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故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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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半天,才又收到他发来的另外三个字:“谢谢你。”

    我也只回了三个字:“不客气。”

    一个月之后,他约我出来吃饭,席间跟我说:“今天是感恩节。”

    我回答说:“咳,我们又不是外国人。”

    他勉强笑了笑,抬眼看我,好一阵,才说:“你样子变了好多。”

    我说:“你也是。”

    他低头吃东西,有一口食物在嘴巴里起码咀嚼了四十几下才吞下去,没抬头,继续盯着盘子对我说:“你放心,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我喝了一口酒,说:“钱不是问题,我给你的时候就没有要的心。”

    等吃完饭,我看着他在我面前点烟,抽烟,然后自然地伸手把吐出来的烟从我面前挥散。他瘦了很多,颓废的样子让我有种久违的心疼,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故意继续喝了很多酒,饭后邀请他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他的出现照亮了我的寂寞,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忽然掉进一个不料的恐慌里,又不能说。等到了我家门口,我晕在一个就是不想让他走的念头里,想不出足够好的表达,只好硬来,借酒装疯,在车里对他色诱。

    我用夸张的态度制造着不计较过去也不想未来的无所谓的架势,仿佛色诱是一件迷彩服,能花里胡哨地遮掩住我单调的寂寞。

    不知是因为没走出赌债阴影导致没心情,还是出于不趁人之醉的君子之心,许友伦没让我的色诱在糊涂中得逞。

    我回家气馁了两天。

    那个周末我被一堆人约去K歌,夜里,正烦躁着,收到他的短信:

    “我回港时给你买了鼻炎的药水,上次忘记给你。”

    这几个字看得我患鼻炎的鼻子微微一酸,我盯着手机屏呆了一阵,回复他说:“正在发作。”

    我有过敏性鼻炎,入冬就会严重些,发作的时候严重了会引发头痛,这个不算大病的顽症,我从小到大,只有许友伦在意过此事。

    我扫视了一眼周围闹哄哄的人群,他们和平时一样,唱歌的,大声聊天的,玩儿色子的,拼酒的,所有人都情绪亢奋得莫名其妙。这些人有一多半我都真的不认识,他们身上的香水、汗腺分泌出来的味道,与满屋子那年流行的芝华士兑绿茶的气息凑在一起,忽然成了一股子恶臭。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对这个味道再也无法多忍受半秒。

    我从那个包间走出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像平时一样替他们结账。等到了大厅,看到许友伦又有短信来:“你在哪儿,我送过来给你。”

    我走出去,深吸了一口户外零下五摄氏度的清洁空气,回道:“你在哪儿,我来拿。”

    那天我在工体的一个马路边接到他,他上车后,吸了吸鼻子,说:“你又喝酒了?怎么还开车?多危险!”

    我笑说:“所以才找你救命。”

    接着就顺从地跟他换了位置。

    他问:“送你去哪儿?”

    我说:“香山。”

    他没问为什么,就朝香山的方向驶去。

    我们一路都没说话,等到了香山脚下,许友伦找了个路边的树下把车停下来。

    等又沉默了一阵,我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非典那年,我们常常来这儿。”

    他隔了几十秒才回答:“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候读了那么多书给我听。”

    “嗯,你带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又没有别的能报答你。”

    “呵呵。”他勉强笑笑。

    “友伦,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来香山的这条路,两边的很多树上都有许愿签。”

    “记得,我记得我们也绑了。”

    “都许了什么愿,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那年,在我最难过、快要挺不下去的时候,你跟我说,都会过去,要有信心。”

    “呵呵,是?我不记得了。随便讲讲的吧。”

    “哦,可我还记得我在许愿签上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我写着:如果活下去,就要跟许友伦相爱。”

    “……”

    “所以,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半。至少,我们都还活着。”

    “……”

    “你对我说的话,我也听进去了,要有信心,有信心就都过得去。”

    “……”

    “友伦,你懂我意思吗?”

    “唉,”他轻叹了一口气,没接我的话,过了半晌,问,“你介不介意我抽烟?”

    “奇怪。”我说。

    “什么?”他问。

    “你以前要抽就抽,从不会问我。”

    “呵呵,人衰嘛,就活得比较小心一点儿。”他笑说。

    “友伦,”我侧身,伸手去握着他的手,说,“非典那年,我碰到这辈子最困难的处境,如果没你,我真的不知道过不过得去。是你陪我熬过来的,我才有今天。如果现在是你人生的低谷,就算我还你人情,请给我机会让我陪你,好不好?”

    “小枝,”他终于慢动作地回握我的手,说,“SARS的时候大家情况都没差别的嘛,要死一起死,也没有什么我陪你你陪我。就算我不陪你,我也飞不出地球。现在状况不同啦,你发达了嘛,我都为你骄傲。可我又欠债,又丢工作,又丢脸,还有案底,还上报纸。”

    “我不在乎啊。”

    “我在乎嘛!”

    “那你,在不在乎我?”我一字一顿地问。

    “……”他再次沉默。

    “你回答我,友伦,你有没有一点儿在乎我?”我凑近看他,眼睛都不眨地等他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回看我,说:“在乎啊,何止一点点。唉,怎么会不在乎。傻瓜。”

    他叫我“傻瓜”,我听出旧情复燃的可能,趁热道:“那就好咯,既然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我们彼此这么在乎,还需要计较什么呢?”

    他好像被我问住,又呆了呆,才解嘲似的说:“你真是傻瓜。”

    “大佬。”我试探着,像以前一样,用他教会我的唯一一个广东话发音叫他。

    他终于露出笑容,虽然是个苦笑,说:“你真的是……傻瓜。”

    “所以,你才不可以不要我嘛,大佬。”

    他伸出另一只手俯身过来在我脸上捏了捏,微微皱了眉说:“奇怪,说真的,不管哪个时候,我都觉得,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奇怪,我也这么觉得。”

    “好咯,那我现在可不可以抽烟了?”他笑,这一次,笑得轻松多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故作严肃地说。

    “什么?”他问。

    “亲我先咯。”

    ……

    我们再次和好。

    他没问过我上次我们分手时我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没问他跟女演员最终怎么了,他也没主动提。

    也许是没来得及提,因为这一次我们的再度复合只持续了几个月,就又分手了。

    事后我把那次分手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不熟练”。

    那时候,我们都处在一个自己不熟练的情形中,我对新富的不熟练,他对走背运的不熟练,我们对彼此在这段情感关系中忽然要扮演不同角色的不熟练。比方说,连小到要给他“家用”这一件事,都是我们之间一直没磨合好的一个难题。

    我终于领会张爱玲说的那句话:“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

    我也终于领会到,予以他人帮助,和接受他人帮助,都需要能力和情商。而那个时候的我和许友伦,在帮助和被帮助面前都是不熟练的新手和弱者。我们的“不熟练”化为各种形态的不愉快,蔓延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中,而当初的情感,并不太经得起这些不愉快的消耗。

    更糟糕的是,除了朱莉和Chloe,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而这两个人,在当时,都分别被迫和主动地停止了来往。自从许友伦因赌球被公安查办之后,他就不肯再见他北京的那些熟人,他也不喜欢我刚认识的那帮只限于吃吃喝喝、讲是非的朋友。

    许友伦在上过一次八卦封面和若干次网络新闻头条后,一度落下了对别人“侧目”的后遗症。因此我们鲜少白天出门,非要出去,也会去偏僻的或人少的地方。

    有一个下午,我实在闲极无聊,好不容易游说许友伦同意陪我去嘉里中心的“炫酷”喝一杯。我们刚坐下点了酒,就走进来一个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路过的时候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我看来,他看我们只是出于条件反射。然而,许友伦立刻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非说那个中年人是在看他。

    “要看也是看我啦!我那么美。”我试图用玩笑岔开他的紧张。

    哪知他执意要离开,我在闷了那些日子后闷出了邪火,一时来了脾气,偏不走。

    争执了一阵之后,我烦了,冲他嚷道:“至于吗?你哪有那么有名?!”

    “当然至于!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哪那么严重!有问题就解决问题,解决完就放下!不面对才是真丢脸!”

    “我不想解决问题吗?我不想面对问题吗?请问,How(怎样)?!”

    “你只管躲避、逃避、回避,当然解决不了!”

    “你不要跟我讲那么快、讲那么多!这是你的地盘,你讲你的语言都可以不顾我的感受,你当然不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了解!正因为了解,我才觉得你应该要面对,然后解决!”

    “我还能怎样?我没钱,没工作,没朋友,连住都住别人家,我要怎么解决?!”

    “‘别人’?哦,我懂了,原来我就是个‘别人’!你早说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别人’!”

    “喂,你讲话能不能不要永远都没重点?你明明就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嘛!”

    “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我逼你什么了?”

    “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都以你的标准来?”

    “我的标准?真可笑!请问现在还有哪件事不是以你的标准来!我为了陪你才减少出门,为了你高兴每天赔笑脸,为了你我都不见我自己的朋友,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是是是,什么事都是你对,都是你牺牲,都是我的错!”

    “你干吗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说错了吗?要不然呢?”

    “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那你到底了不了解我的感受?!”

    “你现在有钱、有工作、有朋友,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

    “那你没钱没工作该怪我吗?你给你那位明星女朋友买房买车买钻石的时候,你怎么没想想钱的事儿?!”

    “喂,你可不可以小声点儿?!”

    “我为什么要小声?你带着女明星招摇过市的时候,不是喜欢说话嚷嚷得半条街都听得到吗?怎么到我这儿就得小声了?!”

    “你总提这些有什么意义!”

    “那你倒是跟我说点儿有意义的啊!”

    “好好好,既然都没意义,就都不要讲了!”

    “哼,是说到你的伤心事了吧!你每天沉着脸不就是因为人家女明星使完你的钱不跟你了吗?哼,要我说也够没劲的,忙活半天,到最后人家连个‘名分’也没给你,你还躲厕所里偷翻杂志找着看她的照片!真够痴情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讲什么?你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好不好!厕所里摆什么杂志不是从来都是你说了算吗?”

    “哦,是吗?我放什么你就看什么啊?!我还放了《读库》呢,你看过吗?你要这么听我的,你至于如此吗?!”

    “够了够了!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我命衰,我活该!”说完,他走了。

    我们本来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吵,许友伦最后一句终于放出音量达到了跟我持平的分贝。我没追他,故作镇静地在酒保不时瞟过来的余光中继续喝酒。下午是买一送一的“欢乐时光”,许友伦愤然离去后我独自喝了四杯香槟。

    四十分钟后,我离开酒吧,心情烦躁地想着怎么回家。等走到停车场,看见许友伦靠在我停车的那个车位旁边的柱子上,他看到我,说:“你喝了酒不可以开车,现在警察管得很严的!”

    他的声调已经恢复成吵架之前的和缓状态,我看着他,心里酸酸地软下来,就走过去把车钥匙递给他,趁势靠近,贴在他身上抬脸笑说:“是哦,你对警察比较有经验。”

    “八婆!”他被我逗笑,伸手弄乱我的头发,说,“你好烦哦!早知道你那么凶,SARS那年我就该把你丢在超市里让你一个人回家!”

    “你现在去超市丢我,好不好?”我笑。

    “什么?”

    “我们去超市,你假装丢我,然后我们买东西回家煮饭,好不好?我好想吃你煮的牛筋面。”

    “好。”

    “就知道要美,又穿这么少!会不会冷呀?”他牵着我的手说。

    “会,所以你抱我嘛!”

    他从侧边抱着我,我们不计前嫌,勾肩搭背地往超市走。

    “友伦。”我说。

    “嗯?”

    “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呵呵,你不吵架怎么做女人啊。”

    “我真怕跟你吵着吵着,你就不见了。”

    “你怕什么,不管吵不吵,我在这个城市,也就只有你了。”

    “你别这么说嘛,说得这么心酸,好像我欺负你。”

    “你没有吗?”

    “就有!你想怎样!”

    “给你欺负咯!”

    “这么好!”

    “才知道我好!”

    “一直知道,怕告诉你你骄傲。”

    我们的对话故作轻松,嬉皮笑脸里包着一股弹指可破的灰色。

    “林小枝。”

    “嗯?”

    “没事。”

    “许友伦。”

    “嗯?”

    “没事!”

    “你好烦!”

    ……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为同一种尴尬争执,像每次一样,我们努力修好,努力得很明显,那个难以彻底修复的裂痕也越来越醒目。

    等那天吃完晚饭,许友伦去阳台上抽烟,我仔细地洗澡熏香,在腋下和耳根都涂了香水,然后换上了新买的睡衣走进卧室。我按原计划拿出一张碟放进DVD,把假寐的许友伦摇醒,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把白天的嫌隙再次抹平。

    “今天累了,小枝,你慢慢看,我先睡了哦。”许友伦拿遥控调低了电视的声音,在黑暗里看着我笑笑。

    我努力道:“是《色·戒》的未删减版哪,我费了很大周折才搞到的。”

    “改天吧,改天我再陪你一起看。”许友伦说完探身在我脸上敷衍地亲了一下说,“哇,你好香!晚安,宝贝!”

    他重新躺下之前又把旁边美人榻上的披肩拿过来,披在我的肩上,体贴道:“肩膀不要露外面哦,明天又头痛。”

    我乖巧地由他帮我披好,等他转身,我关掉电视,躺下,盯着天花板,有点儿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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