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礼物-粉色的治愈·恋爱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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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手机在床头响起,铃声是我最喜欢的乐曲《Liekkas》。

    那之前,我正在做一个梦,一个早已熟悉,每次却又不尽相同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漫天大雾之中赤脚行走,道路崎岖不平,遍布着荆棘与突起的碎石。脚底板与地面甫一相触,便像千万根细针刺入,虽不至于痛到呼天喊地,却也隐隐难忍。

    我想奔跑,双脚竟开始粘附于地面,如抹了胶水。雾气从周身喷涌而出,任凭我如何挥手都无法驱散。

    路的尽头是悬崖。老人跪倒在崖边,熟悉的白色衬衫,长裤染上淤泥,带着锯齿形边缘的雾气不时将他的身影遮挡。

    是董先生。

    沉重的喘息声,仿佛有铅块垂挂于他的肺叶之下,每一次呼吸都需用尽全力。董先生侧着脸,全然看不到平素的睿智与冷静,蜡黄浮肿的面容,松弛的皮肤耷拉在瘦削的脸庞上。

    一个瘦高个男人立在旁边,甚至没有看一眼蜷缩着身子的董先生,面对着漆黑深不可测的悬崖,一言不发地抽着烟。黑夜里,烟头上的红点燃起又暗下。

    我很想走近看看抽烟者的面容,我奋力抬起右脚,皮肤撕裂发出类似布匹碎裂的“噗嗤”声,只走出一步,后脑勺便受到不明利器的重击,软泥般瘫倒,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

    抽烟人还有同伙。

    月光下,我能记得的只有抽烟人那整理得笔挺的西装,和一双纯白色的手套。他的手很小,有点像女人的柔荑。

    以及,董先生空洞的眼睛,深邃的瞳孔里看不到恐惧。一个人只有绝望到了顶点,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贵公司以为夺得我的秘方就万事大吉了?”董先生浑身剧烈抖动起来,绝望过后反而冷笑道,“缺少那些重要的‘拼图’,你们又怎么能得逞?”

    这是董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抽烟人将烟头随意一丢,忽然发力,看似小巧的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直将董先生拽起,脚尖几乎要离开地面。

    董先生预感到死期将近,并没有过多挣扎,低头垂着双手。他一直没有停止冷笑,即使双脚已悬在危崖之外,他依旧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凶手的懦弱与徒劳。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看着董先生苍老的身影消失在山崖边,椎心泣血却无能为力。

    我能做的,就是期待背对着我的抽烟人转过来,用最后的意识记住他的脸膛。

    但是,画面就此定格。梦中的我每开闭一次双眼,抽烟人的身影都会像空间跳跃般忽然拉近,直到离自己一步之遥,他突然侧过脸颊。

    手机铃声犹如悬在梦境世界上方的巨大木槌,声波将整个梦境世界撞击得土崩瓦解。

    我醒了。

    又是这个梦,又是期待抽烟男转过来,幻想揭开他的真实身份。

    我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汗水很凉。

    这些年来,已有上百张面容在梦中被我拼接到抽烟男面孔上,认识的熟人,不认识的潜意识中的人,甚至还有达利、蒙娜丽莎、卡通人物蜡笔小新,要不是铃声将我唤醒,天知道这次又是谁中枪。

    尽管知道梦境不可能帮我拼凑出真凶容貌,我还是希望发现埋在潜意识深处的新线索。只是,每次梦境都会呈现出不同的细节、情景构成,渐渐地,连我也无法确定哪些是发生过的,哪些只是来源于脑补。

    有时候,你越想客观地记住一件事情,它却总会向着各种奇妙的方向去演绎,真与假的界限也随着时光的推移,渐渐模糊难辨。

    可以确定的是,董先生没有逃过那一劫。

    而我,那晚头部受到重击,昏迷不醒,第二天却在码头边醒来。我在拉面店的电视新闻里确定了董先生被杀的消息,悲痛之余,惊奇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成为了杀死董先生的头号疑犯,不得已,只能远走墨锡兰,投靠多年不联系的表叔。

    我的人生,在那一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斋冷科技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变成流落海外的无家可归者。

    我自嘲一笑,摇摇头。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在霓虹灯光下被映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好似从天而落的彩绸。

    多年前的事情,早释然了。自打离开故乡,换了新的身份之后,过去的我已经死去,诬陷与不公,就让它如落地的雪绒那般融化消失吧。

    我坐在床边,紧蹙着双眉,笑容却在嘴角绽开。

    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真的打心里不去在意过往,还是由于无可奈何不得不逼自己学会接受。

    很多时候,逆来顺受并不证明你内心多么强大,只是你无能为力改变一些事实罢了。

    但是,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手机铃声还在响。

    “喂。”我揉揉太阳穴,接起放在床头的手机。

    “这么久才接,一定是被我吵醒的,快起床懒猪。”

    是加岩妹子,银铃般的笑声让我的心情得以平复,听到她的声音,就仿佛看到她那张活泼精致的小脸。

    “嗯……我老早起来了。”我撒了个谎,看了眼手机屏,居然已经晚上八点半,下午睡前我明明嘱咐阿光准点叫醒我的。

    “还骗我,明明是刚睡醒的声音!”加岩提高声音,“不是说有任务要执行吗?晚了耽误了看电影,我可要生气的。”

    “知道了,我会尽量准时赶来的。”我掐断手机,熟练地换上风衣、外裤,走出卧室。

    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机正在播放金凯瑞的喜剧电影,音量开得老大,金凯瑞正对我展示他独特的微笑。荧光屏投射在墙上,照亮了孤胆英雄兰博的老旧电影海报。

    阿光弓着身子躺在电视柜前的沙发里,抱着手机熟睡着,十指护住手机不肯松手,鼾声安详而平和,活像只被喂饱了的小海豚,嘴角上扬带着幸福的微笑。

    信誓旦旦说准时叫起我的人,现在睡得比谁都沉,这小子一定将我的托付忘到九霄云外了。

    恋爱中的手机党果然是不可靠的。而两个都恋爱着的男人凑到一起,生活繁乱程度不会比马蜂窝好多少。

    我无奈笑笑,帮阿光把电视音量调小,轻轻开门走出公寓,一头扎入冰雪纷飞的室外。

    2

    雪将住,风未停。我伸出双手在火炉旁取暖,漆黑的马克22枪管跃上了橘红色的温暖光泽。

    帕特森先生肥大的身躯在地毯上挪动,很快撞上墙边的书橱。

    就在十分钟前,他还志得意满地和我谈论源源不断的推理小说灵感来源,以及如何误导读者将他们引向逻辑死角的特殊写作技巧。

    书橱里是一整套《帕特森爵士探案集》,黑色皮制封面的精装本,在鹅黄色灯光照耀下兀自发亮。

    “你不是记者……”杀猪般尖叫半分钟无人理会后,帕特森先生终于冷静下来。

    “我没说自己是记者。”我微微皱起眉毛,把温暖的右掌贴在脸颊上,冤枉道,“是你一见面就拉我到这里鬼扯的。”

    “我就说,现在记者条件都好得很,哪会像你步行来,还穿得这么寒酸!”帕特森先生不甘地放出马后炮。

    我站到镜子前打量自己,黑衣裁剪合身,浓眉之下双眼被浓重的黑眼圈围覆,嘴唇薄得只一抿就成了条直线。

    “不觉得像你说的那么差劲啊……你再仔细观察一下?”我说,手中的马克22枪口转向帕特森先生。

    “……其实细细一看好像也还不错……”帕特森先生撇撇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视线停留在我的枪上。

    “嗯?!”帕特森先生铁青的脸色转缓,指着我叫道,“你是‘礼物’,那个有个性的杀手!”

    “……”我倍感吃惊,“我们认识吗?”

    帕特森先生像弹簧一样跳起,从桌上顺手抓起笔记本和签字笔。

    “帮我签个名,我是你的拥趸!”帕特森先生搓手笑着说。

    “怎么回事这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抿着嘴唇一时回不过神。

    “我很欣赏你订立的规则,你知道吗,现在的杀手行事千篇一律,毫无创意可言,现在这个社会最需要的是什么?就是创新的复合型人才……”帕特森先生喝了一口桌上的朗姆酒。

    “接着说下去。”我点点头,示意他也帮我倒一杯。

    “毫无疑问,你就是这样的人才。我都想把你当作原型写进我的新小说里,一个有原则有想法的杀手,读者们看了一定会兴奋,虽然长得并不是很帅。”帕特森先生说。

    “我想说每个人审美不同。”我纠正道,“你的想法请不要随便强加于读者。”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合个影。”帕特森先生紧挨着我,笑容可掬地掏出手机留下与我的合影,动作之快害我都来不及摆潇洒的姿势。

    “菲尔兹老头要是知道我们今天的偶遇,非得羡慕死不可。”帕特森先生用美化软件将照片上自己的脸拉长,修掉脸颊上的赘肉,“他也是你的死忠。”

    “是吗?”我嘿嘿笑道,手背贴着微微发烫的脸颊,“其实我也常看你写的小说,只是你烂尾略显严重啊,挖坑又不填,好不容易故事有进展了,又穿插大段回忆内容……”

    “这样才能撑满一本书嘛,作家也要糊口啊。”帕特森先生狡黠一笑。

    “熟归熟,我还是得按规则办事呀……”我扯回话题,用枪管挠挠下巴,为难地说,“毕竟收了人家的钱来教训你……”

    “怎么教训我?要杀我吗?”

    “那倒不是。”我说,“要我重重敲你六十五个毛栗子,每个代表你书中一个未填的坑。”

    “没关系!”帕特森先生拍拍胸脯一脸得色,“你别忘了,我可是这个国家首屈一指的推理小说家啊,快说出你的杀手对白吧,我一定能猜出派你来的人,然后劳烦你把毛栗子捎回去。”

    “很抱歉,这次你不会猜对的。”我说,出拳将帕特森先生击倒。算第一下。

    “别啊,怎么了这是?”帕特森先生神色剧变,“咱们不按套路走了?”

    “即使你是神探,这次也得认栽了,我恐怕福尔摩斯再世也是束手无策。”

    “不试试怎么知道!”帕特森先生大声哀呼。

    “因为这次,是团购。”我说,举高拳头。

    两下。

    “读者发起的团购套餐。”我遗憾地补充道,顺便将他刚才拍的合影删除。

    照片里的我仰着头,脸显得太圆了。

    3

    “你又迟到了。”加岩嘟起嘴,清秀的脸庞因寒冷显得更加白净。

    地点是影院门口,距离帕特森先生家只有不到五百米路程。尽管如此,我还是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错过了当晚最后一场《人猿星球》系列电影的放映。同档期上映的还有一部爱情片和一部励志电影,当然不符合我们的兴趣,尤其是加岩,别看她外表小女生,却比我还喜欢科幻、魔幻类题材。

    “和……和帕特森先生聊晚了,没留意时间。”我赶得大气直喘,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就知道会这样!”加岩发出哼哼声抗议,摆弄着粉红色绒帽两侧的绒球。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忙说道,这几乎成了我解释的专用术语,虽然官方又体面,我却知道不可能兑现。

    “好吧。杀手也应该遵循八小时工作制呀,况且今天还是周末。”加岩说,算是原谅了我。

    加岩的注意力很快被街旁兜售发光鹿角的小贩吸引,眼睛里闪着童真般的光彩。在加岩试戴鹿角之前,我赶紧将她拉走,弄这种幼稚的东西在头上实在太过显眼,要是被路过的同事看到,又得在杀手App朋友圈发状态瞎八卦,然后一群人起哄瞎点赞。

    雪早已停,积雪也被铲到一旁,堆积在路边。月光如水般洒落在青石铺成的道路上,夜色更浓了。

    由于远远超过了电影入场时间,我和加岩只得放弃原本的看电影计划,漫无目的地走在林荫道旁,不着边际地闲聊着。

    我忽然觉得就这样走下去也挺好,远比看电影美妙。

    置身于黑暗的电影放映厅中,全神贯注于和自身毫不相关的电影情节,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其实是受到阻隔的。从电影放映到影片结束,你俩的关系停滞在原地,并没有实质进展,除非你有种在观影过程中趁黑拉她的手,或是干净利索地亲上去。

    我没有种,所以影院对我毫无意义。

    现在的并肩而行则全然不同,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彼此的言语、神情间,交流顺畅自然,忽然没了话题,也可以拿天气状况以及路人的百态打趣,轻松惬意。更何况,加岩本就是一个爱说话的姑娘,天南地北各种侃,跟她在一起,从来不必担心冷场。

    “你知道吗,最近咱们附近这片出了个怪咖。”聊完白天工作上的琐事,加岩朝手心呵着气,煞有介事地说。

    “我怎么记得你也把这一光荣称号授予过我。”我笑着说。

    “不一样的。那怪咖暗恋一个女大学生,就私自拆开寝室楼下女孩的快递包裹,在里面放情书。”加岩呵出的白气像受惊的白兔,四下逃散。

    “倒是个痴情的家伙。”我抿抿嘴,要是我有他一半勇气就好喽。

    “居然还帮怪咖说话!你知道吗,放了一封又一封情书,他还是没有得到女孩回音,现在改往里面塞死老鼠了。”不知是气愤还是略感害怕,加岩的双颊泛着微红。

    “呃,那就有点变态了。”我说,时不时瞟一眼加岩微微摆动的纤手。

    我承认,自己心不在焉。

    微风袭来,路旁的银杏树摇曳着,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看着一对对情侣十指相扣从身边经过,隔三差五还来个亲热湿吻。

    数着天空第三次绽放出火树银花,映衬得加岩面如蔷薇,摄我心魄。

    我还是没有勇气去牵她的手。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几秒内便可以完成的任务,关节却像生了锈一般,一旦起了念头,整只胳膊都难以动弹。

    加岩就在我身旁,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一个太平洋。

    和加岩约会以来,我谋划过无数次“如何升级为男朋友”方案,甚至有几次还打印出策划书,以此来激励自己。可每到行动当天总是莫名认怂,事后又埋怨、生自己的气,像个幽怨的大姑娘。

    我到底在怕什么?

    见鬼了,我也不知道,只要到了那个关头,身上的勇气就集体放假,就算吹起号角也无法聚拢。

    或许这就是爱吧,要以最慎重的态度对待,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足勇气方可。我每次这么告诉自己,也知道,这仅仅是自我安慰而已。

    这样的局面,让我不由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别看现在是杀手,我曾经和你们一样,也是千千万万普通学生中的一员。刚上高一便背负升学压力,最大的愿望是能在三年后的高考中超常发挥,考上一所还过得去的大学,令父母在与邻里唠嗑、攀比儿女时不至于落下风。

    如果非要在我身上找出过人之处,便是搏击和乐器了,一武一文,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好。说来好笑,当年被高中班主任视为“不务正业”的搏击,倒为我现在的职业提供了便利。其实我最先学的是武术,年幼时体弱多病,本着强身健体的目的父母替我报了课余武术班,我却希望借此成为一名锄强扶弱的武林高手。别笑,每个男孩都曾有过大侠梦吧。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会了少年拳、初级拳、中级拳,以及长拳的部分。在被小学同桌以毫无章法的王八拳轻易打败后,我开始反思,这种每次上课都是十几个人对着镜子机械般做动作的武术课程终究是纸上谈兵,我需要的是实战训练。于是五年级的暑假,我“改道”学习对抗性相对激烈的自由搏击,一进高中还代表母校拿下全市青少年搏击赛冠军。

    你要是认为我会因此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就大错特错了。在那所一切为了升学率的重点高中里,学霸才是真正的主角,既能得到老师的庇护与包容,又被无数同学所羡慕膜拜,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被准许加入他们的课外活动小组,已是法外开恩。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人,知名度不下于学霸,只是,这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作为紧张学习之余的调味剂出现。

    加岩就是其中之一,悲剧的根源,却是源于她的父母。

    加岩老爸是那个时代的第一批大学生,支援农村时都没忘记在羊肚子下藏一本破烂不堪勉强认得清字的单词书,放羊之余坚持暗中学习外语,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走遍世界。

    后来,他的确履行了当初的梦想,办完护照之后,指不准哪一天就背着登山包离家,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个以现在眼光看略带文艺腔的习惯,一直到他结婚有了加岩后都没改变。

    说走就走固然很酷,但能够平稳落地才更重要。老爸在加岩初三时酷了最后一把,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遭遇了泥石流,也有说是雪崩,两者相差甚远,不过最后结局都是没了音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爸失踪当晚,加岩母亲与上司在办公室偷情,被上司的老婆逮个正着。这两件事情经过一干闲杂人茶余饭后的过度解读,传遍了街坊,也在加岩所在班级引发地震。

    “你们说,勾引男人这毛病会不会遗传?”

    “说真的,是不是你老妈出轨让你爸当了绿巨人,他觉得没脸所以才离家出走?”

    ……

    像这样出自同学口中的挑衅、讽刺,充满了加岩的校园生活,无形之手将她推到绝望的边角,原本与她要好的几个姐妹,迫于压力也渐渐疏远了她,加岩被孤立了。

    千万不要忽视中学生,在他们未完全成型的小社会里,每个人心里的那份尊严、荣辱,或许比成人世界更需要维护与安抚。

    面对如此舆论危机,初中生哪里能够承受,轻则厌恶上学,重则离家出走的情况并不罕见。加岩也不例外,拟定了逃离路线,幻想着到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开启全新生活。

    加岩买了票,一个人登上长途大巴。看着窗外风景,想象着以后无拘无束的生活,兴奋得大声尖叫,伸出手到窗外像是要拥抱属于自己的自由。

    事情在一开始,的确也呈现出一片希望之景,具体时间:三天。

    三天之后,路费用尽。加岩开始徒步而行,但是饥饿尾随而至,视野里的景色好似悄然褪色,手脚也不听使唤起来。在因低血糖昏倒之前,她将自己送到派出所民警跟前,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后,只剩下一个请求:送我回家!

    加岩回到原有的生活中。逃离不能,能做的,只剩下释然。

    升上高中,加岩成为我的前座。

    她家里的事情在班级里不胫而走。我的高中同班是一帮子友善的家伙,装作不了解,并未对加岩另眼相看。只有一个叫崔纽的男生,仗着班中第一学霸有老师赏识,为所欲为,经常欺负加岩:在她书包里放入从操场上捉来的蚂蚱,将她单车气门芯拔掉扔到水塘里,害她推着瘪了胎的车走了好几公里才找到修车铺。

    崔纽还发动隔壁班自己初中死党,对与加岩走得近的同学进行嘲弄、讽刺,搞得每次下课门口像是围着一群马蜂,“嗡嗡”作响。

    现在想来,崔纽可能有点喜欢加岩,只是选择了那个年纪男生常用的错误方式来引起女生注意,并且,玩得实在有些过火。

    我同情加岩,却未能免俗,唯恐被攻击,贴上与加岩一样的另类标签,只在放学同学陆续离开教室后才敢与她说话。

    这之前,我也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交流很顺畅,平时寡言少语的她实际上并不排斥与他人交流,话路一开,甚至有点话唠,笑容自然地在她脸上绽放。我俩从近来流行的歌曲聊到各种明星八卦,像一对认识许久的老友,毫无隔阂。

    “说实话,我以为……以为你和别的女生不一样。”聊过几次之后,我向她坦白,“第一次找你说话,我还对着空气演练过,生怕不得体。”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加岩微微一笑,“苦大仇深吗?”

    “可能比这还要严重。”我考虑了一会儿道,“起码是自闭呆滞。”

    “就没句好话。”加岩伸手拍了我一下,却是在我书包右侧贴上一张Hello Kitty的贴纸。

    “我走了,还要去医院呢。”加岩和我道别。她妈妈生病住院,这些天全由她照料。

    “拜拜。”我说,看她出了教室。五六分钟后,估摸她已走远,才背着书包迈出教室。我并不想让人看到和她一起走在校园里。

    是的,我与加岩的这种关系仅限于无人的教室内。平日里,我不自觉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偶尔迎面相对而行,也装作看到空气。

    加岩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除我之外,班里没有人见过她真实开朗的一面,没人知道“异类”二字只是我们想当然强加于她,与她本身并无关联。

    直觉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了,消除误会与偏见,帮助加岩融入大家。

    可是要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让大家接受,又不会把自己拉下水?

    很遗憾,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怂,这么怕惹事,这种时候还在想着自己,以至于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崔纽的欺侮却从未间断,并且慢慢升级,有了新的“玩法”。比如,把收集的粉笔灰托在纸片上,趁加岩低头写作业时从她领口倒进去。

    高中女生已有清醒的羞耻意识,加岩不可能当众在课堂上抖弄内衣,只有低头不作声,等到下课后到厕所里将衣服里的粉笔灰抖出来,洁净的皮肤常被染成黄一块、红一片,像是得了皮肤病。

    这就越过雷池了。我再也无法忍受崔纽的做法,却仍没有挺身而出、直接教训他的勇气。我选择另外一种方法,将他的恶行报告班主任,并立下师生间的君子协议。

    我不知道这一举动,将给加岩带来巨大麻烦。

    那是一节自修课。

    秋日的午后,阳光从窗户外射入,教室内满是慵懒、惬意的氛围,后排的几位哥们也不注意影响,呼噜打得毫无节奏。讲台上原本应该坐着替大家把风,观察老师动态的学习委员崔纽,此时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话,当然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想象着崔纽被训后的狼狈样子,而他不会知道是我举报的。我略得意地跷起二郎腿,望望前桌的加岩,却发现她一手捂着小腹,鬓角湿润紧贴脸颊。

    加岩的右手在发抖,手中的圆珠笔像是变成一条扭动腰肢的泥鳅,如何也抓捏不稳。嗞嗞……加岩用力按动指腹,圆珠笔顶端的珠子分离出来,在习题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加岩的妈妈已经住院半月有余,为了省下夜间护理费,加岩每晚都在病房照顾她,连续几个晚上没有合眼。或许是太累的缘故,经期提前了十多天,她当然没有垫好护垫。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只是察觉她的异常。我悄悄触碰她后背,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加岩摇摇头,没有回头也不说话,脸红到了耳根。

    这时,教室门被推开,崔纽撅着嘴角一脸怒容,径直走向加岩座位旁。

    “王加岩,背后说人坏话很有意思?”崔纽大声道,像是在对着全班宣言。我赶紧低头翻书,用余光观察前座动态。

    加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崔纽这一嗓子吓了一跳,伸入书包里的右臂顿时僵在那儿。

    “我问你话没听见?你还在找什么东西?!”崔纽不顾加岩阻止,强行将右手探入书包中。他脸色一变,看着从书包里摸出的,托在手掌上的一袋卫生巾。

    全班炸开了锅。个别男生像看到史前动物那样好奇地站起来,几个心软的女生则红着脸捂起嘴。

    加岩面如火烧,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是要去厕所换这东西?身体不适,却有力气打小报告吗?”崔纽打量加岩,好似看出端倪,不依不饶道,“站起来,我俩一起去班主任那里对质啊!”

    加岩强忍着没有哭,不搭理崔纽,颤巍巍地从笔袋中拿出笔,垂下头继续写作业。

    置之不理,当着全班的面让崔纽难下台,他彻底愤怒了。

    “站起来啊,让大家看看你裤子上有什么脏东西!”崔纽一把抓住加岩的领口,边骂手边往上提,要迫使加岩起身。

    加岩想要挣脱,几次都没有成功。校服领口越拉越大,内衣隐约可见。

    “崔纽,别太过了。”后排熟睡的冰川哥此时也已醒来,不满道。

    “少充好人胖子,除非你喜欢她,想和她做对贼公贼婆。”崔纽别过脸骂道。

    “你胡扯!”冰川哥一紧张,椅子后翘朝天一跤。

    崔纽还在加劲。加岩努力下坠着身体,用身体的重力对抗拉力,领口眼看着就要脱线破裂。加岩闭上眼睛,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流下。

    加岩颈部的压迫感倏然消失,她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赶紧穿上外套,将拉链拉到最顶端,遮挡那宽大的领口。

    同时,她听到一声发自崔纽的低吟。

    我的拳头已经钻入了崔纽的小腹,他瞪大眼睛,光动嘴不出声,好像被鱼刺卡住那样发出阵阵干咳,整个身子都挂在我的拳头上。

    班级里鸦雀无声,时间随着崔纽的表情定格、静止,班级里所有同学也都像木偶般一动不动。

    能动的只有加岩和我,这个世界也只剩下我和她。

    “你迟到得太久啦。”加岩擦去眼泪,委屈地注视着我。

    “你的英雄要驾着七彩祥云而来。”我想起电影里的台词,说,“所以难免耽搁了。”

    “你哪来的祥云?”加岩看向地面,“你只穿着一双回力鞋。”

    “你会介意吗?”

    “还好。”

    我们都笑了。

    在之后的高中生涯,我不时幻想着上述画面。之所以需要脑补,自然是因为它未曾实现。

    分明,那个时候我的拳头已紧紧握起,怒火已经熊熊中烧,屁股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凳面上,无法起身。

    校规条例、打架处分、家长来校……出手之后的不良影响卫星般在我脑袋边环绕。这些在往后看来芝麻绿豆的小事,当年却是大多数学生头上的紧箍。

    紧握的双拳松开了,我的身体也像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将脸深深埋入书堆中。

    那之后,加岩转学到城西一所中学。崔纽被严重警告处分,不久随父母迁居邻省。我的前座被一位数学能手占据,上课他总把手举得老高,像随时准备变身的漫画英雄。每天放学后,我也不用再压着时间离开教室。

    没有人再提起加岩和崔纽,日子一如既往向前,一刻也没有停歇。

    虽然加岩只和我同班了三个月,我却没能忘记她。

    我经常问自己,要是当时向加岩伸出援手,未来会如何,她的命运之舵,在那一刻曾掌握在我手中吗?

    我真的本有机会成为她的英雄或是救世主,尽管我只穿着一双回力鞋?

    转学到新环境,不公对待一定会继续,何时会落下压垮她尊严的最后稻草?

    答案最终揭晓,足足等了十多年。

    一年前,我身着西装戴上领带,手持邀请函混入一个Party执行任务。我不太习惯这身装扮,尤其是下身,西装裤的轮廓如被刀削过一般平整、笔直,令我感到拘谨不自在。

    我的目标是个刚满三十岁的青年富商,商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时常能在财经类节目看到他侃侃而谈的英姿。奈何这家伙私生活不检点,终于招致厄运。

    他的“前女友军团”向我发出订单,不要我下杀手,只求给他留下些惨痛回忆。十几个前女友为“冠名权”吵得不可开交,差点动起手来。我善意地告诉她们“礼物反转规则”后,她们忽然又表现出极端的大度,互相推让冠名权,叫人哭笑不得。

    制服青年富商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找遍整间卧房唱碟全部是死亡重金属,播放时整个唱机都像要震到裂开。我实在欣赏无能,心情低落,加上受到该死的西装衣裤拘束,缩手缩脚,差点被青年富商藏在桌底的左轮手枪反杀。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一刻,我的枪柄重重打在他额角上,这才死里逃生。

    音乐欣赏的差异果然可怕,我几乎就要栽在不适合自己的曲风上。我拍拍前胸让跃升到喉头的心脏回到胸腔,完成后续工作,开门下楼。

    大厅Party渐入高潮,舞池中满是翩然起舞的男女。换在平时,我这个舞痴肯定摆出嫌弃样,有多远躲多远。

    这次不同。

    茫茫舞海中,我只多看了一眼,就看见了加岩。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她跳得……实在太糟糕太突出,我甚至怀疑她可能喝多了在打醉拳。直到看到她那双清亮的眼眸,就像经过彻底沉淀后秋天的湖水。

    “其实你不必这么卖力的。”我挤开人群,来到她身边,伸手触碰她的后背。仿佛重回高一,我又闻到夏天校园里香樟树的流香,而加岩,依旧是坐在我前桌的女孩。

    加岩偏转过身子,长发漆黑松软,秀美的侧脸从未离我这么近过,我的鼻尖就要触到她白净的额头。

    这么多年,她的相貌好像一点没变。而我,又该如何介绍现在的自己?我不由退了一步。我想,她并没有认出我。

    “我是被挤下来的。音乐一响,大家就往舞池涌,躲都躲不开,也就跟着跳了!”她捂嘴笑道,一袭白色连衣裙端庄典雅,与笨拙的舞姿相映成趣。

    “真是讨厌舞蹈这种东西啊,完全找不到要领。”她补充道,无可奈何地笑着,下意识变换舞姿,近似学生时代的第八套广播体操。

    我终于相信,有些人,是不会变的。即使生长环境再恶劣,也不会成为她们堕落的借口,因为坠入黑夜,很可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与世界无关。赔上的,也只能是你自己的人生。

    我从未差点成为什么英雄或是救世主,加岩也未曾等待着他人拯救。

    看着加岩笑,我却鼻子一酸,想要哭,然而终究忍住了。

    “你跳得太差,太显眼了。”我忽然举起双臂,随音乐跳起踢踏,却比加岩水平更糟,双腿如无骨的水藻,要缠到一起。

    两个人就这样跳着奇葩的舞蹈,在动感十足的舞池伴乐中保持起喧闹的沉默。

    重逢的场景曾在我脑海中被编织过无数遍,幻想的大厦每次都在我们碰面后轰然倒塌。以至于它真的发生时,大脑仍处于迟钝、停滞状态,脑壳被扣上挂锁,一个主意都蹦不出来。

    两人间的沉默在继续。

    我不知道,我俩的故事该如何进行下去。也许,专属于我俩的故事,压根没有存在过。

    在异国他乡重逢加岩,已是奇迹,还有什么遗憾呢?

    我抬起眼皮,双脚生出力气对着地板踏出二十连击,险些把皮鞋甩到一个外国佬的头顶上。

    开始即是结束。何不心满意足地摧残一会儿地板,等跳完这支曲子再离去吧。

    乐声流转,彩灯晃动。

    身边却传来加岩柔和的声音。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笑容很怪?”

    我睁开眼,她正望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停下了“骇人听闻”的舞步。

    “你笑起来嘴像薄薄的弯月,眉毛却是皱着的。”加岩说,“高一时就这样吗,还是,以后才养成的习惯?”

    我微笑,并难得舒缓了双眉。

    “这里太吵,我们去外边喝点东西吧。”我对加岩说。

    “我不能去哦,十点还有采访任务,好不容易才约到的。”加岩看向楼梯深处,那里是青年富商的卧室,他总喜欢在里边接待年轻漂亮的女人。

    “你是娱乐版的记者吗?”

    “不是。”加岩说,“我们做的是正经财经杂志。”

    “那我保证,今晚绝不是一个好时间。”我若有所思地说。

    青年富商这时正一丝不挂,被五花大绑捆在他心爱的床上,胸口和背部文上了与他本质相符的单词,不过,我只是执行者,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至于为什么,明天你就会知道。”我朝加岩微笑,再次发出邀请,“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有了第一次邀约,接下来便如顺水推舟,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加岩喜欢网球,我就花半年时间偷偷练球,空闲时带她去体育场打球,久而久之干脆抛开网球的幌子,直接约她看电影。

    收效果然甚佳,一年过后,我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加岩的……好朋友。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瓶颈的确出现了,我无法取得突破性进展,或许在电影院里尝试牵她手是打破坚冰的办法,但是我也怕这一铲子直接将我送进坟墓。

    我只得遵循着循序渐进的追求模式,依然执着于含蓄的日久生情,不过我相信,时间总能证明一切,总有一天加岩会察觉我的爱意。

    日子在飞逝,直到今天,与加岩无所事事在街旁闲逛,仍保持着难以越过的距离。

    月更深了,路上行人逐渐稀疏。一颗两颗三颗,看着加岩吃完盒子里的章鱼小丸子,商业街也踱步到了尽头。

    我暗暗叹息,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尽管事先已有了心理预估,还是难掩失落的心情。

    “一天天循环着徒劳无功,等着加岩被别人求婚抢走吧!”

    我莫名想起柯刀的话,这时心中才产生强烈共鸣,甚至还有些恐慌。

    我和加岩都已过了二十七岁,她不一定肯陪我拖下去。公司那么多追求者,哪一天大脑一热,说不定就答应了……

    必须快点确立关系!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思绪却被手机铃声打断。

    是巴斯打来的,他的电话只代表一种意思。

    新任务开启。

    我抱有歉意地望向加岩。

    “准了,准了。”加岩摆摆手,“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送你回去。”我说,“你刚不是说附近有变态吗?”

    4

    “巴斯,就是烟枪毁了你。”我捂住鼻子对巴斯说道,还是被熏出了泪水。认识巴斯这么多年,他总是烟不离手,说话这一会儿,接头的宾馆里已烟雾缭绕。

    “少说这种娘们话。”巴斯笑笑,额头上沟壑般的刀疤和皱纹混为一体,模样十分狰狞。

    巴斯穿着暗灰色法兰绒西装,里边衬衫的扣子开了一大半,露出胸毛。要不是肺病,他准能在业内干出番事情,荣登杀手排行榜前五是妥妥的。不过这老小子脑子还算灵活,不干杀手之后照接单子,把任务委派给别人,抽取一定中介费,当起杀手中介。

    巴斯拿出一只白色信封,用两根枯枝一样的手指钳住。

    我接过信封打开,取出印有任务的A4纸。这次的猎杀目标名叫凯特,猎杀原因是偷窥。

    “等等,怎么没有雇主的信息?”我像辨识假钞那样翻动A4纸,只找到被猎杀者凯特的资料和住址。

    “雇主是谁很重要吗?”巴斯反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规则。”我埋怨道,“没有雇主信息,到时候我没办法判断凯特到底有没有猜对雇主。”

    “谁让你订立那种愚蠢的规则?活该被人摆一道!”巴斯吐出一大口浊气,说道,“依我看,雇主知道你价格便宜,点名要你出手,又害怕权利反转自己被杀,这才匿名的。”

    “这不行啊……你这儿还有别的任务吗?”我推脱道,“你就跟他说我病了,暂不接任务。”

    巴斯也没有生气,又递给我两只信封,分别是猎杀杀手排行榜第二的叶小枪,和一个叫做柯雪的别国留学生。

    “这两个任务有雇主信息,你挑一个吧。”巴斯说,龇龇牙用手背按灭烟头。

    这不是坑人么?

    叶小枪,这个和柯刀齐名的王牌杀手……恐怕我还来不及对他说出规则,头就会像西瓜一样被他的狙击枪打爆。至于那个留学生,我还得飞机越洋一趟,吝啬的巴斯不给报销机票我肯定赔本。

    “还是凯特吧……”我将最初的信封收好。

    “你打算抛弃规则了?”巴斯满意地看着我。

    “不。”我笑道,“即使不知道雇主是谁,我也能将规则进行下去。”

    “是吗?”巴斯说,又夹起一根烟,“我倒想听听是什么办法。”

    “很简单。”我说,“猎杀凯特时,照旧让她说出猜测的雇主姓名,然后我着手调查那人,验证过后再决定他俩谁生谁死。”

    “不是个好主意,太麻烦了。”巴斯被自己的浓烟呛到,“猎杀就像恋爱,单刀直入才能解决问题。”

    “所以你有过无数次风流艳遇,现在却还是单身。”

    “我这才叫生活。干吗要找个固定的娘们来束缚自己?”巴斯发出野兽般的笑声。

    “对了,如果喜欢一个女孩,怎样能够升华我们之间的关系?”临走前我问巴斯,怕他嘲讽、回击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现在是普通朋友……不,应该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关系不退不进有些日子了……别说什么单刀直入,设身处地为我出个破除坚冰的方法。”

    巴斯愣了一下,好像被我出其不意的问题难住,半分钟后才缓缓说道:“带她去鬼屋。”

    鬼屋,对啊,多么天才的想法!

    阴森、恐怖的场景,反倒是爱情的催化剂,唯唯诺诺的牵手在鬼屋里显得那么顺其自然。加岩害怕的时候,我如果能镇定自若地鼓励她、指引她,最后带她走出“魔窟”,给她的安全感简直会爆表。

    “巴斯,你真是天才!”我为巴斯的智慧所折服,忘我地上去拥抱他。

    巴斯举起手枪指着我让我滚开,然后面无表情地叹了句:“年轻就是好,进鬼屋都不犯怵。”

    从他这句话里,我捕捉到两个信息:第一,原来巴斯不敢进鬼屋,一个杀手Boss居然怕进鬼屋,真是天大的笑话,逮机会要在杀手圈大肆宣扬一下。

    紧接着,第二点让我整个人都抑郁起来:我也是不敢进鬼屋的!

    两年前追杀目标误入鬼屋,吓得我回家失眠,持续几天神经衰弱。刚才一激动,把这茬子事给忘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很快想出应对策略。

    “谢啦,巴斯。”我说,带上任务信封大踏步踱出旅馆门,成竹在胸。

    策略的核心很简单:鬼屋大特训。

    在约加岩之前,我特意买票进了三四趟鬼屋,煞白着脸适应了里面的牛鬼蛇神,软着腿背熟了迷宫的正确走向。等到正式与加岩去的那天,我已是一副处变不惊之态。

    “一会儿要是害怕,记住我在你身边。”我将四十块门票费交给鬼屋票务员,微挺起胸膛对加岩说。

    “干吗忽然要来鬼屋?”加岩被我从公司拉出来,一头雾水。

    “就是突然想玩了。”我说,迈着沉着之步就要进入鬼屋。

    “对不起先生,您还少给二十。”票务员小姐抱歉道。

    “不是一人二十吗?”我诧异道。

    “是这样的先生,涨价了,上周我们鬼屋进行重新装修,现在是完全不同的场景,更刺激、炫酷的体验了!”票务员一副恭喜我们的样子。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5

    从鬼屋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我换上制服,佯装天然气公司检测人员,按响了凯特家门铃。

    凯特女士是一位潮阿姨,年近花甲却衣着鲜艳,一头爆炸式鬈发尤为醒目。她丝毫没有戒备,热情地让我进屋。

    一把年纪还玩偷窥?果真紧跟潮流。我暗自忖道。

    “小伙子是新来的?之前没见过你呀。”凯特女士说。或许长久没有人光顾,准备鞋套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与我聊起天。

    “是啊,才结束培训,上个月刚上岗。”我笑着随口答道。

    “真是辛苦,半天跑了许多人家吧?”凯特女士说,“我给你弄点喝的。”

    “不必客气,我检查好就走。”我说,穿起鞋套,目光却偷扫室内。客厅窗台上放着一架单筒望远镜,目镜正对着我,像一柄短枪的枪口。

    这就是偷窥工具?我倒吸一口凉气,凯特女士未免太大大咧咧了,就让“作案工具”这么摆着?一点也不收敛。

    我一边应对连珠炮一样的凯特女士,一边进入室内,趁她不留神悄悄给门上锁,准备拔出马克22。

    “啊!”凯特女士停止唠叨,一拍手掌,“年轻人,检查之前能先帮个忙吗?”

    “呃……可以。”她这一惊一乍,我摸枪的手硬生生放了回去,“什么忙?”

    凯特女士将我引到窗台边,伸手拍了拍望远镜:“还不是这个宝贝……”

    我靠,怕我看不到,还要隆重介绍不成?

    “这个是什么东西?”我装出一脸茫然。

    “望远镜。”她倒很坦白。

    “老了就是不顶用,今早一颗螺丝掉地上,我眼花怎么也找不到。”凯特女士笑着说,“能不能……”

    “明白了。”

    我心领神会,弯腰帮她寻找螺丝,十分钟后才将地板缝隙中的螺丝取出。这还没完,她又取来螺丝刀,指指窗台上的单筒望远镜,希望我将螺丝复原。

    算了,好人做到底吧,先卖个人情给你,希望一会儿你也配合我的杀手规则。我接过螺丝刀,俯身替她捣弄。

    我这才发现这是一架袖珍型的单筒望远镜,前部三分之二的镜筒与一只洒水壶连成一体,镜头正好从水壶那宽大的洒水口探出,从正面看,就是一只很平常的水壶,完全无法发现里面的望远镜。刚刚找到的螺丝,原本处于镜筒与水壶的连接地带。

    “手艺不错啊,能做出这么个东西来。”我拧着螺丝赞叹道。窗台上还摆着数盆盆景,花红叶绿的,即使凯特女士利用望远镜偷窥,窗外的人也会以为她在用水壶浇花吧。

    “好久以前做的啦,现在眼花连螺丝都上不了喽!”凯特女士还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无法再装下去,完成手上“工作”后,放下螺丝刀:“恕我直言凯特女士,你这是在偷窥呀。”

    “偷窥就偷窥吧,我就是中意他呀!”没想到凯特女士大方地承认,调整洒水壶向着正对面二楼的一扇窗户。

    “来,来看看。”凯特女士把我推到目镜前,略加调试后,我的视野里很快出现一个老伯,正端坐在桌前看报。

    “是个老帅哥。”我对凯特女士竖起拇指,这时候她的脸上才出现红晕,潮阿姨顿时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你认识他吗?”我问她。

    “我俩啊,认识有二十多年了。”凯特女士替我端来咖啡。我禁不住好奇心,一时间忘记猎杀任务,坐到圆桌前呷了一口。

    凯特女士告诉我,她与老伯哈里年轻时便相识,两人就职于同一家运输公司,凯特女士干出纳,哈里老伯是公司最出色的司机。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她每次看到他,都会小鹿乱撞。

    凯特女士马上向老伯发起潮水般的攻势,老伯起初假装正经,每次出车回来却总是会在她桌上留一束玫瑰。

    情投意合,眼瞅着佳姻将成,老伯遭遇翻车事故,落下终身残疾。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躲着我。”凯特女士的笑容很恬静。

    “为什么?”我替他俩惋惜,猛喝咖啡,烫得直吐舌头。

    “他说给不了我夫妻之实,不想耽误我。”凯特女士低着头,却仍然微笑着,“可是我哪里在乎这个,我问他,你知道柏拉图式爱情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可是,哈里老伯并不相信什么狗屁柏拉图。这一点也得到我频频点头认同,那样的爱情过于理想化,像苍山上的雪莲般洁净而不真实。

    凯特女士执着于此,哈里老伯劝不动她,只得几次搬家,每一次却都让凯特女士找到,然后老伯只得再次离开。

    两人之间的捉迷藏,持续了十多年,之后凯特女士想通了,暗暗跟随哈里老伯来到一个又一个城市,却不再去打扰他,想他的时候,只是通过望远镜偷偷看看他就已满足。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听完她的故事,我心里有些沉重。

    “当然不会,我是在等啊。我今年五十七,再过三年六十的时候,我就去找他,告诉他,你看,我就说我可以,我用时间证明了。”凯特女士闪动着眸子,“现在,咱们也过了玉露金风的年纪,不如就这样在一起吧!”

    我觉得荒谬,本想笑,却泛起一阵心酸。

    青春是人最宝贵的财富,而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一门心思等待着自己青春的枯萎。

    “我得走了。”我起身,目视窗外。

    “我是太唠叨了。”凯特女士满面堆笑,“没有耽误你的工作吧?”

    “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哈里老伯会派杀手来杀你。”我说,窗外白云层层叠叠,正向日中缓缓移动。

    “他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凯特女士略显意外地看着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最近你有没有和别人结仇?”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发问。

    “我宅在家里很少出去,哪有什么仇人?难得快递小哥上门,我才有机会和他聊上两句,倒是有一次聊得不大愉快,莫不是他要杀我!”凯特女士用胳膊肘捅我一下,笑着说,“你不会就是那个杀手吧?”

    “说不定哦。”我大笑,转身打算离开,“有空我请你看电影。”

    “等一下。”凯特女士提醒我,“你还没检查天然气呢。”

    6

    三天后的下午,哈里老伯家隔壁。

    租房的主人名叫吉姆,大学毕业刚一年。现在的他倒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瞪着我,浅色的大衣上沾染了呕吐物。

    “你是谁……”吉姆的脸色像猪肝一样难看。

    “雇我杀凯特女士的人,是你吧?”我站在他跟前,举枪对着他。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吉姆说,演技真是烂到家了。

    “别装了,巴斯那儿的信封是你的,就是你点名要我去杀凯特女士。”

    “我真的不认识你。”吉姆额上有汗水滴下。

    “你的信封里说,猎杀凯特女士是因为她偷窥,可是凯特女士的望远镜进行过改装,对面的人就算发现,也会当她在浇水育花。”我俯下身子,“除非,有人和我一样进到凯特女士家里,看到过水壶后方的目镜,知道水壶里面装着望远镜,是不是,快递小哥?”

    吉姆不说话了,眼中失去神采。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今天上午我向楼管借来住户的名册,很容易就锁定了吉姆,职业一栏显示,他就是专门配送这一带货物的快递员。

    “如果没有猜错,私拆他人包裹,在里面放死老鼠的变态也是你老兄吧?”我挑挑眉毛,“这种事只能拿回家悄悄做,误以为对面凯特女士在偷窥的是你,担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已被她看到,所以想要杀她……”

    我话还没说完,吉姆忽然发难,手中紧握着美工刀向我冲来。无奈之下,我只得一拳再次冲向他小腹,本来还想和他多聊一会儿的。

    “你还年轻,我只当你一时鬼迷心窍,再给你一次机会。况且凯特女士这么善良,也不会想你死的。”我说,“不过如果让我发现你再找她麻烦,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右拳击向他后脑,吉姆昏睡过去。我走出吉姆租房大门,弯腰将一束鲜花放在对门——老伯哈里家门口,花束中还夹着一张电影票。另一张,则在凯特女士手里。

    明天他俩在影院相遇,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靠着墙忖道。楼道里响起脚步声,走上来一位中年女人。

    “你是他的亲戚?”女人看到我,指了指老伯哈里的房门问道。

    “哦,是啊。”我赶紧拿起鲜花,装作要敲门的样子,“好久没见伯父了。”

    “哈里是你的伯父?”

    “是的。”

    “你不知道吗?”女人脸上尽是悲哀之色,“他昨晚突发心脏病,今早走了……”

    7

    再去拜访凯特女士的时候,她身着黑衣,静静地坐在窗户旁。我很担心她会悲痛欲绝,好在她依然如故,只是眼圈略微浮肿,皱纹也越发深沉了。

    对面二楼窗户里一片寂静,窗台上的望远镜也不知去处。

    凯特女士最终没有等来再次告白的那天。

    “找个伴侣吧,以后有个照应。”我把手放到她肩上,“哈里老伯一定也希望你这样。”

    “不。”凯特女士眼神坚定。

    “我会继续这么等下去。”她说,“到了天堂,我还要证明自己没有食言。”

    我知道无法劝动她,只得选择沉默。

    只是,用一辈子去证明,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

    我们总是寄希望于时间,相信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它的法眼,信任它能给我们带来最公正的答复。

    的确,时间总能证明一切,但它也带走了年华。

    8

    “别去了吧,上次你在里面昏倒可把我吓坏了。”加岩担忧地说。

    鬼屋大门宛如张开的巨口,离我俩只有几步之遥,几个小孩在门口兴奋地大喊大叫。

    “没事的,走。”我勉强笑着,攥着门票的手掌沁出了冷汗。

    “我不去!”加岩一闪身,要逃走。

    “再相信我一次。”我拦住她,抵着背将她推到了鬼屋门口。

    长吸一口气,狠狠心,我和加岩一头扎入“魔窟”。

    其实结局已经注定,我依旧被鬼哭狼嚎之声震得肝胆欲碎,被百鬼众魅之影惊得骨软筋麻。

    只是这次,我忽然握住了加岩的手。

    “男人本不应该这样的。”我说。

    黑暗中我看不到加岩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我们的手交扣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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