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看历史精选集-异闻秘录(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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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接着,“《苏报》案”使排满风潮愈演愈烈。5月27日,该报宣布实行“大改良”;延聘学生领袖章士钊为主笔后,该报连篇累牍、不断鼓吹排满和革命:6月9日,《读〈革命军〉》宣称,“排满之见……今日革命者所不能不经之一途”;次日,章太炎的《序革命军》一文,在“中国吞噬于逆胡已二百六十年矣”的感慨之后,强调“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6月27日,该报开始连载《论仇满生》;而6月29日,在《论康有为与觉罗君的关系》里,章太炎甚至直指光绪皇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并号召汉人“杀尽胡儿方罢手”……

    就是这篇文章引发了“《苏报》案”。6月30日,朝廷聘请的两名西方律师,以适用于英国法律的“污辱元首”罪名,将《苏报》、章太炎及邹容等人告上租界会审公廨。后来,众多报刊以“史无前例”“朝廷与布衣讼”的字眼,描述了这场发生在租界区、以紫禁城为原告的文字官司。

    “《苏报》案”的审讯,整整持续了11个月。在此期间,从《申报》《新闻报》到《新民丛报》,乃至远在欧美的《泰晤士报》《纽约时报》,都连篇累牍地发表评论、追踪报道。对这种沸沸扬扬、近乎喧嚣的舆论关注,时人给予了“一报馆、六党人,积极而震动全球”的概括。次年5月,尽管章太炎被判处三年监禁,而邹容也获刑两年,“罚作苦工,限满驱逐出境”,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丢尽颜面的恰恰是朝廷。此后一年多时间,上海的《国民日日报》《警钟日报》,日本的《江苏》《浙江潮》《新广东》,以及形形色色的小册子如《孙逸仙》《黄帝魂》《近世中国秘史》……开始风行于几百所学堂、出现在百余万学生的枕边。无一例外地,这些报刊都“昌言无忌”、鼓吹排满;也无一例外地,它使千万青年走出了梁启超,由“排满”而趋向革命。后来,吴樾回忆说,“乃知前此梁氏之说,几误我矣”,“复恨梁氏之说”。

    又何止是这些报刊、小册子?作为《苏报》反复推荐的书籍、“《苏报》案”当事人之一邹容的著作,《革命军》因此风行天下,达到了令人不敢置信的110万册销售额。冯自由说,天底下读书识字之人,“几于人手一册”;章太炎后来回忆,在印行几版、清廷开始禁绝以后,其销量不降反升,“远道不能致者,或以白金十两购之,置笼中,杂衣履糍饼以入,清关邮不能禁”……

    伴随着《革命军》、众多报刊的风靡海内,几万名学生争先恐后、如同过江之鲫的东渡日本,东京渐渐成为革命党的大本营、国内革命的发酵池了。在此之前,它不过是一个派系林立,以华侨、会党、少数流民等边缘化人群为主的小团体,他们的历次暴动,也无一例外地被视为“暴民造反”;而在此之后,他们不仅赢得了这个国家的精华,那些最具激情、最有才华的青年,他们还逐渐赢得了国内舆论的支持。后来,阎锡山认为,“辛亥之改革……一半为利用时机力量,一半为排满主义力量”;章太炎谈到,“民国肇建之最有力者,实历来潜藏人人胸中反清复明之思想”;而孙中山也表示,辛亥革命的成功,“就是民族主义的成功”。

    然而,东京渐渐沸腾、同盟会风生水起之际,几乎没有人觉察到:“排满”与共和革命,有多少实质联系;在平定洪杨叛乱后,湘淮势力迅速崛起后,国家实权已渐渐落在汉族大员的手里,除了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久远案例煽动仇恨外,革命党实在没谈出什么民族压迫的事例;而满人的贫化、弱化与被同化,更使康有为在“排满”风潮初初崛起时,既惊又疑地发问:“夫以二百年一体相安之政府,无端……发攘夷别种之论,以创大难,是岂不可以乎?”……

    更要命的是,几年以后,作为“拒俄”运动、“《苏报》案”的当事人之一,章士钊坦承,所谓蔡钧密电、朝廷密谕,都是伪造的,“清廷知之,曾谴责《苏报》捏造上谕,《苏报》却坚称密谕是真”;他说,“要之,当日凡可以挑拨满汉感情,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排满风潮的始作俑者章太炎,也含糊其辞地谈到,“以共和政体国家社会耿耿于心者……亦不能不随俗为言”;换而言之,“排满”鼓吹只不过是一种煽动手段。

    那么,这种几近无风起浪、纯属人为的煽动,怎么会掀起那样的滔滔凡响,并改变一代青年、整个民族的命运呢?

    “中等社会”

    这就不能不谈到“学生”与传统社会的天然对抗性。自从新学制颁行、“学生”群体出现,他们就注定要成为这个社会的埋葬者:无论他们所学的声光电化、法政实业,还是他们所需要的社会舞台、新型职业,都来自西方,也都需要一个西方式的社会。正因此,1902年以后,《新民丛报》及其“立宪”主张,才口口相传、深入人心;因为“立宪”几乎就是西方的象征。

    然而,“立宪”似乎遥遥无期;他们躁动的心灵、群居的生活,为此更加急切地寻觅那个西化社会。如果说,在此之前,孙中山的共和理想、“三民主义”,始终曲高和寡的话,那么,在此之后,它多少地赢得了一些青年的支持。因为对这个群体来说,倘若英、日式的君主立宪不能实现的话,美、法式的共和政体同样诱人,甚至更加美好。

    又何止于此?如果说,迟迟无法实现宪政、不能让他们生活在一个西化社会里,已经使他们产生了找出“罪魁祸首”的潜在冲动,那么,“排满”风潮渐入佳境之际,言论家们所鼓吹的西方“民族主义”,更使他们获得了“仇满”的理论依据。他们说,“荷兰何以脱西班牙而独立?希腊何以离土耳其而自立?意大利何以起革命谋统一?……盖自‘两民族必不能并列于一政府统治下’之精理既发明,欧洲之政局乃大变动”;他们说,“伟哉白人,莫不有一民族主义坚树于脑中”。他们认为,西方的强盛,莫不来自民族独立、民族自决,而已经被他们彻底同化的满族,依旧是一个“异族”……

    正因此,章太炎“中国已亡二百六十年”的煽情,怀姜罔顾现实,视满族为“野蛮人”、“只恃畜牧为唯一生涯”的贬低,汪精卫“彼所享者,鹿豕之生活”的咒骂,以及“举彼贱胡,悉莫能逃吾斧砧”“狼性难驯,野心叵测,宜使受特别之法律”的刻骨仇恨,渐渐升腾而为一整代人的普遍观感,并使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由“排满”走向“革命”……

    这不仅是激进、亢奋的一代,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一代。在他们初涉西学、睥睨天下的眼里,官绅们“皆顽钝腐败之魁杰也”,他们说,“彼辈除考据辞章以外无学问,除奔竞专营以外无阅历,除美缺优差以外无识见”;他们也看不起芸芸众生,认为“识字者盖寡……且蛮野横悍,动辄蚁聚蜂屯,戕害外人,昧公法、召衅端,其愚更可悯也”(《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他们为此自居“中等社会”,并自诩为天下兴衰的主导力量。他们断言,“二十世纪之中国,学生之中国也。其兴也为学生兴,其亡也为学生亡”;他们断言,“盖学生者,今日处于最重要之地位者也,其责任重,其价值高……名之曰‘主人翁’”;他们并从梁启超等言论家,从遍及租界和沿海城市的报刊群那里,获得了进一步的自我认同:以梁启超为例,早在1902年,他就以“顿首上书于所最敬最爱之中国将来主人翁”的姿态,认为“一国最高最重要之天职,忽落于诸君头上”……

    与原先的儒生们不同,这一代人丧失了和乡土社会的亲缘关系。他们与传统世界格格不入,并视广漠乡土为可讥可笑之物;反过来,亿兆众生也视他们为可厌可恶之人,一如鲁迅笔下未庄的“假洋鬼子”。王国维曾经谈到,“小民之疾学堂,殆视教会为尤甚”;而《东方》杂志也曾记载,“甲辰(1904)以前,中国闹学毁学之事,见于学生;甲辰之后,中国闹学毁学之事,见于愚民”……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反满、“革命”、共和,又怎么能指望亿兆苍生的参与呢?他们为此抱怨,“吾国民者,自古以不担责任闻于天下者也”;他们并视千百万人为麻木愚蠢、自私自利之辈,“火不及于燃眉,则醉酣睡梦之声必不一彻;刀不冷于颈上,则妻子身家之系终未忘怀”。他们尽管拥有几万党人、近百万支持者,然而,在这个广漠国度中,他们依旧是一层漂泛在水上的油花。又何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革命仅限于口头,以至于有人抱怨说,“在海外谈革命者万人,不如在本国谈革命者得十人;在租界谈革命者千人,不如在内地实行革命者得一人。……虽然,高标其主义,而不思所以实行之,又何取乎无谓之空谈也?”(《辛亥革命》)……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吴樾认为,“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他说,“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他进而谈到,“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他试图以己身的陨灭,激励众多的党人,唤醒沉睡的苍生。而在他之前,不仅蔡元培、陈独秀、章士钊等大知识分子已组织了暗杀团,“甲辰三暗杀”更纷传全国,那就是万福华谋刺王之春,易本羲谋刺铁良,王汉谋刺铁良。在吴樾看来,这三起暗杀影响虽大,但均未成功,“于事实上不免失之一筹”。他希望自己此行能够一举成功。

    他选择的刺杀对象,是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载泽、端方、徐世昌、戴鸿慈和绍英。

    “天讨”

    几乎是日俄战争刚刚爆发,一种充满希冀、令后人大惑不解的观望情绪,就弥漫在沿江、沿海的租界区内。1904年2月13日,《中外日报》发表社论说,这场战争“必为我国政体之从违……不为俄国之专制,必为日本之立宪”;次月,《东方》杂志创刊号也认为,此战关系“亚洲之荣落、黄白种之兴亡、专制立宪之强弱”。而《大公报》更加直截了当,它断言中国积贫积弱,“非立宪实不足以救之”;它并以反诘的口气发问,“瓜分之祸,倾覆之状……速行立宪其庶几稍救燃眉之祸乎”?……

    这是江浙“立宪派”的集体声音。如果说,一两年来,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海外“立宪派”已渐渐形单影只的话,那么,这些大多出身科举、在地方上有着极大号召力的绅商,则始终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最后的保障。正因此,此后一年多,伴随着“立宪之声嚣然遍天下”,不仅地方督抚,那个颟顸、腐朽的政权,态度也渐渐松动。

    1905年7月16日,朝廷以上谕的形式,决定委派五大臣出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消息传出后,许多城市张灯结彩、进行庆祝集会;从《泰晤士报》到《科隆日报》,无数西方报刊也纷纷发表评论,认为“有着极大的可能,将西方的宪法、政治制度……移植到中国去”(德国汉学鼻祖弗兰克语)。然而,在几万同盟会员、革命党人看来,此举不过是满洲政权瞒天过海的手笔。以吴樾为例,他说,“盖欲断送汉族于无自立之一日,而为满洲谋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樾生平自认为中华革命男子……宁为非驴非马之立宪国民?”……

    正因此,9月24日,他怀揣一颗撞针式烈性炸弹,走向正阳门火车站的五大臣专列。据说,在那声巨响之后,他很快被抛尸荒野,其未婚妻也自尽殉夫;而面对“受微伤”的载泽、“耳后发际及臂上受伤略重”的绍英,慈禧则“慨然于办事之难,凄然泪下”(《荣庆日记》)……次年,《民报》增刊以“天讨”的标题,刊发了他的《暗杀时代》;又几年,他的遗骨被陈独秀埋葬在安庆郊外,孙中山也为他亲致祭文。

    吴樾之后,则是徐锡麟、汪精卫、林冠慈、蒋翊武、李燮和、温生才……是江浙士绅“速开国会”的声音,这个古老帝国在革命党、地方士绅联手之下的轰然崩溃。1912年1月26日,伴随着“最后一名刺客”彭家珍的刺杀良弼,一个青年与父兄失衡、统治部族与“民族主义”思潮失衡、传统和未来割裂、乡村与城市对立、价值和知识紧张的时代,似乎告一段落了,但它依旧久久不去地徘徊在这片土地上。仅仅一年以后,在《论人心之枯窘》一文,记者黄远生这样描述着民国初年的景象,“……全国之人,丧心失图,惶惶然不知所归,犹以短筏孤舟驾于绝横断流之中,粮糈俱绝,风雨四至,惟日待大命之至”;而在美国历史学家N.佩弗看来,它是一幅漫画,“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学生式的政治思想的漫画”。他说:“1911年在中国建立的美国政体的仿制品,不仅荒唐可笑,也无疑是一次大失败。在中国的历史、传统、政治阅历,以及中国人的天性、信仰和习惯里,它都找不到任何依托。……它悲惨地失败了。然而失败的不是共和政体,而是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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