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持续了三天。
那真是漫长的三天。
为了不让刚旅行归来的Chloe察觉我们的问题,我硬着头皮留在许友伦的住处跟他冷战。
我住在他的客房里,竖起耳朵听他的每一次动静。他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要么就是在客厅看电视打电动游戏,要么就是不停地打电话。我听他在电话里跟不同的人谈笑风生,就独自趴在桌上哭泣。每当他出门,我的心里就自动出现一个秒表,每次跳动都刷新着煎熬。等听到他回来又出现新一轮的紧张,这紧张在每次听到他脚步路过客房门口时再到达一个新的高峰,直到夜里他回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我紧绷的神经才能略微放松。可是我又很怕它放松,因为只要一放松,泛滥的委屈随即乘虚而入。
就这样鬼鬼祟祟过了三天,等到第三天夜里,我正在失眠和困倦中煎熬,终于,客房门被推开。
许友伦走过来,在我床边轻轻地坐下来,然后摸索着点燃一支烟。
我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着他手中的烟在不远处时亮时暗。
那股我熟悉的烟草味道飘过来,放肆地穿过我的呼吸,抵达我心底。
然后好像在那里,放了一个烟火。
烟抽到一半,他清了清喉咙说:
“小枝,我好怕这种感觉,这种我让人失望的感觉,会让我对自己好失望。”顿了顿,他又说,“如果拍拖是为了觉得自己好差,那为什么要拍拖?”
等抽完烟,他顺手把烟蒂丢在墙角的垃圾桶里,转向我,在黑暗中说:
“小枝,我都没试过跟一个女人相处这么久,你明白吗?我已经好努力了。”
又坐了几秒,他鼓起勇气似的伸手掀起我的被角,躺过来,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不要闹了好吗?你知道,我其实是在乎你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蜷缩着靠近他。
然后我们就开始默默地靠近,寻找对方的温度,再有韵律地用自己的身体摩挲对方的身体。
那摩挲,好像为了要重新燃起某个火种,彼此的探索伴着心跳一撞一撞地用力,我们缠绕,揉捏,吞噬,说不清有多少是拥抱、多少是对抗。
04
许友伦用行动平复了我们表面上的嫌隙,而我内心的需求并未得到满足,猜疑也并未真的消解。
那时候我尚且不了解,男人用做爱解决女人关于爱的提问,也是一种无奈与可怜。
如果对一个男人来说出现了用做爱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大概,那才真的是问题了。
我想以Chloe的聪明,她一定感觉到了我对她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敌意,可她就是若无其事地还像最初一样跟许友伦和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有一天晚饭后我跟许友伦正从外面散步归来,在院子里碰上Chloe。
她远远看到我们就使劲儿招手,露露跟在她身后拼命摇尾巴。
我当时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那条叫作陈白露的雪纳瑞。
等我们走近,Chloe有点儿激动地说:“你们快来,那儿有一人准备跳楼呢!”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才发现许友伦住的那个单元的楼下站着围观的人群。那时候已是盛夏,SARS已是强弩之末,整个春天自行隔离的人们几乎雀跃着,加倍珍惜适合放风的时光。
“哪里有人跳楼?”
“跳楼的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跳楼?”
我们走近人群,大家议论纷纷,仔细一听都是在交换着以上这几个问题,没有人有答案。
在Chloe指指点点的解说下,我仰起头,的确看到院子那栋楼的十三四层,有一个人骑在阳台上,我们这些围观的人能清楚地看到她悬在阳台外的那只脚上穿着的凉鞋鞋底。
“有没有人报警啊?”许友伦大声对着人群问。有几个人回头,脸上都挂着看热闹的兴奋和几乎是差不多程度的茫然。
许友伦赶紧拿出手机拨打110,同时又对着人群问:“有没有人找过物业?”
这次回答的人有几个,然后人群如梦方醒地开始从纯八卦的讨论转向思考对策。
我回头看许友伦,为他迅速厘清重点而心头滋生出新的爱情。我的眼神扫过Chloe时,发现她也在看他,我的内心在刚充满爱情的细胞附近又蹿出一阵厌烦。
Chloe没理会我明显的脸色,她只顾积极地配合许友伦在想办法搭救那个几十米高空中的陌生人。
日后,我在跟许友伦吵架的时候常常攻击他“出风头”“逞英雄”,仿佛忘了另外一些时候如何自内心赞赏他的“仗义”和“热情”。
实则这两种听起来完全不同的评价,根本就是同一回事的不同修辞。
那天,大概半个小时之后,邻居跳楼的事件得以平息。在及时赶来的警察的专业操作下,那个陌生人主动放弃了跳楼的念头。
她那条挂在阳台外的腿在华灯初上时终于收了回去,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和许友伦、Chloe激动地互相击掌拥抱,我的芥蒂在人命关天的时刻识趣地暂时隐匿在了心底的暗处。
等跟我们拥抱完,Chloe看了看脚下,惊慌地问道:“露露!咦?露露呢?”
露露不见了。
我们开始分头寻找,找遍了整个住宅区,没看到露露。
许友伦又跑到住宅区外,逐一询问了每一个商铺,也没有人看到过露露。
住在我们小区的很多芳邻都对那天有深刻的记忆。先是有人要跳楼,后来有几个人楼前楼后地大叫“露露”和“陈白露”这两个名字。
其间,有两个名字叫“露露”或“璐璐”的邻居回应了我们的呼唤。
她们不是恶作剧,那个发音确实是她们的名字,况且Chloe的呼喊越来越凄厉,听上去的紧急程度,像是如果没人答应就会发生比跳楼更惨烈的事件。
芳邻们还记得,那天入夜后,在多数人都已经上床睡觉的时候,那个持续喊了两三个小时“露露”和“陈白露”的女声在消停了十分钟后,猛然爆发出骇人的尖叫,继而转化成厉声的大哭,且又持续了很久。
Chloe发出这声哭喊的时候,我还在徒劳无功地对着草丛以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继续喊着“露露”。
听到她瘆人的哭声,我猜我们寻找露露的工程大概要以失败宣布告终了。
我朝她的方向走去,这时,在月光下,我看到许友伦从另一个方向奔向Chloe。
等奔到近前,Chloe仿佛一瞬间要晕倒似的整个人晃了晃,许友伦就伸手去接住她,她也就势把自己放过去,他们愿打愿挨地抱在了一起。
她继续哭,他的两只手一只放在她的头发上,另一只拍打着她的背。
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但我确定以他的个性一定不吝惜安慰的言语。
如果那个画面换成两个其他的男女,我想我会十分感动于整个剧情。
然而,那是Chloe和许友伦。
且许友伦安抚她的样子和那天他在超市门口对待我的情形如出一辙。
刹那间,我对我和许友伦的感情产生了颠覆式的怀疑:也许他就是享受这种救世或救世未遂的感觉。也许他从任何女人崩溃后对他的依恋中都能获得同等的快感。我真的看不出除了先来后到之外,我和Chloe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假如真是这样,爱情对他来说,岂不是唾手可得?反正这世界上有的是因各种原因随时准备崩溃的女人。
我这样愤愤地想着,冷冷地看着他们在月光下的剪影。我的心底有最后一丝念想,希望许友伦会忽然想到我或起码四下张望找一找我。
然而没有,时间不屑地在我们三人之间的空中自顾自地流走,他们就那样行为艺术似的抱了很久,抱得我心乱如麻。
我沿着反方向的墙根儿溜回许友伦的住处,然后坐在门口的地垫上等他回来。我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那是我人生中最难耐的一个小时。
在那一小时里,随着耐心的流逝,我的愤怒和悲伤占了上风,我开始忍不住地抽泣,想到为此要跟许友伦分手而预支了很多悲伤。
离开许友伦的住处之后,我去了朱莉那儿。
那是当时全北京我唯一能想到的去处。
朱莉对我的忽然到访和我带来的消息没有特别意外。在听完我的哭诉后,她镇定地总结道:“Allen这个人吧,做朋友绝对是特好的朋友。他又仗义,又热情,对人又好。可问题是呢,他对谁都好。所以做男朋友就成问题了。我总觉得,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让自己完全属于某一个人。你知道,有种男的是有‘超人情结’的,这种男的还挺多的。他们喜欢被需要的感觉——被一个人需要肯定没有被所有人需要来得过瘾。我认为你不用怀疑,Allen一定是爱你的。但你不能要求一个人爱你爱到要泯灭天性——你自己也做不到,是吧?”
朱莉就这样言简意赅地总结完了许友伦的特点。听完她的总结,我收起了悲伤。不是真的不再悲伤,而是,在这么理智的评论下,如果还悲伤,似乎就矮化了朱莉无懈可击的总结。
“小枝,我再多说一句。其实,任何情侣,要想长久,你除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之外,你还得知道自己能给对方什么。我不知道你喜欢许友伦什么,反正喜欢他的女孩儿一直都挺多的。我想我有点儿知道许友伦为什么喜欢你,像你这么文艺的人,他以前可能从来也没见过,肯定开始挺新鲜的。可是吧,‘文艺’有点儿像甜品,偶尔来一点儿,挺好,可要是把它当主食吃,就会腻的。所以,你的那些敏感、那些丰富的内心变化,他不了解,他应付不了,也不意外。我倒是希望,你也能外向一点儿,别老黏着他。男的都那样,你老黏着他吧,他反而不珍惜,你要是自主一点儿,开朗一点儿,不让他觉得随时对你有十足把握了,他倒有可能更捧你。男的都挺贱的。真的。”
她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拿出两张面膜,递给我一张。一边敷面膜,一边继续说道:“你那么介意那个Chloe,你就不能在人家那儿住了,不合适。在你想好怎么处理跟Allen的关系之前,最好也别住他那儿,不然你很难处理好的。所以,首先你需要有工作,有收入。人吧,别指望别人全心全意对自己好。只有我们自己才可能全心全意对自己好。一旦你把好的指望放在别人身上,就有风险了。指望越多,风险越大。再说,没谁有义务对别人好,人家对你好了,要感恩惜福,对你没那么好了,要认!别怨。一个女的不会因为失去任何人而变得可悲,但一个女的绝对会因为怨气大而可悲。”
那是朱莉对我说过的最严肃的话。
我在去她那儿之前,以为她会跟我一起谴责一下许友伦滥情和Chloe轻佻,没想到她跟我说了那些。
在那之前,我对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友谊不那么在意。
不,确切地说,我对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友谊也不是那么有经验。
从上高中开始,我就总是离群索居。起初是因为恋爱,后来是因为失恋。
由于学生恋爱和学生失恋这两件事总是在我的生活中交替出现,周而复始,造成的结果就是,我似乎不怎么需要男朋友之外的别的“朋友”。
我是那种一旦恋爱就会主动脱离社会的女人。我的世界,在恋爱的岁月里,只有两个人。每当失去爱情,原本两人的世界,猛然被抽离了一半,就像偏瘫似的,我身处其中,很难即刻就能生活正常自理。等情变得尘埃落地,表面上日常生计恢复了,但在心底,一片荒芜,我知道,我全部的世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不是那么擅长分享,所以爱情对我来说始终是私密的事。我也不是那么擅长面对失败,像发表讣闻一样对外把失恋说成一件虽败犹荣的事。
我甚至都不是那么擅长倾诉,或是说,由于我对情感的得失起伏没有未雨绸缪的远见,让我每每在失恋之初措手不及,并找不到可倾诉的对象。
因而失恋时的孤寂,在我,是加倍的孤寂,一切的发生,像是对我之前冷落这个世界的惩罚。最痛的时候,一阵一阵的,心头如同挨鞭子,那鞭子上还沾了凉水,冰冷地抽下来,似乎还有一个画外音恨恨地对我说着:让你二人世界!让你二人世界!
再后来,等鞭子挨得多了,伤疤层层叠叠,对痛没有了起初的敏感,痛自己也没有再痛出特别直指人心的新花样,也就麻木了。
但我依旧离群索居,不是吗?如果连受伤都独自面对过了,还有什么特别需要找别人参与的理由呢。
所有这些,导致我的生活有一层隐形的壁垒。而那一天,朱莉像一个手持武器的勇士,用她的率直和真诚,狠且准确地砸裂了我的那道壁垒。
时隔很久之后,当我的生活出现了另外的可能,我才渐渐了解到那一晚朱莉跟我说的那些听起来不是那么舒服的话是多么重要。
朱莉不仅给我讲了大道理,还帮我解决了一个实际的问题。
天亮之后的那个上午,她就帮我安排了面试,那是一家服务于地产业的广告公司,我仍旧做平面设计。朱莉的爸爸那时候的权力范围刚好能影响到地产商在朝阳区盖房子拿地。有这么一层背景,处于食物链较底端的广告公司当然是乐得巴结朱莉。
所以,我不仅当时就得到了新的工作,且他们给我的待遇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在被告知隔天就可以正式上班之后,新工作、新待遇的喜悦将情殇郁积在心头的阴霾冲淡了一些。在返回住处的路上,我深刻地体会到朱莉那晚对我说的话:“当你对自己足够自信,就没人能打击到你对生活的信心。”
的确是的,那是我人生首次感到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信心,而且,那信心来自我自己而不是任何别人的承诺。
我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Chloe不在,小纪阿姨说她出去张贴寻狗启事了。那个我寄居的地方本来也没有太多属于我的东西,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有大半已经挪到了许友伦的住处。我没料到离开这儿会如此仓促,小纪阿姨出于职业操守,对我就此作别竟然也没有特别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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