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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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微微下了楼,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走过来走过去。她想,这一会儿她显然不方便走进晓薇的病房。感情,不过是一个人欠了另一个人。刘德林的感情,不想不愿给顾微微,但是他愿意全盘地毫无保留地给陈晓薇。莫说现在自己与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就算他们还是夫妻,她留得住他的人,可是留不住他的心。而他,没有在适当的时候把感情交付给适当的人,其实也是可怜的,也是遗憾的,何况,既使时间对,那个他爱着的人,却并不一定要接受他的爱,这又何尝不是更大的遗憾。微微看见刘德林慢慢地低着头走了出来,她一下闪到角落里去,她想他现在一定不想碰见自己。她却看见刘德林走到楼下这一处小花园,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然后她看见他弯了腰,双手掩面,她听见他低低的哭声,给了她一个绝望的为了一个女人而哭泣而悲伤的背影。那个女人并不是她。贾宝玉说,各人得各人应得的眼泪。刘德林的眼泪,属于陈晓薇。

    后来微微回病房后,晓薇告诉她,刚才,刘德林来过了。微微说,我看见他了,他说了些什么没有。

    晓薇的脸上,有很纠结很复杂的情绪,她还是告诉了微微:“他说,他要来照顾我,他会想办法帮我治好病。”她急急地把枯瘦的手压在微微的手背上:“我拒绝了。我拒绝了他。”

    微微反手把她的手握住,劝她说:“我跟刘德林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他是真心的,晓薇,你是不是可以考虑接受他的一番情意。”

    晓薇突然笑了起来,很温和地笑,这一瞬间,她依然神态安然,她说:“我拒绝他,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下周就要手术了,手术结果怎么样谁也说不准,也许根本就没有多少日子了,何必再拖累一个,何必给人家多留一份痛苦。第二,微微,我并没有爱上他。从前没有,现在也还没有。”微微看着她,听她说话,医院是一个剥夺人意志,剥夺人容颜,甚至剥夺人尊严的地方,短短一个多星期,陈晓薇已被病磨去了大部分的美丽,削瘦苍老,只是她的灵魂依然不肯妥协不肯迁就。晓薇说:“我一辈子就想找一个他爱我我也爱他的人,可惜是找不到了。我才三十多,假如手术不成功,死了,反正也是个遗憾。再多一点遗憾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微微,你前两天跟我说,我们得为自己活着,对吧?我们为自己活着。”

    微微与晓薇脸贴着脸,晓薇枯枯的发梢粘在她的脸颊上,她可以闻得见晓薇身上病人的气息,有点像正在腐烂的花或是草,她打来温水替晓薇慢慢地擦洗,晓薇是花,是不应腐烂的花,她一边替晓薇梳洗一边说,晓薇我真爱你,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她把晓薇的头发绑成两只麻花辫子,完全露出晓薇宽宽的漂亮的额头,这使得满面病容的晓薇看起来年青了些,她还为晓薇修了修眉,薄薄地敷了一点粉,用了一点肉色的口红。晓薇身上穿着宽大的一点形也没有的白色圆领病员服,微微给她在外面套上一件自己的浅橙色的薄毛线开衫,晓薇细瘦的手腕从宽宽的袖口里露出来,像一个小女孩似地被微微牵着,下楼去散步。

    微微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像我妈年青的时候,长得不十分像,气质像,还有,旁的地方,也像啊。

    这一天晚上,微微第一次见到了陈晓薇的父亲。看到了他,微微明白,晓薇为什么那么漂亮了,都说女儿像父亲。

    陈晓薇把微微介绍给父亲,还说,微微的母亲也是做老师的,文革前是市里挺有名的老教师,现在好多老前辈还记得她呢,课上得很好,差一点就评了特级了。“哦对了,爸,江妈妈好像跟你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笑起来,微微想,他年青时一定是一个英俊的人,到现在快八十了,背略有点驼,可还是位像像样样的老人家。

    晓薇父亲忽地又问:“你妈妈,姓江还是你爸爸姓江?”

    微微回答:“是我爸姓江。您当年也是晓庄师范毕业的呢?”

    晓薇父亲没有回答微微的话,而是又问:“你妈妈,她是不是叫江淑苇?”

    顾微微把陈晓薇的父亲领回到母亲的家。

    江淑苇刚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比平时更迷糊一点。

    顾微微看见陈晓薇的父亲坐在妈妈的对面,想要伸手握住妈妈的手,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说:“江淑苇,你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们一起,去扫盲班教书,你还记得吗?你,兰娟,我,还有沈佑书,我们成天在一块儿。”

    似乎是佑书这个名字切中了母亲的心怀,她转头好好地看了晓薇父亲一会儿,笑起来,说:“你是陈磊。”

    陈磊大吃一惊,在路上她听顾微微说起,母亲江淑苇脑子有点糊涂了,他再也没有想到,近三十多年没有见到,江淑苇居然还记得他。

    顾微微却是知道母亲的,她忘掉的只是现在,而对久远以前的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微微只是好奇,看晓薇的父亲的神情,妈妈和他,还是佑书,应该是有些源缘的吧。

    原来佑书姓沈。

    微微和妈妈留了晓薇父亲吃晚饭,堂屋的灯是新换的节能灯泡,越点便越亮,顾微微看着面前两张老得不像样的脸,却想起,他们曾经的年青时光,美丽的母亲,英俊的陈磊,还有佑书。她不知道他们年青时经历了什么,发生过什么,那种种的过往,顾微微像隔了远远地在看着一出话剧,隔得太远了,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人,只觉得那远远远远的地方,一片亮而暖的灯光下,必有一些爱,一些惦念,一些失望与希望,一些快乐和遗憾。那个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自己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

    母亲十分得体地为陈磊布菜,微微想,在久远的过去,母亲是否也曾与陈磊同桌吃饭,也是这样替他布菜。桌子上一共三个人,却摆了四副碗筷,母亲每为陈磊布一次菜,隔一小会儿,必捡了菜布到那副多出来的小碟子里,很快那小碟上就堆得冒了尖。

    送了陈磊出门去打车的时候,微微问:“陈伯伯,佑书是谁?”

    微微想着陈伯伯年纪也大了,所以一直把人送到了家才又坐车折回来。到家时,母亲还在等她,跟在她身后,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微微问:你晚饭没有吃饱吗?

    母亲有点羞怯地说:“我呀,跟好多人一起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吃不饱,回回回到家里还要开水泡饭吃。就像上一回,我跟兰娟还有陈磊佑书他们在夫子庙吃小煮面,多好吃的面啊,宽汤细面,足足的浇头,可是我还是剩了半碗。后来还是陈磊还有佑书两个人分着吃了。他们男孩子胃口大,平时也没什么好吃的,难得吃一次馆子,一碗面哪里够。”

    微微知道她说的是以前的事,却微笑着说:“我看你不是吃不下,你是故意留给他们吃的吧?”母亲笑笑没有作声。

    微微果然弄开水泡了两碗饭,跟母亲一同坐在饭桌前,就着一碗炒酸姜豆吃得很香。

    母亲吃得慢些,微微看着她吃,伸手替她擦滴在下巴上水。

    微微想,宝贝,你有多勇敢啊。你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要生活,不要婚姻,甚至不要神智。

    顾微微觉得自己活到这样大,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至爱。

    可是她母亲是有的。

    有至爱的固然有伤痛,没有至爱的也有遗憾。

    安得世间两全法。

    人生永远是缺了一角的圆。

    那一角,不是你苦苦寻觅便可以觅得到。

    微微想:你比我执着,可是我比通达。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遇到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也许这一天就在明天,也或者这一天永不会到来,不过都没有关系。

    微微给母亲请了一位小保姆,才十七岁,安徽来的,微微让她照顾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小姑娘人有点呆呆的,倒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母亲平时还是很安静的,也没有病在身上,小姑娘的事不算多,闲下来母亲还会让她读读报纸,一块儿看看电视,日子还是很消停的。

    这一天,顾微微接到一张寄到学校的请柬。通红的底子上,写着肖季远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肖季远毕业了,听说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他要结婚了。

    婚礼还是挺像样子的,肖季远的岳父开场的时候说了两句,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面色灰暗的人,穿得一身新衣,神情却极为局促,存在感很弱,总有意无意地躲在亲家身后,肖季远的母亲早亡,他以前告诉过微微。穿着浅色西装的肖季远自然英俊逼人,新娘子也清秀漂亮,真是一对璧人,微微听得桌上有人说,新郎新娘是同学,两个好了几年了,这算是修成正果了。也有人说,听说新郎的父亲是一个残疾,可是看上去还好嘛。马上有知情人伸了一只手指点着太阳穴说,残疾嘛,说得是这里,进进出出疗养院好多次了。要说肖季远也不容易。于是有人便打哈哈。

    新郎官领着新娘子挨桌子敬酒来了。走到微微跟前,肖季远满满地倒了一杯酒,双手平端,侧过头去对新娘子说:“是我的一位亲戚姐姐,我上学的时候,帮助我很多。是我的恩人。我们将来要好好报答她的。”说着一口将酒喝干,众人都喝彩,说新郎官好爽快,姐姐也要爽快地喝一杯,喝一杯。

    微微也满满地倒了一杯白酒,一气喝干。于是众人又轰然叫好。

    那一晚上,微微喝得有点多。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什么难过,她只是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也不晓得自己的量,一下子就过了。这一会儿只觉得眼前总有东西在飞舞,有时候又像是整个人都浸在了水里头,周围的一切都在微微地荡漾。她感觉有人扶住她,一直把她送上车,她挣扎着说出地址之后便睡了过去。还是有些知觉的,汽车的轻轻的颠簸,后来她好像还俯在什么有温度的东西上头,有人轻声地对她说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微微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屋外是小保姆来弟轻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吐,身上还有点酒味,头也不见得十分地痛。微微起身喝了小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人又清醒了一些,她推开了窗放进新鲜的空气来,晨风吹在脸上很是舒爽。

    微微部了来弟,昨晚是什么人送自己回来的,来弟只说是一个男的,说是跟阿姨你一块儿喝喜酒的,微微再问一句:什么样子姓什么来弟便使劲地皱了眉头说不明白了,微微笑笑安慰她,不要紧的,也就没再问。来弟却忽地补充说:“姐姐,那个人有一点瘸,不太厉害,像我们村子害过小儿麻痹的人那样。”

    微微上班时,门房大叔交给她一封信,上头没有贴邮票,想必是有人亲自送过来的。

    信非常地短,写了一些莫名的话:人活着可能都要遭遇到一些挫折与痛苦的,但是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我相信。

    信也没有落款。

    晓薇手术的日子到了。

    顾微微在医院的走廊里迎面碰上了刘德林。

    刘德林的脸上有片刻的尴尬表情,不过他很快地控制住了情绪。微微跟他点头。

    手术的时间相当地长,所有守在手术室门口的人都没有吃饭。后来还是刘德林买了盒装的牛奶和面包来分给大家,他递一盒奶给微微,微微摸着是温的,刘德林说叫超市的人热了一下,喝冷的对胃不好,还说面包也要吃一点,空腹喝奶也不好。

    微微问他:“你要一直照顾晓薇吗?”

    刘德林愣了一愣,说:“晓薇叫我不要费心,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她的,我也不奢想她的回应。”

    微微点点头。这一天从早晨起一直阴着天,走廊里很暗,忽地,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微微伸头往窗外看,原来竟出了好太阳,微微回过头,发现刘德林也对着那明晃晃的阳光出神。“好兆头啊。”微微对刘德林说,“你要说话算话。”

    刘德林说他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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