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故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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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非真的有情欲的需要,只是我对维持我们之间日渐式微的爱情越来越没信心。想着即将要到来的又一个春节,想到旁边的这个人跟我一样,在这个节日面临不知道要去哪儿的问题,我生出一个新的感慨,转而,这感慨又点亮了我一个念头。

    我回身去抱他,没想明白似的对他说:“友伦,不如,我们结婚吧?”

    他没动,我尴尬地扳着他的肩膀,不知是退是进,许久,才听他问:“怎么忽然讲这个?”

    “我跟了你这么久,担心你到后来不要我了嘛!”我强打精神贴着他扭动着身体,假装发嗲。

    “小枝。”他回身看我,温和但确定地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用发嗲当坚持,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把枕头靠在背后,伸手捏了捏眉心,先叹了一口气,才说:“我现在的处境,怎么结婚?”

    “结婚需要什么处境嘛!”

    “当然要,我没钱,拿什么娶你!”

    “我又不是为了钱才要嫁给你!”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可我自己要先赚钱。”

    “我有啊,所以我们才该结婚啊。”我也坐起来,故作振奋,说,“我想过了,友伦,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我们结婚,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再也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你要创业你就去,你不是有很多事想做嘛!一结婚,啪,都解决了!”

    “咳,话不是这样讲,哪有那么简单。我是男人嘛,要面子的嘛。给人家讲用老婆的钱,很丢脸的。”

    “你刚说什么?”

    “嗯?我说什么?”

    “你说‘老婆’,呵呵。”我笑着凑近他,轻声说,“好好听!”

    “傻瓜。唉……”他叹息着,把我揽过去,我的头枕在他胸前,“你哦,我知道你对我好啦。真的,小枝,我长到这么大,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差不多好过我妈。我妈都不肯给我那么多钱。呵呵,你的好,我心里都知道。”

    “那你还不娶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我就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现在不是时候,你给我点儿时间。”

    “如果你够爱我,就不会计较这些了。”我继续抽泣。

    “我当然爱你,你知道的。可我是男人嘛。”他伸手在旁边的台子上抽了一张纸巾,给我擦了擦眼泪,说,“男人要面子的嘛。”

    “面子重要到超过我们的爱情吗?”我不依不饶。

    “你又来了,两回事嘛。”他耐着性子试图让我接受他的逻辑。

    我停下哭泣,想了想,努力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可,我总觉得,如果你现在不肯娶我,以后你也未必会。这跟你的面子无关。”

    许友伦也用平静的语调对我说道:“以后,我不敢说,你了解我的,我从不讲大话,但现在真的不是对的时机。”

    “友伦,”我撑起身体,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之间,起起伏伏,也耗了那么多年,我是女人,我二十八岁了!我的青春,说没就没了。再等,我就老了。”

    “在香港二十八岁不结婚都很正常的啦!”

    “可这是北京不是香港,我二十八了,我被人叫作‘剩女’了,我好没安全感!真的!”

    “小枝,”他捧着我的脸,表情真诚,丝毫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说,“如果,跟我在一起让你好没安全感,那你要不要再想一想?”

    “再想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想你过得好,你明白的。如果,你不能等,我也不想耽搁你。”

    “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我坐起来。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对你说谎!”

    “那么,你的实话就是你不想娶我就对了?”

    “我的实话是:我必须要先渡过难关!”

    “我不是给你的难关提出了解决方案嘛!”

    “你说的是两回事嘛!”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我说的意思呢!”我烦了,提高嗓门。

    “你怎么就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呢!”他也烦了,用差不多的音量对我嚷。

    “那你说你什么意思?”我不依不饶地继续道。

    “我的天,你怎么就听不懂,我是说,你给我点儿时间,等我发达了,我们再谈这些嘛!”他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旁边,坐在美人榻上,两只手抱着头。

    “那你要是不会发达,我就要孤独终老吗?”我脱口而出这句之后,立刻就后悔了,可是话已经说出来,响在房间里收也收不回来。

    许友伦听到这句,抬起头看我,然后皱着眉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知道,小枝,你从来也不相信我可以做到,如果你都不相信我,你何必要跟我结婚?”

    “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嘛!”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他说完,一边嘀嘀咕咕地用广东话愤然自语,一边抱起他的被子去客厅睡了。

    我在后半夜才勉强睡去,第二天早上被门铃声吵醒。我去开门,快递送来一大束玫瑰,我才想起那天是情人节。

    我回头看许友伦,他躺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我。

    花束中有一张卡,上面写着许友伦的名字,我走进厨房,把玫瑰放进花瓶,拿出来,摆好,然后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侧头望着他微笑说:

    “这么好啊,送我花。”

    他不看我,声音沙哑地说:“是哦,我能做的也好有限。”

    我凑过去抱他,在他耳边说:“友伦,如果,你不想结婚,我们就不结。”

    他坐起来,回抱我,说:“对不起小枝,我又让你失望。”

    我安慰他说:“才没,只是你要答应我,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吗?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跟你吵架了。”

    “好,小枝,我答应你,我们再也不吵架了。”

    许友伦言出必行,那确实是我们那次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争吵。

    没几天后春节来临,我们去了一趟峨眉山。

    那是一次不在计划中的旅行。旅行之前将近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都是每天客客气气地保持不冷不热的相处。

    除夕那天白天,我们俩坐在客厅玩儿纸牌,我闲闲地问他:“你要回香港吗?”他看着牌说:“不了,现在这副样子,怎么回。”等出了两轮牌,他也问我:“你呢?”我说:“也不去哪儿,也没有人想见我。”

    玩累了之后,我们去门口的Jenny Lou超市买了些食物,许友伦准备下厨,说要做两个人的年夜饭。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用,我也没坚持。

    厨房里有一个给“管家”装的小电视悬挂在壁柜上,许友伦煮饭的时候开着它当背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

    等看到一半,我去厨房添热水,走进去一看,只见许友伦一只手拿着菜刀,一只手举着一捆芹菜,正仰着脸在对着墙上的电视发呆。

    我转向电视,看到里面正在播放香港的街景,声音是我们央视的播音员,字正腔圆地用听不出什么触动心灵的各种四字成语,慷慨激昂地解说着:“今年是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第十个年头,这十年以来……”

    许友伦听到我的脚步后迅速抬起拎菜刀的那条胳膊在脸上擦了擦,我走过去,看他一脸都是没来得及擦干净的眼泪。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许友伦流泪,我一时难过极了,赶忙放下水杯,把他手里的菜刀和芹菜都拿开,放在案板上,然后靠在他背上,从后面抱着他,说:“对不起,友伦,都是我不好。我让你过得这么不开心,对不起,对不起……”

    他努力站稳,手搭在我抱着他的手上,清了清喉咙,低声说:“别这么说,小枝,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都怪我自己太没用。”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就只是抱紧他。他拍了拍我的手背,故作轻松地问:“饿了吧?你先去看书,我再一下下就好。一会儿还要看赵本山。呵呵。都等了他一整年。”

    我放开他,站在一旁看着他重新抄起菜刀切菜的背影,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回房间,从抽屉里的一堆卡里翻出一张我做过记号的卡,再返回厨房,把那张卡交在许友伦手里,对他说:“这里面还有一些钱是我用不到的,你都拿去。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去做。如果你想回香港还是去哪儿,你随时都可以走。如果,我放手可以让你振作一点儿,那好,现在我就放手,你随时可以走!”说完我忍不住哽咽。

    许友伦把卡接过去看了看,把它放在那捆芹菜旁边,伸手对我说:“过来。”

    我顺从地靠过去。他抱着我,喃喃地说道:“过年嘛,我们好不容易一起过个年,什么都不想,好不好?”

    那天,我们像其他十几亿的中国人一样,包饺子,看春晚,跟着赵本山的小品傻乐了一阵,然后跑出去偷偷摸摸在楼下放了鞭炮,还各喝了半瓶“小二”。

    第二天一早,我醒后故作亢奋地对许友伦说:“不如我们现在去机场,有哪个最近的航班,我们就飞去哪里好吗?”

    他没有表示异议,收了行李,我留意到他特地戴了他的玉坠,那是他奶奶留给他的,只有在搬家或去重要的地方他才会戴着。我对此有点儿纳罕,但想着难得没有争吵,就没多问。

    我们那天在几个最接近起飞时间的城市中选了去成都。

    等到成都之后已是下午,我们到酒店入住之后,根据酒店工作人员的好心推荐找了一家著名的火锅店,吃了火锅,还看了变脸的表演。

    等回到酒店,我看时间还早,就去浴室想洗掉一身的火锅味儿,我进洗手间之前嘱咐许友伦打电话叫个按摩,准备一会儿就在房间里做足底消磨时间。

    半小时之后,我洗完澡正在吹头发,门铃响了,我就过去开门,就看到一个穿紧身皮短裙、网眼丝袜的女子浓妆艳抹地出现在酒店房间门口,看是我开门,有点儿奇怪地问是不是刚有人叫按摩。

    我打发她走了之后,跟许友伦笑了半天,说原来成都这样的大城市,“按摩”还保留了这种乡野的意思。

    他就跟我讲他初到内地时,到各地出差碰到的各种色情服务的怪事,我穿着睡袍趴在他面前,我们一边聊一边吃了很多橘子。

    那是那段时间我们难得的开心时刻,我在他讲的逸闻中大呼小叫,一时忘了烦恼。

    他绘声绘色地说了一个“洗头妹”的故事,结尾处语焉不详。我问:

    “那你有没有就范?”

    “当然没有啦!”他拖着长腔敷衍我。

    “我怎么觉得有!”我笑着追问。

    “就没有啊……”他笑,笑的时候眼神很闪烁。

    “就有!”我假装生气,扑到他面前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忘记了!”他伸手抓住我的手。

    我们笑着打成一团,橘子皮散了一床。

    正玩儿着,我的浴袍松了,露出半截人体在他面前。

    当时我仰着脸半躺在床上,他看着我,似乎有点儿尴尬,手渐渐松开,那表情不像是我们对彼此的肉身早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不答,依旧是那个表情看我。

    我坐起来,把一片橘子皮从他的肩上拿开,然后缓缓握着他的一只手,把它放在我的脸上,歪着头问:“想它吗?”

    “嗯。”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许软化。

    我又把那只手缓缓挪在我的肩头,问:“想它吗?”

    他轻微地点头。

    我再把那只手挪到我背后,靠近他,问:“想它吗?”

    “想。”他轻声说。

    我们近得我能清楚地感到他的气息,我的呼吸变得短促了些,依旧没放开那只手,把它挪回来,放在我的胸前,问:“想它吗?”

    他食指的指尖抖了抖,在我胸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弧形。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贴近他,抬脸在距离他只有不到两厘米的地方看他,问:“许友伦,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回答说:“爱。宝贝,我爱你。”

    然后,他把手从我的手中挣脱,从我的胸前挣脱,两只手慢慢地环在我身后,抱我。

    “我爱你,林小枝。”他靠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接着捡起浴袍重新把我包好,重新抱我,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誓言,但我想你知道,我真的爱你。你一定要记得这句话:林小枝,我,许友伦,很爱你。”

    我心里忽然生出很多种惶惑。

    我没有应对这个行为和这个说法的经验,只好依着心里的茫然问:“那我们怎么了?”

    “没什么,别多想。”他亲了亲我的脸,微微皱着眉头,眼神里有种我没见过的惆怅。

    我看着他,叹道:“友伦,以前,我好恨你每次跟我吵架之后都用做爱跟我和好,那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你能跟我聊一聊。现在可好,你不但不跟我聊,连做爱都没了。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或是觉得我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好不好?”

    “你没有不好,小枝,你这么说我好心痛。”他的惆怅依旧在眼睛里,但不再看我,转头看窗外,又叹息,“唉,你很好,我都讲了,是我的问题。”

    “那我们要怎么办?我们这样,会走向哪里?”我问。

    他依旧看着窗外,苦笑,说:“我不知。你也别问,好吗?小枝,很多事都没答案的。”

    我忽然就感到累了,一股悲戚的情绪,失去防备,从心底漾出来,别无选择,只好又哭。

    他抱着我,叹息。我被他抱着,哭泣。

    那是我们那年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哭累了在他怀里睡着,半夜醒来,看到他仍然醒着。我抱紧他的胳膊,用一只手的五根手指紧紧扣着他的那只手的五根手指,说:“许友伦,答应我,别离开我。”

    他向我微笑,低头过来亲了亲我的头发,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我们按原定的计划租车去峨眉山,成都的雾气很重。

    我们坐缆车上山,等到了山腰,雾气变薄,再往上,空气越来越清净,接着,猛然光芒万丈。

    太阳在西沉之前毫不吝啬地把它的热情洒满整个山顶。我们被这么浩荡的夕阳震慑住了,等下了缆车,走在甬道上,我回头,故作振奋地对许友伦说:“看,友伦,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认为的世界还四处是雾气和阴霾,哪知穿过那道极限,还有这么壮丽的艳阳天。”

    “小枝,谢谢你带我来这儿。”许友伦说,他当时脸上肃穆的表情我始终都记得。晚上我们投宿在一个小旅店里。隔壁来了一队修行之人,整个晚上都有清脆的木鱼声以及许多人低声整齐地诵经。

    许友伦说想出去看看,我说好,就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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