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早晨,学生们匆匆用餐,复由学校组织前往颐和园。这时,王国维的遗体仍停放在鱼藻轩亭子里的地面上,上面仅覆盖一张破旧的篾席,四周用砖块压上。众弟子入园后,直奔鱼藻轩,移开草席,见恩师遗容之惨相,莫不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6月3日晚上7时,先生遗体移出园外,于后门老屋梳洗入殓。9时,众弟子扶棂缓行至清华园南面的刚秉寺。4天后,清华同人公祭王国维于刚秉寺。7月17日,按王国维遗嘱,下葬于清华东2里之七间房。时值暑假,弟子多回乡里,唯何士骥、姜亮夫、王力、毕相辉和刘节(柏生)等往送。9月20日,新学年伊始,梁启超率研究院新旧学生拜祭于王国维墓前,并发表了著名的演讲《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词》。
王国维死后,众弟子哀恸之情不可自已。
第二届学生王力洒泪写下挽诗《哭静安师》,其中有句:“似此良师何处求?山颓梁坏恨悠悠。一自童时哭王父,十年忍泪为公流。”
数载乃至数十载后,国学院学生仍陆续撰文怀念恩师王国维。丧师之痛,溢于笔端。
义无再辱
王国维死后,各界震动,人们纷纷解读其死因。盛极一时的有“殉清说”“罗振玉逼债说”以及“殉道说”。
事实上,王国维的死因并不复杂。早在他自沉后不足半月,梁启超在写给长女令娴的信(6月15日)中,即对王国维之死有所分析。信中说:
“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可说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间是地狱’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棰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瞑不复视。”(梁启超《致梁令娴书》)
按梁启超的理解,王国维之所以自杀,其直接的原因便是担心北伐军攻入北京,自己也会遭受叶德辉、王葆心一样的命运。
不仅仅是梁启超,王国维对时局的担心,他的学生也看出来了。6月1日晚上,刘节与谢国桢一同到王国维的西院18号住宅,“言下,涉及时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思焉”。
王国维自沉前一日,姜亮夫去了王家探望。王国维十分激动地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姜再三劝慰,仍不得要领,于是往求陈寅恪,而陈正打算去城里未婚妻家,无暇顾及。第二天,王国维便走上了绝路。遗书起语便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先生可以自杀而避辱,但学生不可以。他们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弟子们与王国维相处时间长的不过两年,短的仅仅一年。国学研究院借鉴了古代书院的教育模式,《研究院章程》明文规定:“本院略仿旧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研究之方法,注重个人自修,教授专任指导。其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期使学员与教授关系异常密切。”师生之间学习生活在一起,随时交流,相互砥砺,因此,学生不仅能学到先生们的治学方法,还能深切感受其道德精神。1927年初夏,梁启超和研究院学生们同游北海公园时,就把自己在清华的两个目的归纳为:“一是做人的方法——在社会上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二是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周传儒、吴其昌《梁先生北海谈话记》)这恐怕也是整个清华国学研究院创立的目的。
事实上,前身为留美预备学堂的清华学校,最初完全没有涉及国学的课程。随着西学东渐的风起云涌,特别是民国初年三次大规模的中西文化论战,引发了胡适提倡的“整理国故”运动。
1919年,在五四运动的洗礼之后,“新文化运动”取得了摧枯拉朽般的胜利。这年年底,胡适发表了《新思潮的意义》一文,提出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新文化运动总纲领。胡适主张的“整理国故”,实质上是运用西方的新思想和学术手段,对中国的历史文化进行一场全面的价值重估,通过批判地继承完成“再造文明”的终极目的。
在这场运动中,北京大学、东南大学和厦门大学相继成立国学研究机构。为扩大运动的影响及壮大实力,胡适曾多次建议母校清华创办类似机构。而清华自建校之后,因忽视中国文化和国情的研究,屡屡被社会指责为“洋奴学校”。此时,清华又正在筹备改办大学,以提升自己的办学水平。在各方面的推动下,1925年,清华学校决定建研究院并先设国学一科。然而,清华国学研究院既不同于西方的大学教育,又不是简单的恢复旧书院。“会通中西、贯通古今”的办学理念是以引入现代西方学术为前提的。
在世人看来,至死不肯剪辫子的王国维似乎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但事实上,他青年时代就留学日本,并且率先将西方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引入中国传统学术的研究,直接引发了中国学术的现代性转型。王国维特别重视对学生的西学训练,曾经断言:“异日发扬光大我国学术者,必在兼通世界学术之人”,强调光大国学,必须兼通世界学术。
不仅王国维,国学研究院聘请的其他几位导师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包括讲师李济也都是学贯中西的大学者。
王国维虽然死了,但他的治学方法和道德人品却毫无保留地留给了自己的学生,同时也把复兴国学的使命留给了他们。
走出清华门
送完恩师最后一程,王力终于有时间为自己打算了。王力主攻的是语言学,而赵元任正是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于是,王力特地到赵元任家中征求意见。赵元任建议他到巴黎留学。王力接受了导师的建议,决定去巴黎大学攻读语言学。
要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就必须掌握当地的语言。为此,王力请了一位白俄老师,开始恶补法语。一个多月下来,他却只学会了发音。
语言还不是最大的难题,王力此去法国完全是自费,而当时他连去巴黎的路费都没有。不过幸运的是,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同乡愿意借给他40英镑作为路费。于是,王力拜别恩师,取道上海,登上了开往印尼的邮轮。在印尼,王力见到了在此处经商的父亲。父亲支持王力去巴黎深造,但手头却没有钱。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在印尼的同乡合力为王力捐了一笔钱。王力这才离开印尼,前往巴黎。
在巴黎,王力攻读西方语言学,并把国外先进的研究方法运用于中国的语言学研究。王力是广西博白人,最熟悉的还是自己的地方方言。于是,他把研究对象确定为博白方言。1931年,他的博士论文《博白方言实验录》顺利通过答辩,取得了语言学博士学位。第二年夏天,王力学成归国,再次回到清华园受聘于中文系。
与王力一样,周传儒、陆侃如、蓝文徵、杨鸿烈、姜亮夫等国学研究院毕业生也相继出国留学。然而,能够出国的毕竟是少数,为数更多的同学毕业之后就进入大中学校或科研机构,开始了教学或研究工作。
早在王力入学之前,由于家庭的牵累,研究院第一届毕业生高亨就不得不回到家乡,供职于吉林省立法政专门学校。由于家境不好,弟妹众多,为了养家糊口,高亨不得不同时在吉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做兼职教员。两年后,转任沈阳东北大学国文科教授,收入大为提高,高亨才略有闲暇,开始古代文献的考释研究。
王国维死后不久,梁启超也离开了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教授顿时减半。自此,研究院一蹶不振,第三届仅招新生11人,第四届更是缩减为3人。1929年,国学研究院正式停办。前后四届,共招生74人,除2人退学4人病故外,实际完成学业68人。
尽管条件各不相同,清华国学院的毕业生们大多都坚守学术道路,到抗战前夕,他们大多已经成为大学教授、副教授或科研机构的研究员,成为当时国学研究的骨干力量。
战乱中的坚守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高亨随东北大学内迁北京,成为王国维众弟子中,第一个遭遇国破家亡命运的人。
华北危急,平津危急,中原沦陷,高亨也随之不断迁徙,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15年颠沛流离的生活,非但没有使高亨对自己的祖国绝望,反而激发起他整理国故,传承文化的强烈愿望。在这15年中,高亨潜心钻研先秦著作,相继完成《墨子新笺》(1936)《老子正诂》(1941)《周易古经今注》(1940)《墨经校诠》(1944)等著作,奠定了他在先秦哲学研究中的学术地位。
与此同时,晚高亨一届的姜亮夫也完成了中国敦煌史料的奠基工作。1935年,姜亮夫自费去法国留学,打算去巴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在欧洲看到敦煌珍宝展览,欧洲学者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时,民族自尊心大受刺激,与同伴王重民、向达商议一起来搞敦煌学研究。为此,他放弃了攻读博士的机会,专心致力于敦煌史料的搜集工作。
抄写工作非常费力,深藏在博物馆里的敦煌经卷,因为年代久远,上面落满了灰尘和污垢,有些地方几乎字迹全无。为此姜亮夫想了许多法子,他用小刀片轻轻地刮拭卷面,将线装书拆开放一张白纸进去临描。这项工作进展非常缓慢,有时候一天只能弄出一两行。等做完这项工作的时候,姜亮夫的视力下降了600度。
拍照工作不那么费力,但需要花钱。当时博物馆规定,一张照片14法郎。为了节省经费,姜亮夫每天只吃干面包喝白开水,晚上回家也就是用菜叶和米煮点粥。最后,他们一共拍回了3000多张照片。
“卢沟桥事变”前三天,姜亮夫借道莫斯科经西伯利亚回国。途中,很多行李都被侵华日军抢走,一个同路人还惨遭日寇杀害。幸运的是,他们的资料是通过邮政寄回中国的,最终顺利运到了国内。姜亮夫、王重民和向达就从这批资料开始,创立了中国人自己的敦煌学研究。
然而,战争毕竟是残酷的。
1942年7月7日,国立中正大学教授姚名达在江西抗日前线不幸牺牲,是为抗日捐躯的第一位大学教授。1944年2月23日,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吴其昌在乐山病逝。
姚名达与吴其昌同为清华研究院首批学生,在清华研修时间亦最久,是同学中公认的两大才子。二人又都极富爱国热忱,姚名达发起组织“战地服务团”支援前线抗战,赤手空拳与日军搏斗,最终壮烈殉国。而吴其昌则绝食于中山陵前,但求政府抗日,临死仍抱病讲课,终“尽瘁于讲坛”。二人爱国之热忱,赴死之果决,怎么看都像是烙上了先师王国维的印记。这或许与清华研究院采取旧书院体制,师生共同生活、耳濡目染不无关系。
与王国维一样,弟子刘节也是一个刚直不阿的学者。抗战期间,几经辗转,刘节来到重庆,在中央大学任教。此时,传来岳父钱稻孙接受日本委任出任伪北大校长的消息。刘节深以为耻,立即辞去重庆大学教授,决意“卖文疗饥,茹苦明志”。滞居重庆时,幸得北平图书馆等机构接济,刘节仍然从事学术研究,相继完成《历史论》《人性论》《中国古代宗族移植史论》等专著,在历史哲学领域颇有建树。
尽管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但清华国学院的学生们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第三届学生蓝文徵非常自豪地回忆说:“抗战期中,同学在各大学任教务长、训导长、院长、研究所主任及文史两系主任的,约有十七八人,被誉为好教授的,为数更多。”(蓝文徵《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
割不断的文脉
1954年,中山大学语言学系并入北京大学,辗转半个中国的王力也随之回到了北京。新中国建立之初,政府特别重视语言文字工作,王力作为国内语言学界的权威也一度成为国家领导人的座上宾。
“文革”爆发后不久,王力被《人民日报》点名批评,称其为“资产阶级学阀”。此后,王力又被扣上了“文化特务”“反共分子”的帽子,批斗不断升级。1968年2月1日,王力在日记中写道:
“从去年11月15日到12月15日,我一共被批斗了七次,精神上震动很大。再(在)一次斗争会上,我两次因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心里着急,怕群众认为我是假装的,这样就成了我的态度问题。……另一次斗到最后一刻钟的时候,我也觉得体力支持不住,都(斗)完以后我舒了一口气,这次不至于引起群众的愤怒了。”(张谷、王缉国《王力传》)
1968年4月,王力被关进了牛棚。在这里,体罚是家常便饭,而随时随地背诵语录,造成的精神压力远大于体罚。王力在日记中写道“从一听见叫我的名字我就发憷,声音都抖了,越急越背不出。”
“文革”中王力备受屈辱,只能躲在家里偷偷撰写他在“牛棚”中就构思好了的《诗经韵读》和《楚辞韵读》。
他一度如老师般萌生死意,幸好在爱人的扶持下,王力终于熬到了“文革”结束的那一天。相比而言,清华研究院第一届状元刘盼遂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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