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当身为杀手的自己成为被猎杀对象时。
1
大理石桌面上放置着一只托盘,托盘是木质的,表面有黑色纹理,看上去像大脑回路。托盘里是小半杯凉白开,以及一小罐乌黑得像石油一样的混合物。
董先生站在桌前,面带微笑看着我,硬朗的腰板根本看不出已年逾花甲,一头银发梳得笔挺,有点优雅老帅哥的范儿,只有我知道私下时他的老顽童本性。
“这是什么?”我搓搓鼻子,忌惮地盯着那罐石油状物。
“饮品。”董先生说,“也是这几年我一直在忙的项目。”
“咱们公司不是做高技术含量的科技产品吗?转行进军饮料业了?”我惊讶道,“再说看着也不像饮料啊。”
“你别小看它,它可不是我们常规想象中的饮料。”董先生向上推了推银边眼镜,“这是三号品,我给它命名为‘摇滚炸弹’,不过现在只是半成品。”
我俩说话时,客厅的留声机正在播放久石让的乐曲。音乐和科研都是董先生的命,从摇滚到轻音乐各种形式涉猎极广,以至于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中我光顾CD店的次数也频繁起来。
“半成品?也就是说还没搞定?那你干吗拿出来。”我感到后背有凉风吹过,不祥的预感在胸中涌动。
“本来想我自己做第一只小白鼠的。”董先生幽幽说道,“既然你来了……”
“千万别,我的任务已完成,该走了。”我说,作势要离开。昨晚饭局后送董先生回家,他喝多了外套落在我车上,这才在一早替他捎来。
“你就不好奇,我这十年到底在实验室捣鼓什么?”董先生倒也不阻止我,笑容中带着一丝骄傲,“你是第一个尝到它的人,要不是我信得过的人,可没这机会,你还不珍惜?”
“这……”我有了动摇,停下脚步。进入斋冷公司一年半,董先生的确每天都在为这项计划操劳,却从未听他透露过一个字,同事间更是无人知晓。
“还是算了。”我权衡了一下利弊,说道,“我不想变蜘蛛侠。”
“什么跟什么。”董先生歪歪头,“把我的心血成果当什么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存在风险,作为我的司机兼保镖和忘年交,你能看着我去冒险?”
“年轻人尊老的思想去哪了?”
董先生连珠炮似的三连发,“义正词严”地驳斥我。
“得,我喝。”我投降,停止和他扯皮,再不同意,他指不定继续晓以大义,弄不好得牵扯到民族精神上去。其实我也信得过董先生,再说反正公司给投了医保,善后有保证。
“你来之前没吃过东西吧?”董先生道,“残留在嘴里的味道可能会影响到饮品效果。”
“我倒是想吃,一大早被你电话催起直奔过来,滴水未沾。”
“那就好,喝吧。”董先生催促道。
我又看了眼罐子里黑色石油状混合物,咽了咽口水:“要是难喝,我马上喝凉白开漱口吐掉,别怪我糟蹋你的心血。”我将托盘里那装有白水的杯子握在手里。
“你误会了。”董先生说,“这杯‘白水’,才是我所说的‘摇滚炸弹’。”
“嗯?”我指指托盘里的罐子,“那这玩意是?”
“这罐恶心的黑色物质只不过是佐料,必须先吃的‘开胃菜’。”董先生把那黑色物质推到我面前。
“你也知道这东西恶心啊,所以才不愿自己试的吧?”我说,将罐子拿起来,鼻尖向前微探,尝试性闻了闻,鼻子很快感受到不适。就在我想发表些嗤之以鼻的评论时,董先生倏然伸手将整个罐子按在我嘴上,那些黑色的石油状混合物像海藻泥一般涌向我口中。
我形同遭遇当头闷棍,双目圆睁,嘴部肌肉抽搐着。董先生一松手,罐子应声落在桌面上,接着他开始放声大笑,像个恶作剧成功后欢乐的孩童。
我的口中尽是说不出的奇怪味道,酸、甜、苦、咸大杂烩形成了一种特别涩口的滋味,味道直冲鼻腔、喉部,让我禁不住呛出眼泪。
“你这个老家伙!”我也顾不得形象,朝地板上狂吐口水,像一只癫狂中的骆驼,“给我吃了什么?”
“只是普通的混合物,混合了大概有榴莲、苦瓜、西红柿、甘蔗、辣椒等东西吧,都是晨练去超市买回来的。”董先生屈指算着,眼睛里居然出现了舍不得的神色,好像那些都是自己不舍得吃省下来给我的一样。
“水,水……”我抽抽着嘴巴道,光吐口水根本没有作用,强烈的刺激味道丝毫没有减弱。董先生背着双手,爱莫能助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动作。
我觉得自己的口腔都要痉挛,想起手上还拿着小半杯白水状液体,便毫无保留地灌了下去。
董先生满意地点头。“开始吧,好好享受。”他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终生难忘。
我的舌头,已不再属于自己。
仿佛有一支牙签状的迷你箭破空而出,涂着麻沸散的箭尖最终落在我的舌尖上。麻木感瞬时就席卷了整条舌头,从舌尖到舌根,口腔里像被蒙上一层雾,朦朦胧胧,杂乱不堪。倏然间,盖在舌头上的那层薄雾被强力撕开,味觉一下子分明起来。
首先是甜味,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舌尖碰撞,好似敲打架子鼓的乐手,槌子击打在味蕾上,每一下都迸发出十倍于平常的甜味,伴随着甜味油然而生的,是极富动感的摇滚旋律。忽然,旋律开始趋于单调,舌头两边的酸味、咸味开始有节律地迸发,同样是十倍的力量冲击着味觉神经,为先前的架子鼓加花。苦味在电吉他震撼的Solo下最后登场,仿佛要将上颚客串的天花板震塌。
一首摇滚乐进入正章。
酸、甜、苦、咸化为各种乐符,进行着复杂的排列组合,在脑海里演奏出动感音乐,也衍生出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特味道,似甜非甜、似酸非酸、似苦非苦、似咸非咸,百味杂陈。
下一刻,休止符出现,口腔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得令停歇。就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口腔里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指挥家将指挥棒向上一扬,每一个味蕾都像小型炸药般在舌头上疯狂炸开,互相交错的酸、甜、苦、咸达到了较之前数十倍的量度,吸入的气息也变得回味无比。
音乐戛然而止,所有的味蕾归于寂静。摇滚盛宴骤然停歇,我心中竟有暴雨初停般的空明之感。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宁静,口腔已恢复到喝“凉白开”之前的状态。
客厅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滴答,只经过不到十秒。
“感觉怎么样?”董先生关切道。
“不可思议。”我说道,咂咂嘴巴还在回味,“就像在做梦。”
“味觉本就是神奇的东西。”董先生说,“新饮品只是将味道进一步立体化了,就像3D电影。”
“有意思。”我直叹,“我还想继续当小白鼠。”
“就只带回这么点。”董先生在桌旁就坐,“被你刚才一口喝得一干二净。”
“什么时候能够量产?”我兴奋得直抿嘴,“这东西问世一定会引起轰动,咱们斋冷公司的产品终于又能上头条了。”
“上头条?你想得太远了。完善它都起码再三四年。”董先生收敛笑容,抚摸着喝空的玻璃杯,忽然将它放倒,“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其实新饮品有很麻烦的副作用。”
“怎么不早说?”我表示很不淡定,将手指伸入嘴里,要把刚才喝的抠出来。
“别急,话没说完呢。像你这样喝少量没有任何问题。”董先生锁紧眉头,“但是频繁使用的话,神经系统的敏感性会有所减弱,几年下来丧失味觉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严重?”我心疼地吐出舌头,说话也变得略微大舌头。
“饮品配方存在缺陷,几年来我也在摸索改进之道,最近终于找到研究方向,但是,”董先生说道,“公司已经没钱继续这个项目,打算撤资放弃,你知道的,五年前和尤氏集团血拼败下阵后公司就一蹶不振,逐年走下坡路。所以我想自己来做。”
“董先生,以你的身份在社会上寻求投资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是一笔天文数字,一般的投资公司不会有这样的创新魄力,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家符合。”董先生徐徐说道,“尤氏集团。”
“咱们的死对头!”
“所以才得由你去联系。”董先生说,“当初他们把你安插到我身边,你的话对他们才可能有参考意义。”
“原来,你在这里下套等着我。”我哑然失笑,董先生这一手埋得够深的。
“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准备将这项成果高价转让给尤氏,用这笔钱来救公司。”董先生说,看上去忽然苍老了许多,“斋冷已是个重病难愈的患者,不再具备与尤氏争锋的能力,当下,最重要的是调理,不转变策略硬撑下去,迟早……”
他没有再说话。
作为创始人之一,斋冷就像他的孩子,没有人愿意看着一手创办的公司走向毁灭。为了保住公司,他甚至愿意做任何事情,包括向死敌妥协,将核心科技理念、成果出卖给对方。
向死而生。
只是,董先生的如意算盘最终还是落空了。
顺道,还捎上了我的人生。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董先生被杀,配方被盗,我也只得背井离乡。”我说,喝了口热水润喉,“而到现在我都无法确认那帮人的来头,他们似乎并不是尤氏集团的人。”
暖气机声音低微,即使身着单衣,我们的脸上还是泛起了暖和的红晕。
等到我述说完,阿光才重新开始手中的活。头套大红色圣诞帽的他把弄着一柄柯尔特手枪,将零件拆卸下又组装好,熟练到无需目视,下意识动动双手便可完成。这是阿光执行任务前必需的预热活动。
加岩戴上了梦寐以求的发光鹿角,听完我的遭遇后好似同情地望着我,手里还握着无线鼠标。电脑已出屏保,屏幕上泛起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整个背景被五彩斑斓的光圈覆盖。
今天是圣诞夜,我们仨一起在公寓里过,本来还约了柯刀,说好来却突然爽约。实际上,我已有近半年没见到过他,来德萨古斯后还是第一次隔这么久不见面。
吃完加岩亲手煮的大餐后,闲着没事,我们决定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游戏最令人头疼的其实是出题,几轮下来该问的都问完了,加岩只得到网上搜题库。
当被问及最奇妙最匪夷所思的一次经历时,我说了有关“摇滚炸弹”的故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扯到一些悲伤的人生感悟,气氛至此急转直下,房间里变得沉默寂静,我想,他们肯定在为我的遭遇惋惜吧。
“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不出国,我也不会再遇到你不是?”见加岩情绪不如之前高涨,我安慰道。
“那个新品饮料,真的像你描绘的那么神奇?”加岩好像刚从故事里回过神,懵懂问道。
“对了,李哥,你刚说‘摇滚炸弹’只是三号新品,你还尝过其他编号吗?总共有多少种特别饮品啊?”阿光也开始发问,显得很感兴趣,柯尔特的拆卸、组装速率在加快。
“所以……你们刚才的沉默,不是在惋惜我的遭遇……”我挠弄着下巴。
“也……有吧。”阿光很艰难地说,“不过还是更关心新饮品。李哥,快说说其他编号。”捧着兔子抱枕的加岩在一旁认真点头。
“我也只尝过两种。虽然被董先生派去和尤氏接头,但也就是替他打开局面,之后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在洽谈处理,渐渐也没我什么事了。”我摸摸眼角,尴尬道。
“那另外一种叫什么?”加岩饶有兴趣道。
“除了‘摇滚炸弹’,另一个编号为六,董先生叫它‘暗影蒙太奇’,颜色就如同练书法的人的洗笔水。”
“蒙太奇是电影术语吧?”加岩眨眨眼睛。
“是的,你们听说过濒死体验吗?”我说,“一生中的某些时刻像电影画面般被剪辑出来,在脑中放映回顾。”
“这就是暗影蒙太奇的效果?”加岩听得入神。我点点头。
“简……简直是巫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饮料!”阿光三观似受到颠覆,略微结巴道。
“其实无论是濒死体验还是味觉立体化,都是刺激脑子里某些区域后的结果。有些人明明睡在床上,却感觉浮在天花板上俯视自己,当时一度被认为灵魂离体,现在也被科学证实只是与脑里的‘角回区’有关的现象罢了。”我回忆着当初董先生讲给我听的笼统、简要原理,说道,“斋冷公司早年是研究脑科学起家的,在这方面也算是行家了。”
“哦……是这样。”阿光硬着头皮说,明显是什么都没听懂的节奏。
“好想喝呀。”加岩双手托着下巴,羡慕地说。
“饮料只是董先生的第一步棋。”我用食指点着额头说,“现今很多疾病都和大脑、神经相关,不容易治愈,比如抑郁症、哈尔茨海默、帕金森,董先生说新饮品研究的最终目的其实是发展为生物药品,只可惜……”
阿光和加岩表情更加恍惚了。
“好了继续游戏吧。”我猛然想起,“你们一次真心话问了多少问题,快抽牌重新开始!”
“我得回家整理材料了,明天要上圣诞专版。”加岩嘟着嘴指了指座钟,将近午夜一点了。
“时候不早,我也该出动喽。”阿光收起手枪,戴好皮手套。
见阿光打算行动,我也站了起来。
“加岩,今天得辛苦你自己打车回去了。”我合掌对加岩抱歉道,然后转向阿光,“我和你一道去。”
“哈?开什么玩笑?”阿光摸摸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这次面对的可是……可是那个人。”我套上风衣,“我能看你一人深入险境?”
“单子是我自己接的,要是请外援,事情传出去我以后怎么在业内混啊?”阿光一脸为难。
“你是要面子还是要命?”
“李哥,别忘了我排名可比你高,你跟着指不定谁照顾谁,反倒会拖累我的。”阿光轻松一笑,按住我肩膀让我重新坐下,“你,今晚的任务就是送加岩姐回家,哪有圣诞还让人孤单一人回去的?”
“把你的任务地点告诉我,完事我来接你。”我被他说服。的确,和阿光比,我的出枪速度太慢,跟去会令他分心。
阿光撕了海报一角写上地址,塞到我手里:“服了你,李哥!”说罢开门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吐吐舌头摘下红红火火的圣诞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免得对手乍一看,还以为圣诞老人来送礼了。
阿光离开不到十分钟,我就开始后悔。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多一把枪总是好的,毕竟没有人脑后长眼,刚被那小子偷换概念的逻辑给忽悠了。
加岩家在城西,离阿光执行任务所在地将近五十公里,就是一路畅通,来去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更何况圣诞狂欢夜,一些青年人上街庆祝,车在第二个路口就堵上了。我变得焦急起来,不停拍打着方向盘。
“我乘计程车回去吧,这里车多好拦。”加岩看出我的心神不宁,说道,“你快去阿光那里。”
“加岩……”我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加岩在我鼻子上轻轻一点,开门下车道:“平安夜要平安回家哦。”
“一定的。”
目送她上了计程车,我立刻倒车、掉头,花了不少功夫才突出重围,驶向右手边的小径。
这条捷径车流量少,漆黑天空下的道路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看了眼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六分。
驱车前进,在第一条岔路处左转。眼前有远光灯一闪,斜侧方忽然驶出一辆斯巴鲁,事出突然,我已来不及打方向盘,车身与斯巴鲁铁头亲密接触,继而又撞在一棵粗橡树上。
我随即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恐怕只有圣诞老人知道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加岩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据说柯刀也连夜赶来过,听医生说无大碍后二话没说便已离开。
见我清醒加岩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几度欲言又止,在我的不断询问下,她才说出实情。
阿光出事了,柯尔特手枪里的子弹一颗没少。也就是说,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已输给对方。
没能在当晚赶到阿光身边,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庆幸。
飞来的车祸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我从死路上推了出去,倘若顺利抵达目的地,阿光的尸首旁很可能会再多出一具尸体。
我的尸体。
2
脑震荡住院这些天,加岩特意向杂志社请了事假,每天带煲好的鸡汤来医院,陪着我聊天解闷。
白天,阳光从院子里的树木间隙中穿过,照射在白墙上,病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灰蒙蒙,相反,我觉得亮得刺眼,而且,叫人心烦意乱。
两天后,我不顾医生阻挠擅自出院。走路时仍会有眩晕想要呕吐的感觉,只能在加岩搀扶下咬牙坚持。阿光在德萨古斯没有亲人,他的后事需要我来操办,我和加岩差不多横跨了整个州,最后将他葬在德萨古斯郊外的一处湖景墓地。
其间,一位中年男人携同律师,带着法律文书不远万里从墨锡兰而来。男人声称是阿光的叔父,整日周转于大使馆和法院之间,最后卷走了阿光的所有存款,却连墓地门都没踏入过一步。
忙活了一周,我才得以回到公寓,站在家门外,竟习惯性按响了门铃,当然,不会有人替我来开门了。我凑近木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让我感觉很陌生。开门进去,所有东西却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墙上缺了一小角的兰博海报,电视柜下叠成山的电影碟片,茶几上的那把电吉他,前几天阿光才刚给它调过弦。
只是,窗台上那几棵盆栽死了,也许是枯死的,也有可能是前几天遭了霜冻。失去阿光的照顾,它们果然没能挨过去。
躺在沙发里,整个人好像要陷入柔软的海绵里,脑子一放空,悲伤的情绪立刻从脑沟中涌出,随血液游遍全身。
我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一只手机。这是阿光的遗物,住院时收件箱里便充满了短信,所有信息均来自一个女孩,她叫穆嘉。
我没有告诉穆嘉阿光已去世,而是尽量模仿阿光的口吻回复她的短信。我告诉她,前几天之所以没回短信,只是因为手机在执行任务时摔坏了,如今换了新手机。
当天下午,加岩搬进了公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和她几乎逛遍市中心的每一家店,尝遍了街边每一种美食,每当我安静若有所思时,她会想出各种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似乎唯恐我闲下来。
如果你觉得悲伤、难过、抑郁,别再一味怪罪自己的星座了,试试让自己忙成狗。
在加岩的陪伴下,笑容重新回到我的脸上。直到有一天,我告诉她:“加岩,我觉得好多了,你回去收拾东西吧。”虽然阿光之死对我是个不小打击,但生活还得继续。
“你确定?”加岩吃着棉花糖,将信将疑看着我。
“确定。”我伸手扒了一小团棉花糖,放入口中,“将所有的东西打包过来,以后,和我一起住吧。”
3
“干杀手中介,你简直赚得盆满钵满啊。”我调整口罩上的松紧带,对烟鬼巴斯说道。
室内青烟弥漫,我戴了医用口罩,还是被熏得不轻,看来口罩已经不足以应付巴斯制造出的迷雾,下次要去弄个防毒面具。
接到巴斯电话,我第一时间前来赴约。巴斯也知道我两周前出了事,一直没指派任务,今天算是我复出后的第一单。
巴斯桌上的信件堆得像座小山,他就坐在桌后的老板椅里,挺起油腻的肚子,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也不和我说话。
“吸烟过度口腔发炎了?”我抿着嘴,巴斯依旧沉默。
算了,不管他了。
我在诸多信封里寻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任务指派,却听巴斯开口说了句:“别找了,没有的。”
隔着青烟,他的眼神朦朦胧胧,像带着怜悯,宛若身形肥大的蜂后望着瘦削憨厚的工蜂。
“你没事吧?”我搓着臂膀。巴斯怜惜的神情与刀疤脸相融,说不出的狰狞,看得我汗毛竖起。
“今天找你来,不是给你委派任务的……”巴斯说,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须臾,又活生生把要说的话吞了进去。
“我先走了……”巴斯的反常弄得我云里雾里,这种情况下告辞离开总是没错的。
“等一下。”巴斯制止,好似下定决心,握拳在桌上一砸。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结合他之前的异样表现,我心中一紧,咽了口唾沫试探道:“爱过?”
整间屋子寂静下来,窗外大卖场电子广告声越发响亮。
巴斯指间那一线青烟袅袅升起,在天花板下聚拢又散开。
“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巴斯拍案而起。
“你才要吓死我!”我轻抚胸脯,安慰受惊的心灵。
巴斯将香烟按灭在花岗石烟灰缸里,少有地没有马上点燃下一根。
“你说,这些年做杀手中介,我该不该内疚自责?”巴斯重新坐定,声音苍老嘶哑,像一匹已至暮年的老马。但是我知道,在烟鬼巴斯的词典里,从没有“悔过自新”这个词。
“你厚脸皮也知道内疚?”我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改行当慈善家?”
“如果有人雇凶,要杀我朋友呢?”巴斯说。
朋友二字从巴斯口中说出听来格外生硬,这家伙向来只讲生意和利益,谁要成了他的朋友,才是倒了大霉。
巴斯拉开抽屉,拿出一本黑皮封面的笔记本,向着我翻开,“李悟”二字被勾勒上了红框,鲜明醒目。
“你是想告诉我,这次我成了猎杀目标?”我的笑容变得不自然。
“是啊。”巴斯合拢笔记本,将它安置回原处,仰头望着我,“你说,我应不应该内疚?”
“这么问,想必你已经把任务发出去了。”我说。
“而且安排了手下最强的杀手接这单任务。”巴斯一副好像很给我面子的模样,抽出万宝路香烟在鼻尖下嗅了嗅,用打火机点燃。
“那真是谢谢你!”我笑骂道,“事已至此,你为什么还要提醒我?”
“因为你必死无疑,告不告诉你,结果都不会变。”巴斯的话冰冷而坚定,“我早让你取消那哗众取宠的杀手规则,你不听,现在恶果已经结成。”
“你认为这单是同行下的?”
“你的杀手定价太低,全然不符合市场。你生意火爆的同时,有没有想过其他门可罗雀的同行?”巴斯冷笑道,“如今就是报应。”
“你好人做到底,再多给些这单任务的提示吧。”
“雇主是匿名的,但指明要‘幽影’出马。”巴斯说,“你该知道幽影的手段,被他盯上,你几乎没有生的希望,最好的出路就是自杀。”
“幽影……”我低头喃喃道,摸了摸额角。
巴斯合上双眼:“好自为之吧。”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已是个死人。
对我而言,幽影如雷贯耳。因为圣诞夜那晚,阿光就是死在他的枪下。
杀手排行榜第三的幽灵,专门猎杀同行的恶魔。
4
在德萨古斯落脚这几年,阿光是我见过最简单,也最不像杀手的杀手。
在杀手界,阿光的名气并不小,每次提到他,同事们的评价总严谨到惊人的一致——“那个乡巴佬”。
今年刚满二十岁的阿光留着易打理的板寸,虎头虎脑紧张的时候还会结巴。一年四季他只有两三套衣服轮换,洗得异常干净,凑近了能闻到洗衣粉清香。
阿光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从小在墨锡兰自家的农场做活,一身健康的古铜肤色配上阳光般的笑容,很有现在所谓的乡村版暖男气质。还在墨锡兰时,由于两家相邻,进进出出总打照面,我便与他相识。两个人成天混在一起,或在田里作壁上观,看黑帮交火,或手插口袋从村这头荡到那头,如两个无处安放的游魂。
后来我去了德萨古斯,他继续留守。据说在田里救了一个被黑帮追杀的企业家,并将他藏在自家养伤,风声走漏农场遭到毒枭血洗,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
举目无亲的他,只能偷渡到德萨古斯投奔我,一路上历经艰辛,还差点被人卖到伊卡尔洛州去。因此,他也有了第二个绰号——“那个差点被人贩子卖掉的杀手”。
杀手的基本技巧,由我传授给阿光。遇上天才学生,是做老师的最大幸事,也可能是最大的不幸。
举个例子,手枪射击教学时,我给了阿光五颗子弹,让他在半分钟内射完,务必命中十米开外的木靶。
他不到十秒就完成了,并且五发全部射中靶心。惊人的天赋,天生做杀手的料子,连我都自叹不如。
明明吃惊到下巴脱臼,作为前辈、老师,我却得装出一副稀疏平常的样子,厚着脸皮说声“还行,马马虎虎”。最麻烦的是阿光信以为真,傻傻地请我出手给他做示范,我能怎么办?只得假装接手机踱步走远,无奈忘了开静音,自说自话时真有电话打进来,弄得我只能哈哈哈哈傻笑缓解尴尬。
出师拿到杀手执照那天,我喝的酒比阿光还多,真的开心,这种脱离苦海的喜悦你们是很难体会到的。
酒席间,我送给阿光一部手机。“如果以后执行任务遇上无法处理的麻烦,记得用它联系我。”我对阿光道,明显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
阿光听话地点头,接过手机连无线上网,注册了浏览器推荐的某论坛后连发五帖:今天,我成为了一名杀手!
我偷瞄了一眼,这小子神经大条,没留意到自己发在宠物饲养板块。
阿光第一次任务是刺杀黑帮小头目。天赋归天赋,作为新人,他还是很紧张。临行前看了三小时孤胆英雄兰博的电影,才起到激励作用,怀着一腔热血在论坛发了帖子:今天我要给那混蛋老板一些教训!发完收起手机,毅然出门。
然而,他忽略了道路交通情况,出租车在市里堵了三小时之后,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勇气紧急集合后又迅速解散。他颤颤巍巍打开手机,又发一帖,说出心里话:其实,我好怕啊……
这次,很快收到回复:我和姐妹们以前也很讨厌老板啦,没有商量余地的急性子、暴脾气,无休止的加班任务……在老板座椅上放几个图钉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加油加油……
署名是穆嘉。
阿光笑了,紧张的心稍稍和缓,他知道穆嘉误会了。阿光点击穆嘉的资料,头像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嘴边挂着恬淡的笑容,齐耳短发下却露出了条状病服,面容也惨白不泽。
头像是你本人吗?阿光私信穆嘉。
是呀,你老板怎么惹你啦?穆嘉。
说来话长……你生病了?阿光。
老毛病,住院小半年了,好想回去工作噢,老板的臭脸都那么亲切。穆嘉以一个奋斗的表情结尾。
什么时候能康复啊?阿光又问。
不知道哎。后天就要手术了,看到你说害怕,实际上我也一样……穆嘉。
阿光没有回复,啪嗒,合上手机翻盖。
那一次任务,阿光活了下来。
我还记得当天晚上,腹部中弹满是鲜血的阿光冲到我家,中邪似的从抽屉里找出万能充电宝,连接手机后发出私信:
穆嘉,我成功了。
我正纳闷穆嘉是谁,阿光却已经蜷缩在墙角睡去。
此后,阿光和穆嘉一直保持着联系,论坛私信逐渐转为手机短信,有时还会发送语音。熟络后,阿光向穆嘉坦白自己杀手身份,穆嘉非但不害怕,还总是守在电视机前看恶人落网的报道。
我和朋友说,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位英雄。努力呀,清除世上的恶棍!穆嘉。
穆嘉夸奖的文字,让阿光满面羞红,抓耳挠腮不知如何作答,下楼沿着街区跑了几圈后,才浑身臭汗回来,回复道:
你也要加油清除身上的坏细胞。
阿光开始玩命地接单。
由于任务目标都是穷凶极恶的高难度对象,阿光在杀手排行榜上的名次一路飙升,半年后超过我,又过了三个月竟跃居前十。他的出枪速度快得惊人,射击又精准无比,成为各大黑帮势力的噩梦,连一向清高的德萨古斯媒体也称他为“正义之光”。
阿光并不在意这些,甚至没有参加州府的表彰会。任务之后,阿光只喜欢推开窗,一个人静静倚靠在墙角。看着满天星辰,哼唱故乡的歌曲,脑海中想象的是穆嘉在电视机前的笑容,明媚到足以融化阿光的心。
我从未想过成为英雄,我也不知道站在聚光灯下有多风光,我只知道,如果台下少了你的欢呼,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为什么不去医院看她呢?”我这样问阿光。
“她人缘很好,每天都有许多朋友陪着,而我只是她网上认识的。”阿光腼腆地挠挠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到底算不算她朋友。”
“你当然是啊!”我鼓励他。
“是的……吗?”阿光踟蹰着说,一脸的不确定。我意识到,阿光可能恋爱了。他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不久前的自己,同样的唯唯诺诺,一样的举足不前,旁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半个月前,阿光忽然红着脸振奋地告诉我,他和穆嘉约好了,完成下一单任务,就去医院见她。
只是,阿光再也没有机会和穆嘉相见了。
他的尸体在一个刚装修好的屋子里被发现,背部中枪,子弹从他的胸膛斜斜穿过,神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般。
幽影惯用的猎杀方法,曾经有数十位杀手倒在这样的手法之下。但是,阿光这样的高手,又怎么会察觉不到有人在身后?
除非,那人亲近到叫他无需防备,又或许,根本是一个看不到的幽灵。
传言,只有幽影的前任中介人知道他的相貌。
“幽影的枪法其实很糟糕,但他就是能击中你。”一次喝醉酒,中介人肆无忌惮地爆料。
第二天,他在家里被炸成了“烤乳猪”。
5
从巴斯家出来已是傍晚,刚下过雨,天空呈现一片灰色的濡湿。月亮刚升起,马上被流云遮盖,从云朵中透出微弱的光屑,仿佛悬荡在空中孱弱的萤火。
巴斯家位于两条交通要道的交叉口,时值下班时间,人流量大,行人车辆往来不绝。
我行走在人行道上,路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只走出几步裤脚已沾染上潮湿的浆水。我停下来,想将裤腿卷高,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悸动。被监视的感觉,每个人在被过分关注时都有可能会产生的直觉回响,对于杀手来说更加敏锐,就仿佛一只红头苍蝇在额头萦绕,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意识到,也许幽影已经锁定我。想不到,他竟会来得如此迅速。
一念至此我举目四望,观察周围人的动态。身边的行人多为上班族,有腋下夹着公文包打电话的中年男人、吃着汉堡边走边聊的职场男女、接孩子放学的家庭主妇……信号灯由红转绿,几拨人迈动步伐彼此交会,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悠闲自得,看不出有反常举动。
我继续步行向前。来的时候我开了车,在巴斯家楼下兜了几圈没找到停车位,只能绕路停到附近一条小巷中。如今我哪里还敢去取车,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心想即使幽影真的来了,也不能当着众人面开枪吧?
我这样想,心里有了些宽慰。谁料稍一放松警惕,危机便已来临。子弹脱膛而出,“咻”的一声,夹杂着细微风声而至,枪上加了消音器。
我凭着杀手的本能侧转身子,血花在我臂膀悄然绽开,鲜血沿着整条胳膊流下,仿佛手臂缠上一条猩红血蛇。
而我,竟仍然无法判断这一枪发自何处,宛如面对的是一个透明人。
我心中一凛,这时才真正领略到幽影的可怕。
臂上开花,我的血溅到身边白领女人的外衣上,她当即失声大叫起来,腿一软坐到地上。行人瞬时乱作一团,之前那个打电话的中年男人更是吓得抱头蹲下,公文包落地掉出一堆文件。
疼痛浪潮般袭来,反倒让我高度清醒。中枪后的我没有停下脚步查看伤势,也不再试图去找出放冷枪之人,蹙紧眉头按住伤口,脚下生风一头扎入人头攒动的百货商厦。
我前脚进入商厦,人行道上的邮筒倏然爆炸,火舌直蹿上半空,邮筒的铁皮碎片把旁边的落地玻璃窗击得粉碎,伤到了几个无辜路人。
除了鬼魅般难以捉摸的行踪,幽影还是火药、制弹的行家,从传统炸药到新兴的液体炸弹,无不精通。
显然,当我还在巴斯家漫谈时,幽影就已到达这里。他肯定在周围做过探查,留意到我停在小巷中的车子,猜到了察觉出异常后的我只敢走大路,不但在途中偷袭开枪,还在我必经之路的邮筒里设置下炸药。
不对,那不是什么猜测,幽影或许也在我的车里搁置了炸弹,要是我选择开车离开,早被炸得粉身碎骨。
好险!我忖道,但脚步仍不能停歇。我终于做了次如风的男子,在大厦人群间穿梭,撞倒好几个正在购物的顾客,如风般道了歉,又如风般奔向二楼安全出口,七弯八拐后钻进一道油腻的通风管。管道向下倾斜,管道壁上爬满油渍。
对我而言,出路似乎只剩下一条——原路折回,到巴斯家避难。事实证明,之前幽影明知我身处巴斯家,却没有往窗里丢掷炸弹或手雷,可见中介巴斯对幽影尚有利用价值,他一时还舍不得杀他。但是,且不说返回极可能再遭幽影暗枪暗炮袭击,即使侥幸回到巴斯家,也不是长久之计。
摸索着缓步向前,管道尽头出现光亮。我从管口跃下,已身处大厦背侧,一条鲜有人注意到的羊肠小道。
巴斯说得对,被幽影盯上的人,的确几乎失去了生的希望。
之所以用“几乎”,就是说有例外存在,那个例外,叫柯刀。
所以现在,目标已然明确。
我要做的不是找出幽影进行反击,也不是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飞窜,而是尽快找到柯刀,然后,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6
当我用撕碎的布料包扎好伤臂,灰头土脸出现在柯刀面前的时候,他正和颜悦色地在店里吃面。吃法一如既往地奇特,将几十颗剥了壳的开心果浸在牛肉汤里,夹一粒开心果,过一口面,好像把开心果当作美味的佐料。一边吃面,还一边和女友煲电话粥,时而开怀大笑。
柯刀近来处于热恋期,手机好像成了呼吸器,离开一时半会儿都会让他断气。先前致电他一直占线,打了一小时才通,一接起来就抱怨忙忙忙,要不是得知我有生命危险,他才懒得与我碰面。
柯刀长着一张俊朗的面孔,丹凤眼高鼻梁,说话声洋洋盈耳,极具男性魅力,嘴边却常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
还在读高中时,柯刀在学校里就有了女粉丝团,且十分疯狂,各种求爱信件能把他的座位淹了。有一次走楼道他没留神,裤子沾上了墙面石灰,我看着扎眼,只是帮他稍微一拍,都招来女生仇恨的目光,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出色的外表也使柯刀在执行猎杀任务之余获得了诸多客串肥皂剧的机会,如果你有空瞟上一两眼当红剧集,指不定能在公园长凳上、汉堡店厨房里看到他的身影。
值得一提的是,在今年上映的一部名为《杀手礼物》的小成本影片中,柯刀总算熬出头出演男一号——杀手一角,不过该电影票房、名声遭遇双线惨败,在烂番茄网上获得史无前例的低分,柯刀还被影评人批评为花瓶,演技稀烂。
你根本不懂杀手,不了解杀手的内心,怎么能演好一个杀手?!——来自某著名专业影评人。
“来了?先点东西,这里的牛肉面不错。”见我来到,柯刀慢条斯理地招呼我坐下。
“幽影……幽影……”我刚躲过幽影追击,惊魂甫定,后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你好像流了不少血嘛,别吃牛肉面了,吃碗乌鸡面补补血吧。”柯刀向服务员伸出一根食指,“再加个荷包蛋。”
“你觉得我还有心思考虑补血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很惨白很难看。
“安心啦,先吃面先吃面。”柯刀说完不再理睬我,脸颊紧紧贴靠着手机,恨不得把整个人塞进电话里,话语温和婉转。
过了晚饭时间,面店生意冷清,没有其他客人。服务生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却已经有了孩子,我进店的时候他正跟在小孩身后厨房客厅满地跑。我招呼一声,服务生似乎有点疲倦,打着哈欠,不情愿地过来替我抹桌。
柯刀沉浸在自己的电话世界里,声音温顺得像一只猫咪,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是杀手排行榜第一的王牌,屡次逃过幽影追杀的神人。
幽影曾使尽浑身解数想置柯刀于死地,无论是放暗枪、预设液体炸弹或者干脆朝柯刀住处扔手雷,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扔出的手雷甚至神奇地弹了回来,在自己面前炸开花,幽影为此养了半年的伤。
幽影唯一忌惮的人,杀手界的王牌,我的希望寄托者,现在正如临大敌,聚精会神地——打手机吃牛肉面,其间还从兜里两次摸出开心果,加在面里,对周遭可能产生的危险无任何防备。
“拜托,我小命危在旦夕,你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幽影要是冲出来,看你怎么应付。”见柯刀压根没有停止通话的迹象,我小声嘀咕道。
柯刀仿佛听到了我的抱怨,暂停唠叨将手机放到桌上,煞有介事地对着我道:“事实上,幽影就在你身后。”
这一恐怖片中的俗滥对白着实将我吓得不轻,脑子“嗡”地一下,浑身血液像是要涌上天灵盖。我下意识去摸枪,原本放在内袋里的马克22手枪却不翼而飞。
枪……枪呢?
还没开战,就先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武器,我面皮紫涨,下颌微颤。
是刚才那服务生。他在用抹布替我清理桌面时顺势偷走了我的枪,众目睽睽之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普通服务生又怎么会有如此手法?
但是,新的问题来了,既能近身偷枪不被察觉,为何不借机袭击我们?
此时,原本坐在收银台里的服务生——幽影忽然“腾”地站起。他手举着双枪对准柯刀,除了我的马克22,另一把则是柯刀的格洛克。
不光是我,连柯刀的枪也被幽影顺走。我看着柯刀,双眉直竖。好了,玩脱了吧?再吃面煲电话,看你怎么收拾!
幽影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盯着柯刀目不转睛,像是要在今天一雪前耻,却迟迟没有开枪。
“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面对幽影的双枪,柯刀喝了口牛肉汤,擦嘴站起,“第一,柯刀这个名字是我十岁学刀之后改的。”
都什么时候了,柯刀居然说这个!要不是双腿发软,我真想冲过去给他个大嘴巴。而幽影竟认真地听着,面无表情的他不敢分心地目视柯刀,额角竟滑下汗水。
“第二,用枪,是为了约束自己。”柯刀话音刚落,两柄飞刀脱手而出,银光闪动,如惊鸿掣电。
再看幽影,双目突出,脸上尽是惊恐之色,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飞刀已钻入幽影咽喉,一道血线自喉头笔直拉下。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迅猛,幽影自然也不可能想到,转瞬之间,强弱形势已发生逆转,他都来不及扣动扳机。
另一把飞刀,则向着收银台前的桌底射去,眼看就要命中在桌下玩耍的五六岁孩童,那孩童竟以一个夸张姿势避开,双腿一蹬朝前翻滚到门口,撞开落地橱窗离去。
原来,服务生是虚掩,孩童才是真正的幽影。不,那样的动作不是五六岁孩子能做出的,幽影是侏儒!服务生不急着开枪,是因为没有十足把握制服柯刀,而当我们的注意力被服务生吸引,侏儒便可伺机在桌底放暗枪。
侏儒在等待一个契机,百分百击败柯刀的机会。这个契机就是柯刀出手的时候,只要柯刀向服务生出手,必将露出破绽,那时埋伏在暗处的真正幽影便能稳操胜券。
幽影那看似复杂、多此一举的计划,实际上有着巧妙逻辑。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替幽影打头阵当挡箭牌,难道,这才是幽影最可怕的地方?
“别让他跑了!”望着幽影远去的身影,我焦急地对柯刀叫道。
“少安毋躁,还有一把飞刀没用呢。”柯刀沉着地说,慢悠悠朝胸口摸索。
我不得不佩服柯刀,没有他,今日我铁定要喋血街头。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艺高人胆大的含义。我为之前的误解朝他点头致歉。
谁知柯刀在胸口探索了一会儿,忽然尴尬一笑,嘴角露出浅浅的酒窝:“糟了……早上用那把刀替陆小佳削苹果,落在茶几上了……”
“……”我说不出话,重重拍了一下额头。
我俩就这样看着幽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淡墨般的暮色罩下,一切看上去都是暗暗淡淡、模模糊糊的,好像泼了墨的大幅卷帙。
7
接下来的一周很平静,幽影没有再出现,我认定他是知难而退,和一心猎杀我相比,保住自己性命显然更加重要。巴斯打来过电话,打算替我注销杀手执照,可能觉得我已经殒命不会再接,听见我鲜活的声音后被自己的烟雾呛得呼吸困难,老半天说不出话。
来说说柯刀。
这家伙竟像一帖膏药般粘上我,堂而皇之住进我家。起先我倒并不在意,半年没见他,也确实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便帮他整理出客房,供他入住。只是,他的生活习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当着加岩的面也毫不收敛,白天敞开前胸露出胸肌窝在沙发里吃开心果看电视,聊电话故意打开扩音器。晚上也没有消停,戴着耳机大唱Rap,有次都凌晨了竟心血来潮对着窗外学狗叫,学得居然还很像,引得街道上群狗回吠,惊动了社区委员会。
“小柯,这些天一直住我家里也不跑业务,不会影响你工作吧?”我含蓄地问他,在地上铺了张坐垫,坐下。沙发已被柯刀占领,上面放满各种零食、杂志,偌大一张双人沙发愣是找不出半点空隙。
“我现在是休假期,完全不用顾虑。”柯刀笑道,将去壳的开心果向上一抛,张嘴接住。
“休假?你前段时间到底在忙什么,连个鬼影都不见。”
“策划同学会。”柯刀神秘一笑,“猜我联系到了谁?冰川哥!然后发现有五六个同学都在邻州波顿特,到时候聚会你可得一起。”
“只是策划同学会这么简单?”
“嘿嘿。还有就是应付王健。”柯刀舔去拇指上的芝士。
王健是德萨古斯当地很有名望的侦探,缉拿杀手的行家。
“我看了报纸上王健的专访,他好像打算明年退休。”我说。王健也是杀手重点需要留意的对象,不少同行栽在他手上。
“谁知道。”柯刀将双手枕在脑后,无所谓道。
“你是害怕王健,想躲在我家吧?”
“随你怎么认为。”柯刀满不在乎道,悠闲地拆开一包薯片,倒进嘴里,一脸不管你说什么老子就是不走的无赖样。
如果说,柯刀的糟糕表现仅仅在公寓里也就算了。最受不了的是,我执行任务他也跟着,好像老超人耐心指导小超人的臭屁样子。
今天的任务是暗杀一位落魄老板,破产之后不敢面对现实,整天把自己关在厂房休息室里。
我和柯刀从巴斯那里接过任务信封,驱车前往猎杀地。在一条小径上行驶了不到三十分钟,路旁出现一座三层高的厂房,厂房前有着开阔的广场,堆满木料、铁皮等废弃物,看上去倒闭了有一段时间。
我俩下车,通过生锈的破铁门走入广场。虽是大中午,但天色昏暗,让人产生夜幕将至的错觉。我和柯刀在厂房外围走了一圈,见窗户紧闭并无异样,便径直进入。
整个厂房已经废弃,不见人影。休息室在一楼楼梯下方,木门是紧闭着的,我拿出钩子插入锁孔,再推,门还是纹丝未动,木门从内部上了锁,那落魄老板果然在里面。
我和柯刀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耸耸肩,稍微后退。我调整呼吸,忽然出脚将木门踹开,将马克22对准室内。
浓重的血腥味。
休息室内杂乱不堪,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地面还留有木屑石灰,似乎不久之前刚施工过。一具尸体仰天平躺着,明显遭到过凶手破坏,已经不成人形,连我看了都觉得反胃,除此之外,不见半个人影,也没有可以藏匿人的地方。
“啊偶……被别的杀手抢先一步?”柯刀用手帕捏住鼻子,无精打采地说。
休息室的两扇窗朝外打开,风声呼呼,将室内奇特的味道稀释,也让我的思路清晰起来,所有线索在这一瞬间连成一条直线。
我想,我已经破解了阿光背部中枪之谜。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猎杀任务,什么破产老板,什么想不开关自己禁闭,都只是幌子。雇主的目的不是买凶杀人,而是将我们引到厂房休息室中。
进入厂房之前,我和柯刀在外部巡视过,每一扇窗都是紧闭的,而休息室的门又是从内部上锁的。就是说,在我们进入厂房这段时间里,凶手打开窗户逃离了休息室。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当你破门而入,发现猎杀目标被杀,室内无人而且窗门大开,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自然是走到窗前向外查看,这一看,就中计了。你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窗外,这个时候,原本藏匿在室内的幽影已经用枪对准了你的背部。
对了,幽影自始至终都在室内,因为是侏儒体形小,他就藏在哪个我们思维盲点的地方。
我的视线在室内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那具尸体上。这就是凶手肆意破坏尸身的原因,如此惨不忍睹的尸体有谁愿意接近、查看,又有谁会想到幽影藏在尸体里呢?
我转动手腕,把枪口对准尸体,就要扣下扳机的时候,持枪的手却被柯刀一把握住。
“不要上当。”仿佛看穿我的心事,柯刀轻声地说,食指竖在唇间。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已经夺过马克22,从弹匣中取出子弹,倒出子弹里的火药,靠近尸体在地上铺出一条小拇指般粗细的引线,一直延伸到休息室门外。他朝我动动眉毛,示意我走出休息室,然后轻轻虚掩上门。
“你在做什么?”我将手拢在嘴前,低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绝大多数幽影要杀的人都是背部中枪而死,唯独他的前中介人在屋里被炸飞?”柯刀半蹲着身子,欣赏着地上的“杰作”。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见过幽影,知道幽影的真面目!”
“难道说……”
经柯刀提醒,我如梦初醒:正因为前中介人知道幽影是侏儒,了解他的一贯杀人手法,所以毫不犹豫地认定幽影藏匿在尸体里,并朝尸体开枪,而这一枪,才是真正致命的。
上周我们已经见到了幽影的真身,现在的我们,和前中介人的处境是一模一样的。
“准备哦。”柯刀恶作剧般一笑,用打火机点燃火药引线,我见势忙跨出几步,与他一同扑倒在地。
休息室内发出震天的声响,巨大的热浪扭曲了视线。引线最终烧到了尸体,而尸体内一定混合了某些炸药,遇热便会发生爆炸。
我朝着柯刀竖起拇指,他却早已站起。搀扶我起身后,柯刀推开残破不堪的休息室木门,门上除了火焰灼烧的痕迹外,还出现了圆形凹孔,带着血液的小钢珠在室内散得到处都是,有几粒到现在还在翻转滚动。
幽影怕炸不死我们,还在尸体里藏了钢珠。借着爆炸的动能,我和柯刀如果在室内怕是要被打成筛子。
狠毒的幽影。可怕的反推理能力。不幸的是他遇上了柯刀。
思忖之时,地面下方忽然有了动静,原本连成整体的水泥地面朝上翻起一块,鼹鼠般探出一个脑袋,五六岁孩童般大小,脸上却布满了皱纹。
幽影一周没露面,原来在布置场所,深挖藏身地道,要将我和柯刀一网打尽。而他刚探出头,柯刀的枪已经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幽影脸色大变,瞳孔剧烈缩动。
“为我们俩费这么大功夫,真是辛苦你了。”柯刀微笑道。
然后,扣动扳机。
8
病房里,三个白领模样的女孩围绕在穆嘉床前,与穆嘉聊天、说笑,另一个年龄稍长的西装男则不时地提醒她们穆嘉需要休息。病房中的嬉笑声轻下去不到片刻,复又上扬,西装男笑笑,无奈地摇头。
我倚在墙边,离病房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掌心握着阿光的手机,焐得都有点温热。
“原计划有所延误,但总算一切顺利,记得明天收看正午新闻。”
我看着昨晚发给穆嘉的短信,迟迟没有迈动脚步。
阿光曾与穆嘉约好,任务成功后便见面。如今幽影已死,到了该赴约的时候了。
但是……
迟疑过后,我最终决定离开。我知道,我无法代替阿光,或许,也根本无需代替。
阿光是对的,穆嘉不缺少人陪。即使在病房里,也时刻有亲朋好友的陪伴,而他,只不过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
手机在内袋震动,是柯刀发来的短信,连用了三个感叹号结尾:巴斯是周三傍晚找你,告诉幽影追杀你一事,而你却在当天上午致电我求助,是你未卜先知还是根本在耍我!!!
我狡黠一笑,按掉对话框。雇幽影杀我的人,的确是我自己,计划在和加岩轧马路吃美食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不这样的话,又怎能让幽影现身,替阿光报仇?又怎能逼柯刀出手相救?
“来了来了,快看电视!”穆嘉兴奋的声音从病房中传出,身边的伙伴也不再嬉闹,电视机的音量随后被调大,新闻中报道的正是幽影落网的消息。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成功……”这个时候,兴奋的穆嘉反而低着头,缓缓地说。
我这才注意到,从一开始,穆嘉的眼睛就在时不时地向病房门口张望,期盼着那个人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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