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礼物-青涩的记忆·同学会上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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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最后一次见到柯刀是上周末。

    整件事缘起于他打来的一个电话,那时我刚签收完一份从国内父母那儿寄来的快递,炉子上还煮着家乡菜小鸡炖蘑菇,手机在砧板上聒噪地震动起来。

    “今晚八点,收看棕榈台颁奖典礼,是现场直播。”柯刀说,语气平缓却犹如命令,叫人无从拒绝。

    “什么直播?吃完晚饭我要和加岩去看电影……”我歪着头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双手将牛排放入拌好的佐料中腌制。前几天加岩做沙律牛排时我留了个心,暗中偷师,今天晚上等加岩回来想给她个惊喜,来个中西菜式大混杂。用餐完毕再看个电影,简直美妙,不想半路杀出个柯刀。

    “电影颁奖,有我。”柯刀话语中透出不悦。

    “可是我们已经在网上拍了票,这样吧,电影结束回家看录播吧?”我为难地撇着嘴道。

    “你自己看着办。”柯刀简洁地说,话语冷冷的,挂电话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像是把听筒重重摔在话机上。

    过完圣诞节,进入新的一年,各大电影和电视节与颁奖晚会层出不穷,著名的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奥斯卡奖、金球奖。此外,还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冷门评奖,如棕榈台的金貘奖。

    棕榈台是德萨古斯一家小规模电视台,投资方是制药发的家。广告多,整个电视台气质也很奇葩,常策划出人意料的影视、综艺方案,让观众永远抓不到它的“点”在哪里。

    比如该电视台曾斥重金打造过一部名叫《三目女》的电视剧,讲述一个畸形女孩的悲惨经历,长了三只眼睛的她因为买不到合适的太阳镜苦恼不已,继而患上严重抑郁症,前半部算是催泪的苦情戏。直到有一天女孩偶然获得穿越时空的能力,于是观众开始跟着她的脚步穿梭于过去未来、现实虚幻,陡然成为魔幻探险剧的节奏,连播了十季一百集都没有完结的迹象。正当观众疑惑这部剧该如何收尾时,三眼女孩穿越到了古典名著《西游记》的世界里,然后,她,找到了真爱,决定不再回去……完。

    “多无聊的人才会追这种剧!”有次吃烧烤时我当着同事们的面吐槽《三目女》,引发大家的强烈共鸣,笑声要把顶棚都掀翻,柯刀却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该剧的铁杆粉丝,还买过影视周边产品三眼贴纸,贴在眉心玩Cosplay。

    就是这么一家奇怪的电视台,去年却成功转战大银幕。

    在看到电影市场巨大的吸金能力后,棕榈台也决定分一杯羹,去年暑期档推出悬疑大电影,号称只有百分之一的观众能猜到结局。故事主角小Y是某地下A乐队歌迷,因此对曲风相异的B乐队嗤之以鼻,恨屋及乌,厌恶情绪也波及到B乐队歌迷身上。整部电影用四分之三的时间表现小Y如何不计前嫌团结B乐队歌迷,说服自己的富豪父亲出资邀请B乐队到德萨古斯万人体育馆开演唱会,并免费提供门票。情节曲折,催人泪下,令观众一度为小Y与敌对歌迷之间的情谊而动容。演唱会那天,全世界几乎所有B乐队歌迷涌入体育馆,迎接属于他们的盛大节日,然后,在家里的小Y阴笑着按动控制器,引爆了事先埋在体育馆里的炸弹,万人大馆瞬时夷为平地,B乐队歌者们和他们的歌迷一同玩完……

    听说还要拍续集,因为票房过了亿。

    值得一提的是,小Y的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是一名女跨栏运动员,与我和柯刀还是要好的朋友,在她的热情赠票下我被逼着看了五遍该电影,差点在影院里吐到脱水。而今晚,她也在颁奖典礼中担当嘉宾。

    当八点的钟声敲响时,她一身旗袍出现在荧屏上,本就劲爆的身材更显得凹凸有致。她用魅惑的声音宣布:“金貘奖典礼开始了哟。”话音刚落镜头一转,橙黄色的舞台上,合拢的天鹅绒大幕缓缓拉开。

    “开始了,快来看柯刀。”我忙通知正在刷碗的加岩。

    “这么准时,这电视台照理应该放广告的呀。”加岩解下衬衣外的围裙,坐到我身边。我俩一起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比自己获奖还要激动。

    奏鸣声激昂澎湃,朱红色大幕向两边打开,一束追光灯打到舞台中央,照亮的却是一包——洗衣粉。画外音响起:新配方!才怪。新功效!才怪。只是换个包装毫无新意,但是还是要做广告,×××洗衣粉,你值得拥有。

    是广告!

    我和加岩面面相觑,为这家洗衣粉厂商的诚恳而感动不已。

    尔后帷幕又被拉开五次,每次都出现不同的商品:牙刷、洗洁精、墨镜、棕榈台自制药品……等到主持人出现,典礼真的开始时,我和加岩已然失去先前的兴奋,警惕地望着屏幕,生怕他脱下假发开始推销,告诉我们:还是广告。好在这一幕并未发生。

    “各位,当我出现的时候,说明晚会已接近尾声。”主持人看了眼腕上的金表,无忌讳地直言道,“让我们抓紧颁发各奖项,把时间留给广告。”观众席中爆发出海啸般的掌声。虽然已对棕榈台的一贯作风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看呆了,握着遥控器的手就那么僵硬地悬着。

    随后,主持人在不到半分钟时间里念完了包括最佳男女主角在内的获奖名单,好似高中教师公布学生分数那么简洁、迅速,又让我想起相声里的报菜名。

    “为了替电视台省下嘉宾车旅费,本组委会已将奖杯快递到获奖者手中,因此上台颁奖环节取消。”主持人一脸真诚道,台下莫名掌声雷动,加岩手一滑将咖啡洒在了沙发上。

    “不过,还是有一个奖项需要浓墨重彩一笔。”主持人话锋一转。

    “女士们先生们,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接下来要颁发的是压轴大奖,没错,你们猜对了,金貘奖最差男演员奖!这个幸运儿会是谁呢?”主持人浓眉轩动,言语中满是期待。

    追光灯偏转、后移,光线打在前排候选席。候选席里的柯刀难得地穿上黑色西装,外边还套了件亮红色马甲,长发梳得油光笔挺,在脑后束成马尾,简直有点金城武的范儿。

    “这是柯刀?”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柯刀向来不修边幅,比我更痛恨西装革履,再冷的天在家也赤裸上身,我一度怀疑他有裸露癖,他却说这是魏晋遗风。即使在严肃的证件照里,柯刀都只随意套件汗衫配上喇叭裤,为了今天的晚会竟然特意挑选一身行头,真是活见鬼。

    不过,换了一身皮,本性却没有更改。荧屏里的柯刀打着哈欠,掂弄着手心里的开心果,不时轻轻一抛,张嘴接入口中,座位下洒满果壳。

    柯刀是少数几个愿意不报销车油费参加典礼的嘉宾,追光灯在候选席周围一通乱晃,最终锁定在他脸上。

    “金貘奖最差男演员,柯刀!”主持人宣布道,柯刀得意地起身,露出处变不惊的微笑,向大家招手致意。观众席中尖叫连连。

    “成了!”我高举双臂。虽然不知道这台晚会意义何在,总算柯刀拿了奖,对得起作废的电影票。

    “恭喜你!”主持人把奖杯交到柯刀手中,说道,“按照惯例,你要给观众说个笑话才能下场,可以吗?”

    柯刀点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来是有备而来,难怪前几天用我的账号在网上买了这么多笑话集。

    他走到舞台正中,左手捧金杯,右手还在下意识抛动开心果,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介绍道:“各位,晚上好。我是柯刀,本职工作是一名杀手。”

    台下安静了一小会儿,忽然间笑声如井喷,声势浩大。

    “这个不是笑话。”柯刀忙解释道。观众席笑声越发浓烈,镜头切换,台下有观众乐得摔在了地上。我和加岩面无表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想这就是两个国家笑话文化之间的差异吧。

    “很棒的笑话。”主持人粲然笑道,宣布晚会到此结束,生生将柯刀精心准备的笑话封杀了回去。

    或许觉得不够尽兴,晚会后柯刀致电我,让我出来喝上一杯。当我驾车抵达颁奖剧院旁的酒吧时,柯刀一手托着奖杯,正在硬逼着酒客们和自己合影,也许是太过张扬,他的举动引起了上届金貘奖最差男演员亨特的不满,一语不合,两人很快扭打起来。

    “你知道我平时有多努力吗?组委会瞎了眼才会把奖颁给你!”亨特抓住柯刀的头发,龇着牙说。

    “那是我应得的,是组委会对我演技的肯定。”柯刀给予回击。亨特没有头发,柯刀只好揪着他那硕大的耳朵。手枪就斜插在西服内袋里,但柯刀似乎并没有拔枪的意思。

    我只好充当调解员,冲过去和酒保一起将两人架开,不慎还挨了亨特一肘子,眼前直冒金星。

    见无辜的我受到殃及,柯刀才就此罢手,半推半就回到卡座里。

    “你呀你呀,能不能少招些麻烦?”我揉揉中伤的脸颊对柯刀说,却发现他根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貘奖杯,冷不防小鸡啄米似的亲上一口,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有个男人缓缓走到卡座旁,手中拎着一只黑色皮箱。这人身材高大,仪容修洁,留着两撇修剪齐整精致的小胡子,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柯刀。他身后跟着个大眼睛女孩,步伐轻盈,嘴角带着少女般无邪的笑容。

    来人名叫叶小枪,杀手榜排名次席,擅长狙击。叶小枪弹无虚发,出手严谨近乎机器,至今还保持着百分之百的任务成功率。尽管名次屈居柯刀之后,业内却没有人怀疑,他是唯一有能力击败柯刀的人。

    “杀手榜排名第一的杀手,为何总做出自掉身份的蠢事?”叶小枪俯视柯刀,神情肃穆却带着睥睨之色。他所指的自然是之前柯刀和亨特的斗殴。

    “一个杀手不怎么喝酒,到酒吧也只是点一杯奶昔,像个大姑娘,我才想问这是为何。”柯刀展颜道,目光落到叶小枪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上,杯里盛满粉红色的饮料。

    叶小枪皱起眉头沉吟不语,面露不快。女孩上前轻抚他后背:“好啦好啦,不早了,快回家吧。”我也忙打圆场道:“对对,都是同事,何必伤和气呢。”心想他俩要打起来,可不比那亨特,十个我都拦不住。

    “你第一的位置不会长久,就在今年。”叶小枪笃定道。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到前台又要了杯奶昔,走出酒吧,对后头的女孩置若罔闻。

    柯刀无所谓地耸耸肩,恢复之前的喜态,旁若无人般开始与金貘奖杯说话,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

    “就要开同学会了,为了你我这脸上还挂了彩。”我拿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检查伤势,左脸颊红肿突起一块,宛如牙龈发炎,“到时飞波顿特的机票我得找你报销,算作医药费。”

    “反正我不去,权当把我的机票给你了。”柯刀说,总算放下金杯,兀自玩起桌面上的骰子。

    “你不去?你是组织者啊!”我夺过骰子,让他好好说话。

    “最近我接了一单任务,很有挑战,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柯刀若有所思道,不知从哪里变出开心果放在桌上。

    “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柯刀,杀手界的王牌,还有你完不成的任务?”我哈哈笑道,柯刀也陪着我一起笑。

    在欢快的气氛里,我俩又喝下两扎啤酒,吃掉半包开心果。

    后来他果真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连手机都联系不上。

    2

    柯刀的失踪打乱了我的计划,整日奔波忙于寻找他的下落。直到班长打电话过来,我才重新想起高中同学会的事情。

    原本想推脱不去,然而高中毕竟是我学生时代最开心的时光(尤其是崔纽转校后),况且如今身处异国不能回家,思乡之情愈烈,和老同学见面叙叙旧或许能够缓解。

    聚会前,我打开父母寄来的快递箱,拿出那件衣服,来不及清洗,捏着鼻子穿上,又在外边加了件风衣,便开车向机场而去。

    航班飞往邻州波顿特。除了我和柯刀,联系到的同学大都在那里工作求学,就近原则,聚会地点也就订在波顿特的一家中餐馆。

    出了机场,日渐偏斜,阳光从枝头洒落,我的影子被拉得狭长。临近二月,天气十分反常地回暖,让奔波劳累的我背心燥热生汗。我坐在出租车里,摇下车窗,草木气息弥漫,顺着呼吸沁入体内,燥热这才有了缓解。

    细细一算,已有近十年没和高中同学见面,他们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现在的我,越发相信世事的无常。当年在教室里吃辣条写作业一心只想考个好大学的我,又怎会想到流落外国成为杀手?

    付完计程车钱,我径直进入饭店,心跳竟加快,堪比首次执行杀手任务时的心情。

    包厢近在眼前,我驻足门口犹豫不前,忽然有种近年来我其实身处异界,包厢门里边才是现实世界的感觉。我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害怕面对现实的,这些年说已经淡忘过去,实则只是逃避,也许我根本从来就没释怀过,也难怪加岩说我总是皱着眉头笑,潜意识里的真实念头已被压抑太久,怎么能够释然笑出来。

    我打起退堂鼓,有了临阵脱逃的念头。转念一想,假设同学们已经得知我在国内的事情,对我另眼相待的话,就不会赴今天的约,既然他们都来了,我畏畏缩缩岂不是很小家子气,再者说我是被他人陷害,本就问心无愧。

    “抱歉,迟到了。”

    我调整呼吸,脱下外套挂在臂弯上,拉开移门说道。

    原本喧闹的包厢倏然安静,围坐在桌前的班长、冰川哥、一迪、秀衩、晏斐,他们的目光像标枪向我投来。然后,开怀大笑。

    笑声中,我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一股和煦的暖流在浑身周游,仿佛多年飘荡在外的游子回到家中,感觉安逸而舒适。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高中时的伙伴们。岁月在他们脸膛刻上深浅不一的印记,好在他们的笑脸,仍像当年那样鲜明灿烂,要是换上校服,一定更有追忆青春之感。

    慢着,校服?我忖道,蓦地明白他们刚才大笑的原因。

    “靠,上当了!”我骂道,果然只有我穿校服来,而且父母亲帮我寄来的还是高一的汗衫,穿在身上短一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穿了露脐装。

    “小李子还是当年那耿直青年啊!”冰川哥忍俊不禁地瞅着我的肚脐眼,穿校服追忆似水年华正是他的提议,上当的却只有我一人,其他人要么身着职业装,要么打扮休闲,可想而知我夹在中间是有多另类。

    “你们先开始,我换衣服去。”我愤愤地说。包厢里开着暖气,穿上风衣遮盖校服的话非捂出痱子不可。

    “换什么衣服呀,就这样挺好!”

    我转身要去楼下买衬衫,却被冰川哥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截住,就像高中时那样拽着校服下摆一拉,我轻易地就近坐下。恍惚间,我以为时光倒流回当年的教室,坐到的还是那张椅背上涂有修正液的木椅,教室里的大家依旧盲目却又兴奋地憧憬着不切实际的未来,而最后排的冰川哥,仍然是那个只会为中饭吃什么而忧愁的胖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冰川哥的脸颊尖了不少,眼睛下方缀着两块深色眼袋,面容有些憔悴。健谈的能力倒是与日俱增,饭桌上的话题往往都由他最先起头。

    冰川哥高中毕业即出国,本科在海棠市,后在波顿特修完硕士,是在座所有同学中留学时间最长的,离校后在一家发动机公司设计图纸,因压力过大辞职待业中。

    等上菜的间隙,大家依次做了近况报告,除了一迪,似乎都是加班加到手脑抽筋的上班族,薪资待遇也不会比国内同学高多少。轮到我介绍时,我说自己从事服务行业,心想也搭点边,不算欺骗大家。

    “都以为咱们定居国外多风光,其实也就自己知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遇上麻烦手足无措那是常事,毕竟根不在这里。”冰川哥搔着依然肥厚的脖子,感慨道。

    “是啊,即使生活已举步维艰也要坚持下去。”文艺委员秀衩无奈笑笑,“其实我早想回国,怕被国内亲戚朋友嘲笑为混不下去才回来,尽管这就是事实。”大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每天开导完顾客下班第一时间就直奔郊区的心理诊所,暗中接受治疗。在那里,他碰到过三四个前去治疗的同事,彼此守护着秘密,在单位碰面也只是含蓄一笑。

    “所以这也是举办同学聚会的初衷,同学之间就该互相帮助,多沟通。”班长插话道,“交流多了,你们就会发现,唉,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过得这么惨,大家都一样,心态也就平衡了。”他掏出一根烟,笑着点燃,大家闻言纷纷点头,发出赞同的声音,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又轻松起来。

    “我倒没你们这样的感悟。”一迪扶正黑白相间的格子鸭舌帽,悠闲道,“人生嘛,还是讲机遇的。要不是大学参加话剧社,我又怎么会认识莱昂纳德这样的未来之星,更不可能成为他的经纪人。现在,每个月能挣这么多。”一迪用食指和拇指比划钞票厚度,用词含糊,意在让我们追问究竟多少。不想我们个个保持缄默,谁都没问。

    “小李子,你刚才说的服务行业具体是做什么的?”冰川哥扭转话题,凑过来问我道,“听说你和柯刀在德萨古斯发了大财。”

    “是啊,我也听柯刀说了,干得好的话拉兄弟一把呗。”秀衩双手合十做可怜状。

    “杀手。”众人逼问之下,我只能老实交代,谁想居然引发了同学们新一轮哄笑。看来一直在国外的他们并不知道我国内那档子臭事。

    “人到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吧。”班长发话道,替同学们一一倒满杯中酒。

    聚会是柯刀策划,酒店却是班长订位挑选的,包厢里宽敞雅致,除了液晶电视外,还配有多媒体设备,话说得累了,唱K嚎几嗓子不在话下。

    “咱们不等许婕了吗?”我重新扫视一遍饭桌,数了数人头,确定许婕还没有到。

    “我看悬,在她社交网络留言都没回音。”秀衩叹气道。

    “就是看到留言她也不一定会回复。”团支书晏斐说,她刚从洗手间补完妆回座,过去天然呆小女生现今俨然一副职业女性的知性,“闹出过那种事,怎么还会来掺和咱们的聚会呢,女人心最脆弱了。”

    那种事?我在脑海中搜检与许婕相关的高中往事,猛然一惊,大致忆起。

    许婕真的还在意吗?我兀自忖道,希望这只是大家的臆测,毕竟已过去那么多年。加岩显然就不会再揪着过去不放,要不是有采访任务在身,我都想带她一起参加同学会。

    “先不管了,我的肚子要提出抗议了。”冰川哥打断我的沉思,跃跃欲试地目视着一桌好菜。

    “那么,干杯!”班长引导大家举杯,吹响了冲锋开战的号角,“难得有缘这么多同学同聚海外,大家今天尽兴!”班长如今是生物研究所的博士后,不用像高中时那么收敛,据说一进大学就把头发染成了白色,每周换一种颜色,终于不负众望把自己折磨成了秃顶。

    “先敬没来的柯刀!”看了不少武侠剧的一迪自以为很懂地附和,习惯性地将杯中酒往地面一洒……

    “拜托,柯刀还活着啊!”冰川哥给一迪一拳,接着一迪又被我们罚酒三杯。觥筹交错,酒路一开,气氛迅速达到高潮。

    “我还挺想念柯刀,当年他在搏击赛中让我吃尽了苦头,真想放开手再和他打一次,释放一下后说不定心病也会有所好转,小李子你能替我安排吗?”秀衩摘下黑框眼镜擦拭,二级运动员的他现在看上去十分斯文,内心却依然充满野性。

    “和柯刀对打?这可并不是好主意,你要三思。”我笑着提醒道,能否治愈他的心病我不知道,肉体上的新病是添定了。

    “话说,柯刀到底摆的什么乌龙,把我们一个个联系上,自己却临阵脱逃了。”几杯酒下肚,一迪脸颊像抹了腮红,声音也轻飘飘的。

    “我也不清楚。事实上,他已经失踪很多天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由低落起来。

    “怎么了?”团支书晏斐关切地问,高中时她是柯刀的头号脑残粉,学校规定男女不能混坐,她就趁下课的时间挪到柯刀座位旁,盯着他的空座位发怔。

    “只是遇上了一些小麻烦……大家不用在意。”为避免影响大家欢愉的心情,我说道,连续喝下几杯闷酒。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他一定能逢凶化吉。”冰川哥看出我的郁闷,陪我一起喝酒,然后抬起头微笑着看大家,“大家忘了柯刀高中的绰号了吗?”

    3

    柯刀高中绰号“不死萌娃”。顶着一张帅气的娃娃脸整天吊儿郎当的卖萌样,惺忪的眼睛像是永远都睡不醒。

    实际上柯刀高二文理分科才进到我们班,属于外来者,谁想一来便反客为主,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不过,这之前学校里已经流传着各种关于他的传说,有人说他是富商之子,慷慨大方,他们亲眼看到柯刀在食堂打完饭,一时兴起将饭卡留在扣款机上,去除扣款保护,请身后所有同学吃饭,要知道,他身后可排着长龙般的队伍。女粉丝们得知这一消息,纷纷捂脸花痴地表示:柯刀好酷!好友善!

    当然,也有人说浑浑噩噩的柯刀其实是忘了拿饭卡,至于关闭扣款保护,只是方便自己一次性在超市里买更多的开心果。女粉丝听说这种说法,更加难以淡定,纷纷表示:柯刀好呆萌!好有爱!

    这个世界怎么了?

    除此之外,柯刀还是全校唯一留长发的男生,严重违反校纪校规,政教处却没有找过他麻烦。所以又有人说柯刀是重病患者,化疗导致脱发,学校出于人性考虑才允许他戴假发上学。马上又有人提出异议,说他看到柯刀头发里藏着三两根白发,假发哪里还会做得那么细致的……

    众说纷纭。

    而我并没有想到这位“重量级人物”会成为我的同桌兼室友,并且到现在仍隔三差五拨弄我脆弱的神经。

    高二开学第一天那次迟到,揭开了我俩故事的序幕。当时我尚未从暑假综合征中调整过来,几乎踏着上课铃声进入教室,整个班级只剩下最后一个空座,旁边的柯刀懒散地靠着窗,对我笑了笑,霎时我也受他感染眼皮沉重,险些站着睡着。

    我用力咬手指令自己清醒,刚在座位就坐,便发现余光里有不明飞行物做着忽上忽下的弧线运动,定睛一瞧,竟是开心果。

    原来,柯刀正熟练地剥开果壳,信手将果实往上一抛。无论他神情多么漫不经心,开心果总会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嘴里。他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着开心果,直到老师进教室上课才稍稍坐正,一抖额头,用刘海遮挡住眼睛,开始不动声色、明目张胆地睡觉。

    是的,下课吃开心果上课睡觉是柯刀的必备节目,可恨的是这么吃零食他的身材依然保持完好,腹部肌肉坚实虬结,学习也没有因上课不听而落下,除了英语之外几乎门门功课第一,成为新一代班级学霸。

    我平生最反感不劳而获的人,尤其是长得还比我帅的。因此我和柯刀并没很快成为好朋友,虽是同桌,话说得却并不多,毕竟“时差”不同。

    寝室里,柯刀也不是合群的那一类人,往往都在上铺应付女生们的信件,倒是挺认真,每封都拆开读过。

    高二刚开学那几周,酷暑未消,好在寝室配有空调,抚慰了同学们躁动不安的心灵。但是好景不长,新一轮让电计划来临,常常是从傍晚七八点起,整幢寝室楼停电,持续到天明。

    上完晚自修回来,面对寝室楼这么一只又黑又热的闷锅,我们怎么能够忍耐,于是在高三楼长的支持下,我们策划了统一的抗议行为。

    计划在十点四十分敲定,由各级层长传达给每个宿舍的寝室长,再由他们动员寝室所有成员。我们听了冰川哥带回的消息,当即拍着大腿表示附议,随后脱到只剩内裤,端出脸盆去水房装水。

    当时的景象我至今历历在目。一楼到六楼,所有窗前都站满了手持水盆的同学,连平日里几个只知道死读书的一根筋男都踊跃参与,原本古板的脸上满是纯真笑容。

    我忽然明白,停电或许只是一根导火索,是被繁重学业压到喘不过气来的同学们一次释放的机会,因此计划才能如此顺利传递执行。

    十一点半,当学校钟楼刚敲响半点报时的钟声,只听每层楼有人领头喊“一、二、三”,大家同时将手中那一大盆水往窗外泼去,边泼边欢快地叫嚷,白练般的人工瀑布倾泻而下,猛烈地撞击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蔚为壮观。

    柯刀并没有加入我们,吃着开心果旁观一会儿后,说了句“无聊”,便转身离开。就在我们打算骂他装神秘、假清高的时候,柯刀又慢悠悠地走出来,手里端着自己的热水瓶,靠近窗边。

    “这才叫抗议。”柯刀打着哈欠道。

    我们恍然大悟,柯刀那句“无聊”的意思是:“还不够”,以及“你们弱爆了”。

    热水瓶从三楼直坠而下,在无人经过的暗角炸开了花,声音巨大。几乎所有人都受惊安静了几秒,紧接着寝室楼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大家的激情被引燃到了极点。

    我也跟着吼叫起哄,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学校一定会惩罚带头者,刚刚扔下去的热水瓶上写着柯刀的名字(为防止热水瓶弄错、丢失,我们会在瓶身上用修正液写上自己名字),第二天他非被请到政教处不可,看他怎么收拾!

    我狡黠一笑,折回寝室,这才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黑暗中柯刀拿错了,他刚才扔的是我的热水瓶……

    4

    “第二天我被政教处的杨老师训个半死,柯刀却安然无恙!”我捧着肚子说,差点把满腹的酒笑出来。

    “有印象。”冰川哥食指摩挲着下巴,“后来寝室楼居然再没停过电,据说还有学弟学妹在宿舍挂柯刀画像镇宅。”

    “真的假的啊……”冰川哥夸张的说法遭到我们一阵狂嘘。

    “这算什么。”一迪不屑地说,“我当年阴他的那一下,才叫充满创意。”

    一迪和柯刀高一就是同学,高二分班后一同排入我班,两人成绩拔尖,堪称“双星”。一迪擅长数学,高一时已将微积分学透,解题速率比还在傻傻建坐标系的我们不知道快上几倍,后来数学竞赛全国获奖被保送名校,如今退化严重,碰到两位数以上加减法都得按计算器。

    不过,一迪在高中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人活一世,全凭演技”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凭着惊人的演技获得老师的信任,背地里违反校纪校规那是常事,带头爬铁栅栏出校到网吧通宵,最高纪录连续七夜没有合眼,隔天出操时整个人走路就像在飘。

    “阴柯刀?”冰川哥大手搭在一迪肩膀上,“倒是蛮符合你以往的作风,不过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说的是语文公开课那次吧?”班长笑着呷口酒道,“后排坐满了听课老师,他们的评分关系到班主任职称的评定。”

    “所以班主任很重视啊,怕上课提问时我们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就把主题提前告诉几个好学生,让他们晚上回家准备,到时候点他们起来回答。”秀衩不怀好意笑道,“班主任最大的失误,就是信任一迪,让他当传令兵。”

    “没错。公开课的主题是‘小说、影视剧中的悲剧人物’,一迪却骗柯刀说是‘漫画中的坚忍模范’。”班长说道,“结果第二天柯刀发言愣是把柯南人物的悲剧性分论点讲得头头是道,害我现在看《名侦探柯南》心里都莫名沉重……”

    “柯南哪有什么悲剧性?”团支书晏斐不解地问,那天上课一定是开了小差。

    “你想,柯南明明什么都懂,小兰却还老是带他去女浴室洗澡,想要男人一点,却没有设备……”班长说,眼中闪耀着敬佩。

    “有设备……没有功能。”秀衩随口接道,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喷出一口酒来。

    “这……这是何等的坚忍!”一迪感同身受,痛苦地抓着头发,表情却异常恶搞。大家遂起立,为柯南几十年如一日的“蛰伏”而干杯。

    我那颗忐忑的心,也慢慢在这样的氛围里舒展。虽然我知道,与柯刀现在面临的困难相比,高中那些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对了,给你们看样好东西。”班长神秘兮兮地说,“算是我给大家的惊喜。”

    “什么惊喜?”我好奇道。

    “昨天上网刚问班主任要来的,还热乎,我自己都没看过,保证第一次大公开!”酒过三巡,班长也有些微醺,摇晃着肩膀起身,拉下东墙边的投影,拿来遥控器对着天花板下的多媒体放映机一按。

    “我认得,这是咱们的教室!”冰川哥举着酒杯道,眼睛里充满了怀念之色。

    投影上的确出现了高一教室的影像,灯火齐明,应该是晚上。视频画质一般,摄像机处于教室后方某个位置,机位得当,虽有些模糊,基本上每个学生的动态都能尽入其中,连冰川哥的打鼾声都隐约可闻。当然,影像中少了柯刀和一迪,当时他们还没有加入我们班。

    “什么时候拍的?我们居然没发现摄像机!”我既惊讶又有些惊喜地看着投影,影像中的我正侧着脸写作业,青涩的模样叫人心生怀念。不过我好像不太开心,板着个脸,同桌几次找我聊天我都没有理睬。

    我应该没这么无趣吧?哈哈。

    “这是高一家长会前一天的晚自修,视频本来要在家长会上放,让爹妈看看我们平日真实的表现。”班长环抱着双臂,和影像中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那时的他端坐在讲台上,名义上监督我们,实则自己也在开小差,大腿上垫着一本敦厚的砖头书。

    “这视频有十一二年了吧,班主任居然还留着。”我感慨,原来我写作业的认真样那么欠扁。

    “我跟你们说,这属于偷拍侵犯隐私,我当时要是知道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办法……”秀衩吐吐舌头,心有余悸,他那古板老爸要看到他在座位上戴着耳机还随节奏扭动腰肢,大约得气得血崩。

    “抱怨啥,这视频最终也没在家长会上放,现在成了我们唯一的课堂回顾资料,不也挺好。”班长打开窗,点燃香烟,凉风吹入,冷暖交汇,他的眼镜上起了雾气。

    “咱们学校其实还好,除了外墙栅栏处有几只摄像头,其他地方倒都是净土。”一迪说。这一点他最有发言权,翻栅栏出去上网曾多次与摄像头亲密接触,好在只要不出大事,老师并不会调监视录像查看,这才保全他在师长心目中的乖乖男形象。

    “我的手还挺巧的,现在就没这种耐心啦。”团支书晏斐托着下巴说,摄像机只拍到她的背影,却能看到课桌里露出的十字绣一角。整整一个月,晚自修她都在绣那东西,完工后送给柯刀,期盼着能够和柯刀走到一起。

    “别绣啦笨姑娘,你们直到毕业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句。”晏斐拢起双手放在嘴边,冲着昔日满心欢喜“劳作”的自己喊道。

    包厢静悄悄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抬头看视频,看着那时的自己。现在的我们,到底有没有变成当初自己渴望成为的人呢?即使没有,又有何妨呢?生活本就不是电影、小说,哪有这么多美满结局。叹息、惋惜、自怨自艾被这个世界改变,世界哪有空亲自接待你,说到底,真正改变你的只是自己的负面情绪罢了。

    然而,包厢里这份静谧还是被许婕的出走打破。视频里她的座位在教室中段,只见她每隔几分钟便看一下手表,第一堂自修课还没结束忽然放下笔离开教室,匆忙而又有些突兀。

    大量记忆在这一瞬间苏醒,我看看班长、团支书,他们也似受到触动,神情有了变化。明显地,他们也想起了那件事。

    “班主任之所以没在家长会上播放视频,原来是因为许婕。”班长拿起啤酒瓶,直接对着口吹下小半瓶。

    “或者说,是为了照顾许婕家长的面子。”冰川哥将筷子架在瓷碗边缘,暂停海吃。

    视频当晚,自习期间有不少同学离席,基本上是如厕很快就回来,只有许婕,晚自修结束都不见人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而那一晚,我们班的班费袋子也不翼而飞。袋子里存放的是白天收齐的班费,刚考完期中考试,全班外出秋游后余下的费用,晚自修前由生活委员——我放入绿色布袋,再置入班主任办公室的抽屉里。

    “我说呢,班主任为什么会怀疑到许婕头上,全都因为这视频,因为她那晚的反常出走。”秀衩交叉着双手,若有所思。

    “只是离开教室时间长了一点,这能说明什么?”班长擦去胡子上的酒沫。

    “所以起先只是怀疑她呀。”晏斐说,“我记得第二天,许婕被班主任叫去问话。在咱们看来,家境富裕的她绝不可能偷拿班费,余下的班费少得可怜,满打满算不足三百。”

    “她家做生意的吧,我看她那个MP3,当时得好几千,听说只是用一个月生活费的结余买的。”冰川哥啧啧道。

    “那不结了,这么有钱怎么会去顺三百块小钱,逻辑上也说不通啊。”一迪说。高一时许婕曾疯狂迷恋这位隔壁班的数学小王子,每天送早餐到他班级门口,不过他好像不领情。

    “你们就没人站出来为她说话?”现在的一迪倒嗔怪地望着在座的我们,宛如正义使者。

    “问题是,我们就是集体喊冤也无济于事。承认偷拿班费的人,”班长苦笑道,“是许婕自己。”

    5

    我和冰川哥比在座的所有同学都先认识许婕。初中的时候,许婕斜编着一条好看的麻花辫,每次伸手一拉她都会转过来对我笑,丝滑的感觉仿佛到现在仍留在手心上。

    当时动画片《圣斗士星矢》正在新一轮热播,播到黄金十二宫,十二星座对应十二位黄金圣斗士。作为双鱼座的我在学校基本上是抬不起头的,因为双鱼座圣斗士类似于人妖,不男不女,技能极其不华丽,居然是扔出一朵玫瑰花去刺对手的心脏,而且一次只能攻击一人,也就是说如果对手组团来的话,很可能因为来不及扔花被俘。

    更倒霉的是,双鱼座圣斗士前几天刚欺负完动画片里正义的主角阿瞬,同学们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办?他们打算拿班里一个双鱼座出气,替正义伙伴阿瞬报仇。双鱼座的我当时万分恐慌,想起许婕钥匙环上镶着两条鱼,便出言指认她,成功将“祸水东引”,引大家追逐许婕,自己则混在大队人马之中。面对来势汹汹的我们,许婕逃遍大半个学校后,只得躲进女厕所避难。

    追到厕所门口的我们当即开了个小会,表示,因为正义追女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女厕所是绝对不能进的。就在“追捕”陷入僵局时,机智的冰川哥一马当先,他把旁边男厕所的牌子拆了下来,与女厕所门上的牌子对调,然后伙伴们大摇大摆“杀”进了女厕所,将许婕“逮”了出来。

    我还记得许婕被冰川哥揪着辫子从厕所带出的样子,微低着头撅起嘴一脸无辜。就在冰川哥有所放松时,许婕忽然伸手在他胳肢窝下一挠,冰川哥怕痒一个松懈,许婕的辫子如泥鳅般哧溜一下从他手里滑出,她得意般朝我们做着鬼脸,嘴里喊着“你们继续来追呀,来追呀”。

    没错,面对男生的玩笑、欺负,许婕从不生气,在得知冰川哥怕痒的弱点后,校园里甚至出现过许婕反追冰川哥的奇景:许婕伸着手做挠痒状,满脸堆笑,冰川哥则捂住身体两侧在前面没命地跑,像个被调戏的小媳妇。

    “许婕不来同学会,看来还是无法释怀当年班费的事情。”秀衩的视线落在投影上,许婕出走后的空座位前。

    “我也这么想,她理应在本地的。我给她发聚会详细消息后,她的社交网络就没再更新过,像是强行装作没看到。”班长叹道。班费“失窃”后,开朗的许婕的确变得沉默许多。

    “这都怪一迪,出事后也不知道去安慰许婕!”团支书晏斐埋怨地说。

    一迪那时候还不是我们班成员,但是许婕喜欢他却是全校皆知的事情,女追男无微不至的关怀,叫我们好生眼红。

    “这也怨我?!当时哪有想这么多!”一迪显得很无辜。然后大家开始声讨他,罚他一口气吹掉一瓶啤酒。今天的一迪简直成了“罚酒桶”。

    “她喜欢你,你还看不出?”晏斐不依不饶,又连开三瓶啤酒,放到一迪面前,见状一迪差点晕厥过去。

    “放着这么好的姑娘不要,你小子该罚!”班长也附和道。这期间,我注意到秀衩双手交握,没有随大流讨伐一迪。

    “其实,责任在我。”秀衩垂着脑袋,自责般眉目蹙紧。

    “因为只有我知道,许婕是清白的。”

    6

    “啊?”

    大家被秀衩的话吸引,齐刷刷看向他。

    “我说,许婕没有偷班费,她是无辜的。”秀衩说,手背贴在发烫的脖颈上。

    “凭什么这么说?”晏斐问道。

    “第二天要随父母回外地老家探亲,晚自修期间我有去办公室找老师签假条,就在许婕离开教室之前。办公室门是关着的,里面黑灯瞎火,敲门也没有人应。”秀衩说,“当晚高三月考,老师都监考去了,直到晚自修结束才回办公室,然后发现了班费被盗。

    “对了,窗户也是从内部上扣反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秀衩又补充道。

    “这样一来,许婕进不去,当然也拿不到抽屉里的班费了。”一迪说。

    “不对不对。”晏斐直摇头,“我记得班主任事后说自己监考走得急,门没有关好,所以办公室门只是虚掩着的。”

    “她记错了。或者说,她只是由班费失踪的结果反推出这样的结论。”秀衩说,“而那晚我可是实实在在推过门的,根本打不开。”

    “当时为什么不说?”班长按灭烟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秀衩面有愧色,“或许因为许婕已经承认了吧,或许,我当时认为她可能有钥匙。”

    “办公室钥匙只有老师有。”班长肯定地说,秀衩的脸色更加难看。

    “等等,如果你们说的是事实的话……”满面红霞的一迪打了个嗝,认真分析道,“办公室门窗都是紧闭的,没有撬过的痕迹也就排除了入室偷窃的可能性。那么,抽屉里的钱袋是怎么丢的,人间蒸发自己凭空玩消失?”

    “要是我当时能够站出来……就好了。”秀衩徐徐说道,面色苍白。

    “别自责,真要计较,我也难辞其咎。”冰川哥笑容生硬,拍拍秀衩安慰道。

    我们的视线像猫咪追逐线球一般,定位到冰川哥身上。

    “秀衩提供的只是间接线索、证据,而我是亲眼目睹了许婕的行踪。”冰川哥说,“当晚我去超市买吃的,许婕就走在我前头,她出教室后根本没往办公室方向走,而是直接翻墙出了学校,要是我出来作证,也没有后来的事了。”

    冰川哥的话无疑又是一记重磅炸弹,在座的众人相顾无言,脑袋里一团糨糊。

    “我们不妨这样,来试着模拟一下第二天班主任与许婕的对话。”班长按着太阳穴道,“将许婕叫到办公室后,班主任肯定不会单刀直入,直接询问她有没有偷钱。”

    “一般情况下,班主任会问:‘听同学说你昨晚晚自习没结束就走了,去了哪里?’”晏斐说,甚至模仿起班主任平和却不苟言笑的语调。

    “擅自出校是违反校规的,所以我想许婕会找其他理由,例如心情不好沿着操场散步去了。”班长说,“总之就是说些无关紧要,又不会为没有人证而担心的行为。”

    “几轮试探无功之后,班主任很可能就会把事情放到台面上来,问许婕昨晚是否来过办公室,抽屉里的班费袋子不见了。”晏斐推测道。

    “好了,就到这里为止。”班长掌心下压,说道,“现在许婕明白了班主任是在怀疑自己偷拿班费,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是她,接下来最有可能怎么做?”

    “我会向老师坦白,说明事实。我不是小偷,昨晚离开教室其实是去校外了。”晏斐不假思索道,“和偷窃相比,旷自修课出校这种违规根本不算事。”旁边的秀衩和冰川哥也是赞同地附和着。

    “但是没有。”班长将瓶中剩余酒一口饮下,说道,“许婕选择隐瞒自己的真实去向,背上偷窃的黑锅。”

    “就是说,许婕在用偷窃来掩盖自己出校门的事实?”秀衩双手捂头,惊诧地张大嘴。

    “不可能,越来越不符合逻辑了。”冰川哥用手指敲打着酒瓶,发出“叮叮”的声响。

    “你们还是没有搞明白,重点不在这里,而是钱袋究竟怎么从密室里消失的,在侦探小说中,这就是不可能事件。”一迪咬着牙签,好像叼着烟斗的神探。

    重重谜团令在座的同学们满面愁云,探讨的声音此起彼伏,却依旧没有定论,而是将迷雾进一步扩散增大罢了。

    整场讨论,我始终没有参与,更没有发言。我静静地听着他们争论,内心有过挣扎。直到一迪问出那句话,我才坚定地相信,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没有怪力乱神,也不存在什么不可能事件,一切的一切,只因为断章取义。而那个让大家坠入五里雾中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没有人拿走钱袋。”我说,“钱袋是在秋游时,被我弄丢的。”

    7

    情势再度发生逆转。

    我能感受到大家面部的僵硬,冰川哥伸出的筷子在半空滞留,离桌上那条翻出眼球的鱼不足几厘米。

    “因为怕老师责怪,我谎称已将钱袋放回抽屉,想的是当晚尽可能借钱填补。”我不敢看大家,仰视着投影。当时我闷头写作业不理同桌,其实是在为钱袋的事情伤脑筋。

    班长没有说话,点起第三根烟。一迪失望地吐出牙签,可能在怪我搅了他的侦探梦。

    “现在,我只想当着许婕的面说声对不起。”我搓着手,红的却是脸膛。

    “没事啊,都过去这么老久了。”冰川哥挥手驱赶尴尬的空气,咧开嘴笑笑活跃气氛。

    “是啊,许婕不会这么小气的。”班长搭腔道。

    就在这个时候,包厢的移门被再度拉开,一位身穿白色套衫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那可掬的笑容,倒让我们不自然起来。

    “好哇,在议论我,我在外面可全听到了!”许婕叉着腰说。

    “可是许婕,你为什么要承认偷……咳咳,拿了钱袋?”许婕入座后,我有所试探地问道,好在她一点也不介意,笑着往嘴里塞食物,似乎在弥补迟来的口福。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啦。”许婕笑着说,“第二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昨晚忽然离席后的去向,我想反正瞒不住了干脆坦白,说翻栅栏出校了,班主任却认为我撒谎,告诉我办公室里的班费丢了。为验证我说的是否属实,她打算调出栅栏旁的监视录像来看,我一慌,干脆承认是自己拿了钱袋。”她将之前冰川哥惦念许久的鱼肉放入口中。

    “班主任要调监视录像你有什么好慌的?”班长不解道。

    “难道,你其实是担心班主任看到监视器里的内容?”我似乎想到什么。

    “我是怕老师在监视器里看到他出校啊。”许婕一手捂着嘴笑,一边用手肘轻轻顶了顶身边的一迪。

    “我?”一迪一脸的不明所以。

    “干吗这么吃惊,那晚你不是翘课翻栅栏出校上网了吗?”许婕摸摸一迪的头,将他头发弄乱,“真要调出监视录像,你这个‘好学生’可就在老师面前露馅了!”

    “你背黑锅,就是为了保全这个……这个小子?!”冰川哥一下从座位上蹿起。

    “谁让我那时喜欢他。”许婕瞥一眼一迪。

    “所以,你晚自修离校是为了……”我说。

    “为了给他买夜宵送去,放学前约好的。”许婕说,一迪已经惭愧得捂住面孔,“结果这家伙居然忘了,中途换网吧也不告诉我,害我白跑一趟!”

    已经记不清是今晚的第几次沉默。没有人再去追问许婕为什么,或者这么做值不值得,一切有违逻辑、违反常理的事情都已不重要。

    只是因为我喜欢你,那一刻,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逻辑。

    “你们俩,喝交杯!”我忽然吼道,紧接着大家一起起哄,饭桌上一时热火朝天。许婕爽快地拿起酒杯,倒是一迪有些扭扭捏捏。

    咔嚓,相机记录下这一瞬间。

    “其实,这次来还有一件事。”许婕打开拎包,摸出请帖,“我要结婚了,因为忙婚礼的事情,所以迟到了,之前也一直没上网,还是他看到留言,提醒我的。”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我们都愣了一下,赶紧抱拳恭喜。看得出一迪有些失落,我们没有逼他,他第一次自觉灌了好几杯酒。

    “结婚”,真的是一个很陌生的词,但是以后会有更多的新词降临,“持家”、“育子”……甚至是“老去”……时光在每个人身上流泻,只是庆幸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聚在一起,分享过去的记忆,把酒言欢。

    巨大的鸣音在我裤袋中响起,将我从深情款款中抽离。

    不是巴斯,不是专属的任务铃声。

    “在哪?”电话里,响起熟悉而又懒洋洋的声音。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要跃起。

    是柯刀,他没事。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我重新陷入迷茫。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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