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中将-查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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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应付汤恩伯这次视察?要把这位汤总司令哄得开开心心地走,才能继续在芜湖有所作为。他觉得有必要和其他军政大佬通个气,第一个就想到了县长谢汝昌。

    为什么首先想到了他呢,因为谢汝昌不光是芜湖县长,县政府的骨干、要员都是他的亲信,更重要的是,手下的县大队国民兵团有一千五百多号拿枪杆子的人,作用是负责维持地方秩序。对这个地方武装,他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在所谓的芜湖城防五人小组当中,谢县长不仅有听命于自己的武装力量,还亲自兼任军事法庭庭长,所以他是最有实权的,说话最有分量的,而且比自己资格老多了。

    张力化不知道,这位谢县长早就被地下党策反了,张力化刚到芜湖来的第一天晚上,谢汝昌就写了封信把他的情况送了出去。不过,因为都是单线联系,张力化并不知道谢是自己人,还对方向明说:“这县长倒是可以争取的对象,你们可以多做做他的工作嘛。”

    方向明的反响并不大,只是随便嗯了一声。张力化在房里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县长站在哪一方,不如试探一下。

    谢汝昌的家不是很好找,小巷深深,时高时低,料峭的寒风把巷内弄得如风洞一般。张力化不能开车来,也不愿开车来,只带着副官,如散步一般,中饭后走进这里。好在他是老芜湖,童年的老城区也就那么点大,哪里他没有玩耍到?东内街虽然不太熟悉,但也不担心走迷路。终于,在一群低矮的房屋间看着那座最高的两层楼,门口有两名扛着中正造警卫的就应该是了。

    张力化上前一步,就说要见县长。

    “不见,我们县长正休息!”

    路副官不服气,我们头子来俯就了,你们居然还不见,找打呀?把长官往后拉,自己上前,拔出枪来说:“我们可是公事!”

    那两人唰地拉响了枪栓:“什么事也不能影响县长午休!”

    “干什么?反了你们!”副官大丢面子,更生气了,“没见我们长官是中将?”

    “既然是将军,知道公事公办,没有通报,任何人都不能进去!”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出来说话,语言中一点都没有惊惶之色。

    “这是城视察组张组长,你们赶快让开!”副官说着就往里面冲,给长官开路。

    “不许动!别动!”他们上前用枪抵着他,院内听外面吵得厉害,几个人一窝蜂冲了出来,几支美式冲锋枪对准了副官和张力化。

    “这群家伙,我们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副官退回对自己长官说,“老子去带个警卫排来!”

    他们果然训练有素,和前面见到的杂牌顽兵的形象完全两样,不禁暗暗佩服带兵的人。张力化笑了,悄悄对路副官说:“别惩强!早听说县长带兵有方,我就是来试探一下的。”

    “谁在外面吵吵闹闹的?”听到外面那么大动静,一个中年男子在两支毛瑟手枪的护卫下走了出来,其余人立即毕恭毕敬。

    张力化一看此人来势汹汹,气度不凡,不是谢县长是谁?

    “哟!是张长官啊!”既然人家亲自登门拜访,谢汝昌看在他父亲面上,也还是要给张力化一点面子的,“什么风把张将军吹来了?”

    “谢县长!张某冒犯了!”张力化赔罪道。

    “哪里哪里!下人不懂规矩,张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哪儿的话,张某今天来,是有要事和谢县长商量的。”张力化开门见山道。

    “哦?!什么事情?一个电话不就行了,还劳烦张长官亲自通禀,在下实在罪不敢当!屋内请!”

    “不必了,还是请谢县长跟我去司令部吧,一块儿走,路上慢慢说。”张力化转身就走。

    “什么事情这样急?”谢县长精于事故,怕张力化给他来个鸿门宴。

    “不瞒您说,刚收到京沪航警备司令部急电,说汤克勤司令长官不日来芜视察江防,可能就在明后天。”

    “哦?这么快?”

    “知道县长平时深居简出,为表诚意,在下来接谢县长,车在巷外,请劳贵步。”

    “就我们两人去吗?”

    “顺路再接其他城防小组成员,务必今明两天赶快搞一下沿江防线,让汤长官看着高兴一点,也免得被动。”

    听张力化讲明了来意,谢汝昌放下心来:“哦,事不宜迟,我们去吧。”说着,他就走出家门。

    路上,张力化转过头来对谢汝昌夸道:“谢县长带兵有方,我张某佩服!”

    “哪里,一群乡下土包子,哪能和张长官正规军比啊!”

    “不!”张力化一本正经地说,“鄙人在远征军服役过,除了美军,从没见过像县大队那样六亲不认的……”

    “你是在骂我呀……”县长微笑道。

    “不、不,古有周亚夫拒景帝于辕门外,现在恐怕只有你谢县长由此破例咯!”张力化诚心诚意地恭维道。

    “呵呵,张长官过奖了……”从职业军人带兵的角度出发,谢汝昌对这个年轻人有了点好感。看起来,这个张力化也不全是靠拍马屁上去的,大概多少也是有些本事!这么个角色如替老蒋卖命,真是可惜了!

    县长心想,要是能把他拉过来多好啊。转念一想,不可能,此人是老蒋的心腹,又是反情报头目,绝不会反了老头子的。正想着,突然听到张力化的这样一句话:“其实,于公于私,在下都是要感谢县长的。”

    两人并排走着,第一次说话很方便,县长听得很清楚,奇怪地问:“为何?”

    “于公,县长管理芜湖有条不紊,可惜英雄没机会全力施展才华,我想,如果不是备战的话,你大可造福地方的。”

    他的话县长很受用,但表面上却面不改色,说:“此时此地,也只是尽人事而已。”

    “于私哩,是因为县长给我内弟介绍过工作。”

    “谁?什么工作?”

    “我当时是委托石原皋出面的,您毫不犹豫给了个面子,让阮相庭到孙家埠当了联防队长。”

    “原来他是你家的人啊,他的最大的政绩,是把土匪当共产党处决了,居然还发了布告,繁昌通讯室的特务们把他告了,上面追查,说他是非不明,所以没干长,抱愧。”

    “嘿嘿,现在中统特务也告发县长是非不明,对共产党边抓边放……”

    县长一愣:“这……你相信吗?”

    “在没有确切证据时,县长的作法是无可厚非的。”

    听到这里,县长心中一凛,侧身紧盯着张力化,看见的却是一双真诚的充满笑意的眼睛:“你真是这么看?”

    “那个为联防队拟布告的人,您不至于现在还要处置吧?”

    “我也没觉得错在哪里。”

    力化对他点头:“看起来,我们都是石原皋的朋友了。”

    “没错,既然都是他的朋友,近朱者赤很正常啊。”县长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松了一口气。

    张力化上前一步了:“保持距离,争取胜利。”

    “保持距离,争取胜利。”县长步伐慢了半拍,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小车。

    副官等在车门前,拉开门,等候两个领导进车自己再上去,空出的座位接了保安处的刘副司令,第七绥靖区司令张世希等都有车,几个主要军政大员都叫上了。

    他们早接到通报,要想办法应付汤恩伯的视察,正四处找张力化呢,没想到他来接他们了。

    几个芜湖地方军政头头一合计,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江防阵地看看,能弥补的弥补,能掩盖的掩盖,再由军需库给每名军官士兵发套新衣服,汤司令视察的时候也好看点。

    另一个人提出,既然要视察的阵地是杨军长的管辖区,把他也叫上。张力化不想叫——才给他下了套,他是个四川“天棒”,要说出来岂不麻烦?起码张世希是个行家。只能找别的借口:“杨军长的军衔、官衔都不低,但我们是五人小组视察,他只是张司令手下,恐怕不能与我们平起平坐。上次汤总来,张司令也没让他上舰的。”

    刘格非也顺着张力化的话意说:“有的决策需要我们五人当场拍板,外人在不的确不太合适。”

    县长了解张力化的身份,知道他有安排,于是说:“有张司令在场就行了,毕竟杨军长在他领导下。”

    三比二的局势立即生效。

    岂有被视察的主人不在场的道理?但张司令知道杨干才重兵在握,一贯提防他功高盖主,更了解这里的江防有许多豆腐渣工程,视察中少不了要批评他。但这军长脾气耿直,一定会当面顶撞,弄得不好自己下不了台。他不在到时候正便于自己推卸责任……于是也说:“杨军长今天下基层视察去了,现在也不知走到哪里了,已经来不及通知,明天就我们五人去吧。”

    一大早几位长官就来了,有的只啃了两口馒头充饥,大家知道,上头马上要来了,不应付过去是不行的,汤司令要是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走在澛港一带江边防线上,来回巡逻的士兵大为惊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些长官,也不知道什么风把上头的人都吹来了,难道共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张力化的脑海:不是总是找不到机会详细了解江防的具体部署吗?虽然杨干才说了个大概,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具体情况需要现场掌握的。现在机会就来了!汤司令啊!我张力化真是要感谢你!没有你,谁给我送来这么个大好机会啊!

    众长官走在江堤上,一里又一里,长江怎么那么长啊?平时缺乏锻炼的长官们都嫌皮鞋硌脚,包括张力化,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

    “路副官!”张力化一屁股坐在江堤上喊着。他这么一坐,其他长官也坐下了。

    “到!长官有何吩咐?”路副官赶紧跑上来。

    “你,开车回去,到军需库,给我、还有各位长官们拿几双军靴来,这江堤上泥巴多,湿滑得很!我们就在这儿等,快去!”

    “是!”副官领命跑步去了。

    “力化?你还想走啊?”一旁的张世希发牢骚了,“你知道这段江防有多长吗?”

    “张司令,你也知道,我们汤长官就喜欢到处转,上次他只是望远镜看看,都看不上眼,现在他能不仔细看看?一看不露馅?他这人我知道,你给他看的他不看,就喜欢逮着哪里看哪里……”张力化喘了口气,“你能保证这里每处都没问题?……除了差错我们哪一个担待得起!”

    “是啊,张长官说得对,汤司令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刘司令出来打圆场。

    “再说了,我们做长官的难得亲临下面视察,也会给底下的士官兵留个印象,也算是慰问鼓舞士气吧。那个,王副官——”张力化对刘司令带来的副官叫道。

    “长官!”对方跑过来。

    “你去通知军需库,这两天给弟兄们加点餐,吃得好点!快去!”

    “是!”

    “力化,我看这帮大头兵要感谢你啊!”刘司令跟他开玩笑道。刘格非也是共产党的人,张力化是从方向明那里知道他的,两人私下打过照面,知道对方是“自己人”。这么一来,五个人的城防小组加上自己,张力化就控制了多数。

    “嗯,我也知道当兵的日子不好过,成天枪林弹雨里进出,今日不知明日事,说什么时候倒下就倒下。”张世希也是带兵的出身,当然知道下层士兵的疾苦,不禁为他们叫苦。

    “是啊!”张力化深有感触地说道,“以前我在20集团军,那里的老长官对下面好得很,打仗的时候都肯卖命,所以战绩颇丰……”

    张力化的一番话,把大家的思维带回了那个烽火弥漫的抗战时期,都在想:那时候多好啊!当时大家还穿着民二四式军服,但中国人枪口一致对外,敌我分明,老百姓看到我们总是兴高采烈,到哪里都能得到乡亲的帮助。现在呢,国军一溃千里,半壁江山沦陷,江河日下,风光不在,难道我们跟着总裁走错了吗?

    只有江潮阵阵,无语东流,大家都沉寂下来。

    想着想着,靴子来了。一个个从沉思中慢慢醒来,没有人说话,默默地把皮鞋脱下交给副官,套上长筒军靴。起身后,也默不作声,一个跟着一个走下去,一路走在长江大堤上。

    张力化算好自己的步间距,心中默数着,估算着脚下每段防御工事的长度,了解质地与构造。20军是以前川军杨森的部队,现在的军长是杨干才,别看他在国军中不起眼,可时值徐蚌会战新败,这样勉强能算得上乙种军的部队,已经是国防部能拿得出手的兵力了。若换作在一年以前,心存他图的地方部队即使是一个整军,如果想呆在首都旁边,那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可见国府兵力捉襟见肘的窘度。

    这段江防绝对够得上汤司令口中“惨不忍睹”四个字:工事修得像猪窝,平均二百多米也没一个钢筋水泥碉堡,战壕只有二尺半深……总之,跟固若金汤相反的那个词,用在20军的防线上那是再恰当不过了。

    “怎么搞的?”张世希眉头一皱,“这种工事,就是应付过了汤司令,也应付不了共军的机枪大炮……”

    自己也就少来了几次(实际上一次也没有来过),属下20军的防线不至于就这么个样子吧?

    “杨干才简直尸位素餐!”张司令火了。

    “哎,算了吧!”张力化“好心”劝道,“我看,还是先应付过汤总长的视察,以后再作打算不迟。”

    “怎么办?我都看不下去,汤总长怎么能看得下去?这回我要栽在芜湖了。”张世希没招了,想起汤司令军法极严,讲话都带哭腔了。

    “我在远征军接受的是美国人的训练。在他们的功课里面,挖战壕、修工事都是重点考核项目……”

    “等等等等,”张世希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你是说,你熟悉美国的工事标准?”

    “汤总长要求的工事标准,就是美国的工事标准。”

    张司令是高高在上的上层军官,新的军事标准从来不是他操心的事情,现在走投无路时,听到张军长的话,让他如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满怀希望地看着张力化:“请张军长给我想想办法好吗?”

    “不过,时间太紧张,修个耐看又耐用的恐怕有难度,要是光修个耐看的……”

    “那要多少时间?”张世希追问道。

    “突击一下,估计七八个小时就能完成,不过那需要不少人手啊。”

    “人有的是!去,把你们师长叫过来!”张世希扭头冲着20军的一个连副喊道,那人应了一声,飞也似地去找他长官了。

    不一会儿,肩膀上一颗星的胖子蹒跚地跑了过来:“不知长官们来我防区视察,职部怠慢……”

    “好意思说怠慢!你是怠慢了党国大业!看看你们这工事修的……”张世希扫了一眼面前这个胖子: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修整国防工事的钱,大约不少都被这小子吃进口袋里了。

    当下没时间对他究竟,直接问道:“像如此模样的工事,还有多少里啊?”

    “大、大概二三十里吧……”胖子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20里还是30里?”

    “30几里吧……”

    “到底30几里?”张世希急了。

    “三十五六里吧。”那家伙终于说出了真话。

    “力化老弟,你看……”张世希的希望全在他身上了。

    “这个……”张力化考虑了片刻,“把你们军属工兵团,还有你们师的工兵营给我调来!”

    “啊?!”

    “啊什么!说不定汤总长明天就要来视察了,过不了这关大家全掉脑袋!”

    “是、是……”师长赶紧往师部跑去。

    “力化老弟,这是在芜湖的地盘上,好歹也是你的辖区啊。”张世希是搞城防的,其实他知道,工事修不好跟张力化没关系,以前他已经在总司令前吃了亏,自己还嫉妒张力化,如果他能不计前嫌相助,那就是自己的救星了。

    张力化想的却是:芜湖城防正需要了了解,我可不能放过这个了解20军部署的机会。张司令,对不住了,看我给你来个……

    半小时后,各工兵部队陆陆续续来到了这段30多里的江边。张力化给工兵营长们开了个小会,拿出自己前面刚画的草图,就让他们自己去干了。

    张世希也没闲着,赶紧给他从仓库里调拨物资,在一个个出货单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力化在工地上忙了一阵,回头一看,张世希居然还给他拉来了美国产的塑胶炸药,说是要让工兵们埋在地下。张力化大惊失色!他可清楚这玩意的威力,美国教官示范过,只要一点点就能把整栋房子炸塌,要是解放军过江的时候碰上这东西,将会有多大伤亡呢?

    力化赶紧上前阻止:“我的张司令啊,知道你心急,可也别尽帮倒忙啊!”

    张世希听得一脸茫然。

    “噢哟,我的张司令,张长官!我是这里人能不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里江水早潮晚落,密封得再好的塑胶炸药还能埋在水里?碰到水就受潮不响了!岂不浪费?”

    “啊?这样啊……”

    “就算我们埋了,”张力化看了看周围的官兵,低声说,“这些川兵都是土包子,会不会用还是问题又不是我们中央军的,给了他们的话,说不定还被他们偷出去卖了,你看那个师长,肚子比我们哪个都圆……”

    “噢!”张世希点头称是。

    “再说,您也知道,我们这是临时修的工事,中看不中用,汤司令也不能刨土看看我们埋设了什么,何况以后还要推倒重来的,犯不着用这个。你想想,你把炸药一埋,以后谁敢来挖土方啊?”

    “哈,我差点好心办坏事了……”

    见张世希一步一拐地走了,肯定是太慌,又穿着长筒靴,不当心把脚给扭了,张力化偷偷笑了。

    “各位,还是先到师部去休息休息,反正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张力化好意地说道。

    见他这么替大家着想,一个个正要累了,也没怎么推辞,张世希还充满感激,随那个师长回江堤后面休息去了。

    于是,张力化成了江防阵地上的代理司令,下面的军官士兵全都听他调遣。

    “那个……团长!把原来的江防图拿来。”

    “是!”对方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张力化手中多了几张详细的沿江阵地图。他对照了原来图纸上的布局,拿着铅笔在自己手中的草图上添了几笔,对几个工兵营长说道:“现在,按照这上面赶工是来不及的了,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你们按这图上的这样……”

    张力化对着几个工兵营长指指点点,几个人不住地点头,下去指挥手下干活去了。他趁机在江边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还跑到碉堡里查看机枪配置,一看都是些轻机枪,心里有了数。

    “去,把炮营和工兵营长给我叫来,陪我去看看炮兵阵地。”

    “是!”一个大头兵领命而去。

    几分钟后,在两个营长的陪同下,张力化就走到了柳树林后一处隐蔽的炮兵阵地。

    “就这一个地方?”力化问道。

    “报告长官,小坡后面,左边半里路外,各有一个炮营,整个20军在江边的炮就这么多!”

    “嗯,不错,布置得很完备!”张力化不住地点头称赞。

    “是……”炮营营长得意地邀功道,“都是以前跟中央军干的时候打出来的……”营长一个不留神,把旧事抖了出来,赶紧收声。

    “我知道,你们川军以前和中央军有过阵仗,”张力化也不避讳,“你们川军装备差,看家的炮少,能躲就躲,能藏就藏,这么多年下来,怎么藏怎么躲,你们可比中央军在行多了。”

    “长官认为我们的炮位不错,是对我们最大的褒奖啊。”

    “是不错,你们搞得这么隐蔽,共军一定发现不了,只要他们过来,一定够他们喝一壶的。”嘴上是这么说着,心里头却在想:够你们喝一壶才是真的。

    “是,多谢长官!”

    “我以前在远征军里干过,学过修筑步炮工事,我来给你加加工,保管明天汤司令来了满意。到时候汤司令高兴了,你小子就要升团长了。”

    “是!多谢长官栽培!”炮营长激动得浑身不停抖动。

    “不过,你先把阵地图纸给我拿来,不对着图我没法修改。”

    “是,是……”那家伙二话不说,撒腿就往营部跑去。国民党的官兵,一听到升官发财,哪有落在后面的,赶紧给长官去拿布防图去了。

    张力化一人在30多里江防阵地上忙活了将近一个上午,这里看看,那里摸摸,问这个机枪保养得怎么样,问那个大炮擦了没有。

    不时他还发脾气:“什么,没有?要是给汤司令看见了,还不把我脑袋拧下来!老子的脑袋要是没了,你小子的也别想长在头上!愣着干什么?快去。”

    他就这样弄得兵不聊生,下面人都在骂:“这个长官硬是厉害,翻尸倒骨的搞啥子?简直是在折腾我们,也不让弟兄们歇会儿……”

    哪里知道,张力化在这边跑跑,那边转转的时候,早就把各个据点工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了。

    看着弄得差不多了,对了对自己画给几个工兵营长的草图,嗯,没有错。张力化转悠着,走到一颗大柳树后面,看看四周没有人盯着他,顺手把几张铅笔画的草图和几张法币混在一起,揣进了里面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力化老弟——”刚办完事,就听见有人在喊他。张力化一看,正是张世希在找他。

    张力化迎了上去,“司令找我?”

    “力化老弟,这里咋样了?”张司令急切地问。

    “啊,差不多了,大概还要四五个小时就行了。我亲自搞的布置,也跟几个工兵营长关照过,绝对没问题,汤司令来了,保准满意。”

    “哦,这就好,张组长真是厉害!”

    “哪里,张司令过奖了!”

    “这里没问题了?”张司令问道。

    “这里让他们搞下去就行了,知识,还有江心洲我们没看。”张力化提醒他。

    “这么晚了,就不要去了吧。”张世希叫苦道,“谢县长以县务繁忙为由,已经回去了,只剩我们三个了。”

    “啊?县长回去了?怕苦了吧?”

    “听这老小子的意思,好像跟你有仇似的,说你就会在汤司令面前邀功,不管弟兄们死活。他讲得很难听,我和刘司令已经说过他了,我们说你是忠于党国,忠于总裁,一心为国效力的。”张世希忿忿不平地说道。

    “哦,谢县长只想着他的县大队,哪有闲心管我们江防的事,随他去吧。”

    “嘿,我们在江边那么大动作,把20军军部的军官都惊动了,除了杨干才,都到师部来了。这群王八羔子,看我们查出猫腻来,一个劲向我请罪。”

    “管不了他们了,司令还是叮嘱他们把该擦的屁股擦了吧,我们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汤总长那关可不好过。”

    “我跟他们说了,你看江心洲还要去吗?”张世希问他的意思。

    “既然出来了,还是去一下吧,也许那边还要加加工……”力化话头一转,“不过驻防那里的,是我的老同学刘和平,这个人我知道,干事不会马虎的。顺利的话,我们晚上八点以前就能回来。”他低头看了看表。

    “嗯,如此甚好。去,通知码头,准备艘汽艇,我们要到江心洲视察江防。”张世希对着副官喊道。

    “是!”

    一个多小时后,张力化陪张世希等人来到了江心洲。接到电话,驻防指挥官刘和平亲自带队迎接。

    “敬礼!”岸边的卫兵持枪立正。

    和张世希、刘格非见过面后,刘和平放下了右手,眉头皱着,佯怒道:“好你个张长官,到芜湖那么久了,都没来看我!是不是升了官了,看不上兄弟了!”

    “噢哟,和平兄,”张力化道,“哪里敢在兄弟面前摆谱啊,实在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啊!”

    “真那么忙?”

    “不信,张司令和刘司令可以给我作证!”他赶紧搬救兵。

    “是啊,刘营长!力化到任后大小琐事被套牢了,实在没时间来看你这个老同学!这不,今天大家视察了一天的江防,这么累了还拖到这里来……等等,啊,张将军,你非要把我们拽到这里,原来是假公济私,来看你同学的啊?”

    张世希这么一说,气氛轻松了很多,大家一阵狂笑:“呵呵……呵呵”

    “来来来,我已经给诸位长官准备了中饭,江心洲小地,粗茶淡饭,也还精致。诸位长官请随我来!”刘和平走在前面引路。

    “且慢!”张力化打断了他,“刘兄啊,实话跟你说,我们在江上颠得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时实在是吃不下去,不如饭前先走走,开开胃,诸位长官的意思呢?”

    “嗯,然也!还是力化想得周到啊,刘营长,你就先带我们看看你的江防工事吧。”刘格非说。

    “是,诸位长官请随我来。”

    几人一圈转下来,已经是快下午一点钟了,大家也饿了,众人都想着快点开饭,却看见张力化带着副官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还时不时停下看看这看看那。

    “刘兄,你过来一下。”

    “咋的?”刘和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人也都靠了过来。

    “你的机枪阵地就这么摆的?”张力化指着后面高高的机枪工事问道。

    “不这么摆怎么摆?步兵操典里就是这么教的。”

    “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张力化指了指下面,“步兵操典说得没错,可是我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死板。”

    “我死板?要照你说你怎么摆?”刘营长反问道。

    “把探照灯打开!”张力化带着命令口吻说道。

    “去,按张长官说的,把灯打开!”

    “是。”卫兵领命而去。

    “唰唰——”几盏大功率探照灯亮了,把面前这块战地照得如同白昼。

    “刘兄,你的几块阵地都是这样?”

    “是啊。”对方不解地回答道。

    张力化心中有了数,“各位,你们看——”他的手顺着灯光指了一圈,“刘营长把步枪战壕放在一线,背后配置机枪,从一般战法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张力化踱了两步,继续说道:“这个布局的本意是,前方步兵开枪射击,后面制高点有机枪火力支援也兼督阵。可是历次战斗中不止一次地证明了,往往最先逃跑、最先被干掉的反而是后面的机枪,机枪没了,前面的步兵哪有心思继续作战,于是也就不战自溃了。”

    “你是说……”刘和平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没错!如果反其道而行,把速射机枪布置在一线,直接压制江上的船只,后面高地有射速慢但是射击精准的步枪火力支援,那会如何呢?”张力化没有说下去。

    “高,实在是高!”刘格非先拍起了张力化的马屁。

    “是啊,还是力化老弟有见识!”刘和平不住地点头。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走,大家先吃饭去吧。”

    “是啊是啊,大家也都饿了,先吃饭。”张世希说道,其实他未尝不是指挥行家,只是他自己饿了,张力化又帮了自己忙的,大家都支持他,碍着面子不好意思说。现在既然张力化开了口,他赶紧跟着嚷嚷。

    “各位长官先用吧,我先给弟兄们布置一下,随后就到。”

    张力化一边走一边笑:按我说的修改吧,解放军一顿炮,你们就全部报销了。不过刘和平是我同学,这么坑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动员他起义才好,多年朋友,他能不听我的?只是他为人耿直,不知道是否愿意走那一步,若真不跟我干,再放他到别的地方去就是。

    饭桌上觥筹交错,大家忙了一天,又累又饿,吃得不亦乐乎,刘格非和张世希喝了不少酒,但吃到一半,张世希还是想起一件事来:“王副官!”

    “到!”副官赶紧放下手中的鸡腿,起身立正道。

    “你随意,不必那么认真,今天难得几个长官那么高兴。”张世希说道,“待会记得以第七绥靖区、芜湖城防司令部的名义给驻防的海军发个电报,让他们调艘舰况好点的军舰,今天午夜前抵达芜湖码头,供汤总长视察坐乘。”

    “是!”

    “嗯,你继续吧……”

    副官又起劲地啃起了鸡腿。

    这天夜里,张力化没回司令部,当着大家面,说今天走出一身汗,要回家洗澡。

    张世希笑道:“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在家门口驻军好啊。”

    “芜湖是个好地方,张司令以后也把家小迁来吧。”

    他却对前途看得很灰暗:“我们可是劳碌命,还不知道会打到哪里去……”

    张力化才回到家中。一进门,妻子和父亲就过来问寒问暖,搞得他更加疲惫。

    “好了好了,你们让我静一静,我有正事要办!”公媳二人对视了一眼,知道他肯定有重要事,也不去打扰,都在堂屋带孩子望风,让他上楼去忙。

    张力化上楼看见方向明在灯下看书,他把今日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让方向明等他把情报弄出来,然后回到自己房间,插上了锁。

    他把今天视察时所见情况记录下来,还把简要图纸拿了出来:驻芜20军“江防阵地图”(草绘)、88军“繁昌江防阵地示意图”及敌江防部队番号、装备、作战能力、通讯信号及口令等重要情报一一对应,反复审视,还在一旁写上备注:川军第20军江防工事薄弱,没有隐蔽火力点和交通壕,无纵深防御,缺乏坚固据点堡垒……

    方向明等到鸡叫,终于拿到了情报,他也不睡觉了,乘天黑出了门。没几天,这些图文并茂的芜湖沿江兵力情报,就随着其它重要的情报送到了江北。

    头天晚上收听新华社的电台消息,张力化睡得很迟,天没亮,通讯员小查又送来了新的情报,躺下没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什么事啊?大清早的,今天晚点去上班……”

    “力化!”妻子在门外叫道,“司令部来人催你了,说南京国防部来电话,汤长官清早从南京出发,估计上午就要到芜湖,让你赶快去司令部。”

    “这个汤恩伯,说来就来了。”张力化赶紧把被子一掀跳下了床。

    司机直接把张力化放到太古码头。张力化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停在江边的安东号军舰。

    国民党海军安东号军舰原是日本老军舰,是横滨造船厂建造的内河炮舰安宅号(第11战队旗舰)改建的。日本投降后,该舰想从上海吴淞口溜回日本,结果被在吴淞外海封锁的美国军舰发现了,解押回上海,1945年9月17日才交由民国海军接收。

    张力化早得到了严时信提供的全部资料:全舰长222呎,宽32呎,吃水7.5呎,排水量725吨,主机功率1700匹马力,最高航速16节。主要武器装备:1门3吋主炮、1门40公厘机炮、4挺机枪……配置不错,才成为旗舰,直接划归第七绥靖区指挥,目前正率领二十余艘军舰部署在芜湖附近水域,昨晚子夜时分,才奉令停靠在太古码头。

    张力化走上前两步,张世希等人迎了上来。

    “张老弟,还好,幸亏有你帮忙,昨天一番动作,果然汤司令今天就来了,还指名要上次的安东军舰候调。”

    “还是多亏司令有先见之明啊,各方面一定准备好了吧?这次千万别搞什么列队欢迎了,上次汤长官已经……”张力化提醒道。

    “我知道,这回绝对没人犯傻!走,上船说吧。张将军一定要为在下多多周旋啊……”两人边走边说上了舰,其他几个长官也到了。

    “你们先谈,我昨天睡晚了,今早眼睛还没睁开,出去吹吹江风醒醒脑。”几人谈了一会,张力化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你啊,也悠着点,虽说久别胜新婚,也要注意点身子,晚上别太卖力了。”张世希这么一说,大家全笑起来。

    刘格非打圆场了:“党国和弟兄几个都需要你老弟啊!去吧去吧,别给吹出毛病来了。”

    “放心!”张力化关上了舱门。

    “去,把你们航海官给我叫来问话。”力化对一名水兵喊道。

    那人应了一声就跑步到前舱去了。过了一会儿,严时信从一扇舱门里出来,关门的时候转身看了看,确认后面没人,他才来到张力化旁边,从上衣口袋拿出包烟:“长官抽烟。”

    “嗯,谢谢!”张力化接过来,又插进严时信的口袋里,“我不抽。”

    “不知张长官登舰,有何指示?”说道后面那句话,他的声音明显压低了很多。

    张力化假装看着沿江的风景,实责是观察左右情况,他也压低了声音,“他们多日没接到你的消息了……”

    “这几天已经严禁上岸……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有意将军舰集结管理,以防起义事件产生连锁反应。”

    “海防第二舰队司令林遵什么态度?”

    “他也建议‘舰艇集中、机动出击’。”

    “具体怎么布置的?”

    “长江口至江西湖口的长江防务划分为5个江防区,每个江防区的指挥官都由该区陆地驻军最高军职者出任,相应在各区配属军舰和炮艇若干,资深舰长担任副指挥官和所在防区的海军负责人……”

    “防守很严密呀。”张力化忧心忡忡。

    严时信安慰他:“不过你放心,林司令倾向共产党。舰长唐涌根也是共产党的同情者,很有希望争取过来。”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身体是不是不好?”

    “多年打仗,哪个人都有点小伤小病的。”

    “既然他的态度不明朗,就让他把权交给你。”

    “行吗?”

    “我等会对汤恩伯说,舰长一走,你就掌握了全权指挥权,调度整个舰队也就容易多了。”

    “姓汤的跑来是压阵的吧?”

    “嗯,你要记住,对上面调舰命令要拖,无论如何不能向长江北岸的解放军船只开炮……你要和南京灵活周旋,尽量避免海军直接介入,保持中立,等待起义!”

    说完,张力化转身走了,进了舱。

    半上午,汤恩伯和警备司令部的都来了,都登上了安东军舰。

    “立正!”第七绥靖区大小众官员沿着甲板上列队欢迎。

    “开船!”汤司令不看他们,登舰后只发了这么一句话。

    随后,安东舰拔锚启航,沿江开去。在舰上用过了午餐,汤恩伯一行来到了舰桥,照旧拿着望远镜观察长江两岸的敌我两军阵地。

    “张力化!”汤恩伯叫道。

    “到!听汤总长吩咐。”张力化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正有事要向总司令禀报。”

    “什么事?”

    “我在视察中发现,此军舰的舰长精神萎靡不振,一问才知是身体欠佳。难得他忠心耿耿、带病工作,但战斗一旦发生,指挥官的身体可是战斗力的拖累呀。”

    “有接替的人吗?”

    “这里的航海官严时信干练有为……”

    没等他说完,汤恩伯马上传令:“让唐舰长休息,严时信接替,暂时指挥管理权利。”

    “汤总司令一贯雷厉风行。”张力化不失时机地拍马。

    “你把芜湖市政民防搞得有声色嘛,连在奉化老家的蒋总裁都夸奖你是党国干臣啊!”汤恩伯也高兴了。

    “全赖总裁信任,汤总长栽培,不然哪有我张力化今天啊!”张力化感激涕零状。

    “呵呵,你也别自谦,总裁对他面前的众文武官员说:‘这个张力化到有些本事。党国人才济济,以前你们怎么没发现啊?就知道伸手要钱,像张力化这样的栋梁之材,就是被你们这帮废物给埋没了!’说得下面是鸦雀无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汤恩伯这么一讲,在其他人的眼里,张力化现在是蒋总裁挂在嘴边的干才了,是汤总司令手下的红人了,可了不得啊。这话,迟早要在第七绥靖区传开的。

    “汤总长过奖了!”

    “跟我说说,你在芜湖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啊?”汤恩伯问道。

    于是,张力化把来芜期间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向汤恩伯一一汇报。当然,他也半假公济私地把唐玉昆给“举报”了一番,说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带着特务无中生有,四处捣乱,搞得芜湖万物凋敝、民不聊生,经常有官员、百姓跑到他里告唐玉昆手下人的状。

    谁对监视自己的特务都没有好感,对唐玉昆自然也没有好话了,纷纷落井下石,在历数唐“罪状”的同时,还把张力化恭维了一番,说张力化来到任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把芜湖搞得颇有生气。总之,唐玉昆和张力化两人就是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天上的月亮,一个是地上的老鼠。

    汤恩伯听完后,生气地啐道:“哼!这个唐玉昆!就他这样,怎么能混个局长当的?他们军统也是江河日下咯,看来毛局长的手腕还是比不过戴雨农!哎!可惜此人英年早逝,要是他在的话,我们的谍报工作也不会搞不过共产党。”

    船开到裕溪口对岸,汤恩伯又站了起来,既然舰长唐涌根要养病去,于是就叫来了两个人,要他们交代工作,后又对航海官严时信布置:“你看,那裕溪河直通长江,很适合作武装强渡的攻击出发地。要是我们把安东军舰炸沉在河口,能不能把裕溪河封住?如果把河口堵死了,就能给江北的共军来一个水淹七军了!”

    汤司令打着他的如意算盘。张力化回头看了看严时信,他立时会意。

    “这个……报告长官!”严时信面露难色道,“现在是早春,枯水期,上游的江水还没发作,巢湖水位也不高,沉船堵口作用不大,还会影响到江防舰队的战力,如果一定要沉,至少也要等到汛期来了再行不迟。沉条船难度不大,不过……”

    “讲!”

    “不过我军在江北也有阵地,离江边又近,真要是把裕溪河给堵上了,恐怕最先受创的是我军……”严时信平时小心翼翼的,但现在代理了军舰的指挥权,又站在了共产党的立场上,有了主心骨,于是敢于讲话了。

    “……此事再议……”汤恩伯一想也有道理,一时语塞。

    军舰往上游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后,再掉头折返回来。汤司令拿着望远镜,不住地点头。众人纷纷拿起手中的望远镜,对着岸边看去,到了杨毛梗一段,小舰艇把他们送上岸,总司令走了一截路,看后也很满意:“嗯,这一段的江防工事还是修得不错的!”

    张世希感激地望了望张力化,张力化会意,点了点头。

    芜湖县长做东,请汤司令在耿福兴吃中饭。他先致了欢迎辞,大家纷纷敬酒。汤总司令也放下架子,一一回应。酒过三巡,他站了起来:“诸位的盛情款待,在下领了。但是,兄弟今天主要是来视察江防工作的,芜湖是京城的门户,正因为非常之重要,所以才派最得力的张力化就任城防五人小组组长。从今天上午的巡视看来,芜湖江防这么快就改变面貌,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诸位是大力支持他的,你们是精诚团结的,你们对付共军的准备是充足的,在下是满意的,向大家表示感谢!”

    他的这一番话,使大家放下心来,得到表扬,更加高兴,张世希腰板挺得笔直,因为对江防的肯定,就是对他的战备肯定,表扬张力化什么?他是隔帽子亲嘴,差一大截哩。于是他把张力化对他的“帮助”忘记了,得意忘形,站起来举杯:“总司令百忙之中专程视察芜湖,是对我们的最大关怀,最大鼓舞,最大支持!我们一定再接再厉,把各项工作做得更出色!”

    张世希打仗有一手,但处人处事欠缺一点,他没想到,他把“我们”挂在嘴上,让在座的人不舒服:凭什么你一个外来户能当代表?不是张力化上次为你出点子擦屁股,你那猫盖屎坑的工事经受得住检查?

    他手下人上次组织欢迎耽误了视察,害自己又来一趟,汤司令想起就不痛快,对他这样急于表态又生疑心了,本当回转的,暂时别忙,于是应酬似地坐下喝了半杯,悠然地说:“长江是我们的生命线,江防是关系我们党国命运之大事,总裁也仰仗我们。但是上午我们只是隔水观花,不甚清晰。常言说得好,远看是虚,近看是实,为确保万无一失,饭后大家不辞辛苦,再到现场走一趟。”

    话一落音,座位上的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各有顾忌,都被打在七寸的蛇一样软了身子。张世希的脸色陡变:“这……”

    “这什么?是不是都是表面工作?”汤总司令周正的面孔突然狰狞起来。

    “不是不是,”张力化立即表态,“张司令的工事固若金汤,当然更希望汤总检验指导。”

    由于是张力化具体帮助修改整顿的,他的话让张司令放心了:“卑职只是担心沿江路难走,总司令劳累。”

    “谁不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为党国安危自当万难不辞,路难走怕什么?”

    力化赶紧拍马屁:“总长不辞辛苦,率先垂范,给我们一个学习的好机会呀。”

    汤司令不露声色,只问:“张司令带我们看哪一段啊?”

    汤恩伯一定要看,就让他视察张力化整改过的那段吧,张世希说:“芜湖是南京的门户,长江在这里是南北流向的,它的最北边离京城最近,邻居早为我们守卫好了。我们芜湖是首都西大门,下午就看澛港一带吧。”

    谢汝昌一惊,手中的筷子松了,一只掉到地上,刘格非为他捡起,叫堂倌拿干净的来。

    县长站起来:“我自己去拿吧,到厨房看看刀鱼好了没有,他们油炸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

    说着他走出包厢,见自己亲信王营长正有事靠汇报,送他到楼梯口耳语几句,见他轻轻下楼了,这才走进厨房。油炸刀鱼刚出锅,就将筷子与盘子一起拿到桌子上了。

    几个长官因总司令要亲临现场,一个个六神无主,桌面上立即沉闷下来。县长亲自端来时鲜,大家借题发挥:“这可是长江第一鲜。”

    “总司令来得巧,我们今年也才第一回吃哩。”

    几个人都为总司令及亲信布菜,汤恩伯一尝,觉得芜湖的鲚刀鱼实在是妙不可言,一块块油炸的鱼段沾了姜米醋又酥又香,他左一块右一块,几乎一人享受了半盘。

    满桌油腻,张力化没有胃口,惹得县长不高兴:“这是本地最有特色的百年老店,张将军你是地主,不喝酒也罢,菜也要多吃点啊,吃饱喝足,才好陪同汤总司令视察沿江阵地的。”

    “实在抱歉,总司令与诸位原谅点,在下的胆石症犯了,油腻更增加病情。”张力化为难地说。

    刘格非看看他,脸色的确不好看,于是说:“张组长的脸黄得跟草纸一样,有黄疸吧?”

    “是的。”张力化承认,“最近常有恶心、腹胀和食欲下降的现象。”

    县长说:“那得休息一下,陪同视察就让我们来吧。”

    “那可不行。视察组长怎么能不陪同总司令视察?”张世希知道,那段江堤是张力化帮助他掩盖的,他要不到场,阵地穿帮了谁来收场?

    张力化连忙解释:“吃多吃少,其实跟视察没关系。江防是在下与张司令共同修建的,只须我与他去就行了。总司令您说呢?”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最后上来的虾籽面也很有特色,南京可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汤司令不愿意与大家多交谈,更不希望才上任不久的手下装怂,于是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就让他们两个带队吧。上午已经辛苦大家,你们就不必去了。只要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在于陪我走一趟——出发!”

    他把筷子一放,站起身来,其余人不论吃好没吃好的,也都跟他站起来。张力化这才放了心,他跟在总司令后面下楼,张世希跟在他的后面。下楼后他滞后一步,看见县长与刘副司令并排走在最后,拦住他们,微微一笑:“你们留步吧,会帐可是你们的事啊。”

    那两人面面相觑,心里打鼓:这张力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诱敌深入呢?眼看着他进入第一辆车里,两人还一筹莫展,后面是张司令的车,再后面一长排吉普车,都等着先行官发动。

    就在这时,小巷里冲出来个年轻女人,跑到大街上来,放开声音喊起来:“力化——力化——父亲他,他不行了……”

    大家一看,是张将军的夫人钟淑鲜,谢县长暗暗高兴:幸亏派人给他家送信及时,家里来人阻止就顺理成章了。

    刘格非不知县长往张家送信的事,见张夫人亲自来报丧,泪痕满面,顾不得张家老人生死存亡,先为张力化放下心来:这下,他不去澛港,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

    张世希冷眼相看,有点幸灾乐祸:你小子一来就唱高调,现在,家事国事同时摆在你面前,当着上司的面,看你如何处置!

    汤恩伯不高兴了,芜湖视察怎么总是不顺?上次半路折回,这次上午只是点水一般看了一番,正说下午实地考察,怎么一城之主家中又有事?是不是芜湖工事没修好,他们有意为我视察制造障碍?他才没时间管一个下属家人的死活哩,没好气地说:“怪不得,从古到今,官员都要实行回避制度,家门口就职就是不好,婆婆妈妈的事情太多!”

    其实,对今天下午将要发生的事情,张力化知道得一清二楚。黎明前小查送信来,说前总已经收到芜湖江防情报,觉得很有价值,今天下午,将要对澛港一带沿江地区进行火力侦察。方向明立即与张力化研究,要想办法把张世希支到那里去,如果他与阵地同归于尽,第七绥靖区就群龙无首了。

    没想到今天汤恩伯要来,更没想到他们要一起去那里视察,张力化喜不自禁:灭贼灭王,一箭双雕,还有一大帮南京来的军官陪葬,何乐不为?即使自己牺牲了,换了国民党军事干将的性命,也是合算的事!现在突然看见妻子出现,很不高兴,可不能因此打断了行程啊。

    她也知道今天有危险?没有告诉她呀,居然还以父亲将亡作借口,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不想想“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重大价值?因此没有下车,只是伸头喝斥她:“父亲身体一贯不好,也不至于就如你说的那样严重吧?生病找医生,我回去能起什么作用?”

    钟淑鲜本是贤惠女人,从来不主动过问丈夫的事,早上还是她叫丈夫起床的。直到县长的亲信到家中,报告张家,说力化马上去澛港一带视察了,她想那也是他的正常工作,毫不介意。

    公公却突然变了脸色:“他怎么能去澛港?那不是送死吗?”

    “有危险?”钟淑鲜这才急了,就要上楼去找方向明。张台望说方向明黎明前就到当涂去了,一时间自己没了主意,心里一急,口吐鲜血,腿软得站不住了。王营长见此情况,知道事关重大,忙把张台望扶到床上躺着,再虚张声势地对钟淑鲜说:“老爷子有生命危险,张将军也有生命危险,你快去叫他回来,这里我来照顾。”

    张力化如此态度对她,这还是头一回,家中已经躺倒一个,丈夫再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日子怎么过啊。想到这里,钟淑鲜更加悲痛,扑到他的车头上呺啕大哭:“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不回去谁来管啊?”

    县长以为张力化不知内情,心想他怎么这样一个人?听到自己父亲病危也不回去看看,太不孝顺了吧?上前一步劝道:“张将军,虽说党国宗旨忠勇为爱国之本,但也讲孝顺为齐家之本啊。父亲病危,总司令也会准假的是不是?”

    县长的话,前几辆车里的人都听见了,张世希还希望张力化给他圆场的,怎么放走他?伸头出来说:“有人生病,赶快找医生啊,儿子回去也是没用的。”说完他就叫副官送些钱给钟淑鲜。

    钟淑鲜哪里肯接,依然哭着,张力化心疼,妻子从来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为我的安危如此痛苦,鼻子也酸了。他不相信父亲如何,因为早上出门还好好的,父亲还让他陪汤恩伯时小心谨慎,别被南京要员抓住把柄。大约,也是担心我遭遇危险才让妻子出面的吧?他们那里知道我的决心?我一人之命换他们一批人命,怎么不值得?

    汤总发话了:“非常时期,国事第一,早知你有这么多事,张力化,我真不该派你到芜湖来!”

    “卑职从来以国家大事为重。何况就在芜湖郊区视察,几个小时就回来,你不要耽误我们工作!”

    张力化担心汤恩伯起疑心了,下车把妻子拉开,再对谢汝昌说:“拜托县长,派人到在下家中照顾一下吧。我们开车!”

    女人被他生硬地拉到一旁,也不敢再阻拦,心都碎了,只得无助地望着他的车发动,后面的鱼贯跟随,车队绝尘而去。

    就因为耽误那阵工夫,他们迟到了。一行人刚下车,刚走到江防阵地看过一小段,正点头称赞,突然传来三声炮响,脚下土地一震接着一震。汤总司令厉声问张世希:“你又给我搞什么欢迎仪式?”

    “没,没……”他还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只听炮声隆隆响成一片,只见江面上掀起冲天巨浪,他的阵地上遍地开花了:烟雾弥漫、尘土飞扬,火药味、草木的烧焦味、还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双手抱头大叫一声:“我的工事……”

    “长官,大事不好——”几个官兵跑来。

    “共军大炮来了!”

    “总司令快撤退!”随从们跟着喊叫。

    “这里危险,还是离开吧。”张世希用望远镜看了一下,炮弹接二连三从对江发来,他诚惶诚恐地催促,“炮轰有序且猛烈,看来是有计划有目标的全线攻击。”

    张力化不动声色地说:“不要虚张声势,汤司令还怕这些毛毛雨?”

    下属这么一讲,汤司令冷静下来,目前的位置还不是射击中心,要保持大将风度,沉着地取出望远镜看:“怕什么?日本人的装备我们都不曾含糊过,还怕这些土八路的土炮?”

    “这些炮弹没长眼睛,而且杀伤力不小。”他的随从小心地提醒。

    “不,它们长了眼睛,知道张司令的这段堤防特别坚固。”

    听张力化的话,张世希一时不明白,他这是在汤总长面前为我邀功请赏?还是揭我老底说我其它阵地都不行呢?

    还没想出应对的话来,汤司令点头道:“共军一贯狡猾节俭,他们的炮弹可不是随便浪费的。这说明,这里的工事值得他们攻击,张司令,兄弟要表扬你!”

    张世希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那里那里……”

    张力化在一边说:“问题是,这些炮弹是谁给它们按上眼睛的……”

    “娘……”汤恩伯也想学蒋介石那样来个浙式骂人,但很快又收回了后半句,对着张力化发脾气,“你是吃干饭的吗?赶快给我查查。”

    “我想,那天张司令大队人马加固工事被对方发现了……”

    这个该死的张力化,那把壶不开他提那把,一不小心就被他算计了,赶紧得把指挥部迁移出芜湖去,这里由杨干才应付就行了。

    这边一行人议论纷纷,那边的炮弹射击越来越猛烈,而且步步向他们逼近。原以为对方只是火力侦察,放几发炮弹就烟消云散,看这架式没完没了,硬绷着的人也绷不住了,可总司令不发话谁也不敢走。

    张世希心中无比惨痛:完了完了,在芜湖的防御工事遭遇到破坏性的袭击了,杨干才恐怕要一蹶不振……

    汤司令也不能在部将面前装熊,还是他副官提了个傻问题解了大家的围:“总长,这么猛烈的炮火,是不是敌人要渡江了?”

    “胡说八道,目前两党正在谈判,我们答应20日给他们答复,他们怎能抢先行动?”汤司令总算找到了发泄口。

    “渡江是不会选择在白天的,我们是否再进入看看虚实?”张力化巴不得炮火来得更猛烈点,总想着与他们同归于尽,他真后悔来迟了,如果深入了阵地,这些人目前正在哭爹喊娘了。

    “看什么?要看你们芜湖,看有什么人出卖了这片阵地,要看今天晚上他们将有什么动静,还不赶快行动?我要立即向总裁汇报去。”说着,汤司令把大氅一撩,转身急走,钻进车里,命令司机回南京。

    张世希也松了口气,看张力化挨训心里很痛快,看他的脸上竟然写满了遗憾,他看不懂,却对他充满了感激。不仅被他的糊弄手段手段高明折服,而且几乎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突然心里一动,如果不是他父亲重病耽误,大家进入阵地了,那可真是不死也脱层皮的。想到这里,他不无关切地说:“快回家看看令尊吧……”

    回到家里,才知道妻子不是假装欺骗他的,父亲还真为他急得吐血,自己在一家人的心目中真是重要啊。但,既然没有性命之虞,也犯人不着耽误他的时间呀。

    方向明回来批评了他,说他是个人英雄主义,无组织无纪律,缺乏大局意识,与敌人同归于尽虽然勇敢,但那是匹夫之勇。

    “但以我一人之命,换国民党一批高官性命,不还是值得的吗?马上就能让京沪杭一带群龙无首了。”

    方向明耐心地劝说他:“即使死了汤恩伯,还会来张恩伯,死了张世希,还会有张世干……但你死了,目前还真没有人能替代你的作用,保护好你自己,就是为革命保存重要的力量。眼看渡江战役就要开始了,你发挥更大作用的时刻也要到来了,千万不要前功尽弃啊。”

    他这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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