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帽店的老板成了上校,而起着将军的作用。在围着红布富态的大肚子上,身侧插上手枪和匕首。一些小商人靠偶然的机遇成了军人,指挥着吵吵嚷嚷的志愿兵,像车夫一样地咒骂以显示威风。
单是拿到了枪、按制式端着武器这一件事,就足以使这些迄今只拿过秤杆的人发疯了,并且毫无理由地使第一个碰到他的人倒霉。为了证明会杀人而去杀死一些无辜的人,并且在还没有遭到普鲁士人光临蹂躏的乡村里溜达时,用枪打死一些游荡的狗、安安静静反刍的牛,还有在草场上吃着青草的病马。
人人都想受到号召来在军事上演个重大角色。连很小的村庄里的咖啡馆都像是兵营或者急救站,挤满了穿上军服的商人。
加纳镇是个小镇,还不清楚那些有关军队和首都的令人糊涂的消息,可是一个月来已经被搅和得极端动荡,因为敌对的派别已经处于对峙状态。镇长是爵华纳多先生,他是个瘦小且上了年纪的男人,由于野心而在不久前归顺帝国的正统派,他发现忽然冒出来了一个死敌马沙烈医生,这是个红脸胖子,他是这个区域的共和派首领,一县的共济会头目,农业协会会长,救火协作队主席,应当保卫地方的民团组织人。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找到了办法使3个有妻儿的谨慎农民和镇上的商人决心保卫乡土,他每天在乡政府前的广场上训练他们。
当镇长偶尔到镇公所所在的屋子来的时候,这位司令官叫马沙烈,他腰挎手枪,手持军刀,傲然地走在他的队伍前面,对他的这些人拉起架势叫道:“祖国万岁!”大家都知道这一声吆喝使得那个一些人冒火,他无疑把这看作一种示威、一种挑战,也是对大革命的令人受不了的纪念。
本月5日的早晨,这位医生穿上了制服,手枪放在桌面上,他正在为一对乡下老夫妇看病。那位丈夫得静脉曲张已经7年了,一直等着,到了他的妻子也是得病了才来找医生。这时信差送报纸来了。
马沙烈先生打开来一看,脸色一下变白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用兴奋至极的姿势,朝天举起了双手,在这两个吓呆了的乡下人面前,放开了嗓门叫道:“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随后,他一屁股坐进了围椅里,激动得快晕过去。当这个乡下人接着往下说:“开始时,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这位医生叫道:“让我安静会儿,我哪有时间来听您的傻话?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皇帝已经被俘,法兰西得救了。共和国万岁!”于是他跑到门口,大声吆喝道:“西莱斯特,快,西莱斯特!”
吃惊的女仆跑了过来,他说得越快口齿也就越不清:“我的靴,我的军刀,我的弹袋,还有我的西班牙匕首,它们在我的床头柜上,你赶快去取。”
趁短暂的安静时刻,那个乡下人固执地又接着说:
“……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鼓包,使我走路时很疼。”
被惹火了的医生吼道:“让我安静一会,真见鬼,要是您常洗脚的话,就不会得上这种病。”
接着抓住了乡下人的领口,冲着他的脸叫道:
“你竟没有体会到我们转变成了共和国吗?大傻瓜!”
可是,他的职业感觉很快使他平静下来,他把身处惊愕中的夫妇推了出去,一面反复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朋友。今天我没有时间了!”
他一边紧张地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重新给女仆下了一整套命令:“快跑到尉彼卡特和少尉波梅家去,告诉他们,我在这儿等着他们。也叫杜区布把鼓带来!快!快!”
西莱斯特出去了之后,他凝神计划如何应付困难的形势。
这3个人穿着工作服来了。期待着他们穿着制服来的这位司令官吃了一惊。
“你们竟然什么也不知道,老天爷!皇帝被俘虏了,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是时候行动了。我的地位很微妙,我甚至可以说十分危险。”
在他这些下属的惊愕面孔前面他考虑了几秒钟,随后又说:“应该行动,不能犹豫,关键时刻几分钟能顶上好几个小时,一切决定需要迅速、果断。彼卡特,您去找神甫并责令他打钟召集群众,我要去通知他们。您,杜区布,到村里去敲鼓集合队伍,一直敲到吉利赛和沙儿马的庄上。让民团到广场上去。您,波梅,赶快去穿上军服,只要军衣军帽就行了。我们要去占领镇公所,还要责令华纳多先生向我们交权,这都懂了吧?”
“是。”
“立即执行。我陪着您到您家去,波梅,而后我们一同去执行。”
5分钟后,这位司令官和他的下属武装到了牙齿,来到了广场上,也正是这时候,小个儿爵华纳多像去打猎似的上了绑腿,肩上是福勒寿式的猎枪,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后面跟着3个穿着绿军服的保卫,屁股上挂着刀,斜挎着枪。
在那个医生停下来发痴的时候,这4个人走进了镇公所,那扇门在他们后面关上了,这医生嘟嘟囔囔地说:“我们让人抢先了,现在得待援,这一刻钟里什么也干不了。”
尉彼卡特出现了,他说:“神甫拒绝服从,他把自己、杂役和看门人一起关到了教堂里。”
关着门的镇公所白色房子的对面正是沉寂的黑色教堂,它露出了镶着铁条的橡木大门。
这时,勾起了好奇心的居民们在窗户后面贴着鼻子,或者站到了房前门槛上,突然响起了鼓声。杜区布使劲敲着三快点的集合鼓点出现了。他用操练的步伐穿过广场而后消失到了田间小路上。
这位司令官拔出军刀独个走到大约两幢房子的中间位置,这两幢房子被敌对的人盘踞着的。他在头上挥舞着军刀,使尽了肺部的力量吼叫着说:“共和国万岁!叛逆者死!”
而后他朝着他的军官们所在撤回来。
那些不放心的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和药剂师都上好了他们的排门,关上了店。只有杂货店还开着。
这时,民团的人员慢慢地赶到了,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但都戴着顶上有红道的军帽,这军帽形成了全团统一的制服。他们是用自己的老锈枪武装起来的,这些老枪30年以来一直挂在厨房的壁炉上,他们真像一队乡下看林人。
等到他周围有了约莫30来人时,这位司令用几句话给他们交代了事变情况,而后回过头来对他的参谋说:“现在行动!”
居民们聚集在一旁,一面看一面议论。
这位医生很快就确定了他的作战计划:“彼卡特,您前进到乡政府的窗户下面,以共和国的名义要求华纳多先生先将镇里的那栋房交给我。”
可是这位原是泥水师傅的部下不干,他说:“您仍旧是个滑头,您是要让我去挨一枪,对不起。里边那些人的枪法很好,这您清楚。您自己去完成这使命吧。”
司令官的脸红了:“我以军纪的名义命令你去。”
彼卡特十分气愤地说:“我可不会为干那种莫名其妙的事去送命。”
围在一旁的那些有身份的人笑了起来,其有一个嚷道:“你有道理,彼卡特,这不是时机!”
这位医生叽叽咕咕说声:“一群胆小鬼!”
他于是把军刀和手枪交给一个士兵,慢慢往前跨步,小心提防里面伸出枪来瞄准他。他的眼睛盯着那些窗户。当走到离房子不过几步远的时候,两边两扇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一大群儿童涌了出来,这儿是男孩,那儿是女孩,聚在广场上游戏吵闹不休,好似一大群鹅围在医生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等到那些学生都出来以后,那两扇门再次关上了。
大部分孩子散开了以后,这位司令官鼓足了劲喊道:“华纳多先生!”
二层楼的一扇窗户开了,华纳多先生出现了。
这位司令官开口说道:“先生,您知道刚才发生了政府变革体制的重大事件。您所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已经掌权。在这决定性的艰难时刻,我以新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请您向我交出以前的权力机构授予您的职权。”
华纳多先生回答道:“医生先生,我是加纳镇的镇长,由合格的权威任命的,一直到我接到被我的上级撤职并取代的命令之前,我仍旧是加纳镇的镇长。作为镇长,镇政府是我所应在的地方,我将继续待下去。否则您试试赶我走吧。”
于是,他关上了窗户。
这位司令官回到了他的队伍里,他在向大家说明情况之前,从头到脚打量了彼卡多一番之后说:“您白长了个脑袋。您真是个缩头乌龟,全军的耻辱,我要降您的级。”
彼卡特回答说:“我对这并不在乎。”
他走出去混到了交头接耳的百姓堆里。
这时这位医生打不定主意了。做什么呢?发动进攻?可是这些人愿意干吗?还有,他有这权力吗?
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只身跑到电报局去,发出了3份电报。
一件致在巴黎的共和国政府诸公。
一件致在鲁昂的下塞纳州的共和国新任州长。
一件致迪耶普新共和国新任的县长。
他说明了形势,说目前的危险是这个镇还掌握在老的贵族镇长手里,说愿意贡献他的忠诚服务,请求给予任命,并且在签名后加上了他所有的头衔。
此后,他就回到了他的队伍里,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了10个法郎,说:“拿着吧,去吃点儿并喝上一杯,这儿只要留下10个人的一小队,以防止任何人从镇政府出来。”
可是在和钟表商聊天的少尉彼卡特发话嘲笑道:“老天爷,要是他们出来那才是进去的好机会。要不是那样,我不会有机会看到您在里面,我!”
医生没有搭理,径自吃饭去了。
到了下午,他绕镇布下了岗哨,就像这镇会有被意外袭击的危险。
有一次,他走过了那幢镇政府房子和教堂的门前,丝毫没有发现存在什么可疑现象,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两幢房子里没有人。肉店、面包店和药店又再次开了门。
大家在家里议论纷纷。要是皇帝成了阶下囚,那么一定是下面发生了变节。大家谁都说不准回来的是什么共和政体。
天色变黑了。这位医生独自不声不响地走近公共建筑的入口,认为他的对手早已离开去睡觉了,当他准备好用十字镐砸开门攻击时,马上有一个像是卫兵的人用粗鲁的声音问道:
“谁在哪儿?”
马沙烈先生撒开腿大步往回跑。
天亮了,形势仍一点变化也没有。
武装民团占据着广场,老百姓们围在这个队伍周围想看个究竟,邻村的人也跑来围观。
医生这时已然清楚他正在以他的荣誉赌博,他下定决心采取措施来结束这一局面。正当他要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时,电报局的门开了,那位局长的小女佣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张纸。
她径自走到这位司令官跟前递给他一张电报,接着穿过那空荡荡的广场,她被四下聚来的目光吓坏了,低着头用小碎步跑过去,轻轻地敲那扇闭着的门,似乎她并不知道里面藏着一支军队。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点点,一只手接过那张电报,那个女孩因为被全镇的人这样盯着看而满脸通红,回来时快要哭了。
这位医生嗓门发抖地要求道:“请大家安静点。”
于是,所有的群众都静下来了,他得意扬扬地接着说:
“这是我从政府接到的通知。”接着举起了电报读道:
“原来的镇长免职。请告知立即办理离职事宜,后续指示即到。代理县长沙班参议员。”
他胜利了,高兴得心里怦怦直跳,双手发抖。可是他的旧下属在旁边的一群人中间叫道:
“真妙,一切如意,问题是那些人不出来,这张纸带给您的全是空欢喜!”
马沙烈的脸色煞时发白。的确,要是那些人不出来,他就得进攻,这不仅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
他焦急地看着乡政府,盼着那扇门会打开,他的对手撤出来。
可那扇门仍旧关着。怎么办?人群越聚越多,团团围住了民团。大家在看笑话。
有一种忧虑使医生极其为难。假若他进攻,他就得走在他的队伍前面:他若死了,所有的较量就结束。假如华纳多先生和他的3个卫兵开了枪,那就是对准他的,枪口对准他一个人的。那些人的射击都很出色,彼卡特刚刚还对他提起过。他忽然灵机一动,他转过身向波梅说:“快去要求那位药剂师借给我一块餐巾和一根棍子。”
他决定做一面谈判旗帜,一面白旗,看到白旗大概会使那位旧镇长的正统派心里乐意接受。
波梅带了所要的布和一根扫帚柄回来。用些绳一系,就凑合成了一面由马沙烈先生双手持着的旗。当他走到门前时,他还叫着:“华纳多先生!”那扇门一下子打开了,于是华纳多先生和他的3个卫兵出现在门口。
这位医生本能地退了一步,接着彬彬有礼地向他的对手敬了一个礼,便开始致辞。他由于激动而声音有些发哽地说:“先生,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向您传达我所接到的指示。”
这位绅士没有对他还礼,对他答复说:“先生,我引退,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为了服从篡权的这个丑恶政府。”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不情愿让人觉得我是在为共和国服务,哪怕一天也不愿意,这是我的动机。”
马沙烈吃惊得什么也没有回答,华纳多先生讲完就快步离开了,他的随从一直跟着他消失在那个广场的角落里。
这时,这位医生得意忘形地朝那群人走过去,一直走到能够让人听清楚他声音的地方,他叫道:“乌拉!乌拉!共和国胜利了!”
可是,没有人表示态度。
这位医生接着叫道:“人民自由了,你们自由了,可以挺起胸膛了!”
镇上的人木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闪起一点光荣的火花。
这回轮到他来细细观察他们了。他对他们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怒,他搜索枯肠想要找到一些能够猛击他们的话语,这个太平地方需要一点刺激,为了方便完成自己的鼓动任务。
他忽然有了一个灵感,他转过身去对波梅说:“中尉,去把那一个下了台的皇帝的胸像找来,它在市议员的议事室里,用一把椅子把它抬到这儿来。”
这一位很快就扛来了那个石膏拿破仑,他的左手则提着一张革垫椅。
马沙烈先生走到他前面,拿起椅子放到了地上,在上面放上了白色石膏胸像。然后退回几步用响亮的声音吆喝道:
“暴君,暴君,你现在倒台了,倒到了臭泥巴里面,倒到了烂泥浆里。祖国曾在你的皮靴下喘息,如今复仇的命运之神把你打倒了。失败和受耻辱的是你,普鲁士人的俘虏,你被打败倒台了,并且在你那崩溃的帝国废墟上,年轻光辉的共和国站起来了,拾起你被折断了的剑……”
他等待着喝彩。可是没有一点呼声,没有一点鼓掌的声音出现。惊慌失措的乡下人一言不发,那座胡须两边翘得老高,超过了两鬓,头发梳得像理发店广告一样不动的胸像凝视着马沙烈先生,它脸上石膏凝成的微笑像是一种无法抹杀的讥笑。
他们俩就是这样一动不动地面面相觑,拿破仑在他的椅子上,医生站在离开它不到3步远的地方。一阵愤怒攫住了医生。他怎么办?他该干些什么来鼓动这些人并赢得这场公众舆论的完全胜利呢?
他的手不留意间搁到了肚皮上,这时,他碰触了他扣在红腰带上的手枪枪柄。
再也找不出什么新的灵感、新的词汇,他拔出手枪,朝前跨两步逼近地轰了旧君主一枪。
那颗子弹在这个脑袋上钻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没有见到效果,马沙烈先生便再次开了一枪,又打了一个眼,接着是第三枪,而后连续地射出了所余的3颗子弹。拿破仑的前额上白灰飞扬,可是那双眼睛、那鼻子和胡子的两个尖角仍然是完好无损。
这时,这位气急了的医生,一拳打翻了椅子,一脚踩到倒在地上的胸像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转过身向惊呆了的群众嚷道:“将所有的卖国贼照这个样子消灭掉!”
观众似乎都被吓呆了,仍旧没有任何亢奋的表现,这位司令官只好对民兵们叫道:“你们现在可以回家了。”他自己则大步流星地逃回家中。等他一到家,他的女仆告诉他,有些病人在他的房中等他,已经不止3个小时了。他跑过去,原来是那两位既耐心又固执的看静脉曲张的乡下人,他们天一亮就来了。
于是,那个老头儿马上又开始他的陈述:“开始时,就像一些蚂蚁沿着我的腿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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