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爸爸看到朱莉,欣喜与惊讶参半地站起身快步走过来说:“小莉,你来了!”接着又纳罕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因为今天我结婚!要不然呢?难道您认为爸爸结婚女儿会穿着婚纱来观礼吗?”
“什么?你结婚?!你跟谁结婚?!”
“这重要吗?”
“我唯一的女儿结婚,我当然要知道对方是谁!”
“是谁重要吗?我们这个家,娶谁嫁谁还需要征得家人的同意吗?”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结婚当然得我同意!”
“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结婚我同意了吗?”
“小莉!这不能混为一谈!”
“不能混为一谈就不谈,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跟你谈的。”朱莉边说边走到四张桌子的中间,挤出一个疙疙瘩瘩的笑容,环视四周,道,“任伯伯好,钟阿姨好,冯叔叔好,各位好,我是朱莉,你们都知道,我是朱延年的女儿,按照朱延年同志最近几年的一贯说法,据称: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听说我唯一的亲人今天结婚,好巧不巧的,我也结婚。我有几句话,趁各位长辈都在,想跟大家说说。如果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望各位叔叔阿姨看在我初为人妇的分儿上,多多包涵。”
朱爸爸压低嗓门叫了朱莉一句:“小莉,你干什么?有什么事咱们回家说!”
“回家?我没家了。”朱莉说完“家”这个字,眼泪掉下来,然后她吸了吸鼻涕继续道,“大家都知道,我妈五年前病故了,我跟我爸相依为命,直到几个月之前,这位陈小姐,打着找我之名,到了我家,认识了我爸爸。没过几天,她就登堂入室,鸠占鹊巢。”
Chloe坐在原处,半低着头,像是中国功夫的蹲马步,在决一死战之前最有利的选择是不动声色。
朱莉又说:“我不反对任何人追求幸福,如果我爸幸福,他怎么样都好。这位陈小姐,认识我在先,关于她的过去,我不想多做评价,就知道她擅长争夺,对看准的目标从不手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因为她的插足而被迫跟相爱的人分手。”
这时候全场的人都顺着朱莉手指的方向向我看过来,我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立刻僵成了一个枯枝,干巴巴地杵在那儿无所适从。
说完我,朱莉抖了抖手里的那叠A4纸,接着说道:“这是我爸爸去年年底的体检报告,每年我都陪他做一次体检,每次的结果我都特别骄傲:我这个女儿没白当!我爸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我想让今天在场的各位长辈帮我做个见证。我爸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再活五十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请你们监督,如今陈小姐到我家,她留,我走。之后,我爸有个三疼两痒的,我的话放这儿,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莉,说什么呢你!”朱爸爸喝道。
“我说什么?我倒想知道她打算对你做什么!”朱莉越来越激动,又说,“另外,想必各位在座的长辈都清楚,我爸爸,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还能替咱们国家建设效忠那么几年。我就要拜托各位了,我爸爸一辈子清廉,从不滥用职权。从今往后,甭管是谁,你们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谁要是跟陈小姐有什么瓜葛而牵连我爸爸,让我知道我可就不答应了。我爸爸的工作统统跟陈小姐无关,我们家的事务统统跟陈小姐无关。我爸要玩儿夕阳红,我就由他去。只要陈小姐耗得起,我朱莉奉陪到底。”
朱莉说完,场上气氛紧张,有个离朱莉比较近的中年人站起来拉着朱莉,低声劝道:“小莉,你是晚辈,你还是应该顺着你爸爸。”
朱莉回头泪汪汪地看着那个中年人说:“钟姨,我是怎么当女儿的,您还不知道吗?我还不够顺着他吗?可是,发生了这种事儿,我还怎么顺啊。”
中年人揽着朱莉摩挲着她裸露的胳膊说:“钟姨知道,我们都知道,小莉你从来都是好孩子!”然后从背后给朱爸爸使眼色,朱爸爸一辈子没见过这场面,不管闹革命还是当官的经验都不足以应付眼前。
就在大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Chloe款款站起来,以不低于朱莉刚才的分贝和比朱莉略慢四分之一拍的语速说道:“各位好,不好意思,大家刚入席,我还没来得及向大家做自我介绍。我姓陈,叫陈伶伊。今天本来就是请大家吃个饭,延年的意思是,让我跟大家认识认识,你们都是延年身边重要的朋友,理应慎重对待。刚才朱莉已经跟大家介绍过我了,我自己再补充两句。我和延年,上个星期,也就是西方的情人节那天,在朝阳区民政局注册结了婚,我现在是他的合法妻子。之所以选2月14号,是因为,那天是延年的农历生日。日子是我特地挑的。我和延年,从认识到结婚,彼此欣赏,喜欢。关于朱莉提到的三点,我想一一给大家做个交代——先说不重要的,呵呵,刚才小莉说我插足了那位小姐的感情,事情是这样的:那位林小姐曾经是我的员工,SARS的时候我让她住在我办公室躲避灾情,其间认识了她的男朋友,也是我们的邻居。邻里之间,在非典的时候,难免会互相扶持,如果因此谁产生了什么误会,还请谅解。如果我在帮助谁的过程中让什么人产生过误会,也不会影响我的心情,下次碰上需要帮忙的,我还是会帮。”
全场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我,我听见我枯枝一样的躯干几乎要发出嘎嘎的断裂声。
还好Chloe的道白在继续:
“至于我们自己,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对延年、朱莉和大家郑重承诺,第一,我会好好照顾延年的生活,让他越来越健康,如果你们不嫌烦,以后每年我都给大家发体检表,欢迎监督指导;第二,我对延年没什么贪图,我自己有车有房有存款有事业,早在认识延年之前我就完成我自己的‘原始积累’了。这一点,说到哪儿我都不含糊。第三,我绝不会插手延年任何工作,别说插手,插嘴都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对延年在操心的国家大事也弄不明白。本来,延年跟我,都不是那种肉麻之人,也说不出特别造作的话,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儿我想说一句:我特崇拜延年,他那么博学,那么智慧,那么高尚。他是我认识的最男人的男人,认识他之前我连想都不敢想这世上会有这么伟岸的男人。身为一个女人,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个男人,真是三生有幸!”
Chloe看朱爸爸有些动容的意思,乘兴又说:“没错,我们之间是有些年龄的差距,如果有谁因此而产生怀疑,我特别能理解。我以前也是这么看别人的,总觉得有些我看不明白的事儿里头大概都有阴谋。等真轮到自己了,一看,不是啊,一个女人一旦真爱上谁了,什么都不是障碍。而且,从这件事儿里,我也悟出一个道理,我们永远都别妄自菲薄那些我们没经历过的事儿。谁过得好不好,跟自己交代就成,不用跟别人交代。是吧,延年?我爱你!延年,你听见了吗,虽然咱俩连登记的时候都没说过,但我现在要当着众人郑重宣布:朱延年,陈伶伊爱你!爱你一辈子!不论吃苦还是享福,我陈伶伊都跟定你了,跟你一辈子!”众人的目光投向朱爸爸,有几个人伸出手条件反射地鼓了掌,刚拍了两三下,一看四周没太多人应和,赶紧停了手。大家看朱爸爸,朱爸爸看看大家,又看看朱莉,一时不知该如何表现他内心的伟岸。
我一动都不敢动地继续僵立在那儿,完全被Chloe刚才的一番话给震了,并且心有余悸地想着,也许她真的对许友伦没有什么过多的兴趣,否则就凭她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的情商,若她真想拿下许友伦,不过就是探囊取物吧。
从小我就佩服用第三人称的方式叫自己名字的人,一般来说这种人内心都比较强大,当Chloe叫着自己的名字宣布“陈伶伊爱你”的时候,我扎扎实实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我个人的语境中,鸡皮疙瘩是仅次于饥饿的传统悸动。想必场上跟我有同感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尴尬在热切中,沉默得很憋屈。
Chloe把接力棒递到了朱爸爸那儿,朱莉没等她爸爸发话,愣在那儿眯着眼睛像瞄准一样又看了Chloe几眼,摇着头,表情像八十年代的班主任看失足女青年一样,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真行啊!你放心,就算你当自己是韩菁清,我爸爸也不是梁实秋!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她恨恨地返身走了。我狼狈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逃出宴席现场。
刚跑了几步,听见朱爸爸跟出来喊道:“小莉!”
朱莉没回头,拎着婚纱继续小跑,我也踉跄着跟着她跑,从一个婚礼,跑回另一个婚礼。
回到现场后,没多久朱莉就喝醉了。她在敬酒的过程中都是不等对方劝就自斟自饮,每次都干杯。
戴磬跟在她旁边,屡次企图抢她的酒杯,屡次失败。
婚礼最后在新娘提前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仓促收尾。我们几个女伴在楼上的蜜月套房安抚喝醉了的朱莉,戴磬则留在大厅送别亲友团。
朱莉撒酒疯的时候用哭腔不停地呼唤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我认识她那么多年,从没见过她失控,像白先勇笔下的李彤,骨子里自带着一股对全世界都有把握的从容,而那晚,她酒后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寻求爱护的幼儿,格外让人心疼。
等她好不容易昏睡过去,我接到戴磬的电话,让我到楼下去跟他一起收拾礼金和礼物。我刚到大堂,就碰上刚送完客人的朱爸爸和Chloe,我应朱爸爸要求带他去见戴磬。
等进了朱莉的婚礼现场,我给这一对既成事实的翁婿做了介绍,朱爸爸示意说他要单独跟戴磬聊两句,说完就拉着戴磬到了几米外的花墙旁边。
我跟Chloe站在原地,为了打破沉默,我回身在旁边的桌上拿了颗怡口莲,递给她,说:“朱莉的喜糖。”她接过糖,看着我微笑道:“呵呵,我只吃黑巧克力,你忘了?不过为了朱莉我可以偶尔凑合一下。”说着她把那颗巧克力的锡纸剥开丢掉,放进嘴里,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把Godiva,说:“我的喜糖,也请你尝尝。”
我们站成一排尴尬地默默吃了会儿糖,也吃不出到底是甜还是苦。Chloe又开腔道:“小枝,女人的幸福,从来都不是等来的。你真喜欢的人,一定要争取。我不清楚你当时为什么非要跟许友伦分手。不过我告诉你,赌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女人最喜欢说爱,可是女人最想不明白:你为了你爱的那个人,到底做到了哪些?等失去了会不会后悔?反正,赌气肯定不是爱,赌气的人十之八九都后悔——可以不承认,个人的事就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没想到她跟我说这些,那是我那一天不知道第几次深度地愣住。
幸好没多久朱爸爸就走回来,Chloe笑成一朵花似的迎上去。戴磬陪着一脸的笑跟在朱爸爸身边,见了Chloe,竟识相地叫了一声:“妈!”
Chloe先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那个笑声仿佛出自整个身体的共振,分贝很高,透出她心底难掩的痛快,像拳击手刚赢了一场难打的比赛。她亢奋地挽着朱爸,对着戴磬赞许道:“哎哟,这是小莉的先生啊,真是一表人才!”
大概是言语无法表达她内心对戴磬叫她那声“妈”的受用,紧接着她就把手上拎着的一个袋子递给戴磬,说:“没想到今天跟你见面,这么重要的事儿安排得这么仓促是我们做长辈的失职。这是我给你爸爸和我自己买的情侣表,还没来得及送他呢,正好……”边说边回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朱爸爸,微笑道,“延年,那我可做主了哈,干脆这算咱俩合送给新女婿的见面礼,正式的等改天你们回家的时候我跟你爸爸再好好准备!”
再婚的朱爸爸通身喜气,对新娶的年轻太太点头赞许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戴磬还要推脱,朱爸爸拿出自然的官派,不容分说地吐出俩字儿:
“收下!”
新婚的女婿只好俯首帖耳顺从地收下新婚的丈母娘送的一对浪琴。我目送着三个新婚之人,完全傻眼。
Chloe那天看起来特别婀娜,想必她非常享受她的新身份,连后背都难以掩盖地透过摇摆的腰肢洋溢出大获全胜的得意与幸福。
我的世界观,在她幸福的摇摆中再次被撕裂。
原来人可以这么出其不意地活下去,原来,女人追逐幸福的姿态有那么多种鲜活火辣的可能。
06
朱莉婚礼后的第三天,按原计划,我们一行十人陪她和戴磬去了海南。
朱莉一如既往地大方且周到,不但帮我付了机票和酒店的全部费用,还事先就打电话帮我向我老板告了假。
等到了三亚,在阳光沙滩海岸线,我以为总算能平静愉快地享受大自然了,哪知,才换了泳装走出来,就在酒店背后的沙滩上见到了许友伦。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我面前十米之外跟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在沙滩上款款漫步。我定睛确认是他之后,赶紧转身逃离了现场。回房间之后又惊魂未定地换回家常T恤、牛仔裤,站在房间的阳台上瞭望了半天。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我为跟他近在咫尺而心跳不已。这几个月,他在我不停的想念中已模糊了形象,因此,当他就那么信步走近,实实在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又怎能平静地坐视他自己走过去严丝合缝地贴合我的记忆,把我心里因想他而想出的那个无底洞好好地填平?
我在浴室的镜子里看着自己,气馁地自叹着,镜子里的脸,实在不足以让沙滩上漫步的那个人后悔。尤其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那是我想象中自己应有的清丽和飘逸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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