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之战-1934年12月4日越城岭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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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老师也许并不了解学生

    徐特立和毛泽东坐在资水河边。他们的谈话象澄澈的资水,舒徐有致缓缓地向前流淌:

    “润之,从撤离中央苏区那天起,我就考虑这个问题了,博古同志热情干练,却没有实际经验,恩来同志组织观念强,温良恭俭让,事无巨细过分繁忙。这样,一切军政大计全委托于不了解中国特点的李德,……这种状况潜在的危机使人担忧……出于革命整体利益,你是责无旁贷的。”

    毛泽东默然,他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子,投到河中,翻了个小小的水花。

    徐特立无法测知毛泽东在想什么,进一步说:

    “《商君书》有言,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这不仅仅是权力问题,而是事关革命利益的大问题……”

    “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毛泽东深深知道时机的重要,“时机不备,徒劳无益。”

    “我倒觉得时机到了,……”徐特立还不清楚毛泽东早在为时机的到来作准备,便进一步叮嘱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是的,也许正是时候,司马迁不是说嘛,‘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合同,虽有贤才,无所立其功。’……审时摩势,困难很大。”毛泽东象是自语,他面对的是握有共产国际指示和中央权力的力量,以他离开领导岗位两年之久的影响能否与之抗衡,的确没有把握,必须谨慎从事,万一再跌个跟头,爬起来就更难了,“强扭的瓜不甜,必须先知致弊之因,方可言法之利……”

    “我想,致弊之因,你已经找到了。”

    “只能说正在找,而且还要大家能够接受。”毛泽东沉思良久。“徐老,你还记得,唐太宗在贞观初年,他就向侍臣们提出‘帝王创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吗?”

    “当然记得,房玄龄和魏征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房说创业难,魏说守成难,只是原话记不起来了。”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都有片面性,唐太宗说得很清楚:‘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征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当思与公等慎之。’他的看法是很全面的,而且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的。我们目前,既是草创也是守成,所以两者皆难!”

    两人一时无语。

    徐特立仔细揣测毛泽东的用意,他知道毛泽东自青年时代就精读深研《贞观政要》,身任苏维埃共和国主席后,更有了实践感受,对《贞观政要》有着特深的见解。

    徐特立还记得那是1932年10月,宁都会议之后,毛泽东放弃军职以休养为名从前线回到后方。结果真的病了。

    他记得那时的毛泽东比眼前还瘦,眼窝深陷,而且吐血不止,他住进了汀洲福音医院附设的老古井休养所。

    老古井休养所在汀洲城外北山脚下的一座别致精巧的淡红色的小楼里,它原是一个大土豪的别墅,1929年红军入闽,土豪逃亡,从此成了福音医院专供高级干部休养地。

    毛泽东痰有血丝,先以为是胃出血,后来经过X光透视,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但已经钙化。对痰作了细菌培养,没有发现结核杆菌。但是根据症状,不能完全排除肺结核的诊断。治疗的方案是:多休息,增加营养,辅以药物治疗。

    可是,傅连璋去看徐特立时,却悄声对他说:

    “毛主席的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他发现毛泽东痛楚从体内流溢而出,眼睛因为面部苍白憔悴而显得乌黑,透出悲哀与忧烦,但他在徐特立面前,表述不出来,只要求徐老给他鼓励与安慰。

    这位苏维埃政府教育部副部长(部长为瞿秋白)思考了很久,他了解毛泽东的青年时代,但他很难说了解毛泽东的现在,那时,毛泽东是他的学生,而现在毛泽东却是他的顶头上司。毛泽东对老师总是尊敬有加,但徐特立在看毛泽东时,却有一种仰之弥高的模糊之感,觉得有些话不好当面说出,思忖再三,便手录一首1905年自写的七绝赠他:

    言志

    丈夫落魄纵无聊,

    壮志依然抑九霄。

    非同泽柳新稊弱,

    偶受春风即折腰。

    徐特立并不真正理解当时毛泽东的心情。

    毛泽东阅后笑笑,有些话也不好当面说,随录旧作一首回奉徐特立:

    送纵宇一郎东行(七古)

    云开衡岳阴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长钟此。

    君听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秭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纵宇一郎是罗章龙1918年去日本时的别名。临行前新民学会在长沙北门外平浪官为罗饯行,毛泽东用二十八画生的名字写此诗赠之,但罗因故未能到达日本。诗中:“天马凤凰”指衡山诸峰之形状,“屈贾才”指屈原,贾谊。“梯米”形容看宇宙为米粒般小。“名世于今五百年”句,见《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诸公碌碌皆余子”句,典出《后汉书·祢衡传》:“常称曰大儿孔文举(融),小儿杨德祖(修),余子碌碌,莫足数也。”“我返自崖君去矣”句,语出《庄子·山大》:“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此诗充分反映毛泽东青年时期志向远大、气势恢宏和对中国古典造诣之深。

    唐太宗十八岁起驰骋沙场,转战南北,二十九岁做皇帝,政局稳定,政绩斐然。但他并不沾沾自喜,“满招损,谦受益,”这是魏征谏太宗书中的名句,唐太宗可贵之处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毛泽东后来向全党发出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教导,也许正是从《贞观政要》中来的。唐太宗认为“人言做天子则得自尊崇,无所畏惧。朕则以为正合自守谦恭,常怀畏惧。”可见,他是从哲学和政治学的高度,来看待位高权重后的民主作风和谦虚谨慎的。

    但是,言行一致,贯彻始终并不容易,尤其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则更难。

    “唐太宗的过谦态度从理论上讲是对的,从实践上讲是不对的。”

    毛泽东那时认为,“唐太宗曾引用《尚书》中舜诫禹的话说:‘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用《易》中的‘谦卜’辞说:‘人道恶盈而好谦’。天下不争是到不了手的!‘谦’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徐特立听后唯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作伪使诈,这的确是个值得思索的大问题。

    “唐太宗的抱负是远大的,”毛泽东说,“他用毕生精力达到他的目标:‘使丰功厚利施于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我们在千年后读这位皇帝的嘉言看这位皇帝的懿行,仍然收益颇多。”

    徐特立又唯唯。

    后来毛泽东曾不止一次在整风中告诫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要连封建时代的人都不如,这是多么严峻的命题。

    即使呼唤出一个千年前的贤君明主来,又将如何?一个深陷在几千年前的思想意识泥坑里的民族,历史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

    当我们高唱“桃花源里可耕田”和“六亿神州尽舜尧”时,有几多眼睛能看到中华民族意识的倒退是何等迅速;一直退到“史无前例”悬崖上,以极端的聪明,干极端的蠢事。既然“冷眼向洋看世界”,那么,还有什么世界文明更比天朝好呢?向后看比向前看容易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我们老吃忆苦饭。

    徐特立又回想起他与毛泽东的一次玩笑式的谈话:

    那是瑞金城西十六公里处的云石山。那是一座树木苍翠、怪石嶙峋的独立小山,万石簇聚高矮参差,形似云叠天际。长征第一步就是从这里跨出,后人称云石山为长征第一山。许多作家、记者、旧地重游的老红军和中外游客,都从这里迈出重走长征路的第一步。

    山上有一古寺,名日云山古诗。庙里菩萨已在打土豪分田地时,扫地出门了,人民便成了自己的玉皇大帝——“一切权力归农会!”1934年7月,中央政府从沙洲坝迁移到这里,中执委主席毛泽东,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就在寺内办公。古寺侧后,有一棵数百年的香樟树,浓荫如伞盖,这是毛泽东在此树下看书、沉思与人倾谈的地方。他曾仰望浓如绿云的树冠对徐特立开玩笑说:

    “当年刘皇叔坐在大树下纳凉时,怎么说来着?当我做了皇帝时当以此为伞盖!这也许是罗贯中的虚构!”

    “也许不是虚构,它充分表达了刘备当时的雄心,古人有言:‘虎豹之子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鹊之雏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干大事业的人,不立志是不行的!”徐特立说。

    “中国,不是西方国家,统一中国,治理中国光靠外来的教条不行,要有中国的方法,你到过欧洲,也到过苏联,据说那里的松柏都跟这里不一样。”

    “这个道理很对。”徐特立表示赞成,“中国的桔子就是这样:《考工记》里说:‘桔逾淮而北为枳’,事实也是这样,换了水土就变味。”

    “可见你和那些吃洋面包长大的布尔什维克不一样,虽然也吃过几天,可是脚还站在华夏大地上,有些人,脚在这里,脑袋还在那里。身首异处,能长久乎?”毛泽东不由哈哈大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治理中国,要中西结合,西为中用,……马克思加秦始皇。不过秦始皇不是人民的皇帝,而是封建君主!”

    这时的毛泽东,他的想像中,只能出现他所深研真知的中国历代王朝兴衰的画面,那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各自带着显赫功此的灵光,走过他的面前。淮河以北的泥土自然会把江南之桔变成枳。长也在斯,短也在斯,得也在斯,失也在斯。

    二、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当年的老师与学生,今天的上司与下属坐在资水河边,望着弯弯曲曲的流水。

    “西征以来,我思虑很久,”徐特立说得很沉很重,仿佛字字千钧,“我综观全军上下,全党上下,唯润之治人将兵无所不宜,学足以通古,才足以御今,智足以应变。军旅大事,革命大事,任重道远,此历史重担,唯奇才能挑。我想,非润之莫属。”

    这种“青梅煮酒论英雄”式的嘉许。虽然不至于使毛泽东像刘玄德那样闻雷落箸,却也颇感惶悚。在权力之争的风浪尖上,是很危险的。

    “啊,人皆可以为尧舜,”毛泽东急忙谦逊说,“有为者亦若是,如果义不容辞,不管局面多少严重,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承当起我们各自的责任,血的教训是需要总结的,你的话很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维持下去,这是全党全军的利益所在。”

    他们并坐久望,东方高升的太阳正把它的光线投射到越城岭之上,也许历史上很少把它称为雄浑峥嵘的赫赫名山,可是,他横断整个西部天际,以其威严神秘静寂的景观令人心慑!这是远征以来所面对的一座最高的大山,上面无人涉足的林木闪出一种生涩的铁青色。山上那些嵯峨奇异的怪石,在云涛中隐现,像是具有灵性的兽类,面对这支陌生的大军满怀敌意。

    整个越城岭摆开高低不一的峰峦挡在红军面前,它是大军的敌人——好像说此路不通。也是大军的保护神——进入山区,敌人就无法形成包围。

    那山石林木中间,似藏似露地有座宙宇,笼罩着一种令人悲悯的阴沉的孤寂,它曾经目睹过多少红日的升起?它自从蹲在那山凹里,可曾见过一次落日的盛景余辉吗?那上面有僧侣吗?他们执意要把它安排在这远离人世摒弃尘嚣之地,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隐衷?

    毛泽东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那是一道照亮古往今来的闪光。

    晨露升腾翻卷,凝结成条条白云,给越城岭抹上一层苍凉激越的色彩,毛泽东想到明天将走进这未可知的境界里去,胸中沸腾起诗的激情。

    山,

    倒海翻江卷巨澜。

    奔腾急,

    万马战犹酣。

    警卫员们来叫他们吃饭。

    “吃什么?”

    “米粉蒸马肉。”

    那是在过湘江时,被炸死的骡马。

    这种肉吃起来是酸涩的,它把毛泽东的“万马战犹酣”的诗情破坏了。

    当他缓缓站起,轻雾从眼前散开,猫儿山的主峰上百丈石崖陡立而起,在阳光沐浴下,光洁如精钢,峭拔奇突如擎天一柱。被破坏的诗情又重新勃发:

    山,

    赖破青天锷未残。

    天欲堕,

    赖以拄其间。

    是革命之欲堕,赖这支满身血迹的红军以拄其间吗?抑或是工农红军欲堕,而赖他毛泽东本人以拄其间呢?诗无达诂,作者本人未必是明确的。

    毛泽东在下午五时半随队出发,他的心境与渡湘江前大不相同。他弃担架而乘战马。迎面是一轮滴血的夕阳,霞云张起一面紫红的条状大旗,在西天飘展,犹如泛着血沫的湘江!

    三、毛泽东与贺子珍

    “子珍,你憔悴多了。”毛泽东看着腹部隆起的妻子,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表情。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在明亮的马灯下,互相探索着对方心底的奥秘。

    这是他们在西征途中第四次见面,前三次都是匆匆数语便分手了,由于休养连的支部书记董老的精心安排,他们才在这所石壁小屋里有半天单独相处的时间。

    董老是很有风趣的人,他把贺子珍推到毛泽东面前时,哈哈大笑着,“子珍是我的兵,请共和国主席代我管理半天,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好翻老界山。”

    “董老,你说错了,”毛泽东欢快地纠正道,“在这间屋子里,子珍是皇帝,我是臣民,由她管我,不信你问子珍。”

    贺子珍满面羞涩,两颊上忽然泛起一片霞晕。一时找不到话说,在毛泽东的腰眼上捣了一拳,代替了千言万语。

    “你看,你看,专制之风当即表现出来!”毛泽东向董必武故作诉苦之状,“王者无咎,皇帝打人是不犯法的!关关睢鸠,在山之丘(毛泽东故意读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他指着妻子的大肚子,“子珍可够苗条的了!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贺子珍又只好动拳头,一种甜美温馨的幸福在脉管里流通。

    “春宵一刻值千金,”董老继续逗趣,“君子成人之美,过多侵占你们的时间便成罪过,奉送佳诗四句,祝你们晚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完扬扬手,走了。

    “董老念的什么诗?”贺子珍仰脸问道。

    “郑声乱雅,董老开我们的玩笑哩。”

    警卫员端来洗脸水,正想退出去时,贺子珍把他喊住了:

    “小吴,我们休养连每人发了一包炒花生,慰劳慰劳你们吧!”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

    “不!不!你留给主席吧!”小吴的脸急得绯红,连忙摇手向门外退去。

    “拿着!”贺子珍用老大姐训小弟弟的那种既严且厉的命令声,“主席有更好的哩!”

    “我不相信还有比花生米更好的!”毛泽东一下把自己放在跟警卫员同等的地位,装出舍不得的样子。

    “呐,”贺子珍又从挎包里拿出一袋来,“这是炒黄豆!”

    小吴站在门口笑了,他知道主席最爱嚼黄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要物美价廉营养好的炒黄豆了!”主席快活得像个贪吃的孩子,当着警卫员的面就“咯嘣咯嘣”嚼起来。

    “主人在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这句西方格言从毛泽东的吃相里得到了证实。

    小吴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策略,一把从子珍手里把花生米抢了过去,向子珍做了个小鬼脸,把门一拉,跑了。

    “这叫各为其主!”

    “为什么?”贺子珍不解其意。

    “小吴鬼得很哩,你当他会吃吗?给我留着,关键时刻他就拿出来。说实在的,花生你应该自己留着,你比我更需要营养。”

    “不,我们休养连有优待,尤其是怀孕的女同志,有特殊供应,”贺子珍拍拍挎包,洋洋自得地说,“我什么也不缺。”

    毛泽东本想再开几句“羡慕”休养连的玩笑。但他看着贺子珍的疲倦的容颜便沉默了,把冒着热气的木盆放在妻子面前:

    “咱们先洗脸后洗脚,你先我后。”

    “为什么?”

    “贾宝玉不是说过吗”女子总比男子干净!”

    子珍又拍了他一下,先洗起脸来。毛泽东从背后看着妻子笨重的转动,心头突然袭来一阵隐隐的忧虑。贺子珍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背后的丈夫向她投射的是什么目光。

    等毛泽东最后洗完了脚,贺子珍端盆向外倒洗脚水时,她看见小吴正坐在屋前的草垛旁把短枪横放在膝盖上,眺望着天边的星星,听见倒水声,他回过头来。

    星斗满天,照得地上挺亮。

    “小吴。”贺子珍忽然想试验一下毛泽东预言的可靠性,“你的花生米呢?”

    “吃完啦!”

    “这么快?半斤多呐!”

    “你想警卫排有多少人?吃起东西来像老虎,半斤,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我来翻翻你的挎包,……”她真地带着几分威胁的样子,向他走过去。

    “那可不行,”小吴急忙把垂在右胯的大包转到怀里,“这是军事机密。”

    “小鬼!”贺子珍用手点了他一下,拎着木盆回屋里去了。

    虽在苦难中,她的心是温暖的。

    贺子珍在半尺厚的绵软的草铺上,铺展着军毯和潮湿的发硬的棉被,毛泽东坐在垫了马袋的铁皮书箱上吸烟。

    “子珍,你真的憔悴多了。”他又重复地一遍。

    “人老了嘛!”贺子珍莞尔一笑。

    这个笑容依然是美丽的。尽管还含着几分忧愁,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她虽然来自县城,出身小小的官宦之家,却不是多愁善感的姑娘,她有着挥刀上阵的男子汉的气质。作为革命者来说,这是长,作为妻子来说,这是短,刚毅有余,婉柔不足,潜隐着后来离异的危机。

    这个笑容,对毛泽东来说,太熟悉了也太珍贵了。他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人老了嘛。”这是贺子珍随便说的。可是,在毛泽东的印象里她的确“老了”不少。

    在他们认识并结合的六年来,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贺子珍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一个由于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那是马背上颠簸所造成的结果。第二个是女儿,降生在行军途中。只能寄养在老表家里。没有来得及问清收养者的姓名,连哪个村庄也都记不得了。第三个是毛毛,一个聪明活泼酷似父亲的儿子,三岁了,留在中央苏区她的妹妹贺怡那里。

    怎么能不见老?她已是将做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漫漫征途,风餐露宿,怎么能不憔悴?

    可是,贺子珍的这个笑容永远不老,它唤起毛泽东的无尽回忆:

    他第一次被这个睹之令人酣畅的熠熠闪光的眼神吸引的时候,那是1928年的夏天。

    井冈山地区的夏天是美丽的。红四军第三次打下永新县城。这个美丽的县城,坐落在罗霄山脉中段的青峰环抱中。碧波见底的永川河绕城而过,给山城留下一派秀色。

    毛泽东在“大力经营永新”的思想指导下,在永新作社会调查,住在西乡塘边村,住在一家地主的四合院里,它已经归贫雇农所有。

    贺子珍是永新县第一任妇女部长,她按照县委的指示带着工作组到西乡调查,并建立党的组织、成立暴动队,开展分田地的工作。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热情高、勇气足、胆量大,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调查。

    “你去召集一个座谈会,我可以给你示范!你带着小本记录就是了!”毛泽东一下被光彩照人的姑娘吸引了,竞不能自持地对她注视了好久,直到贺子珍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调查会开得很成功,活跃,自然,深刻,群众在这位毛委员面前无拘无束,敞开了胸怀。

    会后,他对作记录的贺子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写一份“西乡塘边村调查情况”,可以补充我的《永新调查》。

    “为什么三天?我看一天就够了!”

    “那好,就一天吧,写好了来找我!”

    贺子珍笑了。就是这个笑容犹如一支神矢,带着活泼的姿态、鲜艳的色泽,爱情的芬芳,青春的热烈,射中了毛泽东的心。

    这个笑容,曾长久地伴随着毛泽东,不管是春风得意的早晨,不管是厌闷欲绝的长夜,这个笑容总给他带来愉快和安慰。直到二十五年之后,中国历史上那个风雷震荡的多事之秋,他想再看一看这个笑容,烦乱的心,期望从这个笑容里得到某种宽慰。

    他们避开江青那双阴毒而又嫉恨的眼睛,在庐山匆匆会上一面,有谁知,这次会面是凄苦的,悲惨的。那个笑容之花早已在风刀霜剑下摧折了,枯死了,不再散发芳香,毛泽东面对那张陌生的为生活折磨得抑郁的多皱的脸,一种人生的苍凉刺入他的心窝涌入他的肺腑,使他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二十三年的分离,对坐了还不到十三分钟,再也无话可谈,毛泽东只有痛苦的压抑,贺子珍只有哭泣。

    可有人追索这幕悲剧的成因?

    坐在越城岭下小屋里的毛泽东,无法预知二十五年后的那个“未来”,他眼前显现的只能是对井冈山那个笑容的记忆。

    隔了一天,贺子珍果然来了,脸红红的,那种腼腆得叫人生怜的样子,使毛泽东倍感好奇。她声言没有完成任务,左写右写写不好。

    “我说嘛,一天要完成三天的任务,当然有困难了,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能当师傅,你坐。”毛泽东给她泡了一碗老百姓土法自制的苦味很足的茶,“咱们今天来个互相调查吧!”

    作为已经结过婚的三十五岁的男子汉,他会立即感到十九岁的女性的诱惑力的。她穿着淡蓝色的偏大襟短衫,藏青色的长裤和有绊带的圆口布鞋,洁净、优雅、大方。闪亮的短发衬托出红仆仆的椭圆的脸,年轻丰满的胸脯的曲线使人感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光润,一种人生本能的冲动,越来越难自制地在他体内扩散开来。

    毛泽东恍惚中看到了一幅乡村仕女图。是什么风水在这穷乡僻壤塑造了这么美丽的形象?他立即想到了曹植的《洛神赋》,“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是罗霄山脉的崇峻造就了她的刚毅?是禾川的绿水造就了她的温柔?是深谷的幽兰造就了她的气质?是蓝天的云霞造就了她的纯净和艳丽?

    “你是名门望族官宦之家的小姐,”毛泽东开始了他的略带幽默的调查,借以打破贺子珍的拘束,“参加革命可不容易……”

    “我父亲是当过安福县的县长,可是后来遭人陷害,反而坐了大牢。”

    “清官难做嘛,你父亲贺焕文不会巴结豪门显贵,当然就干不长了。”

    “毛委员,你怎么一说就准?”贺子珍有些惊奇,她相信不会有人向毛泽东说起她的身世。

    “我会判断……”毛泽东微笑着,喊警卫人员拿点什么吃的来招待客人。警卫员告诉他,镇上小店里有卖芝麻糖的。

    “那就芝麻糖吧。”警卫员欢快地跑出去了,贺子珍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我们湖南人爱吃辣子,所以于起革命来也有股子辣劲。”

    贺子珍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朗:

    “毛委员,你真会说笑话,我不吃辣子,……我带暴动队守永新南门的时候,也有点辣劲。”她自觉说得有点夸张,忍不住也笑了。

    “就连一点也不害怕?”

    “开头当然挺紧张,一干起来就忘了怕……”

    贺子珍变得无拘无束了,站起来给毛委员续茶。这时才察觉腋下,背上有津津的汗水流下,她不知开头为什么如此腼腆紧张,她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也没有怯过场啊。

    警卫员最善于体察首长的需求,以最快的速度买来了一斤芝麻糖,向桌上一放回头就跑,刚跨出门栏就被毛泽东叫住了:

    “跑那么快干啥子嘛?又没有老虎追着,任务还没有完成哩,这糖,一半待客,一半慰劳你的警卫班,有福共享,利益均沾嘛。”

    警卫员硬是不听命令,向贺子珍笑笑,跑了。

    这种家人般的亲密气氛,使贺子珍感到温馨。

    这些小鬼头,我听他们的比他们听我的还要多。”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在战场上,我指挥全军,他们就指挥我,这里不能站,那里不能呆,你想上个山头,他们硬是把你拉下来,有个小鬼竟然嫌我个头太高,让我弯下腰走路。”

    贺子珍忍不住“哈哈”大笑,含在嘴里的芝麻糖也喷了出来。

    “我都笑岔气了。”贺子珍捶捶自己的胸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忘形,立即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她消除了最后一点陌生感,觉得同眼前这个人谈话是一种愉快,就象在女友和哥哥贺敏学面前一样,心甘情愿地敞开胸怀。

    “我猜你喜欢看武侠小说,《大五义》、《小五义》、《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说不定还看《十三妹》……”

    “哎呀,”贺子珍忍不住两手一拍,“你一猜一个准,我从小就喜欢。”

    “从哥哥的书架子上偷的?”

    “你又猜对了。”

    “不偷怎么行?妈妈是绝对不准女孩子看这种书的。”

    “反正你一说一个准。”

    “女豪杰中你喜欢谁?花木兰?穆桂英?十三妹?还是秋瑾?”

    “我都喜欢,有一段时间,我还想进山学艺,要当‘红线’女侠。”

    “想当‘红线’?你看,这一点我没有猜到。我想,《红线》的文字太深,你不一定看懂。”

    “你又猜对了,我让大哥解释给我听。”

    “那么我来考考你,‘红线’在潞州节度使薛嵩身边做什么工作?”

    “记不清了,好象叫‘内记室’是会弹唱的吧?”

    “当时的‘内记室’就是现在的女秘书。你还记得在‘红线’帮助薛嵩盗来田承嗣的枕边金盒,辞别而去时,薛嵩送给她的那首诗吗?”

    “一句也不记得,”贺子珍遗憾地摇摇头,“压根就不知道其中还有诗。”

    “那是你大哥没给你讲。我可以背给你听。”

    毛泽东看出贺子珍的惊讶倾慕之情,便进一步加深她的印象,轻声背通道:

    采菱歌怨木兰舟,

    送别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露去,

    碧天无际水长流。

    ……

    接着又向贺子珍作了解释。

    毛泽东在贺子珍眼里,立即成了闪着灵光的人:这样的风趣,这样的渊博,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平易,超出了她的想象。

    此后,贺子珍真像潞州节度使的女秘书红线女侠一样,也成了毛泽东的女秘书,在永新调查期间,他们双方印象如此深刻,英雄美人殊死恋,是古今不变的法则,他们的结合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

    那段时间,他们炽情如焚,体验到了人生情爱的全部温馨、豪壮与瑰奇。

    “人怎么能不老呢?”贺子珍坐在草铺的军毯上,整理着自己的挎包,“都快把我愁死了,我一闭眼就想到毛毛,我天天梦见他。”贺子珍的眼圈红了。

    毛泽东沉默着,这种感情和忧虑是没法宽慰的,只能忍耐。但是,贺子珍的忧虑在毛泽东思想上引起的感触是难以尽述的。他,何止一个毛毛,多少亲人在战争中丧失了,多少战友在战火中离开了人世?在刑场上倒在血泊里的杨开慧又映现在他面前,那殷红的血流进了湘江,与今天千万个战士的血溶汇在一起。

    战争造成了人间多少悲剧?毁灭了多少家庭的幸福?葬送了多少人的未来?“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杜甫的《悲陈陶》把战乱写得多么悲壮!慈母失子之痛,青年阵亡之惨,苦难之深重,是任何尺度都无法衡量的。

    但是,人们并没有被苦难所压倒,他们踏着战友的血迹投入新的战斗。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只有用战争才消灭苦难,只有用战争才摧毁不平,只有用战争才制止战争?

    在湘江两岸,在战火纷飞的战地上,战士们掩埋了战友,又投入浴血搏斗,他们怀着怎样的悲伤、愤恨、痛苦、希望、信心和激情向往着未来的胜利啊!

    必须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这不是个人的权力问题,也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而是事关全军生死存亡的问题,必须斗争,必须争取,必须讲求策略以达目的。

    英明,是一种多方面权衡利弊寻求致胜之法的艺术。此时,毛泽东的心境非比寻常,他跟贺子珍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她沉陷在失去孩子的哀伤里;而他,却从这种哀伤中挣脱出来,把目光投得更远,想得更开阔,把民族的痛苦,人民的灾难,全军的危安放在心头,他必须付出代价,必须作出牺牲。

    “润之,听说不久就能跟二、六军团会合了,”贺子珍把挎包理好,放在军毯下权作枕头,“但愿这个孩子不再生在半路上。”

    “大约还有几个月?”

    “两个月吧,”贺子珍说得不太肯定,的确,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分娩。

    毛泽东又点上一支烟,他不能告诉贺子珍,跟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将会成为泡影。为了自己未来的孩子和妻子的安全,他应该赞成与二、六军团会合,那将给她一个分娩的安定环境。可是,不能,那将使全军陷入绝境。

    此时,毛泽东已经越来越清晰了,他的理智与感情已经融为一体。“不能与二、六军团会合,那是一条危险的路,是一个陷阱,必须改变这个目标,必须扭转这个航向,把李德、博古手中的舵轮夺过来,让几经风浪即将触礁沉没的航船,驶向胜利的彼岸……

    想到此处,毛泽东压抑了两年多的郁闷难抒的激情,犹如决堤洪水,迅速凶猛地奔涌狂泻而来。他似乎看到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豁露出期待己久的重展宏图大略的契机。

    毛泽东从马袋上蓦然站起,在屋中踱步,这里需要进行耐心的说服工作,王稼祥已经从错误路线中分化出来了,洛甫也已开始分化出来。不过,要战胜那些人,还需要得到更多同志的支持,更多同志的觉醒。但是,毛泽东的这个决心不能跟贺子珍说。

    贺子珍却以为丈夫在为她即将到来的分娩的处境焦虑。

    面对成千上万的年轻战士的死亡,在忧虑一个婴儿的新生,这种生与死的强烈反差,正是人类在战争观念上一个费解的难题。

    毛泽东在思考准备夺取一个决定性的转机之后,忽然想到必须安慰妻子几句:

    “车到山前终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毛泽东紧靠贺子珍坐在草铺上,“世上没有闯不过的险关,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古人都能做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难道我们革命者还能让忧愁压倒吗?好了,该睡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领略越城岭的风光了。”

    爬山太难了,挺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啊!”

    “可是有个好处,飞机不能钻山,可以慢慢爬,你得拿出守永新南门的劲头来……噢,咱们睡吧。”他伸手捻灭了那盏风雨灯。

    他们睡了……

    毛泽东豁达的鼓舞对贺子珍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这天晚上,她梦见永新城的那场难忘的战斗,白狗子沿着云梯向城头上爬,她指挥着赤卫队,用石头向下砸,一架一架云梯翻倒下去,敌人的尸体躺在城下,敌人溃退了,纷纷跳到禾川河里……她让号手吹号,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踏着敌人尸体上,“冲啊!”她被人推了一把。她听到毛泽东在叫她:

    “子珍,子珍,该起来了。”

    她睁开眼,马灯已经亮了,悠扬的军号声震荡着晨雾,在群山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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