烟花易冷-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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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微微站在约定的小公园门口,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在一刹间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走上前去的勇气。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叫,离开吧离开吧,这样的人,他不是你的,但是手脚却不听使唤。

    灵魂高贵,有自知之明,可是怎耐肉身不由自主地不争气,贪图着英俊的眉眼,年青温暖的身体,奋不顾身的热情,还有,爱的可能。

    顾微微磨磨蹭蹭,看着那个年青的男孩子在小公园门口踱来踱去,掏手机出来看时间,有点不耐烦了。

    她想到他在网上聊天时的那种温和体贴,他们之间没有障碍的可称得上融洽的相处,他并没有跟她说过任何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的话,但是一句一句又一句,厚实而又轻飘,叫人一下子飞上了天,在云端似地快乐,一下子又好象放了几百斤重的一颗定心丸子在心底似的踏实。

    顾微微到底还走上前去,男孩子看见了她,她觉得他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气飞快地从他的脸上掠过,可是微微还是捕捉到了,她明白自己跟他想像中是一样的,一个寂寞的不美的中年女人,当然,他掩饰得很好,他很大方地对她笑,说着你好,请微微去吃茶。

    两个人相互交换了真实的姓名,男孩子说,他叫肖季远,本地人,住学校宿舍。

    整个过程里顾微微非常地拘谨,说话很小声,想到自己网上聊天时的那点小任性,她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的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肖季远说,下次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哪天方便。

    顾微微说,不用了。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肖季远把手抄在裤袋里,说:“为什么呢?我觉得我们挺谈得来的啊,不论是网上还是网下。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顾微微几乎是仓皇逃走的,这个英俊的年青人,叫她无地自容。

    回到家之后,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回想起他的样子,他浓厚乌黑的头发,他异常漂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高而挺拔的身材,他放在桌上修长干净的手,然而更多的,她想起的是在网上他对她说过的话,他们一起度过的许多个夜晚。她后悔这一次的见面,现在她是失去他了。她不得不让自己放弃这个人。她想她还是不要在与肖季过聊天了,她想删除自己的那个Q号,或是把肖季远的Q号拉黑,终究还是没有舍得。

    可是肖季远却好像对微微很放不下,当微微终于又上了QQ时,她发现肖季远给她发了很多个留言与很多封邮件。

    微微你回来吧,他写道。我觉得你对你,充满了愧意。

    他说她对她有愧意,让微微有点奇怪,忍不住便回复道,为什么要说有愧意?

    微微只看见那个对话栏上那几个小字:正在输入……可是很久也不见那输入的内容发过来,微微想他一定是输入了又删除了,又输入了再删除了,像一个深情的人在爱人的门前踟蹰徘徊,这么现代的交流方式里头,有这样老派的韵致,微微抵挡不了。

    她静静地等着那边的文字出现。

    然后季远在那边说:我觉得好像见面让你很不自在,对不住了。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不自在,见面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地相互了解一下,我觉得你是一个挺好的女人,温柔细腻,也很善良。

    这些句子很得体,但是不知为什么微微的心里有点点失望。

    过了半个月多,肖季远又约了顾微微出去,说是想请她吃饭。微微去了,去之前稍稍打扮了一下,穿了件新买的浅浅澄色的薄毛衣,配了灰色的齐膝裙子与小短靴。

    她在镜前长久地审视自己,她还算是苗条,她记得她的腰部原来极纤细,最宜穿这种薄的毛衣,穿时腰间会有春水一样细微的衣纹。然而现在,或许是因为长年坐着,更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再年青,那种美妙的惹人怜爱的波纹不见了。

    母亲看她换了衣服出来,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说:“顾微微,你要出去玩吗?”

    是啊,微微说,我去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拉拉微微的衣角,轻声地说:“很漂亮呀!”

    隔了这么一段时间再见,微微越发觉得肖季远英俊逼人。微微特意地选了饭馆里的一个小包间,最后的饭钱也是微微付的,她觉得季远这样年青的孩子,还在念书,他也跟她说过,生物系的学费是有名的高,他家庭条件也不大好,出来消费的话,还是应该自己多负担一些,何况他们并不算是男女朋友。

    他们是什么,微微也说不准,她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问题。

    这之后,他们基本上一个月见上个两次,也不过是吃个饭,散散步。微微会选一些不起眼的饭店,散步时也尽量地往那人少灯光也暗的地方去。可是,有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角落里有人在注视着他们,这种注视让她非常不安,可是季远总是说,没有人,只不过是风。

    自然,微微还是感觉到快活的,肖季远是一个很得体的男孩子,年青,可是却有对女人有足够的认知,知道如何让她们觉得快乐觉得安全。

    基本上每一次外出,都是由微微来负担费用,当然费用有限。微微发现季远的衣着总是半旧,有一回便给他买了件新衣服带过来,拿出来交给季远的时候,微微再三地说明,自己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逛街时偶然看到,觉得很适合季远穿便买了。肖季远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也没有推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态度反而让微微觉得安慰。

    顾微微并没有把自己与肖季远的来往告诉任何人,或许是因为她可以预见别人会对自己与肖季远的这种关系深深地置疑,在内心深处,自己何尝不置疑,她担不起更多的置疑。她没有想过与肖季远天长地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对这一点,顾微微心里头明镜似的。

    她只是,依恋着这种关系。

    她的身边只得一个老母亲,只记得前尘旧事的老太太,有时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她的女儿,她还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但是那朋友如今有爱人,她的生活大半分要与一个男人分享。她是这样地孤单,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孤单的,人真是个怪东西,微微想,什么都会习惯,唯独习惯不了孤单。

    顾微微有时也会为自己在面对肖季远时的瑟缩局促而暗恨自己,她回想起当年与刘德林在一起,她是不爱刘德林的,可是不爱并不是可以轻视的理由。面对一个不爱的人便轻视,可是遇上打动自己的人就格外地谦卑,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这样的反思之下,微微开始调整与肖季远相处时的心态。慢慢地,她平静起来,不那么谦卑。

    相处的时日多了以后,顾微微也有一些微妙的发现。

    季远在网上与网下所表现出来的性格似乎不大统一,网上的他深情执着,对微微无比依恋,而又有一种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体贴。但是网下的他,慢慢地表露出一点点冷硬的东西来。有时也有点小情绪与小脾气,他从没有送微微回家,有两次他出来时说自己吃过晚饭了,就只想散散步,却不会去问微微吃了没有。微微想,兴许他这个年纪的人多半是这样的。年青的人,是会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中心。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

    有一回见面时,肖季远似乎心绪极为低落,微微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学期的实验任务太多太重,导师把整个实验室的琐事全交到他身上,他打工的那家公司说他请假太多,把他辞退了,还扣了他不少的工钱,下个月的学费还没有凑齐。他用力地把眉头皱起,说:“要不再回家想想办法。”

    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学费的事,交给我好不好?”

    肖季远似乎十分意外,头一次嗫嚅着说不出整话来,微微笑了笑说:“那么就这样罢,你有银行卡的话完一个号给我,我明天给你打钱。”

    微微的心里有些许的酸痛,但是并不深刻锐利,或许他是有意地把学费的事透露出来的,微微并不蠢,但是,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微微看着肖季远低下脑袋,头一次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不自在来,就像初认识时她自己的不自在一样。是了,肖季远自然不是蠢人,他明白顾微微心里头的那点清楚,他也会羞愧也会不安。

    这之后,顾微微时常会在经济上给肖季远一点帮助,肖季远没有拒绝过,但也不说什么感激的话,依然一个月与顾微微见个两三次,他们的关系反倒比初时自然了。

    陈晓薇这学期带的是毕业班,区里在开学时便说明,这一界的毕业生要进行全区的统考,并依照成绩排定各学校在区里的名次。这界学校安排给六年级的师资算是最强的了,所以校长也寄予了厚望,希望可以在统考中以黑马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晓薇忙得人瘦了不少,微微有一天突地发现,她原本丰腴的脸颊完全地陷了下去,吓了一大跳,晓薇说,最近她是有点不舒服,可是事情多,这样忙,干脆等把孩子们送毕业后再去好好地看医生,谁知这一拖就拖了好久。

    微微知道,晓薇与男友相处甚为愉快,也都见了双方家长,看来真是好事将近。

    这年四月底,微微要考试,她没什么信心,便报名参加了考前辅导班。谁知辅导班的地点就在她的母校。

    微微鼓足了勇气,终于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重新踏入阔别了多年的母校。

    这所学校十来年间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两幢老教学楼,只是重新粉刷了,操场依然小,倒是新建了一幢教师宿舍,就建在原先单身宿舍的平房旧址。那个窗口没有了,那个她很多次放置一瓶滚热的豆浆的窗台自然也消失不见了,那片小树林还在,笔直的水杉拔高了许多,落了一层极厚的棕色的针叶,像一块厚而软的地毯,踩上去吱吱作响。

    顾微微坐在教室里神魂飘忽,又觉得自己特别地可笑,她的生命里所有的戏剧因素都不过是她臆想的,自造的,哪里真有这么巧,一定就碰上了什么人呢。

    终于上完辅导课时快十二点了,顾微微走到车棚那里取自行车。

    开了锁,一抬头,她看到不远处操场上有一家子在做饭后的散步。

    那个男人高个子,是何启明,不会有错的,真的是他。

    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姑娘,估计他的女儿,才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长腿直背,亭亭玉立,有模有样的一个少女,挽着何启明。何启明的手抄在裤袋里,慢吞吞地走着。小姑娘快乐地与父亲说着什么,何启明回地头来冲着女儿微笑。

    他当然不似从前年青,算来也四十好几了,可是依然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俊秀的男人,依然腰是腰腿是腿,那点子懒散,不耐烦的小劲头还在,但是衣着十分整洁。

    他的生命里一定是碰上了一个好女人。

    那个女人过来了,在他身边,略略后半个步子走着,安静从容,她倒是胖了一点,然而脸色好,是一种生活安逸的女人的温润。

    顾微微握住车把,握得那样紧,手都挣酸了。

    人都是这样,过了许多年以后遇上了从前爱过却没有得到的人,心下里会下意识地希望他苍老而潦倒,遇人不淑,自己在一旁暗处看着他,有点感概有点黯然却又有点上不得台盘的窃喜,那种“啊,你也有今天”的幸灾乐祸。

    可是这个人,何启明,竟然连这点窃喜也没有给顾微微。他竟然不肯潦倒不肯颓败不肯老。

    微微骑上车走了,今天车子不大好骑,蹬得挺吃力,可能要小修一下。

    四月的暖风扑到脸上,让人恍惚地想起从前的事情。真是不由自主,越是不想去回想,那往事越是饶不过人,可是啊,微微想,何启明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到了今天自己又何苦装成是爱别离。

    晚上,肖季远约微微出去,带了两本习题书给她。

    微微接过书,心中悲伤与了悟交织,依向肖季远,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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