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暮时分，光线反而耀眼起来，不久前刚被晚霞染红的云彩里出现道道光亮，像是被红红的阳光斜劈开似的，连我的脸颊上也沾上了彤红的颜色。

    我在窗边的日光灯开关内装好最后一只窃听器，接上音频线，将开关盖合上。接着收拾东西，把散落在各个室内的刀具、钳子、导线放回工具箱隔层里。

    银白色工具箱上印有“XTO”三个字母，正常情况下顺着拉链开启，里面还放置了燃气嗅敏仪与水注板，光念出学名就足以让非专业人员形成认知障碍，常人看了根本不会生疑。

    没错，就是这么专业。因为我明白，一个细节的疏忽足以令任务失败。

    而今天的任务有点特殊，不像接单猎杀那么生死一线，甚至连枪都可能用不上，却比以往任何任务都让我伤脑筋，也更考验忍耐力。

    我走向公寓门，从猫眼往外看，楼道里约瑟夫正在教训刚上初中的儿子，似乎是儿子在学校交了女朋友。

    “你才多大就学会找女人，就算要找，也得找个好看的，你看看你现在干的什么事！”老爷子虎背熊腰，举着的拳头像两只哑铃，不时在儿子面前晃荡着，瘦小的儿子站在他旁边就像一根扁葱，两人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约瑟夫打开隔壁门，和儿子一起进入，责骂声渐渐小了，一会儿便不再能听到。我这才开门出去，轻轻带上公寓门，整理蓝色制服，调整了一下胸牌位置，大步走向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电梯里走出两男一女。为首的男人圆脸鹰钩鼻，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双目炯然有神。他身后的女人化着淡妆，面色不佳，好像许久没有休息好。女人推着一辆轮椅，轮椅中坐着个面带笑意的青年，看上去很和善，被黑色大衣包得紧紧的，大衣下露出浅色的斜纹布裤。

    真险，再慢一点就要被抓个正着了。我心道，脸上却没让半分惊险之色显现。

    “下午好，XTO燃气公司，承蒙关照。”我咧着嘴，露齿微笑。为首的男女没有理我，显得心事重重，轮椅里的男青年倒客气地对我报以一笑。

    我与女人擦肩而过，走入电梯，按下了一楼键。出楼后我有意右拐，到两条街外的中餐馆点了碗米线，在店里换回风衣，吃完后又再度折回，进入刚才那幢公寓楼对面的住宅里。

    屋内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条木椅，桌子足足大出床铺两倍，上面放置着多台电脑和监视器，亮着屏幕，一出出真实生活的肥皂剧在此上演。

    我坐到木椅上对着屏幕操作着，将目标对象锁定在刚才去过的那户人家。

    “又是新的人家喽。”我强忍着倦意自言自语道，打个哈欠将双臂垫在脑后。

    如果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再有如此悠闲事不关己的心态，因为它的发展实在超出了我的预计。即使时光倒流，一切重置再来一次，我依然会束手无策，直到最惨烈的一幕发生。

    监视进入第二周。

    这个时候一切仍然安好，就像一列火车，尚在预定轨道上疾驰。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偷窥者。

    我自嘲而笑，轻敲键盘，监视器的画面在公寓外过道、卧房、工作室、客厅间切换，我仿佛成为了上帝，在云端目视着地上人类所发生的一切。

    公寓经人为改造过，原本的客厅被用来作为最大的卧室，客厅东墙一侧放置着木质大床，洁白的枕头与被褥，就像是新的一样。

    客厅里身着间条宽衣的轮椅男就是林晓。光从他那张乐观的脸上，你根本不相信他是个身有残疾的人。林晓微笑的时候，双眼眯成一线，笑容会从嘴边缓缓流溢到眼角。他从不吝惜自己的笑容，仿佛从没被病痛所侵。

    林晓本像你我一样健康，顶多偶尔患上些小毛小病，在一次医疗事故后落下终身残疾，试用的似乎是一种新药，刚开始见效奇快，没想到反噬力也大得惊人，几年下来，他已无法自由行动。几次向法院起诉，院方和制药公司也是相互推脱抵赖，一晃多年，也没有得到应有赔偿。

    现在的林晓，需要在女友小晴的帮助下才能从床上顺利坐到轮椅里，瘦弱的臂膀也只能做简单的按压动作，通过按压扶手上的按钮控制轮椅前进、倒退、拐弯，让我想起霍金那辆智能轮椅。

    监视器里，小晴正在帮林晓修剪指甲。从衣柜里闲置的工作装可看出她曾是位上班族，面对男友的变故继续工作已是不可能，便向上司递了辞呈，全身心照料他起居。

    上班族白领一下子变成男友身边的护理工，不晓得小晴是否会有情绪上的落差。每天的生活也是如出一辙，像一淙淙流淌的溪水，缓缓向前周而复始。

    清晨，醒来的小晴只进行简单梳洗后，就开始替林晓按摩全身、活络筋骨。长久没有运动，林晓的四肢上看不到半点肌肉，为了防止四肢进一步萎缩，小晴的按摩显得至关重要，看似容易的推拿拍打，却要花上半天时间。不过，这期间倒不算太闷，两人常会聊起过去的事情，从相遇到相爱，一切都恍如发生在昨天。

    到了午后，用过中餐，小晴则会坐到客厅钢琴前，随意翻开一页曲谱，旋律很快飘满整间公寓。小晴演奏的时候，林晓喜欢安静地看着窗外，熟悉的笑容却渐渐隐去，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在想什么？我忍不住问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希望的前方已是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任何曙光，连最基本的活下去都成为奢望，不得不依托于所爱的人不断自我牺牲，我会怎么做？

    我问过自己五次，每次都有不同答案，最后的感叹词却是一样的庆幸：还好我不是林晓。

    人员尚没介绍完毕，公寓还有第三位住客——小晴的哥哥秋硕。

    秋硕就是电梯里遇到的那个鹰钩鼻，毕业于世界排名前三的顶尖理科院校，不苟言笑的理科男，林晓的自动轮椅便出自他手。目前就职于当地的传媒公司，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从一日三餐到洗衣清扫，所有家务都压在他肩上。

    一如小晴心甘情愿看护林晓一样，秋硕也默默守护着妹妹，就像三只环环相扣的圆环，彼此交扣羁绊着。

    “这家人的情况倒是很少见啊。”我站在窗台边凝望。我的公寓位置是林晓家的正对面，两幢楼相隔不过五六米。

    我回头看着充满电子器件，却毫无人气的客厅，无奈地啜了口刚从超市买来的拿铁咖啡。

    孤独感油然而生。

    巴斯说监视趣味无穷，我真是信了他的邪，我本应该利用假期和女友加岩出去旅游的。要是没来这个鬼地方，现在肯定已经开车游玩到了翡峪谷，不，指不定更远。

    一切，都是因为那张见鬼的杀手从业执照。

    2

    时间倒回到两周前。

    帮助柯刀脱险后，我又在巴斯那里完成了三四单任务，一查日历竟已忙碌大半年。为了犒劳自己，我向巴斯请求放假，软磨硬泡加威逼利诱他终于同意，大手一挥批给我两个月的假期。

    两个月啊，离开学校后我就再没享受过这么漫长的节假，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躺到床上呼呼大睡，连晚饭都没有吃，一觉睡到第二天。

    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高二住校的日子，哪次周末回家不是倒头就睡，天塌下来都与自己无关，就两个字，畅快！

    次日，日上正中，我仍然赖在床上不起来，脑子里构想着与加岩自驾游出行线路，一边拿出手机，习惯性打开杀手App定位签到，明明滴水未进，也要装清高更新状态：午后一杯清茶一张报纸，才叫生活（笑脸）……

    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看别的杀手同事执行任务累成狗，自己却在被窝里睡成猪。

    我满怀优越感，清闲地查看起其他同事的状态：

    离我最近的是杀手莫雷，App显示只有0.63公里。转发日志：神奇，杀手界你不得不信的十大……

    胡扯。我摇摇头，没有细看直接略过。

    巴斯（距离2.01公里，心情糟糕）：新买的左轮手枪一早竟然炸膛了……还好手没事（哭丧脸）……巴斯还上传了照片，大饼脸被浓烟熏成灰黑色。

    我同情地在照片下点了个赞。

    柯刀（距离9.67公里，连续刷屏状态）：本人新书《如何避免杀手上门指南》终于出版，大家还不快来支持！

    这柯刀，怎么又进军文学界了，还能给别人留条活路吗？我忖道。兴致勃勃点进去，所有配图都是柯刀的自拍，时而侧着脸秀挺拔鼻梁，要么低头做沉思状。这和新书有半点关系！

    我当即选择屏蔽此人所有状态。

    女杀手玲王奈（10公里外）：新老顾客请注意，即日起转发本状态并集得16个赞，携手机可享受免费猎杀服务一次。复杂的世界里，一枪就够了……

    好耳熟的广告词，一时却想不起在哪看到过，不过不管了。

    下拉刷新界面之后，一个新登录杀手蹿到手机屏幕顶端，头像闪烁着番茄红，像个头顶着火的冒失鬼。

    这代表该杀手受到投诉过多，按照《杀手从业规则》第三条第二小点，每一次投诉会扣除该杀手基准分10分，不足30分头像就会变红，温馨提醒杀手执照已处于吊销边缘。

    哦，有人要倒霉了，让我看看这个可怜虫是谁！我幸灾乐祸点开那人资料。

    李悟（距离0.00公里）：午后一杯清茶一张报纸，才叫生活（笑脸）……

    整个世界变得安静了。

    可怜虫竟然是我自己……

    我食指点着前额，陷入了沉思当中。没理由的呀，我都忙了大半年了，不说兢兢业业也算得上任劳任怨，怎么会招致那么多板砖呢？

    明白了。一定是我那杀手规则惹的祸，猎杀费用收取过低，业务成绩又太突出，这才遭到同事们的嫉妒，屡次投诉我好让我失去从业资格，赤裸裸的不良竞争，打压对手！

    随后，我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旦杀手执照被吊销，我只能参加恶心人的九选二考核，运气差点再没通过考试，就只能转为地下无证杀手。

    晴天霹雳贯入我双耳，肩膀也不禁颤抖了。

    地下无证杀手……这意味着……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在杀手网上商城享受会员八折优惠了，每年圣诞杀手组织送出的小礼物肯定也没我的份额了……

    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决定补救，连忙找来《杀手从业规则》，对比了所有补救措施，在最后一页找到最佳方法：建模。

    所谓建模，就是将某一区域内居民的身份职业、人际关系、嗜好偏好以及日常起居习惯调查归档，为杀手组织建立详尽的人事档案，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社会关系网。

    这东西的意义何在？对杀手组织很重要？

    我的答案是：极其重要。

    举个简单例子，有一位雇主金先生请杀手猎杀女儿的男友，问题是，女儿一向小心谨慎，金先生只知道存在着这么一位地下男友，却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遇到这样的情况如何是好？作为杀手，你总不可能对着雇主摊开双手，嚣张地说：“老金，你先去调查出男友身份，我再出手。”

    这时候，如果有芬利高中的建模档案，就大不一样了。只需调档查看，你很快就能锁定哈尔，这小子不但是金家妹子班里的头号帅哥，放学后还总带她去后山小树林幽会。

    但锁定哈尔只是第一步，你对他的家庭背景一无所知。万一哈尔有个暴脾气、喜欢玩来福枪的非主流乡村重金属老爹，你又运气不佳，去哈尔家猎杀时他老爹正举枪擦拭，你俩双枪相对却不见哈尔踪影，你怎么办？

    “对不起，走错房门了。”

    “哦，没事。”枪响。Game over。

    所以，杀手猎杀必须选择正确的时间、地点执行，成功率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建模档案。把执行猎杀任务比作行军打仗，建模档案就是粮草，所谓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建模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今是网络时代，社会关系网更新日新月异，注定了建模工作量与日俱增。

    脏活累活没人愿意干，杀手组织只能从去年起订下规则，规定新晋杀手必须经历一年的实习期，这期间的任务就是不断建模赚积分，满一年后积分达标才能转正，不达限额只能继续蹲在监视器前。

    即便如此，人手依旧吃紧，眼见档案资料严重缺失，杀手效率大幅度下降，杀手组织使出杀手锏：每完成一区域建模，奖励杀手执照基准分100。

    面对这样的规则我还能说什么？我扔下《杀手从业规则》，从床上霍然起身。

    壮士，出征。

    3

    我所建模的公寓高六层，隶属德萨古斯老区的边缘地带。一架老式电梯直通顶楼平台，每天都有不同肤色女人上去晾晒衣物，四周没有任何起到保护作用的扶手。贫民区的待遇就是如此糟糕。

    从底层101起，我按顺序监视、探听楼里发生的点滴，尽力绘制出居民生活起居网。

    第一家人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俩在附近的电池厂上班，丈夫跑销售，妻子坐流水线。工作再忙，丈夫也会准时出现在小学门口，每天接女儿回家。只要女儿在场，即使再生气、不满，夫妻也不会吵架，当然也不曾拥抱过，睡在床上也是相互背对着。

    一墙之隔的公寓里，黑人大叔里德已一个人独居多年，前几天出门不慎跌跤，篮球明星的儿子雇了四个壮汉到家服侍他，里德大叔觉得很不自在。里德吩咐儿子到超市买除虫剂，儿子满口答应，百米远的超市去了三个小时，音响、游戏主机、跑步机等商品运回来整一卡车，唯独忘了买除虫剂。

    103室住着白人女士莉莲，早年丧夫的她独自一人拉扯大三个子女，退休后认识里德大叔，两人很谈得来，时常串门聊天，相互慰藉，最近有了住到一起的打算。已各自成家的子女闻讯赶来，坚决反对，莉莲女士只得忍痛与里德断绝来往，子女这才安心离去，留莉莲女士一人继续独守着空巢。

    ……

    日出日落，早出晚归。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是枯燥、重复的，走得再累，跑得再快，回头一看只不过在原地踏步，不前不进。嘴上说着平淡是真，脑子里却一次次幻想着逃离，现实中又不肯放下已拥有的。在犹豫与踟蹰间，时光就这么悄悄流逝了。

    我并不是偷窥狂，遇上一些不该看的镜头会逼自己到窗口透透气。实在忍不住瞟上几眼，事后也一定对着监视器郑重道歉。

    一周后，监视目标轮到201，两室一厅无阳台的公寓，也就是林晓家。进入林晓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林晓瘫痪常年不出家门，他的女友则是寸步不离陪伴着，向周边居民打听许久，才利用月初林晓与家人到医院复诊的半天时间，侥幸潜入公寓，在天花板、衣柜夹层、电灯开关等多处地方嵌入针孔摄像头、窃听器。

    本以为又是一次索然无味的监视经历，不知不觉间居然已过去两周。

    这是本次建模过程中，遇到的最奇特的家庭。不，我想在我之前二十多年人生里，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家。

    一对为了爱情愿意付出一切的苦命情侣，一个陪伴在他们身边，至今单身、挣钱养家的哥哥。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浪漫情怀，一边是柴米油盐生存的现实。林晓、小晴、秋硕三个人的命运畸形地纠缠着，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随着监视的深入，我对三人的性格、脾气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先前，我以为曾是白领的小晴会无法忍受这样封闭的生活，总有一天要离开男友林晓而去，事实上，我错了，错得离谱。

    小晴才是这出生活戏的总导演，毅然决然辞职看护林晓，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主意，尔后哥哥秋硕搬来一起，也是她最先提出的设想。

    在我看来，小晴对林晓的爱已经接近一种病态的偏执。

    在家的小晴着装随意，一套衣服穿上几天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头长发也疏于打理，发乱如棕，她本是稍打扮就能勾走男人魂魄的美女。

    她将所有时间奉献给男友，将林晓的病后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却把自己的人生箍死在狭小的公寓里，与林晓紧紧捆在一起，好像一晃眼林晓会从她身边蒸发一样。

    这个“捆”字用得并不过分，自从我监视这家人以来，很少看到小晴离开林晓半步。替林晓换毛巾、晒床垫实在需要稍离一会儿，也一定要让他处于目所能及的地方，最难以容忍的是，连洗澡上厕所都要推着他一起。

    我很不能理解小晴的行为，一度以为她患上类似于焦虑症、强迫症的心理疾病。后来我才知道，那么做实属情非得已。

    半年前，林晓曾试图自杀，很难想象乐观的他会做出这种傻事。在他身体尚未恶化，双臂还能支撑自身重量之时，趁秋硕外出、小晴洗澡时从窗口翻下。所幸楼层不高，外加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林晓被路人所救及时送往医院，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林晓的举动吓坏了小晴，也成为她日后极端行为的最直接原因。为防止男友再度轻生，小晴找来杂工，将窗户四周焊上栅栏般的防盗窗，又把上面原本可以打开的中门彻底焊死。室内，她换走带有棱角的家具，丢掉厨房里所有刀具、剪子，时时刻刻盯着林晓，缺少厨房刀具无法做菜，一日三餐也改由哥哥秋硕外带。

    入夜了，小晴不回卧室，就坐在客厅林晓床边的靠椅里入眠，有时身子前倾倚在床尾，林晓发出一点细微动静，她都会立刻醒来。

    长期的牵挂与劳累，小晴的身体越来越糟，惨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血色，我还几次亲眼目睹过她咯血。

    但是她知道自己得坚持下去，必须坚持下去，林晓需要自己，她还不能倒下去。

    每当看到小晴强颜欢笑，兀自坚持，我的心总会被刺痛。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敢去想象三个人的未来，他们的关系已像三角形般稳定下来，无从改变，又像孙猴子画下的那个圈，一旦进入，如何都难逃出去。

    4

    监视进入第五周。我在林晓家监视的第四周。

    实际上，201室的建模早已完成，我大可以关掉远程摄像头，让自己忘却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开启下一间公寓，那里也许住着无忧快乐的几口子，能让我的监视工作重回轻松无趣，哪怕看着就会打瞌睡也好。但是，我没有这么做，监视器里好像伸出一根看不见的纽带，紧紧揪住了我的心。

    这家人的生活，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监视画面上的林晓依旧坐在轮椅里，慢慢靠近窗台，月亮在防盗铝条间若隐若现，透出光亮。

    小晴不在林晓身后，客厅里也没看到小晴的影子。

    两周前，情况出现了变化。一天当中，只有晚饭后那两个小时是林晓的独处时光，秋硕和小晴通常会在隔壁的工作室里忙碌。

    因为要带晚餐回家，秋硕每天准点下班，淡季还可应付过来，到了商家频繁上门的旺季，下班前无法完成的工作，只能延续到家进行。秋硕做的是视频、录像的后期制作与剪辑，小晴充当助手。

    小晴虽不懂具体剪辑操作，之前的工作却与影视编剧、发行宣传有关，在一旁观看完视频资料后，总会给秋硕提些思路、建议，毕竟一家子的吃喝都得倚仗哥哥这份工作。小晴的建议往往能让秋硕的剪辑思路流畅清晰，公司Boss看了样片，也对原本处于开除边缘的他另眼相待起来。

    说是工作室，也是秋硕的卧室，除了一张床外，更多空间被半旧的电子设备占据，紫色木桌横在室中央，上面摆放着两台电脑液晶屏：一台用来播放、剪辑秋硕从公司带回的影视录像资料，另一台则时刻直播客厅中林晓的影像。

    是的，即使是一墙之隔，小晴还是放心不下林晓。她在客厅电视柜下安置了摄像头，装上拾音器与工作室里的两台电脑相连，摄像头闪着蓝光，像一双眼睛代替小晴紧紧盯住林晓。

    如此一来，即便在工作室小晴也能掌握、听到客厅里林晓的动态、声音，一有变故，她就能像箭一样蹿出去，回到林晓身边。

    这就不是偏执的范畴了，为避免男友轻生，小晴简直已变得神经兮兮。我想。

    “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很危险吗，能不能替我想想，安分地待在客厅里？”

    有一次，林晓只是稍微靠近厨房燃气，小晴在监视器里看到，立刻从工作室慌张冲出，像大人责骂小孩那般制止男友。

    我猛然意识到，与我相比，小晴才是真正的监视者。

    我也开始同情林晓，他像一个囚犯，或者说，更像不谙世事的幼子。

    林晓与小晴恋人的关系，就这样产生了奇异的偏差。

    这还没完，小晴的变本加厉还在后面。

    一周前的某天夜晚，秋硕和小晴在工作室里埋头作业，或许是已操劳了一天，两人都有些疲惫，头昏脑涨中误将两台电脑都用来播放、剪辑公司的影视视频，快结束时才发现林晓客厅的直播内容被替代。这可吓坏了小晴，她尖叫一声，失了魂般赤脚奔到客厅，看到林晓安然无恙后，双腿一软，坐到地板上失声哭了起来。

    胸中的苦涩与痛苦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倾泻而出，我第一次关掉监视器不忍再看，到楼下吹了半天冷风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小晴进行弥补措施。她打电话请原先公司的编程同事来家里设下程序，但凡开启工作室电脑，至少保持一台电脑进行客厅直播任务。即是说，倘若再昏头两台电脑都播放公司带回的录像资料，其中一台将自动切回直播状态；如果只开启一台电脑，则时刻保持直播状态，无法播放录像类视频。

    亏她能想出这样复杂的办法。更令我吃惊的是，如此异想天开的程序设置在同事的帮助下竟真的实现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心中的担忧却是有增无减。

    小晴脑中的弦随时都是绷紧的，再这样下去，林晓是安全了，她自己迟早得精神崩溃。

    这也是秋硕所担心的。

    “这样下去不行，该为林晓找个护理工了，替你分担些压力。”秋硕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每次都遭到小晴拒绝。

    “哥，我也想他受到更专业的护理、照料，只是，哪里还拿得出钱请别人呀。”小晴说，揉揉越发迷离的眼睛。

    秋硕只剩下叹息。的确，他微薄的薪水养活三人已是不易，怎么可能承担得起高额的护理费。借钱，又不知向谁开口。

    然而，秋硕很快有了主意。

    秋硕曾是理科院校的高材生，林晓的轮椅当初就是由他自己设计而后找厂家订做的，设计图纸也保存至今。虽然算不上新式，但他自信有成本优势，噪音又小，倘若有商家愿意批量生产，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哪怕只转让专利图纸，也足够保证小半年的护理费。现在秋硕正好从事视频剪辑工作，如果能够将轮椅的特性、优势通过影像直观表现出来，则无异于又离成功近了一步。

    说干就干。当晚，秋硕便为轮椅拍摄宣传视频。为全程真实记录使用情况，拍摄用的就是电视柜下小晴设下的摄像头，林晓自然成为演员的不二人选。

    拍摄开始。

    林晓照着秋硕安排的既定动作，驱动轮椅前行、拐弯，行经到门前，利用轮椅前的小触手开门出去，继而又返回客厅，在客厅正中绕了个小圆，最后，对着镜头露出招牌式微笑。

    完美。我望着监视器，将桶面卷在叉子上，送入口中。

    林晓全程自理无需他人出手帮助，轮椅驱动的声响也低如蚊音。

    小晴则是在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看着林晓的一举一动，她本来并不赞成哥哥的提议，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妥协答应。

    监视器里的小晴面无表情，看不出到底是欢喜期盼，还是失落担忧。或许，只是坐在轮椅里自由行动的林晓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吧。

    拍摄前，电视柜下的摄像头被秋硕装上了视频采集器，拍摄完毕后，轮椅工作影像已传输到工作室的电脑中。给视频做了简单画质、光效处理后，秋硕带着存有影像资料的U盘和设计图纸匆匆离去。

    一连几晚，秋硕直到半夜才回，回来后面对小晴的问话，他也不愿作答，闷头睡去。

    看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我喝着酸奶，替这家人忧心忡忡。

    干脆我拿出钱来买下轮椅的专利权吧。我动过这样的念头，很快又自我否决。一来我任务价格低廉，量虽多至今却没多少存款，帮不了他们多大忙。二来我不知道具体要如何介入其中，总不能承认我是通过偷窥才得知这一情况的吧。烦心。

    也是从那时起，我注意到林晓与秋硕之间多次的窃窃私语，每次秋硕都一脸凝重，连连摇头，说话声轻到窃听器都捕捉不到。小晴疑惑问起，两个人也是守口如瓶，不愿提及。

    到底在搞什么？监视器前的我一脸迷糊。

    5

    监视第六周。

    那天晚上空气很潮湿，天空中一片墨黑色，浓浓的雾霭罩住了四下，云彩也低垂着仿佛积压于地平面之上，空气里满是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暴雨将至。

    晚饭后，秋硕像往常一样走进工作室。他改变了主意，认为可能是视频过于写实，反而令厂商觉得山寨、粗糙。他准备对那晚拍的轮椅宣传视频进行后期剪辑、渲染，也许还需要补拍点镜头，再拿去洽谈商家，小晴当然又得充当副手。

    就在小晴打算进入工作室之前，林晓叫住她。

    林晓感冒复发，天蓝色的口罩紧贴脸颊，看上去更加瘦削。

    “为我弹首曲子吧。”林晓说。

    “你怎么了？下午不是刚弹过吗？”

    小晴眨眨眼睛，不明白林晓的用意，然而还是在钢琴前坐下，打开乐谱。

    “我想听李斯特那首。”林晓说，“第一次见面时你弹的。”

    小晴点点头，柔美的旋律从她修长的指尖流出。林晓闭上了眼睛。

    他们相遇的故事，我已在小晴替林晓按摩身子时，听他们回味了不下五遍。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俩好像忘却了病痛，抛开了现实中的烦恼，无所顾忌地笑着。

    那是一个突降大雨的闷热雨夜，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林晓并没有带伞，公寓却还有几百米才能到。浑身湿透的他奋力奔到人行道旁，想暂时在屋檐下躲雨。隔着透亮的落地窗，他看到琴行里正在弹奏钢琴的小晴。

    小晴穿着白色蕾丝上衣，长发被一根粉色丝巾挽着，静静地散在胸前，乌黑的秀发间，还能隐约看到可爱精致的锁骨。弹琴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美，长而不俗，是波特酒般的茶红色。

    这妞不错！

    林晓心想，像要看得更清楚似的，慢慢凑近落地窗。等小晴注意到他时，林晓已将整张脸贴到玻璃上，鼻尖被压成了圆饼状。

    然后，林晓目睹了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笑容。

    现今，小晴蕾丝上衣被陈旧的暗绿色格子大衣替代，头发也早已纷乱如棕，指甲淡黄开着裂口。只有琴声没有改变，依旧如当年那般悦耳动听。

    “现在想想，最美妙的时刻不是热恋，而是有人忽然闯进你心里的那一瞬间。”轮椅里的林晓抬起头，目光澄幽，“仿佛拥有了新的世界，叫人相信所有的剧本都是为你我而写。”

    琴声悠悠，徐徐停下。小晴的眼眶已湿润。

    没人会想到，原本充满希望的剧情会急转直下。

    “所以，要活下去啊。”小晴说，咬住干裂的嘴唇。

    “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我知道。”林晓说，“去帮秋哥吧。”

    小晴拭去泪水，确认电视柜下的摄像头已打开后，进入工作室。

    工作室里，两台液晶屏像往常那样开启着。

    秋硕已经开始忙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晚拍摄的轮椅宣传录像。

    小晴的注意力则全在另一台电脑的直播画面里：钢琴边的林晓已拉下半边口罩挂在右耳上，背靠着墙若有所思。

    小晴盯着直播出神，她一定也发觉刚才林晓的反常。

    林晓为什么要和她说刚才那些话呢？我轻轻拍打脑袋，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打算给视频补拍一些细节，再做个片头。”秋硕说，却不敢直视小晴。

    “嗯……我看看。”小晴的视线这才从直播屏上移开，落在轮椅宣传录像上。前几天秋硕外出洽谈商家到深夜，并未在工作室内开工，这还是小晴第一次看那晚拍的视频。

    录像流程小晴已大致了解，视频里林晓驱动轮椅前行、拐弯，行进到门前、出门……秋硕举起遥控器，画面突然定格。

    “就看到这儿吧。”秋硕说，没有转过身，“关于补拍的细节你有建议吗？”

    “还是要抓住轮椅特点……”小晴说，不时瞟两眼直播，并没有留意哥哥的异常。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不安的感觉涌上我心头。我凑到监视器前，审视着画面内容。

    刚才秋硕的轮椅宣传录像并未播放完整，我记得结尾应该是林晓从门外回到客厅，转圈后露出招牌微笑。

    为什么秋硕将录像暂停、定格在林晓出门后的瞬间？

    由于角度关系，电视柜下摄像头的极限拍摄距离只到门前，所以录像上门虽然敞开，却看不到门外的场景。

    不对，不对……我紧紧盯着监视器，违和感越发浓烈，直到我捕捉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情景：

    明明已经暂停的轮椅宣传录像，画面里有东西微微一晃，倒映在门前的白瓷砖上，一闪即过。

    难道说……我倒吸凉气，仿佛有一颗炸弹在脑子里轰然炸裂。

    这不是录像，而是直播！

    林晓是真的出了公寓没有回来。

    而小晴根本没有察觉。本来她多少能注意到客厅的细微动静，然而电视柜下的摄像头加了拾音器，林晓离开的声音同样被传到工作室的电脑扬声器中，两边声音重合，小晴误以为那只是“宣传录像”发出的声音。

    刚才秋硕举起遥控器其实什么键都没按，为的是造成“宣传录像”暂停的错觉。

    另一台电脑播放的林晓戴口罩倚靠墙边的画面，才是真正的录像。三周前林晓重感冒，曾连续一周戴口罩。

    小晴以为的“直播”，只是三周前某一天林晓独处时的监控录像，被秋硕调出来。林晓之前要小晴演奏钢琴，便是替工作室中的秋硕争取时间。

    小晴被误导了。

    林晓今晚戴上口罩靠近钢琴，是有意让小晴混淆直播与录像。小晴走后，林晓摘掉口罩，尽量模仿那晚录制轮椅宣传录像时的动作，在小晴的眼皮底下离开了公寓。

    一切都是林晓与秋硕策划好的，这就是两人窃窃私语的真相，秋硕抵触过、拒绝过，但最终走投无路，只能选择配合。

    只是，林晓要去哪里？我头皮发麻。

    “喂喂喂，还发愣呢，你男人跑了！”我对着监视器大叫，小晴当然听不见。

    我连忙将监视器切到公寓外过道，坐在轮椅上的林晓已驶入电梯，电梯门闭合，顶端的电子显示牌正在不断变换着数字。

    3楼，4楼，5楼，6楼……

    我双手冰凉，背上冷汗不断往外冒。

    林晓的目标是顶楼那没有护栏的平台……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思来想去，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当我从平台跃下之时，所有禁止你们生活的怪圈都将消失。

    我大骂一声冲到窗边，对面就是林晓的公寓，小晴还在工作室中毫无所动。

    如今，只有一种方法能救林晓。

    我拉开窗帘，举起马克22瞄准林晓家的窗户。

    听到枪响，小晴受到惊吓继而想起林晓，第一时间走到客厅发现男友出走，也许还来得及上平台制止他。

    风声起，细小的雨点打在我手背上。

    不知为何，小晴那憔悴苍白的面容浮现于我脑海中。

    这真的是最好选择吗？

    还是，林晓才是对的？

    我踟蹰了，迟迟没有扣下扳机……

    骤雨倾盆而下。

    现在想想，最美妙的时刻不是热恋，而是有人忽然闯进你心里的那一瞬间。

    仿佛拥有了一个新的世界，也相信所有的剧本都是为你我而写。

    我不能挽回脱轨的世界，无法纠正剧情的急转直下。

    唯一能做的，是亲手将它们毁灭。

    抱歉。

    但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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