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愤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过去。伯爵出身于三代做过大使的家庭,他具有外交家的外貌,他却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很普遍,每一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毕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妥帖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肉欲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最后真叫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显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的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迦来·辣马东夫人仿佛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等待一座被攻打的炮台一般长久地准备着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戈尔弩兑是待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大家甚至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人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起初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他的妇人更熟悉两面派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可有趣味,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很有好处。”
一直到吃晚餐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劝导她,并且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胖“姑娘”坐一坐到饭桌上,大家就开始种种的劝导。起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奉献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罗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叙述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打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卑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献身于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含蓄的方式叙述着,有时候还故意用一种赞赏的表情来激发妓女的竞争心。
到了最后,人们都可以相信妇女在人间的唯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人听凭羊脂球去思索。先前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明白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位置,现在呢,人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上拉下来,使他明白自己身处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晚餐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此时饭桌上的同盟早已解体。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并不处罚她,并且是得到赦免的。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是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是简单地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大家认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给人胆大的感觉,也爱说话了。这一次,她暗摸索、装糊涂,她的立场像铁一般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没有丝毫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
随后她问嬷嬷了:“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稍微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她那娇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人的坏脾气扣住不让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逃一死!看护军人原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突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旋涡当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如果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的嬷嬷,她那张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人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这效力好极了!大家匆忙吃完饭就回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很晚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很是安静。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人们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开花和结果。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的那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他们落在其余人的后面。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稍微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我的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话,用自己的高高的名望和她谈话,他立刻进入问题中心:“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您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让我们也像您一样,冒犯一切跟着普鲁士人溃败而起的暴戾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的身份,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人的,总而言之是和蔼可亲的。他热烈地称赞她能够替他们去尽力,表示他们对她感恩戴德,随后他似乎很自然地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她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妇人们的行列。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进到自己的卧房没再出来。大家的恐惧和担心到达了极点。她将要怎么做?如果她要反抗,那会多么糟糕!
晚饭的铃响了,大家独独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先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了?”对方回答:“是的。”他的心似乎得到了慰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只简单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很快,大家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鸟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如果旅馆里找得到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鸟夫人又感到心痛了,等到掌柜带着酒瓶转来的时候。每一个人刹那间欢天喜地地说话,而且个个声音很大,一阵豪爽的快乐充满了大家的心。伯爵觉得迦来·辣马东夫人是娇媚的,厂长称赞伯爵夫人。大家谈论得活泼愉快而且充满了有声有色的气氛。
鸟老板的脸上忽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举起两只胳膊高声叫叫道:“肃静!”没有人说话了,大家吃惊了,几乎已经恐慌起来。这时候,他偏着耳朵一面用双手教人不要响动,双眼望着天花板重新再来静听,最后他用平日的声音说道:“请各位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大家没有立刻懂得他的意思,但是没多久就露出一阵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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