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白麦-寒雪中有一片暖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白麦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什么,还在说小时候,一听狼的故事,就往大人怀里钻。这时候,白麦才发现她已经钻到了一个人怀里。并且,感觉到了李山身体的变化。

    白麦一直跑,跑到了一片沙丘上,往前边一看,一个沙丘连着一个沙丘,看不到边。往另一边看,看到了大戈壁滩,长满了荒草杂树,倒是能看到边,不过这边是一道雪山。别看这些雪一眼能看到,但真要往雪山跟前走,走一个月也走不到。

    白麦身子朝后一仰,倒在了沙丘上。

    倒下了,不是太累了,不是跑不动了,是白麦不知要往什么地方跑了。

    没错,白豆画了一张图,图上画很详细。图也带在身上,也拿出来看了。看了是白看,因为图上的河,还有沟和滩,虽然都有名字,但白麦虽然身在下野地,可并不是真正的下野地人,对下野地周围的山水,白麦还是陌生的。许多地方,就算知道了名字,也一样不能找到。

    天空中有一只鹰在飞。白麦想自己要是变成一只鹰多好,鹰飞那么高,往下看,什么都能看到。这会儿,它一定看到了白豆。

    看到鹰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李山。

    李山说了,只要有难处,就去找他,他一定会帮忙的。白麦一下子站了起来,朝着远处大声喊起来,李山,李山,你快来呀,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了,你快来带我往前走呀。

    知道这么喊,李山一定不能听到,因为,那个劳改队离这里很远,也知道就算李山听到了,也不能来,他是被关押在牢房的劳改犯,他没有自由,他不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想到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所以,喊完了,白麦喊完了,又一下子坐到了沙丘上,一动不动开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白麦不能相信,她想肯定是听错了。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实际并没有。

    不过,她转过身去看那声音时,她看到了。那声音是个很高大的影子,站在她的面前。

    你是谁?白麦想喊,还没有喊出来,那影子好像已经听到了。影子压低了声音说,别出声,我是李山。

    李山,天啊,这是真的吗。白麦眩晕了,她朝着沙丘倒下去,却是倒在李山的臂弯里。

    白麦哭起来。许久没有这么哭过了,白麦这会儿像个孩子似的,哭得伤心极了。

    可白麦到底是白麦,不是个孩子。

    很快,白麦擦去眼泪。白麦说,你怎么出来了?

    李山说,我听到你的叫声了。

    白麦说,怎么可能呢?我就那么叫了一声,你就听到了?再说了,就算你听到了,怎么会知道是我在叫?

    李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听到了。

    白麦说,真的像在做梦。

    白麦拿出了白豆画的图,让李山看。李山说,太远了,不能走着去,要骑马去。

    白麦说,没有马。

    李山说,我已经牵来了。

    一声呼唤,一匹马就到了白麦跟前。

    骑在马上,一开始在平地上走,不颠,白麦没抱李山的腰。走了一会,没有路了,在荒野上走,一会儿上坡,一会过沟,马晃得厉害。不抱不行了,不抱就得摔下来,只好抱住了李山的腰。

    抱是抱住了,不过没有老抱着。过了沟下了坡,白麦就松开了。等到再遇到沟坡,坐在后边的白麦看不见,李山就会提醒一下,说要过沟下坡了,白麦就又抱住李山的腰。

    两个人骑一匹马,没法跑到太快。跑到天快黑了,才跑到额尔齐斯河边,离图上画的那个湖,还有几十里。

    马走了一天了,两条腿已经发软了,不停下歇歇,喝点水,吃点草,会把马累坏的。

    不但是马累,骑在马上的人,其实也很累。白麦从马上下来,脚一挨地,硬是没站住,一下子倒在了草地上。李山说没事,刚骑马的人都这样。

    让白麦坐在那里歇息,李山牵着马,先去河边让马喝水。喝过了水,又把马拴到了一棵树上。树四周全是青草,马不用动,就能吃个饱。

    把马安排好了,李山提着镰刀,进了树林深处。一会儿,从树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只野鸭子。

    吃过了野鸭子,李山站起来,说他去河里洗一下。

    白麦靠着大树休息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麦站了起来,朝河边看了一下。林子里到处是树,树挡住了目光,白麦什么也没有看见。

    白麦想,这个李山说去河边洗一下,按说,洗一下手洗个脸,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会洗好了。怎么过了这么久了,还不见他回来。刚才也没有问问他,他会不会游水,不会游水下到水里,闹不好会就出事。

    站起来朝河边走去,准确说,是小跑。白麦游水游得好,她想如果李山掉到河里,不管水多深多急,她都要跳下去救他。这个时候,李山可不能出事,李山要是出事了,白麦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过。

    快到河边了,隔着树丛,可以看到河水了。白麦不再往前走了,她看到了李山。

    快要落山的日光,把河水染红了。不管是什么河,只要是河,只要是河看起来总是那么好看。这条河似乎更好看一些。它不是发源于天山,它是从一座叫做阿尔泰的大山中流出来的。阿尔泰也是名山,山里边除了有无数的牛羊和飞禽走兽外,还有许多的金子。这是条流淌着沙金的河,它一直会流向北冰洋。我们国家只有这一条河流进了北冰洋。

    李山正在河水中,像一条大鱼一样冲浪。李山不但会游水,还游得很好,比她游得还要好。白麦笑了,觉得自己是瞎担心。打算转过身,回到树下的草地上,把没有吃完的鸭腿继续吃完。

    身子转了一半,不转了,停了下来。不但停了下来,又慢慢地转了回来,重新面朝了大河。白麦看到李山快游到河边了,不游了,河边水浅,不游也沉不下去。白麦看到李山李山从水里站了起来,从水里站起来的李山没有穿衣服。

    许多水珠一起滚落,闪动一片光点,李山的四肢看起来油黑铮亮,像洗过的岩石。白麦先是想李山太不像话,下河游水也不穿衣服。再一想,下水洗澡,光了身子才会痛快。换了谁都一样,怎么可以怪李山?

    要怪也昨怪自己,人家下河游水,自己怎么能乱看?这么一想,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过了身子回到大树底下。

    从河边回来,样子很精神。看到白麦还靠在树上,李山说,去河里洗一洗,就不会那么疲乏了。白麦说,水凉不凉?李山说,晒了一天,一点儿也不凉。

    白麦说,那我就去洗一洗。李山说,你会不会水?白麦说,比你游得不差。李山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水?白麦说,我想你当过侦察兵,肯定会游水。李山说,当兵前就会,老家门前有一条河,小时候常到河里玩。

    白麦往河边走,李山在后边喊了一声,别往河中间游,那里水太深,还有些凉。白麦说,你放心吧,我没事。

    到了河边,站在河边脱衣服。脱衣服动作有些慢,故意慢的。主要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只脱掉外衣,还是把外衣内衣全脱掉。脱掉了外衣后,白麦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看到全是野草野树,又回头看了一眼,也一样只看到草和树。白麦不管了,很快把贴身的几块布也扯了下来。

    从河里走出来,穿上衣服,往大树跟前走。快走到在大树跟前时,看到李山正在砍树枝。再一看,靠着大树,李山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树棚子。李山可真是个能干的男人,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他做不了。

    棚子搭好以后,李山又用镰刀割了些干草来,在棚子里铺了一个草床。李山让白麦躺在棚子里睡觉。白麦问李山睡在什么地方,李山指了指棚子外面的草地。白麦说这怎么能行?晚上会很凉会还有露水。李山说,我没事,劳改犯出去干活,经常在外边睡。

    真想说,棚子里可以睡两个人,要不都睡在棚子里算了。

    在马上颠了一天,又在河里洗了个澡,真有些疲乏了,往李山盖起的小棚子里一躺,马上就睡着了。

    不知了睡了多久,醒了过来,一下子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想了一会,才想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把半个身了探出棚子门。李山就睡在棚子门口前面,此时,他正蜷着身子,睡着月光下。草地上大约有些凉,他把一捆干草压在了身上。

    真想把李山喊醒,让他到棚子里来睡,可看他睡得正香,又不忍心打扰他。自己想接着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坐到了草棚门口,一会看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着睡在草地上的李山。不管是看月亮还是看李山,白麦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长这么大,还从没无家可归过,更没有在野外过过夜,没睡过这么破烂的棚子。看起来很苦,可这会儿,白麦并没有觉得苦,倒有一种滋味,如同天上的月光,浸润着身子。

    正想着心事,好像听到一种动静,目光往四周了看了看,看到几点绿光,像火一样闪动着。仔细一看,看到那绿光不是火,而是一种野兽的眼睛发出的光。

    大叫了一声,狼来了。同时,冲过去,把睡在地上的李山拉了起来。

    李山一把抓起了镰刀,同时把白麦护到了怀里。白麦又说了一遍,狼来了。李山说,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几只狼。白麦说,狼会吃人的。

    李山说,所有野兽都一样,你只要不怕它,它就会怕你。说着李山低沉地吼了一声,几个绿光点一听李山的叫声,马上慌乱地消失在黑夜里了。李山的叫声有点像狮子,狼听到了狮子的叫声,不可能不跑。

    拍了拍白麦的背,说,别害怕,狼没有了。这一拍,发现白麦正偎在他的怀里。李山一下子紧张了,不知说什么好了,同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白麦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什么,还在说小时候,一听狼的故事,就往大人怀里钻。这时候,白麦才发现她已经钻到了一个人怀里。并且,感觉到了李山身体的变化。

    这种变化,白麦不陌生,只要把眼一闭,就会有一个激动身心的新故事发生。

    不过,白麦迟疑了一下,马上就把李山推开了,从李山怀里钻了出来,回到了草棚里。

    这一夜,不知道李山睡得怎么样,反正白麦没有睡好。白麦做了个梦,梦到了李山走进了草棚里,抱住了她。她说,不行,她的身子脏了。李山却说她是天下最干净的女人。李山还说,从看到她第一眼,心里边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女人了。白麦没有办法,嘴里说着不,身子却软成了一摊泥,可就在这时,天亮了,阳光照进了草棚,白麦醒了。

    白麦走出草棚,看到李山正在给马备马鞍子,白麦觉得脸上像有团火在烧着。

    要上路了,李山问白麦朝什么地方走,白麦说按白豆画的图走。李山说,我听说,顺着这条河往上走,可以走到阿尔泰的山谷中,那里有许多金子。

    白麦没听懂,看着李山。李山说,到了那个地方,可以自由自在,不会有人管。

    知道李山是什么意思了,白麦眼睛湿润了。白麦想说,多么想和你一起去你说的那个地方,那会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白麦还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让李山看,白麦还想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和老罗早就离婚了。我知道,早晚都会离开老罗,但不会现在离开,老罗正在落难,这个时候丢掉了他,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不会过得好。

    想到的话,白麦一句都没有说。白麦只是说,我得到湖上去,他们在等我。听到白麦这么说,李山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一只手,把白麦拉到了马背上。

    这个秋天的早上,一匹马驮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朝青格湖走去。

    马儿不停地奔跑,跑到西边的太阳快落山了,看到了好大一片水。

    真的是个很大的湖。站在湖边,看不到湖的另一边。湖边长满了芦苇,芦苇又高又密,像是树林子。不但湖边长满芦苇,湖的中间也是一片片的芦苇,每一片芦苇都有很大面积。

    白豆在信上说,他们就在其中一个被芦苇遮掩的湖心岛上。

    可这么多芦苇岛,白麦怎么能知道白豆在哪一座岛上?

    按照白豆信中说的联络方式,白麦下马拣了些干草,用随身带着的火柴点燃了。一股青蓝的烟雾飘起来了,几乎没有什么风,烟直直的向上飘,飘得很高。

    白豆看见烟,就会划船来接。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抬头朝传来马蹄声的方向望去,望到一股尘烟。

    李山说,不好了,他们追上来了。

    白麦说,我们藏起来,等白豆的船。

    李山说,那可能会把白豆也一块抓走。他们主要是来抓我的,我得去把他们引开。

    白麦说,他们会抓住你的。

    李山说,大不了,再回劳改队。

    白麦说,把你抓回去会怎么样?

    李山说,会被戴上铁镣,还会加刑。

    白麦说,为了我,你已经受了多少罪了,不能再让你受罪了。

    李山说,没事,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白麦不知要说什么了,有时候,有一种感觉,是没法用语言说出来的。

    远处的马蹄声变得大了起来,伴随马蹄声,还有喊叫声。

    李山转身跃上马背。白麦一把抓住马缰绳,说,李山,你可要小心点。

    李山笑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抓住的,更不会被他们打死。

    白麦说,李山……

    李山说,再遇到什么难处,要我帮忙,只要对着天上飞着的鹰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会来到你的面前。

    说完,李山拍马,迎着一片杂乱的马蹄声飞奔而去。

    一条小木船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一个人站在船头上,手里拿着一支木桨。

    划船的是个女人,头上戴着一顶苇子编的草帽,脸上有一块布遮着。不过,从她划动船桨时扭动的腰肢来看,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子。

    白麦大声地喊叫起来。那女子并不回答,手中的桨不停地调整着木船的方向。

    木船快要驶到湖边时,女子一下子摘掉了遮在脸上的布。露出一张正在微笑的脸。白麦看到了这张脸,一下子叫了起来。

    白豆。

    上了船,站在船上,白麦还在朝北望。

    什么都望不到,望不到李山了,也望不到那股尘烟了,李山把他们引往另一个方向。

    不过,这时,传来了几声枪响。白麦的心不由得狠狠地疼了一下,好像子弹打在了她的心上。

    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白麦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她将永远欠着他的情,永远牵挂着他。

    木船在芦苇折出的水道上,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才停在湖中心的一个很大的岛上。

    岛边上站了一个男人,他不是老罗,也不是胡铁。不,说他是个男人,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准确说,他还是小男孩。

    船还没靠岸,白麦就喊了起来,胡豆。

    胡豆也看到了白麦,拍着手喊白麦干妈。

    白麦跳下了船,抱着胡豆,一个劲地亲着胡豆的脸。

    胡豆说,干妈,你要是再不来,我妈都要急死了。

    白麦说,你妈急死了,你呢?

    胡豆说,我也急死了。

    白豆问白麦,胡铁和老罗呢?

    这也正是白麦想问白豆的话。

    白麦说,胡铁三天前,就带着老罗跑了出来,按说,早就该到了这个地方。

    会不会出了别的什么事?

    白豆说,不会的,不管有什么事,胡铁都能应付。

    白麦说,那就怪了。

    白豆让白麦别担心,白豆说胡铁一定会把老罗带到这里的。

    真出事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天,胡铁把老罗从批斗会抢出来后,等马车跑到了荒野上,不再有什么危险时,胡铁就把马车停了下来。

    胡铁说,刚才如果不是我救你,你就会死了。对于救命之恩,你是不是该有所报答?

    老罗说,我现在没法报答你。

    胡铁说,上有天,下有地,现在你只要大声说一句,胡铁没有犯反革命罪,就算你报答我了。

    老罗没有吭声。

    马车继续往前走,不过,坐在马车上的,只有胡铁一个人了。

    胡铁把老罗赶下了马车。老罗有他的原则,胡铁也不能一点原则也没有。明明错了,却连一句认错的话都不肯说,这样的人不能不受到惩罚。

    用一根绳子,一头把老罗的手绑住了,另一头拴在了马车上。

    马四条腿,走得快,老罗跟不上,要想跟上,就得加快脚步,多用力气。老罗已经五十了,身上的力气,本来就不多,这些日子,又在劳改队被折腾去了不少。到了这会儿,和四条腿的马一块走路,怎么可能跟得上。

    跟不上,就被马硬扯着走,走不了多远,就摔倒了。摔倒了,赶紧爬起来,不爬起来,会被马在地上拖。拖了几次,没有了力气,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看到老罗实在爬不起来,胡铁让马停下来。走到老罗跟前,对老罗说,只要你认个错,就可以坐到马车上。

    老罗说,我没有错。

    秋天的太阳,虽然没有夏天毒,但厉害起来,也会像老虎一样。老罗出了许多汗,老罗的口渴起来。老罗说,给我点水喝。

    胡铁说,认错才给你水喝。

    老罗不说口渴了,继续往前走。

    没有走多远,就趴了下来。

    胡铁这才把马车停了下来,拿出水壶给了老罗一点水。胡铁说,这不算个啥,我被逼到戈壁滩上,渴得不行了,连自己的尿都喝过。

    只让老罗喝了一点水,没让老罗解渴。胡铁摇了摇水壶说,里边还有许多水,想再喝,就给我认个错。

    老罗说,你这样对我,只能让你罪上加罪。

    喝了一点水的老罗站了起来,再跟着马车走。

    天黑下来,马车停在一片野树林里。

    跟着马车跑了一天的老罗,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

    胡铁点着了一堆火,两只野鸡从草丛中飞了起来,胡铁的两把刀子,从手中飞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两只野鸡,被剥了个精光,放到了火上。闻到了野鸡的香味,老罗坐了起来,眼睛直盯着在火上冒油的野鸡。野鸡烤好了,胡铁拿起了其中的一只,走到了老罗跟前。

    还没有走到老罗跟前,老罗就把手伸了出去。

    胡铁却没有把一只鸡递给老罗,而是撕下了一个鸡翅膀,给了老罗。三五口,老罗就把鸡翅膀吃掉了,连骨头都一块吃了。胡铁站在旁边,看着老罗吃完,问老罗,还想不想再吃?

    老罗又把手伸了出去。

    胡铁说,还是那句话,给我认个错,这只鸡就是你的了。

    老罗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胡铁把手中烤好的野鸡,往上一扔,扔到了一棵野胡杨树上,正好挂在了一根树枝上。

    散发着香味的野鸡,就在老罗头顶的上方晃荡。

    走走停停,本来两天可以走到的路,走了五天还没有走到。

    胡铁故意在戈壁滩上绕着弯子走,是不想早点回到芦苇岛上去。不是不想见儿子和白豆,是想让老罗给他认错,把他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给摘了。所以救老罗,一因白豆所托,还因为想让老罗给他平反。

    想到老罗会强硬,想不到老罗比一块铁还要强硬。

    这种强硬,让人佩服,也让人恨。恨得想用刀子,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狗。

    这一路上,胡铁不知多少次,忍无可忍地拔出了刀子。

    等了两天,还不见两个男人出现,两个女人急了。白麦说,不能等了。白豆说,去找他们。白麦说,行,马上走。

    让胡豆守在岛上,划了船离开了。到了湖边,没有了水,船不能朝前走了,只能把船藏在了芦苇丛里。上了岸,眼前是一片荒野,看不到路。两个男人这会儿在什么地方,两个女人不知道,只知道下野地农场在什么方向。

    朝这个方向走,不管走多久,不管多难走,都要往前走,直到找到胡铁和老罗。

    大戈壁滩上,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不时闯入视线,不时掠过头顶,两个女人看见了,都不会停下多看几眼。不过,当一只鹰飞过头顶时,白麦抬起了头,看着看着,白麦停了下来,好像这只鹰,一下子叼走了她的魂。

    白豆往前走了一会,发现白麦不在身边了,回过头喊了一声。

    白麦好像没有听到,白豆不得不转过身子,走回来用手扯白麦,说,一只鹰有什么好看的,快点走。

    白麦这才不看那只鹰了,跟着白豆继续往前走。白麦问白豆,你说,一个人真喜欢上了一个人会怎么样?白豆说,就会变成一个傻子。白麦说,我怎么看你没有变傻?白豆说,谁说我不傻,我是个傻女人。白麦说,我也是个傻女人。白豆说,两个傻女人。听白豆这么说,白麦笑了,说女人还是傻点好。

    两个傻女人,从早上走到了下午,走到了一片平坦的草原上时,她们看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蠕动的黑点。

    尽管还什么都不能看清,但她们满面惊喜。等近得能看清了,脸上的惊喜却没有了。

    不是看错了,黑点真变成了人;变成的人,正是胡铁和老罗。

    明明是胡铁和老罗,为什么会不再惊喜?

    也难怪,胡铁还是胡铁,可老罗不再是老罗,尘土和血污,把老罗的一张脸涂抹得像个怪物。老罗的手被绳子捆着,拴在了马鞍子上,就像是一头牲口。从见到老罗那一天起,包括把落难的这些日子也算上,白麦还从来没有看到老罗这个样子过。这个样子的老罗,真的不像是个人了。

    面对这样两个男人,就算两个女人真的很傻,也不会傻到高兴。

    草棚里,老罗躺了三天。三天里,老罗至少喝了二十碗鱼汤,吃了一百条鱼。鱼虽然不大,但全是那种营养丰富的野鲫鱼。

    第四天的早上,太阳出来时,老罗从草屋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水边。水面又净又平,老罗把它当镜子。

    白麦知道这会儿老罗想要什么,白麦走过去,拿出了一把剪子。老罗仰起脸,让白麦给他剪胡子。

    剪去了老罗那乱草一样的胡子,露出了一张恢复气色的脸。

    老罗跳到了水里,洗了个澡。从走进劳改队,他没有洗过澡,他像一条臭鱼,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洗掉了身上的泥垢,洗掉了臭味,老罗从水里再出来时,身上一阵轻松。

    阳光照过来,照在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

    岛上一共有两个窝棚,白豆和胡铁还有胡豆住了一个,白麦和老罗住一个。

    做饭在另一个地方,湖边有一个锅台。到了快吃饭时间,白豆和白麦会去做饭。饭做好了,喊一声吃饭了,只有胡豆来了,另外两个男人好像没有听到。

    白豆去喊胡铁,胡铁说,你把饭端来我吃吧,我不想见到那个走资派。

    白麦去喊老罗,老罗也是同样的话,那是个杀人犯,是个罪犯,不想和他一块吃饭。

    饭吃好了,要刷碗刷锅。拿到湖边去洗,边洗边说话,说到了胡铁和老罗。

    白麦说,这两个男人有仇。

    白豆说,不能让他们有仇。

    白麦说,我回去说说老罗。

    白豆说,我也回去说说胡铁。

    白豆说胡铁,说那些事不能全怪老罗。

    胡铁说,不怪他怪谁?他是当官的,他要讲公道,我不会进监狱,他要给我平反,我也不会用刀子伤人。他逼得我家破人亡,你说不我怪他我怪谁?

    白豆说,要在根子上怪,还得怪杨来顺,不是杨来顺使坏,后来啥事都不会有。

    胡铁说,杨来顺这个家伙有多坏,我知道,收拾他好收拾。老罗可不一样,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不发生这场大革命,我们怎么可能和他算这个账?

    白豆说,要是没有白麦,你怎么收拾我都不管,有白麦在,你就不能对老罗怎么样,老罗不管犯多大错,你也不能收拾他。

    胡铁说白豆真是一点儿原则都没有,只有儿女私情。胡铁说,我其实也不是非要把老罗怎么样,也就是想让老罗承认个错误,朝我赔个理道个歉,把我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摘掉。我就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和儿子,不把这顶帽子摘掉,儿子就会永远也抬不起头。

    听胡铁这么一说,白豆也觉得这个事是个大事。白豆说,我去让白麦劝老罗。胡铁说,你去跟白麦说,别跟那个老罗过了,那个走资派真是一点人味都没有。白豆说,你以为我没有劝过?我劝了好多次了,白麦就是不听。胡铁说,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么个男人,白麦有啥舍不得的。

    用不着白豆,这些日子,白麦一直在说老罗,说胡铁恨他整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老罗说,当然可以理解,因为他当过土匪,身上就有反动阶级的恶习,还没有完全改掉。所以他才敢冲击会场,用刀子杀人。这样的人,长期待在革命队伍里,不知会给革命事业带来多大的祸害。

    白麦说,他受杨来顺陷害,你们又没及时纠正了,也是被逼无奈。

    老罗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管受多大的冤枉,哪怕是掉脑袋,也不能朝组织发难,更不能用暴力反抗领导。一个人,不会生下来就是反革命,总会有个发展过程。一般来说就是不能正确对待委屈,乱泄私愤过了头,把人民内部矛盾变成了敌我矛盾,胡铁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白麦说,到了这个时候,别说你是真的有错,就算你真的没有错,说声对不起,又会怎么样?人家好歹救了你的命。

    老罗说,这是两码事,我不能因为他救了我,我就不讲原则了。我在党旗下宣过誓,为了党的事业,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我怎么可能为了报恩,朝一个反革命分子低头认错?

    白麦说,不给胡铁把反革命的帽子摘掉,胡豆就会一辈子受牵连,我是胡豆的干妈,这个事我不能不管。

    老罗说,你喜欢胡豆,我知道,我也喜欢这个孩子。不过,你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我们的政策历来是一个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搞一人犯罪株连九族的封建专制那一套,也就是说,不管胡铁怎么样,都不会影响到这胡豆今后的前途。

    白麦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点用也没有。

    革命不管怎么革,不管革成什么样子,吃都是件最重要的事。

    湖里有鱼却没有渔网。白豆让胡铁编了十个鱼篓子。把油渣放进鱼篓子,再把鱼篓子放到水里。鱼闻到香味,会钻进篓子,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钻进篓子的都是小鱼,白麦问老罗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湖里的大鱼捉到,老罗说用鱼枪。白麦说,什么样的鱼枪?老罗说,用一根木杆,在一头绑上一把刀子,就可以当鱼枪。白麦问老罗会不会用鱼枪?老罗说,这是他的拿手活。

    白豆就问胡铁要了刀子,拿了刀子,给了白麦,白麦又给了老罗。

    老罗不大一会儿就做了一个像梭镖的鱼枪。

    白麦和白豆看到了一条大鱼,正在湖边游着,不由叫了起来。

    听到叫声,老罗拿着梭镖赶到了。老罗走到了水边,举起了手中的梭镖枪,全不说话了,连呼吸都屏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老罗。

    嗖的一声,梭镖飞了出去。哗的一声,大鱼跳出了水面,只是大鱼再落下来时,已不能再游动,梭标枪让它变成了一条死鱼。

    白麦和白豆一起给老罗鼓起了掌。连跟着两个女人的小胡豆也拍起了手。

    这条鱼真大,少说也有二十斤,把它切成了许多小块块,串在红柳树树枝上,洒些盐和辣椒面,放到火上烤着吃。

    扎鱼时,胡豆看见了,从此以后,胡豆看老罗的目光不一样了。

    仰着头,喊着老罗伯伯,问老罗怎么这么有本事,能把水里游得那么快的鱼,一下子就扎住了。老罗说刚闹革命那会儿,没有枪,全拿着大刀和梭镖,老罗说他投出的梭镖,至少让五十个敌人没有了命。

    老罗还说多少年没用梭镖了,还得好好恢复一下,才能做到百发百中。不过,他让大家放心,他一定会做到每天扎下一条大鱼来,让大家天天能吃到大鱼。

    胡豆让老罗伯伯也教他扎鱼,老罗说,等胡豆再长大点。

    白豆把烤好的鱼,让胡豆端了一碗给胡铁,胡铁看了一眼,没有吃。胡豆说,爸爸,老罗伯伯可厉害了,那么大的鱼,他一下子就扎住了,你能不能也把大鱼扎住?

    胡铁看了胡豆一眼,没理胡豆。

    胡豆又说,爹,这大鱼可好吃了,你咋不吃呀?

    胡铁说,你烦不烦,我不饿。

    胡铁口气很厉害,让胡豆觉得怪,好像爹对他说话,从来没有厉害过。

    光有鱼吃,还不行,还得有别的东西吃。

    湖边有个地方,有鱼贩子,拿了鱼去,不管多少,总能换些钱。

    鱼篓子和梭镖捉到的鱼,吃不完,吃不完的那一部分,白豆和白麦就会拿到了有鱼贩子的地方,换一些钱,再用这些钱,跑到不远的小镇上,买些油盐粮食和别的日常生活用品。

    老罗像一个士兵一样,提着梭镖枪,巡逻在小岛的四周。

    比起小鱼来,大鱼要少得多,要碰到一条大鱼来到湖边游玩,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这就要求老罗一天里,得用大部分的时间在湖边转悠。

    但好在老罗梭镖枪十分有力和准确,只要从手中飞出,那条大鱼肯定是无处可逃。

    一手拿着梭镖枪,一手提着一条尾巴拖地的大鱼,老罗在落日的余晖中朝着大家走过来时,看上去真的很威风。

    白天做了英雄的老罗,夜里还想做英雄。

    白麦不想让老罗在夜里做英雄,可白麦没有理由。

    做了英雄的老罗,心情有些好,对白麦说,真想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个小岛上待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白麦说,这么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下野地了?

    老罗说,说真的,活到这个时候,我真的后悔去当官了。要是打完仗,当个农民,当个渔民,日子保准比现在过得好。

    白麦说,那你就在下野地做个老百姓吧,我保证会一直陪着你。

    小岛上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一点事都没有。所有迹象都似乎表明,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了。但有一天早上,小岛上的人走出了草棚时,看到天上正在落雪花,而小岛四周的湖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这是第一场雪。雪落在湖水里,就变成了水。很快,就下了第二场雪和第三场雪,等到第四场雪下来时,湖水已经完全变成了冰。雪落在冰面了,越落越多,落了厚厚一层后,那个很大湖就找不见了,它和荒野戈壁一起在雪的棉被下睡着了。

    没有那个大湖,那个藏在湖中心的小岛也没有了,那个小木船一点用都没有了,它的一半冻在了冰中,一半露在外面,落满了白雪。

    不过,还可以继续打鱼,把冰面敲一个洞,把鱼篓下到洞里,还能捞出鱼来,只是没有那么多鱼了。鱼到了冬天,也要睡觉,不怎么活动了。

    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人还是走兽,只要想上小岛,用不着再费一点事了。

    没有粮食和油了,白麦和白豆要去小镇上去买。

    白豆白麦分别对胡铁和老罗说,天黑以前一定会回来。

    湖上冰很厚,用不着划船了,踩着冰上的雪,就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