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经典作品-沉睡的人鱼之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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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

    从来往车辆络绎不绝的大马路转入岔路,一直走到头,就可以看到那栋房子。虽然周围的房子也都很大,但那栋房子特别豪华。宗吾从小学放学回家经过这栋房子的大门时,经常觉得这就是所谓的豪宅,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栋大房子里?一定是很有钱的人。不知道庭院里有没有游泳池,不知道是否养了像牛一样大的狗。

    大房子的大门镂空雕刻着漂亮的图案。宗吾每次看到大门,就很想从雕刻图案的缝隙向里面张望,但之所以忍了下来,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豪宅”一定有凶巴巴的警卫之类的人。

    没想到有了绝佳的机会。

    那天风很大,宗吾顶着迎面吹来的风,一如往常地走在岔路上,结果头顶上的棒球帽被风吹去了后方。当他慌忙回头时,看到帽子飞进了围墙。

    正是那栋大房子的围墙。

    怎么办?宗吾暗自思考着。是不是要按门铃,请大房子的人帮自己捡帽子?

    他一边思考,一边走了过去,发现平时紧闭的大门竟然微微敞开一条缝,好像在邀请他进去,而且也没看到凶巴巴的警卫。

    宗吾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大门。他想好了,如果被人发现,就说自己的帽子被风吹了进来。

    他踏进大门,打量着偌大的房子。那是一栋好像外国电影中出现的两层楼房,虽然没有游泳池,但庭院很大。

    他低头看着脚下,发现石板铺的路通往玄关。他将视线从玄关稍微移向旁边,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帽子掉在房子的墙边,旁边刚好有一个窗户。

    会不会有人在里面?他观察着窗户,悄悄走了过去,发现窗户的窗帘敞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情况。窗边插着玫瑰,是红色的玫瑰。

    他弯下腰,捡起了帽子,再度看向旁边的窗户。窗户并不高,只要踮起脚,就可以看到里面。他站在窗户下方,抓住了窗框,稍微踮起了脚尖。

    他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又看到墙上的挂钟。当他伸长脖子,想要再往下看时,看到有一个人。他吓了一跳,立刻缩起了脖子。

    他之所以再度探头张望,是因为他发现刚才看到的是一个女孩,而且睡着了。

    他探出脖子,发现果然没错。一个身穿红色毛衣的女孩坐在轮椅上睡着了。

    小女孩的年纪和宗吾相仿,白皙的脸庞、粉红色的嘴唇和长长的睫毛,胸部微微起伏,似乎可以听到她均匀的鼻息。

    他忍不住纳闷,为什么女孩坐在轮椅上?难道她的腿不方便?

    宗吾离开了窗前,走向大门。回到路上后,他关上大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天之后,那个女孩的样子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会不经意地想起她白皙的肌肤,想起她像花瓣般的嘴唇,想起她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如何,都想再见她一次——每次经过那栋大房子前,他都有这种想法。虽然上次也不算是见面,只是在窗前偷瞄到而已。

    他思考着是否可以再用捡帽子的借口,但如果不是风大的日子,谎言会立刻被识破。

    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妙计。因为他发现不一定要用帽子。宗吾做了纸飞机,站在大房子前,确认四下无人后,把纸飞机丢进了围墙内。

    然后,他按了门铃。只要自己说要捡纸飞机,房子的主人应该会让自己进去。

    但是,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人来应门。宗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轻轻推了推大门,没想到门竟然开着。

    他探头向门内张望,里面似乎没有人。宗吾刚才丢的纸飞机在通往玄关的石板路中央。他捡起纸飞机后,缓缓走向房子,走向那扇窗户。今天窗户拉着窗帘,所以站在远处时,看不到窗户内的情况。

    他站在窗户下方,像之前一样踮起脚,把脸贴在窗前,隔着窗帘,隐约看到了屋内的情况。

    宗吾很失望,因为那个女孩似乎不在那里。

    他离开了窗户,心灰意懒地准备回家。但是,当他走向大门时,大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女人推着轮椅进来。女人立刻发现了宗吾,满脸惊讶地停下了脚步,眼神中充满了责备——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宗吾跑了过去,举起了纸飞机:“我在玩这个,结果不小心飞进来了。我刚才按了门铃……”

    女人原本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听到他的解释后,露出安心的表情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女人看起来和宗吾的母亲年纪差不多,虽然很瘦,但很漂亮,宗吾感觉她很像某个电影明星。

    宗吾看着轮椅。那个女孩坐在轮椅上。她今天穿着蓝色衣服,和上次看到时一样,她睡着了。

    “怎么了吗?”女人问他。

    “啊……不,没事。”宗吾这么回答,但觉得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她睡得很熟。”

    女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是啊。”她拉了拉盖在女孩腿上的毛毯。

    “她的脚不方便吗?”

    女人听了宗吾的问题,露出有点儿害怕的表情,但随即露出了笑容。

    “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的小孩虽然脚没有问题,却无法自由地散步。有一天,你也会了解这件事。”

    宗吾不太了解女人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有人腿没有问题,却必须坐轮椅吗?

    宗吾想着这件事,再度打量着那个女孩。“她还没有醒吗?”

    看起来像是女孩母亲的女人笑着微微偏着头。

    “嗯……是啊,今天可能不会醒了。”

    “今天?”

    “对啊,今天。”女人说完,缓缓推动轮椅,“再见。”

    “再见。”宗吾也对她说。

    这是宗吾最后一次走进那栋房子,但宗吾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沉睡女孩的脸。

    每次经过那栋房子——不,不光是这样而已,无论他在做任何事时,女孩的身影都会不时投射在他的脑海。

    那个像是女孩母亲的女人说,她的脚并没有问题,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能走路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宗吾在回想起女孩时,都会浮现出美人鱼的样子。美人鱼无法行走,所以受到了疼惜,在大房子内受到了保护。当然,他并不是真的认为那个女孩可能是人鱼——

    然而,他只有那段时间有余暇想那些事。不久之后,宗吾根本无暇回想起“美人鱼”的事。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度回想起。

    ·第一节 至少希望,今晚可以遗忘·

    1

    熏子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喝完时,身穿黑色衣服的侍酒师走了过来。

    “请问接下来要喝什么?”他轮流看着熏子和坐在她对面的榎田博贵后问道。

    “接下来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既然这样,”榎田看着熏子提议说,“那就来两杯适合鲍鱼的白葡萄酒,好吗?”

    “嗯,好啊。”

    榎田笑着点了点头,对侍酒师说:“那就这样。”

    “好的,那可以挑选这几个种类的酒。”侍酒师指着酒单说道。

    “嗯,好啊,就这么办,麻烦你了。”

    侍酒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离去,榎田目送他离开后说:“不知道该点什么时,最好还是请专业的人来。不懂装懂地自行挑选,万一口感很差,不知道该对谁发脾气。”

    熏子微微偏着头,望着对面那张白净端正的脸。

    “医生,你也会对别人发脾气吗?”

    榎田苦笑着说:“当然会啊。”

    “是哦,真意外啊!”

    “准确地说,是想要对别人发脾气。我认为最好应该避免这种事,重要的是,因为无法对别人发脾气,所以等于一开始就丧失了这个选项,这样很不利于精神健康。任何人都需要有退路,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一样。”

    榎田低沉却洪亮的声音在熏子听来觉得很舒服,内心深处也觉得很舒服。

    熏子很清楚榎田想要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就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嘴角露出适度的笑容,微微收起下巴而已。榎田也对她的反应感到心满意足。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和鲍鱼相得益彰,榎田似乎不需要发脾气。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搭配主菜,但这次是他亲自点的酒,因为据说刚好有他很熟的品牌。

    “有自信的时候就要积极主动,这是活得积极正面的重要原则。”榎田调皮地笑了笑,嘴唇的缝隙中露出的牙齿很白。

    吃完主餐的肉类后,甜点送了上来。熏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吃着盘子里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谈论的有关甜点的历史让她很感兴趣,也很有趣。因为他精通说话之道。

    “太好吃了,我吃太多了。明天要去健身房多游几圈。”熏子隔着衣服按着胃说道。

    “摄取之后,充分燃烧,这很理想。你的气色也和一年前完全不一样了。”榎田拿着咖啡杯说道。

    榎田医生,这都是因为你。熏子想要这么说,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觉得一旦说了,就会让愉快的谈话变得很廉价。

    走出餐厅后,他们一起走进经常去的酒吧,并肩坐在吧台角落的座位上。熏子点了新加坡司令,榎田点了琴汤尼。

    “今天晚上,孩子在哪里?还是像之前一样,送回娘家了吗?”榎田拿起威士忌酒杯,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他的呼吸让熏子感到耳朵发痒,轻轻点了点头:“我说今晚要和几个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

    “是这样啊,我可以顺便请教一下,是只有女生的朋友吗?”

    “是啊,原本是这么打算……”熏子斜斜地瞥了他一眼说,“也可以将设定更改为有男生的朋友,因为我并没有对我妈说得很清楚。”

    “这样比较好,可以大大减少我内心的愧疚。当然,我并不是你学生时代的朋友,而且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其他人。”榎田喝了一大口琴汤尼,“所以,小孩子今天晚上会睡在你娘家吗?”

    “是啊,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榎田点头表示理解。

    这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对话,相反,他问这个问题有明确的意图。熏子也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差不多该走了吧?”榎田看着手表问。

    熏子也看了下时间,晚上十一点多。“好啊。”她回答。

    结完账,走出酒吧,榎田再度看着手表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还想再喝几杯。”

    “哪里有不错的酒吧吗?还是你有私房酒?”

    听到熏子这么问,榎田窘迫地抓了抓头。

    “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并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只是刚好有一瓶难得的好酒,已经冰好了,所以想邀你一起喝。”

    那瓶酒应该在他家里。从今天晚上的谈话,可以感受到榎田想要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熏子还没有去过他家,也还没有和他发生过肉体关系。

    熏子迟疑了一下,但立刻做了决定。

    “对不起。”她对榎田说,“因为明天一大早要去接孩子,只能请你独自享用那瓶美酒了。”

    榎田完全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笑着轻轻摇着手说:“我不会一个人喝。既然这样,我就留到下一次机会,也会找一些搭配那瓶酒的开胃菜。”

    “真让人期待,我也会找一下。”

    来到大马路上,榎田举起手,为熏子拦了出租车。熏子独自坐进了后车座。这是为了避免左邻右舍议论“有男人用出租车送播磨太太回家”。

    晚安。熏子动了动嘴巴,无声地向车外的榎田道别。他点了点头,轻轻挥了挥手。

    出租车开出去后,熏子吐了一口气。她发现自己果然有点儿紧张。

    不一会儿,智能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是榎田传来的:“难得有好酒,我会准备新的葡萄酒杯。今晚也很开心,晚安。”他应该以为熏子今天晚上会去他家,所以事先应该做了不少准备。

    其实去他家也无妨——

    但是,有某种因素阻止了她。只不过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素。

    她的右手摸向左手无名指。无名指上戴着婚戒。结婚之后,她在外出时从来不曾取下婚戒。她决定在正式离婚之前,暂时不拿下婚戒。

    2

    根据数据,第七号实验对象今年三十岁。她身穿黄色洋装,裙摆下露出的脚踝很纤细,脚上却穿着和洋装很不搭配的白色球鞋,只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鞋子,而是研究小组准备的鞋子。虽然她穿来这里的包鞋的后跟很低,在安全性上并没有问题,但在做实验时,规定都要换上球鞋。

    七号女人在研究员的带领下,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上并没有拿视障者平时使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预防她在移动时了解不必要的信息。对视障者来说,白杖就像是他们的眼睛,她内心必定备感不安。

    播磨和昌巡视着实验室,二十米见方的空间内堆放着纸箱和泡沫塑料做的圆柱,配置没有规则,有些地方的间隔特别狭窄。

    七号女人来到起点。研究员交给她两样东西,其中一件外观很像墨镜,但功能完全不一样,镜片部分设置了小型摄影机,研究员都称之为风镜。另一件是头罩,乍看之下,和普通的安全帽无异,但其实头罩内侧装了电极。女人接过那两样东西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多次参加实验,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她熟练地戴上头罩和风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员问七号女人。

    “准备好了。”她小声回答。

    “那就开始吧。预备,开始。”研究员说完,离开了那个女人。

    七号女人戴了风镜的脸左右移动,战战兢兢地迈开了步伐。

    和昌打开了手上的资料。资料显示七号女人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每天早上八点搭电车通勤。虽然她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但应该很习惯在街上行走。

    她接近了第一个难关,纸箱挡住了她的去路。女人在纸箱前面停了下来。

    光是做到这一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她眼睛看不到,但即使没有用白杖触摸,也可以察觉到前方有障碍物。关键就在于风镜上装的摄影机和附有电极的头罩。计算机用特殊的电力信号处理摄影机捕捉到的影像,透过电极,刺激女人的大脑。虽然她无法直接看到影像,但似乎可以在一片白色雾茫茫之中,感受到出现了某些东西。对视障人士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女人再度迈开步伐。她小心谨慎地走过纸箱右侧。一名研究员做出了胜利的姿势,和昌认为高兴得太早,瞪了他一眼,但当事人并没有察觉到董事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女人接二连三地闪过纸箱和作为电线杆的筒状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上。然而,她在即将到达终点时停下了脚步。她的前方有三个足球斜向排列着,彼此的间隔并不狭窄。

    她在那里停了片刻后,终于摇了摇头。

    “没办法分辨。”

    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研究员走向她,为她拿下风镜和头罩后,把白杖交给了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整个实验过程的男人回头问道,他的脸上同时带着自信和不安。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个点无法完成,但比上一次的结果大有进步。”

    “还不错。她的训练时间有多长?”

    “每天训练一个小时,总共持续了三个月。这是她第四次进行设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言下之意是效果十分理想。

    “几乎全盲的女人能够不依赖白杖走那么复杂的路的确很出色,我认为她是优等生,但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时不出门的视障者,到底能够发挥多少功效。”

    “你说得对,但这样的结果足以应付下周在厚劳省举行的公听会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实验,只是为了让那些官员满意吗?不是吧?希望你可以把目标设定得更高,恕我直言,目前的状况离实用化还差得很远。”

    “是,我当然知道。”

    “今天的结果算是合格,但你转告组长,把目前的问题归纳总结一下,写一份报告给我。”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知道了”之前,和昌就转身走了出去。他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一旁的铁管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大楼,他回到了董事长室所在的办公大楼。当他独自搭电梯时,一名男性员工中途走进电梯。对方看到和昌有点儿惊讶,立刻鞠了一躬。

    “你是星野吧?”

    “是。我是BMI团队第三组的星野佑也。”

    “我之前听了你的简报,研究项目很独特。”

    “谢谢董事长。”

    “我好奇的是你对人体的执着。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通常都是借由大脑发出的信号,让因为大脑或颈椎损伤,导致身体不遂的病患能够活动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但你的研究项目不一样,而是借由机械将大脑发出的信号传递到脊髓,让病患活动自己的手脚。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式?”

    星野直直地站在那里,挺起胸膛说:“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认为任何人都不想透过机器人,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

    “是这样啊。”和昌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有什么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我的祖父因为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我看到他过得很辛苦。虽然祖父努力复健,但到死之前,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自由活动。”

    “原来是这样,你的想法很出色,但似乎没那么简单。”

    年轻的研究员听了和昌的话,露出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很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器人复杂数百倍。”

    “我想也是,但不要气馁,我很欣赏有不同想法的人。”

    “谢谢董事长的鼓励。”星野再度鞠了一躬。

    星野先走出电梯。和昌来到顶楼。董事长室位于顶楼。

    他在办公室内坐下时,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一看手机屏幕,果然是熏子传来的,主旨是“面试的事”。他的心情更忧郁了。

    “上次已经说了,下星期六要预先练习面试,我会请我妈照顾两个孩子。预练从下午一点开始,地点我之前已经通知你了,绝对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在桌上,嘴里变得苦苦的。

    他转动椅子,面对窗户,前方是东京湾的一片景象,货船正缓缓行驶。

    播磨科技株式会社在他祖父创立时,是一家事务机制造商,当时的公司名字叫“播磨机器”。父亲多津朗继承这家公司之后,进军了计算机界。当时正值计算机普及到家庭的时期,这个策略奏了效,让这家中坚企业在业界也成为不可忽略的存在。

    但公司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随着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播磨科技也面临着经营困境。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由于没有抢先进入市场,所以无法和外国公司抗衡。多津朗借由裁撤亏损的部门和裁员,总算让公司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接下公司董事长一职,感受到公司正面临巨大的转换时期。他冷静地分析后认为,以目前的情况,很难在生存竞争中获胜,如果想要生存,企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他对自己担任技术部长时致力研究的脑机接口技术(简称BMI)充满期待,希望能够成为公司经营的强心针。因为他深信,利用信号连接大脑和机械,大幅改善人类生活的尝试,一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虽然BMI技术可以运用在任何人身上,但支持残障者的系统能够最清楚地呈现效果。因此,公司目前特别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刚才进行实验的人工眼研究也是其中的项目之一。虽然有很多企业和大学都在研究相同的项目,但播磨科技的研究领先一步,也因此成功获得了厚劳省的补助金。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

    播磨和昌在工作上正春风得意。

    然而,在家庭方面呢?

    和昌拿起手机,确认了这个星期的安排。看到星期六下午一点写了“面试游戏”几个字,忍不住撇了撇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写法太幼稚。熏子一定也不想预练面试,更何况还要与和昌伪装成感情和睦的夫妻,光是想象一下,心情就会格外沉重。

    和昌与熏子在八年前结婚。在结婚的两年前,因为雇用她来担任同步翻译而相识。结婚后,和昌搬离了之前居住多年的大厦公寓,在广尾建造了一栋独栋的房子。这栋模仿欧式建筑的大宅庭院内种了很多树。

    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为大女儿取名为瑞穗,瑞穗健康长大,喜欢游泳、钢琴和公主。今年夏天,她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

    第二个孩子和长女相差两岁。这次是个儿子。他们希望他以后成为具有生存能力的人,所以取名为“生人”。生人的皮肤细嫩,而且有一双大眼睛。虽然给他穿了男生的衣服,但在两岁之前,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

    然而,和昌几乎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和昌在一年前搬离了家里,开始和儿女、妻子分居,目前独自住在青山的大厦公寓内。

    分居的理由丝毫不足为奇。在熏子怀第二个孩子时,和昌在外面有了女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外遇,却是第一次被发现。他向来不会和同一个女人维持太久的关系,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分手。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很特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分手。

    虽然他一直避免和脑筋不灵光的女人交往,可惜那个女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她告诉好几个朋友,自己正在和播磨科技的董事长交往。如今已经不是说好不要传出去,就真的不会传出去的时代了。任何消息都会通过网络扩散,最后终于传入了熏子的关系网。

    和昌起初当然矢口否认,但熏子得知的消息包括了很具体的内容。比方说,他和情妇一起去温泉的日期。那一天,和昌骗熏子说是去旅行打高尔夫球,熏子已经证实和昌说谎了。

    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妻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自己继续否认,熏子也不会相信。即使她表面上故作平静,但正如她所说的,她内心怀疑的火也不可能熄灭。

    最重要的是,和昌缺乏耐心。他觉得为这种事浪费时间,为这种事烦心很没有意义。而且在熏子穷追猛打的逼问之下,他也的确有点儿豁出去了。

    和昌承认自己的确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想说一些难堪的借口,所以并没有说是逢场作戏,或是一时鬼迷心窍这种话。

    熏子并没有情绪失控,她毫无表情地沉默片刻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昌的眼睛说:“我之前就对你很不满。最大的不满,就是你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但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时间,也觉得让孩子看到你卖力工作的身影也不坏,但是,我无法让我的孩子对着背叛家人的父亲背影说,等你回来。”

    “那该怎么办?”和昌问道。她回答说:“不知道。”

    “我目前只是不希望小孩子发现异状。生人还小,但瑞穗慢慢开始懂事了,如果父母假装和睦,她一定会察觉。她会察觉,然后会很受伤。”

    和昌点了点头。妻子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要不要分居一段时间?”他提议道。

    “也许暂时先这样比较好。”熏子回答。

    3

    熏子说的教室在目黑车站旁。和昌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在学校的官网上看过照片,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那栋大楼。他仰头看着乳白色的大楼,连续拍了两次胸口,努力振作萎靡的心情。他大步走向电梯厅。教室在四楼。

    他在电梯内确认了时间,离一点还有几分钟。他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紧张,并不是因为等一下要预练面试,而是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好久不见的妻子。

    电梯在四楼停了下来。他走出电梯,旁边是一个像是休息室的房间。一位接待小姐坐在柜台内,面带笑容地说:“你好。”和昌向她微微点头,巡视着室内,发现有好几张沙发,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坐在上面,熏子独自坐在那里。身穿深蓝色洋装的她已经发现和昌到了,难以解读表情的脸转向他。

    和昌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小声地问:“马上就轮到我们了吗?”

    “好像会依次叫名字。”熏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把手机设定成静音。”

    和昌从内侧口袋拿出手机,设定完成后放回口袋。“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熏子的娘家在练马。

    “我妈说要带他们去游泳,好像和美晴他们约好了。”

    美晴是熏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一个和瑞穗同年的女儿。

    “对了,”熏子转头看向和昌,“正式面试时,记得刮胡子。”

    “啊,嗯。”他摸了摸下巴。他故意留了点儿胡子。

    “另外,你有预习了吗?”

    “算有吧。”

    熏子事先用电子邮件传了面试可能会问到的事,像报考动机之类的。虽然他准备了答案,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看向墙上的告示牌,上面贴了知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介绍。

    和昌对报考私立小学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他觉得即使进了名校,小孩子也未必能够成为优秀的人。但熏子有不同的意见,她说并不是想进名校,而是希望孩子读一所好学校。当他追问怎样的学校算是好学校,判断基准又是如何时,熏子不理会他,只说:“这种事,对没有帮忙照顾孩子的人说了也没用。”

    但这是在和昌被发现外遇之前的对话,如今,他完全无意干涉熏子的教育方针。

    分居半年左右,他们曾经讨论过未来的打算。和昌虽然已经和那个女人分手了,但觉得恐怕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生活。因为他不认为熏子会真心原谅他,自己也没有耐心能够在未来一直带着歉意和她一起生活。

    一问之下,发现熏子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我这个人很会记仇,一定会隔三岔五想到你的背叛行为。即使不至于怒形于色,内心也会有怨言。这样的生活会让我变成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

    他们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只有离婚才能解决问题。

    他们讨论后决定两个孩子都由熏子照顾,在赡养费和育儿费的问题上,和昌原本就打算支付足够的金额,所以也没有为这个问题争执。

    只是如何处理广尾那栋房子的问题,让他们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和孩子住那里太大了,维护起来也很辛苦。”

    “那干脆卖了吧,我也不可能一个人住在那里。”

    “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房子还不算太旧。”

    那栋房子屋龄八年,和昌在那里只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以外,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办理离婚手续。熏子说,因为瑞穗即将参加小学入学考试,在考试告一段落之前,她暂时不想离婚。

    和昌表示同意。所以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他们必须伪装成好夫妻、好父母。

    “播磨先生和太太。”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和昌回过神。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娇小女人走了过来。熏子站了起来,和昌也跟着起身。

    “请两位去那个房间。”女人指着楼层角落的一道门说,“敲门之后,里面会有人回答‘请进’,然后请爸爸先进去。”

    “知道了。”和昌回答后,整了整领带。

    他走向那道门,正准备敲门时,听到有人叫他们。

    “播磨太太。”回头一看,柜台的接待小姐站了起来,脸色很紧张,手上拿着电话。

    “你娘家打来电话,说有急事。”

    熏子看了和昌一眼,立刻冲向柜台,接起了电话,才说了几句话,立刻脸色大变。

    “在哪里?哪家医院?……你等一下。”

    熏子抓起放在柜台上的一张简介,又抓起旁边的笔,在空白处写了起来。和昌在旁边探头张望,发现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我会查地址。……嗯,我会马上赶过去。”熏子把电话交还给柜台小姐后,看着和昌说,“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为什么?”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她把简介塞给和昌后,打开面试室的房间,走了进去。

    和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拿出手机开始查地址,但还没查到,熏子就从面试室走了出来。“查到了吗?”

    “快查到了。”

    “继续查。”熏子走向电梯厅,和昌操作着手机,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终于查到了医院的地址。他们拦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目的地。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爸爸。”熏子冷冷地回答后,从皮包里拿出了手机。

    “为什么?不是你妈带他们去游泳吗?”

    “对啊,但是因为联络不到。”

    “联络?什么意思?”

    “等一下。”熏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手机放在耳朵旁。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对着电话说了起来。“啊,美晴,目前状况怎么样?……嗯……嗯……是。”她的脸皱成一团,“医生怎么说?……是哦……嗯,我知道了……目前正赶过去……嗯,他也在……那就等一下再聊。”挂上电话后,她满脸愁容地把手机放回皮包。

    “情况怎么样?”和昌问。

    熏子用力叹了一口气后说:“被送进加护病房了。”

    “加护病房?情况这么严重吗?”

    “目前还不了解详细情况,但瑞穗还没有恢复意识,而且心跳一度停止。”

    “心跳停止?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了吗,目前还不了解详细情况!”熏子大叫之后哽咽起来,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对不起。”和昌小声道歉。他对于将不了解状况的焦虑发泄在熏子身上产生了自我厌恶,自己果然是不称职的父亲,也是不合格的丈夫。

    抵达医院后,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他们正准备跑向服务台,听到有人叫“姐姐”,停下了脚步。

    红着双眼的美晴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里?”熏子问。

    “这里。”美晴指着后方说道。

    他们搭电梯来到二楼。听美晴说,目前正在加护病房持续救治,只是医生还没有向他们说明情况。

    美晴带他们来到家属休息室。休息室内有桌椅,里面还有铺着榻榻米的空间,角落放着叠好的被子。

    熏子的母亲千鹤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刚满四岁的生人和瑞穗的表妹若叶坐在旁边。

    千鹤子看到和昌他们立刻站了起来。她的手上紧紧握着手帕。

    “熏子,对不起。和昌,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在旁边,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真希望我可以代替她,死了也没关系。”千鹤子说完,皱着脸哭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熏子把手放在母亲肩上,示意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千鹤子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般摇着头。

    “我也搞不太清楚,只听到有一个男人突然喊着,有女孩溺水了,然后才发现瑞穗不见了……”

    “妈妈,不是这样。”美晴在一旁说,“是我们先发现瑞穗不见了,问了若叶,若叶说她突然不见了,然后我们慌忙开始寻找,结果有人发现了她。”

    “哦哦,”千鹤子在脸前合着双手,“对,是这样……完了,我脑袋一片混乱。”

    她似乎因为慌乱,记忆产生了混乱。

    之后,由美晴继续说明情况。根据她的解释,正确地说,瑞穗并不是沉入水中,而是手指卡进池底排水孔的网上,她自己抽不出来,无法离开游泳池的池底。最后其他人硬是把手指拔出来,才把她救起,但当时心跳已经停止。救护车立刻把她送来这家医院的加护病房,目前只知道她恢复了心跳,但医生似乎说,恢复心跳并不代表已经苏醒。

    美晴在等救护车时,试图联络熏子,但熏子的电话打不通。因为当时正准备预练面试,所以把手机关机了。千鹤子知道熏子今天下午的安排,却不知道那是哪里的什么教室。于是,美晴打电话给她父亲,把情况告诉了他。父亲说他知道瑞穗读的那个教室,好像是之前聊天时听瑞穗说的。他对美晴说,他会负责联络,请她们好好照顾瑞穗。

    “虽然爸爸叫我好好照顾,但我们根本帮不上忙。”美晴说完,垂下了双眼。

    和昌听了美晴的话,心情很复杂。通常联络不到熏子,不是应该打电话给姐夫吗?美晴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认为他的手机也会关机,而是美晴内心认定,和昌已经不是她的姐夫了。

    然而,他无法责怪美晴。熏子应该告诉了妹妹他们分居的原因,从偶尔见面时美晴表现出来的冷漠态度,和昌就不难猜到这件事。

    和昌看了眼手表,快要两点了。如果美晴所说的情况无误,意外是在熏子关机的这段时间发生的,所以当时应该不到下午一点。在加护病房治疗大约一个小时,瑞穗娇小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生人不知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觉得无聊,于是请千鹤子先带他回家。若叶虽然知道了表姐发生了悲剧,但熏子对美晴说,要她一起在这里等太可怜了。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先回家吧。”

    “但是……”美晴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眼中露出犹豫的眼神。

    “一旦有状况,我会通知你。”熏子说。

    美晴点了点头,注视着熏子说:“我会祈祷。”

    “嗯。”熏子回答。

    千鹤子和美晴他们离开后,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医院内虽然开了空调,但和昌觉得呼吸困难,解下了领带,而且把外衣也脱了。

    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待。在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电话。虽然是星期六,却不断收到电子邮件,那是从公司的电子邮件信箱转发过来的。最后,他干脆关了机,今天没时间处理工作上的事。

    只要打开家属休息室的门,就可以看到旁边加护病房的入口。和昌好几次探头张望,都没有看到任何变化,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他感到口渴,于是去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宝特瓶的日本茶时看向窗外,才发现已经晚上了。

    晚上八点多时,护理师走进来问:“是播磨妹妹的家属吗?”

    “是。”和昌与熏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要向你们说明情况,现在方便吗?”

    “好。”和昌回答后,看着年约三十岁的护理师的圆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解读凶吉,但护理师始终面无表情。

    护理师带他们来到加护病房隔壁的房间,那里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放着电脑,看起来像是医生的男人正在写资料。当和昌他们走进去时,他停了下来,请他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医生自我介绍说,他姓进藤,是脑神经外科的医生。进藤年龄大约四十五岁,宽阔的额头充满知性的感觉。

    “我打算向你们说明目前的情况。”进藤轮流看着和昌与熏子说道,“但如果你们想先看一下令千金,我可以立刻带你们去。只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认为你们预先了解一下情况,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请你们先来这里。”

    医生用平淡的口吻说道,但从他字斟句酌的态度,可以感受到事态并不寻常。

    和昌与熏子互看了一眼后,将视线移回医师。

    “情况很不乐观吗?”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

    进藤点了点头说:“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也许两位已经听说了,令千金送到本院后不久,心跳就恢复了,但在心跳恢复之前,全身几乎无法供应血液,其他器官受到的损伤可能还不至于太大,大脑的情况比较特殊。更进一步的情况必须接下来慢慢了解,但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两位,令千金的大脑损伤很严重。”

    和昌听了医生的话,觉得视野摇晃。他完全没有真实感,脑袋深处却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想办法。大脑损伤?那根本是小事一桩。播磨科技有BMI技术,即使留下一些后遗症,自己一定可以解决——身旁的熏子一定感到绝望,他打算等一下好好激励她一番。

    然而,熏子随即哭着问:“她可能永远都无法清醒吗?”进藤的回答彻底粉碎了和昌的信心。

    进藤停顿了一下后说:“请两位最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呜呜呜——熏子哭出了声,双手捂着脸。和昌无法克制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无法进行治疗吗?已经无药可救了吗?”他勉强挤出这两句话。

    戴着眼镜的进藤眨了眨眼睛。

    “当然,我们目前仍然在全力抢救,但目前还无法确认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脑波也很平坦。”

    “脑波……是脑死的意思吗?”

    “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而且脑波主要是显示大脑的电气活动,但可以明确地说,令千金目前的大脑无法发挥功能。”

    “但可能大脑以外的器官能够发挥功能?”

    “这种情况就是迁延性昏迷,也就是所谓的植物状态,但是——”进藤舔了舔嘴唇,“必须告诉两位,这种可能性也极低。因为植物状态的病人脑波也会呈现波形,只是和正常人不一样。核磁共振检查的结果,也很难说令千金的大脑发挥了功能。”

    和昌按着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不,他觉得胸膛深处好像被勒紧般疼痛,坐在那里也很痛苦。他觉得该发问,却想不到任何问题,大脑正拒绝思考。

    身旁的熏子仍然用双手捂着脸,身体好像痉挛般抖动着。

    和昌深呼吸后问:“你希望我们预先了解的就是这些情况吗?”

    “对。”进藤回答。

    和昌把手放在熏子背上说:“我们去看她吧。”

    她捂着脸的双手缝隙中发出了痛哭声。

    他们在进藤的带领下走进了加护病房,两位医生面色凝重地站在病床两侧,一个看着仪器,另一个在调节什么机器。进藤和其中一位医生小声说了什么,那个医生一脸严肃地回答,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和昌与熏子一起走到床边,心情再度陷入了暗淡。

    躺在病床上的正是自己的女儿,白皙的皮肤、圆脸、粉红色的嘴唇——

    然而,她沉睡的样子无法称为安详。因为她的身上插了各种管子,尤其是人工呼吸器的管子插进喉咙的样子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如果可以,和昌真希望可以代替女儿受苦。

    进藤走了过来,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般地说:“目前令千金还无法进行自主呼吸,希望两位了解,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目前的结果仍不乐观。”

    熏子走向病床,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进藤问:“我可以摸她的脸吗?”

    “没问题,你可以摸。”进藤回答说。

    熏子站在病床旁,战战兢兢地伸手摸向瑞穗白皙的脸颊。

    “好温暖,又柔软,又温暖。”

    和昌也站在熏子身旁,低头看着女儿。虽然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但仔细观察后,发现她熟睡的脸很安详。

    “她长大了。”他说了这句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打量瑞穗熟睡的样子了。

    “对啊,”熏子说,“今年还买了新的泳衣。”

    和昌咬紧牙关。此时此刻,内心才涌起激烈的情绪,但是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哭。即使必须哭,也不是现在,而是以后。

    他的眼角扫到什么仪器的屏幕,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仪器,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打开电源,因为屏幕是黑的。

    屏幕上出现了和昌与熏子的身影。穿着深色西装的丈夫和一身深蓝色洋装的妻子,简直就像是穿着丧服。

    4

    进藤说有事想和他们谈,所以和昌与熏子又回到了刚才的房间,再度和医生面对面坐了下来。

    “我相信两位已经了解,目前令千金的状态很不乐观。虽然我们会继续治疗,但已经无法康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身旁的熏子用手捂着嘴,发出了呜咽。

    “所以,我女儿很快会死吗?”和昌问道。

    “对,”进藤点了点头,“只是目前无法回答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我也不知道。通常在那种状态下,几天之后,心跳就会停止,只是小孩子的情况不太一样,也曾经有活了好几个月的例子。但是,我可以断言,令千金并不会康复。我再说一次,目前只能采取延命措施而已。”

    医生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积在胃的底部,和昌很想说:“够了,我已经知道了。”

    “请问两位了解了吗?”

    对方仍然追问道,和昌冷冷地回答:“对。”

    “好。”进藤挺直了身体,重新坐好,“接下来,我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而是以本院器官捐赠协调员的身份说以下这些话。”

    “啊?”

    和昌皱起了眉头。进藤的话太出人意料,身旁的熏子也愣在那里。她应该也有相同的想法。这个医生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两位会感到困惑,但当病人陷入像令千金目前的状态时,我就必须说以下这些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令千金和两位的权利。”

    “权利……”

    这个字眼听在和昌的耳中感到极度奇妙。因为他认为这个字眼不该出现在目前的场景。

    “虽然我想这个问题可能多此一举,但还是要确认一下,令千金有没有器官捐赠同意卡?或是两位是否曾经和令千金聊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赠的事?”

    和昌看着用认真的语气说这番话的进藤,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东西,我们也没聊过这个话题,因为她才六岁啊。”

    “我想也是。”进藤点了点头,“那我请教两位,如果令千金确认是脑死后,你们愿意捐赠器官吗?”

    和昌的身体微微向后仰,他无法立刻回答医生的问题。瑞穗的器官要捐赠给别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熏子突然抬起头。

    “你是要求我们提供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吗?”

    “不是,你误会了。”进藤慌忙摇着手,“我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这是怀疑病患脑死时的手续。如果两位拒绝也没问题,请两位不要误会,我只是院内的协调员,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两位同意捐赠器官,也会由院外的协调员接手今后的事情。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两位的意愿而已,绝对不是在拜托两位捐赠器官。”

    熏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和昌。意想不到的发展似乎也让她的思考停摆。

    “如果我们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进藤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只是目前的状态会持续,因为死期迟早会出现,所以只是等待那一天。”

    “如果我们同意呢?”

    “这样的话,”进藤用力吸了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判定。”

    “脑死……哦,原来是这样。”和昌终于了解了状况,他想起刚才进藤说“按照规定,现阶段还无法使用这个字眼”。

    “什么意思?”熏子问,“脑死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正式判定令千金是否脑死。如果没有脑死就摘取器官,就变成杀人了。”

    “等一下,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瑞穗可能并不是脑死吗?你刚才说,她可能在目前的状态下活好几个月,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这样,对不对?”和昌向进藤确认。

    “对,不是这样。”进藤缓缓收起下巴,转头看向熏子说,“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脑死的状态,也可能存活几个月的时间。”

    “啊,但是,这么一来,”熏子的眼神飘忽起来,“接下来可能活好几个月,却要杀了她,摘取她的器官吗?”

    “我认为这和杀人不太一样……”

    “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也许还有机会存活,却要终结她的生命,那不就是杀人吗?”

    熏子的疑问很有道理。

    进藤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后,再度开了口:“一旦确认脑死,就是判断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是杀人。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被视为尸体。正式判定脑死的时间,就是死亡时间。”

    熏子难以接受地偏着头:“要怎么知道有没有脑死?而且为什么现在不马上判定?”

    “因为啊,”和昌说,“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就不会做脑死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这项规定的确很令人费解,”进藤说,“在全世界,也属于很特殊的法律。在其他国家,认为脑死就是死了。因此,在确认脑死后,即使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所有的治疗。只有愿意提供器官捐赠的病患,才会采取延命措施。但是在我们国家,脑死等于死亡的说法还无法获得民众的理解,所以如果不同意捐赠器官,只有在心跳停止时,才认定为死亡。极端地说,可以选择两种死法。我刚才提到的权利,就是指两位有权利选择是心脏死还是脑死的方式送令千金离开。”

    熏子听了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了解了状况,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她转头看向和昌问:“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就是脑死啊。脑死就代表已经死了吗?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如何把大脑和机械连接在一起吗?既然这样,应该很了解这些事,不是吗?”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从来没有考虑过脑死的情况。”

    和昌在回答的瞬间,有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只是那个念头还没有明确成形,就已经消失了。

    “当家属愿意提供器官捐赠时,通常都是强烈希望病人至少一部分身体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当然也有不少人希望能够对他人有帮助。”

    进藤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并不会因为家属不同意就加以指责。我再度重申,这是两位的权利,因此,不需要急着做出结论。”进藤再度看向和昌与熏子,“两位可以认真考虑,而且应该也必须和其他人讨论后才能做决定。”

    “我们可以考虑多久?”和昌问道。

    “这个嘛,”进藤偏着头,“很难说。正如我刚才所说,通常认为脑死到心跳停止只有几天的时间,一旦心跳停止,许多器官就无法再用于移植。”

    也就是说,如果要选择脑死,就要尽快做出决定。

    和昌看向熏子。

    “要不要回家之后,好好考虑一个晚上?”

    熏子眨了眨眼睛:“把瑞穗留在这里吗?”

    “我能够理解你想要在这里陪她的心情,我也一样,但我总觉得在这里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和昌将视线移向进藤问,“我们可以明天再答复吗?”

    “可以,”进藤回答,“根据我的经验,至少还可以维持两天,只不过我无法保证,所以两位必须做好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一旦发生状况,我们会立刻通知家属,请保持电话畅通。”

    和昌点了点头,然后再问熏子:“这样可以吗?”

    她一脸沮丧地按着眼角,轻轻点了点头:“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对啊——可以去看她吧?”

    “当然可以。”进藤回答。

    回到位于广尾的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踏进大门,走向玄关时,和昌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一年没有踏进这个家门,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回家。

    打开玄关的门后,感应器感应到人影,门厅的灯亮了。正在脱鞋子的熏子停了下来,和昌看向她,发现她的视线看向斜下方。

    那里有一双小巧的拖鞋。粉红色的拖鞋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熏子。”和昌叫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立刻扭曲起来,甩掉脚上的鞋子,冲上旁边的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子,缓缓走到楼梯上,然后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听到了熏子哭喊的声音,几近悲鸣的呐喊仿佛是从黑暗的绝望深渊中吐出来的。面对如此压倒性的悲伤浪潮,和昌无法继续靠近。

    5

    客厅的矮柜上有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那是他一年前喝剩下的。他走去厨房,拿了广口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几块冰块放进去。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威士忌倒进杯子时,冰块发出了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他用指尖搅动冰块后喝了一口,独特的香味从喉咙冲向鼻子。

    他已经听不到熏子的哭声。熏子的悲伤不可能这么快消失,也许是她哭累了。他可以想象熏子趴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度打量室内。家具的位置和一年前完全一样,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放在矮柜上的彩绘盘收了起来,如今放了玩具电车。客厅角落的滑板车上印了知名卡通人物的脸,还有一辆幼儿可以跨坐在上面的车子。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娃娃、积木、球——到处都是玩具,显示这个家里有活泼的六岁女孩和四岁男孩。

    和昌觉得,这是熏子为两个孩子打造的房间。她每天应该有很长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她一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让两个孩子因为父亲的离开而产生失落感。

    和昌听到“咔嗒”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熏子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T恤和长裙,头发凌乱,哭肿的双眼让人看了有些心疼。才短短几个小时,她似乎变瘦了。

    “我也来喝一点儿。”熏子看着桌上的酒瓶,无力地说道。

    “嗯,好啊。”

    熏子走进客厅。虽然听到动静,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她端着放了细长形的杯子、装了矿泉水的宝特瓶和冰桶的托盘走回客厅。

    她在与和昌隔了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开始调兑水酒。她的动作很生硬,因为她原本就很少喝酒。

    喝了一口兑水酒后,熏子吐了一口气。

    “好奇怪的感觉,女儿目前是那种状态,我们夫妻竟然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即将离婚,正在分居的夫妻。”

    这番自虐的话让和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喝着威士忌。

    短暂的沉默后,熏子打破了沉默。

    “难以置信,”她小声嘀咕道,“难以相信瑞穗竟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也是。和昌原本打算这么说,但把话吞了下去。回想这一年和瑞穗见面的次数,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熏子握紧酒杯,再度发出了呜咽,泪水顺着脸颊,一滴又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她拿起旁边的面纸盒,擦了擦眼泪之后,也擦干了地上的水滴。

    “我问你,”她说,“要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捐赠吗?”

    “对啊,你不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才回家的吗?”

    “是啊。”和昌注视着杯子。

    熏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上,就代表瑞穗的一部分还留在这个世上吗?”

    “这取决于从哪个角度思考,更何况即使心脏或肾脏留下来,也无法保留她的灵魂,反而应该思考能不能认为对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有帮助,让她的死更有意义。”

    熏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说实话,我觉得能不能救陌生人一命,根本无所谓。虽然这种想法可能很自私。”

    “我也一样,目前根本无法思考别人的事,而且听说我们也不会知道移植的对象。”

    “是这样吗?”熏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我记得是这样,所以,即使我们同意器官捐赠,也不知道那些器官去了哪里,最多只会告诉我们移植手术是否成功。”

    “嗯。”熏子从鼻子发出这个声音后,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阵沉默。

    当和昌喝完第二杯威士忌时,熏子小声地开了口:“但是,至少可以认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

    “……什么意思?”

    “也许可以认为,移植了她的心脏的人,或是她的肾脏的人,今天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你觉得呢?”

    “不知道,也许是这样吧。应该说,”和昌微微偏着头,“假设要捐赠瑞穗的器官,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是啊。”熏子小声嘀咕后,把冰桶里的冰块加在酒杯中,摇了摇头,“我没办法,现在还无法相信瑞穗死了这件事,却要决定这件事,未免太残酷了。”

    和昌也有同感,而且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和熏子要接受这样的考验?

    他突然想起进藤的话——“而且应该也必须和其他人讨论后才能做决定”。

    “要不要和大家讨论一下?”和昌问。

    “大家是?”

    “我们的父母,还有你妹妹。”

    “哦。”熏子一脸疲惫地点了点头,“是啊。”

    “这么晚了,无法请他们来家里讨论,要不要分别打电话,听听他们的意见?”

    “好啊……”熏子露出空洞的眼神看着和昌,“但要怎么开口?”

    “这……”和昌舔了舔嘴唇,“就只能实话实说啊,你父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先告诉他们,目前已经无法起死回生,然后再和他们讨论器官捐赠的事。”

    “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脑死的问题。”

    “如果你说不清楚,可以由我来解释。”

    “嗯,我先试试看。你要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电话就好。”

    “嗯,”熏子回答后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电话。”

    “好。”

    熏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但在走出客厅之前,转过头问:“你会恨我妈和美晴吗?会怪罪她们没有好好照顾瑞穗吗?”

    熏子在问游泳池的事。

    和昌摇了摇头:“我很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所以我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实说,我内心很想对她们发怒。”

    和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表示同意,但随即再度表现出否定的态度:“即使当时是你我在场,我猜想应该也是相同的结果。”

    熏子缓缓眨了眨眼睛,说了声:“谢谢。”走出了客厅。

    和昌把刚才脱在一旁的上衣拿了过来,从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打开电源,检查了电子邮件,发现又有几个新的邮件,但看起来都不是紧急的事。

    他从通信簿中找出多津朗的号码,在拨电话之前,想了一下该如何开口。和昌的亲生父亲与熏子的父母不同,并不知道孙女发生了什么事。在医院的家属休息室时,他好几次想要打电话通知多津朗,但最后还是决定等有结果后再打,所以迟迟未通知多津朗。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为罹患食道癌离开了人世。她临死之前,都在为独生子迟迟不结婚感到遗憾,但和昌现在觉得这样反而比较好。因为母亲生前有点儿神经质,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无法接受溺爱的孙女突然死亡的事实,不是伤心过度,整天躺在床上,就是情绪失控地指责千鹤子和美晴。

    和昌在脑海中整理了要说的话之后,拨打了电话。虽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七十五岁高龄的多津朗是个夜猫子,所以八成还没有上床睡觉。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了原本居住的透天厝,目前独自住在超高大厦公寓内。因为请了家事服务公司的人上门服务,所以生活并没有任何不自由。

    铃声响了几次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中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

    “是我,和昌。现在方便吗?”

    “嗯,怎么了?”

    和昌吞了口水之后开了口:“瑞穗今天发生了意外,她溺水,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电话中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嗯,然后呢?”声音中已经没有刚才的从容。

    “目前意识还没有清醒,医生认为不可能起死回生了。”

    电话中传来“呃”的呻吟。多津朗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否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叫了一声。

    多津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之后问:“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尖锐。

    和昌告诉他,目前正在加护病房救治,但只是采取延命措施而已,没有康复的可能,应该是脑死状态。

    “怎么会?!”多津朗费力地挤出声音,“瑞穗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的声音中充满悲伤和愤怒。

    “因为她碰到排水孔的网,手指被卡住了。至于真正原因,接下来会调查,只是目前并不是调查这些事的时候,必须先考虑下一步的事,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下一步的事?什么事?”

    “器官捐赠的事。”

    “啊?”

    多津朗搞不清楚状况,和昌开始告诉他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捐赠和脑死判定的事,说到一半时,多津朗打断了他。

    “你先等一下,在瑞穗的生死关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果然是这样。听到父亲的话,和昌这么想道。这才是正常人的感觉。在还无法接受心爱的人死亡的事实之际,根本不可能讨论器官捐赠的事。

    “不是这样,生死关头已经过了。瑞穗已经死了,所以要讨论下一步的事。”

    “死了……但这不是要等判定之后才知道吗?”

    “虽然是这样,但医生认为,瑞穗八成应该已经脑死了。”

    和昌开始说明日本的法律,在说明的同时,想到熏子应该也解释得很辛苦。因为就连自认已经了解内容的和昌,也有点儿说不太清楚。

    在他发挥耐心说明后,多津朗终于了解了状况。

    “是哦,虽然还有心跳,但瑞穗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吗?”多津朗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告诉自己。

    “对。”和昌回答。

    “唉唉唉,”多津朗发出叹息声,“怎么会这样?她还这么小,人生才刚开始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可以,真希望可以代替她,我可以用自己的命和她交换。”

    多津朗的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从瑞穗出生后不久,多津朗把长孙女抱在怀里时,就经常说,为了这个孩子,他随时可以去死。

    “所以,你有什么看法?”父亲终于停下来时,和昌问道。

    “……你是说器官捐赠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津朗在电话的那一头发出呻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然目前等于死了,至少让她的器官对别人有帮助,也算是对她的悼念,但同时又希望能够守护她到最后一刻。”

    “是啊。虽然明知道同意器官捐赠是理性的判断,但心情上还是有些难以割舍。”

    “如果是捐赠自己的器官,回答起来就比较简单。我会回答说,放心拿去用吧。话说回来,谁都不会想要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

    “自己的器官……吗?”

    和昌突然想到,如果能够确认瑞穗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该有多好。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和昌,”多津朗在电话中叫了一声,“这件事交给你们自己决定,无论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意见。因为我觉得只有父母有权决定这件事。你觉得这样好吗?”

    和昌深呼吸后回答说:“好。”他在打电话之前,就隐约猜到父亲可能会这么说。

    “我想见见瑞穗,明天怎么样?应该还可以见到吧?”

    “对,明天应该没问题。”

    “那我去探视她。不,可能已经不能用探视这两个字了……总之,我会去医院,医院在哪里?”

    和昌告诉他医院的名字和地点。

    “你们明天的行程决定之后,用电子邮件传给我。还有,你要好好扶持熏子。”多津朗说完,挂上了电话。他并不知道儿子和媳妇即将离婚,他以为和昌租的房子只是第二个落脚处。

    和昌放下手机,拿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发现变淡了。他拿过酒瓶,在杯子里加了酒。

    他回想着和多津朗的对话,一直想着多津朗刚才说“如果是捐赠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他再度拿起手机,用几个关键词开始搜寻有关脑死和器官捐赠的信息。

    他立刻搜寻到各种相关的文章,从中挑选了几篇有内容的文章看了起来,终于了解自己这么烦恼的原因。

    器官移植法的修正,正是自己的烦恼根源。以前只要病患本身表明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就可以认为脑死等于死亡。但修正之后,变成当事人的意愿如果不明确,只要家属同意即可,而且也适用于像瑞穗这样对器官移植一无所知,当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幼童。在修正之后,也消除了器官捐赠的年龄限制。

    虽然对脑死有不同的意见,但只要当事人同意捐赠器官,家属也比较能够接受,可以认为是尊重病人的遗志。然而,如果当事人并未做出决定,竟然变成需要由家属决定。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手机丢在一旁,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前,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二楼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他迟疑地走上楼梯,走向走廊深处的卧室,敲了敲门,但没有听到回答。

    熏子该不会自杀了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打开了门。房间内一片漆黑,他按了墙上的开关。

    但是,熏子不在室内。加大型双人床上放了三个枕头,可见他们母子三人平时都睡在一起。和昌想着和目前状况毫无关系的事。

    熏子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和昌想了一下,沿着走廊往回走,那里有两扇门,他打开其中一扇,房间内亮了灯。

    那是差不多十三平方米大的西式房间,熏子背对着门口坐着,手上紧紧抱着一个很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熏子的父母送的礼物。

    “最近啊,”熏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她经常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玩耍,还说妈妈不可以进来。”

    “……这样啊。”

    和昌巡视室内,房间内没有任何家具,但墙边并排放了两个纸箱,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娃娃和玩具乐器,还有积木。纸箱旁还放了几本绘本。

    “原本打算等瑞穗上小学后,这里作为她的书房。”

    和昌点了点头,走到窗边。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庭院。当初建造这栋房子时,曾经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内,孩子在窗前向自己挥手。

    “你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了,对吗?”

    “嗯。”熏子说,“他们都哭了,因为我一直没打电话,所以他们猜想应该没希望了。我妈连续对我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还说想以死谢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也感到难过不已。

    “是哦……他们对器官捐赠的事有什么看法?”

    熏子抬起原本埋在毛绒娃娃中的脸。

    “他们说,交给我们决定,因为他们无法做决定。”

    和昌靠在墙上,身体滑了下去,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也这么说吗?”

    “你爸爸也这么说?”

    “对,我爸说,他认为只有父母能够决定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啊。”熏子把手上的泰迪熊靠在纸箱上,“真希望她可以出现在我梦里。”

    “梦?”

    “是啊,希望她出现在我梦里,然后告诉我她想怎么做。是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离开,还是希望至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以留在这个世界。这样的话,我就会按她的意思去做,我们应该就没有遗憾了。”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今晚不可能睡得着。”

    “我和我爸谈了之后,也有相同的想法,很希望有方法可以了解瑞穗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在思考,如果她长大以后,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迪熊:“瑞穗长大之后……吗?”

    “你认为呢?”

    和昌预料熏子会回答“即使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但熏子微微偏着头,没有说话。

    “之前在公园的时候,”不一会儿,她开了口,“她发现了幸运草,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对我说,妈妈,只有这个有四片叶子。于是我对她说,哇,太厉害了,发现幸运草的人可以得到幸福,那就带回家吧。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熏子问话的同时,把头转向和昌。

    “不知道。”和昌摇了摇头。

    “她说,她很幸福,所以不需要了,要把幸运草留给别人,然后就留在那里,她说希望她不认识的那个人,能够得到幸福。”

    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现,立刻进入了泪腺,和昌的视野模糊了。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他的声音哽咽。

    “是啊,是非常善良的孩子。”

    “你教得很好。”和昌用指尖擦着泪水,“谢谢你。”

    6

    熏子拿给和昌看了瑞穗的照片。一直到黎明时分,和昌回到了青山的公寓。因为他想要换衣服,而且用家里的电脑处理工作等各项事情比较方便。

    虽然他整晚没有合眼,却完全没有睡意,只是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敲打键盘的手指动作也很迟钝。

    完成了所有工作后一看时间,已经快上午九点了。他和熏子约定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也用电子邮件通知了多津朗。听熏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瑞穗。

    他伸手拿起手机,拨打电话给神崎真纪子。他记得自己好像从来不曾在星期天上午打电话给她,不知道电话是否能够顺利接通。

    但是,电话铃声很快就断了,电话中传来快活的声音。

    “早安,我是神崎。”

    “早安,不好意思,假日打扰你。”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指示吗?”她用秘书特有的语气问道。

    “嗯,不瞒你说——”

    他发现自己产生了不同于向多津朗说明情况时的紧张,可能是身为经营者的矜持,不愿意下属发现自己内心的脆弱。

    “我女儿发生了意外,目前情况很危急。”

    “啊?瑞穗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紧张起来。

    之前在某次宴会时,她曾经见过瑞穗。

    “她在游泳池中溺水,虽然目前在医院治疗,但失去了意识。听医生说,似乎很难救活。”他努力用淡然的语气说话。

    “怎么会这样?”神崎真纪子说完这句话,就说不下去了。即使是能干的秘书,遇到这种情况时,也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

    “所以明天之后的行程需要调整一下,能够取消或是更改的行程,由你判断后做处理。”

    她停顿了一下后回答说:“我知道了。明天只有公司内部会议,所以应该没问题。如果遇到需要您裁示或是决定的问题,会尽可能延后。当遇到紧急状况时,可以联络您吗?”虽然她口齿利落,但声音微微发抖。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心慌意乱,操作着爱用的平板电脑的身影。

    “没问题,我尽可能不关机。如果遇到需要关机的状况,我会事先通知你。”

    “知道了,但问题在于后天之后的行程该怎么办?基本上会尽可能取消,但星期三有新产品发表会。”

    没错。这次的产品是多年努力的成果,他对此充满自信。不久之前,在接受商业杂志的采访时,他还充满雄心壮志地说,播磨科技将会因为这项产品更上一层楼。

    说到底,自己是工作狂。和昌暗自想道。埋头工作更适合自己的个性,也许想要建立幸福温馨的家庭生活本身就是错误的决定。

    “董事长?”神崎真纪子在电话中叫着他。

    “啊……对不起,我出神了。我会尽可能出席产品发表会,所以请你往这个方向安排。”

    “知道了,我会分别安排您出席和缺席的两个方案。万一您缺席时,可以请副董事长代理吗?”

    “没问题。啊,对了——”和昌拿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用力,“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详细的情况。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家人发生了不幸——就这么回答。”

    “遵命。”

    “拜托了,不好意思,星期天还打扰你。”

    “请您别介意。而且,那个……”她似乎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吗?连发生奇迹的一线希望也没有吗?”

    和昌咬紧牙关,如果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向她诉苦。

    “因为已经没有脑波了。”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她可能无法回答。

    “你对BMI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应该知道这代表的意义。”

    “……是。”

    “那就这样,其他事就拜托你了。”

    “好的。董事长,请您保重,也请夫人多保重。”

    “谢谢。”

    挂上电话后,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强烈阳光让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奇迹吗?

    在和熏子谈话时,这个字眼曾经出现过多少次?只要奇迹能够发生,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即使自己怎么样都没关系。然而,这句话每说一次,就更加空虚。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才称为奇迹。

    他冲了澡,换了衣服。虽然不觉得饿,但在出门之前,他还是吞了一袋冰箱里的果冻状营养辅助食品。因为他知道这一天将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后,发现熏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还有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双眼都哭肿了,岳父茂彦双手放在腿上,对着和昌深深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我老婆做错事,就是我的错。不管是要杀要剐,都随便你。”他呻吟着,费力地挤出这番话。

    “请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妈妈她们并没有错。”

    “但是……”茂彦皱着眉头,痛苦地摇了好几次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的面前说:“我想,接下来可能会调查意外的原因,但请你们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千鹤子用力闭着的双眼挤出了泪水,美晴用双手捂着脸。

    不一会儿,多津朗也到了。他穿着茶色西装,还系了领带。多津朗向熏子打招呼后,和茂彦他们一起为失去孙女唉声叹气。

    护理师来叫和昌他们,进藤似乎暂时忙完了。

    他和熏子两个人来到昨天的房间,进藤已经等在那里。

    “先向两位说明目前的情况。”和昌他们坐下后,医生开了口,然后指着电脑屏幕说,“请先看这个屏幕。”

    屏幕上显示了瑞穗的头部,整体偏蓝色,但有些地方有少许黄色和红色。

    “目前显示的是大脑活动的情况。蓝色部分代表没有活动,黄色的部分和带有一小块红色的部分有少许活动,但没有活动的部分占了这么大的比例,通常认为大脑失去功能的可能性相当高。”

    和昌默默点了点头,熏子也没有再度悲叹。因为他们从昨天开始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发生奇迹。

    “你们讨论过了吗?”进藤问道。

    “是。”和昌回答,“但在回答之前,我想先确认几件事。”

    “什么事?”

    “首先是关于脑死判断的相关检查,如果并没有脑死,会造成痛苦吗?”

    进藤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好像在说,经常有人问这个问题。

    “因为大脑已经没有活动,所以没有意识,也不会感到痛苦,但是,大脑以外的部分可能会产生反应。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就会立刻终止检查,因为这代表并没有脑死,会继续进行治疗。”

    “我看到网络上说,脑死判定检查会对病患造成很大的负担。”

    “你是说无呼吸测试。没错,因为会将人工呼吸器移开一定的时间,确认病人没有自主呼吸。因为无法进行自主呼吸,所以无法吸入氧气,的确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这项测试会安排在最后进行。”

    “会不会因此造成症状进一步恶化呢?”

    “也有这种可能。如果发现可能有负面影响时,就会中断测试,判定脑死。这一连串的测试会进行两次,第二次确认脑死时,就是死亡时间。”

    进藤的说明很理性,也很容易理解。和昌了解之后,小声嘀咕说:“是这样啊。”

    “希望两位了解,脑死判定并不是为病人所做的检查,只是器官移植的步骤之一,所以也有很多人觉得无法接受,因此拒绝。”

    和昌也觉得有道理。昨天晚上和熏子讨论时,在网络上查了脑死判定的方法等各种信息。虽然无法搞懂每项测试的细节,但两个人都对拿掉人工呼吸器进行测试的项目感到不安。因为觉得这完全是“置人于死地”的行为。

    脑死判定并不是为病人所做的测试——听了进藤的这句话,他了解了测试的意义。

    “还有其他问题吗?”

    和昌与熏子互望了一眼后,看着医生说:“如果我们同意捐赠器官,会移植到谁身上呢?”

    进藤听了这个问题,立刻挺直了身体。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据我所了解的常识,全国有约三十万病人需要洗肾,大部分病人都希望可以换肾;全国也随时有数十名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的儿童,我无法得知令千金的器官将会如何处理。如果两位想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我可以联络移植协调员。在听取移植协调员的说明之后,也可以拒绝捐赠。请问两位有需要吗?”

    和昌再度看着熏子,确认她轻轻点头后,对进藤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了解了,那请两位稍候片刻。”进藤说完,走出了房间。

    室内只剩下和昌与熏子后,熏子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后小声地说:“那件事不问也没关系吗?”

    “哪件事?”

    “我们昨天晚上不是曾经聊到吗?手术的时候……手术摘取器官时,不知道瑞穗会不会觉得痛。”

    “哦。”和昌轻轻应了一声,“听他刚才所说,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所以也不会觉得痛。”

    “但是,网络上不是写,外国有时候会在手术时注射麻醉吗?因为要摘取器官前,用手术刀割开皮肤时,有病患血压会上升,还有人会挣扎,所以这种时候就会使用麻醉。”

    “真的有这种事吗?网络上的消息有时候真假难辨。”

    “万一是真的呢?如果她会痛,不是太可怜了吗?”

    “太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根本不需要担心疼痛的问题。虽然和昌这么想,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熏子应该也发现自己说的话很奇怪。

    “那等一下问协调员。”和昌这么回答。

    门打开了,进藤走了进来。

    “我已经联络了移植协调员,他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会到。”

    和昌看了看手表,刚好上午十一点。

    “我父母也来了,他们想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没问题。”进藤说完,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的看着和昌他们,“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想请教两位愿意考虑器官捐赠的理由。当然,如果两位不愿回答,我不会再过问。”

    和昌点了点头,问熏子:“可以说吗?”

    “嗯。”她眨了眨眼睛。

    和昌将视线移回进藤身上。

    “我们开始思考,瑞穗自己会希望怎么做,于是,我太太告诉我一件事。”

    和昌把四叶幸运草的事告诉了进藤。

    “听了这件事后,我觉得如果可以问瑞穗的意见,她应该会说,愿意用自己残余的生命,帮助正陷入痛苦的陌生人——我们认为她会这么说。”

    进藤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一大口气。他看着和昌与熏子后,向他们鞠了一躬说:“我会铭记在心。”

    和昌看到进藤的举动,觉得虽然这样的结果很不幸,但很庆幸遇到这位主治医生。

    他们去家属休息室叫了多津朗和其他人,大家一起去见瑞穗。

    瑞穗和昨天一样,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躺在加护病房的病床上。虽然已经了解了她目前的状况,但看到她安详的睡脸,难以想象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虽然没有落泪,但懊恼地咬着嘴唇。若叶抱着她的母亲,还不太了解眼前状况的生人茫然地看着大人们。

    大家开始轮流抚摩瑞穗的身体。虽然目前尚未确定脑死,但眼前的仪式完全像是告别式。茂彦和千鹤子最先抚摩了瑞穗,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大家摸着瑞穗的脸和手,对她说着话。加护病房内一片哀伤。

    最后轮到和昌他们。和昌与熏子、生人一起走向病床。

    和昌注视着瑞穗双眼紧闭的脸庞,脑海中浮现许多的回忆。他发现虽然这一年很少见面,但内心的相簿内留下了无数的场景。就连很不顾家的自己都有这么多的回忆,和瑞穗朝夕相处的熏子不知道会多难过。光是想象熏子的悲伤,和昌就感到晕眩。

    熏子亲吻着瑞穗的脸颊,然后小声地说:“再见,希望你在天堂很幸福……”说到这里,她就因为哽咽而说不下去了。

    和昌拿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瑞穗的手又小,又轻,又柔软,而且很温暖,可以感受到血液正在她的身体内循环。

    熏子也把手放了上来。他们两人把女儿的手夹在掌心。

    生人踮起脚,看着姐姐的脸。他应该以为姐姐只是睡着了。

    “姐姐。”生人小声地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和昌觉得瑞穗的手在自己手掌上轻轻抽动了一下,但只是很轻微的感觉,难以确定真的是她的手动了。而且,他的手上并不是只有瑞穗的手而已,熏子的手放在瑞穗的手上方,也许是熏子的手动了,传递到和昌的手上。

    和昌看着熏子,熏子也一脸惊讶的表情注视着他。

    刚才是怎么回事?——熏子的表情似乎在这么问。我感觉到瑞穗的手动了一下,是你动了吗?瑞穗的手不可能会动,一定是你动了,对不对?

    刚才的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因为生人突然叫了一声,所以自己的感觉有点儿错乱,也可能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动了一下。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不可能动弹。

    “生人,”和昌叫着儿子,“你握住姐姐的手。”

    年幼的儿子走了过来,和昌拿起他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对姐姐说‘再见’。”

    “……再见。”

    和昌将视线从生人移到熏子身上,熏子仍然注视着和昌,眼中充满了问号。

    这时,门打开了,进藤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员到了。”

    一个长相温厚的男人跟着进藤走了进来,虽然头发花白,但并没有苍老的感觉。

    那个男人走向和昌他们,从怀里拿出名片。

    “我姓岩村,这次的意外真让人遗憾,听说两位愿意考虑提供器官捐赠,所以我来拜访两位,有任何不了解的情况,都可以问我。”

    和昌伸出右手,想要接过岩村递过来的名片,熏子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他想要问妻子,看到妻子的脸,立刻感到一惊。她张大的双眼中满是血丝,但绝对不是因为刚才哭过。

    “女儿,”熏子说,“她还活着,她还没死。”

    “熏子……”

    她的脸转向和昌。

    “你也知道,对不对?瑞穗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他们相互凝视。她的眼中发出的光芒,充满了希望和他有共鸣的期待。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如此真挚相对了?

    和昌无法忽略妻子如此强烈的期待,只有丈夫能够响应妻子的期待。

    和昌看着那个姓岩村的协调员说:“很抱歉,请回吧,我们拒绝提供器官捐赠。”

    岩村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点了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然后转头看向进藤。进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岩村一言不发地走出加护病房。进藤目送他离开后,看着和昌他们说:“我们继续进行治疗。”

    “拜托了。”和昌向他鞠躬。

    生人不停地叫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回答,就真的是奇迹了,可惜并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大门刚好敞开着,已经有许多家长来接孩子。因为有几个熟识的妈妈,熏子向她们打了招呼。大家都已经知道熏子的女儿发生的事,说话时也很小心谨慎,她们似乎觉得要避免在熏子面前说女儿、女孩,或是姐姐之类的字眼。

    虽然熏子并不在意,但并没有特地说出口。因为说了,大家反而尴尬。

    女园长站在大门旁,正在目送小朋友回家。熏子向园长鞠了一躬打招呼,看向幼儿园内,走出教室的小朋友正在争先恐后地换鞋子。

    生人也走出了教室。他在换鞋子之前看向前方,发现了熏子,露出了笑容。他花了一点儿时间穿上鞋子后跑了过来。

    “要去姐姐那里吗?”

    “对啊。”

    熏子牵着生人的手,再度向园长打招呼后,走出了大门。

    回家之后,做完准备工作,坐上停在车棚内的休旅车出发了。她让生人坐在后车座的儿童座椅上。

    车子开了一会儿,才发现空调的温度设定得太低了。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弱了,空气中也有了秋天的味道,再过一阵子,该为生人换长袖衣服了。

    他们在下午两点之前到了医院,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后,牵着生人的手从大门走进了医院。

    他们直直走向电梯间,搭电梯来到三楼。向护理站内的护理师打过招呼后,沿着走廊往前走。瑞穗住在倒数第二个单人病房。

    打开病房门,看到瑞穗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虽然每次看到她身上插满管子的样子都很心痛,所幸她的表情很安详,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午安。”熏子向瑞穗打招呼,然后用指尖按着瑞穗的脸颊,小声地问,“今天想不想醒来呢?”这是她每天都问的话。

    生人走到枕边叫着:“姐姐,午安。”

    起初生人还经常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觉?”最近他似乎用他的方式察觉到某些事,已经不再问了。熏子在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难过。

    熏子从带来的东西中拿出纸袋,里面是新的睡衣,上面印着瑞穗以前喜欢的卡通角色的图案。

    “对不起,妈妈帮你换一下衣服。”熏子对瑞穗说完后,开始脱下她身上的睡衣。因为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所以起初觉得手忙脚乱,现在已经习惯了。

    熏子顺便检查了纸尿裤,发现瑞穗既排了便,也排了尿。虽然是软便,但颜色并不差。

    为瑞穗擦干净下半身后,穿上了新的纸尿裤。瑞穗算是一个文静的孩子,但或许是因为卡通图案,看起来像是一个活泼的女孩累坏了睡着了。

    熏子为她重新盖好被子时,护理师武藤小姐走了进来。抽痰的时间到了。

    “哎哟,瑞穗,妈妈为你换了一件可爱的睡衣。”武藤小姐最先对瑞穗说话,然后才面带微笑地对熏子说,“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想偶尔换一下不同的感觉。”

    熏子说,她也顺便换了纸尿裤。

    “这一阵子情况都很不错,”武藤小姐在抽痰时说,“脉搏很稳定,SpO2值也很不错。”

    SpO2是动脉血氧浓度的数值,可以了解血液内的氧气和血红素的结合是否正常。只要使用脉冲式血氧浓度器,即使不需要抽血,也可以随时监测。

    熏子注视着护理师正在抽痰的动作。因为她认为和换纸尿裤一样,自己也早晚要接手抽痰的工作,还要学习注射营养剂、翻身等很多事。

    悲剧发生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虽然瑞穗曾经多次陷入危险的状态,幸好每次都渡过了难关,如今已经进入稳定状态。几天前,瑞穗转到这间个人病房。

    熏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中。不是回家小住几天而已,她希望能够在家自行照顾瑞穗。正因为如此,她必须学会像护理师一样照护瑞穗。

    武藤小姐完成一连串的工作后,走出了病房。熏子把椅子放在床边,看着瑞穗的脸,坐了下来。

    “小生,今天在幼儿园玩了什么?”熏子问趴在地上玩迷你车的生人。

    “嗯,玩了攀爬架。”

    “玩了攀爬架吗?好玩吗?”

    “嗯,我爬到了最上面。”生人高高举起了双手。

    “是吗?真是太好了,你好厉害。瑞穗,你听到了吗?生人可以爬到攀爬架的最上面了。”

    熏子在病房时,都会在和生人聊天的同时,对瑞穗说话。虽然默默看着沉睡的女儿也绝对不会无聊,但不能忽略年幼的儿子。

    熏子并不后悔那一天拒绝器官捐赠。想到在一个多月后的今天,仍然能够像这样和瑞穗在一起,就很想称赞自己当初的决定。

    进藤医生并没有询问他们改变心意的原因,他是脑神经外科的医生,并没有参与瑞穗的延命措施,但有几次刚好遇到,熏子主动向他报告近况。

    她告诉进藤医生,她与和昌一起夹着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动了,而且刚好和生人叫沉睡的姐姐的时机一致。

    熏子认为,瑞穗对弟弟的声音产生了反应。或许在医学上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既然自己感觉到这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进藤听了之后,用平静的声音回答,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原来上次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是我们作为父母的错觉吗?”熏子问。

    进藤摇了摇头:“目前还无法了解人类身体所有的一切,即使大脑无法发挥功能,身体也可能因为脊髓反射而活动。请问你有没有听过拉撒路现象?”

    熏子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就如实回答。

    “我上次曾经说过,脑死判定进行最后一项测试时,会移开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曾经有报告显示,在进行这项测试时,有病患的手臂动了。目前并不了解详细的原因。拉撒路是《圣经·新约》中的人物,因为生病死亡,但后来基督耶稣让他复活了。”

    “太令人惊讶了。那些会动的病人真的脑死了吗?”熏子问道。进藤回答说,都是被判定为脑死的病人。

    “一旦亲眼看到拉撒路现象,家属很难认为病患已经死了,所以有医生认为,最好不要让家属看到最后一项测试项目。”

    进藤说,人体还有很多尚不了解的部分,即使瑞穗的手动了,也并不是什么奇妙的事。

    “尤其是幼童,经常会出现一些在成年人身上难以想象的现象。但是……”进藤又补充说,“我不认为令千金是听到弟弟叫她产生了反应,我至今仍然无意改变认为令千金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的见解。”

    纯属偶然——这就是医生的言下之意。

    熏子没有反驳,因为她认为医生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她在调查之后发现,光是日本,就有好几名长期脑死状态的儿童,他们的父母几乎都认为自己和孩子之间有某种精神上的维系,而且这种维系并非单向,病童也向他们发出了信息,只是这种信息很微弱。

    当她告诉进藤这件事时,进藤回答说,他知道。

    “对于这些情况,我不会说都是家属的心理作用,因为每个病童的症状各不相同,而且长期脑死的定义也很模糊。既然家属并没有同意器官捐赠,就代表并没有进行脑死判定。可能和这次令千金的病例一样,只是从各种数据判断是脑死,也许其中有特殊的病例。”

    但是,令千金应该不属于这种情况——虽然进藤并没有明说,但他冷静的眼神似乎在这么说。

    “是否曾经有病例比最初的状态稍有改善?全世界都没有任何先例吗?”这是熏子最后的问题。

    “很遗憾,我并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例子。”进藤用沉重的语气回答后,注视着熏子的眼睛,“但我认为任何事都不能把话说死,虽然身为脑神经外科医生,已经对令千金的病情束手无策,但仍然会持续做测试。我希望你知道,这并不是为了证明当初我认为令千金的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不可能有所改善的判断无误,而是相反,我带着祈祷的心情,希望有征兆证明我当初判断错误。我也希望令千金身上能够出现奇迹。”

    熏子默默点了点头,想起和昌那天说,很庆幸进藤医生是瑞穗的主治医师。熏子也有同感。

    傍晚快六点时,美晴带着若叶来到医院。虽然她们并不是每天都来医院,但她们也经常来探视。她们一走进病房,若叶就探头看着瑞穗的脸,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午安。”

    熏子告诉美晴,瑞穗的身体状况稳定时,美晴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回家?”妹妹问。

    熏子偏着头说:“医生说,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决定,如果必要的照护超出我们这种外行人的能力,就没办法回家。”

    “是这样啊……”

    “而且听说还要做气切手术。”熏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切?”

    “目前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插在嘴里吗?但这样很容易不小心造成松脱,一旦松脱,只有医生能够重新插好。不光是因为技术困难,更因为没有行医资格的人不可以为病人插管,所以要把气管切开,把管子直接连在那里,这样嘴巴也比较轻松。”

    “原来是这样。”美晴看着躺在床上的瑞穗,“嗯,但这样好吗?不是要把喉咙切开吗?总觉得有点儿可怜。”

    “是啊。”熏子小声嘀咕。

    之前看长期脑死病人的照片,发现都毫无例外地切开了气管。虽然考虑到照护问题,当然需要切开气管,但这似乎是很重大的一步,必须做好有所放弃的心理准备,如果能够避免,真希望可以避免。

    熏子看向生人,若叶正在陪他玩。两个小孩子在玩迷你车和娃娃,用只有小孩子才懂的语言交谈、欢笑着。看到这一幕,很难不回想起瑞穗以前健康时的情景。虽然熏子内心深处一阵发热,但努力克制着泪水。

    “姐姐,你时间没问题吗?”美晴问。

    熏子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傍晚六点十分。

    “嗯,差不多该走了。美晴,真对不起。”

    “完全没问题,难得好好放松一下。小生,跟妈妈说再见。”

    生人一脸纳闷地看着熏子问:“妈妈要去哪里?”

    “妈妈要和朋友见面,所以小生去美妈妈和若叶姐姐家等妈妈。”

    美妈妈就是美晴,最初是瑞穗这么叫。

    生人和美晴很亲,和若叶的感情也很好,请美晴代为照顾,熏子不会感到任何不安。她对美晴说,今天要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都会把孩子带回娘家,她觉得现在也可以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目前还不行。

    “你妈说对带孩子没自信,想到只要稍不留神,生人就可能发生意外,就不敢去上厕所,也没办法做家事,光是想到要照顾生人,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既然父亲这么说,她当然无法再将孩子送回娘家。想到千鹤子至今仍然这么自责,她不由得感到心痛。

    “那妈妈先走了,明天会再来看你。”熏子向瑞穗打招呼后,对美晴说,“那就拜托了。”

    “路上小心。”

    熏子在生人、美晴和若叶的目送下,离开了病房。

    离开医院后,她先把车子开回广尾家中,换了衣服,补了妆之后再度出门,拦了出租车,请司机前往银座。

    她拿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传来的信息。除了今天吃饭的店名和地点以外,还写着“想到相隔这么久,又可以见到你,既期待,又有点儿紧张”。

    熏子把手机放回皮包,叹了一口气。

    她向美晴说了谎。今晚并不是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见面。第六感敏锐的妹妹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处于即将离婚的状态,因为和昌搬离家中不久,熏子告诉了她实情。

    “不要分居,干脆直接离婚啊。向他拿一大笔赡养费,并要求他付足够的育儿费。”美晴当时很焦急地说,“你一定可以很快就找到理想的对象。”

    不需要妹妹提醒,熏子自己也认为离婚是唯一解决的方法。她向来知道自己的个性很容易记仇,也知道自己个性中有某些部分不够开朗。即使表面上假装原谅了和昌,但绝对不可能忘记他的背叛行为,想到这件事将会像永远都治不好的伤口般不断流出憎恨的脓汁,心情就不由得沮丧。

    但是,她迟迟无法踏出离婚那一步。

    即使有再多赡养费和育儿费,一个女人照顾两个孩子长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熏子固然有翻译的专长,但无法保证稳定的收入。

    同时,她也担心两个孩子。她目前只是用“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没办法经常回家”来解释父亲突然不住家里这件事,偶尔见面时,也会扮演感情和睦的夫妻,但不可能永远装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心越来越烦躁,有时候半夜突然泪流满面。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榎田博贵。熏子去诊所开安眠药时,认识了这位医生。

    “开药给你当然没问题,但如果可以消除根本的原因,当然是最理想的方法。你知道造成自己失眠的原因吗?”在第一次诊察时,榎田用温柔的语气问道。

    熏子只告诉他,自己因为家庭问题烦恼。榎田并没有进一步追问,只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自行解决这个问题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榎田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因为处方的安眠药和体质不合,熏子再度前往诊所。榎田开了另一种安眠药后问她:“上次之后,家庭问题解决了吗?有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

    熏子只能摇头。在医生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并没有意义。

    当时,榎田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露出平静的笑容说:“先设法让自己好好睡觉。”

    榎田身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而且富有魅力。熏子预感到他这个人临危不乱,无论用多么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他都会温柔地接受。于是,在第三次见面时,熏子告诉他,目前和丈夫分居,正打算离婚。

    果然不出所料,榎田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露出严肃的眼神说:“那你辛苦了。”

    然后又说:“很抱歉,我无法回答怎么做对你最好,因为这件事必须由你决定,唯一确定的是,持续烦恼这件事有它的意义,而且烦恼的方式也必定会改变。”

    熏子听不懂“烦恼的方式”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向榎田请教。

    “即使每天看似为相同的事烦恼,其实烦恼的本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假设有一个男人被公司裁员,他开始烦恼,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但接下来就会烦恼要找什么工作。又比方说,有家长为小孩子功课不好,对孩子未来的出路感到烦恼,但这种烦恼很快就会变成孩子会不会学坏,会不会被奇怪的异性骗了这些新的烦恼。”

    “你的意思是说,时间会解决所有的问题吗?”熏子问。

    “这并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但应该也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解释。”榎田用谨慎的语气回答。

    每次见面,熏子都会向他倾诉烦恼。正如榎田所说,烦恼的内容逐渐发生了变化。她渐渐开始觉得,夫妻感情因为丈夫的外遇而破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小孩子的事,也觉得顺其自然就好。令人惊讶的是,榎田向来不向她提供任何建议,只是默默静听她的倾诉。

    熏子忍不住想,原来自己是想要向别人倾诉烦恼。这种想法有一半正确,但总觉得并不完全正确,总觉得如果对象不是榎田,情况可能会不一样。

    分居半年后,熏子与和昌见面讨论了以后的事。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等瑞穗的入学考试告一段落就正式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只是一脸心灰意懒地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一旦做了决定,心情就轻松了。奇妙的是,即使不需要再吃安眠药,也可以安然入睡。她向榎田报告了这件事,榎田双眼发亮地说“真是太好了”,为她感到高兴。

    “这代表你已经克服了心病。恭喜你,要来庆祝一下。”

    于是他邀熏子,下次一起吃饭。

    “我要声明,我并不是经常像这样邀约女病人。”

    熏子猜想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主动邀约病人,但女病人应该经常约他。榎田五官端正,具有包容力,最重要的是,他很擅长听人倾诉,对内心有烦恼的女人很有吸引力。

    他们第一次约在赤坂的意大利餐厅吃午餐。在诊所以外的地方见面时,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全身散发的高雅气质,而且说话的方式也比之前轻松,所以增加了彼此的亲近感。

    “下次希望有机会一起吃晚餐。”走出餐厅时,榎田说道。

    “好啊。”熏子也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他们就完成了这个约定。之后,他们每个月会见一两次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个月,在瑞穗发生意外的不久之前,榎田第一次邀约熏子,要不要去他家。

    如果当时去了他家,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熏子看着出租车窗外的银座想着。

    他们约在一家螃蟹料理店见面。餐厅在大厦的四楼,熏子在电梯内用力深呼吸,用右手轻轻拍了拍脸颊,确认自己的表情没有太紧张。

    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了餐厅的入口。一个身穿和服的女人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向她打招呼:“欢迎光临。”

    “用榎田的姓名预约了。”熏子说。

    “感谢您的光临,”服务生鞠了一躬说,“您的朋友已经到了。”

    跟着服务生走进包厢时,发现一身西装的榎田喝着日本茶等在包厢内。他放下茶杯,对熏子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我也刚到。”

    女服务生转身离开,当熏子坐下后不久,她送了小毛巾进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

    “要喝什么?”榎田看着熏子。

    “我都可以。”

    “那就喝香槟,庆祝我们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见面了。”

    “嗯,”熏子露出笑容,收起下巴说,“好啊。”

    服务生离开后,榎田再度注视着熏子问:“最近还好吗?”

    “嗯,马马虎虎。”

    “你女儿的身体好一点儿了吗?”

    “是啊……”熏子用小毛巾擦着手,“已经完全好了,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这样真是太好了,你今天晚上出门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请妹妹帮忙照顾。”

    “原来是这样,那就放心了。”榎田丝毫没有怀疑熏子的话。

    熏子完全没有向他提起瑞穗发生意外的事,并不是没有这种心情,而是根本无暇向他说明情况。在意外发生的几天后,曾经收到他传来的电子邮件,熏子只回复说,因为女儿生病,这段时间暂时无法见面。榎田回复说:“既然这样,我就暂时不联络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女儿,自己也要保重身体。不必回复这封邮件。”

    三天前,熏子寄了电子邮件给榎田:“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如果你有时间,很想和你聊一聊。”榎田很快回复,决定了今晚见面吃饭。

    香槟送了上来。榎田点了餐后,拿起杯子干杯。喝着冒着无数小气泡的液体,熏子想起这是瑞穗发生意外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那天晚上,与和昌讨论器官捐赠的时候喝了酒。

    “是感冒吗?”榎田问。

    “啊?”

    “我是问你女儿,因为听说她生病了。”

    “哦……是啊,类似感冒,浑身无力,但现在已经完全好了。”熏子在说话时,感到内心产生了沉重的东西。那是悲伤,也是空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要皱眉,但她拼命忍住了,嘴角露出笑容。

    “是吗?夏天的感冒如果拖久了很麻烦。”榎田说完,向前探出身体,看着熏子的脸,“那你呢?”

    “我……吗?”

    “我是问你的身体状况,刚才你走进来时,我觉得你好像变瘦了,对不对?”

    熏子坐直了身体,微微偏着头说:“不知道,这一阵子都没有称体重,所以不太清楚,但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因为我很久没去健身房了,还担心会发胖。”

    “所以你并没有生病?”

    “没有,我没问题。”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榎田点了点头。

    料理送了上来。第一道是使用蟹膏和蟹内脏做的开胃菜,菜单上写着之后还有生鱼片、毛蟹蟹盖蒸蟹肉和涮松叶蟹。

    榎田像往常一样,提供了丰富的话题,也引导熏子表达想法。虽然谈话的内容丰富多样,但还是以家庭和育儿为中心。当榎田把熏子视为两个健康孩子的母亲而发问时,熏子就不得不说谎,空虚让心情更加沉重。

    于是,熏子主动聊起了和家庭无关的话题。

    “榎田医生,你最近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你喜欢的电影出了DVD,请你推荐给我。”

    “电影吗?我想一想,是合家观赏的吗?”

    “不,我一个人看的。”

    榎田推荐了几部电影,并说明了这几部电影的卖点。虽然他说得很精彩,但熏子觉得走出这家餐厅时,自己应该会忘记一大半。因为她只是想让榎田说话。

    料理接二连三送了上来。榎田点了冰酒,熏子慢慢喝着酒,吃着螃蟹料理。虽然每一道料理都美味可口,但她并没有心情品尝,只是机械式地送进嘴里。吃到一半就觉得吃饱了,最后送上来的寿司她几乎都没动。

    “等一下为两位送上甜点。”听到女服务生这么说时,熏子内心感到厌烦。

    “你吃得比平时少。”榎田说。

    “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突然吃饱了。”

    “希望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当然不是。”熏子摇着手,“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榎田轻轻点了点头,握住了服务生刚送来的茶杯,但并没有拿起来喝。

    “我在这里等你时,胡乱想了很多事。”他看着茶杯说了起来,“你这次传给我的电子邮件,到底隐藏了什么信息。如果只是想和我见面,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我总觉得并不是这样而已。不瞒你说,其实我今晚想要跟你商量一件事,虽然之前好几次想要说,只是始终找不到契机。不,也许应该说,你始终没有给我机会。”

    熏子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你要商量什么事?”

    “我在想,”榎田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看着熏子说,“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你的两个孩子?我想见一见瑞穗和生人。”

    熏子被榎田严肃的表情震慑了,不得不移开了视线。

    “但是,”榎田继续说道,“我刚才也说了,你始终没有给我机会。起初我以为只是我想太多了,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你彻底回避了孩子的问题,对不对?”

    虽然榎田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刺进了熏子的胸口。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说不出话。

    “播磨太太。”榎田叫着她。熏子一动也不动。

    榎田改口叫着:“熏子。”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即使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想要告诉我,请随时和我联络。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听众。虽然我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榎田的声音打进熏子的心里,在下一刻迅速膨胀。这些温暖的话语反而让她感到痛苦。

    悲伤的浪潮扑了过来,熏子完全无力抵抗。熏子刚才努力发挥克制力的心灵堤坝终于溃堤了。她注视着榎田,泪水流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榎田瞪大了眼睛。熏子无从得知他内心有多惊讶,因为她根本无暇推测,甚至无暇擦拭眼泪。

    “打扰了。”这时,包厢外传来声音,接着,纸拉门打开,女服务生出现在门口,手上端着放了两份甜点的托盘。

    熏子的眼角捕捉到她刹那间倒吸了一口气,愣在那里。她应该发现了女客人的眼泪。

    “甜点不用了,”榎田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麻烦你帮我结账,尽可能快一点儿。”

    “哦,好……”女服务生立刻关上了拉门,似乎觉得看到了不该看的画面。

    “走吧。”榎田说,“要直接回家吗?还是想去别的地方坐一坐?我知道几家可以安静聊天的店。”

    熏子的身体终于可以活动了。她调整了呼吸,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说:“不,我不想去店里。”

    “是吗?那我帮你叫车,你要回广尾吧?”

    “不,”熏子摇了摇头,“我想去你家……如果……方便的话。”

    “去我家?”

    “对、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厚脸皮,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熏子低着头说。

    榎田想了一下后说:“好吧,那就这么办。不知道该说是幸好,还是我早有准备,我房间刚好整理过了。”

    熏子知道榎田努力在开玩笑,却无法挤出笑容。

    榎田住在东日本桥,两室一厅的房间,一个人住有点儿大。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的房间超过三十平方米,正如他所说,房间整理得很干净,就连随意放在中央桌子上的杂志看起来也有时尚的感觉。

    熏子在榎田的示意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要喝什么?我家有很多酒,但我想还是先喝矿泉水比较好。”

    “好。”熏子回答后,要了矿泉水。

    她在喝水时,榎田不发一语,也没有看她。熏子觉得即使自己最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榎田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你愿意听我说吗?”熏子放下杯子问道。

    “当然。”榎田回答,露出真挚的表情看着她。

    该怎么说?又该从何说起?——各种想法在脑海中交错,最后,熏子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女儿……瑞穗她可能会死。”

    榎田的眼睑抽搐着。他难得露出慌乱的样子。

    “可能的意思是?”

    “她在游泳池溺水了,心跳一度停止,之后虽然恢复了心跳,但始终无法清醒。医生说,应该是脑死状态。”

    熏子缓缓地诉说着像噩梦般的相关情况,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为器官捐赠的事讨论了一整晚,翌日去医院时原本打算同意器官捐赠,却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以及如今每天都在照顾昏迷不醒的女儿。熏子的说明条理清晰,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榎田露出哀伤的眼神频频摇头,小声地说:“太难以置信了。你女儿的不幸也令人难以置信,但更无法相信你的坚强。你今晚和我吃饭时,内心藏了这么大的事吗?为什么能够……”

    熏子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因为我打算作为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和你见面,所以我希望至少今晚可以遗忘痛苦的现实,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决定要扮演这样的自己,但还是做不到。”

    榎田皱着眉头,看着熏子的眼睛。

    “你决定不再和我见面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决定不离婚了。”熏子握紧了手上的手帕,“我想为瑞穗做力所能及的事。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认为她还活着。在我接受她的死亡之前——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在这一天之前,我想尽力照顾她。为此,将需要庞大的资金,因为我必须照顾瑞穗,所以不能外出工作。即使离婚,我丈夫也会提供经济援助,但还是会感到不安。因为这个,我决定不离婚了。我已经和我丈夫谈过,他也同意了。”

    榎田抱着手臂。

    “既然不打算离婚,所以就不能和其他男人在外面见面吗?”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我更害怕会输给自己的内心。”

    “什么意思?”

    “因为持续和你见面,我就会想要离婚,但因为有瑞穗,又无法离婚。我担心日子一久,自己的思想会向奇怪的方向扭转。”

    “你的意思是……”榎田似乎察觉了熏子的想法,但并没有说出口。

    “没错,”她回答说,“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希望瑞穗早点儿断气。”

    榎田摇了摇头:“你不会变成这样。”

    “希望如此……”

    “我当然无意要求你,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我也会尊重你的想法。只是身为医生,我很担心你的心理状况。如果你有任何烦恼,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如果你认为在外面见面不太妥当,来诊所应该没问题吧?”

    榎田的话温柔地打进了熏子的心里,她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托付给他。但正因为这样,继续见面才是一件危险的事。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再度巡视着室内说:“你家里很漂亮。”

    榎田露出意外的表情回答说:“谢谢。”他可能不知道熏子为什么突然称赞他的居家环境。

    “不瞒你说,如果今天晚上你约我来这里,我觉得应该可以答应。因为我想抛开所有的痛苦,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做回一个女人。”熏子对榎田露出微笑,“女儿遭遇这种事,我却在想这些,真是一个坏母亲,又坏又笨的母亲。”

    冷静的医生耸了耸肩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如果和你共度了幸福的时光后才知道真相,我会陷入自我厌恶,恐怕会有好一阵子无法站起来。”

    “对不起……”

    “等你心情平静后告诉我,我送你去可以拦到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熏子说完,喝着杯子里的矿泉水。奇妙的是,这杯矿泉水比今晚吃的任何一道料理更美味。

    ·第二节 让她呼吸·

    1

    低头看资料的和昌抬起了头。

    这一天的第三项发表的内容,是关于Brain Robot System——播磨科技内简称为BRS的研究。站在大型液晶屏幕前的是三十岁左右的研究员。

    “现在容我向各位报告,BRS的无线化获得了良好的结果。”男研究员白净细长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男人年约五十岁,体形略微肥胖,看起来不像病人。他的头上戴着头罩,坐在椅子上。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的身体被皮革固定在椅子上。

    男人的面前放了一张桌子,上面并排放了两条机械手臂,手臂上各有五根手指,和人类的手一样左右对称。两条机械手臂之间放了一张红色的折纸。

    “开始。”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不一会儿,画面左侧的机械手臂动了起来。对男性实验对象而言的右手臂灵巧地拿起了桌上的折纸。

    会议室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右侧的机械手臂也动了起来,手指拿着折纸。左右机械手臂像人类的手一样开始折纸。虽然速度并不快,但两条机械手臂的动作很流畅。

    “这名男子因为车祸导致颈椎损伤,四肢都麻痹了。”男研究员开始解说,“脖子以上也只有一小部分能够自由活动,但大脑本身并无异状,所以借由接收想要动手时神经元活动的微弱信号,并根据这些信号活动机械手臂。虽然世界各地都积极尝试这种方法,但大部分都是采取借由外科手术,在大脑中植入芯片的方式,并没有这种不需要外科手术的头罩式,而且也从来不曾有过能够做这么细腻动作的案例。”

    两条机械手臂顺利折好了纸鹤。镜头移向实验对象的男人,他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睛。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很有成就感。

    屏幕上切换成复杂的线路图和插图结合的影像,研究员将激光笔在画面上移动的同时,说明了这项研究比传统技术更进步的地方和今后的课题。他说话的语气充满自信。

    太了不起了。和昌在听取简报的同时不由得感到佩服。公司每个月都会举行一次BMI的开发会议,每次都会有相当程度的进展,但并不能因此认为播磨科技的研究员很优秀。他们随时密切了解其他研究机构的动向,有时候也会模仿他人的技术,和自己的研究成果相结合。也就是说,随时处于开发竞争的状态,今天在这里介绍了新技术,明天其他公司就可能会开发出类似的技术。

    BMI——脑机接口技术,是一项将大脑和机械融合的技术。

    简直就是充满梦想的技术。即使身负重伤,只要大脑还能够发挥功能,人类就不必放弃人生,可以再度找回生命的喜悦。

    没错,只要大脑还能够发挥功能——

    和昌告诉自己,必须专心听下属简报的内容,但还是忍不住想起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瑞穗。因为工作,自己无法经常去医院探视,但只要能够挤出时间,他就会尽可能去医院。虽然即使去了,也无法为瑞穗做什么,只能看着她沉睡的脸庞。

    护理师经常走进病房照顾瑞穗,每项护理工作都很复杂和细腻,和昌觉得自己根本无法胜任,但熏子似乎正在努力学习自行护理。因为如果想要带瑞穗回家进行居家护理,家属必须能够胜任护理的工作。和昌之前听熏子说这件事时,暗自惊讶不已。

    即使在拒绝器官捐赠之后,和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瑞穗出院。虽然瑞穗还有心跳,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他觉得只能接受女儿已死的事实,也做好了在不久的将来,瑞穗将在那家医院停止呼吸的心理准备。不,和昌至今仍然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熏子应该也一样。

    只不过熏子并没有放弃。无论在医学上的根据多么渺茫,她仍然愿意在不知道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上下赌注。或许即使是极短的时间,她仍然认为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否则根本不可能打算把那种状态的女儿带回家里。

    和昌觉得熏子是坚强的女人,自己根本望尘莫及。

    当生人叫“姐姐”时,和昌的确感觉到瑞穗的手动了一下,但更强烈地认为那只是错觉。和昌知道有一种请碟仙算命的方法,他认为应该只是发生了和请碟仙时相同的现象。熏子说她没有动,和昌也不认为自己动了,但可能实际上有某一方在无意识之下动了,或是双方可能都动了。

    和昌当然无意主张这一点。他想要尊重熏子相信瑞穗还没有死的想法,而且他自己也期待奇迹能够发生。

    然而,在听取BMI的研究成果简报时,却不由得感到极度空虚。因为这些最尖端的技术,也无法拯救瑞穗。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觉得应该无法从瑞穗的大脑捕捉到任何信号。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下属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BRS的研究员已经完成了简报,正一脸不安地等待他的指示。

    “哦,”和昌清了清嗓子,轻轻举起了手,“研究的进展似乎很顺利,在不动手术的情况下,可说是划时代的成果。问题在于如你刚才所说,到底可以将多少触感回馈到大脑。在具有障碍的病患中,如果能够找回健康时的感觉,即使风险比较高,有些人也愿意接受外科手术。”

    研究员一脸紧张地回答:“我会继续努力。”

    “我对目前的成果很满意,继续加油。”

    “谢谢董事长。”

    “这次没有请实验对象表达感想吗?”

    “有。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请大家看一样东西。”

    研究员操作了手上的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纸,纸上用签字笔写着“简直就像在做梦,好像送给我一双新的手”。文字很工整。

    “这是刚才那位病人用机械手臂写的,因为他无法说话。”

    “是吗?太了不起了。”和昌对研究员点了点头,“他既然无法说话,可见伤势很严重?”

    “对,只有舌头能够稍微活动,声带无法发挥作用,也无法自主呼吸。”

    “是哦,原来是这样。”和昌说完之后,脑海中浮现了疑问,“嗯?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董事长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不可能无法自主呼吸。”和昌指着屏幕说,“让我看刚才的影片,就是实验对象的影片,静止画面就可以了。”

    屏幕上出现了影片。实验对象坐在那里。

    “你们看,他不是在自主呼吸吗?”

    “不,不是。”

    “为什么?他并没有装人工呼吸器。”

    “哦,原来董事长是在问这件事。”研究员点了点头,似乎终于了解了和昌的疑问,“没错,这位先生的确没有装人工呼吸器,因为他不需要装。”

    “不用装?怎么回事?他无法自主呼吸,为什么不用装人工呼吸器?”

    “因为他接受了一种治疗,动了特殊的手术……”

    “怎样的手术?”

    “这个嘛,呃……”研究员的眼神飘忽。

    “那个……”有人举起手,是星野佑也,“我可以发言吗?”

    “有什么事?”

    “也许我可以比较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

    “为什么?你不是其他小组的吗?”

    “是啊,但我得知这名病人的情况时,曾经和董事长产生了相同的疑问,所以自行调查了一番。”

    和昌看了看仍然一脸困惑地站在那里的研究员后,将视线移向星野,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明。

    星野站了起来,面对和昌,双手交握在身体前方。

    “因为这位病人装了很特殊的横膈膜起搏器。”

    和昌皱了皱眉头:“你说装了什么?”

    “横膈膜起搏器,简单地说,就是借由电力刺激横膈膜,用人工方法活动横膈膜的装置,和心脏起搏器的构想是相同的。”

    “有这种东西?是最新技术吗?”

    “很久以前就有了基本构想,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已经有成功的案例。”

    “这么早以前……”和昌摇了摇头,“我竟然一无所知,太惭愧了。”

    “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日本几乎没有使用这种方法,不仅器具很难买到,而且维护也很复杂,费用更是相当昂贵。最重要的是,大部分无法自主呼吸的人都卧床不起,只要切开气管,装人工呼吸器就可以解决问题,再加上横膈膜起搏器在安全性方面尚有疑虑,所以很难普及。”

    “但这名男子决定要在体内装这种器具。”

    “听说有几个原因。首先这名男子的症状适合装起搏器,另一个原因是技术有了进步,开发了划时代的产品,解决了之前的起搏器存在的问题。”

    和昌探出身体问:“是怎样的产品?之前的产品又有什么问题?”

    星野为难地转动眼珠子后搓了搓手说:“如果要说明这些情况,恐怕会占用很长时间。”

    和昌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看着四周。可能是因为看到董事长突然关心起和会议完全无关的话题,所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说话,眼中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不好意思,”和昌对星野说,“让你陪我闲聊,你可以坐下了。”

    星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啊,星野……不好意思,你等一下来我办公室一趟。”

    年轻的研究员担心地看了周围一眼,回答说:“我知道了。”

    听到敲门声,和昌应了一声:“进来。”

    “打扰了。”随着招呼声,门打开了,星野抱着一堆资料走了进来。

    “刚才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所以一时太忘我了。”和昌离开办公桌,请星野在沙发上坐下,“请坐吧。”

    “是。”星野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找你来,不是为别的事,就是想了解刚才你还没有说完的情况。”和昌在星野对面坐了下来,“就是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横膈膜……”

    “横膈膜起搏器吗?我猜想应该是这件事,所以把数据带来了。”星野把资料放在茶几上。

    和昌点了点头问:“你为什么对这项技术有兴趣?”

    星野坐直了身体,收起下巴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可能对自己目前着手进行的研究有参考价值。”

    “我记得你的研究和刚才的BRS不同,是将大脑的信号传给肌肉,让病人可以自行活动手脚,不是吗?”

    “董事长说得对,因为都是借由电气信号,让因为接收不到大脑的指令而无法活动的器官活动,所以我对横膈膜起搏器产生了兴趣。”

    “原来是这样,但和横膈膜相比,手脚的肌肉活动不是复杂得多吗?你的研究内容难度更高,我不认为有参考价值。”

    星野点了点头,翻开了资料。

    “传统的起搏器是这样,电气刺激是单向进行,只是让横膈膜以一定的节奏活动而已,但这样会衍生出各种问题。”

    “你刚才也提到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问题?”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误吞的情况。食物等异物可能会不慎吸入气管,即使可以借由其他方法补充营养,异物进入喉咙的危险性仍然存在。另外,还有排痰的问题。正常人如果喉咙卡痰时,会怎么办?董事长应该知道吧?”

    “痰?那当然——”和昌轻咳了两下,“是不是这样?”

    “没错,正常人会咳嗽。咳嗽有两种,一种是像董事长刚才那样的自主咳嗽,还有另一种反射性的咳嗽。当异物进入气管时,黏膜表面的感受器就会产生反应,将信号传达到大脑的咳嗽中枢,然后向横膈膜等呼吸肌发出指令,产生咳嗽——这是保护气管和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称为咳嗽反射。咳嗽还具有把气管内累积的痰排出的作用,但传统的横膈膜起搏技术难以重现这种咳嗽功能,即使能够在形式上重现,也无法顺利和正常呼吸进行切换。关于这个问题,只要回想一下健康的人在不小心呛到时,常常无法顺利切换回正常呼吸的状态就能够理解。”

    星野的说明很流畅,内容也条理清楚,通俗易懂。虽然有时候会看资料,但显然他已经清楚掌握了相关内容。

    “最新型的横膈膜起搏器解决了这些问题吗?”

    “虽然还没有到完美的程度,但已经大致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简单地说,就是让向起搏器发出信号的控制装置具有大脑的功能,不是单向发出信号而已,同时也接收黏膜表面感受器发出的信号,并根据接收的信号,改变发出信号的种类。比方说,接收到有异物吸入的信号时,就会向横膈膜发出咳嗽的信号,问题一旦解决之后,就恢复正常的呼吸。”

    “原来是这样,听了你的说明,的确有可能做到,反而很纳闷为什么以前无法做到。”

    星野露出严肃的表情摇了摇头。

    “因为要真正做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发者首先必须分析健康的人在咳嗽时,以及恢复正常呼吸状态时,脑内会进行怎样的信号交换,然后再建筑神经元网络的模型。接着,在模型的基础上,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控制装置。虽然为了方便起见而称为横膈膜起搏器,但其实除了横膈膜,还用电气刺激腹肌。我也并不是了解所有的情况,但可以想象这项研究付出的辛劳。”

    星野的说明突然变得很难,但和昌已经了解,这是一项和传统技术无法相提并论的复杂而高性能的技术。

    “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星野点了点头,“正如刚才董事长所说,我的研究课题是让身体仍然有障碍的人能够自行活动手脚,但实际上,光能够活动还不行。比方说,在碰到烫的东西时,还必须有能够立刻缩手的反射行为。因为自己的手和机械手臂不同,皮肤会烫伤。我觉得从中得到了一些解决这种问题的启示。”

    年轻研究员双眼发亮,谈到自己的研究项目时充满热情。

    “谢谢,我充分了解了。”和昌说,“再回到刚才的话题,最新型的横膈膜起搏器是由谁开发的?”

    “庆明大学医学院呼吸器外科研究团队,我直接见到了论文的执笔者,向他了解了情况。”

    星野说,论文的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也参与了成为BRS实验对象那名男子的手术。

    “迄今为止,完成了几次手术?”

    “听说有六个人,所有人手术后的情况都很顺利。”

    和昌抱着双臂想了一下后开了口:“这些病人都意识清晰吧?”

    “意识……吗?”星野看向斜下方。

    “有没有因为意识障碍而卧床不起的病人?”

    “这个……呃……”星野不敢正视和昌,偏着头,拼命眨着眼睛,“我并没有确认这件事,但我想应该没有。如果是卧床不起的病人,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辅助呼吸,更何况如果失去意识,没必要使用这么高精度的起搏器,因为这是为了方便病患进行正常生活所开发的产品。”

    “但你并没有听说,失去意识的人不能装,对不对?”

    “这……是的。”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和昌回答,“董事长说得对,也许也能够用于昏睡状态的病人身上,因为据我听到的情况,这项技术并不需要任何来自大脑的信号。”

    和昌看到星野认真的眼神,了解到这名下属的顾虑。公司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知道董事长的女儿发生意外,目前陷入了植物状态或是更加严重的状态。星野正因为知道董事长找自己的原因,才会带着厚厚一沓数据资料进来。

    “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些有益的信息。”

    “不敢当。”星野低下了头。

    和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打了神崎真纪子的电话,立刻听到电话中传来:“你好,我是神崎。”

    “你进来一下。”和昌只说了这句话,就挂上了电话。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神崎真纪子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灰色套装和白衬衫,一头黑发绑在脑后。

    “我想请你联络一个研究机构,”和昌说,“是庆明大学医学院呼吸器外科,详细情况你问星野。星野,你愿意提供协助吗?”

    “当然。”他回答。

    “但是,”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这是我的私事,所以不要影响公司的业务。”

    “是,遵命。”女秘书恭敬地鞠躬。

    2

    “不必着急,要慢慢地、慢慢地,因为皮肤变得很脆弱,所以请小心,不要用力摩擦。”

    千鹤子在护理师武藤小姐的指导下,正在为瑞穗翻身。因为躺在病床上一直维持相同的姿势会造成瘀血,而且容易生褥疮。

    千鹤子扶着外孙女身体的手很稳当,但脸上的表情很紧张。如果稍微发生一点儿小状况,她就会立刻手忙脚乱。

    “妈妈,”熏子叫了一声,“注意左手。”

    “啊?什么?”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是你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不要忘记她的手上连着管子。”

    “哦……”千鹤子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熏子虽然觉得快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内心的焦躁。因为如果现在沉不住气,千鹤子可能这辈子再也不愿意参与照护瑞穗。这样就太伤脑筋了。

    “别紧张,放轻松,就这样慢慢来。没错,这样很好。”武藤小姐轻声细语地对千鹤子说道。这名资深的护理师无论在任何时候都镇定自若。

    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在照护瑞穗的所有护理工作中,翻身是最简单的。光是这项最简单的工作就这么辛苦,未来令人担忧,但熏子决定要发挥耐心。

    意外发生至今快两个月,瑞穗的心脏持续跳动,各项数值也很稳定,让医生惊讶不已,也从来没有接到医院方面的紧急通知。

    医生似乎也无法预测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久,正如脑神经外科医生进藤之前所说,很难预测小孩子的情况。

    既然这样,熏子只有一个目标。她以瑞穗还能继续活下去为前提,开始着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

    主治医生对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认输,认为如果目前的状态可以持续,在家照顾也并非困难的事,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最少有两个人有能力进行目前护理师所做的工作,必须随时有一个人陪在瑞穗身旁,一旦发生异状,可以立刻处理。

    问题在于除了熏子以外,还有谁能够胜任。熏子无法拜托美晴,美晴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当然更不可能。

    烦恼多日,最后决定拜托千鹤子。

    照理说,原本应该第一个就想到千鹤子。在瑞穗出生后,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中住了一个月,帮忙照顾孩子。

    熏子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担心千鹤子的精神状态。

    在决定继续进行延命治疗后,千鹤子也迟迟不来探视瑞穗。听茂彦说,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熏子再三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没这回事,希望她来探视瑞穗。在瑞穗住院两个星期后,她才终于来医院。

    看到外孙女昏迷不醒,千鹤子再度泣不成声。她流着泪,懊恼地自责,为什么当时没有及时发现。如果一直看着瑞穗,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真希望可以代替瑞穗受苦。如果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她很想马上这么做,因为自己活着也没有用。然后对瑞穗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就在那里好好痛恨外婆,诅咒外婆早死。”她在病房期间,眼泪始终没有停过。

    之后,她每隔几天都会来医院探视,但熏子发现一件事,千鹤子绝对不碰触瑞穗的身体,甚至不敢靠近。

    熏子问她原因,她回答说,因为害怕。

    瑞穗身上插满管子,正用自己无法想象的高度而复杂的科学技术,维持着这个小生命。如果不小心乱碰瑞穗的身体,万一引起重大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这和她不敢帮忙照顾生人的理由一样,母亲无法再相信自己。

    即使熏子告诉她,不必担心,请她碰触瑞穗的身体,或是拜托她抚摩瑞穗的头,千鹤子也不敢伸出手。如果继续要求,她就会微微发抖,所以熏子也不敢强烈要求。

    看到母亲这种状况,熏子觉得根本不可能拜托她协助居家照顾,但又想不到其他的人选,于是和茂彦商量这件事。父亲对她说,不需要犹豫。

    “就让你妈帮忙,这样比较好,对双方来说,都是这样比较好。如果你妈知道你找别人帮忙,就会觉得自己没用,一定会更加自责。熏子,我拜托你,就让你妈去帮忙。”

    听了父亲这番话,熏子也觉得言之有理。而且,在照护瑞穗这件事上,自己的母亲当然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选。

    但是,即使自己提出要求,千鹤子也未必会答应。不,熏子甚至觉得千鹤子不可能答应。因为她一直不敢碰瑞穗的身体,所以猜想只要自己一开口,母亲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无法帮忙。

    没想到千鹤子的反应出乎意料。当熏子提到正在考虑居家照护时,千鹤子露出有点儿惊讶的表情,之后一脸严肃地听熏子说明。当熏子拜托她帮忙时,她并没有露出太意外的表情,而是看着半空中的某一点沉思起来。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回答说:“只要你不嫌弃就好。是我害瑞穗变成这样,我必须受到惩罚。虽然我好几次都想用死来弥补,但即使我这种人死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只不过活着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如果能够把余生全部奉献给瑞穗,当然求之不得。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做任何事,我也可以做任何事。”

    母亲的话让熏子感到心痛,很庆幸自己没有拜托别人,一旦自己这么做,千鹤子必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熏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帮忙一起照顾瑞穗的副手,但接下来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学习护理的方法,只是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因为千鹤子直到最近才敢碰瑞穗的身体。

    “除了体温过低的问题以外,还要随时注意低血压的问题。这样的病人很容易因为一点小状况就导致血压急速下降,经常因为没有及时发现而导致病人的生命陷入危险。”

    武藤小姐正在说明各种仪器的使用方法,千鹤子一边听,一边做笔记,脸上的表情甚至有点儿悲怆。

    后方的门打开了,回头一看,身穿西装的和昌探头进来。

    “啊……呃,现在方便吗?”他瞥了一眼千鹤子和武藤小姐后问熏子。

    “没问题啊。”

    千鹤子向他鞠了一躬:“你好。”

    “妈妈正在学护理的方法。”熏子说。

    “是吗?辛苦了。”和昌说道。

    “不辛苦。”千鹤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武藤小姐离开了病床,“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叫我。”

    资深护理师走出病房,大家都向她道谢。

    和昌走向病床,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低头看着女儿。

    “没什么变化吗?”

    “嗯,”熏子回答,“最近都很稳定。”

    和昌默默点了点头,他的双眼仍然注视着瑞穗沉睡的脸。

    熏子注视着丈夫的侧脸,无法不猜想他内心的想法。他在想什么?对于已经被宣告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的女儿,仍然用这种方式继续活着,到底有什么想法?虽然他嘴上没说,是不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荒唐?是不是在内心很不以为然,觉得是愚蠢的行为?和昌在工作上都接触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当然不可能相信灵魂的存在。

    和昌转头看向熏子说:“现在方便吗?我在电话中也说了,有事情想要和你商量。”

    “可以啊,不能在这里说吗?”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单独商量。”说完之后,他瞥向瑞穗,“之后再告诉瑞穗。”

    他可能认为自己很幽默。

    “好啊。”熏子回答后,看着千鹤子说,“妈,那就拜托一下。”

    千鹤子有点儿紧张地点了点头说:“那你们去吧。”

    走出病房后,和昌问熏子:“你妈没问题吗?”熏子之前就告诉他,将会请千鹤子协助居家照护。

    “有问题就伤脑筋了。”熏子注视着走廊前方回答。

    “如果你仍然感到不安,随时告诉我,护理员的事,我可以想办法。”

    “嗯,谢谢。”

    听说熏子打算居家照护时,和昌就认为必须雇人照顾。因为他知道熏子一个人无法胜任,但她拒绝了。因为之后经济上必须仰赖和昌,她想自行完成力所能及的事,而且有外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家也会让她感到不自在。

    他们走进医院一楼的咖啡厅,坐在窗边的座位。点了饮料后,熏子突然想到,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最后一次可能是决定离婚的时候,虽然两个月前决定取消离婚的协议,但当时只是通电话而已。

    和昌也有点儿坐立难安,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后开了口。

    和昌说的内容完全出乎熏子的意料。

    “让她自行呼吸?这是怎么回事?”

    “利用计算机发出的信号,让横膈膜和腹肌活动,当灰尘进入气管,就可以咳嗽,也不容易积痰。”

    “等一下,有办法这么做吗?”

    “必须做详细的检查之后才能明确知道,但在理论上没有问题。这称为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简称AIBS,是庆明大学医学院和工学院共同开发的技术。前几天,我见了其中一名开发人员,听他说明了情况,虽然需要动手术,但只是把几个电极植入体内,和体外的控制器和电线连接,控制器的体积也不大,比人工呼吸器更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和昌问熏子的意见。

    熏子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桌子,拿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送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

    “要不要切开气管?”

    “不需要,因为不需要装人工呼吸器,所以当然没必要。”

    “是哦……原来不需要装人工呼吸器。”

    熏子完全没有真实感。意外发生至今,瑞穗靠人工呼吸器活到今天,她一直以为瑞穗以后的生活中也无法摆脱人工呼吸器。

    “既然那么方便,为什么大家都不装?”

    “有两大理由,第一是没有必要,因为大部分无法自主呼吸的病人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所以人工呼吸器就够用了。另一个原因是金钱问题,因为无法使用保险,所以金额相当高。”

    “金额相当高,要多少钱?”

    和昌摇了摇头:“你不需要知道。”

    既然和昌这么回答,可见费用很惊人,也许并不是一两百万日元能够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熏子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要为瑞穗装这种器材?瑞穗整天都躺在床上,人工呼吸器也没有问题。”

    和昌耸了耸肩。

    “庆明大学的人也这么说,还说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病例,更不了解失去意识的人装这种器材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回答?”

    和昌停顿了一下后说:“我回答说,只是想让我女儿呼吸。”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够为瑞穗做什么。如果我的时间很自由,当然也可以协助照护她,但这并不现实。刚好在这个时候,得知了AIBS的事。在了解情况之后,就想要让瑞穗呼吸。虽然那并不是她自主呼吸,而是计算机让她呼吸,但我总觉得她用肉体进行的呼吸和人工呼吸器不一样。”

    和昌在说话时微微晃动着脑袋,眼中露出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焦躁。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利用最新的科学技术,让瑞穗进行形式上的呼吸,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熏子在内心为自己刚才的一丝怀疑道歉,原来和昌也坚定地希望瑞穗活下去。

    “有风险吗?”

    “因为要动手术,不能说完全没有风险。如果判断控制信号和呼吸器官无法顺利反应,就会立刻中止。到时候就会切开气管,改成装人工呼吸器。”

    “嗯。”熏子用鼻子发出声音,“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我也想和这家医院的医生讨论一下。”

    “当然没问题,如果你想了解进一步的情况,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庆明大学。”

    “好,我也许会这么做。”

    和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拿起了咖啡杯。他可能做好了被熏子断然拒绝,说不愿意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手术的心理准备。

    和昌挽起西装的袖子想要看手表,这时,熏子发现他衬衫的袖子有点儿脏。可能已经穿了超过两天,他向来不在意这种事。

    “我问你,”熏子说,“你应该有人吧?”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女人。我们原本打算离婚,你有女朋友也很正常。如果是这样,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和昌皱着眉头:“才没有呢。”

    “真的吗?你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无所谓,当初是我提出要取消离婚的决定,而且是因为瑞穗。”

    “我知道。”

    “照顾瑞穗需要很多钱,我没办法赚那么多钱,所以决定依靠你。虽然今年春天,是我提出要和你离婚,说起来,我真的很自私。”

    “没这回事。”

    “不,我很自私,所以我无意束缚你。或许你现在没有,但如果有喜欢的人,记得告诉我,我会努力不影响你们。”

    和昌坐直了身体,直视着熏子,但可能想不到该说什么,默默地咬着嘴唇。

    “对不起,”熏子小声嘀咕后低下头,“我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

    一滴眼泪滴落在腿上,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流泪。

    3

    进入十二月后不久,瑞穗在庆明大学附属医院接受植入AIBS的手术。和昌、熏子和千鹤子都在候诊室等待。在手术之前,医生花了三个小时向他们说明情况。

    三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等待。岳母千鹤子双手在脸部前方交握,用力闭着眼睛,可能正在祈祷手术成功。

    但是,到底怎样才算成功?

    如果AIBS能够顺利发挥功能,当然算是成功,但即使AIBS无法发挥功能,也可以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所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瑞穗最近的状况很稳定,医生判断能够承受手术的负担,才决定今天动手术。只要没有发生重大意外,瑞穗就会活着离开手术室。

    活下去——

    得知和昌他们正在评估手术的可能性时,包括主治医生在内,每个人都提出了疑问,无法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使用人工呼吸器就已经足够了。

    因为瑞穗能够恢复自主呼吸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能够活几天。

    和昌每次都回答:“这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我满足。”

    于是,大部分人都不再说什么。他们可能认为让瑞穗在这种状态下继续活着,就是父母的自我满足。

    负责手术的庆明大学研究团队的态度稍有不同。他们并不认为这个手术能够为瑞穗的人生带来重大的改变,但期待能够对自己的研究带来极大的正面帮助。从沟通阶段开始,他们似乎就不把瑞穗视为病人,而是视为实验对象,而且是允许失败的实验。和昌与熏子在手术前签了同意书,无论手术会对瑞穗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都不会追究研究团队的责任。

    “播磨先生。”和昌听到叫声抬起头,看到身穿蓝色手术服的浅岸站在那里。他是研究团队的实质领导人,虽然个子矮小,但身材很结实。

    和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结束了吗?”

    浅岸点了点头,看了熏子她们一眼之后,将视线移回和昌身上。

    “手术已经结束,目前正在观察后续状况。”

    “情况怎么样?”

    “机器开始运作。”

    “机器是指……”

    “AIBS。”

    和昌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回头看了熏子一眼,再度看着医生。

    “所以手术成功了?”

    “目前没有任何异状,你们要看她吗?”

    “现在可以见到瑞穗吗?”

    “当然,这边请。”

    浅岸快步走在走廊上,和昌跟在他身后,熏子和千鹤子也跟了上来。她们母女俩握着手。

    他们跟着浅岸来到恢复室,看到瑞穗正躺在床上,身旁有两名医生,正看着复杂的仪器。

    “老公,你看瑞穗的嘴……”熏子小声说道。

    “嗯。”和昌应了一声,他知道熏子想要说什么。

    意外发生后,一直插在瑞穗嘴巴里的管子消失了。虽然固定管子的胶带造成了瑞穗嘴巴周围的皮肤过敏,但很久没有看到她的嘴巴周围这么清爽了。目前用于补充营养的鼻胃管也拆了下来,完全是瑞穗以前健康时熟睡的样子。

    仔细一看,发现她小小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瑞穗在呼吸。

    浅岸和看着仪器的几名医生小声说了几句话后,走向和昌他们。

    “肌肉的活动很出色,目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因为之前一直没有自主呼吸,所以肌肉力量有点儿衰退,吸气的力量还很弱。在肌肉力量恢复之前,会辅助使用氧气面罩的氧气疗法。”

    “会不会不舒服?”

    浅岸听到熏子的问题,露出纳闷的表情:“什么不舒服?”

    “就是——”

    “没关系啦,不必担心这件事。”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说,然后又看向浅岸说,“之后呢?”

    “目前先观察情况,等手术的患部恢复,确认呼吸稳定之后,就可以回原本的医院。通常是七天左右,但也许会多几天。”

    “我了解了,那就拜托了。”

    浅岸离开后,三个人再度走向病床。

    熏子把脸凑到瑞穗嘴边:“可以听到她的呼吸……”然后就因为哽咽说不下去了。

    看到熏子的样子,和昌很庆幸动了手术。即使连执刀的医师也认定这名病患没有意识,不可能感到不舒服,妻子感受到女儿微弱的生命气息,就如此感动不已。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熏子仍然不愿意离开瑞穗身旁,她一定想要一直听着女儿的呼吸声。年轻医师拿着氧气疗法的面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熏子,”和昌叫着她,“走吧,不要影响治疗。”

    这时,熏子才发现医生,赶紧道歉说:“对不起。”

    走出恢复室,在走廊上走了几步,熏子说:“要记得买乳霜。”

    “乳霜?”

    “你不是看到瑞穗的嘴了吗?之前贴胶带的地方过敏了,太可怜了。”

    “对哦……”

    “啊,对了,还有,”熏子停下了脚步,在胸前握着双手,“还要买圆领的衣服。”

    “圆领?”

    “嗯,之前因为无法拿掉呼吸器,所以只能穿开襟的衣服,但以后可以穿套头的衣服了,毛衣、T恤和运动衣都没问题。”熏子双眼发亮。

    和昌频频点头:“你可以买很多衣服给她穿,她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没错,不管穿什么都好看,我明天就去百货公司。”熏子的视线在半空中飘忽,可能想象着为瑞穗换上了各种衣服,但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严肃的表情。

    “老公,”她用真挚的眼神看着和昌,“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和昌摇了摇头。

    “谢什么,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有点儿沙哑。

    4

    买完菜,熏子和生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天空中飘下了白色的东西。

    “哇,是雪。小生,下雪了。”熏子仰头看着天空。

    “下雪了,下雪了。”穿着深蓝色连帽羽绒衣的生人努力地伸出一双短短的手臂,想要抓住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时间已是严冬,这是新年过后,东京第二次下雪,但上一次只是飘了零星的雪花而已,很快就停了。不知道今天会下多久。希望可以多下一点儿雪,有冬天的感觉,但如果下太多,交通瘫痪就糟了。

    回到家,生人脱了鞋子,走去盥洗室。因为之前就教过他,从外面回到家要漱口、洗手。

    熏子拎着购物袋,打开离玄关的门厅最近的那道门。当初和昌打算把这个房间作为自己的书房,但他搬离了家里,这里也变成多年没有使用的房间。

    但是,这个房间目前发挥了重要的功能。

    熏子看向窗边的床,忍不住皱起眉头,应该躺在那里的瑞穗不见了,负责照顾瑞穗的千鹤子也不在。

    她把购物袋放在地上,走出了房间,快步穿越走廊,打开了走廊后方客厅的门。和刚才的房间相比,这里的空气有点儿冷。

    她看到了身穿灰色开襟衫的千鹤子的背影,正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套了粉红色套子的担架式轮椅放在旁边。

    “啊,你们回来了。”千鹤子转过头说。

    “你在干吗?”

    “干吗……因为下雪了,所以我想告诉瑞穗。”

    熏子冲了过去,绕到轮椅前。虽然椅背竖了起来,但穿着红色毛衣的瑞穗闭着眼睛。熏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她身体都变冷了,毛毯呢?”

    “毛毯,呃……”

    “算了,我去拿。妈妈,你把这个房间的暖气打开。”熏子一口气说完,来到走廊上。

    她拿着毛毯回到客厅,盖在瑞穗的身上,然后立刻把体温计夹在瑞穗的腋下。

    “为什么随便移动她?”熏子瞪着母亲。

    “因为这里看雪比较清楚……”

    “我之前不是说过,如果要带她来这个房间,要预先把暖气打开,让房间变暖和,你忘了吗?”

    “对不起,因为我担心如果动作太慢,雪就停了。”

    “既然这样,至少要为她多穿件衣服,然后马上打开暖气啊。万一她感冒怎么办?瑞穗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一旦生病,没那么容易好。”

    “我知道,对不起。”

    “你真的知道吗?上次也是在我洗澡的时候——”熏子咄咄逼人地开始数落母亲之前犯的小错。

    就在这时,瑞穗的右手抽搐了几下,简直就像是在说:“妈妈,不要再骂外婆了。”

    千鹤子也发现了,母女俩互看了一眼。

    熏子放松了嘴角:“看在瑞穗的面子上,这次就原谅你。你以后要小心啦。”

    “嗯。”千鹤子点了点头后,看着轮椅上的瑞穗说,“瑞穗,谢谢你。”

    熏子从瑞穗腋下抽出体温计,三十五摄氏度出头。瑞穗最近的体温偏低,但应该没有大碍。

    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雪花把枯萎的茶色草皮渐渐染白了。

    “姐姐,下雪了。”生人回头对轮椅上的姐姐说。

    熏子看着瑞穗的脸,觉得她脸上的表情稍微变柔和了,但应该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开始居家护理快两个月了。起初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必须和千鹤子两个人二十四小时一起照顾。虽然之前在医院时已经充分训练,但真正在家自行照护时,发生了好几个之前没有遇过的问题。痰突然增加就是其中一个问题,熏子猜想可能是空气不干净,立刻在房间内放了一个高性能的空气净化器,改善了痰的问题。补充营养用的管子也一直插不好,经过上门指导的医生提醒,才发现瑞穗的姿势和之前在医院时有微妙的差异。

    各种仪器的警铃声也让人头痛。熏子和千鹤子都没有时间好好睡觉,整天昏昏沉沉,好几次都担心这样的生活能够持续多久。

    不,现在仍然感到不安,总是战战兢兢地担心犯下重大疏失,危及瑞穗的生命。

    但是,和瑞穗共同生活的喜悦振作了挫折的心,想到自己如果不坚强起来,瑞穗就无法活下去,就没时间抱怨了。

    幸好一个月下来,照护工作已经渐入佳境,千鹤子也渐渐熟练,可以留她一个人在家照护瑞穗。今天她擅自用轮椅把瑞穗推到这个房间,也证明她对照护工作已经游刃有余。

    而且还有一个振奋人心的巨大变化。瑞穗的身体频繁出现反应。虽然之前在住院期间也曾经发生过几次,但开始居家护理后,反应情况更加显著了。熏子告诉千鹤子时,千鹤子也说有相同的感觉。

    而且,瑞穗不像是随便乱动,经常像刚才一样加入谈话,或是像在表达喜悦或是愤怒。虽然熏子告诉自己,只是心理作用,但有时候实在无法这么解释,瑞穗甚至曾经在别人叫她的名字时做出反应。

    向脑神经外科的进藤报告这个情况后,他的反应很不积极,只说是居家护理和瑞穗接触的时间增加,所以看到这种现象的次数也增加了。

    没错,医生用了“现象”这个字眼。他说这只是名为脊髓反射的现象,没什么好惊讶的。

    “出院之前,曾经做了CT检查,很遗憾,并没有看到任何功能恢复的迹象,这代表瑞穗目前的状态和当时一样。”

    而且,进藤还说,如果反射运动真的增加,应该是AIBS的影响。

    “因为透过神经回路传送微弱的电气信号,让呼吸器官活动,很可能是这些信号也同时刺激了脊髓,最后导致手和脚产生了反应。”

    他断言说,瑞穗在别人叫她的名字时有所反应,完全只是巧合而已。

    熏子并不讨厌进藤这位医生,他向来不会表达轻率的意见,只陈述客观事实,这应该是医生应有的态度,但那一次熏子觉得他的意见很冷漠,总觉得好像遭到了否定,叫自己不要做白日梦。

    熏子注视着沉睡的女儿,再度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轻言放弃。即使全世界所有人都认为瑞穗不会再醒来,自己都要深信有这一天,持续等待。

    她把手伸进毛毯,轻轻握着瑞穗的手臂。瑞穗的手臂像棉花糖般柔软,而且比意外发生之前更瘦了。因为她没有活动,肌肉慢慢萎缩,当然越来越瘦。

    熏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傍晚五点多。她打算六点多吃晚餐,所以该去准备了。希望可以在八点之前吃完晚餐,也收拾完毕。因为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客人上门。

    快九点的时候,玄关处传来动静。熏子正在瑞穗的房间,和千鹤子一起给瑞穗喂食。

    敲门声过后,门打开了,看到身穿大衣的和昌站在门口。他对千鹤子说:“晚安。”

    “啊,晚安。”千鹤子回答,并没有对他说“你回来了”。

    和昌目前仍然独自住在青山的公寓,千鹤子最近才知道女儿和女婿分居的事,但并没有多问,应该是美晴已经告诉了她大致的情况。

    “你们是不是在忙?”

    “没关系。”她回答。

    和昌脱下大衣,走向女儿的轮椅。因为瑞穗刚进食完,所以轮椅的椅背稍微竖了起来,以免胃中的食物倒流。

    “有没有什么变化?”和昌看着女儿的脸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情况很不错啊。”

    “是吗?”和昌轻轻握着瑞穗的手,动了动手指,似乎在确认感觉,然后回头看着门口。

    门口站了一个年轻男人,也穿着大衣,手上抱着一个大皮包。年轻人的年纪大约三十岁,身材偏瘦,长相很斯文,向熏子她们微微欠身打招呼。

    “这是我在电话中和你提到的星野,可以请他进来吗?”和昌问。

    熏子点了点头:“好啊,当然没问题。”

    和昌对星野说:“进来吧。”

    “打扰了。”年轻人走进房间,站在瑞穗面前,他似乎因为紧张,表情有点儿僵硬。

    星野端详瑞穗片刻后,对熏子露出微笑。

    “她真可爱。”

    熏子一见到他,就觉得可以把瑞穗放心交给他。他的笑容很真诚,感觉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所以,熏子也很自然地表达了感谢:“谢谢你。”

    “生人呢?”和昌问。

    “刚才上床睡觉了。”

    “星野做了充分的准备,现在方便听他说明吗?”和昌问道。

    “可以啊。妈妈,这里交给你也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去好好听清楚。”千鹤子说,她也知道和昌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熏子与和昌、星野一起来到客厅,熏子想要准备饮料,但星野说不需要。

    “因为我想专心说明。”

    熏子觉得他做事很认真,工作能力一定很强。

    星野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然后敲打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了影片。

    影片中有一只猩猩,头上戴着像是头套的东西。头套上有电线,电线连向猩猩的背部。猩猩的前方是一个有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固定在把手上。

    “这只猩猩的脊髓受到损伤,无法自行活动手脚,但在训练之后,它已经了解只要不停地摇把手,就可以拿到食物。”星野说完,开始播放影片。

    猩猩看着箱子,时而眨眼,时而转头,但握着把手的手仍然静止不动。

    “它的手不会动,但是——”

    星野的话音未落,就出现一个像是实验人员的手,他的手上有一个小巧的装置,他的手指按下了开关。

    “啊!”熏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因为猩猩的右手动了,前后摇动把手好几次。

    实验人员关了开关,猩猩的手再度静止不动。重新打开开关之后,手又动了——

    星野暂停了影片。

    “这只猩猩的头部植入了电极,能够捕捉大脑皮质发出的电气信号。这些信号透过特殊的电子回路,比脊髓损伤部位抢先一步传达,就可以像这样正常活动手。”

    “也就是说,把大脑的指令直接传达到肌肉。”和昌在一旁补充道。

    熏子轮流看着他们的脸,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厉害!”

    “虽然离实用化还有一段距离,想要活动麻痹的手脚,并不是只要能够活动就行,还必须要有感觉,也可以感受到温度。”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只不过——”熏子将视线移向电脑屏幕,“这只猩猩的大脑没有异状,对吗?”

    言下之意,就是猩猩的案例并不具有参考价值。

    星野似乎了解到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再度操作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屏幕上出现了新的影片,但这次的主角不是猩猩,而是一名男子,身上戴着好像降落伞用的护具,悬在半空中。

    “这名男子是健康的人,手脚都可以自由活动,”星野开始说明,“你应该可以看到他手上有电线。这是借由观察流过肌肉的电流,了解在活动手臂时,大脑会发出怎样的指令。再将这种电流经过特殊处理,变成信号,送到装在他腰上的磁力刺激装置上。”

    正如星野所说,影片中男人手臂上的电线连接在附有监视器的仪器上,仪器还伸出另一条线,连在男人的腰上。

    “请你仔细看影片。”星野开始播放影片。

    男人似乎接收到什么指令,开始活动起来。他悬在半空中前后摆动手臂,仪器的监视画面上出现了波形。

    “监视器上的波形是手臂的肌电图,实验时要求这个男人放松下半身,所以脚没有活动,向下伸直,但是,如果向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传送电气信号呢?”

    实验人员打开了某个开关,立刻发生了惊人的情况。摆动手臂的男人,双脚也以相同的节奏前后摆动起来。关掉开关后,他的动作就跟着停止;打开开关之后,又开始动了起来。和刚才的猩猩一样。

    星野停止播放影片。

    “步行是高度自动化的运动,目前认为基本上由脊髓负责控制。在走路的时候,我们不会一直思考先迈出右脚,再迈出左脚这种情况。简单地说,大脑只是发出‘走路’的信号而已。这个实验只是证明可以通过摆动手臂这个信号加工后,人工制造出‘走路’的信号。我想不需要我说明也知道,这是为了脊髓受到损伤而无法行走的人进行的研究。”

    “这项研究有两大重点,”和昌接着说道,“首先了解到,大脑的信号并不是送到脊髓。因为实验对象并不想活动自己的脚,但脚自己动了起来。另一个重点,就是没有任何侵入性行为,也就是实验对象的身体不会有任何伤口。磁力刺激装置只是线圈而已,贴在腰部后方就好。”

    “所以不需要动手术,对吗?”熏子向星野确认。

    “不需要,”年轻的研究员回答,“只要沿着脊髓贴几个线圈,分别传送不同的信号,应该就可以活动全身的肌肉。”

    “……是这样啊。那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也是我最想了解的事,”熏子舔了舔嘴唇后继续说道,“像我女儿那样的身体,也可以活动吗?”

    星野的表情稍微严肃起来,然后转头看着和昌,似乎在请示他是否可以回答。看到上司轻轻点头后,星野转头看着熏子说:“我认为可以,因为她的脊髓并没有受到损伤,不可能无法活动。”

    这句话就像福音般在熏子的耳朵深处回响,她闭上眼睛,用力深呼吸。

    “就是这么一回事。”和昌说,“技术上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决定要不要做,你决定就好。”

    “我已经决定了。我想要做,想要为瑞穗做——星野先生,可以拜托你吗?”

    “我只要接到指示……没问题。”

    熏子直视着丈夫说:“又要让你花很多钱了。”

    “这种事不重要。”和昌挥了挥手,“星野,那你可以从明天就开始进行这项作业吗?需要什么,随时向我开口。”

    “知道了。”星野开始收拾电脑。

    熏子把他们送到门厅。星野并没有问为什么董事长不留在自己家里,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些复杂的内情。

    “那我再和你联络。”和昌穿上大衣后,看着熏子说。

    “好。啊,老公,”熏子抬头看着和昌,“对不起,拜托你这么麻烦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和昌皱着眉头,“那就晚安了。”

    “晚安。”

    “我告辞了。”星野鞠躬说道。

    熏子向他道谢:“谢谢你。”

    回到瑞穗的房间,发现她已经被移到床上。

    千鹤子问熏子,情况怎么样,熏子把刚才与星野、和昌讨论的内容告诉了她。千鹤子安心地频频点头说:“真是太好了。”然后看着外孙女。

    熏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到了瑞穗静静的呼吸声。

    两个星期前,她带瑞穗去医院做了定期检查。她回想起医生当时说的话。

    虽然进藤不认为瑞穗的大脑机能恢复,但确认了瑞穗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她的气色明显比以前更好,而且血压、体温和SpO2值等客观的数据也证实了这个事实。

    主治医生认为可能是AIBS带来的效果。虽然是受到计算机控制,但瑞穗目前使用了自己的呼吸器官,当然会消耗能量,所以代谢很可能比以前增加了。

    “这就像健康的人运动时,血压和体温会上升一样。”

    主治医生随即补充说:“但是,通常这种状态的病人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所以瑞穗很可能还残存了一小部分这方面的功能。”

    熏子立刻追问了主治医生不经意说的这句话。

    “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进藤医生说,瑞穗的大脑功能完全停止,八成已经是脑死状态,你说还残存了一小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慌忙摇着双手。

    “不是不是,进藤医生说的大脑功能停止,是指在判定时必须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的意思。”

    主治医生说,大脑内有名为下视丘和脑下垂体前叶的部分,会分泌各种不同的荷尔蒙,维持体温和血压,来适应身体的各种变化。医生将之称为身体的统合性。

    脑死判定会测试是否具有意识,头颅神经是否能够发挥正常功能,以及是否有自主呼吸,并不会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

    “瑞穗刚住院时,注射的荷尔蒙量也很多,但之后逐渐减少,如今几乎已经不需要了。我认为是那个部分发挥了功能,对幼童来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即使只有一小部分肌肉活动,身体状况也会逐渐好转。

    熏子听了这番话后,内心产生了某些隐约的想法,只是当时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

    在照顾瑞穗之后,她找到了答案。在为瑞穗擦拭身体时,发现她的腿动了一下。虽然进藤认为,那只是反射而已,但熏子并不这么觉得。

    “啊哟,你觉得痒吗?你可以多动几下。”

    在对瑞穗说话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只要瑞穗多活动,就可以增加肌肉——

    她恍然大悟。对啊,只要多增加肌肉就好。无论对普通人,或是像瑞穗这种身体的人都一样,适度的运动一定有益于身体健康。

    熏子努力想要甩开这个想法。让瑞穗运动?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能被这种荒唐的想法困住。

    然而,即使她努力想要忘记,这个想法仍然挥之不去。相反,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开始在网络上用“卧床不起、运动”等关键词搜寻相关内容,结果当然无法找到令她满意的内容。

    她只能找一个人商量这件事。她做好了被认为是无稽之谈,遭到一笑置之的心理准备,鼓起勇气,与和昌讨论了这件事。

    没想到和昌认真地倾听妻子说的话,而且提到了令熏子意外的事。

    “你还记得之前在医院听进藤医生说,瑞穗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时,你对我说的话吗?你问我,你们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械连接在一起吗?既然这样,应该很了解这些事,不是吗?我当时回答说,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从来没有考虑过脑死的情况。但是,当时我觉得有某种隐约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只是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听了你说的话,我终于了解了。虽然很遗憾,瑞穗的大脑发生了重大障碍,丧失了很多功能,但只要弥补这些功能就好。既然大脑无法发出运动的指令,那就用其他方式发出指令。”

    当熏子问他,有没有可能做到时,和昌回答,虽然不知道,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会找一名技术人员讨论这件事。”

    今天早上,和昌打电话给熏子,说想带那名技术人员去家里。

    熏子回想起星野的脸,他看起来很诚恳,让她感到安心。因为接下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必须把瑞穗的身体交给他,如果发现他打算用瑞穗来做人体实验,那熏子打算拒绝。

    熏子握着女儿细瘦的手腕。

    虽然现在变得很细,但如果能够借由运动,逐渐增加肌肉,每天的生活一定会很快乐。

    最重要的是——

    当有朝一日发生了奇迹,瑞穗清醒过来时,如果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坐起来、站起来,然后走路,她自己一定比任何人更高兴。

    “妈妈会努力等到这一天的。”熏子注视着女儿的脸喃喃说道。

    5

    星野佑也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把东西放进皮包,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发现是真绪打来的。星野站着接起了电话。

    “喂?”

    “喂?是佑也吗?我是真绪,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啊,怎么了?”星野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手表。下午三点半刚过。

    “这个星期天,你有没有什么安排?”

    “星期天哦……”星野拿起皮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机迈开步伐,“星期天有什么事吗?”

    “嗯,美纪他们说要烤肉,约我一起去。你要去吗?”

    “烤肉哦。嗯……”

    “怎么了?你不方便吗?”真绪带着不悦的声音变得很尖。

    “也不是不方便,可能要加班。”

    “啊?你上个星期不是也这么说吗?所以我们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见面了。”

    “我知道,但工作很忙,我也没办法啊。”

    “就是你们老板直接委托你的工作吗?到底要你做什么?不能请其他人代替你吗?”

    “跟你说,你也听不懂,这是只有我能够胜任的工作,所以董事长才会找我。”

    电话中传来叹息的声音。

    “好吧,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了。我一个人去烤肉,但是你要小心点,假日也加班,小心累坏身体。”

    “我知道,谢谢。你也要小心,去吃烤肉时不要喝太多。”

    “怎么可能!那就再联络。”听真绪的声音,她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他把手机放进口袋,在电梯厅等电梯,旁边有人问:“你去出差吗?”转头一看,原来是BMI团队第一小组的同事,他是比星野早一年进公司的前辈,目前正在开发针对视障者的人工视觉认知系统。只要戴上特殊的风镜和头罩,就可以在有障碍物的迷宫行走,的确是很惊人的研究成果。

    他之所以问星野是否去出差,是因为星野并没有戴上公司规定要戴的名牌,而且还没有到下班时间,星野就带着皮包准备离开。

    “虽然没有出差津贴,但的确是去外面工作。”

    前辈听了星野的回答,露出讶异的神情,但立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是去董事长家里吗?我听说了,是不是利用ANC技术,让董事长脑死的女儿能够活动?听说是董事长夫人想到的主意,没想到董事长竟然会同意。”

    ANC是星野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的简称,正式名称是人工神经接续技术。

    “董事长似乎希望尽可能完成夫人的心愿。”

    “话虽如此……”前辈说到这里时,电梯的门打开了。星野很希望电梯内有人,但不巧的是,电梯内空无一人,所以一走进电梯,前辈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女儿不是已经脑死了吗?没有意识,只是在等死而已。让这种人的手脚活动,到底有什么意义?费用也很惊人吧?”

    “董事长个人支付相关的费用。”

    “我知道,但是你的人事费用呢?虽说是董事长,但也不能把技术员当成私有财产啊。”

    “虽然我是去董事长家里,但并不认为董事长把我当成私有财产,反而觉得是给我提供了很宝贵的研究机会,能够有机会了解当病患的大脑无法发出运动指令时,如何刺激脊髓,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相信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前辈耸了耸肩,微微偏着头说:“换成我就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我才不愿意去做这种事。我做目前的工作,是希望帮助身障者,既觉得很有意义,也感到骄傲,但换成是脑死病患,又另当别论了。病人不是没有意识吗?以后也不会恢复意识,不是吗?用计算机和电气信号活动病人的手脚,到底有什么用?我觉得根本只是在制造科学怪人。”

    星野没有看前辈的脸说:“科学怪人有意识。”

    “那就比科学怪人更不如,只是利用失去意识的病人身体,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主谋是董事长夫人。你听我一句话,我劝你赶快收手,这是为你好。这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你只要煞有其事地做几个实验,然后说无法活动他们女儿的手脚,就可以全身而退。”

    星野很希望电梯中途停下来,有人走进电梯,但电梯完全没有停,直接来到一楼,所以电梯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我无法表达得很清楚,”走出电梯后,星野对前辈说,“虽然我们在研究大脑发出的信号,却不知道心在哪里,全世界的学者都不了解这个问题。既然这样,不接触这个部分,只响应病人家属的要求,不就好了吗?”

    前辈仔细端详着星野的脸说:“你真冷酷。”

    “是这样吗?”

    “虽然法律上还很模糊,但脑死实质上就等于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你面对的是一具尸体。我无法对着尸体做实验,感觉毛毛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星野内心愤怒不已,脸颊的肌肉都快抽搐了,但还是克制了怒气,面带笑容说:“董事长的女儿并没有接受脑死的判定。”

    “难道你要说她只是植物状态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资格判断。”

    前辈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摇了摇头。

    “没关系啦,既然你这么说,那就随你喽。但我告诉你,再怎么研究如何活动脑死的人的手脚,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

    “我会牢记在心。”

    “那就加油喽。”前辈挥了挥手,走向和玄关相反的方向。

    星野瞪着前辈的背影,在心里嘀咕道:“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你在说什么啊,已经有帮助了——”

    下午四点多,他来到了广尾的播磨家。按了大门对讲机的门铃,对讲机中传来播磨夫人的声音。

    “哪位?”

    “我是星野。”

    “好。”随着播磨夫人的回答,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他眼角扫到了庭院,沿着通道走向玄关,播磨夫人已经打开了门,等在门口。她皮肤白皙,下巴很尖,单眼皮的眼睛细细长长,穿和服应该很漂亮。她今年三十六岁,比星野年长四岁,但她皮肤滋润,根本看不出实际年龄。

    “午安。”星野鞠了一躬,向播磨夫人打招呼。

    “辛苦了,那就拜托你了。”

    播磨夫人客气的语气让星野感到高兴,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下属,更觉得是女儿的恩人。

    走进熟悉的房间,发现瑞穗坐在轮椅上,穿着格子图案的洋装,脚上穿着裤袜。

    “今天外婆不在吗?”

    “对啊,她带我儿子回她家了,晚上之前都不会回来。”

    “是吗?”

    也就是说,今天和播磨夫人单独相处。星野正暗自感到高兴,想到还有瑞穗,在心里暗暗纠正了自己的想法。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

    “线圈已经贴好了。”播磨夫人说。

    “是吗?瑞穗,午安,打扰一下哦。”星野微微直起瑞穗的上半身,把手放在她后背上,“嗯,位置没有问题。”

    “我觉得越来越贴合了,现在这样,瑞穗应该不会觉得痛了。”

    “希望是这样。”

    线圈是向脊髓发出磁力刺激的装置,在配合瑞穗脊椎形状的盒子内,排放了好几个线圈,但起初盒子的形状无法完全贴合脊椎,迄今为止,已经修改了多次。

    轮椅旁的工作台上并排放了两台仪器,一台是信号控制器,也是司令塔,连接了磁力刺激装置,控制各个线圈发出什么信号。目前尚未完成,星野每次造访,都会稍加改良。另一台是用电力监视肌肉活动的装置。

    “今天也从腿部运动开始,麻烦你装上电极。”

    “好。”播磨夫人在女儿面前弯下腰,脱下了她的裤袜,用OK绷把星野递给她的电线上的电极贴在瑞穗的腿上。她的动作很熟练。

    “那就开始了。”星野操作着信号控制器的键盘,调整了运动幅度、速度和次数之后,按下了执行键。

    瑞穗的右侧膝盖微微抬了起来,立刻又放了下来。接着,左侧膝盖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在轮流各做了三次之后停了下来。也就是说,她坐在轮椅上原地踏步。

    星野看着肌电监视器,左右肌肉的活动很平均,也没有造成过度的负荷。

    “很好,非常好。”

    听到他这么说,播磨夫人把双手交握在胸前,看着瑞穗的脸。

    “瑞穗,听到了吗?你做得非常好,太好了。”

    可惜女儿并没有响应母亲的呼唤。星野忍不住想象,如果这种时候,能够立刻操作控制器,让瑞穗点头,不知道该有多好,只是目前还无法做到这种程度,还只是在摸索的阶段。

    “现在稍微将腿张开,做相同的运动。”

    “好。”播磨夫人回答后,抓着瑞穗的膝盖向左右两侧打开。“请等一下。”星野叫了起来,但晚了一步。监视器发出了警告声。

    “完了……”播磨夫人慌忙把瑞穗的腿放回原位。

    星野操作了监视器,关掉了警铃声。

    “我上次也说过,即使瑞穗的动作停止,也不代表没有送信号给肌肉,有时候可能发出了维持相同姿势的信号。在这种状态下强制移动,计算机会判断信号和身体位置不同,就会像刚才一样发出警告铃声。”

    “我知道,对不起,我太大意了……”

    “你不用道歉,刚才那种程度不会有问题,但以后肌肉增加时,可能会损伤肌肉,请特别注意。”

    “我知道了,对不起。”

    “我说了,不用道歉。”星野笑着说。

    播磨夫人的表情也放松了。

    之后,花了一个小时活动瑞穗的腿部和手臂的肌肉。虽然目前都只是简单的动作,但可以感受到动作越来越顺畅,应该是关节渐渐放松了。

    休息时,播磨夫人泡了红茶。

    “上次不是和你提到整骨师的事吗?你还记得吗?”

    看到播磨夫人表情开朗地说话,星野知道应该不是坏消息。

    “我记得是请整骨师来了解瑞穗在卧床不起的这段时期,肌肉衰退的程度,是不是?我记得这件事。”

    “那位整骨师昨天又来看瑞穗的身体情况,说她的肌肉渐渐有了弹性,之前骨骼有点儿歪的地方,也慢慢纠正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看了日历,只有一个月而已。小孩子的身体真的充满潜力。”播磨夫人转头看着女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之后肌肉会越来越饱满,其他部分也一样。”

    “我很期待,我很感谢你,真的太谢谢了。”播磨夫人正视着星野说道。

    星野心慌意乱:“不,别这么说……”他伸手拿起红茶杯,掩饰着慌乱。

    是哦,一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星野想道。

    播磨董事长在两个月前找他,说有重要的事和他谈一谈。星野听了之后大惊失色,因为董事长的女儿失去意识,卧床不起。董事长问星野,有没有办法活动他女儿的肌肉。

    这件事并不是毫无预兆。星野之前就听说,董事长女儿装了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已经能够自主呼吸了。当初也是星野告诉播磨这项技术,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经接续技术。既然想要活动肌肉,当然会最先想到星野。

    星野虽然惊讶,但并不觉得是异想天开。相反,星野很希望有机会一试。这是全世界谁都没有做过的研究。

    他立刻着手进行这项工作。最先将微弱的信号送至脊髓各处,了解瑞穗的身体会产生何种反应。同时在公司制作了磁力刺激装置和信号控制器,以及肌电监视器。一个月前,才完成了所有的装置,正式开始肌肉训练。之后几乎隔天就来播磨家一次。因为要等肌肉恢复,所以才会隔天训练。

    实际进行之后,充分了解到这项研究的困难度。因为只要稍微改变信号模式和刺激的部位,身体就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动作。有时候想要活动手臂,但手臂完全不动,背部挺了起来,整个身体几乎跳起来。

    星野在这个过程中深刻体会到,人类的身体和机械不同,恐怕要花上好几个月,不,可能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控制身体。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他认为这项研究有价值,而且每天都感到很充实。

    “啊,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播磨夫人合着双手站了起来,走向衣柜,从衣柜里拿出的衣架上挂了一件深蓝色的服装。

    “哦!”星野叫了起来,“这该不会是制服吧?”

    播磨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下个星期一是小学的入学典礼。”

    “是吗?是下个星期吗?真让人期待。”

    星野之前就听说,特殊教育学校接受了瑞穗,但瑞穗并不需要去学校,而是老师每周来家里数次。虽然星野纳闷,不知道老师会对持续沉睡的孩子实施怎样的教育,但他并没有问出口。

    “所以下周一不能训练了,因为瑞穗不常外出,回来之后应该会很累。”播磨夫人把制服挂回衣柜时说道。

    “是啊,我了解了。”

    “但接下来就是星期二,中间会不会隔太久?”播磨夫人带着一脸沉思的表情说道。因为今天是星期四,最好不要连续每天训练。播磨科技周六和周日都休假。

    “那要不要星期六来?虽然是假日,但我没关系。”

    播磨夫人听了,一脸遗憾地垂着眉毛。

    “谢谢你这么说,但星期六要带瑞穗去医院。”

    “是吗?那星期天呢?”

    “啊?但你上个星期天也来……你会不会有其他事?像是约会之类的。”

    星野笑了笑,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猜想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特地空了下来。”

    播磨夫人一脸得救了的表情,双手放在胸前。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

    星野把茶杯举到嘴边,感受着红茶的香气,很希望刚才说“再怎么研究如何活动脑死的人的手脚,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帮助”的前辈,能够听到夫人刚才说的话。

    ·第三节 你守护的世界通往何方·

    1

    那家餐厅位于月岛,是一整排文字烧餐厅中的一家。真绪隔着窗户看向餐厅内,看到身穿短袖衬衫的星野佑也坐在墙边的座位上,正低着头,八成在玩手机。

    一看手表,晚上七点不到。佑也约会时提早到并不稀奇,但今天晚上,这种理所当然的景象却让真绪感到意外。

    她打开门,走进餐厅内。佑也抬起头,对她点了点头。

    “等很久了吗?”真绪发问的同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不,我也刚来而已。”

    女服务生送上了小毛巾,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于是他们点了两杯生啤酒和毛豆。

    “今天真热啊。”真绪说。

    佑也点了点头:“都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听说好像快三十摄氏度了。”

    “天气这么热,真想去凉快的地方旅行。”

    佑也轻轻笑了笑说:“是啊,如果有时间的话。”

    言下之意,就是目前没有时间。

    生啤酒送了上来,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他们还是干了杯,然后点了韩国泡菜、猪肉文字烧。他们每次都会在快煎好时,撒上“宝贝之星拉面”脆果。

    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约会了,主要原因是双方的时间无法配合。其实真绪的时间可以调整,之所以仍然没有约会,是因为佑也没有时间。

    “你的工作好像仍然很忙。”

    佑也听到真绪这么说,露出苦笑,耸了耸肩。

    “没办法啊,因为这是全世界前所未有的研究,时间永远不够用。”

    “我猜想也是这样,所以很少打电话给你,也尽量不传信息给你。”

    “你不必这么见外,如果有事,随时可以联络我。”

    “嗯。”真绪点了点头,但内心的不满并没有消失。没事也会联络,才算是情人啊。

    文字烧的食材送了上来,每次都是佑也负责煎饼。他将食材在大碗中混合后,放在铁板上,用两根铲子利落地切成小块。他的动作很熟练,真绪第一次看到时惊讶不已。

    因为我学生时代在文字烧店打工——佑也当时这么告诉真绪,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佑也和那次一样,动作精准地煎着文字烧。真绪看着他的脸,觉得不一样了。眼前的佑也,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佑也了。

    “好了,煎好了。”佑也最后把“宝贝之星拉面”脆果撒在最上方,对真绪说道。

    真绪用名叫剥铲的小铲子,把文字烧送进嘴里后表达了感想:“真好吃啊,你煎的文字烧果然最棒。”

    “你不用奉承,反正每次都是我在煎。”

    他们吃着文字烧,喝着啤酒,聊了很多事,但几乎都是真绪提供话题。工作的事、朋友的烦恼、时下的流行和演艺圈的事。无论真绪聊什么,佑也都不会露出不感兴趣的表情,总是认真地响应她的话。当真绪分享自己出糗的经验时,佑也都会很捧场地发笑。

    但是,他不会主动提供话题。之前和现在不一样,他总是和真绪分享各种大小事,尤其聊到工作时,表情特别生动。即使真绪因为内容太费解而无法理解,只能目瞪口呆地听他说话,他也无所谓。真绪不止一次佩服他这么热爱研究工作。

    第一次见面时也一样。

    他们是在共同认识的朋友经营的餐厅开幕那一天认识的,那天是只有餐厅老板的朋友参加的小型派对,真绪和佑也刚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佑也的五官清秀,整个人感觉很有气质。虽然不会积极和其他人聊天,但不会感觉他不起眼,或是觉得他阴沉。真绪猜想他应该喜欢听别人聊天。

    大家聊天时,真绪刚好聊到自己的工作。当她说自己在动物医院当助理,有时候也会参与手术时,佑也比任何人更有兴趣。

    “你有没有参与脊髓受到损伤的动物的手术?”这是他问真绪的第一个问题。

    “有啊。”听到真绪这么回答,他探出身体,接连不断地问,是什么动物?损伤的程度如何?手术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真绪有点儿被他吓到了,其他客人也都惊讶不已。这时,佑也似乎才发觉不对劲,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他又接着说:“因为我的工作是开发脊髓损伤的人使用的辅助器。”

    真绪听到他的解释,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

    他不仅从事出色的工作,而且随时都想到工作的事,随时张开天线,接收能够为工作带来灵感的信息。真绪从他的这种态度中感受到诚实,认为他一定能够了解他人内心的痛苦。

    真绪告诉他,自己参与的是发生车祸导致脊髓损伤的狗的手术,那只狗虽然后腿无法动弹,但在下半身装了用滑板改装的轮椅后,就可以靠前腿移动。佑也专心地听着她说的这些事,中途甚至开始做笔记。其他人都开始聊其他的事,真绪暗自庆幸,因为和他单独聊天很开心。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见面。”佑也主动对真绪说。于是,他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你有女朋友吧?”真绪鼓起勇气问道。

    佑也露出微笑,摇了摇头:“没有。川嶋小姐呢?”

    “我目前也是自由身。”

    “是哦,那就太好了。”说完,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约会了几次之后,他们很自然地发展为男女朋友关系。因为双方都很忙,所以每个月只能见两三次面,就这样交往了两年多。

    真绪即将三十岁,父亲虽然不过问,但母亲经常和她联络,不时打听她有没有理想的对象。真绪一直骗母亲说没有男朋友,因为只要告诉母亲佑也的事,母亲一定会要求见面,甚至希望可以带他回家。真绪的老家在群马,即使当天来回也没问题。

    真绪并不是不想让父母见到佑也,事实完全相反,她一直期待可以有这样的发展,但她认为这种事不该由自己开口。佑也从来没有提过结婚的事,而且真绪认为必须等佑也求婚之后,才能要求他和父母见面。更何况她自己并不急着结婚。

    没想到最近对未来越来越不确定。这和年龄无关,而是她觉得佑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所以令她感到不安。

    差不多半年前,她察觉到这种变化。那时候好像是三月,即使传信息给他,他也迟迟不回复,有时候甚至完全不回复。即使约他出来玩,他也总是用各种理由拒绝。

    真绪知道直接的原因。那就是佑也的工作比以前更忙了,而且那是董事长直接交代的工作,只有佑也才能胜任。真绪能够理解佑也想要全力以赴,不辜负董事长的期待,所以她起初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担心他会累坏身体。

    但是,真绪渐渐觉得佑也不光是因为工作忙碌,而是对自己的感情变淡了。理由之一,就是佑也几乎不再主动说自己的事,尤其只字不提工作。以前只要真绪问起,他就愿意回答,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问你啊,上次的猩猩之后怎么样了?”真绪用剥铲吃着明太子年糕起司文字烧,语气开朗地问。

    “你是问奥利佛吗?”

    “没错没错,就是奥利佛,因为脊髓受到损伤,手脚无法活动的那只猩猩,但用了你制作的机械之后,手臂可以活动了,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佑也在一年前第一次告诉真绪这件事。佑也双眼发亮,侃侃而谈。

    但是,今天晚上的佑也脸上不见当时的表情。

    “那项研究已经交给后辈了,我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没什么进展。”佑也一脸冷漠地摇了摇头。

    “是这样吗?我觉得这项研究很了不起啊。”

    “谢谢。”

    “上次我们医院来了一只因为脑梗死,下半身无法顺利活动的猫。我在想,那只猫也使用那种机械,或许就可以治好了。”

    “不太清楚,脊髓损伤和脑梗死完全不一样。”

    “是哦,重点是大脑到底发出了怎样的信号,对不对?脑梗死导致无法行动,就代表无法顺利发出信号。”

    正准备伸手拿文字烧的佑也停下了手。

    “难得约会,不想聊工作的事。”

    “啊,对不起。对哦,这样你心情无法放松,但因为你之前经常告诉我工作的事……”真绪抬眼看着他。

    “现在和之前的状况不同。”

    “怎样不同?”

    “怎样……”佑也把剥铲放在盘子上,坐直了身体,直视真绪,“我之前没告诉你吗?我正在做高度机密的工作,详细情况只有董事长一个人知道,所以希望你能谅解。”

    “这件事听你说过,但我原本以为稍微聊一下应该没问题。”

    “董事长特别吩咐,就连家人也不能说。”

    “是哦……那我知道了。”真绪低下了头。她觉得佑也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如家人。

    虽然心情很沉重,但她努力表现得很开朗,不想把心事写在脸上。真绪和刚才一样,不断提供各种话题,努力聊得很投入,但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不太对劲。并不是因为研究内容是高度机密,所以不能告诉自己。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真绪觉得另有原因。也许那是佑也想要守护的世界,所以拒绝他人进入——真绪忍不住有这样的感觉。

    走出餐厅时,已经九点多了。真绪觉得自己一个人聊了两个多小时,虽然吃了很多,但不太记得后半段吃了些什么。

    “吃得好饱。”真绪边走边说。

    “嗯,好久没吃这么多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去门仲吗?不知道常去的那家酒吧有没有空位。”

    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吧在门前仲町。

    但佑也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说:“不,今晚就先到这里吧,因为我有事要在明天之前完成。”

    真绪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啊?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工作吧?”

    “嗯……不好意思。”

    “到底——”是什么工作?真绪差一点儿这么问,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我们好不容易约会一次。”

    佑也把背包背在肩上,合起双手说:“真的很对不起,下次一定补偿你。我送你回家,作为道歉。”

    “不用了,反正坐上出租车,马上就到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

    “那我送你到可以拦到出租车的地方。”

    说完,他们刚走了没几步,前方就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一下子就有空车。真绪忍不住想要生气。因为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佑也举起手,拦了出租车。“真绪,你上车吧。”

    “佑也,你先上车吧。我不是这个方向,要到转角处去搭车。”

    他们目前所在的那条路是单行道。

    佑也完全没有客气,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好啊,那就这样,我会再和你联络。晚安。”

    “晚安。”

    目送佑也坐上出租车离开后,真绪迈开步伐。她仍然觉得难以释怀。

    她还没有走到转角,又有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

    搭这辆出租车,方向还是相反,但她突然浮现一个想法。她转头看向后方,佑也的那辆出租车正在等红灯。真绪见状,下定了决心。她对着出租车举起了手。

    出租车停了下来,后方车门打开。真绪一上车就指着前方对司机说:“请跟踪前面那辆出租车。”

    “跟踪?要去哪里?”白发的司机讶异地问。

    “不知道,所以请你跟着那辆车。”

    “啊?”司机发出不太愿意的声音,“我不太想牵扯这种事。”

    “拜托你了。啊,如果再不赶快,车子就要开走了。”

    佑也的出租车已经驶了出去。

    “真伤脑筋啊。”司机边说,边踩下了油门。

    “不能让对方发现,对吗?真难啊,万一追丢了,就请你见谅喽。”

    “没关系。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儿强人所难。”

    “这位小姐,你应该不是警察吧?我可不希望那辆出租车上坐的是危险人物,结果发现我们跟踪,来找我麻烦。”

    “别担心,他是普通人。”真绪又补充说,“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你跟踪你的男朋友?哦哦哦……”司机似乎察觉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你是不是怀疑他劈腿?怀疑他接下来去见其他女人?”

    “呃,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哦,我就知道。你男朋友真差劲啊,既然这样,那我就努力跟踪。”司机的好奇心受到了刺激,似乎终于来劲了。

    怀疑男朋友劈腿——原来是这样。这也许最接近真绪目前的心境。

    即使工作再忙,真的必须这么早就回家吗?以前也曾经有过工作忙碌的时期,但佑也说只要减少睡眠时间就好,一直陪真绪到很晚。

    真绪想到,也许佑也接下来必须去某个地方。那里可能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佑也的心,那里可能有他想要守护的世界。

    出租车来到东京铁塔附近。真绪看到东京铁塔,立刻确信自己猜对了。因为佑也住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要去哪里呢?这样看来,很可能是惠比寿或是目黑……”司机嘀咕道。

    司机的开车技术很好,不时让其他车子插进来,持续跟踪佑也搭的出租车,幸好路上的车子并不多。

    “这位小姐,如果你目睹他劈腿,你打算怎么办?”司机兴致勃勃地问,“你打算闯进去吗?”

    “……不知道。”

    “虽然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我劝你要冷静,如果闹得天翻地覆,双方都会受伤。”

    “谢谢。”真绪在回答的同时,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道谢。

    如果发现了佑也的去向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到底该怎么办?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也渗着汗。自己到底想干吗?发现他的秘密之后,到底要怎么做?

    “啊哟,好像快到终点了。”司机说着,放慢了车速。

    真绪发现已经进入了住宅区,道路并不宽。司机之所以放慢速度,可能觉得太靠近容易被发现。一看地址,发现是广尾。

    “果然没错,车子停下来了。”

    前方的出租车闪着车尾灯。

    “我会先开过去,如果在这里停车,容易引起怀疑。”

    “好。”真绪在回答时,在座椅上压低了身体。万一被佑也发现就惨了。

    出租车开了一小段路后停了下来,真绪向后看,发现佑也下了车,站在一栋大房子前,完全没有发现自己。

    不一会儿,他走进了那栋房子。

    “好像是那栋房子,”司机说,“我刚才瞥了一眼,那栋房子很气派。你男朋友的劈腿对象住在那里吗?”

    “不知道。”真绪偏着头,拿出了皮夹,看了车资的金额,拿出了几张千元纸钞。

    “那就加油喽。别嫌我啰唆,你真的要冷静。”司机在找零时说道。这个司机爷爷长相很亲切。

    下了出租车,真绪战战兢兢地走向那栋房子,很担心万一佑也走出来该怎么办,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来到那栋房子前。司机说得没错,那是一栋豪宅,镂空雕刻的铁门内是一条很长的通道。

    真绪看了门牌,立刻倒吸了一口气。因为门牌上写着“播磨”的姓氏,真绪知道那是播磨科技的董事长的姓氏。所以佑也来这里,果然是为了工作吗?董事长直接委托的工作,是在董事长家里工作吗?还是今天晚上要讨论什么事,所以来找董事长吗?

    通道前方的欧式建筑周围种了一些树,散发出一种梦幻的气氛。真绪很快就发现,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灯。时间还早,这家人不可能所有人都睡觉了,而且还有佑也这个客人。这家人到底在干什么?

    真绪抬头一看,发现一楼的窗户透出隐约的灯光,应该是玄关附近的房间。

    真绪凝视着那个窗户。窗户内是佑也想要守护的世界——她不由得这么想。

    2

    星野在玄关脱鞋子之前,再度向播磨夫人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这么晚才来,真的很抱歉。”

    播磨夫人苦笑着摇了摇手。

    “我没关系,星野先生,你没问题吗?你不是去参加公司的聚餐吗?你可以慢慢来,可以等明天再训练。”

    “不,如果今天再休息,就连续休息三天了,而且会不会有酒臭味?虽然我努力注意不喝太多。”

    “不会,要不要喝水?”

    “不,不需要,那就打扰了。”

    星野说完,脱了鞋子,穿上播磨夫人为他准备的拖鞋。

    “外婆今天晚上不在吗?”

    熏子露出微笑,指着楼梯上方。

    “她照顾我儿子睡觉之后,自己也睡着了。今天幼儿园去远足,外婆也陪着一起去,所以累坏了。”

    “原来如此,那真的很累。”

    “是啊,其实照顾瑞穗反而比较轻松。”播磨夫人皱起了鼻梁。

    播磨夫人像平时一样,打开了玄关旁房间的门说:“请进。”

    星野微微欠身后走进了房间,隐约飘来芳香精油的味道。从这个夏天开始散发精油的味道。播磨夫人说,精油的味道让自己比较容易入睡。这里也是她的卧室。

    瑞穗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运动衣和深蓝色的运动外套,穿着白色的袜子。五月左右,播磨夫人说,训练时当然也要穿运动服。星野猜想可能是因为瑞穗上了小学。

    “现在即使穿这样,她的体温也不太会下降,医院的医生也很惊讶。”播磨夫人兴奋地说。

    她当然会高兴,因为一旦脑死,也就是脑干的功能停止,通常不会有这种情况。虽然医生没有明说,但他们内心可能已经认为,瑞穗的一部分脑干仍然能够发挥作用。

    星野坐在工作台前,打开各种机器的电源,然后从自己带来的皮包里拿出电脑,连接控制器,换了几个程序。他因为写这些程序耽误了时间,所以无法在傍晚来这里,直到六点多才完成,差不多就是和真绪见面的时间了。

    星野完成一连串的工作后,回头问播磨夫人:“线圈已经装好了,对吗?”

    “对,已经装好了。”

    星野点了点头,打量着瑞穗的身体。

    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几乎是脑死状态的女孩吗?她气色红润,持续规律的呼吸力道很强。即使隔着衣服,也可以知道她的肌肤滋润有弹性,手臂和腿上都有适度的肌肉,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打着哈欠,用力伸懒腰。

    星野得知,瑞穗最近几乎不需要服药。这半年来,身体几乎没有任何巨大的变化,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她的手臂上贴了几个连着电线的电极。

    “那就从推手运动开始,先是不加压的情况。”星野操作着控制器的键盘。

    星野和播磨夫人看着瑞穗原本贴着身体的手肘慢慢弯曲,当拳头来到胸部旁时,手臂用力伸直,拳头伸向前方,对着空中伸出了拳头。当手臂伸直后,手肘再度弯曲,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个动作重复了五次。

    星野点了点头,看着播磨夫人说:“很完美。”

    “她的动作越来越稳当了。”

    “和以前大不相同。接下来要增加负荷,可以麻烦一下吗?”

    “OK。”播磨夫人说完,站在瑞穗旁说,“准备好了。”

    “那就开始了。”星野操作着键盘。瑞穗的手臂动了起来,先是弯曲手肘,接着和刚才一样,拳头伸向身体前方。

    这时,播磨夫人将双手握住瑞穗两侧的拳头,也就是阻止瑞穗把手伸直。星野看向肌电监视器,发现瑞穗的肱三头肌承受了很大的负荷。

    相同的运动重复了八次之后停止。因为瑞穗不会喊累,如果不借由肌电监视器观察,就会造成过度负荷,可能会损伤肌肉。

    “让她休息一下,因为这个运动相当于普通人做俯卧撑。”

    “那我来泡茶。”播磨夫人离开了床,但走向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盯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了?”星野问。

    播磨夫人抬起头,她的双眼都红了。

    “她刚才的力气很大,虽然我只是轻轻压着她的手,但她轻轻松松就把我的手举了起来。我做梦都没想到,瑞穗竟然有这么一天……”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然后胸部起伏了几次,似乎在调整呼吸,“对不起,我来泡茶。”说完,她走了出去。

    星野将视线移回瑞穗身上。她的脸颊比刚才稍微红润,可能是因为运动促进了血液循环。如果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

    瑞穗的大脑功能果然已经稍有恢复了吗?还是原本就残留了这种程度的功能,如今这些功能只是苏醒而已?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ANC的刺激活化了脊髓。关于身体的统合性问题,目前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但有人认为只要脊髓功能正常,身体就具有统合性。

    但是,对佑也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技术让瑞穗的身体日益健康,即使只是表面的健康而已,而且,播磨夫人为此喜极而泣。

    如今,在这个房间所度过的时间,逐渐成为星野生活的重心。播磨董事长认同这是正式的业务工作。对星野来说,只是用磁力刺激脊髓,就可以如此自在地活动身体的实验,也充满了魅力。

    但是,只要时间允许,他就希望能够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如此而已。

    每次让瑞穗做新的动作,或是活动了以前不曾活动过的部位,播磨夫人就会兴奋得热泪盈眶,对星野表达感谢。她每次感谢时的语气充满热情,仿佛相信他就是女儿的救世主。

    为了响应播磨夫人的期待,星野不断开发新的课题,希望熏子更加感动,希望看到她喜极而泣。她充满喜悦的样子,正是他动力的来源。

    星野当然知道这是一种恋爱感情,事实上,他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播磨夫人时,就已经被她吸引。当时这种感觉还很模糊,但在经常出入这个家之后,这种感情也逐渐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表达这种感情。因为对方是有夫之妇,而且她的丈夫是自己的老板,是老板为自己创造了目前的状况。一旦背叛老板,将会失去一切。虽然他们夫妻正在分居,但老板不可能允许自己爱上他的太太。

    星野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十分满足。他并不想和播磨夫人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只要能够和她一起养育瑞穗长大,共同分享喜悦就足够了。

    手机发出收到信息的声音。星野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真绪传来的信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看了内容:“正在努力工作吗?谢谢你这么忙,还抽空和我见面。不要累坏身体,晚安。”

    星野想了一下,回复了信息:“谢谢你的关心,晚安。”

    然后,他关了手机的电源,叹了一口气。

    和川嶋真绪交往两年。在迄今为止交往的女人中,和她最合得来。真绪个性很好,脑筋也不差,听她谈论在动物医院当助理时的各种事也很有趣。

    没错,真绪没有任何过错。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能够娶到她的男人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觉得自己会是那个男人。进公司后,他的生活一直以工作优先,但并不觉得不需要成家。他认为只要时间到了,自己就会结婚生子,而且认为真绪是理想的对象。

    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在真绪面前提过这件事,只能说是因为没有机会。星野没理由急着结婚,真绪看起来也不急。他只是很轻松地认为,早晚会有一方提起这件事,到时候再思考就好。

    没想到事态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遇见播磨夫人和瑞穗之后,之前隐约设计的未来全都归零。

    他至今仍然不讨厌真绪,也可以说出好几个她吸引人的优点,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和她建立家庭。

    因为对星野来说,目前在这里的时间成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一旦结婚成家,就无法再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真绪已经不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了。

    他觉得很对不起真绪,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但他无法欺骗自己。

    所以,他很想赶快和真绪提出分手。今天晚上,他好几次想要提出分手,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一方面是没有勇气;另一方面更因为如果真绪问及原因,自己没有自信可以说清楚。他不想提及在这个家所发生的事,不想提到瑞穗,也不想提到播磨夫人。虽然他也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或许可以说,自己喜欢上其他女人了,但如果真绪追问是哪里的哪个女人,自己立刻就会张口结舌、语无伦次。他很不擅长在这种事上说谎。

    最近,他有时候希望真绪向他提出分手。她很聪明,不可能没发现星野的态度有问题。

    他正在想这些事,听到敲门声。“可以请你帮忙开一下门吗?”

    星野起身打开了门,双手端着托盘的播磨夫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组茶杯,还有装了饼干的盘子。

    “啊,你又烤了这种饼干吗?”星野问。播磨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上次你不是说很好吃吗?所以我昨天趁我妈照顾瑞穗的时候烤了这些。”

    “是吗?那我来尝尝。”星野咬着饼干,除了适度的甜味,还有淡淡的柠檬香气在嘴里扩散。

    “好吃吗?”

    “很好吃,再多也吃得下。”

    “太好了,还有很多,你不要客气,这些饼干都是为你烤的。”播磨夫人说着把茶杯举到嘴边。

    “谢谢。”

    星野喝着红茶,偷偷地看向播磨夫人的侧脸。她正看着瑞穗。

    自己可能永远不会向她表明心迹,但星野最近开始觉得,也许这份感情并非单向,也许即使什么都不说,两个人的心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3

    真绪把车子停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打开了后车座的侧滑门。这辆小型厢型车是真绪任职的动物医院的车子,但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她的皮包里也有一把车钥匙。

    白色的金吉拉波斯猫蜷缩在她从后车座拿下的粉红色提篮内,它的名字叫汤姆,是十三岁的公猫。因为不久之前才动了切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脖子上还戴着伊丽莎白项圈。虽然还必须观察术后状况,但前天接到饲主的电话,说他们夫妻要离开东京两天,不放心把它独自留在家中,希望可以留在医院照顾。虽然平时都会婉拒类似的委托,但饲主是院长多年来的老朋友,所以这次特别通融,收留了它。原本饲主应该今天来接它回家,但又接到电话说,晚上之前都无法出门,而且不知道几点才能结束。无奈之下,真绪只能把它送到饲主家。

    在玄关请饲主开门后,真绪拎着提篮上了楼。按了房间的对讲机后,立刻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门也打开了。

    汤姆的妈妈——饲主太太出现了。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女人。

    “啊,是川嶋小姐,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饲主太太一脸歉意,两道眉毛皱成了八字形。

    “你太客气了,汤姆这几天都很健康。”真绪递上提篮。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汤姆,你有没有乖?对不起,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饲主太太接过提篮,对里面的爱猫说话。

    “为它称了体重,比刚动完手术时轻了,但在正常的范围内,所以不必担心,希望不要让它有压力。”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多少钱?”

    “不,不用钱。”

    “啊?没关系吗?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你不必放在心上,那就请汤姆多保重。”真绪鞠了一躬,离开了饲主家。

    回到停车场,坐上了厢型车,发动车子,驶出了公寓,但开了一小段路之后,她踩了刹车,看着卫星导航系统。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上上个星期的星期四,她和佑也一起去吃了文字烧。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快两个星期了。那天的天气很热,最近已经完全有了秋天的味道。这段时间,虽然他们会相互传信息,但并没有见面。信息的内容也很空洞,比现成的贺年卡更加空洞无物,根本不会想要一看再看。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目的地附近。刚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简直就像在鼓励真绪的行为。

    真绪犹豫着踩下了刹车。她换了挡,转动方向盘,倒车停进了停车位。

    她用卫星导航系统确认了位置。她大致知道那栋房子的位置,在记住目前地点和那栋房子的位置关系之后,她关掉了引擎,下了车,锁上车门后迈开步伐。

    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去那栋房子干什么?

    佑也今天也许也在那里。既然那是他的工作,他在那里也很正常。自己想要确认这件事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不,更何况自己要怎么确认?

    她不断地问自己,却不知道答案,但还是无法停下脚步。她在熟悉的街角转弯,继续往前走。

    虽然白天的感觉不太一样,但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经过的路。真绪放慢了脚步,内心有点儿发慌。

    接着——

    那栋房子出现在视野左侧。欧式的房子周围种着树木,记忆中,墙壁接近漆黑色,但现在发现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

    她沿着米色的围墙来到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因为颜色和记忆中不同,她担心是否错了,但并没有错。铁门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到的相同,而且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看向房子。长长的通道前方是玄关的门,那天晚上透出灯光的窗户拉起了窗帘。

    佑也今天也在里面吗?他在这栋房子里,守护着什么吗?

    门柱上装了对讲机。如果自己按门铃会怎么样?屋内的人问“是哪一位?”时,自己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自己是星野佑也的女朋友,他今天有没有来这里?

    她摇了摇头。自己当然不可能这么做,这简直就像是跟踪狂。如果被佑也知道,一定会觉得很可怕,搞不好会讨厌自己。

    回家吧。她想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真是鬼迷了心窍。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请问是有事要找我家吗?”

    真绪惊讶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回头一看,一个鹅蛋脸的女人满脸讶异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灰色洋装,外面套了一件淡粉红色的开襟衫,气质出众,镇定自若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不,并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听朋友提过这里……”说出口之后,她感到后悔不已。早知道应该说刚好路过,看到房子很漂亮,就忍不住张望了一下,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的朋友是?”果然不出所料,那个女人追问道。

    真绪根本无法掩饰,如果说的谎不合理,自己的处境会更难堪。

    “呃……是一个姓星野的人。”她小声回答。

    女人松开了微微皱起的眉头,点了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你也是播磨科技的人吗?”

    “不,并不是……”真绪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飘忽起来。

    那个女人露出似乎察觉了什么的表情问:“你该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吧?”

    那个女人一猜就中。真绪慌了手脚,拨了拨刘海,小声地回答:“嗯,差不多吧。”

    真绪似乎看到女人的眼睛深处一亮,接着露出几乎可以称为妖媚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星野先生从来没有提过他有女朋友,我还以为他没有女朋友呢。不过,像他那么英俊潇洒的人,没有女朋友才奇怪吧。”

    英俊潇洒的人。这种说法让真绪有点儿在意。这是什么意思?

    “请问……他经常来这里吗?”

    “对啊,差不多两三天来一次,但今天不会来。”

    “这么频繁……”

    “星野先生没有详细告诉你在我家做什么吗?”

    真绪摇了摇头说:“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是这样啊。”女人小声嘀咕后想了一下,然后再度对真绪露出微笑。

    “如果你时间方便,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我来告诉你,星野先生在我家做的事。”

    “可以吗?但他说是高度机密的业务。”

    “高度机密……这的确不是可以逢人就说的内容,但让你知道没关系。”女人打开了大门说,“请进。”

    “打扰了。”真绪说着走进大门内。

    “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女人在关上大门时说。

    “哦……我姓川嶋,川嶋真绪。”

    “真绪,真是好名字。请问怎么写?”

    真绪回答说,是真实的真,头绪的绪。女人听了之后,又说了一次:“真是好名字。”

    “请问……你是播磨董事长的夫人吗?”真绪鼓起勇气问道。

    “对。”女人点了点头,然后告诉真绪,她叫熏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听。”

    “谢谢。”董事长夫人说完,沿着石板通道走向玄关。真绪对着她的背影说:“那个……”播磨夫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我刚才说,是从男朋友口中听说这里的事是骗你的。其实是我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所以跟踪了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这里的事,如果你认为不想牵扯这么麻烦的事,请你告诉我。我马上就离开,但请你不要告诉他。”真绪直直地站在那里说。

    播磨夫人面无表情,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听着她说完,立刻嫣然一笑。

    “我知道了,那就不告诉星野先生,我并不觉得麻烦,这很常见。”说完,她再度走向玄关。

    播磨夫人打开门,对真绪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屋。“打扰了。”真绪打了一声招呼后,走进了屋内。

    门厅很宽敞。门厅旁是楼梯,因为是挑高空间,所以天花板很高。有淡淡的香料味道。是芳香精油吗?

    门厅旁的房间门打开了,一个像是读幼儿园年纪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的一双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可能以为妈妈回来了,所以出来迎接,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站在那里,似乎很惊讶。

    “我回来了。你有没有乖?”播磨夫人问。但男孩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僵硬,露出警戒的眼神看着真绪。真绪对他打招呼说:“你好。”他也没有反应。

    这时,另一个人走出了房间。这次是个子矮小的白发老妇人,她也发现了真绪,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真绪向老妇人鞠了一躬。

    “有客人啊。”播磨夫人说,“等一下会向你解释,妈妈,你可不可以带生人去客厅?”

    “哦,好啊好啊。”应该是播磨夫人母亲的老妇人握着男孩的手,“小生,和外婆去那里玩游戏。”

    “我想搭积木。”

    “搭积木吗?嗯,好啊好啊。”

    老妇人牵着男孩的手,消失在走廊深处。

    “请进来吧。”播磨夫人说。

    “打扰了。”真绪脱了鞋子走进屋内,但不知道该走去哪里,所以站在原地。

    播磨夫人走向刚才那个男孩走出来的那道门。

    “星野先生每次都进去这个房间,说起来,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绪吞着口水。果然没有猜错。那天晚上看到亮着灯的窗户,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当时他就在这里。

    “川嶋小姐,”播磨夫人注视着真绪的脸说,“我想要让你见的人就在这个房间。你愿意见她吗?”

    播磨夫人的眼神很认真,真绪有点儿不知所措,忍不住紧张起来。她感到害怕,但事到如今,不能逃走。

    “愿意。”她收起了下巴。

    “那就请进。”播磨夫人打开了门。

    真绪诚惶诚恐地走向那个房间。芳香精油的香味似乎就是从这个房间散发出来的。

    那是一间很宽敞的西式房间,真绪最先看到放在窗边的大泰迪熊。接着看到泰迪熊前有一张小床,铺着花卉图案的床单。

    然后她才注意到粉红色的椅子。那张椅子绝对不小,反而大得有点儿不适合称为椅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并没有进入真绪的视野。

    一个女孩坐在椅子上。女孩的年纪大约读小学低年级,长得很可爱,刘海剪得很整齐的发型很适合她。她睡着了,闭着眼睛,睫毛显得特别长。

    “她是我女儿,”播磨夫人说,“请你再靠近一点儿。”

    真绪慢慢走过去,立刻发现了一件事,刚才以为是椅子的东西,其实是担架型的特殊轮椅,而且女孩的鼻子插着管子。真绪知道那是补充营养的鼻胃管。

    “我女儿因为溺水,已经沉睡超过一年了。医生说,她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了。”

    真绪惊讶地转头看着播磨夫人。“这该不会……”她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

    “没错。”播磨夫人嘴角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说她是植物人,你可能比较清楚。但医生认为她甚至称不上是植物人。”

    真绪想到“脑死”的字眼,但没有说出口,看着轮椅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完全……”

    这句话并不是奉承。因为无论气色和皮肤,都和健康的孩子无异,而且即使穿着衣服,也知道她的体格并不差。

    “经过了很多人的努力,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生命力,所以能够维持目前的状态。对这个孩子来说,星野先生的努力更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么?”真绪问。

    “好吧,”播磨夫人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偏着头后小声嘀咕,“也许该让你目睹一下。川嶋小姐,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啊?我要出去吗?”

    “对,只是一下子而已。”

    真绪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按照播磨夫人的要求走了出去。她等在门外,很快就听到播磨夫人说:“请进。”

    她再度走进房间,看到播磨夫人坐在椅子上。她前方的桌子上排放着复杂的仪器,刚才这些仪器用布盖了起来。

    真绪将视线移向轮椅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但其实稍有不同。她的背上有几条电线,连在桌子的仪器上。

    女孩仍然闭着眼睛,面对真绪的方向,手臂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先让她打招呼。”播磨夫人说着,按了仪器的某个地方。

    下一刹那,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女孩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然后放回原位。真绪差一点儿叫出来,但好在忍住了。

    “虽然星野先生说会有危险,所以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使用,但这种程度应该没有大碍。”播磨夫人抬头看着真绪,“你似乎真的很惊讶。”

    真绪按着自己的胸口,调整着呼吸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啊,我用星野先生开发的最新技术,活动了我女儿的手。多亏了星野先生,让我女儿身上很多肌肉都可以活动,也逐渐恢复了健康,现在骨质密度也几乎是正常值。”播磨夫人满脸得意,然后又继续说道,“星野先生是我们的恩人,是我女儿的上帝,也是她的第二个父亲。”

    真绪想不到该说什么,注视着闭着眼睛的女孩,茫然不知所措。

    播磨夫人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我请你来喝茶,却连茶都没倒。”说完,她走出了房间。

    真绪仍然愣在原地,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植物人。不,脑死。这种人能够动吗?播磨夫人刚才说,星野让她女儿可以活动。星野两三天来这个房间,活动女孩的身体。

    他在这里是上帝,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

    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她暗自纳闷,向女孩靠近一步。

    女孩的右手像刚才一样举了起来,然后又放回原位。

    一阵寒意贯穿真绪的背脊,她忍不住发出轻声尖叫。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来到刚才脱鞋子的地方,穿上球鞋,立刻冲了出去。她冲向大门时,想起了男友的脸。

    佑也,那就是你守护的世界吗?那个世界的前方是什么?

    4

    “应该是回声现象。”

    听到星野这么说,正在为瑞穗脱下白色训练服,换上格子图案睡衣的熏子停下了手,回头看着他:“回声?有这种现象吗?”

    “目前还不是很清楚,”星野拿起桌上的茶杯,“因为这是用磁力刺激使神经产生微小的电流,借此活动肌肉,在刚结束时,运动神经处于活化的状态,所以微小的刺激就会产生反射,有可能会重复相同的动作。这就是回声现象。”

    “没办法预防吗?”

    “不,只要修改程序,应该就可以改善,但发生回声现象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很奇怪。”

    “呵呵呵。”星野笑了起来,“没有操作控制器,瑞穗就突然做出和之前相同的动作,可能会有点儿被吓到吧?”

    “有一点点,我一时以为是瑞穗自己动了,但随即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熏子让瑞穗躺在床上,帮她调整姿势后,回到桌子旁。

    “我之前应该告诉你,会有这种可能性。怎么办?修改程序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星野说。

    熏子摇了摇头:“不需要,我以后不会随便动仪器了。”

    “好,这样比较好,那就拜托了。”星野眯起眼睛,喝着红茶。

    熏子也伸手拿起杯子。当初与和昌结婚时,朋友送了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作为贺礼,以前都放在碗柜内作为装饰品,如今都拿来喝茶。

    “但是,”星野开了口,“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我在想,夫人为什么会想要一个人操作仪器?我记得之前曾经叮嘱过,我在的时候才能为瑞穗做训练,否则会有危险。”

    “对不起。”熏子坐着鞠了一躬,“因为我和瑞穗在一起时,突然想要让她活动一下……心想让她的手上下摆动一下应该没问题。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星野点了点头。

    “等数据齐全,程序完成之后,夫人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操作。在完成之前,请再稍微忍耐一下。”

    “好。”熏子回答后,看着床上的瑞穗。

    她回想起两天前发生的事,同时想起了川嶋真绪的表情。

    当熏子端着为她泡好的茶走回房间时,发现只有瑞穗独自在房间内。去玄关一看,发现川嶋真绪的球鞋不见了。熏子觉得她不可能不告而别,所以等了一阵子,却没有看到她再回来。

    熏子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了。即使临时有急事,也该打声招呼。既然是星野的女朋友,至少应该有这种程度的常识。

    熏子回到瑞穗的房间,决定拆下仪器,但在此之前,想要让瑞穗再动一下。她就像刚才表演给川嶋真绪看时那样,举起了瑞穗的右手,然后放了下来。瑞穗出色地完成了动作。

    “你越来越厉害了,做得很好。”

    熏子对瑞穗说完,关掉了装置的电源,然后用布盖了起来,但并不是为了防止灰尘,而是不喜欢电子仪器冷漠的感觉。正当她准备把线圈——磁力刺激装置从瑞穗身上拆下来时,瑞穗的右手轻轻抬了起来,然后又放回了原位。熏子倒吸了一口气,看向已经盖上布罩的装置。她以为自己忘了关掉电源,但电源已经关掉了。

    她注视着双眼紧闭的女儿。该不会发生了奇迹吧——这种想法掠过她的心头,但立刻消失了。虽然觉得可惜,但最好还是不要这么想。在使用这个装置之前,瑞穗的身体就会突然动一下。是进藤医生用冷漠的口吻说,那纯粹只是反射现象而已。

    星野刚才的说明,让她完全了解了。回声现象,也许该记住这个名词。否则下次再发生相同的情况,可能会吓到不知情的人。

    没错,川嶋真绪应该看到了这个现象,在熏子泡红茶时,她应该看到瑞穗的右手因为回声现象动了起来,所以她吓得逃走了。

    真是没礼貌的女人。我女儿还活着,动一下手,有什么好害怕的?

    但是,熏子决定以后不再随便在陌生人面前活动瑞穗的身体。不久之前,和昌难得带了他父亲多津朗来家里,于是让多津朗看了瑞穗举起双手的样子。没想到公公一脸错愕地愣了半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对和昌说:“我无法苟同这种事。”

    和昌问他为什么,多津朗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孙女的脸说:“因为我觉得用电力操作来活动人的身体,是对神的亵渎。”

    这句话把熏子惹火了,她用力呼吸后说:“用电力操作?为什么?随时活动卧床不起的孩子手脚,为他们翻身,是日常的照护工作,现在只是让瑞穗靠自己做这些事,为什么是对神的亵渎?更何况这项技术是和昌的公司,也是爸爸你以前担任董事长的公司所研发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多津朗被熏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慌忙辩解说:“我刚才说是对神的亵渎,实在是言重了。因为太了不起了,所以我很惊讶。”和昌也出面解释,向熏子道歉说是他的错,他应该先向父亲说明情况。

    之后,多津朗听了熏子与和昌的说明,也了解到这个装置的训练对维持瑞穗的健康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临走时,多津朗露出温柔的眼神看着瑞穗说:“瑞穗,你要好好训练。”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能够像多津朗那样开放。不,多津朗也许只是在儿子和媳妇面前假装接受,更何况像川嶋真绪这种外人,很可能感到毛骨悚然。

    星野喝完了红茶,把茶杯放回了茶托,看了一眼手表后说:“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熏子也看向墙上的时钟,七点刚过。他来这里约两个小时了。

    “如果不赶时间,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餐?不过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菜可以招待你。”

    这是熏子第一次邀他留下来吃饭。星野听到熏子的话,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不……这太不好意思了。”星野说着轻轻摇了摇手,但熏子没有错过他脸上浮现的喜色。

    “你不必客气,还是已经有其他安排?约会吗?”

    “没有没有,”星野摇着头,“才不是这样。”

    “真的吗?星野先生,你不是假日也来我家加班吗?所以我很担心你连约会的时间也没有。”

    “什么约会……”星野的眼神飘忽之后,瞥了熏子一眼说,“我没有这种对象。”

    “啊?怎么可能?”

    “是真的,”星野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如果因为我,剥夺了你和心爱的女朋友相处的时间,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

    “完全不必担心。”星野低头嘀咕道。

    “既然这样,就务必留下来吃晚餐,我去跟我妈说,请她准备一下。”熏子说完,站了起来。

    “啊,那个,这……”星野也站了起来,“非常感谢,但我还要回公司处理一些工作。我刚才中断了手上的工作来这里。”

    熏子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真对不起,特地为了瑞穗过来。”

    “别这么说,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谢。”熏子说完,打开了衣柜,拿了星野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后,说了声,“来吧。”打开上衣,让星野穿上。

    “啊,谢谢……”星野诚惶诚恐地背对着她,把手伸进上衣袖子。

    熏子像往常一样送星野到玄关。星野用鞋拔穿上皮鞋后,右手拎着皮包,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那我就告辞了,我后天再来。”

    “辛苦了,路上请小心。”

    “谢谢。”

    星野转身把手伸向门把,但在推开门之前转过头。

    “怎么了?”熏子微微偏着头。

    “不,那个……”他舔了舔嘴唇,“下次务必让我有机会一起吃晚餐,虽然这样说听起来脸皮很厚。”

    熏子瞪大眼睛,微微吸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什么要求?你喜欢吃什么?”

    “我哪敢提什么要求。”星野微微红了脸,“什么都可以,我不挑食。”

    “那我一定要设计很棒的菜色。啊,但我这么说,你就会期待,真伤脑筋。”

    “不,真的什么都好,你不必担心。那我就告辞了。”星野再度鞠了一躬,开门走了出去。

    熏子锁好门之后,回到了瑞穗的房间。打量了女儿熟睡的脸庞后,她将视线移向窗外,看到身穿西装的星野正走向大门。

    那个年轻的贡献者——

    自己当然不可能轻易放手。因为还需要他为瑞穗做很多事,希望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其他需要优先的事。

    川嶋真绪该怎么办?因为她必须隐瞒跟踪的事,所以不可能告诉星野她来过这里。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在这里干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男友在这里被像上帝一样崇拜。

    而且,她一定深切体会到,自己踏进了一个不该涉入的世界。

    星野说他没有女朋友,熏子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这句话不再是谎言。虽然她内心产生了一丝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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