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比“被爱”更容易把握。
就这样,我把那个在生命中探寻“我是谁”而不得的惶惑小女孩儿藏在心底,放好。再把越来越多注解着生活的那些标签都贴在脸上,它们让我忙碌地麻木在生活的快感里,如果那时候有电视台在街边采访问我是否幸福,我的回答一定相当确定。
2006年到来之前,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等那天所有的工作处理完,我跟平常多数时候一样,处于身体疲惫而大脑亢奋的矛盾状态。
我离开办公室后不想回家,就独自去看夜场电影。
那些天正在热映的是遭到很多人诟病的《无极》。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有那么差。事实上,当电影刚一开始,大屏幕出现片名的英语翻译为“The Promise”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它感动了。
我心底的那个主管“生命”的小女孩儿在那两个小时里偷偷溜出来,徜徉在那样的一个故事里,借它,重温了原始的渴望和最初的恐惧。
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在眼泪的重影之中投进那个影像中的世界,反而,旁边座位上他人每二十分钟就出现一次的嘘声倒成了幻觉,变得不那么清楚,也无法干扰我。
那天晚上,我梦见许友伦,梦见他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在梦里,他对我说:“我不可以再来看你了,因为我对她许诺了。”
“那么,你对我的许诺呢?”我凄然地问。
我在没答案的追问之后开始哭泣,哭泣在《无极》般的影像里,那些说不上什么朝代的桃花、鸟笼、未兑现的誓言和山涧中停不下来的像是要逃离黑洞般的奔跑,都值得我不想醒来,就那么在梦里揪心地哭泣。
那是一个悲戚的梦,悲戚到醒来之后,我有点儿怀疑那一年中大多时间我在真实生活中感受到的充实和喜悦是否真的有那么充实,有那么喜悦。
早上醒来之后,我趁着脸还在浮肿、心还在悸动,尚且没被“理智”主导的时候,受内心主使给许友伦打了个电话。
他香港的手机和内地的电话都成了“空号”。
我正愣在那儿,我老板打来电话,亢奋地说,Tiffany刚确定要在我们代理的一个“只限九十九席”高端项目里做一个订婚钻戒的展示会。
“Tiffany会跟我们交换VIP的名单,买得起钻的都买得起房,买得起房的都应该买钻!你赶紧找朱小姐聊聊,请她帮忙叫几个‘大脑袋’过来压压场。做好这一单,我代表开发商送你跟朱小姐一人一个Tiffany,根据销售情况决定克拉数!好好努力啊,‘拥有自己的钻,让小白领们戴银饰去吧’!”我老板在电话里试图卖弄俏皮。
尽管那句话一点儿都不俏皮,但我被激发出斗志,心里的幻影从模糊的梦境变成了一颗闪烁的钻石。我抖擞精神,哼着“钻石钻石亮晶晶”去上班,把《无极》、“The Promise”和关于许友伦的那个悲伤的梦都甩在脑后。
10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忘记许友伦的时候,我们又不期而遇。
那是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
《超级女声》决赛那天,朱莉和戴磬伉俪组织我们一堆人去丽都广场看大屏幕的直播。
那阵子朱莉和戴磬见谁都拉票,两个人整天都在争执冠军到底应该选李宇春还是张靓颖。
“我知道你是‘玉米’!你长得就跟‘玉米’似的!”朱莉攻击戴磬的时候从不手软。戴磬在婚前婚后唯唯诺诺了多年,唯独在“投谁的票”这事儿上立场坚定,丝毫不肯妥协。
当湖南卫视的主持人最终念出李宇春的得票数时,整个丽都广场沸腾了。戴磬得意忘形地冲到其他桌去跟其他“玉米”拥抱欢呼。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头到尾对这个娱乐事件兴趣缺缺,所以始终是个旁观者,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认识的这些大人玩得忘我。
当戴磬满场跑的时候,朱莉站起来去洗手间。看她远远地返回后,我收拾好我们落在桌子上的几个手机准备离开。朱莉在不远处碰到熟人,她回头找我,给了我一个眼神。夜色中,虽然有灯光,我也看不清楚,只是凭我对她的了解,约略感觉到她好像想要对我表达什么。
这时候戴磬从另一个方向兴冲冲地跑回来找他失意且生气的太太,看座位空着,就大声叫我:“林小枝,我老婆呢?”
远处那个跟朱莉打招呼的人应声扭身向我看过来,我才明白朱莉刚才那个模糊的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那个人。
那个扭身看我的人是许友伦。
朱莉不想让我看到他,并不因为是他,而是因为他身边带着新女友。
我已别无选择,只好跟在戴磬身后一起走过去打招呼。
许友伦比我记忆中胖了些,或,也许只是因为笑得太满把脸笑成了正圆形。他的一张笑脸在夏天夜晚的灯光下泛着亮光,不知道是出油了还是所谓的“容光焕发”。
我也只好对他挤出笑容。
他没怎么跟我对视,好像跟我不太熟,不值得对视。
许友伦的女朋友是个接近二线的女演员,想必他很为她骄傲,再三大声地向我们介绍,并趁机大声地说出那女演员新近主演过的影视剧作品。
想必女演员也很为自己骄傲,在接近午夜的户外,仍戴着墨镜,且看到我们只是很矜持地抿嘴一笑,只有许友伦介绍朱莉是“朱副部长的女儿”时,她才站起来伸手跟朱莉握了握,势利得相当坦然。
许友伦在向他新女友介绍我的时候,只是一带而过地说:“这位是朱莉的朋友,林小姐。”
我冲她微笑,她没有特别的反应,我在她的墨镜中只看到我自己在夜色中的身影,我克制着不想有任何感慨,因为任何感慨出现在反射着我自己身影的墨镜中都像极了一部乏味的独角戏。
朱莉体贴地张罗我们及时离开。
告别时许友伦大声地说着:“我和Michelle在顺义养了几匹马,改天请你们一起去骑马!”——Michelle是那个女演员的英文名。
他的态度热络,好像那一幕真的会发生。
等我们走远,朱莉小声学着许友伦的腔调,揶揄说:“还‘我和Michelle’,呸!他再嚷嚷得大声一点儿,我敢保证住天津的人民群众都能听见这儿有个港当了暴发户,泡了女明星还养了马!”
戴磬捧场地笑起来,搂着朱莉说:“老婆你真幽默!”
我没笑,还处在跟旧时恋人久别重逢的内心余震中。
人真奇怪。那时候,是我要跟许友伦分手的,分手之后,我并没有第一次分手时那么多翻江倒海的悲情。可一旦看到他活人一个出现在面前,我内心又固执地认为,这个人,明明是我的,就算我们放弃了彼此,也不等于,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属于别人。
我坐在朱莉的车里,陷在一个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纳罕中。
戴磬和朱莉因为我刚碰上许友伦,揣摩着我大概会感伤,因而暂时放下了他们的立场。车里安安静静的,等上了四环,戴磬打开电台,某个夜间节目倾泻而出德彪西的《月光》。
那阵子连续听了太多遍李宇春版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猛地换成德彪西,世界好像都变了个色调。
“喂,你没事吧?”朱莉伸手关小了《月光》,回头关切地看我。
“我没事。”我笑笑对她说。
“那就好,你应该没事!”朱莉说。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有两三个月吧。”朱莉回答。
“哦。”
“你不会怪我没告诉你吧?”
“怎么会。”我说。
“我没说是因为我很生气!”
“为什么?”我问。
“唉,我都懒得跟你说。你知道吗,Allen现在是一个港资公司在北京的首代,那家公司看好内地市场,辗转托人找到我爸爸那儿了。结果那个陈伶伊多管闲事,推荐了Allen。人家反正要还我爸人情,刚好有这么个肥缺,就顺水推舟接受了。所以Allen现在是年薪两百万的首代,待遇相当不错,公司给他安排的车都是宝马七系。你说这事儿多恶心,Allen本来是我的朋友,现在是借我爸爸的关系得到的这个机会,可是我竟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个陈伶伊,我就知道她没少用我爸的关系!”
“许友伦做事应该还可以吧?”我问。
“我根本无所谓他做事可不可以!再说,那家公司进内地是一个长线的决定,他们目前只需要一个既了解香港也了解内地的专业人员先占个坑,并不真需要他做什么决策,所以是不是他关系都不大。我主要是生气姓陈的到处借花献佛,简直就是鸠占鹊巢!”
“这么说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那肯定的啊!”
“哦。”
我和朱莉表面上在聊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内心在乎的重点完全不同。
“今非昔比啦!”朱莉叹道,又说,“Allen到底还是个虚荣的人,自己才刚站稳,就学别人去泡什么女演员,真把自己当单身新贵钻石王老五了。唉,女演员多不靠谱啊!哼,从一个男人选什么样的女人就能看出他内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我从里到外都是一特牛×的男人吧,亲爱的?”戴磬旁听了半天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
“没错,你丫眼光一流!”朱莉笑道,凑过去在戴磬脸上亲了一下。
“女演员也不错啊,起码比我一个无名小设计强。”说完我自己都嗅出酸味来。
“你错了!还真不是!”朱莉转脸看着我,诚恳地说,“我打赌许友伦跟女演员没跟你在一起有意思。男人选女人有两种目的:一种是拿来显摆和‘收藏’的,这跟他们弄个名表、买个游艇意思一样,这样的长不了,占上了也就放那儿了;另一种是从长计议的,要能吃得来,聊得来。尤其‘聊’,能聊得来这事儿太重要了。吃饭、做爱都有腻烦的时候,只有聊天儿可以不断翻新。我保证他跟你能聊的跟女演员都没法聊。啧啧,你多作啊,现在更作了!喂,你别这么似笑非笑地看我,你现在这表情,如果让斯皮尔伯格看见,没准儿《艺伎回忆录》就不找章子怡,改找你了!哈哈哈。”
“我看看,我看看!”戴磬给朱莉捧场,扭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正经的,”朱莉转向戴磬问,“老公,你说,如果给你机会,让你选,你会选那个女演员还是林小枝?”
“我?我当然是甭管谁放在面前,我都雷打不动地选我老婆你!绝对的!坐三天三夜老虎凳,灌一桶辣椒水,拿铁钳子使劲儿掐我,让我选,我还是选你!金不换!”戴磬笑道。
“选我还要先用刑啊!”
“用刑我也选!”
“行!你又一次成功通过智商测试!”朱莉也笑,又转脸跟我说,“你放心,他们也长不了!女演员的胃口不可能止步在一个没多少真实力的小首代这儿。再说,还不知道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长时间呢!”
“咳,”我笑笑说,“管他呢,他好就好呗。反正,都过去了。”
朱莉和戴磬,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我走神,没听,只是敷衍地说了一路的“是”或“呵呵”。
我自己心里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都过去了”。
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许友伦是我的,即使我眼见为实地看到了他跟一个女演员在一起,我依旧固执地认为“许友伦是我的,不管他是不是什么首代,不管他有没有前途”。
可,又是什么给了我这样的固执?
我兀自想着:我并没有要他在我的心里跟另外的人对立。我说我回不去了并不代表放弃,它就是单纯的“回不去”。如果,许友伦对此有再多一点点的了解,或是懂得,他只需要把我放在那儿,让我自己待一阵子,理清楚。等那一场梦境的硝烟散去,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地往前走,过生活,不必“回去”,只消“往前走”。
我知道这样的话,听起来相当自私,甚至有点儿浑蛋,就像许友伦无法要求我的心里只有他、没有他,我也不能要求许友伦就在那儿静静地等我。我们只是自私的女人和自私的男人,在不安定的世界,过尽量自保的生活,并在过程中,一再错过。
再次见面打乱了我自以为坚实的平静,我用了很长时间也没理清楚,打乱我平静的,到底是许友伦的再次出现,还是他再次出现时身边又多了个别人。
我们应该要怎样区分清楚“自尊”“好胜”“骄傲”这些元素在一份情感中起到的或好或坏的作用呢?
反正我没分清。
从那天起,有好一阵子,我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玩儿命在网上查找关于那个女演员的各种资料和消息,还一天多次地看她的博客,企图在她那些自恋的图文中找到任何跟许友伦有关的蛛丝马迹。
必须要承认,她脸长得比我漂亮,三围都比我更性感,比我获得多得多的来自陌生人盲目的追捧和爱,且,如果对外公开的年龄是真的话,那她还比我年轻。
我只能试图以特别世俗的角度去鄙视她的职业:
“哼,女演员,胸大无脑!”
“哼,八成不正经吧!”
可瞬间,这两个勉强挤出来的理由也被自己否定了。
对一个普通男人来说,如果在“大胸”和“大脑”之间做出选择,那么又有谁吃饱了撑的会选只能给生活徒添烦恼的女人的“大脑”!而,在女人一生中的很多时间里,“不正经”都未必是全然的坏事吧。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正经”是门手艺,不是所有的女的想不正经就能不正经。我敢打赌,那些道貌岸然举着“正经”当牌坊的人,对“不正经”心生向往的不在少数,只不过碍于有贼心没贼胆或技术欠考究罢了。
多半时候女人痛苦的根源都来自“比较”。一个我只在夜色中见过模糊一面的女演员,成了我比较的标的,动摇了我得之不易的安稳。
我知道,我对她全部的好奇,都只是出于想要了解“许友伦跟她一起,有没有比较更快乐”。
为什么我要了解这个?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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