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再度关机,试图继续我的昏睡。
大年初二中午,我被朱莉派来送年货的司机叫醒,我收了年货,打电话过去说谢谢,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她也没追问,只说:“想跟我说的时候就找我吧。”态度和语气如任何时候一样,仗义且简约。
等挂了电话,我拿出朱莉送的年糕,切了半块蒸熟,吃撑了,没别的事做,进浴室又洗了半小时澡打发时间。
才洗完在吹头发,门铃又响了,我听了听,没理。心想大概是拜年的人走错了门,除了朱莉,不会再有什么人上门找我。谁知那门铃执着地又响了一阵,我只好去应门,等门打开,看见许友伦站在门口。
好多年之后,许友伦都对他自己的这一“义举”念念不忘:“我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女人那么坚定过,想都不想就一定要见到这个人!你还总是说我不够爱你。说没用啦,做得到比较胜过会说啦。”
他说得没错,实则也没有什么人对我表示过类似的在乎。许友伦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从他带来的一堆东西中选了一袋拎进厨房。半小时之后,端了一碗牛丸汤出来。
食物是许友伦表达爱护我的主要方式。他每次从香港回来,箱子里有一半都是吃的。有一次我随便赞扬了一句荣华月饼,等他再来时就带了两大盒,足够我吃一个月的。那之后我只要一看见咸蛋黄就胃酸,仿佛胃连着心。
我对着汤和端着汤的许友伦,情绪纷乱,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走到我旁边,坐在我坐的椅子上,又把我放在他腿上,一边喂我喝汤,一边笑着说:“你还在为那件事计较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世界上还有过“落魄嗲少妇”那么一档子事。
我没说话,许友伦一边吹勺子里的牛丸,一边低着头说:“那几天找不到你,我就打电话给Lily。她都骂我了哦!我懂得的,你担心我嘛。放心啦,我哪有那么糊涂!”
他就那样自言自语地说着两个星期前我们冷战的原因,我茫然地咬了一口他送到嘴边的牛丸,牛丸很Q,汁很足,味道浓郁,然而依然无法救醒我的胃口。我心里奇怪地想着,人是多么活在主观世界的动物,十几天前还能成功撩拨起我的嫉妒和猜忌的那些人和事,瞬间失重似的从我心里飘起,就那么随风而去了。明明那些人还在,那些事也还在,我就是全然不在意了。
我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要面对内心的诚实,我最想做的事,是跟许友伦分享武锦程那几天带给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我当然没说。
许友伦不是王赓,我更不是陆小曼。
许友伦不知我的心思,端着汤继续跟我闲话家常,我听他说起他老板、他的新年计划、他的宏伟目标。他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见,但我也清楚地感到自己灵魂出窍,去到了一个不大关心什么老板、新年计划和宏伟目标的所在。
转而,我又为自己灵魂在出窍、身体却在许友伦怀里而感到心酸。
他又独自说了一阵,看我吃得慢,扭头看我,又伸手在我脸上捏了捏说:“你瘦了好多,是我的错。我们距离那么远,我不该让你没有安全感。”
我趁势抱住他,心有戚戚焉。被《千手观音》治好的泪腺熟练地重操旧业,我开始哭起来。
他又碎碎念:“好了好了,又哭,你就是个泪宝宝。好了好了,不哭了哦,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是疼你的。”
我只是不停地哭。
他试着用情侣的那一套,而我没任何心思用身体去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
他徒劳了一阵,忽然,好像想明白什么似的,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面前,看着我,又抬手摸了摸我戴着的项链,一脸狐疑地问:“你……”
我什么都没说,那条项链自从跟我统一温度之后,我已经忘了它的存在。等被许友伦碰到,我才想起来。但我没打算辩解,只是直勾勾地看回他,没有再哭泣,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他皱了皱眉头,坐正,好像研究着我的眼神,研究了好一阵,说:“你,难过,不是因为我,对吗?”
我依旧沉默,眯着泪眼,保持着跟他对视,不理会四处乱走的灵魂。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自忖道:“不会的,我们两个星期前还在吵架。不会的,没那么容易变心。”
我仍是不说话,不哭泣也不动,就待在那儿。
他嘴巴张了张,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把解开的扣子又扣回去,有点儿嫌弃地把我挪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自己的外衣那儿,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上。
我们在他的烟雾中沉默了好一阵,最终他走过来,握着我的手,头低下去看着我租住的那个房间的合成地板,许久,才下了决心似的咬着牙说:“我知道,这阵子,你都不容易。不管发生什么,算我的!你知道,怎样我都是爱你的。”
他指尖的烟草味道提醒着我对他的情感,那份情感如此真切实在,以至于我无法对这份情感说谎。
我回握他的手,再把那双手捧起来,紧紧贴着我的脸,想要在那一刻将自己的气息跟那手上的气息连在一起,然后把它们装进水晶的瓶子里,收好,不管人去了哪里,那一份深情的气息都在,且再也不分离。
就那样,过了很久,我抬起头,看他,也在他的眼光中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鼓足勇气,听见自己对他也是对我自己说:
“友伦,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我又失恋了。
只是,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失恋之初,心里是满满的。
我因此悟出一个道理,令人痛苦的,不是“失去”本身,而是,如何面对“失去”这个结果。
“道理”就是这样的,别人告诉你的,永远只是纸上谈兵,自己实践出来的才实用。
我彼时正以人生中首次坦然对待我的失去:失去武锦程,再失去许友伦。我正视着我的失去,接受着这份失去。这一次,失去并没有让我痛苦,反而,正视和接受的过程令我获得了一些意外的力量。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只是感受得到它们与我同在。
那年开春,公司临时接了个联排别墅项目的招标,本来时间太紧根本没抱什么希望,结果,或许是运气来了吧,我做的“普罗旺斯”系列设计竟然被开发商看中。
我首次在公司得到重用,拿了红包那天,我把武锦程送的樱桃钱包拿出来,装了一卷现金,请朱莉吃饭。
“女人真是爱情动物。那个法国人出现过之后,你从一个城乡接合部、长着苦瓜脸的女文青,猛然就奔左岸去了。最近每次见你都是一副冷着脸、仰着下巴、谁都不放眼里的德行,那个自信啊,我都觉得应该有人随时在你旁边唱段‘香颂’,哈哈。”
朱莉没有见过武锦程,只是听我说过几次。
那天特地请她吃饭,也是想跟她说,我对“普罗旺斯”的全部认识都是那些天陪武锦程游荡时,在路途中他告诉我的。
是啊,有时候“向往”的过程更美,我把自己对普罗旺斯的幻想,转化成梦境、薰衣草、《山居岁月》、凡·高和雅维农音乐节,在枯燥奔忙的城市中,这些田园生活像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海市蜃楼,很容易促成商机。
那是一次正面的刺激,我好像首次对工作有点儿“开窍”的感觉,接下来又中标的那两个项目,我用到的设计内涵也都是从武锦程告诉我的那些典故里搜索出来的灵感。
我之前长期被公司唾弃为没用的“酸文假醋”,忽然被证实有一定市场,老板很识时务,又去接洽了几个同类型的项目。
除了公司的事儿,朱莉又帮我接了一些私活,我老板碍于对朱莉她爸的崇拜,对我接私活也听之任之,我很知趣,不仅不影响公司工作,还投桃报李地伺机把给我私活的“上家”介绍给我老板,双赢的局面稳固了我在公司的地位,我在很短的时间里获得了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职场自信。
作为我人生中的“贵人”,朱莉不辱使命,以我当时压根儿没看懂的方式又帮我开拓了局面。
朱莉在她去上课的班上结识了很多企业老板和社会名人。那些人跟她的情况差不多,去上课的目的主要是广结人脉。
他们班每一到两周都有不同内容的联谊活动。朱莉让我牵头,把组织活动的事儿分配给了我所在的广告公司。
当时地产业蓬勃到呈现出井喷的态势,开发商和购房者双方的角色也都渐入佳境,漫无目的地四处铺广告渐渐被稳准狠的公关网络代替,尤其对高端地产项目,宣传和销售方式上寻求突破成了广告公司或公关公司的重要功课。朱莉以她的聪明和见识帮我们开拓了一个新方法,组织有购买力的所谓“高端人群”在不同的地产项目中办主题活动。这样很轻松地解决了高端地产项目短距离对接目标客户的问题。其中一个开发商有好几处不同特色的项目,他看出朱莉的厉害,就以九五折到九折的优惠请朱莉组织“团购”。
朱莉把这个业务丢给了我们公司,她又把当时在北京比较有名的几个俱乐部的成员都组织起来,不单是俱乐部内部活动,也做俱乐部之间的联谊。我在三个月里帮我老板在不同的项目间组织了五六次各种不同内容的活动,从艺术品拍卖、文玩赏析讲座,到奢侈品限购、Casino、歌剧包场、高尔夫球比赛等。
所有活动都经过精心包装,设计出了隐形的门槛。先富的人最急需证明自己与众不同,钱和精明跟智慧不成比例的人特别需要用“阶级”掩饰精神上的“阳痿”。一旦找到一个人群的“软肋”,事情的操办就简单了,他们在那儿认识他们想认识的人,我们在那儿卖掉我们想卖的房。
几次活动之后,效果之好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经由我个人就卖出去十几套所谓的“豪宅”。
虽然不久后其他地产公司纷纷效仿,但作为领先创意,我们这一套方法已经让我的公司和服务的项目占据了先机。
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开阔我眼界的过程,我活到快三十岁似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有着各自天差地别的习性。
这些冲击扩张了我的心胸,也刺激了我对现实生活的野心。
那半年,在收到公司的红包和销售佣金后,人生第一次,我有了过百万的存款。在那之前,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现金从来也没有超过三千块人民币。
那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个年头。
我又听从朱莉的建议,用存款的三分之一付了一套两居室的头款。
有一天结束了一个活动,回去的路上,我们坐在戴磬的车上,朱莉调侃着对我说:“小枝,你现在也是一个在北京有房的人了!”
我感激地说:“如果没你,我怎么会有这些。”
戴磬跟着大声道:“如果没你,我拥有什么也没意思!”边说边扭头看朱莉。
朱莉放声笑起来,一边伸手推了一下戴磬的脸说:“你不许贫!给我好好开车!”
她像平时一样,对所有的赞美和奉承都照单全收,安之若素,坦然得让说的人也跟她一样坦然。
2005年是我到北京之后过得最满的一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充实”这个词。如果,“充实”的意思,就是让人投入“生活”而淡忘“生命”的话,那么,那一年,我确实是“充实”的。
我慢慢地开始享受“社会角色”带给我的责任和权利,它似乎越来越让我知道“我是谁”——那个在我青春初年深深困扰过我的问题。
是啊,“我是谁”?我曾经因为苦苦思索这个问题久久找不到答案而几乎要在心里挖出一个通往地球另一端的深坑。因此,当我第一次听说“黑洞”这个词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陌生,它根本就是我在思索“我是谁”的时候内心最切实的感受。
“我是谁”这个问题,令我理解了“黑洞”的存在。
为了要填满那个黑洞,我不断地渴望被爱。“黑洞”是我思索“我是谁”时形成的终极恐惧,“被爱”是唯一的抵御,能让我在那个黑洞的吞噬中找到暂时的躲藏,掩耳盗铃地回避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旋涡。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被爱的渴望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只因它紧系着我的终极恐惧,似乎,唯有被爱才能得到拯救。
然而,“被爱”感又是多么虚无,它像天空的蓝色一样如此明确而又如此抽象。没有任何感觉可以像“被爱”一样同时集“明确”与“抽象”于浑然一体。每当你以为你明明就拥有它的时候,片刻又会迷失在途中;每当你完全疲惫了打算要彻底放弃的时候,又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它已再次悄悄将你包围,让你置身于它的庇护,仿佛真有《赞美诗》里四部和声出的“永生”。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你自认为跟它同在,可,你却无法证明它的存在。我们都是前世发过誓的飞鸟与鱼,“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好在,关于“我是谁”,关于“黑洞”,关于“爱”或“誓言”,这些恼人的无解的思考常常会止步于现实中再具体不过的那些由“生存”“生计”,甚至“生意”等“生字辈儿”组成的“生活”。
我因着际遇,从2005年开始被推进更具体的“生活”,在那儿,各种具象的事务占据了更多内心的地盘,让原本的烦恼无处遁形。我忙得没空纠缠于终极恐惧,每天不断打电话和跟我见面的人也让我不需要特别去追究就清楚地知道“我是谁”。
嗯,关于“我是谁”,那年的履历中有着清晰的答案:林小枝,女,二十七岁。未婚。某地产广告公司设计总监。祖籍:山东。居住地:北京。个人资产:存款七位数;物业一处,三环内,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机动车一辆,品牌:本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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