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礼物-玉绿的抉择·困境里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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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接到柯刀求救电话的第二天,我风尘仆仆从波顿特赶回德萨古斯,甚至婉拒了班长盛情邀请的家庭宴会。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柯刀,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一个比自己强很多的人做朋友,有时候挺添堵的。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他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更加束手无策。要是运气差点他只有你一个朋友,你就更加只能自认倒霉。

    进入机场车库,发动那辆老式克莱斯勒,手握着方向盘的我却迟迟没有踩下油门。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柯刀除了说出短短两个字“救我”,没有再留下任何线索。而且,同学会上那通电话之后,他手机便处于关机状态。

    我越来越怀疑柯刀在搞怪。回到家之后,他说不定趁我不备从衣柜里跳出来,扣两只臭鸡蛋在我头上,对着我说:“吓到没?”他总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

    可惜并非如我所想,与加岩通话,她告诉我柯刀并没来过公寓。我执意让她打开衣柜、储藏室等容人之所检查,也只是意外地放出一些蟑螂,和一只浑身漆黑的瘦鼠。

    坐在车里的我沉默片刻,拔出手机里常用的电话卡,换上连柯刀都不知道号码的新号,先拨打柯刀手机,依然是关机,随后又给他家拨去电话,座机在响了七八下后转为自动留言。我没有说话,直接挂断电话。

    恶作剧这一选项基本可以排除了。

    放下手刹,轻踩油门,克莱斯勒奔着出口而去。我注意到一辆福特几乎在同一时间启动,一路尾随,与我始终保持着两三辆车的距离。

    道路中间隔离带里那些严冬时节凋谢了的木叶,又开始莽莽密密生长,叶子与枝条间蒙着一层灰白,看上去迷迷蒙蒙的。

    趁着交通指示灯转红等待的间隙,我从后视镜窥视福特车,现在它已明目张胆排在我车后,仿佛并不担心我看穿他跟踪的意图。不看还好,这一看着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福特车驾驶座上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板着脸不怒自威,后视镜中他深邃冷漠的眼睛,正好与我对视上。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从波顿特回来,第一个“迎接”我的人,是王健。

    先前提到过,王健是德萨古斯的一名侦探。但之前并没有告诉你们,王健可能是整个州最难缠的侦探,被他纠缠上,只脱一层皮已是最圆满的结局,实在应该去烧炷高香。软硬不吃的王健曾将二十多名杀手送上断头台,堪称杀手克星。我的许多同行因此迁徙别州,重新划定势力范围,为的,就是避开王健。

    所以,当报纸上传出他即将退休隐退的消息,德萨古斯的同事们已经在弹冠相庆,乔迁的杀手们也纷纷更改杀手App状态为:是时候回家了。

    如果你硬要问,王健究竟强在哪里,我想即便是那些栽在他手里的同行,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王健枪法不准,身体瘦弱与强健不搭边,更别提出色的运动能力了。

    含糊笼统地说,王健最犀利的地方,是他总能找出最合适的开枪时机,这是一种天赋,一种意识。以打篮球做比方,你左闪右突,扛炸药包似的肉搏晃过重围,杀入小禁区时已是气喘吁吁、小腿发软,王健却只在一个眼神的瞬间洞察时机,用指尖轻巧送出一记助攻直达无人防守的篮下,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把球放入筐里那么简单。

    我的二十多名同事显然没有意识这一点,所以直到他们人头落地,也没搞清楚自己的失败原因。

    不过,王健并不满足于此,因为他还没让杀手排行榜排名第一的柯刀落网。

    我不是柯刀,他找我做什么?

    尾随于我,坐在福特车驾驶座的王健面有病色,四肢瘦长,无领大衣上端露出一截短脖,看上去更像一只蚂蚱,暗黑色沉默寡言的蚂蚱。

    据说王健本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大学时参加过脱口秀社团的人,又怎么可能总是静默无闻。

    迎新晚会上,王健大放异彩,先以一段十分钟的幽默脱口秀引得全场笑声不断,而后更是秀起口技,一人一嘴展现百鸟朝凤奇景。晚会结束,后台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许多女生手捧花束只为近距离见上王健一面,这其中,就有他后来的女友,小鸢。

    那时候,小鸢还没有得病,活泼洒脱的她热爱各种方式的远游。有了王健陪伴,她不再是那只断了线四处飞散的纸鸢,出游前,王健会计划好最合适的旅游线路,提前了解好当地的文化特征、民俗习惯,在去的路上娓娓道来。

    后来小鸢身体虚弱,无法下床,王健更会抽出时间来了解世界各地的奇闻趣事说给小鸢听,温柔的声音像拂过柳梢的暖风,有时还会模仿各种清脆的鸟叫,逗得小鸢咯咯直笑。

    小鸢害怕病房里那种凄恻苍凉的氛围,坚持不愿住院,王健也依着她,只是每周都要进行血液透析,却是非得去医院不可。小鸢怕痛,常赖在床上不出声也不起来装作熟睡。这时,王健只要稍稍用力在她手背一掐,小鸢会忍不住痛坐起,吃吃笑着被王健一把抱住。

    “小鸢,我已经在筹备咱们的婚事了,嫁给我吧。”王健在小鸢耳边轻声道。爱情长跑十多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等我的病好些再说,好吗?”小鸢紧紧抱着王健,把头埋进他胸口。

    “我不喜欢定期限……”王健淡淡道。

    “你是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吗?”小鸢说,流泪的却是王健,一滴滴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

    然而,一次自驾游旅行,让所有誓言沦为一纸空文。

    车祸地点是人烟稀少的山间公路,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造成山体滑坡,让原本平坦的道路变得湿滑难行。泥浆在需要连续疾拐的路面铺开,轮胎打滑失去抓地能力,虽早已减速,车仍直窜出去撞上山壁起火,小鸢葬身火海,王健却得救,活了下来。

    此后,王健性情大变,意志消沉,形同鬼魅般飘忽不定,很少有人再看到他出现。但是,他似将所有的怨仇转化为擒拿杀手的动力,一露面,必定有杀手要遭殃。

    不过即使是敌对,杀手们在叫苦不迭的同时,对王健的遭遇也有过一片唏嘘同情。

    “你说这种事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不能重视改善一下道路交通防患于未然?一场泥石流引发的血案,逼出个绝世侦探,倒把我们逼到死胡同里了。”一个女同事在酒吧里对着我抱怨道,一脸欣赏地看着自己刚做的彩色美甲。尤其是这样的女杀手,最容易被小鸢的爱情故事感动到。

    “你就没怀疑过吗?”我缓缓道,喝口酒。

    “怀疑什么?”

    “小鸢卧床时日已久,为什么王健会忽然带弱不禁风的她出游?”

    “你这个双鱼男啊,就会胡思乱想,多感人的爱情故事,要被你一语毁三观。”女同事呵呵笑道。

    话不投机,我也不再多说,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判断。

    小鸢出事后,我联系到一位医院的朋友,花高价从他那里弄到一份尸检报告的影印件,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法医检查出小鸢的手背上有不浅的伤痕……

    这并不像是救援时拖拽的痕迹……

    出游,从一开始可能就是幌子,也许王健早已移情别恋。而瘫痪在床的小鸢,无疑成了最大的累赘。

    带着这样的猜测,两年前我借机潜入王健家中,试图找出他另寻他欢的证据。

    王健家陈设简陋,尤其是卧室,一桌、一椅、一保险柜而已,因为没有床,整间卧房显得空荡荡的。就在我准备破译密码打开保险柜之时,王健突然回来,逼得我仓促离开。

    再后来,王健搬了家,新家具体位置不明。小鸢和王健的事情慢慢淡出我的视线,追查真相一事也就此搁浅。

    2

    克莱斯勒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王健的车也泊在对面,只隔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道。

    我当作没看到王健,吹着口哨下车,推开咖啡店门进入。要跟就跟吧,反正我也阻止不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咖啡店门面不算大,约莫二三十个平方米,地面和墙壁上贴着浅色的亚光砖,偶有几片瓷砖上还带着棕色的花瓶饰物。这倒是与普通的咖啡馆如出一辙,有趣的是店里的卡座,十一张桌子的分布竟是按照今年世界杯乌德尔队阵容4-4-2排布,桌面上还印着球星硕大的脑袋。

    十一张卡座座无虚席,长条形的吧台前也坐着五六个客人,人手一杯咖啡,不怀好意地盯着吧台内的女人。那个有着拉美面孔的女人穿着短裙,两腿并拢,左腿轻盈地架在右腿上,笔直细腻的小腿上没有一丝赘肉。她正和吧台上的客人们说笑着,修长的手指时而捂住性感的厚嘴唇,指甲上已看不到当年那浮夸绚丽的彩色。

    “稀客呀。”女人身着白衬衫,年纪与我和柯刀相仿。她朝我摆摆手招呼道,甜美的笑容让人无法抗拒。

    “赫亚,我找不到柯刀了。”我走到吧台前,强行挤在两个胖子中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夹在三明治里的馅。

    “我当什么事呢,又不是走丢了患老年痴呆的老爹。”赫亚伸手替我顺了顺凌乱的发型。与当杀手时的她相比,如今的确有了份贤妻的温柔。

    “失去联系前他说接了单有风险的任务,我到这里就是想问你,到底把什么任务委派给他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一杯牛奶,咕咚吞了一大口。

    “你问错了人,两个月前我就不再是他的中介了。”赫亚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也没有刻意避讳吧台上的顾客,当着他们面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柯刀他跳槽了。”

    “你们搭档这么多年,说散伙就散伙?”我不解道。

    “你看球的吧,我指的是英式足球。”赫亚叹口气,手撑着脸颊默默道,“半年前的世界杯,我的乌德尔赢了基耶利队,基耶利一出局,柯刀就跑来我店里要我换掉球星卡座,闹了几个月我也没有依他,他就干脆递上解约信。”

    我张着嘴,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柯刀从小就是基耶利队铁粉,今年世界杯基耶利队出局那晚据说他像个疯子般跑到街头大喊大叫。而且以他的个性,的确可能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翻脸。

    “你信了?”看到我沉默不语,赫亚笑着问道,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洁的下巴。

    “为什么不?”我反问,“现在他的中介是谁?”

    “你一定想不到,是巴斯。”赫亚说,“他现在和你是一个中介。”

    “巴斯?!他们竟然都没有和我提过这事。”我吃惊道,“柯刀也真是,抛弃你这样的美女,非要去跟个粗柴似的糟老头混。”

    “良禽择木而栖,巴斯开价更高,更何况……”赫亚低声道,“他永远不必担心会被巴斯倒追甚至逼婚,倒也省了心。”

    “原来,这才是你们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我沉下脸,叹道。

    “女人稍微年长些,就会莫名其妙担心、害怕起什么,总想着能够安定下来。”赫亚依然笑着,目视着前方,眼睛里却噙着泪水,仿佛凝结在大理石上的冷露。

    我的心像是被带刺的荆棘戳到,隐隐作痛。赫亚是杀手,也是杀手中介人,归根结底,她却是一个女人。这些年对于柯刀而言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她,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

    可惜的是,柯刀已经有了陆小佳。不然,他和赫亚真的可能成为理想的一对。

    “我走了,你保重。”我起身,将空杯推向赫亚。

    “这么急,不尝尝店里的新品吗?”赫亚眼睛又明亮起来,脸上已然看不到刚才的阴霾。

    “找到柯刀再说吧。”我径直出了店门。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赫亚口中的新品会与董先生的配方扯上关系。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如果你还能忍受黑暗和油腻,左转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很长,也很潮湿,有点在动物肠子里行走的感觉,空气中充斥着浑浊的气味。

    炉斧酒吧是两层的仿歇山式建筑,有着灰黑色耸起的斗拱,寂静地坐落在黑暗巷子的另一头,据说第一任老板是个华人,按家乡园林的式样设计。酒吧周围是一片荒野,它兀自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就像忽然从地底冒出的山神庙,平时就没多少人路过,又有谁会把它与杀手聚集地联系起来呢?

    硬币在巴斯指背上翻转,炉斧酒吧灯光照射下,宛若一粒银星于指尖缠绕,兀自吐芒。

    万圣节早已过去,舞池里却挤满了着装奇异、头戴面具的人。炉斧酒吧的变装狂欢周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和巴斯坐在远离舞池的方桌旁。因为柯刀的事情,我没心情精心扮装,戴上加岩生日时用过的轻松熊面具,头顶着发光圣诞鹿角就进了酒吧,男招待皮特倒没因为扮相不伦不类而阻拦我,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几次忍住没笑出来,他的身材与我相仿,年纪却未到成年。

    我要了杯威士忌,然后就不再说话,望着巴斯手上的硬币杂耍,间或品上一口酒。

    巴斯穿着淡黄色的变相怪杰西服,看着一脸惊奇的我,说道:“你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鬼。”粗糙的声音如同石磨碾压着树枝,不带有任何感情。

    “鬼忽然变回了人,才真正叫人吃惊。”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让男招待皮特替我重新倒了一杯。

    巴斯曾经是鬼,一个嗜烟如命的烟鬼,十分钟不抽烟,就能让他坐立不安。如今,他指尖燃着的香烟却不见踪影,被闪耀的硬币代替。

    “看来,你还不能接受柯刀的溃败。”巴斯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简直比哭还难看。

    “柯刀不会败。”我说。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这个世上没有确定的事,嗜烟如命的巴斯可以戒烟,柯刀的飞刀又为什么不会失去准头?”巴斯耸起肩膀,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我见过他出手,我想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躲过他的飞刀。”我嘴上这么说,内心却越发像巨浪中的扁舟般摇摆不定。

    “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巴斯叹息道。

    “你是什么意思?”

    “自信和强大令人无坚不破,但有时候也是失败的起点。”巴斯说,“过去的罗马帝国都是如此,更不用说柯刀了。”

    “他执行任务失败了?”

    “是的。他恰恰就输在了这份自信上,他本可以休养几日再去完成第二单任务的。”巴斯煞有介事道。

    “柯刀同时从你这儿接了两单任务?”我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不但如此,他还选择在同一个晚上连续执行。”巴斯说,“两单都是S级的任务,柯刀再神奇,也难保不受伤。”

    “你是说,在第一单任务中他或许已经受伤……”

    “S级任务,没有人敢打包票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但柯刀却执意玩双响炮,紧接着去完成第二单任务。”银光一闪,硬币被巴斯拇指弹起,于手心翻转落定,“受了伤后,没人知道他的飞刀是否还那么犀利。第一单任务中的‘神枪罗’已死,附近也没有发现柯刀尸体,很显然,他栽在了随后的任务中。”

    “第二单任务要猎杀谁?”我忙问。要追查柯刀下落,无疑得先找到这个人。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巴斯讥诮地说,“你找不到他的。”

    “第二单要猎杀谁?”我重复一遍,提高声音,我从没有这样和巴斯说过话。

    巴斯看着我,露出刀锋般锋利的目光,拳头也不自然地握紧。不一会,他松开手掌,将硬币放在桌上,目光也黯淡下去。

    “作家J。”巴斯说,“如果任务难度不是以S级封顶,作家J能甩神枪罗几条街。”

    我低垂着脑袋,蓦然觉得肩上担子沉重,似有大山压着。

    作家J,作家圈最神秘,也是最被神话的人。

    出道以来坚持手写书稿,以每年出版七本长篇的速度蹿红各大图书榜单。

    “偶尔一年保持如此写作速度或许还能做到,作家J却坚持了近三年,手写书稿不用电脑,而且所写不是网文,简直是奇迹。”巴斯说,“除非,他有一台控制时间的机器,时间在他身上最大程度地拉长了。”

    “你相信这种就像科幻小说里写的事情?”我抿抿薄嘴唇。

    “当然不相信。”巴斯笑道,“然而事实摆在那里,你又如何做出解释。”

    我皱紧眉头,合理解释倒不止一种,也无需扯上什么时间机器,只是这并不是重点所在。

    “有什么办法找到他?”我问巴斯道。

    “没有。”巴斯坚定地说。

    “他出了那么多书,总该有图书编辑见过他。”

    “书稿传送、修改全都以邮寄书信往来,连他的责任编辑都未曾谋其面。”巴斯说,“就连版税账户的具体情况,也在瑞托银行加了密。”

    “你错了,关于作家J,还是有人能提供线索的。”我抬起头说道。

    “谁?”

    “柯刀自己。”我指尖敲打桌面,“既然他栽在这单任务上,一定对作家J进行过调查,根据各种零碎线索找到作家J不是一件易事,这期间柯刀家里一定留下了蛛丝马迹。”说罢我想要起身,却被巴斯那只枯瘦的手按住。

    “不用去了。”巴斯说,“我已经去过。”

    “发现了什么?”

    “日历。”巴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他让酒吧男招待皮特送来纸笔,在纸上描出一只动物:“执行任务那天,柯刀家的日历上画着这样的图案。”

    “这是……鸡!”我睁大眼睛。

    “……是凤凰。”巴斯面无表情纠正道。

    “凤凰……”我喃喃道,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来,你已经有了主意。”巴斯审视着自己的“大作”,倏然将它撕得粉碎。

    “我再给你两条建议。”巴斯说,“第一,这是你自己想到的,跟我无关。”

    “第二呢?”

    “时刻留意你的背后,王健可不是省油的灯。”巴斯往我身后一瞟。

    侦探王健原本坐在酒吧暗角里,我转过头他人已从窗户跃出,黑暗勾勒出他瘦削的剪影。

    “隐居那么久,你猜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现身?”我轻晃着酒杯,审视着琥珀色的酒水。

    “别忘了,他最大的愿望是亲手捉住柯刀。”巴斯提醒。

    “他明里是在跟踪我,实际上是想找到柯刀?”

    “虽然刚过三十,王健的健康程度已不适合再做侦探,没有人希望带着遗憾退休。”巴斯说,“而要找到柯刀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跟着你。”

    这话不假,前些年王健曾两次在暗中偷袭我,每次都逼得柯刀现身救我,首次交锋中洞察柯刀飞刀刺喉的出手习惯后,他居然为自己打造了一套钢制颈套。

    “明白了,行动前我会尽力先甩掉他。”我用柠檬水漱口道,“现在,我需要一个地址。”

    “什么地址?”巴斯愕然道。

    “你手下杀手,凤凰盗的家。”我说,“刚才你画在纸上的凤凰,指的不就是他们吗?”

    3

    雄凤,雌凰。

    凤凰盗是德萨古斯臭名昭著的杀手、雌雄大盗,平日里除了接单杀人,还会干抢劫绑票的勾当,心狠手辣,许多杀手同行都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上个月,他们刚洗劫了一家疗养院,院内总共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冷血无情的他们,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愿放过。

    疗养院里的两个年轻保安倒在门口墙角处,二人皆是一脸惊恐,原先粗壮的脖颈像柔软的肉条,斜歪在肩膀旁,喉骨全然碎裂。

    凤凰盗似乎不喜欢用枪。

    巴斯说,凤凰盗拥有常人看不到的第三只手,只需你稍微恍神,它已在不知不觉中缠上你脆弱的咽喉。

    轻轻一捏一碾,咔。

    非常唬人的话,换在任何一天我都会被忽悠住,然后赶紧驱车回家,强行忘记巴斯所说的一切,打个游戏陪加岩吃吃火锅压压惊,一觉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除了今天。

    我一直觉得,用性格来推测一个人的行为,是很不准确的,因为性格并不是一通到底的直线。

    我退缩怕事过,我也踟蹰不前过,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东西,足以令你完成蜕变,像一个手握惊鸿的勇士从天而降,一往无前。哪怕,只有区区几分钟。

    其中一种东西,叫做友情。

    凤凰盗的老窝在德萨古斯某平民区的一幢公寓里,不敢想象他们愿意屈身于这样的廉价房中。从底楼能看到三楼开启的窗户,一个男人似乎正在窗前看书。

    将电动车靠边停下,上锁,我左手托着一只巨大的纸盒直上三楼。纸盒是空的,持枪的右手代替披萨深入盒内,手指搭在扳机上。

    同行都知道我执行任务要耗费大把时间,那并不代表我迟钝,只因为我喜欢和被猎杀者聊天罢了。

    今天,我已失去聊天的兴趣。

    当雌凰饥肠辘辘开门,打算迎接刚出炉的披萨时,伪装成外卖员的我已经扣下扳机。

    “咻”,轻得好像情人耳边的低语。雌凰的身子微微一颤,失去灵魂般倒在我身上。

    千万别让女人饿着,不然,再精明的女人也会被食物吸引,忘乎所以。雌凰的所有注意力显然都集中在我手上的披萨盒上,都没看我一眼,否则,即使压低了鸭舌帽,她还是能够认出我的。

    雌凰开门后便没了声响,窗边看书的雄凤下意识探出脑袋,看到的,却只是装了消音器的马克22火光一闪。

    雄凤靠着书橱倒下,眼睛却不肯闭上,黑色的眼珠慢慢变得混浊。到死,他都没想到窝点会暴露,被一个排名远逊于自己的杀手一窝端。

    但是,危险真的已经远去了吗?

    我的神经没有因此舒缓,尽量轻地踱步到浴室门前,轻轻转动门把。

    门没锁,浴室内却有人,有水声。朦胧的雾气中,一个浑身赤裸的精壮男人坐在浴缸里,正在给上身打泡沫,赫然是已经死去的雄凤!

    死人不可能复活,何况雄凤的尸首还在客厅里躺着,更不可能瞬间转移到浴室。

    浴缸里的那个男人,只可能是雄凤的孪生兄弟。

    疑惑得到开解。凤凰盗一直是三个人,两男一女,其中两个男人是双胞胎。因为孪生兄弟相貌相近,叫人误以为是同一个人,另外一人才得以“隐身”,偷袭对手于无形中。

    而作家J,明显是凤凰盗三个人共用的笔名,三人一年出七本书,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时间非常宽裕。

    见走入浴室的是个陌生人,那男人倏然从水缸中蹿起,伸手要去拿置于香皂盒上的电击器。他的动作迅速,轻舒猿臂,转眼已将电击器钩入掌心。

    再快,却快不过枪。我举着马克22,子弹微吐,从他胸膛穿入,男人身子一歪,与电击器一起落入水中,身体剧烈抽动几下后,不再有动静。

    我走近浴缸,缸中水满,男人四肢摊开露出一个后脑勺,明显已死透。电击器开关方才已被他推启,电击器在水中噼啪作响。这是支军用脉冲电击器,洗澡水尚未浸透尾部蓄电盒,它还在持续喷发出烟火般的电光。

    这家伙洗澡的时候都不忘带着凶器,被这玩意打中,非得晕厥过去不可。我心有余悸,将马克22别回腰间。

    干掉了凤凰盗还不够。柯刀在哪里,会不会被反绑在哪间屋子里?

    我尽量往好处想,甫一放松,五根钢铸般的手指已扣住我咽喉,另一只手从我腰间拔出手枪,却没有顶在我脑后,而是把枪扔得老远。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他不会用枪,要么,就是对自己的铁手过于自负。

    事情远没有结束,我大意了。我自嘲般笑了起来。

    “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背后男人的声音无比刺耳,既震惊又怒不可遏。

    “我在笑自己愚蠢。”我说,“雄凤不是双胞胎,而是三胞胎,这就像一个冷笑话,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说。”男人倒不急着杀我,坚硬的手指要将我喉结碾碎。

    “想不想赌一把?”我喘着粗气,答非所问道。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呵斥道,指上加力。而我的左手,已在悄无声息中向着浴缸伸出,用手背轻触浴缸里的水。电击器游弋其中,像极了一条头部会发光的鱼。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电流通过我的身体后又从男人指尖传入。我与背后那男人双双触电,肌肉痉挛朝后弹开,摔在地上失去知觉。

    现在,男人该明白了我问题的含义。

    无论对于我还是他,这都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身体素质,触电后的恢复能力。

    触电后,我赌自己会先恢复意识,我必须比那男人先爬起来!因为这是一次一场定胜负的生死局,一旦赌输,付出的筹码将是我与柯刀两个人的性命。

    头脑里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四肢也不听使唤,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醒来时窗外的天空已染成藏青色,我头脑发涨,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现在,它才是最奢侈的东西。

    这也意味着,躺在我身边的男人不再有享受空气的权利。我双手撑着地,勉强站起来,在恶贯满盈的他胸前补上一枪。

    扶着石灰墙壁,我凭意志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出浴室,在屋中寻找柯刀踪迹。

    两间卧室里搁置着陈旧的家具,并没有活人踪影。我重新回到客厅,一瞥眼就瞧见桌子上堆满的作家J小说集。我抄起最上面那本名叫《好好蒋话》的新作,翻开,有信封从扉页掉出,如一只锤子重重砸在我心上:

    带有巴斯钢印的信封,信封正面还有蓝印的日期。这种信封,是巴斯留给雇主的凭证。

    凤凰盗不是作家J,而是出钱请柯刀猎杀J的雇主。

    我上当了。

    4

    炉斧酒吧。

    音乐喧闹,舞池里着装奇异的同行们摇头晃脑,甩动着双肩,似要将平日里的荣辱压力一并宣泄而出。

    我朝舞池中凝望了一会儿,慢吞吞走入卡座。同样的位置坐着同样的巴斯,不同的是,我还没坐下,桌上已为我备好酒水。

    “巴斯,你知道我会来?”我还是和昨日一样的衣着,只是表情更加凝重。

    “我不但知道你会来,还明白你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巴斯喝口酒,享受地眯起眼睛,咂咂嘴。

    “凤凰盗不是作家J。”

    “我没有告诉过你凤凰盗就是作家J。”巴斯笑道,酒水从高脚杯中溢出,沾湿了他的衣领,男招待皮特连忙送上手巾。

    “但你却画了一幅凤凰图给我。”我眉目蹙紧,直视着他。

    “计较这些干吗,先陪我喝一杯。”巴斯开始抚弄起手里的硬币。

    我充耳不闻,继续道:“柯刀家里根本没留下什么凤凰图案,你在误导我,让我替你杀凤凰盗,他们不过是猎杀作家J的雇主罢了。”我并不领情,推开他为我专门点好的拉菲。

    “嗯。”巴斯坦然点头道,“别看凤凰盗行事如草莽流寇,他们可是作家J的忠实读者。”

    “我在他们家里看到了收集齐全的作家J文集。”我说。

    “没错,作家J的每一本书他们都会阅读收藏,只是最近那本新作,好像触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巴斯摘下变相怪杰的大礼帽,露出头发稀疏的脑袋。

    “是那本《好好蒋话》?”我摸着下颌,几天没刮胡子,下巴上长出了细短的胡茬。

    “就是这本。凤凰盗不能忍受小说中人气男二号被作家J写死,因此要J陪葬。而他们又没本事找到神秘的作家J,就雇了柯刀。”

    “即使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们?”我疑惑道。

    “你想想,凤凰盗已经下了单,如果J日后继续出书,他们会怎么做?”巴斯将高脚杯添满酒水,放到鼻尖闻了闻,没有着急喝。

    “他们会明白是柯刀任务失败,然后……向你索要大量违约金。”我若有所思道。

    “钱只是小事。”巴斯抬起手,“以他们的手段,还会宰了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让你帮我绝了后患?”

    “你就这么确定我有能力杀了他们?”

    “李悟,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个奇怪的杀手。”巴斯举起酒杯,饮下一小口红酒,说道,“比你强的人数不胜数,你无法击败他们,但是他们同样不能轻易击败你。你的心里好像总有一个信念,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却确定那就是你总能活下来的原因。”

    “现在用甜言蜜语拉拢我,是不是太晚了点?”我说,“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的是事实。”

    “你害怕凤凰盗报复,难道就不怕我宰了你?”我握住马克22,枪口对准巴斯眉心。

    “我知道你不会。”巴斯哈哈大笑。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朋友。”

    “巴斯,你果然了解我。”虽然差点死在凤凰盗手里,我还是露出了笑容,枪口朝上指向天花板,“条件是,你得帮我忙。”

    “什么忙?”

    “帮我逮住王健。”

    5

    王健潜伏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杯中酒早已喝尽,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在注视着我,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目视我戴好轻松熊面具,望着我走入舞池,混在狂热的人群中搔首起舞。

    他的视线也跟着我一起摇摆,坚毅的眼睛仿佛由两粒玛瑙雕成,在漆黑的角落里闪着光亮。不到一刻钟,又随我重新回到座位上。

    没有人知道王健在想什么,他静得像一尊佛像。或许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出手机会,一枪取走我性命,就像当初追捕我那些可怜的同事那般。

    而我,确信他不再有那样的机会。

    “太不小心了,王大侦探。”我的声音从王健背后传来。

    王健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皱了皱眉,任凭我将乌黑的枪管抵在他腰间。

    见我已得手,远处座位上的巴斯朝我招招手,与此同时,他跟前的“我”也转过身来除去轻松熊面具,却是炉斧酒吧的男招待皮特,当然,我的外套也在舞池中与他完成了交换。

    “我一直以为你跟踪我,是找准时机出手好逼迫柯刀现身,奇怪的是,你并没像往常那样戴上钢护颈,为什么?”我看着王健裸露在外的惨白短脖,“因为你知道柯刀不会再出现,既然如此,也就不存在和他交手的顾虑。”

    “我说得没有错吧,作家J?”我笑着说,王健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巴斯端着酒杯走过来,低头审视王健,忽然直摇头道:“不可能,他绝对不会是作家J。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打死我也不信他一个人能写出那么多书。”

    “巴斯,一般人或许做不到,但王健不一样……”我说。

    “难道他真有能拉长时间的机器?”

    “那倒不至于。”我说,“只不过王健每天的时间,多出我们将近一倍。”

    “越扯越远。”巴斯似被我愚弄,板起脸,“都是二十四个小时,怎么会多出来?”

    “你一天睡多少小时?”我忽然发问。

    “多的时候八九个吧……”巴斯回忆道。

    “如果我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并且保证起床后清醒,是不是相当于每天比你多出七小时?”

    “你的意思是……”

    “车祸后,王健患上一种不需要睡觉的怪病,所以当年我潜入他家,空荡的卧室里才会没有床。”我凑近观察王健,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倒是巴斯张大嘴,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不眠人……”巴斯神情复杂,不知是恐惧还是向往。

    “这并不是神话,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出过一个著名的不眠人奥尔·赫津,无需睡觉依然精力充沛。男子塞托维亚也在三十三岁那年彻底告别睡眠,工人艾斯、妇女艾古丽,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许多。”我说,“医学界尚无法做出解释,只知道‘甩掉’睡眠之前,他们大都遭遇过精神上的刺激。”

    “不是不需要睡觉,而是时间非常短,有时在桌上靠个二十分钟即可。”

    王健终于开口,声音磁性悦耳,与病恹恹的脸色大相径庭:“不过我可没你刚才说的那些人幸运,这些年来,我的身体每况愈下。”

    “你终于承认自己是作家J?”我说,手指缠上扳机。

    “我从没否认过,只是有些后悔,我不该来招惹你。”王健幽幽说道,“一个人若是即将退休,胃口就会变很大,恨不得退休前把所有想逮的杀手一个个擒拿归案。”

    闻言,我的心中泛起一丝异样,却说不出到底因为什么。

    总觉得……事情哪里出了错……

    “开枪吧,替柯刀报仇。”巴斯催促道,他手下多名杀手倒在王健手里,他有理由亲眼瞧着王健血溅当场。

    王健却笑了,别过头来望着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今晚我有两次开枪的机会,但好像被枪指着的人都认定我下不了手。

    我看看巴斯,又朝王健哑然失笑道:“我不会开枪?难道你也和巴斯一样,是我朋友?”

    “我不是你朋友,却知道你的‘朋友’——柯刀在哪里。”王健不咸不淡道。

    6

    夜,深夜,三更之前。

    浓雾编织成死灰色的绒毯,垂挂于天际。

    下车之后,王健在前,我持枪走在他身后,巴斯因为有球赛要看,并没有跟着一起来。路的两旁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阴湿的道路像条正扭动腰身的巨蛇,蜿蜒着朝前方延伸,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遍布着细小的碎石,一如巨蛇的鳞片。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终于看到一幢西式旧房。

    开门,进屋。屋子里光影朦胧,客厅桌面上摆着几支蜡烛,有的已经燃尽,有的尚未烧完却被劲风吹灭,只剩下一支两寸长的红烛,火光如豆,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这种地方,停电是常事,所以常年得备上蜡烛。”王健按下墙上开关,顿时房间里灯火通明。

    “看来咱们今晚的运气不差。”王健说,将我带到一扇斑驳的铁门前。

    “柯刀就在里面。”王健转动钥匙,铁门“吱呀”一声开启了。

    “柯刀……”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口而出道。然而,看到柯刀的动作后,我又不禁皱紧眉头。

    柯刀侧身躺在地上,被暗绿色的麻绳一圈圈紧缚住手脚。他的右肩绑着绷带,上有暗红色血迹,看来的确受过伤。

    门开的时候,他的身子弓成一种奇特的形状,吐出舌头,手臂尽力抬得老高,竟在用舌头去舔手肘,他满面堆笑,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空气凝结,我和柯刀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我说,有汗水从鬓角缓缓下移。

    “试了一晚上,看来,人的确不可能用舌头舔到手肘。”柯刀在几秒钟内恢复正常坐姿,就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这就是再度重逢之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能感觉到握枪的手在颤抖。

    “面对这样的主儿,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侧过头对跟前的王健说。

    “哦,没事。”王健回答,脸上浮现出莫名的轻松,“我可以退休了。”话音刚落,闪光弹已从手心滑下。

    精芒炫目,亮如白昼。

    我赶紧捂住双眼,饶是如此,视界里仍是闪着刺眼的亮白,直叫我双目生疼,落下泪来。

    7

    强光散去,我揉揉眼睛,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注意到柯刀已在隔间中睡去,呼噜声不断,却哪里还有王健的影子。

    足足等了半小时,我的视力才有所恢复。这期间我想了很多事情,既然王健带着闪光弹,肯定也会备下墨镜等防御强光的工具,如果趁抓瞎的间隙袭击我们,我和柯刀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好在,他并没有这么做,扔下闪光弹后,便已不声不响离开。

    拍打脸颊唤醒柯刀,替他解开绳索之后,我没有急着离开,像一年前那样对王健的屋子进行地毯式搜索。

    我没有忘记当年困扰我的事情,现今,是揭开疑问的最好时机。

    我始终相信自己的推测:小鸢的死,其中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秘密,很可能就在保险柜里。

    我举着马克22,对准当初我并没能打开的秘密之门,一通射击之后,保险箱成了马蜂窝,箱门也缓缓打开。

    保险柜里铺着写作用的稿纸,字迹清秀飘逸,这些全是王健的小说手写稿,每份稿纸开头都有署名,粗体字、大大的“J”。

    王健有了新欢,进而设计害死小鸢,难道真的只是我的凭空臆想?

    我笑了。多年的推测一朝作古,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随后我注意到柯刀,他像跟屁虫一样随我在屋中游来荡去,突然又俯下身子,认真寻找起什么。

    “你是不是在找被王健搜走的手机?”我试探地问,确信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找到了?”柯刀望着我说道,手里又开始剥开心果。

    零碎的线索这一刻顺利在我脑中拼接组合。

    同学会上那个求救电话是王健打给我的,能模仿各种鸟叫,模仿柯刀的寥寥数语并不是难事。

    王健并没有疏忽,跟踪我却迟迟不出手,是有意要让我留意到他那裸露的脖子。闪光弹在手,路途上他有无数次摆脱我的机会,却选择“错过”,直到带我找到柯刀。

    “你和王健,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我徐徐道。

    “我和一个破侦探能有什么关系?”柯刀随意说道,却发现我一脸严肃盯着他。

    “硬要说的话,好像是有点关系的……”柯刀摸摸嘴角的酒窝,说出一个我始料未及的真相。

    “当初把王健从车祸现场救出的人,是我。”柯刀微微抬起头,像是在凝视着远方。

    8

    柯刀驾车路过罕有人迹的山间公路时,轿车里已冒起滚滚浓烟。

    王健被卡在驾驶座上,下半身全然无法动弹。身边的小鸢被山壁和车门夹住,满脸是血,原本就虚弱的她没了生命迹象。

    “情势很紧急,浓烟越来越大,随时可能引燃油箱形成火海,那时就都来不及了。”柯刀对我说,“一分一秒,我在和死神赛跑,我不确定是否来得及救出王健,只是想尽办法将他拉出祸车。”

    混账,先救她,先救她。

    王健却对着柯刀大吼,几次推开他。他无法接受小鸢已死的事实,指甲入肤,掐着最心爱人的手背。

    你不是最怕疼吗,你醒来啊!

    王健近似癫狂地叫道。但这一次,小鸢并没有笑着坐起。

    油箱开始起火,很快蔓延到整部车内。火苗蹿上王健背脊那一刻,他终于被柯刀从车内拖出,残腿上白骨森森,血流汩汩。

    脱险的王健已被烧得迷糊,口中还喃喃如梦呓:“白痴,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然后,柯刀看到了或许是这辈子最让他震惊的事情。

    火海中的小鸢,居然有了动静。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王健没有说谎,更没有疯癫。

    就像当初为了逃避血液透析,小鸢在病床上装作一动不动那样,除了王健外,没人猜得到她会在这样的场合故技重施。

    只是,当时手背上那蜻蜓点水般的微痛她没有忍住,如今千百倍的抓挠与灼烧,她竟然承受下来,为的,只是把率先得救的希望留给王健。

    火舌冲天。柯刀不顾一切再次冲上去,任凭腹部的皮肤被火红的车门烫得“吱吱”作响,抓住小鸢的右臂不肯放弃。

    小鸢的右臂却无声息耷拉下来。真的不再动弹。

    不知何时起,我们开始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爱情,拷问它的不堪一击,讥讽它的变质过期,却发现泪水反而更加四溢,当爱情再度来临,仍然奋不顾身前去。

    那并没有什么丢脸。因为爱,即是人性。

    夜,深夜,三更之后。

    雾气散去,明月如钩。月下并肩坐着柯刀和我。

    “我可以退休了。”

    现在,我终于理解王健离开前的这句话,以及他那少见的悠然神情。

    侦探和杀手,水火不容的天敌。能够以这样不失尊严的方式还清柯刀人情,岂非最难得的事?但,如果不是柯刀在执行任务中受伤,王健又哪会有这样的机会?

    “你知道吗,我高中时想过要当作家。”柯刀盘腿而坐,“那时不做作业也要写小说,为了不被父母发现责骂,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锁卧室门,然后拿出方格纸写作。这让我养成了一进卧室就反锁门的习惯。”

    “后来呢?”

    “后来女生就再也不敢来我家玩了。”柯刀看着弯月说,绷带上的血已经凝结。

    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柯刀的伤,会不会是他自己用刀刺的,这是他送给退休的王健最好的礼物。

    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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