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经典作品-沉睡的人鱼之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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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上门朗读的人·

    1

    熏子刚为瑞穗的长发绑好马尾,门铃就响了。熏子很喜欢为女儿梳这个发型,她觉得这个发型最好看,但仰躺在床上时很不方便,所以平时很少有机会梳这个发型,像今天这样,需要长时间坐着和别人见面时,即使多花一点儿时间,她也想为瑞穗绑一个可爱的发型。

    熏子拿起装在门旁的对讲机:“哪一位?”

    “午安,我是新章。”对讲机中仍然是那个没有起伏的声音。

    “请进。”熏子说完,按下了大门的解锁开关,回头看着瑞穗。她今天穿着格子短袖衬衫和迷你裙,虽然闭着眼睛,但身体坐得很直,脖子也很挺。因为轮椅的辅助,让她可以维持这样的姿势,当然也是因为瑞穗的肌肉和骨骼状态不错,才能够做到。

    熏子走出房间,在门厅换了拖鞋,打开玄关的门锁开了门。

    新章房子站在门口。她穿着白衬衫和深蓝色裙子,一头黑发盘成发髻,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对着熏子鞠了一躬。

    “我们正在等你,谢谢你每次辛苦上门。”熏子说。

    “应该的。”新章房子简短地回答,她的嘴巴几乎没有动,眼镜后方的眼睛也没有动,“瑞穗的情况还好吗?”

    “托你的福,最近都很稳定,和上个星期一样。不,可能比上星期还好一点儿。”

    “那就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她在说这句话时,嘴角才终于有一丝像是笑容的表情,但随即恢复了没有表情的脸。她今年四十岁,虽然脸上的妆不浓,但几乎看不到皱纹,也许就是因为她很少做任何表情。

    “请进。”熏子说。

    “打扰了。”新章房子说完,走了进来。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里,立刻敲了敲旁边房间的门。里面当然没有回答。她明知道不会有响应,仍然先敲门。每次都这样。

    “瑞穗,我进去喽。”说完,她打开了门,走进房间。熏子也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新章房子面对着坐在轮椅上的瑞穗说:“午安,你妈妈说得没错,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她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后坐了下来,“今天我带了你应该会喜欢的书,是关于魔法和动物的故事。”

    新章房子从肩膀上拿下背包,从里面拿出绘本,把封面展示给瑞穗。

    “瑞穗,你闭着眼睛,所以可能看不到。封面上画了紫色的花和茶色的小狐狸,花的名字叫风吹草,那是一种会变魔术的神奇花朵。这本绘本就是关于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她把绘本对着瑞穗,翻开了封面,“在一个地方,有一只小狐狸饿坏了。小狐狸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头晕眼花,连路都走不动了。这时,小狐狸听到有人在对它说话。哎哟,真是可爱的小狐狸啊。原来是一个女孩。女孩似乎发现小狐狸饿坏了,从口袋里拿出饼干送给小狐狸。小狐狸咬了一口,发现饼干真好吃啊。小狐狸转眼之间,就把饼干吃光了,浑身立刻有了满满的力气。女孩看到之后对它说,太好了,然后就离开了。”

    熏子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出了房间,然后又静静地关上门,但是,她没有立刻去客厅,而是站在原地偷听。

    她听到新章房子的声音。

    “小狐狸很想再见到那个女孩,这时,它看到一张布告,上面写着要在城堡里举行派对。看到布告上画的公主,它太惊讶了。因为那就是送它饼干的女孩。只要参加派对,就可以见到那个女孩。但是狐狸不能进城堡去。怎么办?怎么办呢?小狐狸很伤脑筋,就去找它的好朋友风吹草商量。风吹草对它说:‘小狐狸,别担心,我可以把你变成人。’然后就使用了魔法。结果呢?小狐狸——”

    熏子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今天没问题,即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新章房子也会继续朗读。

    还是她发现自己走出房间后在偷听?

    很难说。等一下再确认一次——

    走进厨房后,用水壶烧了水,把茶杯放在烹饪台上,从柜子里拿出大吉岭茶叶。

    两个月前,瑞穗升上了特殊教育学校的二年级。因为是去年四月入学,所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对瑞穗来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并非理所当然。

    一年级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师。那位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很亲切善良。

    瑞穗无法像其他学生一样去学校上课,所以采取了上门辅导的方式。由老师来到家里,配合学生的情况授课,所以在入学之前,曾经和校方多次沟通,也因此和米川老师见过几次面,但即使得知了瑞穗的状况后,也没有显得不知所措。她说以前也曾经多次负责情况类似的学生。

    “我们可以在多方尝试后,发现瑞穗喜欢的事,一定能够做到!”米川老师的脸上充满自信。

    米川老师来家里第一次看到瑞穗时,觉得她根本不像是有障碍的孩子。

    “感觉就像是健康的孩子睡着了,真是太惊讶了。”

    她的感想让熏子感到骄傲,也觉得她说得没错。因为自己正是这样照护、训练瑞穗。瑞穗真的睡着了,只是没有醒来而已。

    每个星期上门辅导一次。米川老师对瑞穗尝试了各种方法。对她说话、触摸她的身体、让她听乐器的声音,还播放音乐。瑞穗的身体随时都连着好几个显示生命征象的仪器,米川老师特别注意观察瑞穗的血压、脉搏和呼吸频率,她似乎想要努力发现瑞穗的身体有何反应。

    “即使在意识障碍的状态下,仍然有潜在的意识。”米川老师对熏子说,“听说曾经有一个女孩子,每天在陷入植物状态的男生耳边说,等你好起来,就让你吃寿司。不久之后,男生奇迹似的苏醒了,你猜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想吃寿司,但他完全不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这么说。你不觉得太神奇了吗?”

    米川老师说,即使瑞穗现在没有意识,呼唤她的潜意识很重要。

    熏子不由得感到佩服。因为她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是基于信念说这些话。熏子虽然感到佩服,但并没有感动,是因为并没有完全相信米川老师,怀疑米川老师内心是不是觉得自己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呼唤瑞穗的潜意识很重要——既然她这么说,那倒来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熏子内心甚至萌生了这种有点儿坏心眼的想法。

    但是,回想起米川老师之后努力的情况,熏子不得不在内心对当初曾经产生怀疑向她道歉。她真的很努力。虽然瑞穗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但她绝不轻言放弃,即使某些征兆只是反射的结果,她也觉得“瑞穗可能喜欢这个”,锲而不舍地反复敲玩具鼓测试。

    熏子不得不承认,瑞穗遇到了一位优秀的老师。正因为如此,所以听到二年级要换老师时,熏子内心失望不已。一问之下才知道,米川老师身体出了状况,暂时无法回学校任教。

    新章房子接替了米川老师的工作。熏子对她的第一印象,觉得她是一个安静而不起眼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话也不多,从来不曾像米川老师一样,表达自己的方针和信念。有时候熏子问她,她却反问熏子:“你希望采取怎样的教育方针?”

    “教育的事,全权交给老师。”熏子回答后,又补充说,“米川老师的辅导很出色,所以很希望能够继续采用她的教育方针。”

    新章房子面无表情地轻轻点了点头,只回答说:“我会考虑。”她并没有回答:“我知道了。”这件事让熏子很在意。

    但是,刚开始时,新章房子也和米川老师一样,触摸瑞穗的身体,让她听各种不同的声音,也和米川老师一样,注意观察瑞穗的生命征象。但从某个时期开始,变成了整天都读书给瑞穗听。大部分都是以幼儿为对象的绘本,有时候也会说一些稍微复杂的故事。

    “你认为朗读适合瑞穗吗?”熏子曾经问她。

    新章房子微微偏着头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适合,但我认为这么做最恰当。如果你不满意,我可以再考虑其他方法。”

    “不,没这回事……那就拜托你了。”熏子在鞠躬的同时,暗自思考适合和恰当到底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阵子之后,熏子像今天一样,离开房间去泡红茶。当她端着放了茶杯的托盘回到房间门口时,可能离开的时候门没有关好,所以还留了一条缝。她一只手拿着托盘,另一只准备去开门时,从门缝中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新章房子并没有在朗读。她把书放在腿上,看着瑞穗不说话。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熏子觉得她的背影很空虚。

    做这种事也是白费力气——

    即使朗读给她听,她也听不到。她根本没有意识,也不可能恢复意识——

    熏子觉得新章房子内心一定这么认为。

    她拿着托盘,沿着走廊轻轻走回客厅前,打开门之后,故意大声关上了门。然后走路时发出很大的声音,缓缓走去那个房间,再度听到了新章房子朗读的声音。

    从此之后,她对新老师产生了怀疑。

    这个女人是真心投入瑞穗的教育工作吗?她有这个意愿吗?是不是因为工作,所以才不得不上门?内心是不是很不愿意?是不是觉得对着脑死的女孩朗读很愚蠢?

    熏子很想了解新章房子的内心,想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持续朗读。

    熏子把飘着大吉岭红茶香气的茶杯放在托盘上,走出了厨房。客厅的门敞开着,她轻手轻脚地走在走廊上,努力不发出脚步声,听到瑞穗的房间传来新章房子的声音。

    “怎样才能救公主一命呢?科恩问医生,医生回答说,只有风吹草的花才能救公主的病,但那是很珍奇的花,很难找到。科恩听了,立刻冲出城堡。他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风吹草生长的地方。风吹草一看到他,立刻问他:‘小狐狸,你怎么了?’但是科恩听不到风吹草的声音,他一把抓起风吹草,连根拔起。”

    熏子打开门,走进了房间,但新章房子并没有停止朗读。

    “科恩的身体立刻被一阵烟雾包围,当他回过神时,已经变回了原本的小狐狸。魔法失效了。小狐狸慌忙把风吹草放回地上,但已经来不及了。花枯萎了。对不起,风吹草,对不起。小狐狸哭着道歉,哭了很久很久。那天晚上,有人敲公主房间的窗户,仆人打开窗户,却看不到人影,但看到一朵风吹草的花。虽然那朵花救了公主一命,却没有人知道是谁把花送来的。”

    故事结束了。新章房子合起了绘本。

    “虽然有点儿哀伤,但故事好美。”熏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你知道内容吗?”

    “我大致听到了。被魔法变成人类的小狐狸好像见到了公主。”

    “是啊,他们变成了经常一起玩的好朋友,没想到公主病倒了。”

    “因为太受打击,所以小狐狸忘记了魔法的事,结果做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风吹草,也见不到公主了。”

    “虽然是这样,但真的是愚蠢的行为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没做,公主就会死。风吹草终究是植物,早晚会枯萎,魔法也就同时失效了。小狐狸早晚会失去双方,但公主的性命因此得救了,所以不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熏子察觉了新章房子的意图,接着说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既然是早晚都会失去的生命,应该在还有价值的时候,帮助其他有可能救活的生命,是不是?”

    “我认为也可以这么理解,只是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有没有想这么多。”新章房子把书放进皮包后,看着桌子说,“好香啊。”

    “趁热喝吧。”

    “谢谢。”新章房子转向桌子的方向,“但是,下次请不要费心张罗了。之前我一直没机会说,很抱歉。”

    “只是泡杯茶而已。”

    “不,我希望妈妈也能够一起听故事,因为我希望你了解,我朗读了什么书给瑞穗听。”

    她可能对刚才她在读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时,熏子中途离开感到不满。原来那个故事不是读给几乎是脑死状态的儿童听,而是想要读给家长听的。

    “好,那下次就这么做。”熏子挤出笑容回答。

    2

    滴答。冰冷的东西滴在鼻尖,门胁五郎忍不住叹着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从放在旁边的皮包内拿出透明雨衣。

    其他成员也纷纷讨论,果然下雨了。

    今年五月很闷热,很担心就这样进入夏天了。没想到进入六月之后,气温不再上升。真是太好了,这样站在街头不至于太辛苦。没想到刚松了一口气,就提早进入了梅雨季节。下雨是街头募款的天敌。今天在上街之前,还在讨论到底要不要停止活动,但上网查了天气之后,发现降雨量并不大,最后决定继续进行。刚好有十名义工参加今天的募款活动,正午过后,站在车站前的天桥旁,对着马路大声叫喊时,天气还只是有点儿阴沉而已,没想到还不到三十分钟,就下起了雨。

    所有成员都在相同的T恤外穿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着江藤雪乃满面笑容的照片,在贴着相同照片的募款箱上也罩上了塑料套后,再度开始募款。门胁左手拿着写了“雪乃拯救会”的旗帜,右手抱着装了宣传单的盒子。

    “那就好好加油!”

    听到门胁的激励,其他九个人回答:“好!”除了他以外全都是女人。非假日的白天,很难拜托有工作的男人来支持活动。

    天气不稳定时,捐款的人数就会急速减少。不光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减少,雨伞是很大的原因。因为要撑伞,所以占用了一只手。在这种状态下从皮夹里拿零钱很麻烦,即使想要捐款,也会想着改天再说。而且雨伞挡住了视线,行人可能根本没看到有人在街头募款。

    这种时候,只能靠大声宣传。门胁用力深呼吸时,站在他身旁的松元敬子用响亮的声音对行人说:“敬请伸出援手。住在川口市的江藤雪乃因为罹患严重的心脏疾病而深受痛苦,请伸出援手,协助雪乃去国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零钱不嫌少,请各位踊跃捐款。”

    松元敬子的宣传很快就发挥了效果,刚好路过的两名粉领族中的一人停下脚步,拿出皮夹走了过来。另外一个女人似乎也不甘示弱,虽然不是很愿意,但也跟着捐了款。

    “谢谢。”门胁说着,向她们递上了宣传单。宣传单上也印了江藤雪乃的照片,并记录了她的病情和迄今为止的情况,但那两个女人轻轻摇了摇手,没有接过宣传单就离开了。她们捐了款,却不是对活动的详细内容有兴趣,可能只是觉得默默经过有点儿过意不去。在刚开始进行募款活动时,门胁对捐款人的这种反应难以释怀,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利用人性的弱点。

    但在活动开始一个星期后,就不再思考这些事。因为他发现募款的金额和原本预计的数字相比,简直微乎其微,没时间计较这么多,所以和其他成员讨论后,决定不去猜测捐款人的心情,只要专心募款就好。

    当然,有很多人都是纯粹基于善意捐款,也经常有人鼓励他们:“好好加油!”甚至有人送饮料和食物给他们。遇到这些亲切的民众,之后吆喝时也会格外有精神。

    “门胁先生,”松元敬子小声地叫着他,“你不觉得那个人有点儿怪怪的吗?”

    “啊?在哪里?”

    “那里。马路对面不是有一家书店吗?就是站在书店门口的那个人。啊,不行,你不要盯着那里看,因为她正看着我们。”

    门胁假装不经意地观察周围,然后看向松元敬子说的方向。的确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戴了一副眼镜,因为只是瞥了一眼,所以没看清楚她的长相,但从整体的感觉判断,应该四十岁左右。

    “穿着藏青色开襟衫的女人吗?”

    “没错没错。”

    “她怎么了吗?”

    “总觉得有点儿毛毛的,她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我们,已经看了超过十五分钟。”

    “可能正在等人,刚好看向这个方向,也可能只是脸朝向我们,但其实是在看走上天桥楼梯的人。”

    “绝对不是。”松元敬子摇了摇头后说,“啊……非常感谢您的支持。”她用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开朗声音说道。因为一位老妇人走过来捐了款。

    “谢谢。”门胁也递上了宣传单。那位老妇人接下了宣传单,而且还慰问道:“下雨天还在募款,真辛苦。”

    “不,一点儿小雨算不了什么。”门胁说。

    “各位多保重,别累坏了。”老妇人说完,转身离去。门胁在目送老妇人离去的背影时,看向书店的方向。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

    “她还在那里。”门胁小声嘀咕。

    “对不对?门胁先生,你刚才可能没注意到,她刚才过来捐过款。”

    “啊?是这样吗?什么时候?”

    “十五分钟以前啊,捐款之后,从山田小姐手上拿了宣传单,然后就走去书店门口,一直看着这里。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原来是这样啊,但这种事不必在意,感觉这个人很不错啊,也许就像刚才的老太太一样,很担心我们冒雨在这里募款。”

    “门胁先生,你的想法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有不少人对我们在做的事持批评的态度。”

    “这我当然知道,但她刚才不是捐款了吗?”

    “她的确把东西放进了募款箱,但不一定是钱啊。”

    “不是钱,那又是什么?”

    “不知道,搞不好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像是蟑螂之类的。”

    “蟑螂?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东西?”

    “我只是打一个比方,等一下打开募款箱时,要特别小心。”松元敬子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

    门胁再度斜眼偷瞄女人所在的方向,没想到那个女人不见了。他告诉了松元敬子。松元敬子四处张望:“她去了哪里?突然不见了,也让人很在意。”

    结果,那天因为雨越下越大,募款活动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收拾完东西,门胁准备和其他成员一起离开时,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请问……”那个人开了口,门胁看到她的脸,忍不住有点儿惊讶。因为就是刚才站在书店门口的那个女人。

    “可以打扰一下吗?”那个女人客气地问道。

    松元敬子似乎也发现了那个女人,停下脚步,满脸诧异地看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门胁问道。

    “请问今天在这里参加募款活动的人,全都认识吗?”

    门胁偏着头纳闷:“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各位都是希望做移植手术那个女生和她父母的朋友吗?”

    “哦。”门胁点了点头,他终于了解了那个女人想问什么。

    “有人是,像我就是他们的朋友,但也有很多人与雪乃、江藤夫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都是在朋友和熟人的邀约之下,一起参加募款活动。”

    “是这样啊,真的很了不起。”女人用没有起伏的语气说道。

    “谢谢,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完全无关的人,能不能参加这种活动。”

    “当然竭诚欢迎,因为参加的人数越多越好。”门胁说完后,注视着她的脸问,“啊?你该不会愿意协助我们吧?”

    “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协助,只是希望尽点儿力……”

    “原来是这样,早说嘛。”门胁看向仍然站在那里的松元敬子,“这位小姐想要加入我们,你们先回办公室统计,我等一下就回去。”

    松元敬子听了他的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露出稍微放松了警戒的表情看了那个女人一眼说:“那就一会儿见。”转身去追其他人。

    门胁将视线移回那个女人身上:“你时间方便吗?如果有时间,我可以稍微向你说明一下。”

    “我的时间没问题。”

    “那我们来找一个可以安静聊天的地方。”

    门胁迈开步伐,开始物色地点,但他并不打算找咖啡店,最后决定坐在公车站候车亭的长椅上。因为候车亭有屋顶,所以不会淋到雨。

    “因为我穿这个,所以不能去咖啡店。”门胁用指尖抓着身上的T恤,“这不是很引人注目吗?如果穿着这个走进餐饮店,很快就会有人在网络上写什么原来这些人用募款募到的钱吃吃喝喝,或是既然有钱去餐厅吃饭,为什么不把这些钱拿去捐款。所以有人在参加完募款活动后,就会马上换衣服,但我会尽可能穿在身上。老实说,穿这种T恤有点儿丢脸,但我还是尽可能忍耐,因为我希望更多人了解雪乃的事。”

    “果然很辛苦。”

    “和雪乃与江藤夫妻相比,这点儿辛苦算不了什么。”门胁说完,看向那个女人,“你以前就知道我们拯救会吗?”

    女人点了点头。

    “我是从新闻上知道的,之后看了你们的网站,也知道你们今天的募款活动。”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你了解大致的情况?”

    “对,我知道名叫雪乃的女生如果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就无法存活,我记得她得的是……”

    “扩张型心肌病变。听说她在两岁时发病,之后靠持续服药过着正常的生活,但去年病情突然恶化,如果不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就无法存活。”

    “我也听说是这样,而且因为小孩子很难在国内找到器官捐赠者,所以只能去海外移植,只是金额相当庞大。我看到金额时吓了一大跳。”

    “谁看到两亿数千万日元的金额都会吓一跳。”

    门胁第一次听到时,也吓到腿软。

    “有办法募到这么庞大的金额吗?”

    “无论如何都必须募到,现在有网络,和以前相比,募款活动方便多了。你只要上网查一下就知道,有好几个团体曾经在短时间内就募到了差不多的金额。没问题,我们也一定可以做到。”

    “啊,对了。”门胁说着,拿出了名片。那不是他本业的名片,而是身为“雪乃拯救会”代表的名片,上面有办公室的联络方式。

    “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会请负责的同事和你联络。”

    女人接过他的名片,沉默了片刻。

    “我很想尽一份心力。这么年幼的孩子深陷痛苦,很希望能够帮一点儿忙,但因为我白天要工作,所以只能参加你们星期天的活动,这样也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应该说,大部分会员都和你一样,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只要有时间的时候来参加就好,这样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

    “是吗?”

    女人迟疑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新章房子,留了电话和电子邮件信箱。

    “请问你做哪方面的工作?”门胁随口问道。

    新章房子停顿了一下,回答说:“老师。”

    “哦……是小学老师吗?”

    “对。”

    “原来是这样。”

    看来她原本就很喜欢小孩子。门胁擅自这么认为。否则,如果没有朋友的介绍,通常不会自动参加这种公益活动。

    “新章小姐,以后还请多指教。”门胁向她鞠躬说道,然后站了起来。

    “呃……”新章房子也站了起来,“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雪乃必须去国外接受移植手术,是因为在国内找不到捐赠者,对吗?但是二〇〇九年,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后,日本的小孩子也可以提供器官捐赠。虽然法律已经认可,却没有人提供器官,请问门胁先生对这种现状有什么看法?”新章房子微微低着头,垂着双眼,仍然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问道。

    她的问题太出乎意料,门胁有点儿不知所措,被她的气势吓到了。

    “不,这个,我……”门胁结巴起来,“我努力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因为即使想了也没有用。在日本找不到捐赠者,去美国就可以找到,所以要在美国接受移植手术,我们也为了这个目的募款。就这么简单。这样想不对吗?”

    “不,没这回事……对不起,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你的问题并不奇怪,我相信是很重要的问题,只是我觉得现在去想这些事也没用。”

    “是啊,恕我失礼了,那我就等工作人员和我联络。”

    新章房子说:“那我先走了。”转身离开了。

    门胁目送着她的背影,觉得她有点儿与众不同。也许因为是老师,所以有强烈的问题意识。

    门胁以前几乎不曾关心器官移植法修正案的事,因为他觉得与自己没有关系。他在三个月前,才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当时是出自江藤哲弘之口。他是江藤雪乃的父亲,门胁的朋友,以前也曾经是情敌。

    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天的事。

    3

    那天,门胁和江藤约在东京都内的居酒屋见面。这是他们五年来第一次见面。前一天,门胁打电话给江藤,说有事要和他谈,约了他见面。门胁一坐下,就拍着桌子,用严厉的口吻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为他们点餐的女服务生吓得忍不住向后退。

    “这么久没见面,竟然一开口就是这种态度。”江藤轮廓很深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的脸颊消瘦,下巴也很尖,明显比五年前瘦了许多。不,这种说法也不正确,应该说,他满脸憔悴。

    “我能够接受你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也不计较你这五年都没有和我联络,但这也太过分了吧?我们投捕拍档的八年到底算什么?我从中谷口中听到这件事,真是太伤心了。你愿意和比你小一岁的候补投手商量,却不愿意和曾经挺身为你接下指叉球的最佳辅佐商量吗?”

    听到门胁这番话,江藤痛苦地皱着眉头。

    “不瞒你说,我原本不打算让棒球队的任何人知道。因为只要有人知道,早晚会传到你的耳里。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希望大家因为没时间帮忙感到愧疚。但是,中谷经常和我联络,也会关心我女儿。我不想说谎,所以就把实情告诉了他。”然后,他简短地道歉说,“对不起。”

    门胁咂了一下嘴,摇了摇头。想到江藤目前的处境,他不忍心继续责怪他,反而很后悔这五年来自己没有主动联络他。

    他们以前都是公司棒球队的成员,分别是球队的王牌投手和捕手,也曾经参加过都市对抗棒球大赛,江藤甚至一度被职棒的球探相中。速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从棒球队退休后,江藤被分配到营业部,门胁辞职,回家继承祖父那一代创立的食品公司。他之前就和父亲约定要继承家业,所以在练习棒球的同时,也并没有疏于学习经营。

    彼此的立场改变之后,和球队队员之间的关系也渐渐疏远。尤其门胁和江藤因为某件事,彼此开始保持距离。那件事很简单,就是门胁暗恋多年的女人嫁给了江藤。门胁之前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偷偷交往,所以也曾经向江藤吐露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好感,想到当初江藤不知道带着怎样的心情听自己说那些话,就觉得没脸再和他见面。

    就这样过了五年。门胁内心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疙瘩,但也没有理由和机会联络江藤,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天。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当时在棒球队比他晚一年进球队的中谷的电话。中谷告诉他的事完全出人意料。江藤打算带女儿去美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因为手术金额极其庞大,所以打算发动募款活动,却找不到人帮忙,正在为此伤透脑筋。

    门胁立刻感到热血沸腾,完全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中谷道别后,立刻拨打了向中谷打听到的江藤的手机号码,随便打了招呼后,就对他说,有事要谈,明天找时间见一面。

    “由香里还好吗?”用生啤酒庆祝久别重逢后,门胁问道。由香里就是门胁之前暗恋的女人。

    “勉强过得去,因为女儿的事,所以也不可能精神抖擞。”江藤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听说快四岁了,叫什么名字?”

    江藤拿起串烤的竹签,蘸了酱汁后,在盘子里写了“雪乃”两个字:“发音是yuki-no。”

    “好名字。谁取的?”

    “我老婆。说希望她可以成为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就直接取了这个名字。”

    即使听到江藤很自然地说由香里是“我老婆”,门胁也已经无动于衷了。

    “给我看一下照片,你的手机里一定有很多她的照片。”

    江藤把手伸进上衣的内侧口袋,拿出了智能手机,单手操作了几个按键,把手机递到门胁面前。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粉红色T恤的女孩,手上拿着水管,笑得很灿烂。她长得很像由香里,但也有江藤的特征。

    “真可爱,皮肤的颜色也很健康。如果没有晒黑,皮肤可能很白吧。”他把手机还给江藤时说。

    “那是她每天可以在外面玩的时候拍的。”江藤把手机放回了内侧的口袋,“现在的皮肤颜色不是白色,而是接近灰色。”

    门胁把毛豆丢进嘴里:“听说她心脏不好?”

    江藤喝了一口啤酒,点了点头。

    “扩张型心肌病变。你知道心肌吗?就是心肌功能衰退的疾病,向全身输送血液的泵力量变弱了。原因还不是很清楚,听说很可能是遗传,所以我们也放弃生第二个孩子。”

    “原来是先天性的……”

    “但刚开始并没有很严重,只要按时服药,避免剧烈运动,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读幼儿园。没想到去年年底,身体突然变差。整天浑身无力,食欲也很差。虽然住院接受了各种治疗,却丝毫不见好转,最后,医生终于宣告,只有接受心脏移植手术才能救她一命。”

    门胁发出低吟:“原来是这样……”

    “但心脏移植说起来简单,要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如果是成人,有可能在国内找到捐赠者,但小孩子根本没有希望。虽然器官移植法修改之后,只要父母同意,小孩子也可以提供器官捐赠,但实际上几乎没有相关案例。”

    “所以要去美国……”

    “在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前,禁止未满十五岁的儿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小孩子想要接受器官移植,就只能去国外。因为这样的关系,已经建立了相关的流程,我们打算按照这个流程进行,但得知费用之后,眼前一片漆黑。”江藤的双肘架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缓缓摇着头。

    门胁探出身体。因为他认为接下来才是正题。

    “关于这件事,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听中谷说,需要超过两亿日元,真的吗?”

    “对,是真的。正确的金额是两亿六千万日元。”

    “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是不是被骗了?”

    江藤停下原本准备拿生啤酒的手,苦笑着问:“被谁骗?”

    “但是……”

    江藤从旁边的皮包中拿出记事本,打开后说:“这并不是我们一家三口搭经济舱去美国,然后接受手术后回来这么简单。要搭机出国就必须包机,包机上必须有医疗仪器、备品、药剂、电源和氧气筒之类的东西。我们外行人当然不会使用,所以必须带专业的工作人员一同前往,其中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当然也要负担他们在当地滞留的费用。这些工作人员很快会回国,但在等到捐赠者之前,我们必须在美国待命。除了住宿费用以外,每天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金额。当然,我女儿的住院费用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不知道捐赠者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不能用挂门诊的方式等待。这种状态必须持续好几个月,听说平均是两三个月,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两三个月就结束。”江藤抬起头,露出无力的笑容,“是不是光听这些,就觉得快晕了?”

    门胁虽然有同感,但并没有点头。“但也不至于要超过两亿……”

    “不光是这些费用而已,应该说,刚才我列举的所有这些费用相加,也不到整体费用的一半。”

    “怎么回事?”

    “美国的医院虽然可以为外国人做器官移植手术,但必须先支付一整笔医药费作为保证金。至于保证金的金额,由各家医院决定,这次美国的医院要求我们支付的保证金,换算成日元就是一亿五千万。”

    “这么多……”门胁几乎无法呼吸。

    “这已经算便宜的。听说曾经有人被要求支付四亿日元,虽然症状可能不同。但这是生命的价格,所以不能讨论贵或是便宜的问题,只不过总觉得未免太那个了,对不对?”

    “这么大一笔钱,普通老百姓根本拿不出来。”

    “所以要募款。我刚才也说了,在国外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经确立了,也包括了筹措费用的方法。只有拜托大家,请大家伸出援手。大家都是这么做,虽然说起来很丢脸,但我们也决定采用这种方法,现在不是谈论志气或是自尊心的时候,因为关系到我女儿的性命。”江藤的眼中充满了悲壮的决心。

    门胁终于了解了状况,原本听中谷说时还半信半疑,但情况似乎比想象中更紧急。

    “我了解了。”他说,“让我也尽一份力。听中谷说,目前不是正在为没有人负责张罗而伤脑筋吗?我知道你和由香里都没有时间,所以交给我吧。我一定帮你筹到两亿六千万。”

    “但你不是也有工作吗?”

    “当然啊,但我的时间比较好安排。虽然我的公司不大,但我好歹也是老板,而且对自己的人脉也颇有自信。”

    “门胁。”江藤叫了一声,立刻哽咽得说不出话,用力抿紧嘴唇。看到他的眼睛都红了,门胁的内心也一阵激动。

    “我一直很后悔,”门胁说,“当时为什么没办法对你说声恭喜,为什么没对你说,一定要让由香里幸福。现在仍然很生自己的气,你们结婚时,之所以只邀请家人而已,是因为一旦办得风风光光,就必须邀请以前棒球队的人,也就是不得不邀请我参加吧?因为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内心觉得很对不起你,所以让我来弥补吧。当投手陷入困境时,只有捕手能够出手相助。”

    江藤皱着眉头听门胁说话,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着眼角,然后抬起头,嘴角露出了笑容。

    “在考虑募款活动时,我第一个想到你。不瞒你说,我很想找你商量,但最后还是觉得做不到。因为我绝对不能依赖你,现在仍然这么觉得,觉得不可以依赖你。”

    “等一下,我——”

    江藤伸出右手制止了门胁,似乎希望门胁听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觉得不能依赖你,但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可以依赖的人。如果不依赖他人,就救不了雪乃。既然这样,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

    江藤直视门胁,挺直了身体,双手放在腿上,深深地低下头:“谢谢,那就拜托你了。”

    门胁内心燃烧的火焰开始烧遍了全身,他找不到该说的话,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默默伸出右手。

    原本低着头的江藤似乎察觉了,他抬起了头。他们视线交会,门胁上下晃动着伸出的右手。

    江藤握住了他的手。以前投出快速球的手已经变得柔软。门胁注视着老友的眼睛,用力回握着他的手。

    4

    在大型购物中心的募款活动效率很高,不光是因为人多。因为大家都来这里购物,所以来来往往的都是经济比较宽裕的人,只要他们愿意把百分之零点几的宽裕投进募款箱就好。

    今天,江藤所住社区的小学也有三十多名小学生来当义工。当他们站成一整排吆喝“拜托大家”“一元不嫌少”“请帮帮我们的学妹江藤雪乃”时,只要是正常人,很难视而不见地走过去。每次看到有人一脸无奈地拿出皮夹,就觉得好像造成了民众的压力,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是,门胁告诉自己,现在没时间想这些天真的事,支付保证金的期限已经近在眼前。

    一看手表,已经快下午三点了。门胁走向带学生来这里的男老师:“谢谢你们,时间差不多了。”

    “啊,是吗?”

    男老师也确认了时间,向前一步,对着一整排学生说:“各位同学,辛苦了,你们表现得很好。今天就到此结束,请把募款箱交还给工作人员。”

    “好!”学生很有精神地回答后,纷纷把募款箱交给工作人员。看他们的动作,每个募款箱都很有分量。门胁忍不住暗中计算,总额应该有五十万日元。最近在打开募款箱之前,他就能够估算出募款的大致金额。

    学生都聚集在男老师周围,门胁对着他们说:“各位同学,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们。你们努力募到的重要款项,我会负责汇入‘雪乃拯救会’的账户。托各位同学的福,我们离目标又更进一步了。我代表雪乃的父母感谢你们。”门胁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躬。

    在男老师的示意下,一名男学生走到门胁面前,递上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的捐款,希望能够有点儿帮助。”

    由于事出意外,门胁惊讶地看着男学生。那位同学被看得很不好意思,男老师满意地点着头。

    “谢谢。”门胁用力说道,“谢谢你们,我也会转告雪乃和她的父母。”

    学生在男老师的带领下离开了,也有的学生转过头向他挥手。

    门胁回到工作人员那里,松元敬子正准备离开。他把学生刚才给他的信封交给了松元敬子。她也深有感慨地说:“真是太感谢了。”

    “咦?少了一个募款箱。”门胁看着整排的募款箱说道。

    “啊?”松元敬子抬起头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请伸出援手。”回头一看,新章房子正独自对着来往的行人募款。

    “拜托各位,请踊跃捐款,协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脏移植手术。”

    门胁看了下手表,确认了时间后走向她。“新章小姐。”门胁叫了一声,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所以没有反应。门胁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终于转过头。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不,再多募一会儿。”

    门胁指着手表说:“快三点了。购物中心同意我们在这里募款,但说好三点要结束。募款活动必须严格遵守时间,因为不能造成其他店家的困扰。”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随即露出落寞的表情。

    “对哦。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

    门胁对她笑了笑。

    “没必要道歉,我知道你很热心。”

    但她还是频频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们一起走回工作人员那里,大部分义工都当场解散,但门胁和松元敬子他们要回办公室。因为必须统计今天募款的金额。

    “呃,”新章房子开了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去办公室吗?”

    “对,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

    门胁和松元敬子互看了一眼后,对新章房子点了点头。

    “来者不拒啊。不光是这样,甚至竭诚欢迎,也希望能够让义工看到我们确实做好了金钱管理。”

    “不,我并不是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我知道,这只是我们感受的问题。”

    听到门胁这么说,新章房子仍然面无表情,戴着眼镜的双眼眨了几下。

    她在两个星期前的星期天第一次参加募款活动,地点是在举办二手市集的公园。虽然她一开始不太敢大声吆喝,但很快就适应了,快结束时,她的音量丝毫不输给其他人。

    上个星期天,在公益音乐会会场募款时,她也来参加,所以今天是第三次参加活动。当初她主动提出要帮忙,所以在募款时也充满热忱。

    门胁很在意她的背景。除了知道她是老师以外,她从来不提及自己的任何事。她说是很认同募款活动的宗旨,所以想要参加,但门胁怀疑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松元敬子似乎也有同样的疑问,她说:“虽然她很热心,但总觉得有点儿毛毛的。”

    门胁心想,带新章房子去办公室,或许可以多了解她一些。

    办公室在西新井所租的一间公寓内,里面堆放了办公机器和装了资料的纸箱,拯救会的干部等主要成员一回到办公室,甚至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今天包括新章房子在内,也只有五个人,所以不必担心没椅子坐。

    在会议桌上打开募款箱后,在松元敬子的指示下开始统计金额。她是门胁的高中同学,也曾经是棒球队的经理。她的丈夫是棒球队的学长,比门胁大两届。松元敬子有簿记的证照,数字能力很强。门胁在思考请谁帮忙管理“拯救会”的钱时,第一个想到松元敬子。

    经过多次计算后,确定的金额远远高于门胁预料的金额。

    办公室内有金库,在众人的见证下,把今天募得的款项放进了金库。虽然很希望能够马上汇入“拯救会”的账户,但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无法如愿,而且因为硬币太多,无法使用自动提款机存钱。

    今天的募款金额将马上在网站上公布。这种活动一定要明确公布金钱流向和用途。

    确认下一次募款活动的流程后,大家就立刻解散了。办公室内只剩下门胁、松元敬子和新章房子。在统计募款金额和之后讨论时,新章房子都完全没有发言。可能她怕打扰大家。

    “怎么样?”门胁用咖啡机泡咖啡时问新章房子,“没想到我们很规矩吧?”

    “怎么可以说没想到……我觉得你们处理得很严谨,大家都很厉害。每个人都很忙,有各自的工作和家庭,做起事来却一丝不苟。”新章房子静静地说道。

    “既然牵涉到钱的事,一旦马马虎虎,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只要稍不留神,就可能受到中伤。现在网络很发达,负面传闻会在转眼之间扩散。”

    “怎样的中伤?我无法想象有人会中伤你们,因为你们在做这么有意义的事。”

    门胁和坐在电脑前的松元敬子互看了一眼,苦笑之后,将视线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种中伤都有。首先是胡乱猜忌,虽然不至于说我们是诈骗,但有人怀疑我们募款的钱是否真的只用于包括移植在内的治疗,病人家属或是‘拯救会’的干部会不会拿这些钱去挥霍或是玩乐。也有不少人认为,在募款之前,父母应该先交出所有的财产,卖掉房子。所以在网站上也说明了江藤家自行负担的金额,以及房子还有很多贷款这些事。”

    “我看到了,当时我就在想,不需要连这些事都公布……”

    门胁摇了摇头。

    “一种米养百种人,有不少人无法苟同用募款的方式筹措两亿数千万这件事,最容易产生误解的是到底是谁在募款。目前是由‘雪乃拯救会’在做这件事,和江藤家没有关系,银行账户也不一样。‘拯救会’不会把钱交给江藤家,当治疗需要费用时,将由‘拯救会’代替江藤家,直接向各个部门支付各种费用。首先需要向美国的医院支付保证金,这也是由‘拯救会’的账户直接汇到医院的账户。如果不详细说明这些事,就无法消除中伤。江藤有车子,有人查到这件事,在网络上公布,质问为什么不把车子卖了,汽油钱到底是从哪里支出的。因为那是一辆旧车,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而且汽油钱也不是从募款的钱支出。”

    新章房子皱起眉头:“一旦牵扯到钱的事,果然就变得复杂了。”

    门胁从咖啡机上拿下咖啡壶,把咖啡倒进三个杯子里。咖啡机和咖啡杯也都不是新买的,都是干部从家里带来,咖啡粉是门胁自己掏钱买的。如果非要算得很清楚,水费和电费是由“拯救会”的资金支付的,这算是不当挪用吗?

    “因为金额太庞大,所以给人印象不佳,难免会有花钱买命的感觉。”

    “花钱买命……吗?”新章房子陷入了沉思。

    “说起来还真奇怪,”刚才始终不发一语的松元敬子说,“生病就要治疗,治疗需要付钱,每个人不是都在做这种事吗?而且既然能够花钱买到原本无药可救的孩子,任何家长都会想要花钱买,我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有什么不对。”

    “问题在于金额,”门胁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元敬子旁边,“如果不是两亿六千万,而是二十六万,而且全都由当事人自己支付,没有人会有意见,也不会说是花钱买命。只会说,虽然好像花了不少钱,但把病治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如果有意见,应该去对美国的医院说啊。因为是他们乘人之危,要求不合理的费用。”松元敬子说完,直接喝起了黑咖啡。

    新章房子也伸手准备拿咖啡杯,但中途把手放了下来。

    “但是,我觉得好像也没有理由责怪美国的医院。”

    “为什么?”门胁问。

    新章房子转头看向他,眼神看起来很锐利。

    “请问你们知道《伊斯坦堡宣言》吗?”

    “《伊斯坦堡》?不,没听过。你知道吗?”门胁向松元敬子确认。她也默默摇着头。

    “那是国际移植学会在二〇〇八年发表的宣言,内容要求各国打击境外器官移植,致力于器官捐赠的自给自足。日本也支持这项宣言,但只是视为伦理上的准则,并没有约束力和罚则规定。只不过受到这个宣言的影响,澳大利亚和德国等以前接受日本人前往器官移植的国家决定基本上不再接受日本人的移植。”

    门胁听了新章房子的说明,点了点头。

    “我曾经听江藤提过,很多国家都禁止境外器官移植,所以现在只能仰赖美国。”

    “美国是目前少数接受日本人境外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但并不是毫无限制。”

    “这我也听说了,你是说百分之五规定,对吗?境外病人只能占一年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

    “以前阿拉伯各国的富豪曾经利用这个规定前往美国,但近年来,几乎都是日本人占了这百分之五的名额,而且日本的病人前往美国接受境外器官移植时,都会在等候移植的名单上排得很前面,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门胁撇着嘴,耸了耸肩。

    “你想说是因为日本人大肆撒钱,对吗?这件事也饱受批评,说是花钱把排名挤到前面,但据我所知,事实并非如此,而是病人的病情严重程度,决定了移植的优先级。”

    “对,我也听说是这样。日本的病人之所以能够排在前面,是因为病情严重,紧急程度很高。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不难理解。正因为病情严重,只能靠移植才能活命,才会去境外接受移植手术,但这样也的确排挤了紧急程度不是很高的美国病患,为此受到抨击也无可厚非,所以,医院方面要求高额的保证金,也是为了限制日本人前往境外接受器官移植,同时也借此说服美国的病人,日本人必须花大钱才能在美国接受器官移植。但是说到底,的确是靠金钱的力量插队。”

    看着新章房子几乎面不改色地淡淡说着这些事,门胁觉得能够理解松元敬子为什么觉得她有点儿可怕。当她说想要来办公室时,门胁还以为她想进一步了解活动内容,现在发现这并非她的目的,门胁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听众。

    “所以你想说什么?”松元敬子毫不掩饰声音中的不悦,“你认为不应该接受境外器官移植,也不赞成这种募款活动吗?”

    新章房子垂下双眼,沉默片刻后开了口:“是啊,我的确觉得很奇怪。”

    “那你可以不参加啊,自己主动说要帮忙,现在又对我们的活动说三道四,你什么意思啊?”松元敬子瞪着眼睛,语气尖锐。

    “好了好了。”门胁缓和道,然后看向新章房子。

    “我知道对境外器官移植有正反两方面的不同意见,但我们不是政治人物,也不是官员,目前这是能够拯救好友女儿唯一的方法,而且既然没有违法,即使别人认为很奇怪,我们也只能继续走这条路。”

    新章房子难得在嘴角露出笑容。

    “我并不是说你们的活动奇怪,而是认为逼迫你们不得不这么做的状况很奇怪。”

    门胁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微微偏着头。

    “正如我刚才所说,日本也同意了《伊斯坦堡宣言》,也因为这个,开始采取移植器官自给自足的方针,也就是在国内自行调度,也促成了二〇〇九年器官移植法的修正。在修正之后,当脑死病人无法明确表达捐赠自己的器官时,只要家属同意,就可以捐赠器官。之前法令限制未满十五岁儿童的器官捐赠,也在法令修正后松绑,只要父母同意,就可以捐赠器官。但是,即使在法令修正之后,仍然几乎没有儿童提供器官捐赠,并不是没有脑死的儿童,而是父母拒绝提供。结果造成像雪乃这样的孩子无法在国内接受移植,只能前往美国。如果在国内接受手术,因为可以使用保险,只要数十万就可以解决,如今却需要耗费超过两亿日元的相关费用。我认为这种情况很奇怪。”

    门胁看着新章房子侃侃而谈的样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来参加活动,是为了表达这个主张。她似乎正视了日本器官移植的实际问题。门胁吐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手。

    “的确很奇怪,但我并不是无法理解家长拒绝提供小孩子器官的心情。我没有结婚,也没孩子,总觉得把小孩子身体割得乱七八糟,取出器官很可怜。”

    “身体并不会被割得乱七八糟,摘取器官之后,会把身体缝合,然后将遗体归还给家属。”

    “嗯,这是重点吗?”门胁抱着手臂,发出低吟。

    “我有一个十岁的儿子,”松元敬子说,“恐怕必须遇到实际情况之后,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知道绝对没救了,可能就不会太执着。如果心脏给其他小孩子,就可以救那个孩子一命,也许就会请对方拿去用。”

    “有这么简单吗?”门胁感到很意外,看着朋友的脸。

    “所以我刚才说了,不是事到临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决定。假设发生车祸,脸和头都被辗烂了,医生说没救了,可能会觉得不管是器官移植还是其他的,想用就拿去用。”

    “如果是这种状态,”新章房子用冷静的口吻继续说道,“送到医院时,心脏继续跳动的可能性很低。”

    “那到底该想象怎样的状况?”松元敬子嘟着嘴说。

    “比方说,”新章房子说,“像是溺水意外呢?”

    “溺水意外?”

    “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的捐赠者,就是一名发生溺水意外的年轻人。同样,假设你儿子溺水导致昏迷,身上连着人工呼吸器等各种维持生命的装置,但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医生说,应该已经脑死了,如果愿意提供器官,就会做脑死判定。如果是这样的状况,你会怎么做?”新章房子口若悬河,简直就像她亲眼看到了一样。

    松元敬子在电脑前托着腮。

    “我不知道……如果不做脑死判定,会怎么样?”

    “就继续这样。如果已经脑死,心脏早晚会停止,通常就会死去。”

    “即使接受判定,也可能发现并没有脑死,对吗?”

    “当然,这也是做判定的目的。只要中途发现不是脑死,就会立刻中止判定。判定会进行两次,当第二次确认脑死后,就视为死亡。即使收回提供器官捐赠的决定也一样,因为已经死亡,所以不会再进行延命治疗。”

    松元敬子用力偏着头,双眼看着半空,可能正在想象自己的儿子遇到这种状况时的事。

    “很难啊,”她嘀咕道,“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能就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如果还有救,医生不会提出这种建议。只有遇到已经无药可救,只是等死状态的病人,医生才会建议做脑死判定。”新章房子的声音中难得透露出焦躁。

    “但如果外表没有严重的伤势,看起来只是像睡着一样,不是会希望看着孩子静静地停止呼吸吗?我认为这才是天下父母心。”

    门胁在一旁听了,也忍不住点头。他完全能够理解松元敬子的心情。

    “那我问你。”新章房子开了口。门胁看了她的脸,忍不住心头一惊。因为从她脸上发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冷漠,就好像拿下了没有表情的面具后,看到了她更加压抑感情的真面目。

    新章房子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很快就断气呢?”

    “不是很快就断气?”松元敬子问。

    “我刚才说,如果是脑死,通常就会死去,只是没有人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出现。小孩子可能会拖很久,可能几个月,不,甚至可能会活好几年。”新章房子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是靠外力让孩子继续活着,因为当事人根本没有意识。如果你儿子处于这种状态,你会怎么做?”

    松元敬子不知所措地看向门胁,似乎想问他,这个女人为什么找我争论这种事?

    “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到时候采取相应的措施啊。”她不悦地回答。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因为失去了意识,当然也无法沟通,只能靠生命维持装置维持活着的状态。你会一直照顾这样的孩子吗?这代表将耗费数额庞大的资金,不光自己很辛苦,也会造成很多人的困扰,这种情况到底能够给谁带来幸福?你不认为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松元敬子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右手抓着头,沉默片刻后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深入,也不愿意想象我儿子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只能说,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也许在你眼中,会觉得是一个笨女人的回答。”

    “我才不会觉得你笨……”新章房子的眼神飘忽起来,显得手足无措,这是她第一次露出惊慌的样子,“对不起,我太咄咄逼人了。”

    “新章小姐,”门胁叫着她的名字,“你该不会是想要对器官移植有什么建议,才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吧?如果是这样,可不可以请你实话实说?因为‘拯救会’的方针是极力排除任何政治思想,无论你的建议多么出色。”

    “政治思想……”新章房子重复了几次之后摇了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父母无法接受儿女的死亡,不愿意提供器官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在其他国家,一旦得知脑死,就会停止所有的延命治疗,于是,父母开始思考如何让孩子的灵魂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在世上,所以愿意自己孩子的身体对其他正在受苦的孩子、需要健康器官的孩子有帮助。宝贵的器官捐赠者也因此诞生,但是,来自日本的病患花大钱抢走了这些移植的器官,或许因此拯救了一名日本儿童,但也因此导致当地儿童失去了一个获救的机会,也难怪日本会遭到外国的抨击。难道你们不认为日本……应该说是日本的父母必须改变想法吗?到目前为止,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以目前的标准判定为脑死的病人苏醒,更不要说长期脑死。花费庞大的金钱和精力,只是让孩子继续活着……这根本是父母、是日本人的自私行为。如果大家能够注意到这件事,就可以减少像雪乃这种令人同情的情况。”

    门胁被新章房子充满热血的语气所震慑,甚至忘了喝咖啡,只是茫然地注视着她的嘴。在佩服她能够如此侃侃而谈的同时,更感到极大的震撼,重新了解了自己目前投入的活动的背景。原来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人太自私了——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我一个人说太多了……也许你们认为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只是我觉得这不光是雪乃能够得救的问题,而是希望能够创造一个环境,让其他等待移植的孩子也可以不去国外接受移植。”

    门胁用力叹了一口气,抓了抓头。

    “我们的活动的确偏离了本质,也许应该推动国内器官提供运动。”

    “但光说这些漂亮话,雪乃就没救了。”松元敬子说完,看向新章房子,“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只有自己朋友的孩子重要,我无言以对。”

    新章房子低着头,缓缓摇了摇头。

    “我很了解你们的心情,如果我站在相同的立场,应该也会这么做,所以才希望能够来这里帮忙。”

    气氛有点儿沉闷。三个人同时喝着咖啡。

    “新章小姐,”松元敬子说,“你的朋友是不是曾经等待器官移植,但因为等不到捐赠者,最后导致了令人遗憾的结果……”

    新章房子放下杯子,嘴角露出了笑容。

    “并不是这样,但我觉得那些孩子真的很可怜……想到他们父母的心情,就觉得很难过。”

    门胁看着她,觉得她在说谎。她显然陷入了苦恼,这个苦恼持续动摇她的内心。

    门胁突然想到一件事。

    “新章小姐,你想不想去探视?”听到门胁的问话,新章房子的眼睑抖了一下。门胁见状后继续说道:“去探视雪乃。不瞒你说,募款的金额即将达到向美国医院支付保证金的金额,我想去传达这个消息时,顺便探视雪乃。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这个外人可以去吗?”

    “你并不是外人。”门胁说,“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感到很惭愧,觉得自己太缺乏问题意识,所以我希望江藤夫妇也能听听你的意见。”

    新章房子垂下眼睛,一动不动地沉思起来。门胁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丝毫不怀疑她在认真思考。

    她终于抬起了头。

    “承蒙不嫌弃,我很希望可以去探视。”

    “那就来决定日期。”门胁拿出手机。

    5

    在新章房子造访“拯救会”办公室的隔周周六,门胁带着她前往江藤雪乃住的医院。走在路上时,她从手上的纸袋中拿出一个蛋糕盒说:“我买了这个,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蛋糕盒里装的是泡芙。

    “最好不要让雪乃看到,”门胁说,“因为医生严格控制她的盐分和水分的摄取,整天都吃没有味道的食物,所以她为这件事很不高兴。”

    “是吗?太可怜了……那她看了会嘴馋。”

    “可以在离开之前,趁她没看到时,交给她妈妈。”

    “我会这么做。早知道不应该买这个。”新章房子发自内心地感到懊恼,“但这个应该没问题吧?”她把蛋糕盒放回纸袋,拿出一个兔子娃娃。

    “这应该没问题。”门胁眯起眼睛,“为什么会选兔子?”

    “‘拯救会’的网站上不是有一个页面,报告雪乃的近况吗?上面介绍了雪乃画的几张画,我发现很多都画了兔子,所以猜想她可能喜欢兔子。”

    门胁不由得感到佩服,不愧是老师,注意的地方也和自己不一样。

    江藤雪乃住在双人病房,但另一位病人上周出院了,所以目前独自占用了双人病房。

    门胁敲了敲门,病房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门胁打开了门,看到穿着POLO衫的江藤站在儿童病床旁,身穿T恤和牛仔裤的由香里坐在病床的另一侧。

    “午安。”门胁向他们打招呼后,将视线移向病床上的雪乃,“你好。”

    雪乃穿着蓝色睡衣坐在病床上,靠在一个大抱枕上。尖下巴上方的小嘴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她应该在响应门胁的招呼。

    “情况怎么样?”门胁问江藤。

    “算是马马虎虎,前几天好像有点儿感冒。”江藤说完,看着妻子。

    “感冒?那可不太妙,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吗?”门胁问由香里。

    她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有点儿发烧,所以我很担心,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谢谢。”

    “那就太好了,大家都很支持你,所以要特别小心。”这句话是对雪乃说的,但四岁的女孩对于这个不太认识的大叔亲切地和自己说话,显得有点儿紧张。

    门胁转头看向身后。

    “我在电话中也说了,今天想要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所以就带她来了。她是来参加募款活动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了过来,向他们鞠了一躬:“我是新章,请多指教。”

    由香里也站了起来对她鞠躬说:“谢谢你的协助。”

    “你请坐,照顾病人一定很累。”

    “不,怎么会……”由香里摇了摇手。

    “其实,”新章房子说着,从纸袋里拿出刚才的兔子娃娃,“我带了礼物给雪乃。”

    由香里露出兴奋的表情,在胸前握着双手。

    “哇,是兔子,雪乃,太好了。”

    新章房子走到病床旁,把兔子递到雪乃面前。雪乃露出夹杂着迟疑和困惑的表情看向母亲。她可能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礼物。

    “你就收下吧。收了别人的礼物要说什么?”

    雪乃的嘴巴又稍微动了一下,这次可以隐约听到“谢谢”的声音。她拿着兔子,紧紧抱在胸前,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的身上装了一个像是小包的东西。那是儿童人工心脏的泵,有一根管子连接了泵和病床旁的驱动装置。

    人工心脏可以将泵植入体内,或设置在体外,但儿童人工心脏只有体外设置型。因为儿童的身体太小,没有足够的空间植入。

    日本直到最近才终于核准儿童人工心脏的使用。在此之前,都是将成人用泵的输出功率降低后使用,但因为容易产生血栓而造成危险,所以被视为很大的问题,才终于核准儿童人工心脏的使用。

    但是,儿童人工心脏并不是完全不会产生血栓,只是在等待移植期间的临时措施,长期使用可能会引起脑梗死。

    已经无路可退了,门胁看着雪乃的小型泵想着。

    “这位新章小姐,”他对江藤说,“对日本的心脏移植现状有自己的想法。”

    “是哦。”江藤对她露出刮目相看的眼神。

    “谈不上什么想法,”新章房子垂下双眼后,再度抬起了头,“只是觉得和欧美国家相比,日本比较落后,所以你们才会这么辛苦,我真的很同情两位。”

    “你是指捐赠者的人数很少吗?”

    新章房子听了由香里的问题,点了点头。

    “没错,即使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后,事态也完全没有改善,因为政府没有采取积极的措施。目前这样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会有更多像雪乃一样的孩子,难道不该设法解决吗?”

    “我们也深刻体会到这个问题。”江藤说,“听到医生说,只有移植能够救雪乃一命时,我们真的很震惊,但听到如果继续留在日本等待,接受移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时,更令人感到泄气。”

    “我想也是,所以我认为日本太落后了。”

    “但是,”由香里小声说道,“我也能够体会父母不愿意提供小孩子器官的心情。如果雪乃不是得了这种病,而是因为意外而脑死时,医生问我愿不愿意提供器官,我也会犹豫。”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所以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因为法律不够完善。”新章房子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你刚才提到脑死,但严格来说,只要不同意提供器官,就无法得知到底是不是脑死,因为没有进行脑死的判定,所以医生只能说很可能是脑死。但是,这种说法会让父母无法下决心,因为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气色也很好,父母当然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这件事。因此,我认为必须修改法律。当医生判断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时,就必须进行脑死判定。一旦断定是脑死,就停止所有的治疗,如果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就采取延命措施——法律可以这样规定。这么一来,父母就可以放下,应该会有更多捐赠者。”

    新章房子用淡然的口吻说完之后,问江藤夫妻:“难道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由香里和丈夫互看了一眼之后,微微偏着头说:“这个问题很难。也许应该做到像你说的那样,但法律既然没有这么规定,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那只是政治人物和官员不愿意承担责任,没有勇气决定脑死的人是不是等于死了。目前的法律,就是政府官员敷衍推诿的结果,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法律造成了多少人的痛苦。”新章房子的视线看向斜下方后,轻轻吸了一口气,“你们是否知道有长期脑死的儿童?”

    江藤夫妇不知所措地陷入了沉默,也许他们没有听过这个情况。

    “虽然医生说,这个孩子很可能是脑死,但孩子的父母不愿意面对,所以持续照顾这个孩子,即使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恢复的可能。关于这种情况,你们有什么看法,难道不认为是白费力气吗?”

    由香里皱着眉头,痛苦地回答:“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但是,只要那个孩子愿意提供器官,其他人有可能获救啊。”

    “即使这样,还是——”

    “新章小姐,”江藤开了口,“为了避免你误会,我想要声明,我们完全不希望有其他孩子赶快脑死。我和我太太也曾经讨论过,即使已经筹到了款项,决定要出国接受移植,也不能期待捐赠者出现,至少不能说出口。因为当有捐赠者出现,就代表有孩子去世,会有很多人为此感到难过。我们认为移植手术是接受善意的施予,绝对不能要求或是期待。同样,我们也无意对无法接受脑死、持续照顾病人的人说三道四。因为对那些父母来说,他们的孩子还活着。既然这样,那就是一条宝贵的生命。我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不知道真心期待女儿能够接受移植的父亲这番话,会对新章房子的内心产生怎样的影响,但她眼镜后方那双不安定的飘忽的眼睛,似乎表达了她的内心。

    “我知道了。”她说,“你的意见给了我很大的参考,我衷心祈祷令千金早日恢复健康。”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江藤回答。

    送走新章房子后,门胁决定和江藤去喝一杯。因为由香里叫江藤去放松一下。

    他们走进常去的定食屋,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首先庆祝顺利募到了款项,用啤酒干了杯。

    “那个人有点儿与众不同。”江藤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啤酒泡说道。

    “你是说新章小姐吗?”

    “对。突然问我那些问题,我有点儿措手不及。”

    “我是不是不该介绍你们认识?”

    江藤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因为如果没有像她那样的人,这个世界就无法改变。因为我们是当事人,所有精力都耗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上,根本无暇考虑法律的问题。”

    “的确,她具备了高度的意识,连我也都被她吓到了。”

    “她到底是谁?”

    “好像是老师,我猜想她正投入有关器官移植的活动,详细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但对我们来说,她是相当宝贵的战力。虽然只有星期天才能来参加,但她很热心。”

    “真是太感谢了。多亏了这些人,我们正在完成原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梦想。两亿六千万,第一次听到时,我觉得简直是天文数字。”

    “按照目前的情况,很可能有办法完成。我打算再继续加把劲。”

    江藤放下啤酒杯,一脸严肃地把双手放在桌子上。

    “一切都多亏了你。如果不是由你出面担任‘拯救会’的代表,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状况。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门胁皱着眉头,拍着桌子。

    “别这样,不要在这种地方低头。而且,这件事根本没结束,甚至还没有开始。等雪乃顺利完成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感谢我。到时候不要在这种便宜的餐厅,要去高级料亭。”

    江藤放松了脸上的表情,拿起啤酒瓶,为门胁的杯子倒了啤酒:“好,那就一言为定。”

    之后,他们聊了久违的棒球。不知道是否因为心情稍微放松,江藤难得很健谈,不停地催促门胁赶快结婚,叫他赶快结婚生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因为我们不打算生第二胎,所以只能靠你了。”他在说话时,用手上的柳叶鱼指着门胁。

    “搞什么嘛,我结婚只是为了增加你的乐趣吗?”

    “没错,如果你儿子成为棒球选手,可以让雪乃嫁给他。”

    “哦,这倒是好主意。”

    “对不对?所以你要赶快结婚,更何况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是单身——”江藤的话说到一半,露出严肃的表情,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似乎响了。

    “我接一下电话。”江藤向门胁打招呼后,接起手机站了起来。可能周围的声音太吵了,他走出了餐厅。

    门胁想起一件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信封。这是新章房子临别时交给他的,她说:“我向我的朋友提起‘拯救会’的事,大家都踊跃募款。我也捐了一些,凑了整数之后,去银行换了钱,请你务必收下。”

    信封很沉重。因为刚才江藤他们也在场,所以门胁没有计算金额,但他知道不是小数目。

    门胁打开信封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因为信封内是一沓万元大钞,而且都是新钞,绑了纸带。所以总共有一百万日元。要向多少人募款,才能募到这么大的金额?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和江藤相同的问题。她到底是谁?

    江藤走了回来。门胁把信封放回怀里看着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因为朋友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刚才的从容完全不见了。

    “怎么了?”门胁问。

    江藤从皮夹里拿出一万日元,放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结账,我必须马上赶回医院。”

    “发生什么事了?”

    “……雪乃突然说头很痛,之后开始抽筋,目前已经送进了加护病房。”江藤的声音黯然凝重。

    门胁抓起桌上的一万日元,塞到江藤的胸口。

    “你不必管钱的事,赶快去吧。”

    江藤接过一万日元,说了声:“不好意思。”转身离开了。门胁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拿起了账单。

    6

    “雪乃拯救会”的解散仪式在公民馆举行,虽说是仪式,但其实并没有那么隆重。因为江藤说要向之前曾经尽心尽力的人道谢,所以召集了“拯救会”的干部,以及协助募款活动的义工一起来参加。

    那天,雪乃的病情急转直下,很快就陷入了昏迷,在昏睡了四天之后,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死。人工心脏造成了血栓。之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门胁在鼓励伤心欲绝的江藤夫妻的同时,张罗了守灵夜和葬礼。守灵夜和葬礼都很简朴,因为江藤说,如果在这些地方花大钱,太对不起之前捐款的人了。

    然后,在结束头七的今天,举行了“雪乃拯救会”的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胁致辞。他面对参加仪式的一百多人,为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并感谢大家迄今为止的帮助。虽然内心充满了空虚和懊恼,但在大家的掌声中鞠躬时,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所以也稍微释怀了。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身穿西装的江藤和妻子深深鞠了一躬,用力深呼吸后开了口。

    “感谢各位今天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我在此表达衷心的感谢。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有机会向各位表达感谢,所以请门胁先生安排了今天的仪式。”他用克制内心感激的口吻说了起来,“三个月前,为了完成我们带雪乃去国外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心愿,门胁先生成立了‘拯救会’。虽然当时我们很不安,不知道是否能够成功,但托各位的福,募集到数目相当惊人的款项。我们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众人善意的力量如此强大。很可惜,雪乃的生命灯火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但我相信她深刻体会到自己受到多少人的喜爱和支持。当然,我和内人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份恩情。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但我们将用生命来回报这份恩情。”

    出席者中传来了啜泣声,到处可以看到女人拿着手帕擦眼泪。

    “有一件事要向各位报告。”江藤微微提高了音量,巡视了整个会场,“如各位所知,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死。人工心脏产生的血栓堵住了脑血管,但是,心脏并没有立刻停止跳动,所以医生诊断可能已经脑死,于是,医院方面向我们确认,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雪乃的心脏无法使用,其他器官都很健康。我和内人讨论之后,一致认为接下来该由女儿帮助其他生命。当天晚上,进行了第一次脑死判定。我和内人也一起参与了整个过程。二十四小时后,再度进行了相同的测试,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脑死确定的时间,也成为我们女儿的死亡时间。手术摘取了她的肺、肝脏和两颗肾脏,听说分别提供给四名儿童。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必定还活在某个地方,已经抓住了新的幸福。拜各位所赐,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样的决定。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江藤夫妇再度鞠躬,会场内响起如雷的掌声。

    仪式结束后,出席者纷纷来向江藤夫妇和门胁打招呼。虽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遗憾,但也都松了一口气。也许是终于完成一场漫长战争的充实感。

    当人潮渐渐散去时,门胁看向排列在会场内的铁管椅,暗自吃了一惊。因为一个女人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门胁发现是新章房子。她仍然低着头。

    门胁走了过去。难道她身体不舒服吗?

    但是,他在中途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发现新章房子正在哭。

    她的肩膀颤抖着,发出了呜咽,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地上都湿了。

    不知道为什么,门胁不敢叫她。

    7

    熏子感受着桂花的阵阵香气,正在为庭院的盆栽浇水,发现庭院和围墙缝隙之间的野甘菊开花了。每年这个季节,野甘菊都会开淡紫色的小花。

    她听到咚咚敲玻璃的声音,抬头一看,正在窗户内的千鹤子指着大门的方向。

    熏子顺着千鹤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身穿白衬衫和深蓝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沿着通道静静地走来。她向熏子微微欠身打招呼。

    熏子站了起来,拿下遮阳帽鞠了一躬,来到玄关前,打开了门,等待新章房子出现。

    “早安,桂花好香啊。”这位特殊教育老师一如往常,说话时嘴巴也都几乎不动。

    “是啊。”熏子回答,“今天也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新章房子说完,走进了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了出来,行了一礼后,走去走廊深处。生人在幼儿园还没放学。

    新章房子走到房间门口,一如往常地敲了敲门:“瑞穗,我进去喽。”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熏子也跟在她的身后。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她穿了一件红色连帽衫,发型当然是绑马尾。新章房子向瑞穗打了招呼说:“你好。”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熏子的座位在她的斜后方,那里已经放了一张椅子。

    “秋天真的来了,从车站走过来,也完全不会流汗。风吹过来很舒服。瑞穗最近有没有外出?”

    “上次难得出门散步,”熏子说,“结果有一位老婆婆向她打招呼,说她很可爱。”

    “太好了,瑞穗的表情一定很棒,所以那位老婆婆忍不住想要打招呼。”

    “那天给她穿了她喜欢的洋装,所以可能心情很好。”

    “是这样啊,穿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们看着瑞穗,轮流说着话。这是每次上课前的固定仪式。

    “那我来介绍今天要说的故事,”新章房子从皮包里拿出书,“今天要说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很无聊,很想去很多地方探险,但因为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玩耍的地方很有限。有一天,小丑鱼正在优哉游哉地游泳,突然听到‘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冲进水里。它正感到惊讶,那个东西再度以惊人的速度飞出了水面。它好奇地从海面向外张望,再度吓了一大跳。因为它看到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在干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啊,我正在找食物。你又是谁?你明明是一条鱼,身上的花纹真好看。’”

    “它们相互自我介绍后,都很羡慕对方的生活,于是就拜托神明,让它们可以交换身份一天。”

    熏子听着新章房子说的故事,觉得应该是根据《王子和乞丐》改编的。当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满时,就会羡慕别人的生活,但实际体验对方的生活之后,就会知道其中也有辛苦和烦恼。

    果然不出所料,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有相同的发展。海燕发现海里的天敌比天空中更多;小丑鱼也深刻体会到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找食物多么困难,最后,它们觉得还是自己比较幸福,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故事结束了。”新章房子合上书本后转过头,“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这是关于人生哲理的故事,”熏子说,“无论外表看起来如何,有些痛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所以不要轻易羡慕别人,对不对?”

    新章房子点了点头说:“是啊,但正因为这样,有时候交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她说的话真奇怪。熏子看着女老师的脸。

    “新章老师也想和别人交换身份吗?”

    “我没有。”新章房子偏着头,“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想法很奇怪。”

    “怎么说?”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熏子的双眼后,将视线移回瑞穗身上。

    “瑞穗,对不起,我要和妈妈聊一下。”说完,她又转身面对熏子。

    “请问是什么事?”熏子问,内心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有一个男人来学校找我,是一位姓门胁的先生。”新章房子说了起来,“门胁先生的本业是食品公司的董事长,但在两个月之前,他为一个打算出国接受器官移植的孩子发起了募款活动,他担任那个活动的代表。”

    熏子用力深呼吸后看着对方:“那位先生说了什么?”

    “他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位名叫新章房子的女人担任了募款活动的义工,当然那个人并不是我。”

    熏子眨了眨眼睛,但并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说话。

    “门胁先生说,”新章房子继续说了下去,“他一直在找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孩子去世了,‘拯救会’也解散了,但当初募款的钱还没有用完。虽然他打算把那些钱再捐给相同性质的募款活动,只是他希望征求当初大额捐款的捐款人同意。并不是我的那位新章房子似乎捐了一大笔钱,只不过门胁先生无法联络到她。她的电话已经解约了,寄电子邮件给她,也完全没有回复。”

    “结果呢?”熏子问。

    “那个女人曾经说,自己是老师。虽然光靠这一点,等于根本没有任何线索,但幸好有一条线索。她相当了解器官移植的各种问题,也具备了高度的问题意识。门胁先生推测也许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无法如愿。如果这样的学生要接受教育,就必须去医院上课。于是门胁先生查了特别教育学校,查到那里有一个名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熏子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却发现并不是同一个人,门胁先生应该吓了一大跳。”

    “对,只不过他似乎认为并不是同姓同名而已。一方面是因为新章这个姓氏很罕见,但门胁先生在和我见面之后,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

    “什么奇妙的事?”

    “门胁先生说,另一个新章房子虽然五官和我完全不同,但无论是盘成发髻的发型、眼镜的形状、服装,以及整体的感觉都和我一模一样,所以认为对方是刻意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我的身边是不是有人假扮我,问我知不知道是谁。”

    “你怎么回答?”

    新章房子对着熏子挺直了身体。

    “首先,我请门胁先生告诉了我详细情况。那个自称是新章房子的女人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在了解之后,我对他说,”新章房子调整了呼吸,舔了舔嘴唇之后继续说道,“我无法回答是不是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但如果不会造成门胁先生的不便,这件事可不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并希望不要再去打扰那位女士。无论门胁先生如何处理那笔捐款,我相信她都不会有意见——我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熏子缓缓放松了握紧的拳头:“门胁先生同意了吗?”

    “他回答说,知道了。我猜想他可能察觉了什么。”

    “是哦。”熏子终于垂下了视线。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叫着她的名字,“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说,我就不再追问了,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之后,心里会比较舒坦,我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因为我猜想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人能够听你倾诉这些事。”

    熏子对新章房子顾虑到自己心境的谨慎发言感到赞叹,再度体会到,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最初是因为我偷看了你的皮包。”熏子说完,抬起了头。

    戴着眼镜的新章房子瞪大了眼睛:“你偷看了我的皮包吗?”

    “对不起。”熏子说,“那是你开始为瑞穗朗读绘本后不久的事。我走出房间去泡茶,刚好发现当我走出去时,你就停止朗读。我看着你的背影,忍不住产生了怀疑,你真的把瑞穗视为有生命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她已经脑死,为她上课根本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在半空中飘移,似乎在搜寻记忆,然后终于想到了,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是那个时候,对,我记得。是哦,原来你在背后观察我。”

    “那次之后,我就很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差不多刚好是那个时候,你朗读完之后去上厕所,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因为书的重量快掉下来了,我想要把皮包扶好,发现皮包里有一张宣传单。虽然明知道不能这么做,但还是擅自拿出来看了,因为我看到宣传单上有‘移植’这两个字。没错,那张宣传单就是‘雪乃拯救会’的募款活动时发的。我看了之后很受打击,越来越无法相信你,开始觉得你表面上为瑞穗朗读,但内心是不是蔑视我们,觉得我们花了大钱,让她毫无意义地活着,如果提供器官捐赠,或许可以拯救其他生命。”

    新章房子露出落寞的微笑。

    “是吗?原来你这么怀疑我,但为什么想到要去参加募款活动呢?”

    熏子转头看着瑞穗,穿着红色连帽衣的爱女轻轻闭着眼睛,她的双眼应该永远都不会睁开了,也听不到任何话。即使这样,熏子仍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说话内容能不能让女儿听到,但最后觉得还是必须在这个房间谈这件事。

    她将视线移回新章房子的身上。

    “之后,我独自仔细思考了你的心情。你在支持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的同时,带着怎样的心情为瑞穗朗读绘本。我也研究了器官移植的相关知识,了解了很多事,也感到惊讶不已,发现自己以前太无知了。原来国内有那么多病童因为无法接受器官移植而痛苦……渐渐地,我对自己所做的事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对吗?对瑞穗来说,这样真的幸福吗?我很想知道答案,所以去了那里,去了募款活动的现场。”

    “你想要站在对方的立场,设身处地思考这个问题,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熏子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新章房子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但我还是搞不懂,即使你想要隐瞒真实身份,为什么偏偏要假冒我呢?”

    熏子的嘴角露出笑容,偏着头说:“因为我担心变装会很不自然,所以需要一个范本。我只能说,一时想不到其他人选。虽然我应该事先准备一个假名字,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说出口之后,才发现你的姓氏很罕见,觉得不太妙。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向我道歉,因为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困扰。不过——”新章房子微微探出身体,“你在接触对面的世界之后,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不能说发现什么……我得到了救赎。”

    熏子告诉新章房子,她见到了江藤夫妻,而且江藤先生对她说,他无意对因为无法接受孩子脑死而持续照顾孩子的父母说三道四,因为对父母而言,那个孩子还活着,仍然是重要的生命。

    “正因为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希望雪乃能够活下来……”她突然深有感慨,泪水流了下来。她用指尖按着眼角,“我无意评论江藤夫妇同意器官捐赠的选择,只觉得命运很残酷。”

    新章房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那对我呢?现在仍然怀疑我吗?”

    熏子缓缓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如果说我发自内心信任你,就变成在说谎了。”

    “是吗?嗯,我想也是。”新章房子连续点了好几次头,似乎在说服自己,然后直视着熏子,“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就是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熏子倒吸了一口气,收起了下巴:“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小狐狸为了拯救公主,忘了自己被施了魔法,把好朋友风吹草连根拔了起来,结果失去了朋友,也无法再见到公主。当时,你说小狐狸很愚蠢。”

    “是啊,但是,你认为小狐狸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的逻辑是,如果小狐狸什么都没做,公主就会死,不久之后,风吹草也会枯萎,魔法就会消失。既然这样,至少可以救公主一命。”

    “我听了你这番话之后,认为你在暗示我,既然是迟早会陨落的生命,不如趁还有价值的时候让给别人,也就是说,瑞穗也应该捐赠器官……”看到新章房子微微皱起眉头,熏子忍不住问,“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果然应该说得更清楚,这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想要说的完全相反。小狐狸的行为在逻辑上或许很正确,但你认为小狐狸很愚蠢。我第一次看那本绘本时也有同感,不,写这个故事的作者应该也这么认为。虽然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行为,但为什么让人有这样的感觉呢?这是因为人类并不是光靠逻辑活在这个世界上。”新章房子看着瑞穗,“我猜想别人对你用这种方式照顾瑞穗可能有很多看法,但最重要的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境,我认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不符合逻辑也没有关系。我说那个故事,就是想要透过故事告诉你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我理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了。”

    熏子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内心对新章房子产生了怀疑。在研究有关器官移植的知识后,对自己的行为失去了自信,可能也是造成自己错误理解的原因之一。

    “米川老师也一样,”新章房子注视着瑞穗说,“她其实应该更坦诚地面对自己。”

    熏子听到了意外的名字,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米川老师怎么了?”

    新章房子转过头,看着熏子。

    “担任特教老师,有时候会遇到植物状态的学生,米川老师之前应该也遇到过好几名这样的学生。”

    “对,我曾经听她提过,她说,即使目前没有意识,持续对着潜意识说话也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了点头。

    “可以透过各种方法测试这种孩子,像是触摸他们的身体,或是让他们听乐器的声音和音乐,对他们说话,努力用各种方法了解怎样可以让他们产生反应。”

    “米川老师的确很尽心尽力。”

    “我想应该是这样,但结果导致她得了心病。医生诊断她的身体不适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熏子感到胸口隐隐作痛:“难道是给瑞穗上课,造成了她的压力吗?”

    “以结果来看,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因在她自己身上。”

    “你的意思是?”

    “在交接的时候,我仔细听取了米川老师的意见。在谈到瑞穗时,她说和以前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难道她是说,瑞穗并不是植物状态,而是脑死吗?

    “她说,在瑞穗身上感受不到脆弱。”新章房子的回答出乎熏子的意料。

    “脆弱……”

    “普通植物状态的孩子手脚的肌肉会萎缩,或是有水肿现象,也经常有褥疮等皮肤发炎的症状。总之,看了让人于心不忍,也感觉到脆弱,但瑞穗完全没有这种情况,肌肉很饱满,皮肤也很有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健康的女孩子闭着眼睛。我第一次看到瑞穗时,也觉得虽然这是投入了最高水平的尖端科技的结果,但仍然是奇迹。”

    “那有什么问题吗?”

    新章房子摇了摇头。

    “是米川老师有问题,她就像对待其他植物状态的学生一样,用相同的方式做各种尝试时,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徒劳无益。让瑞穗听声音、触摸她,即使生命征象有些微的变化,那又怎么样呢?她认为瑞穗可能需要某些更神秘的东西,并不是这种形式化的东西。她为此陷入了烦恼。”

    这些话完全出乎熏子的意料,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似乎误会了米川老师,原来这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负荷。

    “我来这里之后,渐渐体会到米川老师说的意思。”新章房子说,“我觉得自己需要做的,并不是让瑞穗出现医学的反应。我每个星期来这里一次,到底该做什么?我绞尽脑汁思考之后,决定做一些自己想要为瑞穗做的事,于是就想到了朗读故事。如果瑞穗能够听到这些故事,就太幸福了;即使她听不到,在这里朗读故事,可以让我心情平静。我希望我的感受能够以某种方式传达给瑞穗。而且,如果你也一起听故事,在我离开之后,这个故事就可以成为你和瑞穗聊天的题材。”

    新章房子说话仍然没有起伏,但她的声音温暖地打进了熏子的内心深处。可以成为和瑞穗聊天的题材——她说得完全正确。虽然之前对新章房子产生了怀疑,但在她离开之后,熏子总是和瑞穗“讨论”她朗读的故事内容,这是从今年四月开始不为人知的乐趣。

    “既然这样,为什么那一次朗读到一半……”

    “就停下来了吗?”

    “对。”熏子回答。

    新章房子打开了放在腿上的书。

    “我刚才也说了,我在朗读故事时的心理状态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当我心情无法保持平静时,一定会对瑞穗有不良影响。所以我会在朗读中途稍微休息一下,确认自己的心情是否平静,但好像因此招致了不必要的误会,我深感抱歉。”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当时心情平静吗?”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新章房子微微挺起胸膛,“于是我确信,在这里朗读故事很恰当。”

    “很恰当……哦,难怪!”

    熏子想起刚开始朗读时,她曾经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适合瑞穗,但她认为这么做最恰当。

    “播磨太太,如果你没有意见,以后我也会继续朗读,可以吗?”新章房子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熏子低头拜托她:“当然可以,那就拜托你了。”

    新章房子转向轮椅:“瑞穗,太好了。”

    熏子看了闭着眼睛的女儿后,和特教老师相视而笑。

    ·第五节 刀子刺进这个胸膛·

    1

    和昌准备打开大门时,感到不太对劲。虽然是对开的大门,但平时左侧的门都固定在原地,出入时,通常只开右侧的门。如今左右两侧的门都没有固定,他纳闷地看着脚下,想要固定左侧的门,立刻知道了其中的原因。

    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车轮痕迹,可能是轮椅留下的。他想起熏子曾经传电子邮件告诉他,最近天气暖和了,她带瑞穗出门散步的次数也增加了。

    拜最新科学技术所赐,瑞穗不需要仰赖人工呼吸器,可以透过AIBS自行呼吸。不知情的人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最近带她出门散步时,也使用普通的轮椅,所以应该不会引来好奇的目光。

    回想起医生说很可能是脑死状态的时候,很难想象目前的情况。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两年已经过去了,如果能正常上学校,瑞穗下个月就要升三年级了。

    和昌走在通道上时,打量着庭院内渐渐有了春意的花草树木。当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时,发现有人影晃动。

    他打开玄关的门锁,开了门。脱鞋处排放着大小不一的鞋子,其中有一双男人的皮鞋。

    生人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传来,熏子响应着他。母子俩的语气都很开朗。

    和昌打开门,最先看到瑞穗抱着巨大的泰迪熊。她穿着背带裤,里面穿着红色运动衣。

    瑞穗身旁是六岁的生人,他也穿着背带裤,但里面穿着蓝色T恤。他抬头看着和昌,大声叫着:“爸爸!”向他跑了过来。

    “哦,最近还好吗?”和昌摸着抱着自己大腿的儿子的头。

    “打扰了。”星野站了起来,鞠躬说道。他穿着衬衫,没有系领带。

    “辛苦了。”和昌对下属说道,然后将视线移向坐在星野旁边的熏子。她似乎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了,所以他问:“你还好吧?”

    “我没事,谢谢。”

    熏子面前有一张工作台,上面放着控制瑞穗肌肉的仪器。她正在星野的指导下操作。

    “你妈呢?”

    “在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是哦。”和昌点了点头,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瑞穗的。”

    盒子的前方完全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盒子里装了一个毛绒娃娃,长得像狸,但又像熊,也像猫,听店员说,似乎都不是这些动物,而是很受欢迎的卡通人物,是一种会使用魔法的动物,和昌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

    “你直接交给她啊,她一定很高兴。”熏子的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昌挑起眉毛,点了点头:“好吧。”

    他从盒子里拿出娃娃,走向瑞穗。虽然只有两个星期没见,但瑞穗似乎又长大了些。她的身体持续成长。

    “瑞穗,这是送你的礼物,你要好好爱惜它哦。”和昌把娃娃递到女儿面前后,立刻放在旁边的床上。

    “哎哟,”熏子发出不满的声音,“既然送她礼物,就送到她手上啊。”

    “但是……”和昌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着手上抱了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别担心。生人,你去把姐姐的泰迪熊抱过来。”熏子说完,用熟练的动作操作着键盘。

    瑞穗抱着泰迪熊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生人接住了快掉下来的泰迪熊。

    “老公,轮到你了。”熏子对和昌露出笑容催促道。

    他从床上拿起娃娃,但不知道该怎么办,熏子再度操作着键盘。

    瑞穗原本垂着的双手动了起来,手肘弯曲成九十度,手心朝上,看起来像在索取什么。

    “把娃娃给她啊。”熏子说。

    和昌把娃娃放在瑞穗手上。熏子再度敲打着键盘,瑞穗的手肘继续弯曲,把娃娃抱在胸前。

    “瑞穗,太棒了。”

    在熏子说话的同时,星野伸出手,操作着按键。就在这时,瑞穗的脸颊肌肉动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

    “啊!”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刹那,瑞穗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和昌转头看着熏子:“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在笑啊,你被吓到了吗?”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和昌将视线移向熏子身旁的下属:“是你的杰作吗?”

    星野微微皱起眉,偏着头。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完成的……但的确是我制造了契机。”

    “契机?”

    “董事长应该知道,控制颜面神经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称为‘桥’的部分。虽然认为脊髓和延髓没有明确的界限,但目前很难只透过刺激脊髓来改变表情肌。因为夫人——”星野看向熏子,“夫人希望能够设法改变瑞穗的表情。”

    和昌皱着眉头看向妻子:“你提出这种要求吗?”

    “不行吗?”熏子气势汹汹地问,“露出笑容不是比较可爱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昌叹着气,将视线移回星野身上:“结果呢?”

    “正如我刚才所说,控制表情肌很困难,但有可能稍微改变表情。因为从去年秋天开始,瑞穗的脸颊和下颚的肌肉会不时出现微小的活动。我猜想可能是脊髓反射的信号透过某种回路,刺激了颜面神经。”

    “她已经……”和昌再度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儿。

    “你应该没发现吧,因为你每个月只回来看她两三次而已。”

    和昌没有理会熏子的挖苦,扬了扬下巴,示意星野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拜托夫人,请夫人观察瑞穗在怎样的情况下,脸部肌肉会活动。夫人非常仔细,而且很有耐心地观察,记录了详细的数据。我根据这些数据进行各种尝试,发现在磁力刺激活动身体肌肉后,只要再度给予微小的刺激,表情肌很容易出现变化,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只能说是频率比较高而已,而且也无法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通常都是像刚才那样的笑容,但有时候也会只是单侧的脸颊抽动,或是下巴活动,所以我只能说是制造了契机。”

    “是由瑞穗当时的心情决定的。”熏子说,“我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她没有意识?”和昌问。

    熏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的心情好坏需要大脑思考之后才能感受吗?我可不一样,那是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意识和本能是两回事。”

    和昌发现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他无意为这个问题争论,所以转头问星野:“未来有什么计划?”

    “我打算继续搜集数据,目前只有脸颊和下颚能够活动,但只要进一步摸索,也许可以活动其他表情肌,到时候,表情可能会更加丰富。”年轻下属的声音充满活力。

    因为熏子也在,和昌只能回答:“是这样啊。”和昌从纸袋里拿出另一个盒子。

    “生人,爸爸也买了礼物给你,是可以拼成机器人,也可以拼出飞机的立体拼图,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搭出来。”

    “太棒了。”六岁的儿子把抱在手上的泰迪熊放在地上,跳了起来。从和昌手上接过盒子,在拆开之前,走到瑞穗身旁,用快活的声音说:“姐姐,爸爸送我这个。等我搭好了,拿来给你看。”

    感慨涌上和昌的心头,听熏子说,她告诉生人:“姐姐得了睡觉病。”对深信不疑的生人来说,姐姐还是以前的姐姐。

    “我去向妈打声招呼。”和昌说完,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看到千鹤子正在切砧板上的蔬菜,他站在门口打招呼:“晚上好。”

    “啊,和昌,晚上好。”千鹤子停下手,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但又立刻继续切菜。

    看到岳母挽起的袖子下纤细的手臂,和昌心情黯然。这一阵子,岳母的气色很差,显然比之前瘦了不少,所以看起来很苍老。

    千鹤子停下了手,诧异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不,只是……我觉得很抱歉。”

    “对什么感到抱歉?”

    “因为请你照顾瑞穗,而且也麻烦你帮忙处理家事。”

    千鹤子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体微微向后仰,轻轻挥了挥手上的刀子。

    “你现在还在说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但爸爸一个人在家……有点儿于心不忍。”

    千鹤子用力摇着头。

    “他没关系啦。他也说,别担心他,要我专心帮忙照顾瑞穗。”

    “虽然很感谢,但我很担心,这样下去,你和熏子的身体都会累垮。”

    千鹤子放下菜刀,转身面对和昌。

    “你到底怎么了?我帮忙照顾瑞穗,帮忙熏子照顾这个家是理所当然的事。相反,我很感谢有机会可以帮忙。照理说,这辈子再也不让我和瑞穗见面,我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可以要我用性命来赔,所以,和昌,请你不要再说这些,我是真心愿意,才会在这里帮忙。”岳母说话时,语尾微微颤抖,红了眼眶。

    “听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儿,但请你千万不要太勉强了。”

    “我知道,因为万一我病倒了,熏子会比现在辛苦一倍。”千鹤子用指尖按着眼角后,嘴角露出笑容,再度拿起了菜刀。

    和昌转身离开,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他脱下上衣,松开领带,打量着室内。

    客厅内到处丢着生人的玩具,除此以外的景象和两个星期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回想起来,和一年前、两年前都完全相同。时间在这个房间,不,在这栋房子内完全停止了。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这栋房子以外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生活在这栋房子以外的和昌必须接受这样的改变,无法视而不见。

    他茫然地坐在那里沉思,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熏子走了进来。

    “老公,星野先生说他要回去了。”

    “怎么?他不吃了晚餐再走吗?之前你不是说,忙到比较晚的时候,他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饭吗?”

    “是啊,但他说,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因为难得我们全家团聚,他不想打扰。其实他根本不必在意这种事。”

    “是不是因为我在,他感觉不自在?”

    “嗯,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和昌站了起来。

    沿着走廊走出去时,星野已经在门口穿鞋子。他穿上了外套,也系好了领带。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吃饭。”和昌说。

    “谢谢,但今天晚上就不打扰了。”

    “是吗?那就不勉强了。”

    “谢谢董事长的盛情——夫人,那我就告辞了,”星野看着熏子,“我会下星期一再来。”

    “好,那我们等你。”熏子回答。

    星野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和昌行了一礼:“那我就告辞了。”

    “我送你到大门。”和昌把脚伸进鞋子。

    “不,这怎么好意思……这么晚了,外面很冷,董事长也没有穿外套。”

    “没关系,我刚好有点儿事想和你聊一聊。”

    星野的脸上掠过一抹紧张的神色,视线看向和昌的身后,可能正和熏子眼神交会。

    “走吧。”和昌打开了门。

    “哦……好。”

    他们慢慢走在通往大门的通道上。空气虽然冰冷,但还不至于冷得发抖。

    “我太太已经很会操作磁力刺激装置了,刚才瑞穗的手臂也真的动了起来。”

    “是啊,即使我在一旁看着,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我看了你的报告,关于肌肉运动的诱发技术,也已经达到了一个境界。我认为非常出色。”

    “谢谢。”星野在道谢时的声音很僵硬,可能内心产生了警戒,不知道董事长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和昌停下了脚步,走在他身旁的星野也手足无措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目前已经完成了一定的成果,是不是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董事长的意思是?”

    “瑞穗的训练就交给熏子,我希望你继续回去做BMI的研究。”

    “回去……但是,我目前也参与BMI的研究……磁力刺激诱发肌肉运动也是BMI研究的一个环节。”

    “星野,”和昌把右手放在下属的肩上,“BMI是什么的简称?Brain-machine Interface,脑机接口,是针对大脑的技术。运用大脑已经无法发挥功能的人体进行研究毕竟有极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星野收起下巴,露出有点儿挑衅的眼神。

    “我认为这么说瑞穗不太好。”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星野张了张嘴,但又随即闭上,轻咳了几下后,再度开了口:“我可以反驳吗?”

    “你说来听听。”

    “既然这样,为什么瑞穗的身体会成长?为什么能够调节体温?为什么几乎不需要服药也没有问题?如果大脑无法发挥功能,就无法说明这些现象。我听夫人说,目前就连医院的医生,也都默认瑞穗的大脑能够发挥少许功能。”

    和昌抓了抓头,然后用那只手指着星野的脸。

    “那又怎么样?即使大脑有一部分还活着,仍然没有意识啊。”

    “意识的问题,永远都在黑箱中。”

    “喂喂,难以想象这句话出自脑部专家之口。”

    “正因为是专家,更需要谦虚。”星野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说完之后,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后退了一步,“很抱歉,我只是一名员工,竟然狂妄地说了这么失礼的话。”

    和昌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很感谢你,这项工作原本是我命令你的。我知道因为你的努力,瑞穗的身体状况大为改善,熏子她们才能够体会到照护的喜悦。现在叫你停止这项工作的确很武断,但凡事都有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长认为目前是这样的时机吗?”

    “你也不想一直都做这种事吧?”

    “我觉得目前的工作很有意义。”

    “你觉得操作失去意识的孩子的颜面神经,改变她脸部表情有意义吗?在旁人眼中,可能觉得很诡异。”

    “我觉得别人想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星野说完,胸口用力起伏,似乎在调整呼吸,然后直视着和昌,“当然,我会听从董事长的指示,只是我很在意夫人的心情,因为她很期待接下来的变化。”

    和昌觉得星野的这句话似乎很有自信地认为,熏子不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我也会和她讨论,总之,并不是马上就停止。”

    “我知道了。”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

    “不会。”星野摇了摇头,稍微移动了视线。和昌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熏子站在瑞穗房间的窗前,她正看着这个方向。“我告辞了。”星野鞠了一躬后,迈开了步伐,走出大门后,再度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和昌也转身走回玄关。他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但熏子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前几天的董事会。董事会上,有好几名董事问了他星野目前的工作情况。

    目前我们公司正致力于BMI研究,让研究的中心人物从事和原本业务无关的工作并不合理,而且那项工作非常特殊,只能为极少数人带来恩惠。个人的想法似乎和目前的这种状况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能会招致他人误解,认为把公司私有化。目前的情况很难获得股东的认同,必须立刻采取改善措施。

    虽然董事会上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在指责和昌的行为。

    和昌回答说:“我不认为自己命令员工从事没有意义的研究。”并在董事会上说明,目前或许认为那只是在建构无法广泛应用的技术,但他深信,这项研究日后一定能够在BMI上发挥作用,所以希望能够以长远的眼光看待这项研究。

    虽然他是公司创办人的直系,但他的发言并非绝对,应该有不少人对和昌的反驳感到不满,最后决定继续观察一阵子,只是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件事并不可能拖延太久。

    然而,和昌并不是对董事的压力屈服,才会对星野说,差不多是见好就收的时机。

    董事的意见似乎传入了多津朗的耳里。前几天,多津朗说有事要谈。和昌去找他后,他劈头就问:“你还在让她继续做那种事吗?”和昌问是什么事,父亲板着脸说:“就是用电力操作人的身体啊!我不是说了好几次,叫你马上停止,你到底在想什么?”

    多津朗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瑞穗了,他之前看到熏子靠磁力刺激活动孙女的手脚之后,就不想再见到熏子。虽然当时他为自己说那是电力操作向熏子道歉,但内心极度不愉快。多津朗认为,熏子的行为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把女儿的身体当成玩具”。

    “平时都是熏子在照护,我不能去批评她。”

    “但钱是你出的,更何况让瑞穗这样一直活着,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是该放弃了?”

    “放弃什么?”

    “就是,”多津朗撇着嘴角,“以后也一直是这样,不是吗?不是无法恢复意识了吗?既然这样,为了瑞穗着想,应该让她赶快成佛啊。我已经想通了,那个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随便杀了她。”

    “她还活着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到底怎么样?”

    和昌无法立刻回答父亲的问题。这件事让他很受打击。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晚上十点多,和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威士忌纯酒时,熏子问道。全家吃完晚餐后,千鹤子帮生人洗了澡,熏子负责喂食瑞穗。生人和千鹤子洗完澡后,就直接去了二楼。

    瑞穗接回家里照顾之后,和昌每个月会回家探视两三次。以前无论再晚,通常会回自己的公寓,但最近都会留下来过夜。因为听说生人早上起床去幼儿园时会问:“爸爸呢?”

    “瑞穗没有人照顾没关系吗?”

    “短时间的话没关系,否则我妈不在时,我不是连厕所都不能上吗?”

    “那倒是。”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熏子再度问道。

    和昌缓缓地拿起杯子。

    “谈今后的事,因为我觉得差不多该让他回去原来的岗位,总不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是哦。”熏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瑞穗还需要他的协助。”

    “是吗?你不是已经可以顺利操作仪器了吗?星野也说完全不需要担心。”

    “如果只是重复相同的动作,当然没问题,但目前还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百激发了瑞穗的能力,而且脸部表情也才刚开始而已。”

    “我刚才真的吓到了,”和昌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放下了杯子,“有必要做到那种程度吗?”

    “什么意思?”

    “活动手脚的确有意义,因为增加肌肉,有助于促进代谢。”

    “肌肉被称为第二肝脏,普通人如果肝脏机能衰退,只要锻炼肌肉就好。瑞穗的血液循环也改善了,血压也很稳定,体温调节也很顺畅。除此以外,还有流汗、排便和皮肤的恢复力——要说的话,根本说不完。”

    “我知道,但改变表情有意义吗?我不认为活动表情肌,会有什么正面帮助。虽然像你刚才所说,偶尔露出笑容的确很可爱,但这只是我们的问题,对瑞穗本身有什么帮助吗?”

    熏子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但她的嘴角仍然挤出了笑容。

    “她完成了以前做不到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好处呢?表情肌缺乏锻炼,就会不断衰退,父母不是应该激发孩子的潜力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即使当事人已经没有意识吗?和昌原本想要这么问,但最后忍住了。因为一旦说了,讨论就会在原地打转。

    “我对你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和昌没有吭气,熏子继续说道,“你为瑞穗花了很多钱,我相信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所以照护瑞穗的事,我都不麻烦你帮忙,之后也会这么做。希望你能够让我继续做我想做的事。”

    “钱的事倒不是问题……”和昌用指尖敲了桌子几次后,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再考虑。”

    “我祈祷能够听到满意的答案。”熏子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晚安,不要喝太多了。”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客厅,把冰桶里的冰块放进了杯子,又加了威士忌。在盖酒瓶盖子时,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那天晚上,他也在这里喝威士忌的纯酒。如今,和昌手上拿着波摩酒的酒瓶,但当时喝的是布纳哈本。

    那是瑞穗发生溺水意外的晚上,他和熏子两个人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天晚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要提供器官捐赠。

    如果没有在最后一刻改变当时的决定,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瑞穗当然已经不在人世,和昌与熏子应该也会按照原计划离婚。当时决定生人由熏子负责照顾。和昌自己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持续支付育儿费,独自住在这栋大房子里吗?不,不可能。应该会卖掉这栋房子,独自住在目前住的公寓过日子。

    和昌巡视室内。

    所以,很可能不光是住在这里的人,这栋房子也可能消失,也许现在已经变成另一栋完全不同的房子。

    他用指尖搅拌着杯中的冰块,忍不住自问,那又怎么样呢?

    难道那样比较好吗?他扪心自问。让瑞穗像这样继续活下去好吗?这个疑问的确随时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无法否认,当初并没有想到瑞穗可以活这么久,所以现在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当时接受脑死判定,就不会有刚才的谈话,也不会对熏子要求星野做的事产生抵抗。

    但是,那么做的话,就能够放下瑞穗吗?就不会像现在一样,闷闷不乐地喝威士忌吗?

    和昌立刻有了答案。他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

    正如现在会对让瑞穗一直活着产生疑问,如果接受了脑死,一定也会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烦恼,为无法得出结论而痛苦。如果让瑞穗活着,她也许可以恢复。即使无法完全康复,也许可以恢复意识,能够和其他人沟通、交流。即使无法恢复到这种程度,或许能够用某种方式,为瑞穗带来生命的喜悦,或许能够向她传达父母的爱。不难想象,越是思考这些问题,就越无法走出迷宫,后悔也会越来越深。

    和昌觉得,也许从那天晚上开始,自己完全没有前进一步。

    2

    走进医院大门时,和昌有一种几近怀念的感觉。因为他回想起两年多前,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但随即觉得用“怀念”这两个字眼太轻率了,因为从那时候到现在,几乎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他在柜台说明来意后,医生似乎事先已经交代,柜台人员请他去脑神经外科的候诊室等候,但并不保证一定能够见到医生。柜台的小姐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因为如果有急诊病人,医生可能因为时间不方便改变原本的安排,敬请见谅。”

    和昌走去候诊室,发现只有一名老人等在那里。那个老人也很快被叫进诊间。和昌坐在长椅上,开始翻阅自己带来的周刊杂志。

    他很快就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旁,遮住了光线。他在抬头的同时,听到对方说:“好久不见。”身穿白大褂的进藤低头看着他,那张充满理智的脸完全没变。

    和昌收起周刊杂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鞠了一躬说:“好久不见,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进藤点了点头说:“请跟我来。”然后迈开了步伐。

    进藤带和昌来到一个放了很多办公桌和测量仪器的房间,似乎不是诊察和治疗的地方。进藤示意他坐下,和昌坐在椅子上。

    进藤也坐了下来,打开了手上的病历。

    “令千金的状态很稳定,上个月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我听说了,托你的福。”

    进藤突然笑了笑,合上了病历。

    “托我的福……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认为,令千金的身体至今仍然有生命现象,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医疗行为,而是拜自己的努力和执着所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医院完全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做检查,开必要的药物而已。”

    和昌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

    “不好意思,”进藤举起一只手,“这样听起来好像在讽刺,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而是发自内心感到惊讶和佩服。我也和主治医生讨论了这件事,他也有同感,他再度体会到人体的神奇和神秘。”

    “所以,瑞穗果然逐渐恢复了吗?”和昌问道。

    进藤并没有马上回答,偏着头思考了一下。

    “我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妥当。”他很谨慎地开了口,“如果硬要说的话……嗯,只能说目前的状态比较容易管理。”

    “容易管理是什么意思?”

    “生命征象没有太大的变化,服用的药物也减少了。我相信你太太他们应该比以前轻松多了。”

    “这种情况无法称为恢复吗?”

    进藤微微转动了眼珠子后回答说:“我认为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所谓恢复,”进藤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是指逐渐接近原本的状态,只要稍微接近健康时的状态,就可以这么说,但令千金并没有恢复。由于持续刺激脊髓,增加了肌肉量,或许多少维持了统合性,但这只是填补而已,并没有接近原本的状态,大脑完全没有变化……不,据我的推测,大脑灭绝的部分应该更大了。”

    和昌用力叹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要请教这个问题。”

    “是啊,你在今天早上的电话中也说,想要了解令千金的大脑情况,但正如我在电话中所说,目前无法掌握正确的状态。”

    听进藤说,每次接受定期检查时,熏子都不希望做脑部检查。和昌可以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因为她不想面对检查之后,发现瑞穗完全没有好转,或是甚至可能恶化的事实。

    “没关系,因为我想问的并不是现在,而是那天的事。”

    “那天?”

    “就是瑞穗发生意外的那天,你说很可能是脑死的时候。”

    “是。”进藤轻轻点了点头,“你想问什么?”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认为如果当时接受脑死判定的测试,会是怎样的结果?瑞穗会不会被判定为脑死?希望你可以坦诚地告诉我。”

    进藤注视着和昌的脸,似乎很讶异为什么事到如今,还在问这种问题。

    “我认为,”这位脑神经外科医生开了口,“被判定为脑死的概率相当高。即使现在有一个和令千金当时状况完全相同的孩子在我面前,我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诊断,没有丝毫的犹豫,同时,也会像那天晚上一样,向家长确认是否有意愿提供器官捐赠。”

    “即使瑞穗已经活了超过两年半?”

    “我记得当时也曾经说过,心脏并不会因为脑死就立刻停止跳动,虽然真的没有料到会活这么久。”

    “那如果现在为瑞穗做脑死判定测试,会有怎样的结果?你刚才说,她并没有恢复,你认为如果现在做测试,还是会出现脑死的结果吗?”

    进藤缓缓点头:“我认为会是这样的结果。”

    “即使她身体有明显的成长?”

    和昌认为自己提出了理所当然的问题,但进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觉得如果是不用功的医生,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不会进行脑死判定。正如你所说的,如果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身体不可能成长,也无法进行体温调节,血压也不会稳定。按照以前的常识,认为这种情况不可能是脑死。”

    进藤停顿了一下。

    “但是,过去也曾经有几个病例做到了这些事。虽然被判定为脑死,却活了好几年,在这段时间,身高也长了。对于这种现象,移植医疗促进派的人反驳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脑死,质疑并没有进行正式的判定。当然,我相信其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但我认为应该也包括了法定脑死状态的病例。虽然以判定标准来说,那是脑死,但仍然有一部分功能。我认为瑞穗——令千金应该就属于这种情况。”

    “既然还有一部分功能,不是不能称为脑死吗?”

    进藤微微耸了耸肩。

    “果然你也有误解,但这也难怪,因为脑死这个字眼,就包含了许多神秘和矛盾。”

    “什么意思?”

    “脑死的定义,就是大脑所有的功能都停止,判定基准也是确认这件事。但是,这只是原则而已。因为我们目前还无法了解大脑的一切,还无法充分了解哪一个部分隐藏了哪些功能,既然这样,要怎么确认所有功能都停止呢?”

    “那倒是。”和昌嘀咕道。

    “也许你已经知道,脑死这个字眼是为了器官移植而创立的。一九八五年,厚生省竹内团队发表了脑死判定基准,只要符合该基准的状态,就称为脑死。说实话,没有人知道这个基准是否代表所有功能都停止,所以也有人认为判定基准有误,这也是大部分反对把脑死视为死亡的人的意见。”

    “我认为这种说法很合理。”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请不要忘记,竹内基准并不是在定义人的死亡,而是决定了是否要提供器官捐赠的分界线。研究团队的领导人竹内教授最重视的是不归点(The point of no return)——一旦成为这种状态,复苏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我认为不应该取名为‘脑死’,‘无法恢复’或是‘临终待命状态’更贴切,但为了推动器官移植的官员可能想要用‘死’这个字,所以反而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你的意思是,在器官移植的领域,并不考虑脑死是否代表死亡这件事吗?”

    “正是这样。”进藤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器官移植并不考虑到底以什么来判断人是否死亡这个哲学问题,而是必须将焦点锁定在符合怎样的条件,就可以提供器官捐赠。但是,法律很难认同在活人身上摘取器官,所以必须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吗?虽然瑞穗的大脑可能还具备一部分的功能,但对照判定基准,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也就是已经死了——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

    “即使她在成长……”

    和昌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这件事。

    “我认为竹内基准并没有错。儿童的长期脑死病例并不罕见,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病例在被判定脑死之后,能够摆脱人工呼吸器,或是恢复意识清醒的,都是在持续脑死状态,最后心脏停止跳动。长期脑死的存在,对于以提供器官捐赠为前提的脑死判定本身并没有任何影响,即使在脑死状态下继续成长也一样。”

    和昌低着头,扶着额头。他需要整理一下思绪。

    “我还要补充一点。”进藤竖起食指,“曾经有这样一个病例,这个病例和瑞穗一样,在幼儿时期被诊断为脑死,之后存活多年,而且身体持续长高,身体状况也很稳定。在呼吸停止之后进行了解剖,发现大脑已经完全溶解,没有任何发挥功能的迹象,真的是彻底的脑死。世界各地有多起这种病例。”

    “瑞穗也可能是这种情况?”

    “我无法否定,人体还有很多神秘未知的部分,尤其是小孩子。”

    和昌双手抱着头,坐在椅子上向后仰。他注视着天花板,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持续这个姿势片刻,放下了手,看着进藤。

    “我再请教一次,如果瑞穗现在接受脑死判定,被判定为脑死的可能性相当高,对吗?”

    “应该是。”进藤看着他回答。

    “那么,”和昌调整呼吸后问,“目前在我家……在我家的女儿,到底是病人,还是尸体?”

    进藤无言以对,露出痛苦的表情,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对和昌说:“我认为这并不是我能判定的事。”

    “那谁能判定呢?”

    “不知道,我猜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判定。”

    和昌觉得这个回答很狡猾,但又同时认为是诚实的回答。没有人能够判定,的确如此。

    “谢谢。”和昌鞠躬道谢。

    3

    六月上旬,妹妹美晴带着若叶来到家里。那天是星期六,护理指导和特教老师都不会上门。熏子在瑞穗的房间朗读完向新章房子借的故事书,对讲机的门铃刚好响了。那是一个关于主人翁每次死去,就会变成各种不同动植物的故事。即使一辈子都生活在沙漠的仙人掌,也可以感受到生命喜悦的段落,无论看几次,都会感动不已。在玄关迎接美晴她们时,可能眼睛有点儿红,美晴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熏子苦笑着解释说,没事,只是看故事书很感动。美晴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去年夏天的时候,美晴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家里。因为熏子假冒新章房子的身份去参加募款活动,她当然没有告诉美晴实情,只说去参加以照护卧病不起的孩子的家长为对象的研讨会。

    “妈妈呢?”美晴问。

    “去买菜了,她说顺便回家看看。”熏子看向若叶,“若叶,最近还好吗?”

    “阿姨好。”若叶向她打招呼。和瑞穗同年的外甥女个子长高了,已经完全没有幼儿的感觉。小学三年级学生,她是每天去学校上课,真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听千鹤子说,她很会吹直笛,搞不好九九表也倒背如流。她在学校应该有很多朋友,经常聊天,玩各种游戏。当然也会和同学吵架,相互说坏话,但这正是小孩子的人际关系。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瑞穗也会体会同样的生活。熏子无法否认,自己会忍不住这么想。虽然见到若叶时,必须为心灵的一部分拉下铁门,但常常因为无法顺利控制自己的心情而感到焦躁不已。

    “阿姨,我可以去看瑞穗吗?”若叶问。

    “好啊,去看她啊。”

    若叶脱下鞋子,熟门熟路地打开了瑞穗房间的门。美晴也跟着她走了进去。熏子在后方看着她们母女的背影。

    因为刚才在朗读故事书,所以瑞穗坐在轮椅上。

    “瑞穗,你好,你今天绑两根辫子,真好看。”美晴对瑞穗说。瑞穗的头发在左右两侧绑了两根辫子。

    若叶握着瑞穗的手。

    “瑞穗,你好,我是若叶,我今天带草莓来了。上次我们一起去长野采草莓,所以也带来送你。”若叶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似乎有所顾虑。

    美晴从手上的大托特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容器,里面装满了鲜红色的草莓。若叶接过之后,放在瑞穗的面前。

    “你看,是草莓,好香哦,希望你也闻得到。”

    若叶和瑞穗聊了一阵子后,离开瑞穗的身旁,把容器递给熏子:“阿姨,给你。”

    “谢谢,真的好香,瑞穗也一定很喜欢。”熏子接过容器,对外甥女露出微笑。

    “嗯。”若叶回答,她的眼神很认真。

    “小生不在家吗?”美晴问。

    “他在二楼。我告诉他,你们会来玩,但他应该玩游戏玩得太入迷了,我去叫他下来。”

    “没关系啦,小生可能觉得见到我们也不怎么好玩。”

    “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要向客人打招呼。要不要先喝茶?有别人送的点心,很好吃。”

    “好啊,若叶呢?要不要和妈妈、阿姨一起吃点心?”

    “不要,”若叶摇了摇头,“我等一下再去,我要再陪瑞穗一下。”

    “好啊。”美晴回答后,对熏子说,“那就这样吧。”熏子点了点头。

    若叶来家里时,几乎都陪在瑞穗身旁。也许在她眼中,瑞穗还是以前那个和她同年、感情很好的小表姐,也许她相信,虽然瑞穗现在仍然沉睡,但总有一天会苏醒,像以前一样和她一起玩。不,也许她运用小孩子特有的神秘力量,和瑞穗心灵相通。熏子向来觉得若叶是仅次于自己最了解瑞穗的人。

    熏子走出瑞穗的房间,在走向客厅的途中停下了脚步,对着楼上叫着:“生人!晴妈妈和若叶姐姐来了,你下来打招呼。”

    等了一会儿,楼上没有反应。她又大声叫着生人的名字,楼上传来生人不悦的声音:“听到了啦!”

    “姐姐,别勉强他,他可能觉得很麻烦。”美晴解围道。

    “他最近好像有点儿叛逆,一旦回到自己房间,就不想出来,问他学校的事,也不好好回答。”

    “这代表生人慢慢变成大人了啊。”

    “怎么可能?他才小学一年级啊!”

    “但对小孩子来说,从幼儿园升上小学是很大的变化。”

    “也许吧。”

    今年四月,生人开始上小学。熏子看到他背上书包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同时也为无法看到瑞穗背上书包上学的身影叹息,期待生人能够连同姐姐的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但是,如果上学这件事让他内心产生了不满,就太令人懊恼了。

    熏子泡好两杯红茶时,生人才终于出现在客厅,看到美晴,鞠躬打招呼说:“阿姨好。”

    “生人,你好,学校好玩吗?”美晴问。

    “嗯。”生人点了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心情不好。

    “你喜欢哪一堂课?算术,还是国语?”

    生人害羞地扭着身体回答说:“体育课。”

    “原来是体育课,对啊,活动身体很开心。”

    生人听了美晴的话,显得很高兴,也许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同。

    “若叶姐姐在姐姐的房间。”熏子说。

    “嗯。”生人应了一声,但似乎有点儿不开心,也没有立刻走去房间。

    “怎么了?你不想见到若叶姐姐吗?”

    生人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去找她啊。”

    即将七岁的儿子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美晴,然后才说:“那我去找若叶姐姐。”走出了客厅。

    “他哪有叛逆?”美晴小声地说,“还是很乖啊,而且有问必答。”

    “可能今天心情比较好,不然就是很会假装。之前去参加入学典礼的时候,也到处向同学打招呼,可他根本还不认识那些同学。”

    “是哦,很了不起啊。他怎么向别人打招呼?”

    “他首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指教。’然后深深地鞠躬。”

    “太厉害了,同学一定很快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而且之后还介绍了瑞穗,说:‘这是我的姐姐。’”

    “啊?”美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的姐姐’……你带瑞穗去参加小生的入学典礼了吗?”

    “对啊,那当然啊。因为那是弟弟的大日子,当然要带她去,而且还特地为她买了新衣服。生人也说,希望姐姐一起去参加。”

    “是哦。”美晴露出凝望远方的表情。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美晴慌张地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别人听到小生这么介绍,一定会很惊讶,他们没有说什么吗?”

    “当然说了啊,说我很辛苦,但大家都很佩服,说看起来完全不像有任何身心障碍,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向大家打招呼。所以我就对他们说,一点儿都不辛苦,再调皮的孩子,睡觉的时候照顾起来也很轻松,我家的孩子一直都在睡觉。那些人都哑口无言,真是太痛快了。”

    “是哦。”美晴只应了这么一句,没有继续追问入学典礼的事。

    因为姐妹俩很久没有见面,所以有聊不完的话。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贸易公司上班,是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按照这些标准挑剔妻子所有的言行。因为他的意见符合逻辑,所以也很难反驳。

    “遇到这种人,就要适度说谎。你凡事都老老实实向他报告,所以才会被他挑剔,需要适度敷衍,有些小事就假装忘记。”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如果一切都老老实实告诉合理主义者,绝对会遭到否定。”

    姐妹俩正在讨论这件事,走廊上传来动静。不一会儿,门打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咦?怎么了?”熏子问。但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只是若叶显得有点儿尴尬。

    生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最近喜欢的拼图,他似乎要和若叶一起玩。

    熏子看着两个孩子玩耍,继续和美晴聊天,但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了?”她问生人,“为什么来这里玩?平时不是都在姐姐房间玩吗?今天也可以在姐姐房间玩啊。”

    两个孩子还是没有回答,但若叶好像有话要说,所以熏子看着她说:“若叶,你不是来找瑞穗的吗?不是在那里玩比较好吗?”

    若叶听到问话后的反应完全符合熏子的期待,她站了起来,向生人使着眼色,似乎叫他一起去那个房间,但生人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骗人的!”生人说。他在说话时,根本没有看熏子。

    “什么?”熏子问,“什么是骗人的?”

    但是生人没有回答,手上拿着拼图,一言不发。

    “生人!”熏子大叫着,“你把话说清楚!到底说什么是骗人的?”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少年浑身颤抖,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然后转头看着熏子,表情中充满愤恨和悲伤,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什么姐姐还活着,是不是骗人的?”

    “啊……”

    “其实姐姐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只是妈妈当作姐姐还活着,对不对?”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在绝望的深渊中呻吟。

    熏子的脑袋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虽然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但本能似乎产生了抵抗,不愿意接受这一连串的内容,不愿意承认那是儿子说的话。

    然而,这种空白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不愿意听到的这些话既不是幻听,也没有听错。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感到晕眩,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自己昏过去。照理说,她应该斥责生人,你在胡说什么,甚至为了教训他,应该狠下心甩他一巴掌。但是,熏子无法做到,她双腿无力,根本无法站起来。

    若叶开了口:“小生,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

    “若叶!”美晴斥责道,但熏子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斥责外甥女。只有生人说的话在她脑袋里回响,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人说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熏子瞪着儿子苍白的脸,“哪里骗人了?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虽然她一直睡觉,但可以吃东西,也会大便,而且也长高了。”

    但是,儿子大叫着说:“他们说,这根本不算是活着。虽然因为使用机器,感觉好像还活着,但其实早就死了。大家都说,不想看到带一个死人来参加入学典礼,大家都说很可怕。”

    “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知道姐姐的所有人都这么说。我对他们说,不是这样,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什么时候会醒。如果一直不醒,不是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看到生人露出反抗眼神的双眼发红,熏子终于了解了状况,同时感到心被撕裂了。

    生人绝对不是认为母亲骗了自己,看到沉睡的姐姐,一心希望她可以康复,但应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姐姐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只是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说出这件事,他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熏子回想起生人最近的情况,终于恍然大悟。之前他整天都在瑞穗的房间,最近却很少靠近。即使在熏子的要求下去了瑞穗的房间,也不会主动对瑞穗说话,而且停留片刻就离开了。

    巨大的冲击让熏子说不出话。虽然她心里很着急,知道不能不吭气,必须对儿子说话,脑袋却一片空白。

    不知道生人如何看待母亲的这种态度,他把拼图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熏子还来不及制止,他就冲出了房间。他沿着走廊奔跑,传来冲上楼梯的声音。

    熏子好像冻结般动弹不得,儿子说的话一直在她脑袋里重复。

    “姐姐。”美晴担心地叫着她,虽然熏子听到了,却无法回答。美晴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姐姐!”

    熏子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回望着满脸不安地看着她的妹妹。

    “啊啊,”她吐了一口气,用手扶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我没事,但有点儿受到打击。”

    “你不要骂小生,我觉得他也很痛苦。”

    “我知道,所以才很受打击,没想到学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那也没办法啊,小孩子都很残酷,而且我相信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这么说,应该也有同学很同情小生。”

    熏子很感谢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不对劲。“同情?”熏子皱起眉头。

    妹妹似乎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轻轻摇着手。

    “啊,说同情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应该有同学能够了解小生的心情。”

    看到美晴慌忙掩饰的样子,熏子渐渐恢复了冷静。她重新咀嚼着生人刚才说的话,突然发现一件事。她看向若叶。外甥女正默默地玩着生人丢在地上的拼图。

    “若叶,”熏子叫着她,“你刚才对生人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

    若叶可能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用力眨了眨大眼睛。

    “你为什么不说‘没这回事’,或是‘不可以这么说’,而是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这件事’是哪件事?是瑞穗已经死了这件事吗?若叶,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虽然这么想,但在这个家里不能说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若叶无力招架,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姐,你怎么了?”美晴不知所措地问道,熏子狠狠瞪着她。

    “你也很奇怪啊,当若叶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时,你责骂了若叶。为什么?”

    “没为什么……”

    熏子看到妹妹无法回答,更加深了原本的怀疑。

    “你们该不会平时就这么说,瑞穗虽然已经死了,但去播磨家时,要假装她还活着?”

    美晴为难地垂着眉尾,说:“没这回事。”但她的声音很无力。

    “那若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骂若叶?那不是很奇怪吗?”

    “这……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若叶也只是在提醒小生而已,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点头。

    熏子摇了摇头,说:“算了,我已经知道了。”

    “姐姐……”

    美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对不起,难得回家打扫一下,结果耽误了时间。你爸爸竟然连浴室都没有洗——”说到这里,千鹤子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住了嘴,看了两个女儿和外孙女的脸后,再度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熏子回答,用手托着脸颊。

    美晴似乎下定了决心,站起来说:“若叶,我们回家。”

    若叶猛然站了起来,走到母亲身旁。

    “什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你在电话中不是说,今天不急着回家吗?”千鹤子手足无措地问。

    “对不起,我临时有事,下次再来。若叶,赶快去向瑞穗道别,我们回家了。”

    “嗯。”若叶点了点头。

    “不必了。”熏子对她们母女说,“不,请你们别去,不要去房间。”

    美晴没有回答,走出了客厅,大步沿着走廊走进了瑞穗的房间。若叶也迟疑了一下,跟了进去。

    千鹤子纳闷地回头看着熏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熏子没有回答,注视着走廊前方。

    不一会儿,美晴母女从瑞穗房间走了出来。千鹤子见状,小跑着追了上去。熏子移开了视线。

    “妈妈,我走了,改天见。”熏子听到美晴用僵硬的语气道别。若叶不知道也说了什么,千鹤子响应说:“改天再来玩。”

    玄关传来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千鹤子走回房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熏子回答后站了起来,“我要去为瑞穗弄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要赶快准备。”千鹤子看了墙上的时钟后,准备走去厨房。熏子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妈妈,如果你觉得太累,不用帮忙也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照顾瑞穗。”

    熏子察觉到千鹤子的脸颊绷紧:“你在说什么啊?美晴说了什么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会不会觉得太累。”

    “怎么可能?你不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千鹤子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熏子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希望可以相信,只有母亲和自己站在一起。她必须相信。“对不起。”她小声嘟囔后,走去瑞穗的房间。

    4

    美晴走出播磨家的玄关,沿着通道走向大门期间一言不发。若叶跟在她的身后,觉得妈妈一定很生气,因为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惹熏子阿姨生气了。妈妈之前曾经再三叮咛,再三提醒。

    ——这句话千万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说。

    等一下一定会挨骂。若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走出播磨家的大门后,美晴对若叶说:“不必放在心上。”而且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

    “因为小生说了那种话,熏子阿姨吓了一跳,所以迁怒在我们身上。啊,你知道‘迁怒’的意思吗?”

    “就是生气的意思,对吗?”

    “嗯,没错,不管对象是谁,只是想要发脾气。别担心,过一阵子,阿姨心情就会平静,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知道吗?”

    “嗯。”若叶点了点头。

    “但是,”美晴蹲了下来,把脸凑到若叶面前说,“今天的事不能告诉爸爸,不可以说哦。”

    若叶没有说话,再度缓缓点头。她原本就不打算告诉爸爸。

    “我们回家吧,如果时间还早,去买蛋糕吧。”美晴语气开朗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笑容,很有精神地回答:“嗯。”

    美晴迈开步伐,若叶跟了上去,回头看了播磨家的大门一眼。那是她从小经常来的地方。

    但她觉得可能好一阵子不会再来这里了。

    若叶的爸爸在贸易公司上班,但她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工作,只知道爸爸经常出差。瑞穗发生意外时,爸爸正被公司长期派到海外工作,所以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瑞穗虽然没有醒来,但熏子阿姨把她接回播磨家,目前熏子阿姨和外婆在家里照顾她。

    其实若叶也不太了解详细情况,只是听妈妈说,熏子阿姨他们想要带瑞穗回家,所以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就会回国一次,通常都会在日本住一个星期左右。这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光,有时候也会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旅行。若叶很喜欢个性温柔、无所不知的爸爸,所以,每次去成田机场送爸爸出国回到工作岗位时,她都会在车子上一直哭。

    在爸爸短时间回国期间,几乎很少会谈论播磨家的事。因为很久没有见面,自己的事就聊不完了,永远不会缺少话题,当然也没时间去看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终于被调回日本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所以他们一家三口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爸爸说,暂时不会被外派了。

    在一家三口的生活逐渐安定之后,妈妈问爸爸,要不要去探视瑞穗。

    “不去不行吗?”爸爸显然不太想去。

    “因为姐姐知道你已经回国了,所以不去露一下脸不太好。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去看一下,而且其他亲戚至少都去探视过一次。”

    “但她不是失去意识,一直都躺着吗?去探视她有意义吗?”

    “所以不是去探视瑞穗,可以去慰问一下姐姐和妈妈。”

    “你的意思是,要让你这个妹妹有面子?”

    “你也可以这么解释。”

    爸爸叹了一口气,终于答应:“那就没办法了。”

    在天气还有点儿寒冷的三月初,一家三口去了播磨家。熏子阿姨热情地表示欢迎,看到爸爸也一起去,似乎很高兴,连续说了好几次谢谢。

    爸爸看到瑞穗时,不停地表示佩服。瑞穗看起来很健康,完全不像是生病,好像随时都会醒来——爸爸的感想和大部分人一样。若叶听了,也感到很高兴。爸爸和自己一样,即使瑞穗一直在睡觉,仍然很喜欢她。

    没想到回家之后,爸爸说的话和若叶的想法完全相反。爸爸冷冷地说,再也不会去看瑞穗了。

    “我没办法做这种事,而且也无法赞同,那根本是你姐姐的自我满足。医生不是说瑞穗已经脑死了吗?在国外,一旦知道是脑死,就会停止所有的治疗。没想到他们却花大钱让她继续活着……只能说太异常了。”

    若叶听不太懂爸爸说的这番话,只知道爸爸在批评熏子阿姨。

    “日本和外国的法令不一样。”妈妈说。

    “所以就利用这些法令,不承认是脑死,当作她还活着吗?他们要这么做,我也没意见,只希望他们自己去做这件事就好,不要把其他人也都卷进去。老实说,这根本是造成别人的困扰。”

    “老公,若叶也听到了……”

    “我认为这对若叶也有负面影响,她必须接受事实。若叶,”爸爸突然看着她,而且露出可怕的眼神,“你老实回答爸爸,你觉得瑞穗有一天会醒过来吗?”

    爸爸严厉的口吻让若叶感到害怕,她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妈妈。

    “你不必现在问她这种事……”妈妈说。

    “这很重要,必须把话说清楚。若叶,你回答爸爸,怎么样?你觉得瑞穗的病能够治好吗?”

    “不知道。”若叶回答。她只能这么回答。爸爸听了,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说:“你听好了,瑞穗以后也不会醒过来,会一直像现在这样。虽然她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但其实不是这样,她的脑袋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想,即使你对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不管你怎么摸她,她也感受不到了。那已经不是以前的瑞穗了,只是行尸走肉。你知道灵魂吗?瑞穗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你熟悉的瑞穗已经去了天堂。如果你想和她说话,可以对着天空说,所以,以后不必再去那个家了,知道吗?”

    若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再度看着妈妈,希望妈妈可以帮她。

    妈妈还没回答。爸爸就抢先说:“妈妈心里也很清楚。”

    “啊?”若叶看着妈妈。

    爸爸继续说:“瑞穗就像死了一样,但妈妈只是在阿姨她们面前,假装并不这么觉得,这只是在演戏。”

    “你不要这么说!”妈妈怒气冲冲地说。

    “那我该怎么说?对着明知道已经脑死、没有意识的人笑着说话的行为,哪里不是演戏?那我问你,如果你和瑞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你会对她说话吗?你会和她聊天吗?如果熏子不在旁边,你根本不会这么做。怎么样?你倒是老实回答啊!”

    若叶听了爸爸的话,恍然大悟。她觉得爸爸说的可能有道理,熏子阿姨不在的时候,妈妈曾经对瑞穗说过话吗?回想起来,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过。

    妈妈一言不发,好像也承认了。

    “若叶,知道了吗?”爸爸恢复了平静的口吻,“大家都在阿姨面前演戏,就连外婆应该也一样,全都在演戏。爸爸刚才在阿姨面前也稍微演了一下,虽然很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这就是配合演出,但我不希望你做这种事,所以以后尽可能别再去他们家了,知道了吗?”

    若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只能回答:“我知道了。”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剩下和妈妈两个人时,若叶问妈妈:“以后不再去看瑞穗了吗?”

    “毕竟是亲戚,也不能完全不去。爸爸刚才也说‘尽可能’不要去,有时候不得不去。”

    “到时候怎么办?要演戏吗?”

    妈妈皱着眉头,好像被碰到了伤口,然后说:“只要像以前那样就好。”

    然后,妈妈又补充说:“但是,这些话不能在熏子阿姨面前提起。”

    “嗯。”若叶回答。即使不问为什么不能告诉熏子阿姨,她也隐约知道,只是说不太清楚。

    那天之后,就没再去过播磨家,直到今天。今天出门时,妈妈还特别叮咛:“记住喽,要和以前一样,在熏子阿姨面前,要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若叶回答,更何况她不知道如果不能和以前一样,到底该怎么做,那反而更难。

    所以见到久违的熏子阿姨后,她的行动仍然和以前一样,先去看瑞穗,当阿姨和妈妈说要去客厅吃点心时,她也回答说,自己要继续留在那里。阿姨对若叶的态度似乎很满意。

    独自留在瑞穗的房间时,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爸爸问妈妈:“如果你和瑞穗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你会对她说话吗?”

    当时,看到妈妈没有回答,她觉得很难过,但她同时发现了一件事。

    自己不也一样吗?

    当熏子阿姨不在时,若叶觉得自己也很少对瑞穗说话,或是碰触她的身体。她无法清楚解释其中的原因,只是并不是像爸爸说的那样,是在“演戏”。如果说,完全不在意熏子阿姨的眼光,就变成在说谎了,但自己和爸爸不一样,并不讨厌对沉睡的表姐说话,而且发自内心地希望表姐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妈妈应该也一样。不光是妈妈,大部分对瑞穗说话的人应该都一样,应该都不是像爸爸说的,只是在“演戏”而已。

    虽然如果要问她,不是演戏,到底是什么,她也答不上来。

    她正在想这些事时,生人走了进来。她也好久没见到比她小两岁的表弟了。他手上拿着小型游戏机,一进房间就邀若叶一起玩。

    若叶也觉得生人上小学后,看起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但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个,让人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会儿,若叶就发现了原因。因为他根本不看他的姐姐一眼。若叶问生人这件事,生人有点儿不高兴地回答说:“那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了?”若叶问。

    生人低着头,小声地回答:“姐姐的事……”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听到生人的回答,若叶再度感到震撼。怎么会这样?难道连表弟也已经放弃,认为姐姐醒来只是梦想而已吗?只有在妈妈面前演戏,假装梦想还可以实现就好了吗?

    若叶没有说话,她无法对生人说,没这回事。对已经从梦中醒来的少年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我们去那里吧。”生人说,“我不太想在这个房间。”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妈妈和熏子阿姨在吃点心的客厅,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些事。若叶一直提心吊胆,很担心生人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当他说那些话时,才会脱口对他说:“这件事不可以说出来。”

    结果,熏子阿姨生气了。

    若叶心情很沉重。以后该怎么办?虽然妈妈说,过一阵子,阿姨的心情就会平静,但真的是这样吗?若叶觉得没这么简单,阿姨绝对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无论若叶多么努力对瑞穗说话,她是不是都觉得只是在做样子而已?

    若叶觉得自己破坏了重要的东西,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这种想法在内心慢慢扩散,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无论任何人说什么,自己都必须和瑞穗站在一起,直到最后。她内心充满了这种决心。虽然这个决心来自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若叶觉得瑞穗可能代替自己牺牲了。

    她回想起那天去游泳池的情景。

    她不太记得意外当时的详细情况。得知瑞穗溺水之后,她的脑子里就一片混乱,什么事都搞不清楚了。

    但是,某些事,还是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碎片中。

    那年夏天,若叶的手上戴着戒指,那是用串珠做的戒指。放暑假之前,幼儿园的好朋友送了她这个戒指,她很喜欢。

    去游泳池时,她也戴着那个戒指游泳。瑞穗看到她的戒指,也说很可爱。

    她和瑞穗玩得很开心,两个人比赛谁可以长时间在水里憋气。

    在玩的时候,她的戒指不小心掉了。她完全不记得戒指到底怎么会掉的,只记得浮出水面时,戒指不小心掉落水底了。

    若叶“啊”了一声,慌忙沉入水底。她发现身旁的瑞穗也潜入水底。瑞穗可能看到自己戒指掉落了。

    戒指掉在泳池底的网上。若叶急忙想要捡起来,却没有抓到,结果戒指反而掉进网子的洞里。若叶想要拿出来,但戒指卡住了,怎么也拿不出来。瑞穗也在一旁帮忙,但也拿不出来。不一会儿,若叶感到呼吸困难,浮上了水面。当时,鼻子吸了大量的水,她痛得不得了,游到池边擤鼻子。

    算了,只能放弃戒指了,到时候再向朋友道歉就好。

    若叶稍微平静后看向四周,却不见瑞穗的身影。

    她正觉得奇怪,妈妈也同时跑过来问她,有没有看到瑞穗。她无法清楚说明情况,只回答说,瑞穗突然不见了。

    周围的大人都紧张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说,有人沉在水底,然后把瑞穗的身体拉了上来。

    之后的记忆相当模糊,只记得事后听到瑞穗可能是因为手指卡在池底排水孔的网上,导致无法挣脱时,感到很害怕。当若叶感到呼吸困难,浮出水面时,瑞穗应该也一样,但因为手指拔不出来,所以无法浮上水面。不知道她当时有多么痛苦。

    如果自己浮出水面后,立刻关心瑞穗,告诉周围的其他人——

    在医院再度看到瑞穗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自己犯下的错,夺走了表姐幸福的生活。

    这是她至今不敢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和昌正在银座知名的玩具店内叹气摇头。眼前的玩具琳琅满目,但他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三个月前,他在为瑞穗和生人挑选礼物时,请教了店员的意见,伤透了脑筋,还以为至少有好一阵子不必为这件事烦恼了,没想到这么快又重演了。

    他无法否认,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就知道会有这种事。因为工作太忙,他完全疏忽了。

    上周末,收到熏子的电子邮件。下周六要为生人举办庆生会,希望他能够腾出时间。虽然生人的生日是下下周的周一,因为想要邀请学校的同学来参加,所以改在周六举行,时间也特地安排在中午。

    和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一起参加庆生会——光是想象这种状况,心情就很沉重,但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熏子说,只要向小孩子打声招呼就好,因为想要让同学看到父亲假日在家。既然她这么说了,和昌当然无法反驳。

    而且,他也有点儿担心生人。

    虽然和以前一样,只能隔周见到生人一次,但生人最近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他经常躲在自己房间,吃饭时,也不太愿意与和昌说话。虽然熏子说没事,但和昌还是很在意,也许随着生人慢慢长大,对父母的分居有什么想法。果真如此的话,他要更努力做一些父亲该做的事。

    他在玩具卖场逛了一圈,仍然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能再度向店员求助。和店员讨论了很久,最后选了法国进口的拼图游戏作为生人的生日礼物。因为之前曾经听熏子说,生人很喜欢玩这一类游戏。

    他拎着纸袋拦了出租车前往广尾的家,一看手表,时间刚好。

    熏子在电子邮件中说,希望也可以邀请和昌的父亲一起参加。因为生人已经上小学了,所以今年的庆生会想要办得热闹一点儿。

    和昌打电话给多津朗,多津朗的回答一如预期。

    “我不去参加,刚好那天有事,而且周六父亲不在家可能不太妙,但没有小孩子会觉得爷爷不在家很奇怪。虽然我很想为小生的生日庆祝,但我会把礼物寄给他。”

    多津朗显然只是不想见到熏子。他仍然对她感到不满。和昌只回答说:“知道了。”

    出租车快到家时,看到一对母女走向相同的方向。和昌请司机停车,打开了窗户,叫了一声:“美晴。”

    美晴转过头,张开嘴巴“啊”了一声,向他欠了欠身。

    和昌立刻付完车钱,下了出租车。

    “你们也收到邀请了吗?”和昌走向她们母女问道。

    原本以为会立刻听到肯定的答案,没想到并不是这样。

    “是我问姐姐,小生的生日有什么安排。因为姐姐每年都会用某种方式为他庆生。姐姐说,会邀请小生学校的同学举办庆生会。我问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在庆生会时,把礼物送过去……姐姐说,那也没问题……”不知道为什么,美晴说话有点儿吞吞吐吐。

    和昌觉得奇怪,熏子希望庆生会很热闹,所以打算多津朗一起参加,但为什么不邀请美晴她们?

    “把礼物交给小生,再去看瑞穗之后,我们就马上离开。”美晴可能察觉到和昌感到讶异,辩解似的说明。

    “别急着走,留下来慢慢玩啊,生人应该也会高兴。”

    但美晴露出微妙的表情,若叶也不敢正视和昌的态度,显得有点儿拒人千里。

    和昌带着她们从玄关走进屋内。熏子从走廊深处走来,一看到美晴她们,立刻挑起眉毛。“你们约好的吗?”

    “不是,刚好在门口遇到。”

    “是哦。”

    “午安。”美晴向熏子打招呼,她的表情很僵硬。

    “谢谢你们特地来。”熏子注视着妹妹。

    看到她们姐妹意在言外的眼神,和昌猜想之前可能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该当场问清楚,但最后决定作罢。接下来将是漫长的一天,他可不想出师不利。

    熏子低头看着外甥女,扬起了嘴角。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虚假:“若叶,也谢谢你来为生人庆生。”

    若叶轻轻点了点头,抬眼看着和昌。

    “姨丈,我可以去看瑞穗吗?”

    “当然可以啊,欢迎你去看她,对不对?”

    他征求熏子的意见,但熏子没有反应,把头转到一旁。

    若叶脱下鞋子,走去瑞穗的房间,但她还没打开门,熏子就说:“她不在那里。”

    “她在哪里?”和昌问。

    “在客厅啊,今天弟弟要举行庆生会,她当然要参加啊。”熏子说完,走向走廊深处。

    和昌脱下鞋子,看到有一双熟悉的男人皮鞋。

    和昌与美晴、若叶一起去客厅一看,吓了一大跳。因为室内用了大量气球和五彩缤纷的派对用品装饰。

    “哇!”若叶惊叫起来。

    “真的很漂亮。”和昌看着挂在墙上的“HAPPY BIRTHDAY”的银色装饰小声说道。

    “是不是很不错?”熏子站在桌子旁问。

    “你一个人布置的吗?”

    “我请妈妈稍微帮忙了一下。”

    “太了不起了。”

    “谢谢。”

    和昌将视线移向窗边,穿着短袖衬衫的星野站在那里。和昌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的样子。

    “打扰了。”星野恭敬地向和昌鞠躬。

    “你也受邀来参加吗?”

    “是,夫人希望我务必来参加。”

    “因为有事要请他帮忙。”一旁的熏子说,“我一个人有点儿困难。”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瑞穗坐在轮椅上,穿了一件以前没见过的华丽小礼服,应该是为了今天特地买的,一头长发微微鬈了起来,一定是熏子为她做的造型。瑞穗闭着眼睛,睫毛很长,看起来真的像洋娃娃。

    和昌看到轮椅后方有东西。小桌子上似乎放了什么东西,但用布遮了起来。仔细一看,有电线连在轮椅的椅背上。

    “你想要干什么?”和昌问熏子。

    她微笑着,眼神透露出她显然在打什么主意:“这是秘密。”

    和昌内心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看向星野,星野窘迫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千鹤子叫着:“啊哟,若叶,你来了啊。”满面笑容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走向外孙女。

    “我们带了礼物来送给小生。”若叶拿起手上的纸袋,“小生在哪里?”

    “呃,小生哦……”千鹤子看着熏子,向她确认。

    “他应该在二楼自己的房间。”熏子回答,看着墙上的时钟,“他在干什么啊?他的同学都快来了。”她不满地皱着眉头,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叹了一口气,看向桌子。桌上放了餐盘和杯子,还有汤匙和叉子。他数了一下,发现总共有七组。生人应该坐在桌子短边的座位,也就是寿星座位上。

    有六个同学要来。和昌暗自想道。有这么多同学来参加庆生会,代表生人在学校的生活很顺利。

    就在这时,听到了熏子的怒斥声。熏子的声音在走廊上产生了回音,和昌与身旁的千鹤子互看了一眼。

    接着,再度传来了声音。这次是生人的说话声。他说了什么,但听不清楚。

    和昌来到走廊上,听到楼上传来熏子的斥责声:“别说蠢话了,赶快到楼下去!”

    “不要!我不想去!”

    “为什么?若叶姐姐也来了,爸爸也来了,而且你同学也快来了,赶快去楼下。”

    生人大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和昌来到楼梯下方,发现熏子和生人正在楼上推来推去。

    “喂,你们在干吗?”

    生人正想要甩开母亲的手,听到声音后停了下来。他的脸皱成一团,好像快哭出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昌问熏子。

    “我也不知道,他突然说不想办庆生会。”

    “为什么?”

    生人没有回答,仍然蹲在地上。

    “先来客厅。如果有什么意见,下来再说。”

    听到和昌这么说,生人慢吞吞地下了楼。熏子一脸生气地跟在他身后。和昌在她耳边小声地问:“怎么回事?”她微微偏着头说:“不知道啊。”

    生人走进客厅,美晴她们立刻笑脸相迎。若叶从纸袋里拿出盒子走向他。盒子上绑了粉红色缎带。

    “小生,生日快乐。”

    生人尴尬地接过盒子,小声地说:“谢谢。”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反而看起来很痛苦。

    “小生,你打开看看。”美晴对他说。

    生人点了点头,蹲在地上,准备解开缎带。

    “等一下,”熏子说,“你的同学不是快来了吗?等一下再打开礼物。”

    生人停下手,但他抱着礼物,并没有站起来。

    “他们怎么还没来?”熏子皱着眉头,抬头看着时钟,“这么晚了,他们应该会一起来,是不是有人迟到了?”

    “应该吧,还是哪一班电车晚到了。”千鹤子说。

    “是吗?应该不会迷路吧?”

    熏子走向窗户时,低着头的生人用有点儿沙哑的声音说:“不会来了。”

    “啊?”熏子停下了脚步,“你刚才说什么?”

    生人抬起头,他的双眼通红。他看着母亲说:“不会来了,我的同学不会来了。”

    “啊?怎么回事?”

    生人低头沉默不语,他的肩膀微微颤抖。

    熏子倒吸了一口气,怒目看向生人,大步走向他。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们会来吗?说有六个同学会来吗?有山下、田中、上野,还有那个谁要来吗?”

    生人的脸皱成一团,摇了摇头:“不会来,谁都不会来。”

    “所以我在问你,他们为什么不会来?”

    “因为……我根本没有邀请他们。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举办庆生会。”泪水从生人的眼中流了下来。

    熏子蹲在生人面前,双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熏子,”和昌说,“你不要激动——”

    “你闭嘴!”她继续瞪着儿子说,“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跟你说,要举办庆生会,请你邀同学来参加吗?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

    生人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缩着肩膀,想要低下头。熏子硬是抬起他的下巴。

    “所以,你说有六个同学会来是怎么回事?是骗我的吗?”

    生人没有回答。熏子抓着儿子的肩膀,用力前后摇晃。

    “回答我!是骗我的吗?你同学不会来吗?”

    生人无力地前后晃动了脖子,小声地说:“不会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不邀请同学来?”熏子质问他。

    “因为……因为……”生人泣不成声,“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姐姐和大家见面啊。”

    “那又怎么样?有什么问题?”

    “因为……因为我告诉大家说不在了。”

    “不在?什么意思?”

    “我告诉同学,姐姐已经不在家了,但如果他们来家里,就会知道我说谎。”

    “为什么姐姐不在?她不是在吗?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因为如果不这么说,大家会欺负我,但我说姐姐不在之后,大家就没再说什么了。”

    站在和昌身旁的美晴用手捂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和昌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带瑞穗去参加了小生的入学典礼,小生的同学似乎为这件事嘲笑他……”美晴小声地回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和昌终于恍然大悟。瑞穗差点儿成为生人遭到同学霸凌的原因。小孩子的世界如果不在意表面功夫,很容易发生这种事。

    “你说姐姐不在家,去了哪里?”

    生人没有回答熏子的问题,深深地低下头。熏子心浮气躁地说:“回答我!”

    “……了啊。”生人小声地回答。

    “什么?我没听到,你说大声点儿!”

    听到熏子的斥责,生人的身体抖了一下,然后似乎豁出去了,回答说:“我说她死了!我说姐姐已经死了!”

    熏子顿时脸色发白:“你竟然……”

    “难道不是吗?姐姐根本就像死了——”

    啪!熏子甩了生人一巴掌。

    生人哇哇大哭起来,但熏子不理会他,抓住他的手臂。

    “你要道歉,赶快去向姐姐道歉!竟然说这么过分的话。”熏子不等生人站起来,就想要把他拉到轮椅前。她的眼中满是血丝。

    “等一下,熏子,你不要激动。”和昌想要让她松开生人的手臂。

    “你不要插嘴!”

    “这怎么行?我是孩子的父亲!”

    “你算什么父亲!根本什么都不管!”

    “的确是这样,但我随时在考虑两个孩子的事,随时都在考虑怎么做对他们比较好。”

    “我也是啊!所以才举办庆生会,邀请生人的同学,让他们见到瑞穗之后,他们就不会对生人说一些奇怪的话。”

    和昌摇了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瑞穗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小孩子很残酷,他们还是会觉得瑞穗死了。”

    熏子微微眯起眼睛,扬起嘴角。没想到在眼前的情况下,她竟然露出了笑容。

    “如果只是坐在那里的话,的确会这么想,”她的语气和刚才不同,平静得有点儿可怕,“但如果会动呢?”

    “什么?”

    “比方说,只要向瑞穗打招呼,她的手就会动呢?或是生人在吹蛋糕上的蜡烛时,瑞穗的双手动了呢?那些小孩子看到之后,仍然觉得她死了吗?”

    和昌听了妻子的话,惊讶地看向星野。原来今天找他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星野似乎事先听说了熏子的计划,所以尴尬地低下了头。

    “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就是我们决定提供器官捐赠,去医院的那一天,我们一起握着瑞穗的手。原本以为就要和她告别时,她的手动了一下。你没有忘记吧?我们就是因为这样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但这是两码事。用仪器活动她的身体,根本没有意义。”

    “不说的话,没有人知道用了仪器。”

    “那只是假的,是欺骗。”

    “才不是欺骗,我要让他们知道,不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你现在去打电话给同学,说要举办庆生会,请他们来家里,说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他们来。快去!”熏子再度用带着怒气的语气说道,然后推着儿子。

    下一刹那,和昌举起了右手,他甩了熏子一巴掌。她按着脸颊,用充满惊恐和憎恨的眼神看着他。

    “够了没有!”和昌大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不要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价值观!”

    “我什么时候强迫别人了?”

    “你现在不是吗?你不是在强迫生人吗?我告诉你,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我能够理解你不愿意接受瑞穗已经死了,非常能够理解,但这个世界上,有人遇到完全相同的情况,却接受了现实。”

    熏子用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你……要我接受瑞穗已经死了吗?”

    和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用呻吟般的声音说道,“但我认为自己了解状况。”

    “怎样的状况?”

    “两个月前,我去找了进藤医生,请教了他的意见。他仍然没有改变初衷,认为瑞穗是脑死状态,而且完全没有恢复,如果现在做测试,应该会判定为脑死。这和身高是否长高没有关系,也就是说,瑞穗还能够被当成活着,只是因为没有做测试,必须承认这一点。”

    熏子原本发红的脸渐渐苍白:“瑞穗其实已经死了……你要我接受吗?”

    “我并没有要求你接受,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告诉你,也有人这么想,你不能责怪别人这么想。”

    “死了……”

    熏子无力地跪在地上,然后瘫坐下来。从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可以感受到她极度失望。

    和昌知道熏子很受打击,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些话迟早要说。和进藤见面之后,他一直这么想,却始终无法说出口,结果一拖再拖。

    和昌语气温柔地想要叫她的名字时,她猛然抬起头。和昌看到她的双眼,忍不住被吓到了。她的眼神涣散,却充满不寻常的气势。

    “你怎么了?”和昌问,但熏子没有回答,迅速站起来后,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去厨房。和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去厨房好奇地张望,发现她立刻走了出来。看到她手上的东西,和昌大惊失色。她拿了一把菜刀。

    “你要干吗?”和昌倒退了几步问道。

    熏子没有回答,用没拿菜刀的右手拿起了桌上的手机,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拨打电话。不一会儿,电话似乎接通了,她对着电话说:“……喂?请问是警察局吗?我老公情绪激动地挥着刀子,可不可以请你们马上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讶地问:“你在干吗?”

    “姐姐!”美晴也叫着她,但熏子不理会他们,继续对着电话说:“……是家里的人……目前的情况并不危急……对,没有人受伤……因为我不想打扰到邻居,所以请不要鸣警笛……对,可以按对讲机的门铃,那就拜托了。”熏子挂上电话,把手机丢回桌上,看着千鹤子说:“警察很快会上门,妈妈,到时候麻烦你去开一下门。”

    “熏子,你到底……”

    但是,熏子似乎并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她看着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哦……好。”星野脸色苍白地走到和昌他们那里。

    熏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拿着菜刀,用力深呼吸后,看向斜上方。她浑身散发出拒绝的空气,似乎在告诉在场的人,无论别人问什么,她都不会回答。

    最初抵达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他们得知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拿着菜刀,而且也是她本人报的案后,都惊讶不已。

    熏子问他们:“还有其他警察会来吗?”得知辖区分局刑事课的人也会来这里后,熏子说:“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

    不一会儿,辖区分区的警察也赶到了。不知道总共来了多少人,但在身穿便服的男人带领下,只有四个人进了屋。他们可能从先到的警察口中得知了情况,判断不需要派大批人马前来。

    熏子看着他们问,谁是负责人。一个年约四十五岁,五官很有威严的人说由他负责,这个姓渡边的男人是刑事课的股长。

    “渡边股长,我想请教你,”熏子口齿清晰地问,“坐在我旁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升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胸膛,我有罪吗?”

    “啊?”渡边微微张着嘴,看了和昌他们之后,将视线转回熏子身上,“什么意思?”

    “请你回答我。”熏子把刀尖伸向瑞穗的胸口,“我有罪吗?”

    “那……那当然,”渡边连续点了好几次头,“当然有啊,当然有罪啊。”

    “什么罪?”

    “当然是杀人罪。即使最后救活了,也会追究杀人未遂的罪责。”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渡边一脸困惑,一时说不出话,“既然杀了人,当然要追究罪责啊。你到底想说什么?”

    熏子嘴角露出笑容,转头看向和昌他们。

    “他们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只是我没有接受而已。”

    渡边露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看着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应该已经脑死了。”和昌快速说道。

    “脑死……”渡边微微张着嘴,终于搞清楚情况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他似乎对器官移植法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了的人的胸膛——”熏子说,“仍然犯下了杀人罪吗?”

    “不,但是,这……”渡边看了看熏子,又看了看和昌,“应该只是认为是脑死,并没有正式判定吧?既然这样,就必须以仍然活着为前提进行思考。”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把刀子刺进她的胸膛,造成她心脏停止跳动,就代表我杀了我女儿?”

    “我认为是这样。”

    “是我造成了我女儿的死。”

    “没错。”

    “千真万确吗?没有搞错吗?”

    听到熏子再三确认,渡边的自信似乎动摇了,他回头看着下属,但他的下属也不知道答案,不置可否地偏着头。

    “如果,”熏子提高了音量,“如果我们当初同意捐赠器官,接受脑死判定的测试,或许已经确定她是脑死。法律上确定是脑死,就等于是死了。即使这样,仍然是我造成了她的死亡吗?或许是我导致她的心脏不再跳动,但当我们采取不同的态度时,她很可能之前就已经死了。即使这样,仍然是我杀了她吗?这种情况下,是否可以适用无罪推定原则?”

    和昌看着熏子淡淡说话的样子,明知道目前的场合不对,仍然忍不住觉得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情绪失控,但她的思考冷静得可怕。

    辖区分局的警察代表完全被熏子震慑了,脸上露出焦急和慌乱的神情,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了下来。

    “你找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吗?”渡边在发问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从容,简直就像是被逼到墙角的犯人。

    “不是讨论,而是请教。我再请教一次,如果我现在把刀子刺进我女儿的胸膛,到底算不算杀人?请你回答我。”

    渡边伸手摸着头,不悦地撇着嘴,偏着头。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不是法律的专家。”

    “那麻烦你去请教专家,请你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摇着手:“请你别闹了。”

    “我没在闹啊。你认识的人中,应该有几个律师或是检察官吧?”

    “当然有啊,但现在问他们也没用,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怎么回答。”

    “他们会怎么回答?”

    “他们一定会说,在没有了解详细的情况之前,没办法回答。”

    熏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真不干脆啊。”

    “他们一向如此,如果只是假设的问题,他们根本不会回答,否则就要准备好具体的材料。”

    “是这样吗?”

    “不如这样,我把律师或检察官介绍给你,你直接去问他们。你觉得怎么样?不如先把刀子放下……”

    熏子不理会渡边的话,走到轮椅后方。

    “他们不回答假设的问题,对吗?所以只要真的发生事件,就会回答了。”说完,她把握着菜刀的双手举到头顶,“那就请你们看清楚了。”

    “啊!”美晴发出惨叫声。

    “熏子,住手!”和昌大步向前,伸出右手,“你疯了吗?”

    “别阻止我,我是认真的。”

    “那是瑞穗,是你的女儿,你搞清楚没有?”

    “所以我才要这么做啊。”熏子露出悲伤的眼神瞪着他,“如今,大家都把瑞穗当成是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的处境这么可怜,要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她到底是死是活。如果瑞穗早就死了,那我就没有犯下杀人罪;如果她还活着,那我就犯了杀人罪,但我会欣然去服刑。因为这证明了从意外发生至今,我持续照护的瑞穗的确还活着。”

    她的诉说就像是灵魂的呐喊,深深震撼了和昌的心,甚至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要成全她。

    “但是,这么一来,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也无法再照护她了,这样也没问题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已经死了吗?既然这样,有什么好怕的?人不可能死两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不希望你这么做。把刀子刺进心爱女儿的胸膛这种事……”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只能这么做,因为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熏子好像下定决心似的用力举起菜刀。就在这时,听到一声尖叫:“不要!”

    熏子停下手,看向声音的方向。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迈开脚步。她走到熏子面前停了下来。

    “熏子阿姨……请你不要杀她,请你不要杀了瑞穗。”她的声音柔弱无力,和刚才的尖叫完全不同。

    “若叶,你退后,这里很危险,而且血可能会溅出来。”熏子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但是,若叶并没有退后。

    “求求你,不要杀瑞穗。因为我觉得她还活着,我觉得瑞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着。”

    “这……你不必勉强自己这么想。”

    “不是这样,我没有勉强自己这么想。瑞穗代替我牺牲了。那一天,她要捡我的戒指,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事。”

    “戒指?”

    “因为我太害怕了,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戴戒指去游泳……去游泳根本不用戴戒指……戒指根本不重要……如果那时候,是我溺水就好了。如果我溺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熏子阿姨……我希望瑞穗活下去,我不觉得她已经死了。”若叶哭着诉说。

    和昌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看到熏子和美晴惊讶的表情,知道她们也一样。

    “原来是这样,原来发生了这样的……”熏子小声嘀咕。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我再长大一些,我会来帮忙,我会帮忙照顾瑞穗。所以请你不要杀了她,求求你。”若叶的泪水滴落在地上。

    一阵沉默。和昌也说不出话,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若叶的后背微微颤抖。

    熏子用力吐了一口气,缓缓放下了菜刀,紧紧握在胸前,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让心情平静。

    熏子睁开眼睛后,离开了轮椅,把菜刀放在桌子上,走向若叶。她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若叶:“谢谢你。”

    “阿姨。”若叶小声地回答。

    “谢谢你。”熏子又重复道。

    “阿姨很期待这一天。”

    听到熏子的这句话,室内到处响起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和昌也不例外。他发现自己的腋下被汗水湿透了。

    “姐姐,”美晴走向她们俩,“我对瑞穗说话并不是装出来的,你觉得在教堂祈祷的人是在演戏吗?对我来说,瑞穗现在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熏子放松了脸上的表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和昌觉得全身无力,靠在墙上,和站在他身旁的渡边刚好四目相接。

    “看来我们可以离开了。”刑事课的股长说。

    “不带我走吗?”熏子松开了若叶的身体问,“我可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渡边皱着眉头,摇了摇手:“你就别为难我了。”然后,他转头对和昌说:“上司那里,我会想办法解释,说是夫妻吵架,应该就没问题了。”

    “拜托你了。”

    “真伤脑筋啊。不过,”渡边耸了耸肩,“也算是上了一课。”

    和昌默默向他鞠躬。

    去玄关送刑警离开,回到客厅,发现星野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老公,”熏子走向和昌,“我把星野先生还给你,谢谢你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她双手放在身体前,向和昌鞠躬。

    和昌看着星野问:“是这样吗?”

    星野点了点头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来了,我似乎已经完成了任务。”

    “我可以一个人为瑞穗训练,”熏子继续说道,“只是以后不会再表演给任何人看了。”

    和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了声:“好吧。”

    “好了,”熏子开朗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各位今天是为什么来这里?我家小王子的庆生会开始了。”说完,她巡视室内,看到缩在房间角落的生人,跑过去紧紧抱着他,“对不起,原谅妈妈刚才打你。”

    生人破涕为笑,很有精神地回答:“嗯!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在家里活着。”

    熏子紧紧抱着儿子,左右摇晃着身体。

    “不必说,以后不需要在学校说姐姐的事。”

    “不需要说吗?”

    “对,不需要再说了。”她抱着儿子的手臂似乎更用力了。

    和昌叹着气,不经意地看向瑞穗,结果——

    瑞穗的脸颊微微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落寞的笑容。

    但只有短暂的刹那,也可能是眼睛的错觉。

    ·第六节 该由谁来决定这一刻·

    1

    坐下之后,一看手表,还没到约定的傍晚六点。星野瞥了一眼服务生递给他的菜单,点了冰薄荷茶。

    这家位于二楼的咖啡店面向银座中央大道,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来往的人潮。大部分都是上班族,但也有不少外国观光客。

    冰薄荷茶送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香气丰富的液体,和“她”不时泡的薄荷茶的味道不一样。如果要问他哪一种更好喝,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就是播磨夫人。

    上个星期,他难得去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维护零件,同时说明使用方法。上一次去播磨家是受邀去参加播磨家长子的庆生会,所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

    播磨夫人神采奕奕,比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气色好多了,可能稍微丰腴了些,所以看起来也比较年轻。星野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播磨夫人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看着星野的脸。

    “我也正想对你说同样的话。星野先生,你变年轻了,又恢复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孩子气。”

    “是吗?”星野摸了摸下巴。因为他知道播磨夫人说他“孩子气”并无恶意,所以并没有不高兴。

    听播磨夫人说,瑞穗的训练很顺利。即使一个人也不会太费工夫,目前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星野先生,真的很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帮忙,我要再度向你表达感谢。谢谢你。”他们在瑞穗的房间面对面坐下后,播磨夫人深深地向他鞠躬道谢。

    “如果有帮上忙,那就太好了。”星野回答。

    播磨夫人再度注视着他的脸。

    “怎么了吗?”

    “呵呵呵,”播磨夫人轻轻笑了起来,“你果然改变了,脸上的光彩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么说或许有点儿奇怪,但简直就像是附在你身上的邪灵终于离开了。”

    你才让我有这样的感觉。星野很想这么对她说,因为她浑身散发的感觉和之前截然不同。

    星野回想起庆生会那天的事。那应该是他终生难忘的事件。

    星野猜想那一天,播磨夫人内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以不再需要他,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女儿活动手脚的样子。

    但是,星野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内心也因为那起事件发生了变化。看到播磨夫人举着菜刀,向刑警提出难题时,深刻体会到以前的自己多么肤浅轻率。

    自己是否曾经为播磨瑞穗这个女孩着想?真的把她视为“活生生的人”吗?曾经深入考虑过她的生和死的问题吗?还是只是利用女孩的身体,想要博取夫人的欢心?想要让夫人满意?

    而且更糟糕的是,这种想法还带有优越感。

    对这家人来说,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受到崇拜,被视为神、支配者,也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甚至自大地认为,即使是董事长,也无法拆散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

    真是大错特错。

    自己只是播磨夫人的工具,是为了守护她的信仰的盾牌,也是她在苦难道路上前进的剑。

    然而,播磨夫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一条大道,确信今后不会再迷惘,也不需要继续战斗,所以不再需要剑和盾牌了。播磨夫人恢复了活力的脸庞诉说着这一切。

    不再需要的工具只该做一件事,那就是回到需要自己的地方。幸好还有地方需要星野。

    他将主战场从播磨家移回播磨科技,同事都热情地欢迎他归来。不仅如此,还高度评价了他用播磨瑞穗的身体进行试验所取得的数据,认为是宝贵的资产。星野觉得自己能够顺利融入新的航程,实在太幸福了。

    正当他打算离开播磨家时,播磨夫人说,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他。

    “星野先生,你曾经对我说过一次谎,对不对?”

    星野不知道她指哪一件事,所以默不作声。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之后说:“当我问你有没有女朋友时,你回答说没有,但其实你有女朋友。”

    播磨夫人问了意外的问题,而且被她猜对了。那是将近两年前的事,他们的确聊过这件事。

    那是和川嶋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那时候是不是有女朋友?”播磨夫人问。

    “当时有。”星野回答,“但现在已经分手了。”

    但播磨夫人为什么会知道真绪的事?当他问播磨夫人这个问题时,她满脸歉意地耸了耸肩。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对你说了谎。不,和说谎不太一样,也许应该说有所隐瞒。”

    播磨夫人告诉了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川嶋真绪曾经来过播磨家,不仅如此,而且还见到了瑞穗,见到了瑞穗靠磁力刺激装置活动手脚的样子。

    “因为我和她约定,所以之前都没有告诉你,但我觉得如果那天的事导致你们的关系破裂,就太抱歉了,才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星野恍然大悟。这两年来,他始终对这件事感到不解。

    真绪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突然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季节,真绪约他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他们一起才去吃了文字烧。真绪的态度和上一次见面时完全不同,然后对星野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原因,她反问说:“非要由我来说吗?”接着又追问:“你不想分手吗?你认为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下去,日后结婚也没问题吗?”

    星野无言以对。他热衷于在播磨家的工作,的确对和真绪之间的关系感到厌烦,甚至很希望由她提出分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真绪看到星野闷不吭气,露出悲伤的笑容。

    磨播夫人连声向他道歉。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我相信她可以成为你理想的伴侣。或许现在为时已晚,但如果你还忘不了她,不妨和她联络一下。”

    星野苦笑着回答说:“已经太晚了。”也就是说,他真的忘不了她。

    离开播磨家后不久,他开始思考真绪的事。说句心里话,很想见她一面。就像蒂乐蒂与蜜乐蒂的《青鸟》,他觉得终于发现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也知道自己太一厢情愿了,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而决定放弃。

    但是,被播磨夫人这么一说,压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强烈。要不要联络看看?不,已经为时太晚了。至今过了两年的时间,她一定交了新的男朋友,搞不好已经结婚了。但是,万一不是这样呢?也许之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她仍然是单身,没有和任何人交往呢?

    星野的内心摇摆不定,最后传了电子邮件,邮件的内容是,我有事想和你谈,你愿意见我吗?他指定了时间和地点,说他会等在那里。

    真绪没有回复。

    这应该是拒绝。星野没有怨言,因为错在自己。

    他从窗户看向下方。才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许多,整个城市准备进入夜晚。

    他看到了轮椅。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推轮椅的是比年轻人年长许多的女人。是年轻人的母亲吗?

    星野想起了因为脑出血,导致身体右侧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汤匙想要吃粥,结果弄洒了,忍不住叹气,说自己很没用。祖父生病之前是金属雕刻工艺师,常说右手是自己的摇钱树。

    他再度下定决心,希望有机会帮助他人,想要协助那些不幸有身体障碍的人,让他们的生活更愉快、更幸福。当初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进入了播磨科技这家公司。

    当星野重新下定决心准备拿起冰薄荷茶时,看到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来。

    她迅速巡视了店内,看到星野,一脸严肃的表情走了过来。她好像比两年前稍微瘦了些,但浑身仍然散发出活泼的感觉。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星野的桌旁说。

    “嗯。”星野点了点头,指着前方的座位。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服务生走了过来,她看着星野的杯子说:“我也要一样的。”

    服务生离开后,她注视着星野的脸。星野觉得很难为情,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不知道嘀咕了什么,星野“啊?”了一声,抬起头。

    “你变年轻了,而且看起来很有活力。”川嶋真绪说,“和那时候相比,完全不一样了。”

    星野说不出话,只能抓着头。

    2

    熏子正在专心看书,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脚,低头一看,一个羽毛球掉在她脚旁。

    “对不起。”一名少女跑了过来,看起来像是小学高年级学生,或是中学生。晒得黝黑的肌肤很耀眼,一头短发很适合她。

    熏子捡起羽毛球递给她说:“给你。”“谢谢。”少女很有礼貌地接过羽毛球,然后看向熏子身旁的轮椅。

    “啊,她好可爱……”少女脱口说道。她的反应令熏子感到欣慰。轮椅上的女儿是熏子最大的骄傲。

    熏子露出微笑代替道谢。少女鞠了一躬后,拿着球拍跑回朋友身边。

    熏子坐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长椅上,虽然公园不大,但该有的东西并不少。有秋千、攀爬架和跷跷板等游乐器材,周围种了树木——是很普通的公园。

    秋风很舒服。虽然阴雨天持续了好一阵子,今天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刚才的少女在旁边打羽毛球,她们打得很不错。熏子猜想她们可能是学校羽毛球队的。果真如此的话,平时应该在学校的体育馆练习。可能经常在户外跑步增强体力,才会晒得那么黑。

    她看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当然闭着眼睛,穿着蓝色运动衣和深蓝色的背心,头发上绑了粉红色的缎带。

    如果她没有遭遇悲剧,长成像正在打羽毛球的少女,不知道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知道想这种事也毫无意义,所以平时都会努力排除这些想象,但这种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这些事。

    熏子觉得,如果瑞穗健康长大,自己一定会整天提心吊胆。车祸、变态、网络犯罪——当今的社会不可预期的危机四伏,只要瑞穗活着,就会担心很多事。即使日后她结了婚,生了孩子,父母对孩子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虽然可以认为这种操心也是父母的快乐之一,既然这样,照顾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同样是一种快乐。如今,熏子已经能够这么认为,只是她无意和别人争论这件事,因为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各不相同。

    当两名少女对打的羽毛球落地时,熏子站了起来,拉好盖在瑞穗腿上的毯子,推着轮椅离开了公园。

    干线道路的人行道上种着银杏树。

    “啊,慢慢变黄了,下个星期可能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色。”熏子抬头看着银杏树,对瑞穗说着话。散步是每周一次的乐趣。

    快走到街角时,听到嘀嘀嘀轻按喇叭的声音。熏子停下脚步看向后方,一辆深蓝色的奔驰车就停在她身旁。

    驾驶座旁的车窗摇了下来,榎田博贵探出头。

    这家以新鲜水果制作的甜点闻名的咖啡店就在附近。榎田把车子停在投币式停车场后,和熏子面对面坐在小餐桌前。幸好这里有可以放轮椅的空间。

    “因为你整个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有点儿惊讶。我还以为只是长得很像你的人,差点儿把车子开过去。”

    榎田说,他朋友生了孩子,他刚才去朋友家送完礼物,正准备回家。

    他再度打量熏子的脸后说:“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脆弱得让人心疼。老实说,当时很犹豫该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

    听到榎田这么说,熏子只能露出惭愧的笑容。那一天,她决定作为最后一次约会,然后去了他家,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当时给你添麻烦了。”熏子鞠躬说道。

    榎田摇了摇手,一脸正色地说:“我才该向你道歉,没有帮到你任何忙。虽然听你说了相关情况,但并没有认真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状况。”榎田瞥了一眼轮椅后,将视线移回熏子身上,“果然很辛苦吗?”

    在榎田面前说谎没有意义,熏子回答说:“并不轻松,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卧床不起,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就像是希望变成了绝望。”

    “我能想象。”

    “但是,绝望的时间并没有太长,”熏子说,“虽然日子过得辛苦,但也有快乐的时候。比方说,当我找到适合她的衣服时就很快乐。穿在她身上后,发现果然很适合,这种时候,她也会很高兴。我可以根据她的气色、血压和脉搏了解她的心情。”

    “是哦。”榎田露出佩服的表情。

    “当然,”熏子又继续说道,“可能有人说是心理作用,或者说是自我满足。”

    “你对说这些话的人有什么看法?”榎田问。

    熏子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没有任何看法,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这些人,那些人也不会来说服我。我觉得这个世界的意见不需要统一,有时候甚至不要统一反而比较好。”

    榎田思考片刻,似乎在玩味她的话。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真诚,不会随意附和。

    然后,他终于开了口。

    “身为医生,当然希望病人得到幸福。听了你刚才的话,我觉得幸福并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只要你幸福,别人就无可置喙。你现在已经别无所求,我相信你也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他这句话中充满了安心,又带着一丝寂寞。

    熏子拿起茶杯。

    “我的事就到此结束,我想听听你的情况。”

    “我的吗?”

    “是啊,因为我想那次之后,应该发生了很多事,你也有新的邂逅。”熏子说完,看向榎田的左手。

    一枚白金戒指在榎田的无名指上闪着光。

    “我没有像你那么戏剧化的话题。”榎田有点儿害羞地告诉熏子,在朋友的介绍下,他找到了另一半,步上了红毯。

    和榎田道别后,熏子推着轮椅走回家。一群放学的学生活力充沛地追过了她们,也有好几个和瑞穗年纪相仿的孩子。

    来到家门前时,熏子有点儿惊讶。因为原本紧闭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门锁在前几天坏了,难道是被风吹开的吗?还是千鹤子回家了?她说今天有事,回自己家里了。

    熏子打开左右两侧的门,推着轮椅走进庭院,发现庭院内有一个陌生男孩。

    男孩慌忙跑了过来。

    “我在玩这个,结果不小心飞进来了。我刚才按了门铃……”说着,他出示了手上的纸飞机。

    “哦,原来是这样。”熏子点了点头。

    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五官清秀,蓝色的连帽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轮椅上的瑞穗,他的眼神发亮,感受不到丝毫的好奇。

    “怎么了吗?”熏子问。

    “啊……不,没事。”他回答后,再度看着瑞穗,“她睡得很熟。”

    男孩真诚的语气感动了熏子。

    “是啊。”她拉了拉盖在瑞穗腿上的毛毯。

    “她的脚不方便吗?”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是这样。熏子第一次发现,原来看到别人坐在轮椅上,首先会这么想。熏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也有的小孩虽然脚没有问题,却无法自由地散步。有一天,你也会了解这件事。”

    熏子不知道男孩有没有正确了解她的意思,他困惑的双眼再度看向瑞穗。“她还没有醒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很希望瑞穗醒来。熏子忍不住感到很高兴。

    “嗯……是啊,今天可能不会醒了。”

    “今天?”

    “对啊,今天。”熏子推动着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也对她说,身后随即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

    走向玄关的途中,她看向瑞穗房间的窗户。几天前,景观窗前放着玫瑰。那是熏子生日时,和昌送给她的。和昌已经几年没有送花了?

    那天之后,熏子开始使用玫瑰芳香精油。只要几滴,房间内就香气满溢,瑞穗的气色也比以前更好了。

    熏子觉得,只要在生活中感受这些小小的喜悦和快乐就好,不要奢望太多,只要和今天相同的明天能够来临,就要感到满足。

    她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中实现了这个小小的心愿。平静而又平凡的每一天到来、逝去,在严寒到来的十二月之前,持续每周一次的散步。在翌年的三月中旬,又重新开始了一度中断的散步日子。

    在瑞穗即将升上四年级的三月三十一日那一天。

    熏子像平时一样睡在瑞穗的房间,但她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睁开了眼睛,一看时钟,是凌晨三点多。

    她正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醒来,下一刹那,她发现了——

    瑞穗就站在她身旁。

    3

    根据数据显示,第38号实验对象的男子七十二岁,五年前,因为青光眼而失明。由于已经退休,所以平时几乎很少外出。和其他视觉障碍者相比,他的确不太会使用白杖。

    也就是说,他是这个实验理想的对象。

    “开始!”研究员发出指示。

    男子战战兢兢地跨出了第一步。他戴着风镜,头上戴着头罩。

    他轻轻松松地闪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的纸箱,下一个区域内有好几个足球放在地上,男子巧妙地穿过了足球。接下来的区域地板上有红色和蓝色的格子,以及蓝色和黄色的条纹图案,并指示男子“只能走在蓝色的部分”。

    男子按照要求,只走在蓝色的部分。然后,来到了最后的难关。这里有一具活动机器人,大小差不多像小型狗。机器人的活动没有任何规律,当然也不会闪避实验对象。

    男子在入口停下脚步,观察了机器人的活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迈开了步伐。

    但是,机器人突然改变了方向,准备穿越男子的前方。男子轻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把头转向机器人前进的方向。也就是说,他“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离去之后,男子放心地再度迈开步伐,在研究员的注视下,走到了终点。周围响起一阵掌声。

    “太厉害了!”和昌对在一旁和他一起观察实验情况的研究项目负责人说。

    “合格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男人满脸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负责人露出僵硬的表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那我只能改行了。”

    和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当然是开玩笑啦,无可挑剔的合格。再加把劲儿,继续下去。”

    “谢谢。”负责人鞠躬道谢。

    怀里的手机响了。和昌起身离开,接起了电话。是千鹤子打来的。

    “我是和昌。”

    “啊……对不起,在你上班时打扰。”

    “发生什么事了吗?”

    “因为……”和昌听了千鹤子说的事,忍不住握紧了手机。

    千鹤子告诉他,瑞穗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熏子带她去了医院。

    “是怎样的情况?”

    “好像……各方面都不太好,血压不稳定,体温也很低。”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早上。啊,但是熏子说,是从凌晨开始的。”

    熏子都在瑞穗的房间睡觉,可能凌晨就发现异状,但持续观察到早上。

    “我知道了,我安排一下工作,马上赶过去。”

    和昌挂上电话后,立刻打电话给秘书神崎真纪子。当她接起电话,和昌简短地说明情况后,向她确认今天的行程是否可以取消。

    “我会设法处理。”这位优秀的女下属回答。“太好了。”和昌道谢后,快步离开了公司。

    在搭出租车前往医院的途中,他试着打电话给熏子,但她似乎关机了,电话无法接通。

    和昌茫然地看着车窗外,思考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三年来,瑞穗的身体状况相当稳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听说曾经受到感染,肠胃也曾经发炎,只不过和昌都是在事情已经解决之后,才知道这些事。无论熏子或是千鹤子,都不会因为发生了问题,就立刻通知和昌。可能她们担心会影响他的工作。

    既然这样,为什么这次通知自己?

    也许该做好各种心理准备了。和昌告诉自己。

    来到医院,在柜台打听后,柜台小姐请他去四楼的护理站。

    他搭电梯来到四楼,向护理站内张望。自报姓名后,一名年轻护理师似乎立刻知道他是谁,告诉他病房号码。

    “直接进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你太太也在那里。”

    护理师干脆的回答让和昌有点儿泄气。因为他原本以为瑞穗一定被送进了加护病房,熏子正坐立难安地等在家属休息室。

    来到病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熏子的声音:“请进。”

    打开门一看,熏子坐在病床旁。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很平静,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悲苦。

    “我接到妈的电话。”和昌看向病床,“是什么状况?”

    瑞穗躺在病床上,正在注射点滴。她的脸好像有点儿水肿,和上次看到时的状态明显不同。

    熏子没有回答,用严肃的眼神看着女儿。

    “喂,到底怎么样?”和昌稍微加强了语气。

    熏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当她停下脚步时,转身直视和昌。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谈,非常重要。现在可以吗?”

    和昌用力收起下巴,看了看瑞穗之后,将视线移回熏子身上:“有关瑞穗的事吗?”

    “当然。”

    “什么事?”

    熏子犹豫了一下,轻轻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该说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凌晨,总之,差不多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熏子用力眨着眼睛,她的双眼发红,脸颊抽搐着,“瑞穗……她走了,她离开了。”

    “啊?”和昌瞪大了眼睛,“她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死了。”熏子说完,用力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她的肩膀微微摇晃。

    和昌惊讶地看着瑞穗,但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仍然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她不是还活着吗?”

    熏子用右手的手背轮流按了两个眼睛之后,抬起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了微笑。

    “熏子……”

    “对不起,我这么说,你应该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会从头说起。”熏子瞥了病床一眼,看着和昌说了起来,“在凌晨三点多时,我突然醒了,因为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结果发现瑞穗站在我身旁。”

    和昌说不出话。

    “当然,我并没有看到瑞穗的身影。”熏子说,“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站在那里。”

    然后,瑞穗对熏子说话。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熏子的心可以感受到。

    妈妈,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很幸福。

    非常幸福。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熏子立刻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但奇妙的是,她没有丝毫的悲伤。然后,她问瑞穗:“你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再见,妈妈,你要多保重。

    “再见。”熏子也小声说道。

    瑞穗的动静就突然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熏子下了床,走向瑞穗的身体。她打开灯,确认了瑞穗的各种生命征象。

    所有的数值都开始恶化,之后,熏子完全没有合眼,一直守护在瑞穗身旁,但完全不见好转。

    熏子说完后,探头看着和昌的脸,微微偏着头问:“你不相信吗?你觉得我在说谎吗?或者虽然不是说谎,但只是妄想。或者是睡迷糊了?”

    “我不会认为你在说谎,因为你没有理由这么做,至于是妄想,还是睡迷糊了,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你相信,就当作是事实。”

    熏子露出微笑说:“谢谢。”

    “但是,”和昌补充说,“老实说,我有点儿手足无措。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也知道,我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还是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方式。”

    “对不起,我一个人送她离开,但那是你的问题,谁教你在紧要关头不在家里。”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抓着头:“为什么是昨天晚上?”

    “嗯,我也不知道,你要问瑞穗。”熏子的语气很开朗,和昌不知道她已经放下了,还是因为事出突然,她的情绪还很激动。

    “老公,”熏子叫着他,“这样没问题,对吗?我们已经为瑞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丝毫的后悔,对吗?”

    “当然啊,姑且不论我,你做得很出色。”

    “听你这么说,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一些。”熏子按着胸口。

    “但是,”他低头看着病床,“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熏子一脸严肃的表情走向病床。

    “现在不是正在注射点滴吗?因为她的体内缺乏抗利尿荷尔蒙,所以会大量排尿,完全无法控制。为了避免脱水,现在正在补充大量的水和糖分,不久之后,她的手脚都会水肿。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注射抗利尿荷尔蒙,就可以控制排尿。”

    “你了解得真清楚。”

    “对不对?因为我努力钻研啊。”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荷尔蒙吗?”

    “在意外刚发生时曾经需要,但回家照顾之后就不需要了。医生也都说很不可思议,之后,瑞穗需要的药物不断减少,连专家也都惊叹不已。”

    “但现在又需要了。”

    “没错。”熏子点着头,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和昌。

    “主治医生应该会来向我们说明情况,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那是只有我们能够决定的事。”

    4

    熏子说得没错,一个小时后,主治医生就来向他们说明情况。三年来,都是这位长相温和,姓大村的主治医生为瑞穗的身体做各项检查。

    大村一开口就告诉他们,瑞穗的状况和之前诊察时完全不一样。

    “虽然瑞穗的大脑几乎没有发挥任何功能,但之前身体状况维持了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排尿也控制良好。很遗憾的是,以目前的状态来看,显然已经失去了统合性。目前的情况很像意外刚发生时的状态,这样你们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然后,大村开始说明今后的方针,首先提到了熏子刚才说的,抗利尿荷尔蒙的问题。

    “只要注射抗利尿荷尔蒙,就可以暂时解决目前的尿崩症。如果不使用该药剂,心跳很快就会停止。有些家长认为在这种状态下,不必勉强让孩子继续活下去,但根据目前为止的情况,是否可以认为两位会选择注射荷尔蒙,即使今后需要持续进行照护也没问题?”

    和昌看向身旁,和熏子交换了眼神,确认熏子点头之后,转头看向主治医生。

    “这些都是以瑞穗脑死为前提,对吗?”

    “嗯,是啊,目前是无限接近脑死的状态……”

    “好,”和昌开了口,“既然这样,你不是有该尽的义务吗?”

    “你说的义务……是?”

    “要求我们做出选择。不是要向我们确认,是否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吗?”

    “啊?”大村瞪大了眼睛。

    “不……但是……两位在意外发生后,曾经表示拒绝。”

    “因为当时我们认为她并没有脑死。”熏子回答,“她既然没有脑死,当然不愿意让她接受这么奇怪的测试。而且事实上,从意外发生至今三年多来,我女儿都活得很健康,还是说,大村医生,你一直在为死人做检查和诊断吗?”

    大村难掩慌乱,看着这对口出怪言的夫妻。

    “但是这一次,”和昌说,“我们认为只能接受女儿已经脑死,所以,你必须要求我们做出选择,不是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然后对他们说:“请稍等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他走出面谈室时差一点儿跌倒。

    和昌再度和熏子互看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但什么话都没说。和昌也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前,熏子向他提议这件事,说要向院方表达愿意提供器官捐赠。

    “瑞穗已经去了那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说,希望她的身体可以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

    “因为她是心地善良的孩子。”熏子补充说。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于医院方面,因为完全不知道医院方面会如何应对。院方以前应该也完全没有遇过类似的病例。

    熏子打电话给千鹤子和美晴,向她们说明了目前的状况和决定。虽然千鹤子和美晴都忍不住落泪,但也同意了他们的决定。

    听到敲门声,他们回答:“请进。”门打开了。走进面谈室的果然是进藤。和昌他们正想要站起来,进藤说:“请坐请坐。”然后走到桌子对面后坐了下来。

    进藤用力吐了一口气后,看着他们说:“两位总是出人意料。”

    “是吗?”熏子问道。

    “你们不靠人工呼吸器,运用最新科学的力量,让令千金自行呼吸。之后又用磁力刺激脊髓,借由反射锻炼她的全身肌肉。”

    “我们认为这些尝试都很正确。”

    “是啊,也因此能够让令千金在不仰赖大脑功能的情况下,使身体维持统合性,这是现代医学无法说明的情况。能够持续维持这种状态到今天,只能用‘惊人’这两个字来形容。但是,要说惊讶,当然非今天莫属了。没想到两位会主动要求院方让你们选择。”

    “我们认为这并没有违反规定。”和昌说,“目前的法律并没有临床性脑死这个名称,只要没有接受脑死判定,就被认为有可能是植物状态。昨天之前的瑞穗正是属于这种状态,但今天的状况发生了改变。三年多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状态不同了,所以我们应该有权利要求进行选择。”

    进藤听了他的话,回答说:“你说得对,但是,有一件事要说明清楚。按照正式的步骤,首先必须测试令千金目前的大脑状态,判断脑死的可能性相当大之后,才会建议你们做出选择,但这一次尚未进行这项测试,我个人的意见认为没有必要做测试,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和昌与熏子互看了一眼后回答说:“没问题。”

    “好,那我就开始了。这些问题上次也问过了,但容我再度确认。令千金有没有器官捐赠同意卡?或是两位是否曾经和令千金聊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赠的事?”

    “不,没有。”

    “那如果按照法定脑死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是脑死时,两位是否同意令千金提供器官捐赠?”

    和昌转头看向熏子,注视着她的双眼。熏子双眼清澈,没有丝毫的犹豫。

    “是,”和昌对进藤说,“我们愿意提供。”

    “好,那我会联络移植协调员,两位可以向协调员请教今后的详细情况。”

    进藤站了起来,迈着镇定的步伐走出面谈室。

    和昌叹了一口气,一看手表,发现从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到现在还不到三个小时,不禁感到愕然。今天早晨起床时,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一天,然而,女儿的确死了,他们也同意了器官捐赠,只不过他完全无法产生真实感。

    身旁的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手机的电源,正在看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瑞穗小时候活力充沛地到处奔跑时的照片。

    再度响起了敲门声,进藤回来面谈室。

    “我已经联络了协调员,应该很快就会到了。”说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在桌子上交握着双手,“我知道两位对脑死判定和器官移植法都相当了解,但如果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问题,可以尽管向协调员发问。我相信两位已经知道了,之后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捐赠。”

    “就像上次一样,对吗?”和昌问。

    “没错。”进藤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熏子问。

    “请说。”

    “我想确认的是死亡时间。之前曾经听你说,脑死判定会做两次测试,第一次测试结束后,会相隔几个小时之后再进行第二次。当第二次确认是脑死时,那个时间就成为死亡时间,是不是这样?”

    “完全正确。”

    “如果接下来就做测试,大约什么时候会结束?”

    “这……”进藤低头看着手表,“因为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所以无法马上开始。测试本身并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但规定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有一定的间隔。通常要超过六个小时,未满六岁的幼儿要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令千金已经九岁,但不能按照大人的标准,所以差不多间隔十个小时。按照这样的计算,最快要到明天下午才能结束所有的测试。”

    “明天……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四月一日吗?”

    “如果确定是脑死的话。”进藤说话仍然十分谨慎。

    “医生,”熏子微微探出身体,“能不能让死亡日期成为三月三十一日呢?”

    “啊?”进藤瞪大了眼睛。

    “我希望死亡日期不是四月一日,而是今天三月三十一日。因为这才是瑞穗的正确死亡时间。”

    进藤露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表情,将视线移向和昌。

    “内人说她看到了女儿离开人世的瞬间,之后,女儿的状况急转直下。”

    进藤难掩困惑,皱着眉头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能不能按照我们的要求记录死亡时间?”

    进藤满脸歉意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无法做到。因为按照规定,必须完成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确定是脑死时,那个时间就是死亡时间。死亡诊断书上不能写不实的内容。”

    熏子的身体用力向后仰,看着天花板,然后对进藤露出像是嘲笑般的表情。

    “虚假?你们把心脏还在跳动的人当成死了,却说这是不实的内容?那我请教一下,什么是真实的内容,请你告诉我?”

    进藤痛苦地皱着眉头后,静静地回答说:“我们只是按照规定而已,如果不符合规定,就会被说记录不实。”

    熏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认为你们才是严重的不实,但明天四月一日是愚人节,所以就不计较了。反正死亡诊断书只是一张纸而已,对我来说,女儿的忌日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有看时钟,所以千真万确。是我这个母亲送她上了路,怎么可能让国家、让官员随便改变我心爱女儿的死亡日期?无论别人说什么,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老公,你也要记住。”

    “知道了。”和昌拿出手机,再度向熏子确认了时间,记录在手机上。

    “还有其他问题吗?”进藤问。

    “我也有一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状态下度过了三年数个月,她那样的身体,也能够对器官移植有帮助吗?”

    “问得好。”进藤点了点头回答,“不瞒你说,我也不清楚,必须等到检查之后才能确定,只不过听主治医生说,并不能排除可能性。虽然所处的条件很恶劣,但瑞穗的内脏很健康,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够维持之前的生活。我也同意他的看法。两位知道本院怎么称呼瑞穗吗?我们称她为奇迹的孩子,我相信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奇迹。”

    和昌吐了一口气,他不由得感到骄傲。

    “进藤医生,这是你今天所说的所有话中最美的一句话。”

    进藤听了熏子的话,露出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有点儿害羞的表情。

    不一会儿,移植协调员就到了,但并不是三年多前那位协调员,这次是一名中年女人。

    她诚恳详细地说明了器官移植是怎么一回事,以及确定脑死之后,会如何处理瑞穗的身体和器官。

    和昌只问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可以用于移植,能够具体知道移植给哪一个孩子吗?

    协调员语带歉意地回答:“很遗憾,相关法令严格规定,无法向捐赠者和受赠者提供具体的信息。”

    “怎么样?如果确定令千金是法定脑死,你们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吗?”协调员最后一次确认。

    和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鞠了一躬说:“拜托你了。”

    5

    当天晚上就开始进行第一次脑死判定测试,当被问及要不要参加时,和昌回答会参加第一次测试。因为他听说要相隔很长时间之后,才会进行第二次测试。而且,如果要举行第二次,就代表第一次进行的所有测试都符合脑死的条件,所以等于结果已经出炉。

    熏子说,她不会参加。因为没有必要,对她来说,瑞穗的身体只是一具尸体。

    她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和昌问她要处理什么事,她回答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准备守灵夜的事,然后还有葬礼,要通知很多人。”

    和昌站在窗前,低头看着妻子一脸严肃的表情滑着手机走出医院的身影,觉得她或许已经展开了新的人生。

    原本以为脑死判定测试都是一些大费周章的项目,没想到很多测试都很快就结束了。脑波检查比较耗时,但也只有三十分钟左右。相隔几年,瑞穗的脑波还是完全平坦。因为再怎么测试,也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和昌觉得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医生仍仔细地进行检查。有些测试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像是会把冷水灌进耳朵,据说称为变温实验,确认是否会诱发眼球在水平方向的活动,这是在检查内耳前庭这部分的功能,但即使听了说明,和昌也一知半解。其他检查都在短短的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更是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

    剩下最后的项目——无呼吸测试。也就是说,之前所进行的所有检查都符合脑死的条件。

    瑞穗进行这项测试的方法与众不同。通常被认为脑死的病人都会装人工呼吸器。在进行无呼吸测试时,将呼吸器拆除,检查在一定时间内,病患是否能够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并没有使用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植入了最新型的呼吸器控制器AIBS,因为控制器在体外,所以她在进行无呼吸测试时,只要将控制器的开关关闭即可。为了这项测试,AIBS研究团队成员之一的医生,也以顾问的身份从庆明大学赶来现场,以免操作错误,造成不良影响。

    在进行无呼吸测试前,会向病患提供足量的氧气,但仍然是对身体造成最大负担的一项测试,所以负责测试的医生脸上充满紧张。

    关掉电源后,所有人注视着显示呼吸程度的监视器。一分钟、两分钟——沉默的时间流逝。和昌觉得瑞穗的脸渐渐苍白。

    规定的时间结束,确认没有自主呼吸。AIBS的电源再度打开,瑞穗开始呼吸。和昌见状,再度体会到她是靠仪器的力量进行呼吸。

    第一次脑死判定测试结束。所有测试结果都符合脑死的条件。

    和昌回家后,第二天早晨,再度前往医院。距离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还有两个小时,瑞穗躺在昨天的病房。和昌正端详着女儿熟睡的脸庞,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到病房。三个人都露出沉痛的表情,但并没有流泪。

    不一会儿,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一走到病床旁,就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熏子挥起菜刀的那一天,若叶曾经说,等她长大之后,要帮忙一起照护瑞穗。

    熏子没有现身,但没有人对此产生疑问。她似乎已经在电话中告诉了大家,美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

    “她在和葬仪社的人争执,姐姐坚持说,忌日是三月三十一日,但葬仪社的人说,要按照死亡诊断书上的日期。”

    “那孩子很顽固。”千鹤子叹着气说,“她坚持自己为瑞穗送了终,即使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觉得熏子的确在逞强。她可能觉得一旦参加了今天第二次测试,就等于接受了国家和官员决定的死亡时间。

    敲门声后,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走了进来,恭敬地说:“要进行第二次脑死判定测试。”

    男子推着瑞穗躺着的担架床离开病房,没有家属参加第二次判定测试。一旦确定脑死,瑞穗就被视为死亡,院方开始进行摘取器官的准备。这是最后一次看到瑞穗活着的状态。

    再见。你真的很努力。祝你在天堂得到幸福——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话送瑞穗上路,但和昌默然不语。因为他想不到任何话。

    两个小时后,等在家属休息室的和昌他们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测试确定脑死。瑞穗的死亡时间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家属参加的守灵夜结束,送走亲戚之后,和昌回到了设置祭坛的会场。会场内排放了大约四十张铁管椅,如果瑞穗有同学,这里的空间可能就不够了。

    守灵夜和葬礼都由熏子一手包办,葬仪社和殡仪馆也是她挑选的。她指示葬仪社在祭坛周围排放了毛绒娃娃,很像是她的风格。

    和昌在棺材前方坐了下来,抬头看着遗像。照片中的瑞穗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闭着眼睛,但看向正前方的脸上没有水肿,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很利落,发型也很整齐,戴着粉红色的发箍,身上的衣服也很华丽。

    “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吧?”熏子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我正在这么想,刚才忙着招待,根本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为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连续拍了好几张,直到满意为止。”她抬头看着遗像回答说,“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每年?”和昌看着妻子的侧脸问道。

    “对,每年一月的例行公事,从把她带回家照顾的那一年开始。”

    “为什么?”

    熏子看着他,苦笑着说:“难道你以为我认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一惊。难道她每年为了准备遗像而持续为瑞穗拍照吗?

    和昌抓了抓眉毛上方:“伤脑筋,真是完全被你打败了。”

    “你现在才知道吗?会不会太晚了?”

    “的确。”和昌笑了笑,然后恢复严肃的表情注视着妻子,“让你受苦了。”

    熏子缓缓摇着头。

    “我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幸福。在照顾瑞穗时,可以真实感受到是我生下了她,我在保护她的生命,所以很幸福。虽然在旁人眼中,我可能是一个疯狂的母亲。”

    “哪是什么疯狂……”

    “但是,”熏子抬头看着遗像,“即使这个世界陷入了疯狂,仍然有我们必须守护的事物,而且,只有母亲能够为儿女陷入疯狂。”她将视线移回和昌身上,炯炯的眼神令人感到有点儿害怕,“如果生人发生同样的事,我一定会再度疯狂。”

    虽然她的语气平静,但和昌被她的这句话震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熏子突然露出了笑容:“当然,我会用性命预防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是。”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会场后方传来动静,熏子转过头,和昌也看向那个方向,发现一名稀客站在那里,是进藤。这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穿白大褂的样子。他向和昌他们微微欠身。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动了一个紧急手术。我可以上香吗?”

    “请。”熏子回答,然后站了起来。

    “我去看生人。他睡陌生的床时,很容易踢被子。”

    “好。”

    熏子起身,向进藤鞠了一躬后,走出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进藤走向上香台,抬头看着遗照鞠了一躬后,拿起沉香,插进了香炉,然后合掌,后退一步,再度鞠躬。他的手上没有拿串珠,可能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他在上香时,和昌始终站在一旁。

    进藤离开祭坛前,转身面对和昌:“请坐下吧。”

    “医生也请坐,当然,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好。”进藤说完,坐了下来。和昌见状,也跟着坐在椅子上。

    “你都会去参加负责的病人的守灵夜或葬礼吗?”

    “不。”进藤摇了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不会参加。如果所有病人的葬礼都去参加,有几个分身都不够用。”

    那倒是。和昌这么想着,点了点头:“所以瑞穗是例外吗?”

    “对,是特例。”进藤瞥了祭坛一眼,“我从来不曾对任何遗体如此舍不得。”

    “舍不得……吗?对你来说,变成了永远的谜。”

    “没错,你说得完全正确。”这位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不像在开玩笑。

    在脑死判定确定的隔天,从瑞穗的身体中摘取了几个器官。因为检查之后判断,这些器官进行移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听说,那是令人惊讶的事。

    进藤希望可以在摘取器官后解剖脑部,他应该很想目睹瑞穗的大脑到底是怎样的状态。

    和昌与熏子商量了这件事,她回答说:“断然拒绝。”进藤难掩失望。

    瑞穗的遗体明天就要火化,到时候,一切将成为永远的谜,永远没有人知道她的大脑到底是怎样的状态。

    “上面写着三月三十一日死亡。”进藤看着祭坛的角落说,那里的牌子上写了这行字。通常不会放置这种牌子,这也出自熏子的坚持。

    “内人坚持不让步,她说瑞穗是在那个时间死的。”

    她似乎也这么告诉和尚,和尚在诵经时也这么说。虽然公家机关的文件必须根据死亡诊断书,但她似乎决定除此以外,都要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这件事,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权利。

    “你是怎么认为的?”进藤问他,“你认为令千金是什么时候死的?”

    和昌看着医生的脸:“真是奇妙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好奇。”

    “根据死亡诊断书,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

    “所以你接受这个时间?”

    “不知道,”和昌抱着手臂,“说句心里话,我觉得这个时间不对。只有同意器官捐赠时,才会进行脑死判定,一旦确定,就视为死亡。如果不同意器官捐赠,就不进行判定,当然也不会被视为死亡——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种法律太奇怪了。如果脑死就等于死亡,那瑞穗在发生意外的那年夏天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所以,对你来说,那一天是令千金的忌日?”

    “不,”和昌偏着头说,“这也不对,因为那天我的确感受到瑞穗还活着。”

    “所以,你会尊重夫人的意见吗?”

    “嗯,”和昌低吟一声,用手按着太阳穴,“我希望从保守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脑死并不等于死亡,瑞穗的死亡日期是在她的器官被摘取出来的四月二日。”

    “保守的意思是?”

    “也就是把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视为死亡。”

    进藤放松了嘴角,对和昌露出笑容。

    “如果是这样,对你来说,令千金还活着,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

    “啊……原来如此。”

    和昌理解了进藤的意思。他之前就听说,瑞穗的心脏移植到另一名孩子身上。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和昌觉得这么想也不坏。

    ·尾声·

    爸爸说,不需要的东西都要尽量丢掉,这是清理不需要东西的绝佳机会。有些东西虽然充满回忆,但其实只是放在那里而已,平时根本很少会拿出来看。丢了也就算了,很少会因为丢了什么东西而后悔。

    宗吾根据爸爸的这番话,接二连三地把不需要的东西丢进了垃圾袋。这个玩具以后不会再玩了。这本书也不会再看了。这是什么?哦,是五年级时劳作课上做的。算了,也丢掉吧。

    他在整理壁橱时,发现了一个大纸袋,打开一看,吃了一惊。纸袋里装了千纸鹤,还有签名板也一起放在里面。

    不行,不行,这个可不能丢,这是很重要的宝贝。宗吾暗自为竟然忘了这个纸袋的存在感到羞愧。

    一个小时后,搬家工人上了门。宗吾带着奇妙的心情看着工人把家具、电器和纸箱搬出去。虽然只在这里生活了短短两年,但他发现也累积了不少回忆,说起来,都算是不错的回忆。可不是吗?因为他克服了巨大的障碍,终于可以和父母一起在这里生活。

    所有的东西都搬上车后,他和爸爸、妈妈一起检查了房间。因为房子不大,只有两房一厅,所以很快就检查完了。

    “我们竟然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爸爸深有感慨地说。

    “有什么办法,当时必须以地点为优先啊。”妈妈回答。

    一家三口坐上爸爸开的车,出发前往新居。不,正确地说,并不是新居,而该说是旧居,在三年多前,他们一家都一直住在那栋公寓。

    “宗吾下个月就要读中学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爸爸转动着方向盘说。

    “他说要加入篮球社。”

    “还没有决定啦。”

    “是吗?篮球社很好啊,去参加吧。除了篮球社以外,还参加什么?足球社吗?”

    “就说还没决定嘛。”

    “啊,那个呢?游泳社也不错啊,不用花什么钱买用品。”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的泳衣都很贵,有什么高科技的泳衣。”

    “是这样吗?那就去参加体操社,那就不需要任何用品了吧?”

    爸爸和妈妈聊得不亦乐乎,可能聊到运动的话题,他们很高兴吧。

    车子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宗吾看着窗外。车子已经来到了他熟悉的道路。以前放学时,曾经走过这里。

    “那家拉面店还在。”宗吾指着一家店说。

    “那当然啊,才三年多,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倒闭?”爸爸看着前方回答。

    宗吾看着周围,突然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爸爸,”他叫了一声,“我在这里下车。”

    “啊?为什么?”

    “我想从这里走回家。”

    “为什么啊,真麻烦。”

    “有什么关系嘛,好久没回来了,想走走看看啊,你认得路吗?”妈妈问。

    “认得啊,当然认得啊。”

    信号灯转为绿灯,爸爸一边说着“真拿你没办法”,一边把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

    “不要乱跑啊。”妈妈对正在下车的宗吾说。

    “我知道。”宗吾回答。

    目送车子远去,宗吾迈开步伐。这是小学放学时走的路,即使闭着眼睛,也认得回家的路。

    他在下一个街角左转。这条路并不宽,越往里面走,周围越安静。

    三年多没走这条路了。以前几乎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突然发生的事,中断了这样的生活。

    上体育课时,他觉得身体有点儿沉重,突然天旋地转,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老师,却说不出话,接着就眼前一片漆黑。

    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戴着氧气面罩。

    医生告诉他,他得了一种以前没听说过的疾病。虽然他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就是心脏天生有异状,而且相当严重,光靠手术无法治好。

    只有心脏移植能够救他一命。

    宗吾住进了精通心脏移植手术的医院,因为离家里很远,所以父母决定搬家。妈妈辞去了工作,几乎每天都去医院照顾他。

    班上的同学折了一千只纸鹤,还把鼓励的话写在签名板上,来医院探视他时送给了他。他感谢大家的鼓励,内心却嫉妒他们的健康。

    “别担心,只要接受移植手术,又可以健康地玩乐了。”虽然妈妈这么说,但这句话听起来很虚假。当时宗吾还不太清楚,现在回想起当时的事,终于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虽然接受心脏移植就可以好转,但必须有人提供心脏,日本几乎无法期待有儿童提供器官。

    只有去国外,才有可能接受心脏移植。宗吾记得当时父母曾经聊过这些事。

    去国外接受移植的花费很惊人,而且宗吾目前的状态,长途旅行太危险——爸爸满面愁容地说。宗吾清楚记得妈妈听爸爸这么说时拼命忍住泪水的样子。

    住院大约半年后,宗吾的情况更严重了,不时陷入昏迷。虽然他听到有人在枕边叫他,却无法回答。

    自己可能快死了。他忍不住想。他觉得可能永远都无法再起床,就这样慢慢死去。他觉得这样也好。既然每天都这么痛苦,这么不自由,没有任何乐趣,活着也没意思。

    虽然最后活了下来,但仍然处于危险状态,每天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

    然而,奇迹发生了。

    他们得知消息,出现了捐赠者,可以接受移植。虽然一开始不敢相信,但似乎是真的。之后的情况有点儿搞不清楚,他被带去很多地方,很多人摸他的身体,也听到很多人说话。当他被送进手术室时,爸爸和妈妈在门口送他,妈妈握着双手,好像在祈祷。

    之后就没有任何记忆。当他醒来时,周围的风景不一样了。他躺在加护病房。

    他得知自己接受了心脏移植,而且手术成功了。

    那是三年前的四月二日。

    之后又继续住院,但住院的意义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从等待不知道能不能如愿移植的日子,变成了准备早日出院的生活。练习下床、走路复健,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有意义。

    即使动作很猛,也不会喘不过气;食物都很美味,也可以大声说话。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让他感到高兴。

    复健期间,他还结交了朋友,只不过彼此的年龄相差了六十多岁。对方是坐在轮椅上的干瘦老人,总是拿着尤克里里。

    “这是我唯一的乐趣,我的梦想就是能够再弹出美妙的音乐。”老人说话时的口齿不太清楚,但看起来很开心。

    一问之下才知道,老人数年前发生车祸,脖子受了伤,手脚都无法活动,但接受了引进最新科学技术的手术后,又可以再度活动了。

    “在大脑里植入电极,捕捉到想要活动手的脑波后,设置在后背的机器就会把信号送到脊髓,就可以像这样自由活动了。”老人动作不太利落地弹着尤克里里的弦,“虽然不知道是哪个人发明的,但这个发明实在太出色了。”

    老人说的内容太难,宗吾听不太懂,但他也完全认同医学太了不起了。

    手术三个月后,宗吾出院了。然后又过了两年多,一家三口又要搬回原来的房子。在搬去医院附近时,父母并没有卖掉原本的房子,而是出租给别人。

    目前,宗吾正沿着这条路走回以前住的,以及从今天开始又要开始住的房子。但是,他刚才下车,并不是想要回味熟悉的放学路。

    他想去看那栋大房子。

    美丽的女孩沉睡在轮椅上的那栋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动了手术之后,好几次都梦到那栋房子,那栋房子好像在呼唤宗吾。

    但是——

    当他来到那里,发现那栋大房子不见了。房子、围墙和大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片空地,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那栋大房子是幻觉。

    他叹了一口气,准备转身离开,这时,他似乎闻到了玫瑰的香气。

    又来了。他忍不住想道,然后停下了脚步。手术后,经常发生这种事,但即使观察周围,也找不到玫瑰花。

    宗吾轻轻把手放在胸前,他觉得玫瑰的香气或许是心脏原本的主人带来的。

    然后他深信,那个带给他宝贵生命的孩子,一定曾经生活在充满深深的爱和玫瑰香气中,一定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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