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石壁高无路，上有黄牛不服箱①。庙前行客拜且舞，击鼓吹箫屠白羊。山下耕牛苦硗确②，两角磨崖四蹄湿。青刍半束长苦饥③，仰看黄牛安可及④！
【题解】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苏轼与其弟苏辙随父亲苏洵离开故乡四川眉山去汴京（今河南开封）。这首诗是途经长江黄牛峡时所作。峡上有庙，奉祠黄牛神。诗篇通过黄牛神和耕牛不同遭遇的鲜明对比，表达了对现实的讥刺。
【注释】
①服箱：《诗·小雅·大东》：“睆彼牵牛，不以服箱。”服，负重；箱，车厢。原是说天上的牵牛并不拉车服役，这里指黄牛庙中的神牛。
②硗（qiāo）确：同埆，瘦硬而多石的土地。
③刍（chú）：喂牲畜的草。
④本诗前四句写黄牛神高高在上，不拉车服役，反受人祭祀膜拜，后四句写山下耕牛饥寒劳苦，对照鲜明，感慨很深。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
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不饮胡为醉兀兀①？此心已逐归鞍发②。归人犹自念庭闱③，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④。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⑤，夜雨何时听萧瑟⑥？君知此意不可忘⑦，慎勿苦爱高官职⑧！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
【题解】
嘉祐六年（1061），苏轼与弟辙（字子由）都以贤良中第。苏轼初任凤翔（今陕西宝鸡）判官，前去就职。苏辙因父亲苏洵在京编修《礼书》，故留京侍奉。于是送苏轼至郑州而别。全诗洋溢着深挚的手足之情。
【注释】
①兀兀：昏沉沉的样子。这句说：没有饮酒，为什么醉醺醺？形容分别时心神恍惚的情态。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以下简称“汪师韩评”）：“起句突兀有意味。”
②本句说自己的心已随子由归去。
③归人：指子由。庭闱：父母的居处，借指父母。
④这二句写苏轼对子由恋恋难舍，别后又登上高坡眺望他的身影。无奈坡垅阻隔，只能看见子由的帽子时隐时现。吴师道《吴礼部诗话》称赞此二句“模写甚工”。
⑤畴昔：往日。
⑥唐韦应物《示全真元常》诗：“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苏轼兄弟早年同读此诗，非常感动，相约早日退隐，共享闲居之乐。他们二人的诗，曾多次重申此意。
⑦此意：即上述早日退隐之意。
⑧苦爱：酷爱，非常爱。末二句，纪昀批点《苏文忠公诗集》（以下简称“纪昀评”）：“收处又绕一波，高手总不使一直笔。”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①。老僧已死成新塔②，坏壁无由见旧题③。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④。往岁马死于二陵⑤，骑驴至渑池。
【题解】
嘉祐六年（1061），苏轼与苏辙在郑州分手后，经过河南渑（miǎn）池时所作。苏辙有《怀渑池寄子瞻兄》诗，此篇是和作。
【注释】
①“雪泥鸿爪”这个成语就来源于这几句诗。前人把这几句作为苏轼“长于譬喻”的例子。（见《诗人玉屑》卷十七引韩驹《陵阳室中语》）②老僧：名奉闲。和尚死后火葬，筑塔埋葬骨灰。
③这句说自己和子由以前曾寄宿渑池县寺中，在奉闲的壁上题诗。这也不过是“雪泥鸿爪”，偶然留下一点痕迹。
④蹇（jiǎn）驴：疲乏之驴。
⑤二陵：崤山，在渑池西。
石鼻城
平时战国今无在①，陌上征夫自不闲②。北客初来试新险③，蜀人从此送残山④。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奔河苍茫间。渐入西南风景变，道边修竹水潺潺。
【题解】
嘉祐七年（1062），苏轼奉命去宝鸡、虢、郿、盩厔等属县减决囚禁，本诗是途中纪游之作。石鼻城即武城镇，在汧水之北，南距陈仓三十里。三国时诸葛亮曾围魏将郝昭于此，是一处古战场。
【注释】
①战国：交战之国，指蜀、魏。
②征夫：在道路上奔走行役的人。
③这句说：从北方入蜀的旅客，到这里开始攀登陡峭的山峰。
④这句说：从南往北的蜀人，过了这里便走上平坦的大道。
郿坞
衣中甲厚行何惧①，坞里金多退足凭②。毕竟“英雄”谁得似③？脐脂自照不须灯④。
【题解】
本诗也作于嘉祐七年（1062）。郿坞是东汉末年奸相董卓苦心经营的巢穴，故址在今陕西眉县北。陈师道《后山诗话》说“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本诗就是一例。
【注释】
①《后汉书·董卓传》说董卓作恶多端，怕人行刺，常内穿厚甲，以为这样便无所畏惧，但最后还是被吕布杀死。
②《后汉书·董卓传》说董卓在郿坞藏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还有大量绫罗绸缎和够吃三十年的粮食，准备万一政治失败，也足够终生享用。
③“英雄”：此处是反语。
④《后汉书·董卓传》记董卓被杀后，暴尸街头。他很肥胖，加上天气开始变热，肚内油脂流了出来。守尸军士在他肚脐里装上灯芯，点了好几天。
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
岐阳九月天微雪①，已作萧条岁暮心。短日送寒砧杵急②，冷官无事屋庐深③。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④。
江上同舟诗满箧⑤，郑西分马涕垂膺⑥。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⑦。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遥知读《易》东窗下⑧，车马敲门定不应。
【题解】
嘉祐七年（1062）苏轼在凤翔作，怀念在汴京的苏辙。诗中既抒发了对亲人的怀念，又表达了建功报国的志向。
【注释】
①岐阳：即凤翔府。
②砧杵：捣衣用具。砧是捣衣之石，杵是捣衣之槌。古时妇女每于秋夜取出所藏衣裳捣洗，以备换季穿着。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二句，写的就是这种情景。
③冷官：公务很少的闲官。作者自谓。
④乘传：传是传车；乘传，指奉王命出差。西琛：产于西方的宝玉。《诗经·鲁颂·泮水》：“憬彼淮夷，来献其琛。”作者借用此意，以“西琛”指西方少数民族。以上两句诗有立功边外之志。
⑤这句指嘉祐四年（1059）与子由一同乘船赴汴京的旅途生活。
⑥郑西：郑州西门。参见前《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⑦“岂不”句：《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引逸诗：“岂不欲往？畏我友朋。”这句说：难道我不想及早归来与家人团聚？但报国无成，害怕遭到朋友的讥笑。
⑧《易》：即《易经》，六经之一，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哲学书。东窗：指苏辙所居京师怀远驿的东窗。按：苏氏父子、兄弟对《易》都有研究。
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①。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②。亭亭双林间③，彩晕扶桑暾④。中有至人谈寂天，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⑤。蛮君鬼伯千万万⑥，相排竞进头如鼋⑦。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⑧。今观此壁画⑨，亦若其诗清且敦⑩。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题解】
嘉祐八年（1063）作于凤翔，王维字摩诘，唐玄宗时著名诗人，又是著名画家，他的山水画被尊为画家南宗之祖。吴道子又名道玄，唐玄宗时著名画家，尤其善画佛像，当时称为画圣。本诗称赞王、吴二人的绘画艺术，而对王维表示特别推崇。纪昀评：“奇气纵横，而句句浑成深稳。”
【注释】
①普门与开元：凤翔两座寺庙名。吴道子在两寺画有佛像，王维在开元寺东塔画有墨竹。
②“笔所”句：苏轼的名句。宋许《彦周诗话》称其可与杜甫《曹将军丹青引》中的名句“一洗万古凡马空”相媲美。
③双林：两株娑罗树，指释迦牟尼佛去世的地方。《传灯录》：“释迦牟尼欲入涅槃，往娑罗双林间，泊然宴寂。”
④彩晕：佛头顶的光轮。扶桑：古代神话中树木名，日出之处。暾（tūn）：朝阳。
⑤至人：指释迦牟尼。寂灭：即涅槃，佛教最高境界，实为死亡。悟者、迷者，均指释迦牟尼众弟子。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八：“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寂灭），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躃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做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可与本诗参看。
⑥蛮君鬼伯：各种鬼魅。《释迦谱》卷四《释迦双树般涅槃记第二十七》，记释迦涅槃时，自“一恒河沙菩萨摩诃萨”，至“一亿恒河沙贪色鬼魅，百亿恒河沙天诸婇女，千亿恒河沙地诸鬼王，十万亿恒河沙诸天王及四天王等”，都赶来听法。
⑦“相排”句：形容听法者争先恐后，万头攒动。
⑧“佩芷”句：由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化出，形容王维的诗人气质。
⑨壁画：指开元寺东塔王维所绘墨竹。
⑩清且敦：清秀而敦厚。
祇（qí）园：祇树给孤独园的简称，释迦牟尼讲法之处。鹤骨：身体消瘦，骨格清奇。
“心如”句：《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交柯：交错在一起的枝干。
画工：即画师、画匠。
象外：表面现象以外，指内在精神。
翮（hé）：鸟翎的茎，即指鸟。本句以仙鸟离笼而飞比喻超脱形似，达到神似。
敛衽：整理衣襟，表示尊敬。间言：异议。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南溪得雪真无价，走马来看及未消①。独自披榛寻履迹，最先犯晓过朱桥②。谁怜屋破眠无处③？坐觉村饥语不嚣④。惟有暮鸦知客意，惊飞千片落寒条⑤。
【题解】
作于嘉祐八年（1063）。前四句写南溪探雪的雅兴，后四句写对饥寒交迫的人民的同情。由喜悦转入悲凉，意境深厚。
【注释】
①及：趁。
②“独自”二句：披榛察看，雪上并无别人踪迹，才知道自己是清早最先来到的游人。
③“谁怜”句：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本句正用其意。
④“坐觉”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泽阔鸟来迟，村饥人语早。”本句反用其意，而意思更进一层。
⑤寒条：寒枝。枝上积雪因鸟飞而震落。
石苍舒醉墨堂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①。何用草书夸神速，开卷惝怳令人愁②。我尝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能瘳③。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不异逍遥游④。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消百忧。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羞⑤。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邱⑥。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⑦。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胡为议论独见假⑧，只字片纸皆藏收？不减钟张君自足⑨，下方罗赵我亦优⑩。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
【题解】
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底，苏轼守父丧毕离蜀返京。次年正月，途经长安，在韩琦家中见到石苍舒。这首诗即作于本年。石苍舒，字才美，长安人，善草书，自名其堂为“醉墨”。诗表现了作者对书法艺术的观点。
【注释】
①“姓名”句：《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羽少时学书不成，他的叔父项梁责备他，他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这里借用项羽的话。
②惝（tǎnɡ）怳：失意不乐的样子。
③瘳（chōu）：病愈。
④至乐、逍遥游：都是《庄子》的篇名。
⑤“乃知”二句：唐柳宗元《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凡人好辞工书，皆病癖也。”“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土炭、嗜盐酸咸者，不得则大戚。”这二句与上“君有此病何能瘳”同意，都指石苍舒嗜草书成癖。
⑥“堆墙”句：《唐国史补》说僧怀素好草书，他把用过的毛笔堆积起来，埋在山下，叫做“笔塚”。这句以怀素比石苍舒。
⑦“骏马”句：用骏马疾驰比喻草书神速。
⑧议论：指石苍舒对苏轼书法的评论。见假：承蒙推重。
⑨钟：钟繇，汉魏时人。张：张芝，东汉时人。都是著名书法家。这句说石苍舒书法可与钟、张相比。
⑩罗：罗叔景（罗晖）。赵：赵元嗣（赵袭）。均为汉末较次的书法家。《晋书·卫恒传》载卫恒《四体书势》说，张芝曾经自谓“上比崔（崔瑗、崔寔）、杜（杜度）不足，下方罗、赵有余”。苏轼这句诗是自谦，而又颇为自负。
“不须”二句：卫恒《四体书势》说张芝家里所用的绢素，都先用以写字，再加洗染；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这里反用其典，不落窠臼而妙趣横生。全诗风格也是如此。
泗州僧伽塔
我昔南行舟系汴①，逆风三日沙吹面，舟人共劝祷灵塔，香火未收旗脚转②，回头顷刻失长桥，却到龟山未朝饭③。至人无心何厚薄④，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⑤。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退之旧云三百尺，澄观所营今已换⑥。不嫌俗土污丹梯，一看云山绕淮甸⑦。
【题解】
熙宁四年（1071）作于赴杭州途中。泗州，州城故址在今江苏盱眙东北，清康熙时沦入洪泽湖。僧伽塔，唐代为西域高僧僧伽大师而建。本诗叙述自己以往过此遇风的经历，说明求神拜神不过是为了得到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足，不可当真。清人赵翼说此诗“其绝人处在乎议论英爽，笔锋精锐，举重若轻，读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此天才也。”（《瓯北诗话》卷五）【注释】
①“我昔”句：治平三年（1066）苏轼护送父亲苏洵灵柩回蜀，舟行曾过此塔。以下六句都是追忆当时情况。
②“香火”句：说一祈祷，风向果然变了过来。
③龟山：在泗州城西。以上二句说因为顺风，船行很快。
④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指僧伽大师。
⑤造物：造物主，上天。
⑥“退之”二句：韩愈（字退之）《送僧澄观》诗说，经过澄观重建的僧伽塔“突兀便高三百尺”。经过宋代多次增修，旧貌已改。
⑦“不嫌”二句：写自己登塔，眺望淮河两岸景象。
虞姬墓
帐下佳人拭泪痕①，门前壮士气如云。仓黄不负君王意②，只有虞姬与郑君③。
【题解】
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途中，经过濠州，作《濠州七绝》，这是其中之一。虞姬墓，在安徽定远县南六十里。
【注释】
①佳人：指虞姬。
②仓黄：即仓皇，急迫的时候。君王：指项羽。
③郑君：指郑荣。他是项羽的部下，项羽死后，他被汉军俘虏。刘邦命令项羽的一批旧臣改名为“籍”（项羽名籍），只有郑荣忠于项羽，拒不奉命，因而被逐。这里以虞姬与郑荣并提，显出他们在众多的“帐下佳人”、“门前壮士”中是难得的坚贞不屈的人物。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①，宦游直送江入海②。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③，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④，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⑤。是时江月初生魄⑥，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是夜所见如此。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⑦。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⑧！
【题解】
熙宁四年（1071）冬十一月，苏轼赴杭州途中游金山寺，作此诗。金山寺，在今江苏镇江金山上。纪昀评此诗：“首尾谨严，笔笔矫健，节短而波澜甚阔。”
【注释】
①“我家”句：苏轼故乡四川眉山，在长江上游。
②宦游：因做官而离开家乡。头两句高屋建瓴，“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恰好由岷山导江至此处海门归宿为入题之语”（汪师韩评）。
③中泠（línɡ）：泉名，在金山西北。盘陀：形容石之大、有陂陀。
④羁愁：在外游子之愁。
⑤“微风”二句：上句写水波粼粼，下句写江天霞染。汪师韩评：“写出空旷幽静之致。”施补华《岘傭说诗》评：“的是江心晚景。”
⑥初生魄：指农历初三日的月亮，见《礼记·乡酒义》。苏轼此次游金山寺在十一月初三日，正合此意。
⑦警我顽：对我迷恋仕途表示惩戒。
⑧“有田”句：《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晋文公流亡在外，渡黄河时对他的舅父说：“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晋书·祖逖传》记祖逖渡江北伐时，中流击楫自誓：“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江水。”本句是苏轼对着江水发誓：置办田产以后，一定退隐回乡。
自金山放船至焦山
金山楼观何耽耽①，撞钟击鼓闻淮南②。焦山何有有修竹，采薪汲水僧两三，云霾浪打人迹绝，时有沙户祈春蚕③。吴人谓水中可田者为沙。我来金山更留宿，而此不到心怀惭。同游兴尽决独往，赋命穷薄轻江潭④。清晨无风浪自涌，中流歌啸倚半酣。老僧下山惊客至，迎笑喜作巴人谈。焦山长老，中江人也。自言久客忘乡井⑤，只有弥勒为同龛，困眠得就纸帐暖，饱食未厌山蔬甘。山林饥饿古亦有，无田不退宁非贪⑥？展禽虽未三见黜⑦，叔夜自知七不堪⑧。行当投劾谢簪组⑨，为我佳处留茅庵。
【题解】
焦山是长江中与金山对峙的山，并称“金、焦”。苏轼游金山后，又独游焦山，见到同乡长老，更增添了归隐山林的想法。他此次去杭州，是因反对新法、议论朝政而被贬为杭州通判，因此思想苦闷。
【注释】
①耽耽：深沉的样子。
②淮南：指扬州。以上二句极力渲染金山楼观之多，香火之盛。
③“焦山”四句：写焦山冷落幽静，人迹罕至，与金山形成鲜明对比。
④“赋命”句：说自己不过是穷薄之命，因此不害怕江潭风险。
⑤“自言”以下四句：是长老对苏轼所说的话。
⑥“无田”句：承《游金山寺》诗末句“有田不归如江水”而来。
⑦展禽：即柳下惠。春秋时人，他一直做小官，并曾三次见黜（被免官）。作者被贬职，所以以柳下惠自比。
⑧叔夜：嵇康，字叔夜，三国时魏人。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三。”“七不堪”，指生活行动中有七件事受不了世俗的烦扰、礼教的约束。此处作者以嵇康自比。
⑨投劾：自我弹劾，自我检举过失。簪组：冠带，指有官职。谢簪组即辞去官职。
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②。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③。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④。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⑤。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⑥。出山回望云木合⑦，但见野鹘盘浮图⑧。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怳如梦蘧蘧⑨。作诗火急追亡逋⑩，清景一失后难摹。
【题解】
孤山是杭州名胜，惠勤、惠思是杭州诗僧。惠勤是欧阳修的旧交，惠思则与王安石有交谊。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途中，曾往颍州拜访欧阳修，欧阳修把惠勤介绍给他。所以苏轼到官三日，就去拜访他们。汪师韩评：“语语清景，亦语语自娱。而道人有道之处，已于言外得之。”
【注释】
①明灭、有无：形容楼台和山峰在阴云笼罩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以上三句写远望之景。
②“水清”二句：写近观之景。
③道人：有道之人。僧也可称道人。指惠勤、惠思。
④宝云山：在西湖北，自宝云渡西泠桥入孤山。
⑤褐：粗劣的衣服。这里指僧服。团蒲：即蒲团。
⑥晡（bū）：申刻，黄昏时。
⑦云木合：云气树影，迷茫一片。
⑧浮图：塔。
⑨怳：同“恍”，恍惚。梦蘧蘧（qúq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梦醒后惊动之貌。
⑩亡逋：逃亡者。按本句及下句说做诗要善于捕捉灵感，可参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齐诸暨令袁嘏，自诧‘诗有生气，须捉著，不尔便飞去。’此语隽甚！坡仙云：‘作诗火急追亡逋。’似从此脱化。”
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①，宛丘学舍小如舟②。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③。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④，肯为雨立求秦优⑤！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⑥。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⑦。劝农冠盖闹如云⑧，送老齑盐甘似蜜⑨。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志不屈⑩。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伎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题解】
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前曾去陈州会晤苏辙。其时苏辙因反对新法而得罪，降为陈州州学教授。这首诗名为“戏”，实际上是称道子由，慰勉子由。前十六句写子由，中十句写自己，后四句双收作结。有主有次，波澜起伏，正如汪师韩所评：“文则跌宕昭彰，情则欷歔悒郁。”
【注释】
①宛丘：陈州古名。苏辙为陈州学官，故戏称宛丘先生。长如丘：身长如山丘。
②小如舟：形容学舍的矮小简陋。
③以上四句用夸张的语言极写人长屋小，局促难伸。
④方朔：东方朔。《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东方朔曾对汉武帝说，侏儒仅长三尺余，自己长九尺余，所得俸禄却相同，因而“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这句意思是说，苏辙像饥饿的东方朔一样，宁愿让饱死的侏儒来嘲笑自己。
⑤秦优：秦始皇时的优人旃，也是个侏儒。《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一个雨天，秦始皇在殿上摆宴，陛楯郎（殿前执楯的卫士）都在雨中挨淋，优旃可怜他们，“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半相代。”这句意思是说，“苏辙不像那些雨中的卫士，怎肯为了避雨而去乞求优人的帮助。”
⑥“眼前”二句：《庄子·外物篇》：“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勃谿，争吵。六凿，即喜怒哀乐爱恶六情。攘，扰攘。这两句说，眼前屋小而使家人不安算得什么，要免除烦恼，只有让精神无拘无束地在天地之间遨游。
⑦“读书”二句：律，法律。术，治国平天下的办法。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二句表面说苏辙虽读诗书万卷而不读法律，所以虽有致君尧舜之志而自知缺少办法，实际上是对当时朝廷专用法律而忘诗书的讽刺。
⑧“劝农”句：劝农指朝廷派遣到各地视察农事的官。冠盖如云形容人数之多。本句讥讽朝廷派出提举官，四处扰民生事，即“钦差大臣满天飞”之意。
⑨送老：养老。齑（jī）：咸菜。韩愈《送穷文》：“太学四年，朝齑暮盐。”这句说苏辙学官生活十分清苦，但苦中求乐，甘之如饴。
⑩以上十六句貌似“戏子由”，实际是称道子由不因身处逆境而改变初衷。其中有对子由的劝勉，也有对朝廷的讥讽。
余杭：即杭州。别驾：通判的别称。苏轼当时任杭州通判，故自称余杭别驾。
旗旄：此处指官衙内陈列的仪仗。
骚骚：风声。以上四句作者写自己居室高大宽敞、风雨不动，与苏辙居处作对比，兼有自嘲之意。
疲氓：疲惫的百姓。以上二句说：对贫民用刑，是自己平生感到惭愧的事，现在却习以为常，不认为是耻辱。周紫芝《乌台诗案》说这是“讥讽朝廷盐法太急也”。
阳虎：即阳货，春秋后期鲁国季孙氏家臣。他想与孔子结交，孔子内心不愿，但又不好得罪他，于是趁他不在家时前去拜访，结果在路上遇见了。阳虎要孔子出仕，“孔子曰：‘诺，吾将仕矣。’”（《论语·阳货》）这句说自己不喜欢某些达官贵人——如监司张靓、俞希旦，但又不能得罪他们，只得虚与周旋。
以上十句写自己与子由相比，虽然画堂高坐，却有气节消缩之嫌。自嘲之中，实寓愤懑。
文章小伎：扬雄在《法言·吾子》中说过：辞赋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杜甫《贻华阳柳少府》诗：“文章一小伎，于道未为尊。”
衰老：苏轼写这首诗时只有36岁，苏辙33岁，因为愤激牢骚，所以自称“衰老”。
以上四句合写子由与自己，收束全诗。
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①。农夫辍耕女废筐②，白衣仙人在高堂③。
【题解】
熙宁五年（1072）作，讥刺当道者不顾惜人民。天竺灵感观音院在杭州城西二十里。
【注释】
①浪浪（lánɡlánɡ）：大雨声。
②“农夫”句：说大雨不止，妨碍了农桑之事。
③白衣仙人：指观音像。这里借以讽刺那些养尊处优、无视民生疾苦的官僚。纪昀评此诗：“刺当事之不恤民也，妙于不尽其词。”“似谚似谣，盎然古趣。”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选四）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①。
放生鱼鳖逐人来②，无主荷花处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③，风船解与月徘徊④。
献花游女木兰桡⑤，细雨斜风湿翠翘⑥。无限芳洲生杜若⑦，吴儿不识楚辞招⑧。
未成小隐聊中隐⑨，可得长闲胜暂闲⑩？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题解】
望湖楼，在西湖边，五代时吴越王钱氏所建。本诗作于熙宁五年（1072）。王文诰案：“随手拈出，皆得西湖之神。”（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下不注）【注释】
①第一首写夏天暴雨。乌云未合，早已雨如瓢泼；忽而风吹云散，水天一色。瞬息变换的湖上风光，写来历历如画。
②放生鱼鳖：宋真宗天僖四年（1020），王钦若奏以西湖为放生池，禁捕鱼鸟，为皇帝祈福延寿。
③水枕：铺在船上的枕席。这句说，躺在船里看山，不觉水波起落，只见山头忽上忽下。
④“风船”句：船儿随风飘荡，好像伴随月亮一道徘徊。以上两句写动景绝妙。
⑤桡（ráo）：船桨。
⑥翠翘：女子头饰。
⑦杜若：香草名。屈原《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⑧楚辞招：楚辞有《大招》、《招魂》等篇。吴儿（游女）只知献花，不识芳洲香草。这是作者隐以被放逐的屈原自比，说无人了解自己的情怀。
⑨小隐：隐于山林。中隐：隐于官府。白居易《中隐》诗：“大隐住朝市，小隐入邱樊。邱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这句即用其语意。
⑩“可得”句：白居易《和裴相公傍水闲行绝句》：“偷闲意味胜长闲。”本句反用其意，意思是：怎样才能长久闲居，胜过这短暂的偷闲？
“我本”句：杜甫《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此身那得更无家。”这里翻进一层，说自己本来就没有家，还能往哪儿去？
望海楼晚景（选三）
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①。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十二回②。
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③。
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④。
【题解】
熙宁五年（1072）八月，苏轼监考贡举，在杭州望海楼闲坐二十余日，作此诗。望海楼，在西湖南凤凰山腰，可以望见海潮。
【注释】
①指顾：指点顾盼之间，言其快。以上二句写海潮从远天一线霎时间变作成堆雪山，蔚为奇观。
②十二：一作“二十”。
③“电光”句：骤雨过后，远方闪电仍不时划破天幕。
④西兴：即西陵，在浙江萧山近海边处，相传为越范蠡屯兵之所。
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归，草露湿芒屦①。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题解】
熙宁五年（1072）作。梵天寺，在杭州凤凰山，五代时吴越王钱氏所建。守诠原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惟闻犬吠声，又入青萝去。”汪师韩评此诗：“峭蒨高洁，韦柳遗音。”
【注释】
①芒屦：草鞋。
吴中田妇叹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①。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②。眼枯泪尽雨不尽③，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垅上宿④，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⑤，价贱乞与如糠粞⑥。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⑦。官今要钱不要米⑧，西北万里招羌儿⑨。龚黄满朝人更苦⑩，不如却作河伯妇！
【题解】
熙宁五年（1072）作。诗写江南农民受到雨灾和虐政双重压榨，困苦不堪。由于是借田妇自述的口气，因此显得亲切感人。
【注释】
①“庶见”句：幸亏秋天不几天就要到了。
②杷：一种收割用具。菌：蕈。衣：指铁锈。纪昀评此句：“常景写成奇句。”
③“眼枯”句：杜甫《新安吏》：“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可以参看。
④茅苫：茅草棚。这句说在田垄上搭的茅草棚里住了一个月，不分日夜地抢救庄稼。
⑤肩赪（chēnɡ）：肩红，为重担所压。
⑥乞与：给予。粞（xī）：碎米。
⑦“卖牛”二句：卖了牛去纳税，拆下屋子的木头来烧饭，只顾眼前救急，哪能顾得上明年的饥荒！此两句与唐聂夷中《咏田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意近。
⑧“官今”句：王安石新法中的“免役法”、“青苗法”规定用钱收支，造成钱荒米贱的社会问题。
⑨“西北”句：本年，王韶招抚沿边的羌人部落，花费不少钱粮。
⑩龚黄：汉勃海太守龚遂和颍川太守黄霸，都是比较体恤人民的好官，事迹见《汉书·循吏传》。这里讽刺借新法以扰民的官吏。
河伯妇：《史记·滑稽列传》记战国魏文侯时，邺地的地方官吏与巫祝勾结，借口“河伯娶妇”愚弄、敲诈人民。后来西门豹为邺令，设计把巫祝投入河中，革除了这一弊端。这句意为活着无路可走，还不如投河死了干净。
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①，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②。师已忘言真有道③，我除搜句百无功④。明年采药天台去⑤，更欲题诗满浙东⑥。
【题解】
熙宁六年（1073）作。秀州，今浙江秀水县。报本禅院，唐宣宗时所建。寺院住持（方丈）文长老是苏轼同乡，故称“乡僧”、“蜀叟”。诗中表现了作者与文长老的友谊和对故乡的思念之情。
【注释】
①“吴音”句：是“儿童渐已变吴音”的倒装句。儿童乡音渐变吴音，说的是离乡日久。
②“每逢”二句：每逢与文长老作竟日长谈，便觉得家乡的峨眉翠色浮现眼前。
③师：法师，禅师，指文长老。陶渊明《饮酒》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句化用其意。
④搜句：写诗。这句说，我除了写诗以外，百事无成。
⑤采药：意为求道。天台：天台山，浙东名胜。这一句应“师已忘言”句。
⑥“更欲”句：这一句应“我除搜句”句。
法惠寺横翠阁
朝见吴山横①，暮见吴山纵②。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③。幽人起朱阁④，空洞更无物。唯有千步冈，东西作帘额⑤。春来故国归无期⑥，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锦⑦，更看横翠忆峨眉⑧。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欲老⑨。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⑩。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
【题解】
熙宁六年（1073）春作。法惠寺，五代吴越王钱氏所建，在杭州清波门南。汪师韩评此诗：“作初唐体，清丽芊眠，神韵欲绝。”
【注释】
①吴山：一名胥山，上有伍子胥祠。今名城隍山，在杭州城内东南。
②以上二句说朝暮看山，姿态不同。
③多态、转折：都是说山的姿态多变，气象万千。容：打扮，装饰。
④朱阁：指横翠阁。
⑤“唯有”二句：承上说阁中空洞无物，只有千步冈（吴山）横贯东西，好像阁的窗帘。暗含阁名“横翠”之意。以上五言八句写景。
⑥故国：故乡。
⑦濯锦：濯锦江，即锦江，岷江支流，在成都平原。这句说：泛舟西湖，便想起锦江。
⑧“更看”句：说看见苍翠的吴山，便想起家乡的峨眉山。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三：“白乐天《九江春望诗》云：‘炉烟岂异终南色，盆草宁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旧居也。老杜《偶题》云：‘故山迷白阁，秋水忆黄陂。’盖不忘秦中旧居也。东坡《横翠阁》诗云：‘已见西湖怀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殆亦此意。”
⑨“雕栏”二句：南唐李煜《虞美人》词：“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里更进一层，说不仅凭栏之人容易衰老，就是雕栏也不能保持长久。
⑩悬知：预想到。“草莽化池台”是“池台化草莽”的倒装句。
“游人”二句：也是设想未来的事。说我现在正在此游览，若干年后，游人来到池台化成的草莽之中，寻觅我的旧迹，就只有朝横暮纵的吴山了。以上七言十句抒发怀念故乡、感叹兴废之情。通篇“短峭而杂以曼声，使人怆然易感”（纪昀评）。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选一）
水光潋滟晴方好①，山色空濛雨亦奇②。欲把西湖比西子③，淡妆浓抹总相宜④。
【题解】
熙宁六年（1073）作。这是所有歌咏西湖的诗中传诵最广的佳作。
【注释】
①潋滟（liàn yàn）：水满而清澈。
②空濛：水雾迷茫的样子。
③西子：即西施。春秋时代有名的美女。
④后二句是有名的比喻。宋袁文《甕牖闲评》卷五说此二句“比拟恰好，且其言妙丽新奇，使人赏玩不已”。清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说：“后二句遂成为西湖定评。”
新城道中二首（选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①。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②。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③。西崦人家应最乐④，煮芹烧笋饷春耕。
【题解】
新城，旧杭州府所属县名（今富阳县新登镇）。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视察杭州属县，过此地时作。诗中表达了作者对自然景象和农村生活的亲切感受。
【注释】
①“东风”二句：写得东风仿佛有情。纪昀评：“起有神致。”
②铜钲（zhēnɡ）：古乐器，形如铜铃，这里用来比初升之圆日。
③“野桃”二句：野桃、溪柳，写得生意盎然。汪师韩说：“有野桃、溪柳一联，铸语神来，常人得之便足以名世。”
④西崦（yān）：西山。末二句写西崦人家之乐，正反映出诗人对农村生活的欣喜之情。
於潜女
青裙缟袂於潜女①，两足如霜不穿屦，觰沙鬓发丝穿杼②，蓬沓障前走风雨③。老濞宫妆传父祖④，至今遗民悲故主⑤。苕溪杨柳初飞絮⑥，照溪画眉渡溪去。逢郎樵归相媚妩，不信姬姜有齐鲁⑦。
【题解】
於潜，旧县名，在杭州西，已并入浙江临安县。此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
【注释】
①缟袂：白色衣服。袂，衣袖。
②觰沙（zhāsuō）：翘张的样子。韩愈《月蚀》诗：“赤鸟司南方，尾秃翅沙。”此处用来形容於潜女子的鬓发。丝穿杼：一尺长的大银栉（蓬沓）横插发中，好像织杼穿过黑丝。
③障前：大银栉遮住前额。
④老濞（bì）：刘濞，汉初的吴王。这里代指五代的吴越王。本句说於潜女的发饰还是吴越王时的宫妆，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⑤故主：指吴越王。
⑥苕溪：源出天目山，分东、西两支，东苕溪流经旧於潜县境。
⑦“不信”句：意为“不信齐鲁有姬姜”。周初封太公姜尚于齐，周公姬旦之子伯禽于鲁。姬姜二氏是齐鲁的贵族，其妇女以雍容华贵著称。全诗极言於潜女健康、古朴之美和劳动夫妇之间真挚的感情，相比之下，齐鲁姬姜的富贵华美还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①。天外黑风吹海立②，浙东飞雨过江来③。十分潋滟金樽凸④，千杖敲铿羯鼓催⑤。唤起谪仙泉洒面⑥，倒倾鲛室泻琼瑰⑦。
【题解】
有美堂，在杭州吴山最高处。嘉祐三年（1057）太守梅挚所建，因宋仁宗赐梅挚诗“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而得名。欧阳修曾作《有美堂记》。苏轼此诗写于熙宁六年（1073），临摹自然实景，十分壮丽雄奇。
【注释】
①“游人”二句：雷从地起，层云重压，是暴雨即将到来的前兆。
②海立：潮水拱向。杜甫《朝献太清宫赋》：“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③以上二句《唐宋诗醇》卷三十四评曰：“写暴雨非此杰句不称。”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三句尚是用杜陵语，四句的是自家语。”
④“十分”句：写江水汹涌，如同杯中斟满之酒凸出杯面。
⑤羯（jié）鼓：羯族传入的一种打击乐器，形状像漆桶，用两杖自两头打击，唐开元、天宝年间最盛行。这句写雨声震天，仿佛千杖急下，敲击羯鼓。
⑥谪仙：李白。贺知章曾呼李白为“天上谪仙人”。泉洒面：《旧唐书·李白传》记载，唐玄宗召李白赋诗，李白却喝醉了酒。玄宗用清水洒其面，使其清醒。这句说，暴雨好像天帝为了唤醒李白而洒的清水。其中隐含以李白自比的意思。
⑦鲛室：《述异记》说南海之中有鲛人室，鲛人泣泪即成珍珠。琼瑰：美玉。这里比喻好诗。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诗：“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这句本此意。清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下评此诗：“通首多是摹写暴雨，章法亦奇。”
八月十五看潮五绝（选二首）
吴儿生长狎涛渊①，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②。是时新有旨禁弄潮。
江神河伯两醯鸡③，海若东来气吐霓④。安得夫差水犀手⑤，三千强弩射潮低⑥。吴越王尝以弓弩射潮头，与海神战，自尔水不近城。
【题解】
熙宁六年（1073）中秋，观钱塘江潮所作。虽是写景，也表现出诗人对世事的关心。
【注释】
①狎：玩弄，亲昵。
②斥卤：盐碱地。后二句说，东海龙王如果领会宋神宗禁止弄潮之旨意，那就应该使盐碱地变成桑田，使吴儿可以耕种自食，不再“冒利轻生”去弄潮。舒亶等人指责此章攻击“陛下（神宗）兴水利”。实是罗织罪名。
③醯（xī）鸡：传说由酒醋表面的白霉所生的一种小虫。《庄子·田子方》：孔子见老聃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欤？微夫子之发吾覆（蒙昧）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这句写江神、河伯之小，与下句写海若之大，恰成对比。
④海若：海神。《庄子·秋水》说秋天大河水涨，河伯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大的了，后来看到大海浩瀚，自愧不如，“望洋向若（海若）而叹”。霓：虹的一种。
⑤夫差：春秋时吴王。《国语·越语上》说他的水军穿水犀甲，有三千人。此处夫差借指五代时吴越王钱镠。
⑥射潮：范、林禹《吴越备史》卷一说钱镠开始建筑捍海塘时，江涛昼夜冲击沙岸，地基打不进。钱镠命强弩五百射潮头，潮头转向西陵方向，这才把地基打好。这句也是希望能战胜海神，使城市不受潮水的侵害。
陌上花三首并引
游九仙山，闻里中儿歌《陌上花》，父老云：吴越王妃每岁春必归临安①，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②。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③。若为留得堂堂去④，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⑤，犹教缓缓妾还家。
【题解】
本诗是熙宁六年（1073）作者根据民歌加工而成，以“江山犹是昔人非”为其主调。情思婉转，语浅意深，王士禛称为“绝唱”（《渔洋诗话》）。
【注释】
①吴越王妃：吴越末代王钱俶之妃。钱俶降宋，移家汴京（开封）。本诗即以此为背景。
②第一首纪昀批：“真有含思宛转之意。”
③軿（pínɡ）：四面有帏幔的车子，古代贵族妇女所乘。翠，指王妃所乘车。
④堂堂：公然，决然。唐薛能《春日使府寓怀二首》其一：“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
⑤“已作”句：《孟子·尽心下》：“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这里借喻钱俶去国降宋。
书双竹湛师房二首
我本江湖一钓舟①，意嫌高屋冷飕飕②。羡师此室才方丈，一炷清香尽日留。
暮鼓朝钟自击撞③，闭门孤枕对残釭④。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雨打窗。
【题解】
双竹，杭州广严寺别名双竹寺。本诗作于熙宁六年（1073）。说寺院生活恬静自适，比貌似繁华而其实冷酷的官场生活好得多。纪昀评：“意自寻常，语颇清脱。”
【注释】
①江湖：一作“西湖”。
②高屋：指宽敞高大的官舍。
③击撞：击鼓撞钟，僧家每天功课。
④残釭（ɡānɡ）：残灯。
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行歌野哭两堪悲①，远火低星渐向微②。病眼不眠非守岁③，乡音无伴苦思归④。重衾脚冷知霜重⑤，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南来三见岁云徂⑥，直恐终身走道涂。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⑦。烟花已作青春意⑧，霜雪偏寻病客须⑨。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⑩。
【题解】
熙宁六年（1073），常州、润州（江苏镇江）一带发生饥荒。十一月，苏轼奉命前往赈济，除夕之夜野宿城外，作此诗。
【注释】
①“行歌”句：舟中歌吟，郊野哭泣，都充满悲凉之意。
②“远火”句：村火，星光，渐趋暗淡。
③“病眼”句：白居易《除夜》诗：“病眼少眠非守岁。”这里用成句而改动一字。
④“乡音”句：周围听不到乡音，感到孤独，因而思念家乡。
⑤重衾：几床被子。
⑥徂：往，过去。“三见岁云徂”，说三年已经过去。苏轼于熙宁四年冬任杭州通判，至此恰是三年。
⑦桃符：民间旧俗，过年用桃木写神荼、郁垒二神名，悬于门旁以压邪，叫做桃符。
⑧“烟花”句：说春天又来了。
⑨“霜雪”句：说自己又添了白的胡须。
⑩“不辞”句：古俗：春节时家人同饮屠苏酒，次序是先幼后长。唐顾况诗：“手把屠苏让少年。”苏轼写此诗时年仅38岁，已自叹衰老；但他又不甘为“穷愁”所压倒，期望博取长健，并与家人团圆。
无锡道中赋水车
翻翻联联衔尾鸦①，荦荦确确蜕骨蛇②。分畴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插稻芽。洞庭五月欲飞沙③，鼍鸣窟中如打衙④。天公不见老翁泣，唤取阿香推雷车⑤。
【题解】
熙宁七年（1074）五月，苏轼在赈济灾民过程中路经无锡，作此诗。《唐宋诗醇》卷三十四评此诗：“只是体物着题，触处灵通，别成奇光异彩。”这是一首咏物佳作。
【注释】
①“翻翻”句：形容水车转动时一节节车斗像首尾相衔、联翩而飞的乌鸦。
②荦荦确确：又瘦又硬的样子。这句形容水车静止时其骨架像蜕皮露骨的长蛇。
③洞庭：太湖中的洞庭山。飞沙：指久早不雨，尘土飞扬。
④鼍（tuó）：一种近似鳄鱼的大爬虫。陆佃《埤雅·释鱼》引晋安《海物记》：“鼍宵鸣如桴鼓，今江淮之间谓鼍鸣为鼍鼓。”相传天旱时，鼍就在窟中鸣叫。打衙：官衙击鼓。
⑤阿香：神话传说中推雷车的女神，见托名陶潜《搜神后记》卷五《临贺太守》条。末二句说，仅靠水车救不了干旱，而老天爷偏偏又听不见农夫的悲泣，迟迟不肯下雨。
过永乐，文长老已卒
初惊鹤瘦不可识①，旋觉云归无处寻②。三过门间老病死③，一弹指顷去来今④。存亡惯见浑无泪⑤，乡井难忘尚有心⑥。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⑦。
【题解】
熙宁七年（1074）作。永乐乡在秀州，文长老，见熙宁五年苏轼首访时所作《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诗（前已选）。六年再访，有《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诗。这次三访，文长老已由老而病而死。这首诗表现了苏轼与这位乡僧的深挚情谊。
【注释】
①鹤瘦：说文长老由于老病，形体消瘦。
②云归：说文长老之亡如云归去，飘然无迹。
③三过门：见题解。老病死：佛家以生、老、病、死为四苦，见《大乘义章》三本。
④一弹指：佛经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见《翻译名义集·时分》。常用来形容时间短暂。去来今：即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亦即前生、今生、来生。见《大宝积经》卷九十四。《诗人玉屑》卷三引《藜藿野人诗话》，说“三过”二句“句法清健，天生对也”。
⑤浑：全。
⑥乡井：文长老与苏轼是同乡。
⑦“欲向”二句：唐袁郊《甘泽谣》记唐洛阳惠林寺僧圆泽，与李源是好朋友。他临死时与李源相约，十二年后中秋月夜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李源如约前往，听到葛洪川畔有牧童叩牛角而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又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这个牧童就是圆泽再生。文长老是蜀人而在吴越为僧，故以圆泽比文长老，十分贴切。纪昀评：“后半曲折顿挫。”
和晁同年九日见寄
仰看鸾鹄刺天飞，富贵功名老不思。病马已无千里志①，骚人长负一秋悲②。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③？遣子穷愁天有意，吴中山水要清诗④。
【题解】
熙宁九年（1076）在密州作。晁端彦，字美叔，与苏轼是同榜进士，任提点两浙刑狱。因违法参加西湖妓乐宴会，被解任递赴润州受审。重阳日（九日，重九日）他有诗寄给苏轼，这首是苏轼的和诗。
【注释】
①“病马”句：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此处反用其意。
②“骚人”句：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此处用其意。
③“古来”二句：上句说自古以来重九登高易生悲感；下句说晁端彦离开杭州，还有谁懂得欣赏西湖的大好湖山。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评这二句：“淡而弥旨，知此者鲜矣。”
④“遣子”二句：古人认为“文穷而后工”。如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又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这两句诗综合以上二意，慰勉晁端彦。
除夜大雪留潍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
除夜雪相留，元日晴相送。东风吹宿酒①，瘦马兀残梦②。葱昽晓光开，旋转余花弄。下马成野酌，佳哉谁与共？须臾晚云合，乱洒无缺空③。鹅毛垂马鬃，自怪骑白凤④。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敧栋⑤；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⑥。春雪虽云晚，春麦犹可种。敢怨行役劳⑦，助尔歌饭瓮⑧。
【题解】
题中“元日”是熙宁十年（1077）农历正月初一。此时苏轼正离开密州赴汴京就任尚书祠部员外郎。这是一首纪行之作。
【注释】
①宿酒：隔宿未醒之酒。
②兀：昏沉的样子。唐刘驾《早行》诗：“马上兀残梦，马嘶时复惊。”以上两句说自己骑在马上，仍然带着醉意和睡意。
③无缺空（kònɡ）：说雪下得很密。
④“鹅毛”二句：上句说大雪纷纷扬扬，像鹅毛一样垂在马鬃上；下句说自己骑着蒙雪的马，好像骑着白凤凰。纪昀评：“‘鹅毛’字本俚语，得下五字，便成奇采，于此悟点化之妙。”
⑤敧（qī）栋：歪斜破败的房屋。连敧栋，形容出外逃荒的农户之多。
⑥“泪入”句：纪昀批：“五字惨。”
⑦“敢怨”句：看到农夫如此痛苦，自己虽有行役之劳，又怎敢抱怨。
⑧饭瓮：《墨庄漫录》引古农谚：“霜淞打雾淞，穷汉备饭瓮。”瑞雪兆丰年，作者为农民感到欣慰。纪昀评：“收处波澜壮阔，立言亦极得体”。
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①。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②？
【题解】
熙宁十年（1077）中秋，与苏辙在徐州赏月时所作。同作共三首，因能用《阳关曲》歌唱，所以总称《阳关词》。
【注释】
①银汉：天河。玉盘：指月亮。李白《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唤作白玉盘。”
②“此生”二句：说月圆的时候人不一定能团圆，今年中秋能和子由一同赏月，明年此时又不知漂泊何方。唐戴叔伦《对月》：“明年此夕游何处，纵有清光知对谁？”意略同。
韩干马十四匹
二马并驱攒八蹄①，二马宛颈鬃尾齐②。一马任前双举后③，一马却避长鸣嘶④。老髯奚官骑且顾⑤，前身作通马语⑥。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⑦，后者欲涉鹤俯啄⑧。最后一匹马中龙⑨，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⑩，此诗此画谁当看？
【题解】
韩干是唐玄宗时的著名画家，特别善于画马。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称赞韩干“亦能画马穷殊相”。苏轼特别欣赏韩干画的马，熙宁十年（1077），就写了两首题咏的诗，一首是《书韩干牧马图》，再就是这一首。作者自说“苏子作诗如见画”，我们读此诗后感受确是如此。
【注释】
①攒：聚。攒八蹄，说两匹马并驾齐驱。
②宛：弯转。
③任前：前两蹄着力。双举后：后两蹄扬起。《韩非子·说林》下：“夫踶（踢）马也者，举后而任前。”
④却避：退避。以上四句分叙六马情态。
⑤奚官：养马官。
⑥“前身”句：形容奚官热爱马又深知马的习性。以上两句夹写，略作停顿，显得跌宕有致。
⑦“前者”句：形容已经过河的马。
⑧“后者”句：形容欲涉未涉的马。以上两句总写后面的八匹马。
⑨最后一匹：八匹中的最后一匹。马中龙：龙马，马中之特别雄骏者。谢朓《送远曲》：“方衢控龙马，平路骋朱轮。”方东树《昭昧詹言》：“‘最后’二句补遒足。”
⑩伯乐：春秋时善于相马的人。韩愈《杂说四》：“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以下两句感叹世上既没有伯乐，也没有韩干，既没有人去发现千里马，也没有人去描摹千里马，这诗、这画又给谁看呢！这是文外之文，弦外之音，十分耐人寻味。汪师韩说此诗：“叙次历落，妙言奇趣，触绪横生，嘹然一吟，独立千载。”
续丽人行
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①，极精，戏作此诗。
深宫无人春日长，沉香亭北百花香②，美人睡起薄梳洗③，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④，阳城下蔡俱风靡⑤。杜陵饥客眼长寒⑥，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⑦。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⑧。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⑨！
【题解】
本诗作于元丰元年（1078），作者当时在徐州。杜甫的《丽人行》写了在曲江边郊游的唐代贵族妇女，周昉的美人图画了背面欠伸的宫女，二者本来没有关系，苏轼此诗却把二者牵合起来，从意趣上说也颇为幽默，所以说是“戏作”。
【注释】
①周昉：字仲朗（一说字景元），唐长安人，著名画家，尤其善绘仕女。内人：宫女。
②沉香亭：在长安兴庆宫内。李白《清平调》其三：“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③薄梳洗：淡妆。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风流薄梳洗。”
④嫣（yān）：笑貌。
⑤阳城、下蔡：古楚国邑名。风靡：倾倒。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⑥杜陵饥客：指杜甫。
⑦“隔花”二句：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背后何所见？珠压腰稳称身。”这里暗合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之意。
⑧西子：西施。
⑨孟光：汉代梁鸿的妻子。据《后汉书·梁鸿传》说，梁鸿为人家舂米，回到家里，孟光为他端茶送饭，举起托盘表示尊敬。末二句说平常人家妇女虽然粗茶淡饭，但夫妇相敬如宾，生活与精神比伤春丽人充实得多。
起伏龙行
徐州城东二十里，有石潭。父老云：与泗水通，增损清浊，相应不差，时有河鱼出焉。元丰元年春旱，或云置虎头潭中，可以致雷雨。用其说。作起伏龙行。
何年白竹千钧弩，射杀南山雪毛虎①？至今颅骨带霜牙，尚作四海毛虫祖②。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碧潭近在古城东，神物所蟠谁敢侮③！上敧苍石拥岩窦④，下应清河通水府⑤。眼光作电走金蛇，鼻息为云擢烟缕⑥。当年负图传帝命，左右羲轩诏神禹⑦。尔来怀宝但贪眠⑧，满腹雷霆喑不吐⑨。赤龙白虎战明日，是月丙辰，明日庚寅⑩。倒卷黄河作飞雨。嗟我岂乐斗两雄？有事径须烦一怒！
【题解】
元丰元年（1078）作于徐州。前八句从古代射虎故事写到石潭伏龙传说，以虎喻旱，以龙喻水。中八句描摹想象中的伏龙形象。后四句写明日龙争虎斗，可望降雨解旱。全篇组织神话传说，想象奇突，辞采瑰丽，“即长吉（李贺）复生，不能过此”（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
【注释】
①“何年”二句：旧注引《南蛮传》：秦昭王时，有一白虎，常率虎群游于秦蜀巴汉之境。后被巴郡阆中夷人以白竹之弩射杀。
②毛虫：兽类，此处指虎。王充《论衡·遭虎》：“夫虎，毛虫；人，倮虫。”
③神物：指伏龙。
④岩窦：岩洞。
⑤水府：水神所管辖的区域。
⑥“眼光”二句：极写伏龙的神威。
⑦羲：伏羲。轩：轩辕，即黄帝。都是传说中古代的帝王。神禹：大禹。古代神话：伏羲时有龙马负图；黄帝曾梦见龙授两图；大禹得到神龟所赐《洪范》一书。龙马、神龟，都是龙种。
⑧尔来：即迩来，近来。
⑨喑（yīn）：沉默。这句说龙久不作雷行雨。
⑩“是月”二句：“辰”属龙“寅”，属虎，日月相克，龙虎相斗，龙出则雷雨齐至。所以以虎头置潭中，就会激怒伏龙，使之飞腾起斗，这就是“起伏龙”。
有事：指求雨。
百步洪二首（选一）
王定国访余于彭城①，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②，游泗水，北上圣女山③，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余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⑤，追怀曩游⑥，以为陈述，喟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⑦，一以寄定国，且示颜长道、舒尧文⑧，邀同赋云。
长洪斗落生跳波⑨，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⑩，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崄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台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师所呵。
【题解】
作于元丰元年（1078）。百步洪，亦名徐州洪，在铜山县东南二里。本诗前半摹写急浪轻舟，奇势迭出；后半谈论名理，时见警策，但也包含着一些消极成分。运用博喻，是本诗艺术上的特色。
【注释】
①王定国：王巩，字定国，大名莘县（今属山东）人，与苏轼交好，亦工诗。彭城：徐州。
②颜长道：颜复，字长道，山东人，曾任国子监直讲官。盼、英、卿：马盼盼、张英英、某卿卿，当时徐州的三名歌妓。
③圣女山：在铜山县东北，下临泗水。
④羽衣：道服。
⑤参寥：僧道潜，字参寥，浙江於潜人，能诗文。
⑥曩（nǎnɡ）游：昔日游踪。
⑦遗（wèi）：赠送。
⑧舒尧文：舒焕，字尧文，当时任徐州教授。
⑨斗落：即陡落。
⑩水师：船工。绝叫：大声呼叫。凫雁：野鸭与大雁。
鹰隼（sǔn）：凶猛的鸟。
“有如”以下四句：连用七个比喻，形容水流湍急，是苏轼诗中有名的博喻的例子。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六说这是“用譬喻处，重复联贯，至有七八转者”。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说：“联用以拟，局阵开拓，古未有此法，自先生创之。”纪昀批语特别指出：“一句两比，尤为创格。”赵翼《瓯北诗话》卷五说此四句“形容水流迅驶，连用七喻，实古所未有。”
崄：同“险”。
水伯夸秋河：《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乘化：顺应自然的变化。陶潜《归去来兮辞》：“聊乘化以归尽（死亡）”。日夜逝：《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指世间万物都处在不断的变化、流逝中。
新罗：唐宋时新罗，即现在朝鲜的一部分。《传灯录》：“有僧问金鳞宝资大师：如何是金刚一支箭？师曰：过新罗国去。”此句说人虽不动，而意念已飞出很远。
“岂信”句：《晋书·索靖传》说索靖有远见，预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后来常以“荆棘铜驼”比喻世事巨变。
劫：佛经说天地的形成到毁灭为一劫。后用以指时光。
委蛇（yí）：弯曲自得的样子。
篙（ɡāo）：撑船的竹竿。本句形容自古以来河边过往游船、游人之多。
造物：造物主，犹言自然界。以上二句说，只要自己思想通达，自然界变化得再迅速也能适应。
（náo）：啰唆。师：指参寥。
月夜与客饮杏花下
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①。褰衣步月踏花影②，炯如流水涵青③。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④。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⑤。
【题解】
元丰二年（1079）作于徐州。客，蜀人张师厚。吹箫者为王子立、子敏二少年。苏轼做诗，以用典赡博为一大特色，而“此篇不使事，语亦新造，古所未有，殆涪翁所谓不食烟火食人之语也”（王十朋《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十引赵次公语）。
【注释】
①明月入户：写得月光多情。与苏轼《洞仙歌》“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意境略似。幽人：幽独的人。苏轼诗词中经常出现，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②褰（qiān）：把衣裳提起来。
③炯：光明，明亮。青：浮萍。按本句可参看后《记承天寺夜游》文：“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宋方岳《深雪偶谈》：“‘流水青’之喻，景趣尽矣，前人未尝道也。”汪师韩评：“清幽超远，乃姜尧章所谓自然高妙者。”纪昀评：“三四写景入微。”
④“劝君”句：不说饮酒，而说“吸月”，奇思妙想，戛戛独造。
⑤绿叶栖残红：绿叶中点缀着残花。
舟中夜起
微风萧萧吹菰蒲①，开门看雨月满湖②，舟人水鸟两同梦③，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④，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⑤。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⑥！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⑦。
【题解】
元丰二年（1079），苏轼移任湖州知州，这首诗就作于去湖州的途中。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评此诗：“空旷奇逸，仙品也。”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评此诗：“水宿风景如画”。
【注释】
①菰（ɡū）蒲：茭白和菖蒲，都生在水边。
②“微风”二句：纪昀评：“初听风声，疑其是雨；开门视之，月乃满湖。”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极奇极幻极远极近境界，俱从静中写出。”
③“舟人”句：夜已深沉，舟中之人，水边之鸟，都已入梦，只有作者一人夜起看湖。
④人物：人和物。
⑤“暗潮”二句：上句写暗潮夜涨，如寒蚓低鸣（古人认为蚯蚓能发声）；下句写落月挂在柳条下，好像悬在蛛丝上的蜘蛛。
⑥能：这样，如此。意通“恁”。
⑦“鸡鸣”二句：纪昀评：“有日出事生之感，正反托一夜之清吟。”
大风留金山两日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①。”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窗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②，渔舟一叶从掀舞③。细思城市有底忙④，却笑蛟龙为谁怒⑤？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潜山道人独何事⑥，夜半不眠听粥鼓⑦。
【题解】
元丰二年（1079）由徐州赴湖州途中过金山作。当时同行的还有僧人参寥。
【注释】
①颠风：狂风。“颠”、“当”、“断”、“渡”几字声母相同，写“铃语”惟妙惟肖。
②龙骧：大船。万斛：形容船的舱容很大。
③从：任从。按这一联对得奇妙。北宋僧惠洪《冷斋夜话》卷四说这一联“以龙骧为渔舟对，大小气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谓之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者，此类是也。”以上六句写风狂浪险，舟不敢渡，声情急切。
④底：何，什么。
⑤“细思”二句：故作问语一顿，也表现出诗人面对狂风巨浪，从容自若的神态。
⑥潜山道人：僧人参寥。
⑦粥鼓：黎明时僧寺集众食粥的鼓声。末二句写参寥不眠，而作者之不眠自在言外。
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
肩舆任所适①，遇胜辄留连②。焚香引幽步，酌茗开净筵③。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④。忽登最高塔，眼界穷大千⑤。卞峰照城郭⑥，震泽浮云天⑦。深沉既可喜，旷荡亦所便⑧。幽寻未云毕，墟落生晚烟⑨。归来记所历，耿耿清不眠。道人亦未寝，孤灯同夜禅⑩。
【题解】
元丰二年（1079）五月作于湖州。当时作者就任湖州知州不久。
【注释】
①肩舆：用人力抬杠的代步工具。
②胜：名胜、胜地。
③净筵：素斋。
④“微雨”四句：作者自己曾经谈到这四句，说是“非至吴越，不见此景也。”（《东坡题改》卷三《自记吴兴诗》）纪昀批：“四句神来。”按以上四句写的是幽深的景象。
⑤大千：大千世界，佛家语。
⑥卞峰：即卞山，在浙江吴兴县西北。
⑦震泽：即太湖。按以上四句写的是登塔时所见的阔大的景象。
⑧“深沉”二句：收束以上八句。“深沉”承“微雨”四句，“旷荡”承“忽登”四句。这两句不仅是对眼前景物的概括，而且表述了作者的审美观点。其实苏轼其人其诗，风格也何尝不是如此。
⑨墟落：村落。王维《渭川田家》诗：“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⑩“道人”二句：指僧人参寥游寺归来也未就寝，还在一盏孤灯下禅呢。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选一）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①，十口无归更累人②。是处青山可埋骨③，他年夜雨独伤神④。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⑤。
【题解】
元丰二年（1079），言官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先后四次上章弹劾苏轼“归咎新法”、“愚弄朝廷”、“指斥乘舆”。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湖州被捕。八月十八日入御史台狱。苏轼估计自己不能生还，写下了这两首与苏辙诀别的绝命诗。
【注释】
①百年未满：苏轼当时四十四岁，所以说“百年未满”。
②“十口”句：苏轼入狱，家属无处可归，全由苏辙照料。诗人对此感到负疚。
③是处：处处。本句作者自指。
④“他年”句：苏轼兄弟早年就有“夜雨联床”之约，相约一道归隐。所以这句说，自己死后，苏辙想起旧话，将会独自伤感。可参见前《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注⑥。
⑤“与君”二句：诀别语，情真意切，恻恻动人。
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百日归期恰及春①，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②，走马联翩鹊啅人③。却对酒杯浑似梦，偶拈诗笔已如神④。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⑤。
平生文字为吾累⑥，此去声名不厌低⑦。塞上纵归他日马⑧，城东不斗少年鸡⑨。休官彭泽贫无酒⑩，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到江西。子由间予下狱，乞以官爵赎予罪，贬筠州监酒。
【题解】
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080），苏轼从御史台狱被释放出来，敕贬黄州。虽有虚衔，但不得签书公事，实际上近于流放。苏轼出狱后所写的这两首诗，纪昀批评说“少自省之意，晦翁（朱熹）讥之是”。实际上，这两首诗本来就不是“自省”，诗人心中始终是愤愤不平的。
【注释】
①百日：诗人在狱共一百三十天，这里举其成数。
②便（pián）旋：回转，徘徊。
③啅（zhuó）人：朝着人啼叫。
④“偶拈”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汪师韩评此句：“诗狱甫解，又矜诗笔如神，殆是豪气未尽除。”
⑤窃禄：窃居官位。以上二句说自己做官本来就不称职，这次遭灾的原因又何必深究呢。语中包含愤激。
⑥“平生”句：说自己因诗文而得祸。舒亶曾指摘苏轼的诗“触物及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⑦“此去”句：说声名太大，使自己吃了亏，此后可要销声匿迹了。按舒亶曾指责苏轼作诗文“传播中外，自以为能”，李定说他是“滥得时名”。
⑧“塞上”句：用《淮南子·人间训》中“塞翁失马”的寓言故事。塞翁走失了一匹马，旁人安慰他，他说：“怎么知道这不是福呢？”过了几个月，马回来了，还引来一匹好马，旁人又来祝贺，他说：“怎么知道这不是祸呢？”后来他的儿子果然因骑马而跌伤。这句说，出狱当然是福，但福的后面是不是还隐藏着祸，又有谁能知道呢？
⑨“城东”句：唐陈鸿小说《东城老父传》说，少年贾昌因善斗鸡而受唐玄宗恩宠，被封为鸡坊“五百小儿长”，天下号为“神鸡童”。当时流传这样的话：“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这句说自己虽然经历了这场磨难，也绝不会迎合上意，献媚邀宠。
⑩“休官”句：陶渊明辞去彭泽令，家里穷得没有酒喝。这句说自己不敢休官，是因为家贫。
“隐几”句：维摩诘是释迦同时人，曾向佛子弟说法。《维摩诘所说经》卷中有“法喜以为妻”之语，意思是闻佛法而生喜。这句诗人说自己将皈依佛法。
睢阳老从事：指苏辙，他当时任著作郎、签书应天府（唐时为睢阳郡，今河南商丘）判官。
“为予”句：指苏辙被贬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
梅花二首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梅花草棘间①。一夜东风破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②。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③。
【题解】
元丰三年（1080）春，苏轼初赴黄州，路过麻城县春风岭，作此诗。诗中以幽独的梅花自比。
【注释】
①的（lì）：光亮、鲜明的样子。
②“一夜”二句：高适《和王七（王之涣）玉门关听吹笛》：“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写的是《梅花落》曲笛声。这里写梅花在风雪中飞落。
③“幸有”二句：落在清溪里的梅花随水流淌，把诗人一直送到黄州。纪昀评：“从‘落’字生情，奇幻。”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①，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②，好竹连山觉笋香③。逐客不妨员外置④，诗人例作水曹郎⑤。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⑥。检校官例折支，多得退酒袋。
【题解】
黄州，今湖北黄冈，在长江北岸。苏轼贬黄州团练副使，于元丰三年（1080）春到达这里，作此诗。诗中有自嘲，也有自慰。
【注释】
①为口忙：有多层含义：为糊口而做官；因口祸而得罪；兼指“鱼美”、“笋香”的口福。
②“长江”句：黄州三面环水，故云。
③“好竹”句：黄州多竹。
④逐客：逐臣。员外：定员以外的官员。
⑤水曹郎：隶属于水部的郎官。梁时何逊、唐时张籍、宋时孟宾于都曾做过水部郎，他们又都是诗人。以上二句都是作者自写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一事。
⑥压酒囊：即以酒袋折支薪俸。
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二首
何年顾陆丹青手①，画作《朱陈嫁娶图》。闻道一村惟两姓②，不将门户买崔卢③。
我是朱陈旧使君④，朱陈村在徐州萧县。劝农曾入杏花村⑤。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⑥。
【题解】
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赴黄州途中经过岐亭（今湖北麻城），在朋友陈慥（字季常，别号方山子）家住了五天，本诗当作于此时。朱陈村，一村仅朱、陈二姓，世代结为婚姻。唐白居易曾有《朱陈村》诗。本诗风格，平淡中而仍有锋芒。
【注释】
①顾陆：顾恺之、陆探微，都是晋代名画家，善画人物。
②“闻道”句：白居易《朱陈村》诗：“一村惟两姓，世世为婚姻。”
③崔卢：六朝的名门大族，直到唐代仍为人所重。和他们攀亲，要多花钱，称为“卖婚”。
④使君：唐宋时对太守的别称。朱陈村属徐州，苏轼曾任徐州知州，故云。
⑤杏花村：查慎行注引《名胜志》：“朱陈村距萧县东南百里，杏花村与朱陈村相连。”
⑥“而今”二句：作者在出狱时刚刚说过“平生文字为吾累”，现在谪居之地未到，又忍不住要指责时弊了。诗人性格上的锋芒是难以磨灭的。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
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江城地瘴蕃草木①，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②。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③。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④。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⑤。先生食饱无一事⑥，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⑦，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⑧？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⑨。天涯流落俱可念⑩，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题解】
《东坡志林》：“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开时，必为置酒。”元丰三年（1080），诗人到黄州不久，就注意到这株海棠，并作此诗。纪昀评此诗：“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微深；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苏轼也以此为得意之作，曾先后五六次书写、刻石。
【注释】
①地瘴：南方山林中湿热之气。
②“故遣”句：杜甫《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此处以花比人。
③荐：进献。
④春睡足：《冷斋夜话》卷一引《太真外传》，唐玄宗说醉酒的杨妃是“海棠睡未足”。这里反用其意，以人比花。
⑤“朱唇”以下六句：都是以拟人手法写海棠。“朱唇”二句写其红花绿叶，以下四句分写其在晓光中、日暖时、雨中、月下不同的情态。
⑥先生：作者自指。自本句起转入抒发看花的感慨。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读前半竟似《海棠曲》矣！妙在‘先生食饱’一转。”
⑦绝艳：指海棠。衰朽：作者自指。此时作者不过45岁，说“衰朽”是感慨之语。
⑧“陋邦”二句：意思是说：黄州这个苦地方哪儿会有这样名贵的花？大概是好事之徒从四川移栽来的吧？按四川所产海棠既多，品种又名贵，有“香海棠国”之称。
⑨“衔子”句：说那从千里以外衔来海棠种子的，一定不是凡鸟，而是高飞远举的天鹅。
⑩“天涯”句：用白居易《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意。作者和海棠都是从四川流落到黄州，所以这样说。
雪落：花落如雪。以花的飘零比喻自己身世的飘零。全诗都是如此，海棠的品格和命运正是诗人的自我写照。
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选二）
南来不觉岁峥嵘①，夜拨寒灰听雨声。遮眼文书原不读②，伴人灯火亦多情。嗟予潦倒无归日，令汝蹉跎已半生。免使韩公悲世事，白头还对短灯檠③。
心衰面改瘦峥嵘④，相见惟应识旧声。永夜思家在何处⑤？残年知汝远来情⑥。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⑦。
【题解】
作者的堂侄安节于元丰四年（1081）十一月从四川来到黄州，此诗当作于本年末。诗中既自嘲贫贱，又洋溢着对亲人的深厚感情。
【注释】
①峥嵘：山势高峻的样子。这里形容岁暮天寒。
②遮眼文书：药山惟俨禅师说自己看经是“只图遮眼”，这里反用此意。连遮眼文书也不读，可见无所事事。
③“免使”二句：韩愈曾作《短灯檠歌》：“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宜光。黄帘绿幕朱户闭，风露气入秋堂凉。裁衣寄远泪眼暗，搔头频挑移近床。太学儒生东鲁客，二十辞家来射策。夜书细字缀语言，两目眵昏头雪白。此时提携当案前，看书到晓哪能眠！一朝富贵还自恣，长檠高张照珠翠。吁嗟世事无不然，墙角君看短檠弃！”苏轼这两句诗说，自己到老还是在短檠灯下冷坐，没有在长檠灯下珠围翠绕的福气；这样也好，免得韩愈见此情景，又要发出悲叹。语中既有自嘲，也有自傲。檠（qínɡ）：灯架，指灯。
④峥嵘：瘦得骨头凸露。
⑤永夜：长夜。
⑥残年：余年，晚年。按本句用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意：“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⑦“笑看”句：后人诗、词、画常化用此句诗意，如辛弃疾《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稍闻决决流水谷①，尽放青青没烧痕②。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③。
【题解】
这是元丰四年（1081）。潘、古、郭，即潘大临、郭遘、古耕道，是诗人到黄州后新交的朋友。潘是卖酒的，郭是卖药的，古则以任侠自命。女王城，在黄州城东十五里。
【注释】
①稍：渐。决决：水流动声。
②“尽放”句：说野草放青，遮没了野火烧过的旧痕。
③“去年”二句：春天又来临，诗人想起去年春天初到黄州途中看见梅花的情景。（参见前选《梅花二首》）去年是细雨梅花，今年是荒园浊酒，岁月匆匆，又过一年，不觉感慨良深。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东风未肯入东门①，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②。江城白酒三杯酽③，野老苍颜一笑温④。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⑤。
【题解】
元丰五年（1082）作。前韵，即《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诗。
【注释】
①“东风”句：城中看不见春色，所以要出郊外相寻。
②“人似”二句：人像鸿雁一样守信，年年这个时候就来一道寻春；往事却像春梦一样，一点痕迹也没有。赵翼说这一联“乃是称心而出，不假雕饰，自然意味悠长”（《瓯北诗话》卷五）。
③酽（yàn）：浓。
④“野老”句：写出郡人与诗人亲密无间的友谊。
⑤招魂：宋玉曾作《招魂》，传说是为屈原招魂。以上二句说：我已经和黄州的朋友约好，每年举行一次寻春的聚会，老朋友们不用再想方设法把我召回了。这表现出诗人的倔犟。
红梅（三首选一）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①。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②。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③？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
【题解】
元丰五年（1082）作于黄州。前人推为咏红梅的绝唱，因为红梅的品格正是诗人人格的绝妙写照。纪昀评此诗：“细意钩剔却不入纤巧，中有寓托，不同刻画形似故也。”
【注释】
①“故作”二句：梅花虽泛红色，但斗霜傲雪的品格却不混同于时俗。传神佳句。
②“酒晕”句：说梅花是白里泛红，但娇艳的红色并不能掩盖它的冰容玉质。
③诗老：指石曼卿。这两句批评石曼卿只知从“绿叶”、“青枝”来看梅花，而不知抓住“梅格”，未免太皮相了。
寒食雨二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①。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②。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③。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④。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⑤。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⑥。空庖煮寒菜⑦，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⑧。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⑨。也拟哭途穷⑩，死灰吹不起！
【题解】
元丰五年（1082）作。寒食节为旧历清明前一日或二日。前首惜花惜春，兼惜自己。后首描写生活苦境和思想上的苦闷。一般认为后首更为精绝。
【注释】
①三寒食：诗人从元丰三年二月到黄州，至此已过三个寒食节。
②“两月”句：两个月来连阴苦寒，春天反而充满萧瑟的秋意。
③燕脂雪：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湿。”此处指海棠花瓣。
④“暗中”二句：《庄子·大宗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里说海棠花不知不觉便已凋谢，好像有力者夜半负去一样。
⑤何殊：无异于。这两句说海棠花在淫雨中凋零，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的少年头发变白。按苏轼常以花比人，但意境各不相同。
⑥“小屋”二句：清贺裳《载酒园诗话》说本首“最为沉痛”，并特别点出这一联。
⑦空庖（páo）：空荡荡的厨房。
⑧“那知”二句：诗人说自己连寒食已到也忘记了，看见乌鸦衔去坟前烧剩的纸钱，这才想起来。
⑨“君门”二句：君门有九重之深，欲归朝廷而不得；坟墓有万里之远，欲返故乡而不能。因为自己是谪居，所以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⑩哭途穷：《晋书·阮籍传》说阮籍常独自驾车乱跑，每跑到路的尽头，就痛哭而返。
死灰：《史记·韩长孺列传》：“（韩）安国坐法抵罪，蒙（县名）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又杜甫《晚晴》：“洎乎吾生何飘零？支离委绝同死灰。”此句既以死灰不起结“寒食雨”，又指出自己已经日暮途穷，不再作死灰复燃的妄想。汪师韩说结四句有“长歌之悲”。
琴诗
武昌主簿吴亮君采，携其友人沈君十二琴之说，与高斋先生空同子之文、太平之颂以示予①。予不识沈君，而读其书如见其人，如闻十二琴之声。予昔从高斋先生游，尝见其宝一琴，无铭无识②，不知其何代物也。请以告二子，使从先生求观之。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后和，元丰五年闰六月③。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④。
【题解】
这一首诗，纪昀说：“此随手写四句，本不是诗，搜辑者强收入集，千古诗集有此体否？”其实这首诗好就好在以前的诗集中少有此体。这是一首颇具特色的哲理诗，以其敏锐的思考启迪着千古读者的心智。
【注释】
①高斋先生：赵汴，字阅道，曾任参知政事。
②无铭无识：没有铭文，没有款识。
③此序似与本诗无关，姑依旧本录之。
④本诗说琴本无声，指亦本无声，琴与指的恰当结合，便形成悦耳的乐音。唐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水性本云静，石中固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苏轼这首诗的构思与之相似。
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
乱山环合水侵门，身在淮南尽处村。五亩渐成终老计①，九重新埽旧巢痕②。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③。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④。
【题解】
元丰六年（1083）作，仍用元丰四五年两次正月二十日郊游之韵。不同的是，这首诗含蓄地表达了期待朝廷重新起用自己的愿望。
【注释】
①“五亩”句：《孟子·梁惠王上》：“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这年苏轼48岁，在黄州又垦殖东坡之地，还建了房舍，因称此为终老之计。
②九重：指朝廷。当时朝廷废史馆，而苏轼曾在史馆任过职，所以说“新埽旧巢痕”。又李商隐《越燕二首》其二：“安巢复旧痕。”这里反用其意。
③“岂惟”二句：日日与沙鸥为伴，彼此相熟；朝朝来水边垂钓，坐石已温。这两句都是说自己谪居时间既久，对荣辱浮沉已不以为意。方回《瀛奎律髓》卷十说，读这两句“可痛坡翁一谪数年甘心于渔樵而忘返也”。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说，读这两句，觉得《诗·邶风·旄丘》中的“何多日也，何其久也”二句“殊少含蓄矣”。
④“长与”二句：唐韩偓《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玉为通体依稀见，香号返魂容易回。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才。”这二句用其意，希望能重返朝廷。
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题解】
元丰六年（1083）作于黄州。这年苏轼第四子遁生，小名干儿。洗儿，洗儿会，幼儿满月时的一种风俗，可见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本诗查慎行旧注：“诗中有玩世疾俗之意，当是生干儿时所作。”诗中讥刺之意十分明显。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①，自爱铿然曳杖声。
【题解】
苏轼在黄州垦殖了一块荒地，因为它在东门外，又由于白居易在忠州有《东坡种花》、《步上东坡》等诗，为表示对白居易的敬仰，苏轼便命名它为“东坡”，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别号。元丰六年（1083）作于黄州。本诗意境清新优美，纪昀评曰：“风致不凡。”
【注释】
①荦（luò）确：石头多的样子。
和秦太虚梅花
西湖处士骨应槁①，只有此诗君压倒②。东坡先生心已灰③，为爱君诗被花恼④。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⑤。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⑥。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⑦。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⑧，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⑨。
【题解】
秦观，字太虚，“苏门四学士”之一。他有《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诗，苏轼这首诗是和作，作于元丰七年（1084）春，但比秦作还出名些。元韦居安《梅诗话》卷下说这首诗“运意琢句，造微入妙，极其形容之工，真可企媺孤山（赶得上林和靖的咏梅名作），以此见骚人咏物，愈出而愈奇也”。
【注释】
①处士：未做或不做官的读书人。西湖处士，指林逋。逋字君复，宋钱塘人，隐居西湖孤山，以种梅养鹤自娱，有“梅妻鹤子”之称，卒谥和靖先生。其《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是历来传诵的咏梅名句。骨应槁：说林逋去世已久。
②“只有”句：推许秦观的咏梅诗超过林逋。
③心已灰：与上“骨应槁”相应。《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④“为爱”句：说自己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因为爱秦观的诗，却引起了爱花之情。
⑤“江头”二句：《诗人玉屑》卷十七引范正敏《遯斋闲览》说“竹外”一句“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纪昀评：“实是名句。谓在和靖‘暗香’、‘疏影’一联上，固无愧色。”
⑥裙腰：长满绿草的山腰。
⑦“万里”二句：纪昀评：“悲壮似高（适）岑（参）口吻。”
⑧草草：忧愁的样子。《诗·小雅·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⑨畀（bì）：给予。昊（hào）：上天。《诗·小雅·巷伯》：“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海棠
东风渺渺泛崇光①，香雾空濛月转廊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③。
【题解】
元丰七年（1084）作。苏轼写过多首咏海棠的诗，前人说是因为杜甫没有写过海棠，所以苏轼有意来填补这个空白。（如黄彻《溪诗话》卷八说：“东坡柯丘海棠长篇，冠古绝今，虽不指明老杜，而补亡之意，盖使来世自晓也。”）其实苏轼主要还是通过描写海棠的品格来寄托自己的情怀。
【注释】
①崇光：《楚辞·招魂》：“光风转蕙，泛崇兰些。”崇光此处指海棠在月光和烛光下的光泽。
②香雾：因有海棠，所以雾气里弥漫着香味。月转廊：可见夜色已深。
③“只恐”二句：活用唐玄宗说醉酒的杨妃是“海棠睡未足”之意，参见前《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注④。李商隐《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意境相似。这二句写诗人一片惜花心情，极为真切。
别黄州
病疮老马不任①，犹向君王得敝帏②。桑下岂无三宿恋③，尊前聊与一身归④。长腰尚载撑肠米⑤，阔领先裁盖瘿衣⑥。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⑦。
【题解】
元丰七年（1084）三月，苏轼改调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四月告别生活了五年的黄州，作此诗。诗中表现了对黄州的依恋之情。
【注释】
①：马络头。不任，比喻自己因为老病而不堪任用。
②敝帏：《礼记·檀弓》：“敝帷不弃，为埋马也。”帏、帷通用。这句说自己还能从皇帝那儿得到恩典。
③“桑下”句：《后汉书·襄楷传》记襄楷上汉桓帝书中有“浮屠（佛家）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之句。这句说自己在黄州日久，产生了感情。
④“尊前”句：唐牛僧孺《赠汝州刘中丞》诗：“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本诗“尊前聊与一身归”即“聊与尊前一身归”，即一个人前往汝州的意思。
⑤长腰：长腰米，楚人对米的称呼。这句说自己还吃着黄州的饭。
⑥瘿（yǐnɡ）：生在脖子上的一种囊状的瘤，此处指大脖子病。汝州饮水缺碘，得大脖子病的人很多。所以作者说，要准备宽领的衣服。
⑦“投老”二句：投老，到老。上句说自己到老终究要归隐江湖，下句说等自己重来黄州，希望老朋友们都安然无恙。
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解】
元丰七年（1084）苏轼赴汝州，途中经过庐山，作此诗。西林，寺名，一名乾明寺。这是一首由眼前景物触发的哲理诗，它形象地告诉人们：从不同角度观察事物，所获得的印象各不相同。这说明事物现象的丰富性，也说明认识事物的本质是不容易的。局中人常常看不清事物的全貌和真相，就是由于受到认识条件限制的缘故。
次荆公韵四绝（选三）
青李扶疏禽自来①，清真逸少手亲栽②。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③，小诗端为觅桤栽④。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⑤。
骑驴渺渺入荒陂⑥，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⑦。
【题解】
元丰七年（1084）七月，苏轼赴汝州，途经金陵，逗留月余。王安石于元丰三年被封为荆国公，当时第二次罢相，退居金陵蒋山，既老且病。苏轼去看望他，同游唱和。二人政见不同，但彼此友谊仍很真挚。这里三首所和王安石原作，分别是《池上看金沙花数枝过酴醿架盛开》二首、《北山》一首。
【注释】
①“青李”句：苏轼《和王晋卿送梅花次韵》：“东坡先生未归时，自种来禽与青李。”来禽，即林禽，又名花红，因为它味美，招禽来食，故名。这句说青李、来禽都长得枝叶繁茂，纷披可爱。
②清真逸少：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字逸少，曾任右军将军。李白《王逸少》诗：“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王羲之有《青李来禽帖》。这里以王羲之比王安石。
③“斫竹”句：砍掉野竹，穿过花丛，踏破绿苔，前来观赏花木。
④桤（qī）：木名。杜甫曾作《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数百栽》。这句说小诗为植树而作。
⑤“细看”二句：郭象《南华真经序》称庄子“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苏轼这两句诗，上句说“造物无物”，下句用“花自开”具体说明“有物之自造”。
⑥渺渺：旷远。荒陂（bēi）：荒山坡。指王安石所居之半山。
⑦“劝我”二句：上句说王安石曾劝苏轼在金陵买田卜居，结邻终老；下句说王安石退隐十年来（从熙宁七年到元丰七年），自己早该陪从左右。
次韵蒋颍叔
月明惊鹊未安枝①，一棹飘然影自随②。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③。琼林花草闻前语④，罨画溪山指后期⑤。蒋诗记及第时琼林苑宴坐中所言，且约同卜居阳羡。岂敢便为鸡黍约⑥，玉堂金殿要论思⑦。
【题解】
蒋颍叔，名之奇，宜兴人。元丰七年（1084）秋作。
【注释】
①“月明”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隐喻自己因得罪入狱，至今心有余悸，无处安身。
②“一棹”句：也是四海漂泊、无处为家的意思。
③“江上”句：上句隐喻宦海风波，下句感叹人生如梦。赵翼《瓯北诗话》卷五说这一联也是“称心而出，不假雕饰，自然意味悠长”。
④琼林：琼林苑，在开封新郑门外，为皇帝赐宴新科进士之处。
⑤罨（yǎn）画溪：即圻溪，为阳羡（江苏宜兴）“三湖九溪”之一。
⑥鸡黍约：东汉范式少游太学，与张劭为友。后来同归乡里，式与劭约：“后二年当还，将过拜尊亲。”两年后，张劭杀鸡炊黍以待，式果到，尽欢而别。后张劭死，范式素服奔赴，如期会葬，亲植坟树，然后离去。后人以范张为生死之交的典范。
⑦玉堂：玉堂署，官署名，后专指翰林院。金殿：金銮殿，唐宫殿名，与翰林院相接，所以召见学士常在此殿。论思：班固《两都赋》：“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这正是翰林院学士这些“文学侍从之臣”的职责。以上两句说：现在怎么就好相约归隐呢？朝廷还要重用你哪。
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槁木形①，人禽两自在。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②。惨淡云水昏，晶荧沙砾碎。弋人怅何慕，一举渺江海③。
众禽事纷争，野雁独闲洁④。徐行意自得，俯仰若有节。我衰寄江湖，老伴杂鹅鸭。作书问陈子，晓景画苕霅⑤。依依聚圆沙，稍稍动斜月。先鸣独鼓翅，吹乱芦花雪。
【题解】
元丰八年（1085）作。陈直躬，高邮人，其父、其叔都是当时有名的画家，直躬的画也颇为时人所推崇。这两首诗称赞陈直躬画雁惟妙惟肖，能得野雁闲洁之神，前首还企图从创作方法上来探讨陈直躬画雁成功的原因，所论较为深入。
【注释】
①槁木形：《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这两句说，人要像枯木那样宁静，才能与雁共处，观察到雁在无人时的闲静神态。这句实际触及审美态度问题。
②璀（cuǐ）璀：鲜明的样子。
③弋人：猎鸟者。汉扬雄《法言·问明》：“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意思是说士人治世则出仕，乱世则隐居，好像鸿雁飞入远空，猎鸟的人就射不着了。这二句即用此意。其中也包含着诗人由自身痛苦经历中引出的自我鉴戒。
④闲洁：闲雅高洁。
⑤苕霅（tiáo zhà）：苕溪与霅溪，实际上是一条溪，在浙江。相传夹岸多苕花（芦花），秋时飘散水上如飞雪，故名。
孙莘老寄墨（四首选二）
我贫如饥鼠，长夜空咬啮。瓦池研灶煤，苇管书柿叶①。近者唐夫子唐林夫寄张遇墨半丸②，远致乌玉块③。先生又继之，圭璧烂箱箧④。晴窗洗砚坐，蛇蚓稍蟠结⑤。便有好事人，敲门求醉帖⑥。
吾穷本坐诗⑦，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⑧。今来复稍稍，快痒如爬疥⑨。先生不讥呵，又复寄诗械⑩。幽光发奇思，点黮出荒怪。诗成自一笑，故疾逢虾蟹。
【题解】
孙觉，字莘老，高邮人，苏轼的朋友。他字写得不好，每得佳墨，常寄赠苏轼。这组诗就是元丰八年（1085）诗人收到孙莘老的赠墨后所写。诗中说，朋友寄墨，不但加深了自己对书法的兴趣，而且激发了自己的诗兴。使用大量新颖奇特、出人意表的比喻，是本诗艺术上的特色。
【注释】
①柿叶：唐郑虔喜爱书法，常苦于无纸，知道慈恩寺贮藏柿叶数屋，便每天去取叶练字。
②唐夫子：唐，字林夫。李之仪说“其家多蓄佳墨，未尝妄与人，盖非东坡不可得”（见苏诗施注引李之仪跋语）。
③玉玦：玉的半环叫玦。乌玉块，指墨。
④圭璧：圭是上尖下方的玉制礼器。这里“圭璧”也指墨。
⑤“蛇蚓”句：比喻字形像蛇、蚓一样弯曲。
⑥醉帖：唐书法家僧怀素常作醉帖，见《法书苑》。
⑦坐：因，由于。这句说自己因为喜欢做诗才落到今天的困穷地步。
⑧“五年”二句：说被贬黄州以来的五年，自己闭口不再吟诗。实际并非如此。
⑨“快痒”句：说诗兴又在骚动，心里痒痒的。按诗文中常以痒比喻阅读文学作品所获得的快感或创作冲动。杜牧《读韩杜集》诗“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是第一种，苏轼此句是第二种。
⑩诗械：等于说作诗的工具，也指墨。
点黮（dàn）：黑色的笔迹。这二句说佳墨所现出的奇妙的光泽正反映出自己奇妙的诗思，可以说是相得而益彰。
“故疾”句：痒病正要复发，又食了虾蟹，就发得更厉害。比喻诗兴因受佳墨的诱发而更浓。
题王逸少帖
颠张醉素两秃翁①，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②。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④。天门荡荡惊跳龙⑤，出林飞鸟一扫空⑥。为君草书续其终，待我他日不忩忩⑦。
【题解】
这首诗高度评价王羲之的书法艺术，而对张旭、怀素有所批评。可以看出，苏轼提倡的是一种自然、清新的风格。作于元丰八年（1085）。
【注释】
①“颠张”句：张旭、怀素，都是唐代大书法家。张旭世称“张颠”，怀素嗜好饮酒，所以称“颠张醉素”，又张旭秃发，怀素是和尚，所以戏称“两秃翁”。
②王与钟：王羲之与钟繇，都是晋代大书法家。这句说张旭与怀素的书法远远不及王羲之与钟繇。
③抹青红：涂脂抹粉。
④“谢家”二句：谢家夫人指王羲之子凝之妻谢道韫，当时有名的才女。《世说新语》称她“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这二句形容王羲之书法的风格，与上二句以市娼比张旭、怀素书法形成对比。
⑤“天门”句：梁武帝萧衍评王羲之书“如龙跳天门”，见《书法钩玄》卷四《梁武帝评书》。
⑥“出林”句：《书评》说张旭草书“如惊蛇入草，飞鸟出林”。这句说在王羲之面前，张旭、怀素的书法都不足道。
⑦忩忩：即匆匆。东汉张芝善草书，与人作书常说“匆匆不暇草书”，见《书苑菁华》。这说明草书必先充分酝酿，才能一挥而就。苏轼所题的王羲之帖大约是残卷，所以表示要“续其终”。
书林逋诗后
吴侬生长湖山曲①，呼吸湖光饮山绿。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②。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③。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了然光可烛。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诗如东野不言寒④，书似西台差少肉⑤。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⑥逋临终诗云：“茂陵他日求遗草，犹喜初无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⑦？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⑧，一盏寒泉荐秋菊⑨。
【题解】
林逋，即林和靖，见前《和秦太虚梅花》注①。这首诗高度赞扬林逋的神情、品格、诗歌、书法，特别是他高尚的气节，表现出作者历尽坎坷之后向往归隐的思想倾向。
【注释】
①吴侬：吴人。吴人自称或称人都说侬。
②“吴侬”四句：极写吴越湖山及人的气质之美，作为描写林逋神情的铺垫。纪昀评：“起手如未睹佛相，先现圆光。”
③可是：岂是。这二句说，林逋不需要与世俗隔绝，他本身的气质就不带一点俗气。
④东野：唐代诗人孟郊，字东野。苏轼《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说孟郊之诗寒，贾岛之诗瘦。这句说林逋诗似孟郊，但无其寒俭之态。
⑤西台：李建中，宋蜀人，书法家，曾任西台御史。这句说林逋书法似李建中，而较为瘦硬。
⑥封禅书：《汉书·司马相如传》说司马相如死前曾著一卷书，谈封禅事，告诉家人如有使者来求书就上奏给皇帝，这就是封禅书。
⑦白头曲：此诗墨迹本句下自注：“司马长卿欲娶富人女，文君作白头吟以诮之。”以上二句称赞林逋对功名财色都不贪恋。
⑧水仙王：一本诗末有作者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庙。”
⑨“我笑”四句：纪昀评：“结得夭娇”，“‘修竹’、‘秋菊’，皆取高洁相配，不图趁韵。”
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
十年归梦寄西风①，此去真为田舍翁②。剩觅蜀冈新井水③，要携乡味过江东④。
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
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⑥。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⑦。
【题解】
元丰八年（1085）初，苏轼获准不去汝州，而去常州居住。途中于五月一日经扬州，作此诗，题在扬州竹西寺壁上。诗中表现了获准归田的欢欣之情。
【注释】
①“十年”句：熙宁七年（1074）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曾在宜兴县黄土村置了田产，到现在放归，正好十年。这十年间多居黄州，在宜兴之西，所以说“归梦寄西风”。
②田舍翁：老农。
③剩觅：多觅。蜀冈：井名，在扬州，唐陆羽曾评为“天下第五泉”。
④乡味：井名“蜀冈”，对于蜀人苏轼来说，可称“乡味”。
⑤鸡苏、莺粟：都是可作饮料的药用植物。
⑥大有年：《谷粱传》：“五谷大熟，为大有年。”
⑦“山寺”二句：这两句诗曾经给苏轼带来麻烦。因为宋神宗卒于元丰八年三月五日，苏轼此诗作于五月一日，御史们就说这二句是“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诽怨先帝，无人臣礼”。苏轼《辩谤札子》则说“好语”指他所听到的百姓对新即位的哲宗的讴歌。
送杨杰
无为子尝奉使登太山绝顶，鸡一鸣，见日出。又尝以事过华山，重九日饮酒莲花峰上①。今乃奉诏与高丽僧统游钱塘。皆以王事而从方外之乐②，善哉，未曾有也！作是诗以送之。
天门夜上宾出日③，万里红波半天赤。归来平地看跳丸④，一点黄金铸秋桔⑤。太华峰头作重九⑥，天风吹滟黄花酒⑦。浩歌驰下腰带鞓⑧，醉舞崩崖一挥手⑨。神游八极万缘虚⑩，下视蚊雷隐污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历东海骑鲸鱼。三韩王子西求法，凿齿弥天两勍敌。过江风急浪如山，寄语舟人好看客。
【题解】
元丰八年（1085），高丽王派遣他的弟弟僧统来朝。哲宗命朝奉郎杨杰陪同到各地游览。杨杰，字次公，无为人，因别号无为子。苏轼作此诗送杨杰。
【注释】
①莲花峰：华山主峰，即中峰。
②方外之乐：世俗之外的乐事。
③天门：南天门，在泰山顶。宾：迎。
④跳丸：日。韩愈《秋怀》诗之九：“忧愁费晷景，日月如跳丸。”
⑤黄金铸秋桔：晋葛洪《抱朴子》卷六：“始青之下月与日，两半同升合或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弹丸黄如桔。”以上四句写泰山日出景象，极为壮观。清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说：“此等气魄，直与日月争光，李、杜文章虽光焰万丈，安得不虚此老一席！”
⑥太华：即华山。
⑦滟（yàn）：水波动貌。这里指风吹动酒杯里的酒。
⑧腰带鞓：华山地名。
⑨一挥手：李白《听蜀僧濬弹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这里连上“崩崖”形容其浩歌（也许还有琴声）。以上四句写莲花峰饮酒。
⑩八极：八方极远的地方。《淮南子》：“九州之外有八寅，八寅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极。”万缘：佛家指一切因缘，即事物的因果关系。
蚊雷：群蚊嗡声如雷。这二句说，杨杰登泰山，登华山，神游八方，觉得万事皆空；俯视污浊的人世，不过像一群蚊子在臭水沟旁嗡嗡乱飞。
大千：大千世界，佛教语，广大无边的世界。一次呼吸之间已在大千世间八十次往返，形容其神游速度之快。
历：涉。以上四句写杨杰由于得到方外之乐，胸襟更加开阔、豪迈。
三韩：马韩、辰韩、弁韩，高丽国的三个种族。此处指高丽国。西求法：来中国求佛法。
“凿齿”句：《晋书·习凿齿传》说，习凿齿以文学著称，高僧释道安来访问他，见面自称：“弥天释道安。”习凿齿对曰：“四海习凿齿。”当时人认为是佳对。这里用来比拟僧统、杨杰。勍（qínɡ）敌：强大的敌人。
“过江”二句：《唐摭言》卷十三《矛盾》条记令狐楚曾对张祜戏说酒令：“上水船，风又急，帆下人，须好立。”张祜应声回答：“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柁。”这二句说僧统、杨杰同行过江，江中其他船上的人必然慕名出现。风急浪大，看客们可要当心啊。后四句写杨杰陪僧统游钱塘，是诗的本义。全诗四句一段，共分四段，结构非常清晰。
登州海市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①。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②，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③。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功④。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⑤。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⑥？率然有请不我拒⑦，信我人厄非天穷⑧。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⑨。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⑩。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题解】
元丰八年（1085）苏轼被起用知登州（州治今山东蓬莱），十月十五日到任，二十日奉调为礼部郎中，十一月初离开登州。本诗作于此时。诗中正面描写海市蜃楼只有“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其余都是“从未见之前、既见之后、与岁晚得见之实，结撰成篇。炜炜精光，欲夺人目”（纪昀评）。
【注释】
①旧矣：等于说“久矣”。
②广德王：即俗称东海龙王。
③贝阙藏珠宫：屈原《九歌·河伯》：“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贝阙、珠宫，想象中水神所住的宫殿。
④“心知”二句：内心知道海市蜃楼不过是虚幻的影像，怎么敢为了满足耳目之好来麻烦神力呢？
⑤“异事”句：海市蜃楼通常出现于春夏，现在居然出现在冬季“霜晓”，这样的“异事”使百岁老人也惊讶不已。
⑥“人间”二句：人间的事物可以努力争取，世外空幻的事物（如海市蜃楼）谁来主宰？
⑦不我拒：即“不拒我”。
⑧“信我”句：（既然龙王接受我的请求，让我看到海市蜃楼，由此可见）我所蒙受的只是人间的灾难，并非上天的惩罚。此时作者将赴京任职，因此情绪比较乐观。
⑨“潮阳”二句：韩愈曾被贬为潮州刺史，故称其为“潮阳太守”。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我来正值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紫盖、天柱、石廪、祝融都是山峰名。
⑩“自言”二句：作者认为，韩愈之所以有幸观赏到衡山诸峰，并不是因为他的正直感动了鬼神，只不过是上天可怜他的老朽罢了。
青铜：青铜镜。这句说海市蜃楼幻景消失，海面澄澈如镜。
“新诗”二句：纪昀评：“是海市结语，不是观海结语。”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①。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②。
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是北归人。遥知朔漠多风雪③，更待江南半月春④。
【题解】
惠崇，建阳（今福建建阳）人，宋初“九僧”之一，能诗善画，“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此诗第一首咏戏鸭图，第二首咏归雁图，第一首尤为脍炙人口。元丰八年（1085）作于汴京。
【注释】
①“春江”句：名句。但也有人批评。如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五说：“‘花间觅路鸟先知’，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以鸟习花间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及鸭，妄矣。”毛奇龄此说不了解艺术以形象反映生活、以个别表现一般的特点，王士禛、袁牧等人已有反驳。
②河豚：鱼名。春江水发，河豚沿江上游。梅尧臣《河豚》诗：“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于此时，贵不数鱼虾。”
③朔漠：北方沙漠。
④“遥知”二句：归雁想北归又害怕风雪，因而还想在江南多待一段时间：写得雁极有灵性。
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
秋早川原净丽，雨余风日清酣。从此归耕剑外①，何人送我池南②。
但有尊中若下③，何须墓上征西④。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⑤。
【题解】
元祐元年（1086）七月立秋日，苏轼奉敕祭汴京西太一坛。在这里见到四月刚在金陵逝世的王安石所题旧诗：“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很久，感叹道：“此老野狐精也！”（见蔡絛《西清诗话》卷中）这两首诗表现了对王安石深切的怀念之情。从艺术上说，是成功的六言小诗，正如纪昀所评：“六言难得如此流利。”
【注释】
①剑外：剑阁以南，指蜀地。
②池南：唐都长安有龙池。李白《龙池柳色》诗：“池南柳色半青青，萦烟袅娜拂绮城。”这句指京城送别。
③尊：同樽，酒杯，若下：吴兴若下村出产美酒，故以“若下”代美酒。
④墓上征西：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说自己年轻时希望封侯作征西将军，死后在墓碑上题“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就是当时的志向。苏轼此句反用这个典故，说连这个也不需要。
⑤“闻道”二句：乌衣巷在金陵，是东晋王、谢两大世族居住之地。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安石死于金陵，这二句指他身后凄凉。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①。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②。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③！
若人今已无④，此竹宁复有⑤！那将春蚓笔⑥，画作风中柳⑦？君看断崔上，瘦节蛟蛇走⑧。何时此霜竿，复入江湖手？
晁子拙生事⑨，举家闻食粥。朝来又绝倒，谀墓得霜竹⑩。可怜先生盘，朝日照苜蓿。吾诗固云尔：可使食无肉。吾旧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题解】
晁补之，字无咎，济州巨野人，“苏门四学士”之一。与可，文同字。文同，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人，苏轼表兄，善画竹。本诗前二首表达了作者的绘画美学观点，可与后《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参看。第三首写晁补之家贫而独珍藏画竹，可见其品格之高。元祐二年（1087）秋作于汴京。
【注释】
①嗒然：《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然似丧其偶。”嗒然，指一种身心俱遗、物我双忘的境界。以上四句指文与可画竹时除了“胸有成竹”以外，真心做到了物我皆忘。
②“无穷”句：意为：清新之意，层出不穷。
③疑神：达到神妙境界。《庄子·达生》：“用志不分，乃疑于神。”
④若人：那人，指文同。文同已于元丰二年（1079）去世。
⑤“此竹”句：文同已死，这样的竹子还有什么人能画得出来呢！
⑥那将：谁将。春蚓笔：比喻书画笔力软弱。《晋书·王羲之传》说萧子云书法“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
⑦“那将”二句：说笔力软弱的人将竹画成风中之柳。反衬文同笔力的劲拔。
⑧“君看”二句：说自然界的竹本来是瘦劲多姿的。
⑨拙生事：拙于生计，指家贫。
⑩谀墓：韩愈常为人作墓志，所得报酬，时人戏称为“谀墓金”。谀墓，指对死者称颂过实。这句指晁补之为人家写墓志，所得酬报是一幅文与可画的霜竹。
“可怜”二句：唐薛令之《自悼》诗：“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无所有，苜蓿长阑干。”这里用其意，形容晁补之生活清寒。
“吾诗”二句：苏轼《於潜僧绿筠轩》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里用其意。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归何处①？家在江南黄叶村。
人间斤斧日创夷②，谁见龙蛇百尺姿③！不是溪山成独往，何人解作挂猿枝④？
【题解】
李世南，字唐臣，安肃（今河北徐水）人，与苏轼同，工画山水。本诗第一首咏平远，第二首咏寒林。作于元祐二年（1087）。
【注释】
①扁舟：宋邓椿《画继》卷四引此诗作“浩歌”。“扁舟”较胜，因为“浩歌”之态由画中是很难看出的。
②创夷：砍伐。
③“人间”二句：说人间林木日益受到砍伐，谁还能欣赏到百尺高树生动的风姿呢？
④“不是”二句：说李世南如果不是独入溪山实地观察，怎么能画出这姿态生动的猿影寒枝呢？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①。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②。诗画本一律③，天工与清新④。边鸾雀写生⑤，赵昌花传神⑥。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⑦，解寄无边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双翎决将起⑧，众叶纷自举。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若人富天巧⑨，春色入毫楮⑩。悬知君能诗，寄声求妙语。
【题解】
鄢陵王主簿，名失考，长于花鸟。本诗表现了苏轼要求形似与神似统一以及诗画同源的美学观点，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作于元祐二年（1087）。
【注释】
①“见与”句：见解与儿童相近。形容其幼稚。
②“论画”四句：说作画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做诗要扣住诗题，但又不能为诗题所拘。金王若虚《滹南诗话》曾评这四句，颇得要旨：“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
③“诗画”句：苏轼曾多次表述诗画同源的观点。如《韩干马》：“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又《书摩诘〈兰田烟雨图〉》：“味摩诘（王维的字）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④天工：造物者，等于说“天公”。与清新：创造清新的艺术境界。
⑤边鸾：唐代画家，最长于绘花鸟折枝。
⑥赵昌：北宋画家，善画花卉。
⑦一点红：指王主簿所画的一点春花。
⑧决：疾速。《庄子·逍遥游》：“决起而飞。”
⑨若人：那人，指王主簿。天巧：巧夺天工的手段。
⑩毫：笔。楮：纸。
悬知：料想。根据“诗画本一律”，由王主簿的善画想到他一定工诗。
寄声：以诗相赠，即指这二首诗。
送子由使契丹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①。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②。沙漠回看清禁月③，湖山应梦武林春④。单于若问君家世⑤，莫道中朝第一人⑥！
【题解】
元祐四年（1089）七月，苏轼抵杭州知州任。八月，苏辙以翰林学士出使辽国，贺辽主生辰。苏轼作此诗送行，希望他不辱使命。
【注释】
①远适更沾巾：用杜甫《南征》“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语意。以上二句说，自己在杭州，子由在汴京，原已各在一方；这次远行，自不必格外伤感。
②天骄：汉时匈奴有“胡者天之骄子”的说法，见《汉书·匈奴传》。后以“天骄”指强悍的边疆民族。这里指辽。凤麟：罕见的、杰出的人物或事物。这里指宋朝的人才、文化。
③清禁：皇宫。这句说苏辙远涉沙漠而系心汴京。
④武林：杭州。这句说苏辙远在辽国而思念在杭州的作者。
⑤单于：匈奴对最高首领的称呼。这里指辽国国主。
⑥中朝第一人：据《旧唐书·李揆传》：唐肃宗曾称赞李揆“门地、人物、文章皆当世第一”。后来德宗时，李揆做会盟使入吐蕃，吐蕃君主问他：“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李揆怕被扣留，假说：“彼李揆安肯来耶！”当时三苏（特别是苏轼）的诗文在辽国已经享有盛誉，苏轼要苏辙不要承认是“中朝第一人”，一是表明宋朝人才济济，以维护宋朝声威，二是也有怕被扣留的顾虑。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①。
【题解】
刘景文，名季孙，河南祥符（今开封）人。当时任两浙兵马都监，驻杭州。博学能诗，与苏轼多有唱酬。此诗作于元祐五年（1090）。这首诗用几种带特征性的景物渲染出江南初冬景色。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称其与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一首“意思颇同而词殊，皆曲尽其妙”。汪师韩称其“浅语遥情”。
【注释】
①正是：一作“最是”。
聚星堂雪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①，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②，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③，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④，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⑤。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初行雪：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⑥；恨无翠袖点横斜⑦，只有微灯照明灭⑧。归来尚喜更鼓永⑨，晨起不待铃索掣⑩；未嫌长夜作衣稜，却怕初阳生眼缬。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才一瞥。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题解】
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罢去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州治今安徽阜阳县）。聚星堂是欧阳修任颍州太守时所建，是他晚年宴会宾客的场所。这首诗通篇不用“玉”、“月”、“梨”、“梅”等咏雪诗常用的字眼，“独用生劖之笔，作硬盘之语，誓脱常态”（汪师韩评），但又“句句恰是小雪，体物神妙，不愧名篇”（纪昀评）。
【注释】
①张龙公：张路斯，唐颍上人，传说是龙的化身。颍州有他的祠。
②欧阳文忠：欧阳修，死后谥文忠。曾任颍州太守。
③“雪中”二句：据欧阳修《雪》诗自注，那次咏雪，“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
④配：与……相比。
⑤公之二子：指欧阳棐，字叔弼；欧阳辩，字季默。
⑥老守：作者自指。
⑦翠袖：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里“翠袖”代佳人，也就是侑酒的歌妓。横斜：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这里“横斜”代梅花，比喻歌妓，与上二句以“风竹”喻“众宾”，以“霜松”喻“老守”相呼应。
⑧以上八句，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批：“模写细景如画。”
⑨更鼓永：夜长。
⑩铃索掣：宋代制度：州府衙门有铃阁，每天打铃以报时。
衣稜：衣裳的棱角。这句说长夜未眠，衣稜还保持不皱。
眼缬（xié）：眼花。
大白：大酒樽，大酒杯。
“幸有”三句：写风吹余雪景象。
汝南先贤：指欧阳修，因为他曾任颍州太守，晚年又退居此地。颍州，旧为汝南之地。故事：即本诗序中所说“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一事。
醉翁诗话：指欧阳修所撰《六一诗话》。
白战：徒手战。这里比喻白描手法，不用“玉”、“月”等字眼。参见本篇注③。末四句，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批：“画龙最后点睛，结不落套。”
淮上早发
淡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①。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②。
【题解】
元祐七午（1092）二月，苏轼由颍州知州改调扬州知州。三月过淮河，作此诗。诗人默想自己往来迁徙的经历，不禁百感交集。纪昀评此诗：“语浅而意深。”
【注释】
①碧鳞：春水泛绿，微风吹拂，波纹如鳞。
②淮中十往来：作者熙宁四年自汴京赴杭州通判任，七年由杭州赴密州知州任，元丰二年四月由徐州赴湖州知州任，八月被逮赴御史台狱，七年由泗州至南都候旨，八年四月自南部回常州，九月由常州赴登州知州任，元祐四年自京赴杭州知州任，六年被召还京，连这次恰好十次。
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
天人几何同一沤①，谪仙非谪乃其游②。麾斥八极隘九州③，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④。开元有道为少留⑤，縻之不可矧肯求⑥？西望太白横峨岷⑦，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⑧。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⑨。作诗一笑君应闻。
【题解】
丹元子，即姚丹元，熟悉道藏，做诗间有放荡奇谲语，苏轼称其“飘飘然有谪仙风气”。这首诗题李白画像，又是作者的自我写照。汪师韩说此诗“笔歌墨舞，实有手弄白月、顶摩青穹之气概，足为白写照矣”。贺裳《载酒园诗话》说此诗“亦公自写其傲岸之趣”。元祐八年（1093）作。
【注释】
①一沤：佛教认为自然和人生都短促而空虚，如水泡旋生旋灭。《楞严经》：“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
②“谪仙”句：说李白并非“谪仙”，他不过是天仙游于人间罢了。
③麾斥：即挥斥，奔放之意。八极：极远的地方。《庄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隘九州：以九州为小。
④“化为”二句：韩愈《双鸟诗》：“双鸟海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指李白与杜甫。这里用其意，称赞李白与杜甫是同时并出的难得的天才。
⑤开元：指唐玄宗。这句说，李白本来认为唐玄宗是有道明君，才肯在宫中稍作停留。
⑥縻（mí）：束缚。矧（shěn）：况。这句说李白不肯接受文学侍从身份的束缚，更不用说去追求了。
⑦“西望”句：李白《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峨岷，峨眉山与岷山。这句写李白眼界之高，与下句“眼高四海空无人”义同。
⑧“大儿”二句：《后汉书·祢衡传》说祢衡自视甚高，常说：“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馀子碌碌，莫足数也。”这里指李白眼高无人。汾阳中令君，指郭子仪，封汾阳王，曾任中书令。他在并州时，曾犯军法，为李白所救。见《新唐书·李白传》。天台，指司马子微，著有《坐忘论》，谈修道之事。他曾与李白会见，称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见李白《大鹏赋序》。
⑨“平生”二句：高将军指高力士，他曾任右监门卫将军、骠骑大将军。这二句指李白侍明皇饮酒，大醉，使高力士脱靴之事。见《新唐书·李白传》。
雪浪石
太行西来万马屯①，势与岱岳争雄尊②，飞狐、上党天下脊③，半掩落日先黄昏④。削成山东二百郡⑤，气压代北三家村⑥。千峰右卷矗牙帐⑦，崩崖凿断开土门⑧。来城下作飞石⑨，一炮惊落天骄魂⑩。承平百年烽燧冷，此物僵卧枯榆根。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离堆四面绕江水，坐无蜀士谁与论？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国山水聊心存。
【题解】
元祐八年（1093）八月，苏轼被任为定州（今河北定县）知州，这首诗即作于此年年末。关于雪浪石的来历，作者《雪浪斋铭引》说：“予于中山后圃得黑石白脉，如蜀孙位、孙知微所画石间奔流，尽水之变。又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斋。”定州位于与辽交界的边缘地区，苏轼到任后，着手整顿防务，以期备边保境。但当时朝廷党争激烈，苏轼已经敏锐地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暴将向自己袭来。因此他观太行飞石，思蜀中山水，表达了急流勇退、归隐园田的愿望。笔力雄健，感慨深沉。
【注释】
①万马屯：形容山势绵延的宏伟气势。
②岱岳：东岳泰山。
③飞狐：飞狐口，在今河北怀来县境。上党：今山西长治一带。地势都很高峻，故称：“天下脊。”
④“半掩”句：写山峰壁立，遮天蔽日。
⑤削：划分。山东：指太行山以东。
⑥代北：山西代县以北，即晋北。三家村：说这一带人烟稀少。
⑦牙帐：将帅竖牙旗于军帐之前，故称牙帐。这句形容千峰参天，如牙帐矗立。
⑧土门：土门口，即井陉口，为太行山的一个关口。
⑨（jiē）来：去来。这里偏义在“来”。
⑩天骄：天之骄子，边疆少数民族的代称。
烽燧冷：烽燧久不举火，形容边境无事。
此物：指雪浪石。
离堆：山名，在四川灌县。秦蜀守李冰凿此以分江水，即著名的都江堰工程。
老翁：作者自指。
珠跳盆：与上“作飞雨”都指“又得白石曲阳，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的乐趣。
“此身”句：说自身已是幻象，身外一切更有什么不是梦境呢？
慈湖夹阻风（五首选四）
捍索桅竿立啸空①，篙师酣寝浪花中②。故应菅蒯知心腹③，弱缆能争万里风。
此生归路转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④。
我行都是退之诗⑤，真有人家水半扉。千顷桑麻在船底，空余石发挂鱼衣⑥。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⑦，人间何处不岩⑧！
【题解】
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至八月，苏轼接连三次被贬为英州知州、建昌军司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今广东惠阳）安置。这组诗即是南行经过慈湖夹（今安徽当涂境）所作。诗人屡遭贬谪，历尽风波，所以有“此生归路转茫然”、“人间何处不岩”的感慨。
【注释】
①捍索：桅杆两旁的索。
②篙师：水手。
③菅蒯（jiān kuǎi）：茅草之类，可编绳索，这里指缆绳。
④墟落：村落。
⑤退之：韩愈。退之诗，指韩愈南迁时所作《宿曾江口》诗：“云昏水奔流，天水漭相围，三江灭无口，其谁识涯圻。暮宿投民村，高处水半扉。”写水灾景象。本诗以下三句都写此次所见水灾情景，表现出对灾民的深切同情。
⑥石发：生于水边石上的苔藻。
⑦并：傍。
⑧岩：险峻的山岩。这里形容人生的道路充满险阻，崎岖难行。
南康望湖亭
八月渡长湖①，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②。岷峨家万里③，投老得归无④？
【题解】
绍圣元年（1094）八月过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时所作。表现出许国与思归的思想矛盾。
【注释】
①长湖：即鄱阳湖。一作“重湖”。
②康时：即匡时，挽救艰危的时局。因避宋太祖赵匡胤讳改。
③岷峨：岷山与峨眉山。
④投老：到老。
赠王子直秀才
万里云山一破裘，杖端闲挂百钱游①。五车书已留儿读②，二顷田应为鹤谋③。水底笙歌蛙两部④，山中奴婢橘千头⑤。幅巾我欲相随去⑥，海上何人识故侯⑦？
【题解】
绍圣元年（1094），苏轼抵达惠州贬所。他在惠州结交了一些新朋友，王子直（名原，号鹤田山人）就是其中之一。本诗作于绍圣二年初。诗的前六句用了一连串数目字，大小相形，但又自然妥帖，清艳两绝，艺术上很有特色。
【注释】
①“杖端”句：晋阮修，字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自酣饮。以上二句说王子直生活清贫，但闲适自得。
②五车书：《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形容藏书之多。
③二顷田：《史记·苏秦列传》记苏秦说：“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这里说王子直薄有田产。王子直家住鹤田山，所以戏言“为鹤谋”。
④“水底”句：《南史·孔稚圭传》说孔稚圭不治俗务，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他很高兴，说：“我以此当两部鼓吹。”
⑤“山中”句：据《水经注·沅水》，东吴丹阳太守李衡，派人在龙阳县泛洲种橘树，临死对儿子说：“吾州里有木奴千头，不责衣食（不向你们索取衣食），岁绢千匹。”以上二句，严有翼《艺苑雌黄》中说“谁不爱其语之工”。
⑥幅巾：古代男子用一幅绢束发，称幅巾，是一种便装。这句说自己愿意头戴幅巾，随王子直终老江湖。
⑦故侯：作者自指。
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①，颠阬仆谷相枕藉②，知是荔枝龙眼来③。飞车跨山鹘横海④，风枝露叶如新采⑤，宫中美人一破颜⑥，惊尘溅血流千载⑦。永元荔枝来交州⑧，天宝岁贡取之涪⑨，至今欲食林甫肉⑩，无人举觞酹伯游。汉永元中，交州进荔枝、龙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死亡，罹猛兽毒虫之害者无数。唐羌字伯游，为临武长，上书言状，和帝罢之。唐天宝中，盖取涪州荔枝自子午谷路进入。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今年闽中监司乞进斗茶，许之。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洛阳贡花，自钱惟演始。
【题解】
绍圣二年（1095）作于惠州。本诗由汉、唐时代官吏连贡荔枝、媚上邀宠、残害人民，写到宋代的进贡茶叶、进贡牡丹，对前朝、当朝的“名臣”钱惟演、丁谓、蔡襄等都有尖锐的批评。这说明诗人尽管身处逆境，但忧国忧民之心并未少衰，仍然忘不了用诗作为武器，干预政治，指斥时弊。汪师韩说得好：“诗本为荔枝发叹，忽说到荼，又说到牡丹，其胸中郁勃有不可以已者，惟不可以已而言，斯至言至文也。”
【注释】
①置、堠：都是驿站。以马传递者为置。堠，本是驿道上记里程的土堆，五里为单堠，十里为双堠。
②阬：同坑。枕藉：纵横相枕而卧。这里指为送荔枝而奔驰道路、惨遭死亡的人很多。
③龙眼：桂圆。以上四句写汉和帝时交州进荔枝。
④鹘（hú）：一种猛禽。这句说飞车之速，有如猛禽渡海。
⑤“风枝”：唐玄宗时四川进贡的荔枝，为保其新鲜，常连枝叶一道采摘。《新唐书·杨贵妃传》说这样的荔枝，“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
⑥宫中美人：指杨贵妃。本句即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一骑红尘妃子笑”之意。
⑦以上四句写唐玄宗时四川进荔枝。
⑧永元：汉和帝刘肇年号（89～104）。交州：今两广一带。
⑨天宝：唐玄宗李隆基年号（742～756）。涪（fú）：涪州，今四川涪陵县。
⑩林甫：李林甫，唐玄宗时的宰相，口蜜腹剑，惯于媚上取宠。
伯游：唐羌，见作者自注。
赤子：百姓。
尤物：珍贵的物品。这里指荔枝、茶、牡丹等。疮痏（wěi）：疮疤，等于说祸害。
武夷：武夷山，在福建，我国著名茶区之一。粟粒芽：一种初春芽茶，最珍贵。
丁：丁谓，宋真宗时宰相，封晋国公。蔡：蔡襄，字君谟，宋仁宗时官知制诰、知开封府、知杭州。笼加：笼装进贡。
斗品：参加斗茶的上品。官茶：进贡的茶。
洛阳相君：指钱惟演，他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宋初曾任洛阳留守。
姚黄花：牡丹的名贵品种之一，是宋初洛阳姚姓人家培育的千叶黄花。
食荔枝二首（选一）
罗浮山下四时春①，卢桔杨梅次第新②。日噉荔枝三百颗③，不辞长作岭南人。
【题解】
绍圣三年（1096）作于惠州。表现了诗人在逆境中坦然自处的心情，语言也风趣诙谐。
【注释】
①罗浮山：在广东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长达百余公里，风光秀丽。
②卢桔：即金橘。
③噉：同“啖”，吃。
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①，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题解】
绍圣四年（1097）作。从诗的内容看，不过是“失意之人作旷达语，正是极牢骚耳”（纪昀批语），但据说当时宰相章惇看见此诗，认为苏轼太“安稳”，于是再贬更边远的儋耳（今广东海南岛儋县，宋为昌化军，又改名南宁军），事见曾季貍《艇斋诗话》。
【注释】
①萧散：萧疏，稀疏。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四州环一岛①，百洞蟠其中②，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③。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④！眇观大瀛海⑤，坐咏谈天翁⑥。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⑦。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⑧。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⑨，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⑩。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题解】
绍圣四年（1097）六月，苏轼渡过琼州海峡，由琼州（今海南岛海口市）向儋耳（今海南岛儋县）出发。途中遇雨，作此诗。诗由海南岛地理环境写起，诗人登高北望中原，不禁产生归路茫茫之感。但转念一想，宇宙之大，何处不是一岛？想到这里，诗人觉得眼前的清风急雨，仿佛是群仙盛宴，不但预示自己北归有期，而且激发了自己的一腔诗情。这首诗气魄宏伟，想象丰富，语言瑰丽，意境开阔，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特色。汪师韩评：“行荒远僻陋之地，作骑龙弄凤之思，一气浩歌而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足当司空图‘豪放’二字。”
【注释】
①四州：指琼州、崖州、儋州、万安州（宋熙宁时改为军）。
②“百洞”句：指海南岛中央的五指山，洞穴很多。
③“我行”二句：作者由琼州到儋州，在海南岛西北部走了一条半月形的路线。
④“登高”四句：写登高北望，不见归路。
⑤大瀛海：战国时驺衍说中国以外，如赤县神州这样的地方还有九个，这就是大九州。每州有小海环绕，九州之外还有大瀛海环绕，就是天地的交界。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⑥谈天翁：即指驺衍。他善于谈天说地，当时人称“谈天衍”。
⑦“茫茫”二句：《庄子·秋水》记北海若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秭米之在太仓乎？”这二句说，海南、中国与四海相比，都不过是太仓里的一粒米，谁大谁小，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⑧“幽怀”四句：天外长风吹来，愁怀全被吹散；千山草木皆动，如鳞甲扇动；万谷回荡有声，如笙钟和鸣。
⑨钧天宴：神仙举行的宴会。钧天，天之中央。见《列子·周穆王》篇。
⑩属：属酒，劝酒。青童：青童君，神话中的仙人。
“急雨”二句：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这里用此意。
籴米
籴米买束薪①，百物资之市②。不缘耕樵得③，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邦君④，愿受一廛地⑤。知非笑昨梦⑥，食力免内愧⑦。春秧几时花，夏稗忽已穟⑧。怅焉抚耒耜⑨，谁复识此意！
【题解】
绍圣四年（1097）作于儋耳。苏轼在海南，通过接近下层人民和自己参加部分农业生产劳动，深深感到自食其力的可贵。这首诗风格冲远淡泊，可以看出苏轼所受陶渊明的影响。
【注释】
①籴（dí）：买粮。
②资：仰给。
③不缘：不由。
④邦君：指地方官。
⑤一廛（chán）地：一夫所居之地。《孟子·滕文公上》：“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
⑥“知非”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里用其意。
⑦“食力”句：自食其力，以免内心惭愧。
⑧穟：同穗。结实。
⑨耒耜（lěi sì）：耕地用的农具。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选二）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①，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②，口吹葱叶送迎翁③。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④。
【题解】
元符二年（1099）春作于儋耳。子云、威、徽、先觉，是苏轼的四位黎族朋友。这首诗表现了诗人与海南人民的友谊，感情真挚深厚，风格朴素自然。这类诗正如赵翼所评：“觉千载下犹有深情，何必以奇警雄骜见长哉！”（《瓯北诗话》卷五）【注释】
①牛矢：牛粪。纪昀批：“‘牛矢’字俚甚。”王文诰则称赞此诗是“儋州记事诗之绝佳者”，说“牛矢”二字是“据事直书处，正复以他字替代不得”。王说是。
②总角：古时儿童头上扎的两只小髻。
③口吹葱叶：指小儿吹葱叶为游戏。
④“溪边”句：舞雩，古代祭天求雨之处。孔子弟子曾点曾经说，“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他理想的生活。这句说，海南溪边自有清新之风，不必非要回到中原。
纵笔三首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①。少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②！
父老争看乌角巾③，应缘曾现宰官身④。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⑤，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⑥，只鸡斗酒定膰吾⑦。
【题解】
元符二年（1099）底作。三诗表现了诗人老病、闲散、清寒的生活处境，但当地人民的友谊，还时时温暖着他的心。王文诰案：“此三首平淡之极，却有无限作用在内。”
【注释】
①“白头”句：是前首《纵笔》成句。那首诗曾触怒当政者，但苏轼偏要再用此句。
②“小儿”二句：唐郑谷诗：“衰鬓霜供白，愁颜酒借红。”僧无己诗：“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都与本句意近。纪昀评：“叹老意如此出之，语妙天下。”
③乌角巾：隐士的帽。
④“应缘”句：《法华经》说妙音菩萨能为种种现身，“或现居士身，或现宰官身”。以上二句说自己曾做过官，是现宰官身；现在谪居，是现居士身。
⑤“北船”句：海南岛当时不产米，须由北方运入。
⑥祭灶：旧俗民间腊月二十四日祭灶神。
⑦膰（fán）：致送祭肉。《后汉书》八四《刘长卿妻传》：“县邑有祀必膰焉。”
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选一）老去仍栖隔海村，梦中时见作诗孙①。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②。三策已应思贾让③，孤忠终未赦虞翻④。典衣剩买河源米⑤，屈指新作上元⑥。
【题解】
庚辰，即元符三年（1100）。人日，农历正月初七日。熙宁年间，黄河决堤北流，原东流淤塞。当时讨论治河法，有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塞，让黄河东流；一种主张疏，让黄河北流。苏轼是主张疏的。这时黄河再度北流，作者于是旧事重提。
【注释】
①作诗孙：苏轼族孙苏符，能诗。
②鬼门：鬼门关，在广西北流县西。过关往南，瘴疠更烈，所以古谚有“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的说法。“人日”、“鬼门”，属对极工。
③“三策”句：贾让，汉哀帝时人，曾上书说“治河有上中下三策”，而以疏导为上策。见《汉书·沟洫志》。
④“孤忠”句：三国吴虞翻，性耿直，好饮酒，触怒孙权，被谪贬交州（今两广一带）而死。见《三国志·吴志·虞翻传》。以上二句以贾让、虞翻自比，语带怨愤。
⑤河源：县名，属惠州，产稻区。当时海南岛不产米。
⑥：竹制的滤酒器。上元：元宵节。这句说准备新酒，迎接元宵。
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①，自临钓石取深清②：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③。雪乳已翻煎处脚④，松风忽作泻时声⑤。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⑥。
【题解】
元符三年（1100）作于儋耳。这首诗写谪居的闲散生活，细腻而出以洒脱。纪昀评：“细腻易于粘滞，如此脱洒为难。”末二句仍不免流露出苦闷心情。
【注释】
①活水：刚从江中汲来的水。活火：旺火。唐赵璘《因话录》卷二：李约“天性惟嗜茶，能自煎。谓人曰：‘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焰者也。”苏轼《试院煎茶》诗：“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这句义正同。
②“自临”句：杨万里《诚斋诗话》说这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
③“大瓢”二句：上句说月下舀水，仿佛把水中之月也舀进了水瓮；下句说每次汲水，都是分取了一部分清澈的江流。《诚斋诗话》说这二句“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下：“贮月分江，小中见大。”
④雪乳：植物初生花萼称乳萼，此处雪乳即指嫩茶。这句是倒装，即“煎处已翻雪乳脚”之意。
⑤“松风”句：也是倒装，即“泻时忽作松风声”之意，形容倒茶时声如松风。
⑥“枯肠”二句：唐卢仝《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下面一直说到七碗饮下，“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苏轼却说这样的好茶也喝不了三碗，因为身居荒城，夜听更鼓，愁肠百结，彻夜难眠的缘故。长短更，指报更的鼓，少者为短，多者为长。
澄迈驿通潮阁二首（选一）
馀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①。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②。
【题解】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死，徽宗即位。五月，苏轼改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县）安置。六月，离儋州，途经海南岛澄迈县，作此诗。清施补华《岘傭说诗》评此诗“气韵两到，语带沉雄，不可及也”。
【注释】
①帝：天帝。巫阳：女巫名。《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与之’。”巫阳“乃下招曰：‘魂兮归来！’”这里以天帝比朝廷，以招魂喻召还，而且隐以屈原自况。
②“杳杳”二句：鹘鸟北飞，渐飞渐远，终于隐没在天之尽头、青山一发之处。反映出诗人对中原的殷切思念。胡仔评：“其语倔奇”（《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纪昀评：“神来之笔。”这样的比喻，苏轼自己也很得意，在《伏波将军庙碑》一文中写：“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虽一南望，一北望，但构思是相同的。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①，苦雨终风也解晴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③。空余鲁叟乘桴意④，粗识轩辕奏乐声⑤。九死南荒吾不恨⑥，兹游奇绝冠平生。
【题解】
元符三年（1100）六月渡琼州海峡时所作。因为这次是被赦北归，诗人的心情是明朗的。同时这首诗也是他长期远谪生活的总结。诗人历尽磨难，但倔犟傲岸，一如畴昔。
【注释】
①参（shēn）、斗：星名，都属于二十八宿。参、斗位置移动，说明夜色已深。也暗示离天明不远了。
②苦雨：久雨。终风：《诗·邶风·终风》：“终风且暴，顾我则笑。”指久而烈之风。这句暗喻朝政的更新。
③“云散”二句：暗喻自己的冤屈终于得到昭雪，但自己本来就是清白无辜、问心无愧的。纪昀说：“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瀛奎律髓刊误》卷四十三）查慎行则从用词上说：“前半四句，俱用四字作叠而不觉其板滞，由于气充力厚，足以陶铸镕冶故也。”（《初白庵诗评》卷下）④鲁叟：指孔子。乘桴：《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句意思说，现已乘舟北归，不必再嗟叹“道”之不行，产生“乘桴浮于海”的念头。
⑤轩辕：黄帝。《庄子·天运》记黄帝曾“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这里由海涛声想到黄帝奏乐声，又想到老庄阐明的人生哲学，觉得自己历尽磨折之后，已经粗有体会。
⑥九死：多次濒于死亡。《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过岭二首
暂着南冠不到头，却随北雁与归休①。平生不作兔三窟②，今古何殊貉一丘③。当日无人送临贺④，至今有庙祀潮州⑤。剑关西望七千里⑥，乘兴真为玉局游⑦。
七年来往我何堪⑧，又试曹溪一勺甘⑨。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⑩。波生濯足鸣空涧，雾绕征衣滴翠岚。谁遣山鸡忽惊起，半岩花雨落毵毵。
【题解】
元符三年（1100）十一月，苏轼接到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军州任便居住的诰命，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过大庾岭，到达虔州（今江南赣州）。诗作于此时。七年谪居生活终于结束，诗人此时真是百感交集。
【注释】
①南冠：《左传》成公九年记郑国献给晋国的楚囚中有戴南冠者，后便以南冠作为罪囚的代称。柳宗元诗：“一生判却归休，为着南冠到头。”这两句反用其意。
②兔三窟：《战国策·齐四》：“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③貉一丘：《汉书》六六《杨恽传》：“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意思说古与今没有什么区别。
④“当日”句：唐元和中杨凭贬临贺尉，亲友中没有人为他送行，只有所善客徐晦到蓝田与他饯别。
⑤“至今”句：韩愈曾贬潮州刺史，潮州人后来为他立庙。以上二句都是作者自比。用事自然贴切，“随其意之所欲出，而无牵合之迹”（赵翼《瓯北诗话》卷五）。
⑥剑关：剑门关。指蜀地。
⑦玉局：成都玉局观。
⑧七年来往：苏轼从绍圣元年（1094）贬惠州，到元符三年北归，恰已七年。
⑨曹溪：水名，在广东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禅宗六祖慧能曾在曹溪宝林寺演法，遂成为佛教圣地。
⑩江南：这里指虔州。
翠岚：山中翠绿的雾气。
毵（sān）毵：毛细长的样子。这里形容纷纷洒洒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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