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诙谐虽然都是属于低级趣味的,不过却使人感到轻松而且又不得罪谁,因为愤怒素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的周围渐渐形成了的气氛是充满着猥亵思想的。
饭后吃甜食的时候,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又谨慎的隐语。她们眼睛都是发光的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伯爵原本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姿态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地方,说这真像好些漂流在北冰洋上的人遇着春暖花开找到一条向南走的路。
鸟老板开心极了,他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为了我们获得解放干一杯!”全体都站了起来,大家向他喝彩。那两个嬷嬷因为几个贵妇人的央求,也答应把嘴唇放在这种从来没有试过的冒着泡沫的酒里沾一下。她们高兴地说这酒很像柠檬汽水,然而它的味道究竟比汽水好得多。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应景的意见。
“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
戈尔弩兑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有时他用一个气愤得很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晚上12点左右,大家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晃着的身子摇摇摆摆,他的手忽然拍着戈尔弩兑的肚子,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您不开开玩笑,今天晚上,您什么也不说吗,公民?”戈尔弩兑猛然抬起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他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件很可耻的事!”末了儿,他走了。
这话像是给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木讷地待着,随后他恢复了平日的态度,突然他弯着身子笑了起来,他口中重复地说:“我们都太大意了,朋友们,我们都太大意了。”人们听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为大家讲他叙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哄堂大笑起来。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痴婆似的。伯爵和迦来·辣马东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
“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
“我告诉各位,那原是我亲眼所见。”
“而她拒绝了……”
“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里。”
“不可能吧?”
“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3个人再次笑了起来,一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么分手了。鸟夫妇刚刚躺下去的时候,妻子向丈夫说迦来·辣马东家那个娇小的坏东西整个晚上在一直假笑:“你得知道,娘儿们面对心爱的军人时,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在她们看来都是一样。这是不是一种怜悯的意思,我的主啊!”
整整一夜,在过道的黑暗间,如同战栗似的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大家都睡得很迟,因为有好些光线从各自屋门底下的缝儿里长久地漏到了外面。香槟酒真有它的效力,人人说,它是扰乱瞌睡的。
第二天,冬日的阳光照得积雪,因为反光的原因使得人眼睛有些不适应。那辆马车终于套好了,它在旅馆门外等候着。一大群白鸽从它们的厚而密的羽毛里伸出脑袋,亮出它们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气定神闲地在这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它们在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找它们的营养物。
车夫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头里的座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的,急忙让人包好剩下路程上所需要的食品。
人们只等候羊脂球出来才开车。她终于出现了。
她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偏向另一面,似乎没有望见她。伯爵用高傲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下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鼓起全部勇气,才卑屈地轻轻道出一声“早安,夫人”,走到厂长夫人的近边,那一个只点头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不礼貌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很忙,距离她很远地站着,仿佛她的裙子上染着肮脏的东西。随后大家都赶到了车前,独独她尾随在后,她静悄悄地重新坐回了第一天路上坐过的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不认识她。鸟夫人远远地用愤怒的眼神望着她,同时低声向她丈夫说:“幸亏我没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起初,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她觉得自己对同车人怀着愤慨的情绪,觉得自己从前的让步是受了委屈,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然而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抱里的却是这些同车旅伴的假仁假义的手段。
但是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辣马东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
“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对吗?”
“对呀,那是我女朋友当中的一个。”
“她多么娇媚哟!”
“真叫人喜欢!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画又画得尽善尽美。”
厂长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一两个名词:“息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拿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那纸牌在那些揩得不干净的桌上经过5年的摩擦变成满是油腻的,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斗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游戏。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突然开始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这种模糊喃喃的声音如同为了一种祈祷而竞赛,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方金属圆牌,重新再划了个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戈尔弩兑一动不动,他陷入沉深深地思考中。
在路上走过了3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他说道:“饿了。”
于是他的妻子摸着了一个用绳子绑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一块冷的牛仔肉。她仔仔细细把它切成了一些整齐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有人同意了,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里的,钵的盖出兔头,表示那里面放着一份野兔胶冻,一份美味的冷食,钵体里还看得见一些冻了的猪油透在那种和其他肉末相混的棕色野味间,像是许多雪白的溪涧。另外有一方用报纸裹着的漂亮的乳酪干,报纸上面印的“琐闻”的大字标题还在它的腴润的表面上保留得清清楚楚。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弩兑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里,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4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上,就这样拿着蛋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上,好似星星一般挂着。
羊脂球因为慌忙起床什么也没带,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她气极了,她因为愤怒而呼吸急促了。起初,一阵骚动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准备用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愤怒使得她气喘,她简直不能够说话了。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贪爱名誉的混账东西的轻视给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般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和4瓶波尔多的名产红葡萄酒,第一天就被他们吃喝得干干净净。最后,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努力让镇定自己下来,她如同孩子般吞回自己的呜咽,却生生逼出了眼泪,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点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好些流得更迅速一些的眼泪又跟着来了,像一滴滴从岩石中滤出的水,有规则地落到了她胸脯突出部分的曲线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就是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低声慢语:“她哭她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又开始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弩兑正等着那4个鸡蛋在胃囊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他微笑着,末了儿,他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人的脸儿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经质的了,受到刺激了,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快要狂吠了。戈尔弩兑看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了。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好些歌词:“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路上的雪冻得比较坚硬了,车走得比较快了,颠簸晃动个不停,后来,车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戈尔弩兑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这种充满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又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被他们注意的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出现一声忍不住的呜咽,自两段歌词的间歇间从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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