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中将-保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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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时信担心汤恩伯心血来潮,如果真下命令沉没军舰,将给解放军渡江带来多大的危害啊。他很快去找林遵汇报了这一情况,也想探探海防第二舰队司令的意思。

    林遵一听变了脸:“你把他原话告诉我!”

    “汤总司令说:‘要是我们把安东舰炸沉在裕溪河口,能不能把裕溪河封住?把河口堵死,给江北的共军来一个水淹七军!’”

    “他真是这么说的?”

    “因为事关重大,卑职记得一字不差。”

    “岂有此理!”林遵一拍桌子,桌上的一张报纸飞了下来,他怒气冲天,踏在《中央日报》上走过,《我军又告大捷》的标题面目全非。他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报纸被他几次践踏,已经残破不全了。对于这个出身于海军世家的军官,一向是以舰队为家、以军舰为生命的,要沉他的船,比割他肉都难受,他怎能不生气?

    他想到他的父亲林朝曦,为盼望海防强大真是呕心沥血呀。当年知道太后把建设海军的银子拿去造了颐和园,在家里捶胸顿足大哭一场,给全家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林遵自幼向往军舰和大海,中学毕业后报考的是烟台海军学校,毕业后在舰艇上干了两年鱼雷手,接着考入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抗战前夕才毕业回国。抗战爆发后担任海军长江第五游击布雷大队大队长,在皖南江河地区与新四军协同作战,重创了日本军舰。抗日战争胜利,林遵又代表中国人民率舰队到南海,摧毁了南沙、西沙群岛岛上所有的日军标志,正式举行了接收仪式,向全世界宣告中国政府对南沙、西沙群岛恢复行使主权。

    1948年1月,林遵被任命为国民党海军海防第二舰队司令,亲自率领20多艘军舰和50多艘炮艇,游弋在江阴到安庆500多公里的长江江面上。拥有这么多军舰,占用如此大水域,是一个海军军官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心情异常沉重,这不是打日本人那阵,战争的目的是保家卫国,现在是同室操戈、手足残杀呀。

    1948年秋天,镇江一片萧瑟,站在办公高楼上,望着自己的舰队东奔西跑,疲于奔命,他心里疼痛,多希望国内安定、自己的军舰全部集中到南海去,每天警惕外来侵略军那才是正经事。

    去年年底,在他思想最彷徨的时候,一天副官来报,《海军月刊》社社长来采访,要求拜会林遵将军。

    “采访?又没打沉日本军舰,采访什么?”林遵摇头,“不见。”

    但他把副官递来的名片一看,《海军月刊》社社长,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新闻处上校专员,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笑了,赶紧迎出去,原来是他的老同学郭寿生来了。

    他们都是烟台海校的同学,两人在学校里亲如兄弟,但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位同学加兄弟早已经与共产党联系上了,而且,受中共中央社会部负责京沪杭地区情报工作处的委派,专门来策反的。

    在第二舰队司令部,两人畅叙了学生时代的友情,说到现状,同时发泄情绪,从当前政治、军事形势到个人前途,郭寿生都听出了林遵强烈的不满与悲观,于是问他对当局的看法。他直率地说:“只要不发表到你的杂志上,我就说实话。”

    “我们兄弟掏心窝的话,怎么能公开发表呢?”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在下对国民党政府腐败深恶痛绝、对国民党挑起的内战深为不满、对国民党的前途深感失望。”

    郭寿生推心置腹地说:“既然如此,你是个聪明人,岂能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用共产党的话来说,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林遵惊异地望着老同学:“老兄,你竟然把共产党的顺口溜倒背如流啊。”

    “老弟,你别看不起共产党啊,他们可是泥腿子趟出了康庄大道,而今路是越走越宽广了。”

    林遵着急了:“你领会错了,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共产党、新四军里能人多啊,我们抗战时期一起并肩作战的,他们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说实在话,他们才是中国的希望。”

    郭寿生微笑了:“既然如此,林将军不朝着希望走,难道还要在在绝望的深谷里陷落吗?”

    “你说对了,我目前的处境就是陷在深谷中。”

    “那就赶快拔身出来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呵呵。”

    “但是,希望之门不是对每个人都敞开的,老兄有路吗?”

    郭寿生看看他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着的,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愚兄就是来转告中共方面对你的期望的。”

    林遵把后面一句掂量了一下,心里暖暖的,却不放心地打开门,看看四周无人,又从里面锁上,这才说:“在下是很信任老哥的,既然托你带信,他们想必也信任在下,需要我做点什么,直接讲吧。”

    “希望你能够作出正确的选择。”

    林遵直视力着郭寿生的眼睛:“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了,我的选择就是跟着共产党走,只要他们需要,我马上率部起义。”

    “不是马上,是等待合适的时机。”郭寿生真诚地对他说,“你是第二舰队的司令,如果能多动员些军舰起义,不是对革命的贡献更大么?”

    林遵接受了郭寿生的规劝,送走他后,开始在同乡、同学中物色起义骨干,团结了一批不愿再打内战的爱国舰长、艇长。

    就在他积极筹备起义的时候,1949年2月25日,重庆号巡洋舰宣布起义,林遵高兴极了,正想趁机动手,没想到,国民党采取了最严酷的措施,在上海吴淞口炸沉了重庆号。这艘军舰,可是国民党海军中最大的一艘了,林司令又气又疼。这一做法,一时间震慑了一些立场不稳的军舰领导,却更坚定了林遵的决心。他心急如焚,努力联系三野,终于,上海地下党派人找到了他,传达了中共中央的指示,要求他按兵不动,稳住局势,等到解放大军渡江时再调转炮口,这样起义,就能得到第三野战军的配合与接应。

    林遵沉下心来,焦急地等待着渡江的消息。严时信找他了,听说汤恩伯想沉没军舰堵裕溪河,他脸色都变了,那可真是毒辣透顶的计谋,安东舰是指挥舰,装备也是不错,如果被炸,不仅对自己舰队是惨重的损失,对解放军渡江要造成更多的障碍,无数百姓也要生灵涂炭了。

    他急忙问:“你怎么回答的?”

    严时信把当时对汤恩伯的说的话重复了一次,林遵问:“他怎么说?”

    “他当时没说什么。但是,保不准开春涨潮时到来,他再实施沉船计划,那时候可就……”

    “嗨,解放军怎么还不渡江啊?”林遵焦急地在地上转圈子,最后停下来说,“你尽快把这情况向共产党方面报告,另外把你们军舰……”

    “报告司令!”副官进来,手持一张纸,“海军总司令急电!”

    林遵接过一看,是桂永清发的电令,要林遵率舰队主力增援芜湖。他高兴地一抖电报:“解放军开始攻击芜湖了,渡江战役就要开始了!”

    “啊?昨天上午,我的军舰还在送老汤,怎么不知道?”

    “炮击是昨天下午开始的,昨天夜里停止的,蒋介石吓坏了,要我们立即加强芜湖的防务力量。你的军舰呢?”

    “刚刚开到镇江来。”

    林遵还没来得及下令,电话响起,他一听,是桂永清的:“林将军吗?电报接到没有?”

    “是,接到。”

    “你赶快调动军舰到芜湖,增援那里的陆军,他们遭遇到共军严厉的炮火攻击,看来,他们是想把芜湖作为渡江战役的突破口了,我们要赶快增援!”

    “桂司令,我们直接赶到他们炮火下太危险,不保存实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保住江南半壁江山是我们当务之急。”桂司令说,“昨晚对方已停止了炮击,看来不日就要渡江了,你们的任务,就是要从长江上给我拦截住渡江的共军,加强对长江沿线的防务。”

    听对方挂断了电话,林遵才对严时信一挥手:“走,到芜湖。”

    第七绥靖区司令张世希得到汤司令的电话,说海军第二舰队司令亲自率舰队来驻守芜湖,如吃了颗定心丸,亲自到江边迎接。林遵并不下船,只派人将他接上军舰。

    见到他,张世希抱拳作揖,深深一揖:“林司令,总算把您给盼来了,求老兄拉小弟一把呀。”

    林遵回了一个军礼:“张司令言重了,有用着在下的地方吩咐就是。”

    “林司令,昨天芜湖江防损失一半主力,加上共军不断派部队过江骚扰,他们再要渡江,没有军舰根本抵挡不住啊,在下全仰仗你了!”

    “阻止共军过江,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在下一定尽力配合,请张司令放心。”林遵打着官腔。

    “那就好那就好!”张司令连连点头,“只要贵军能加强沿江的巡逻,共军一露头就把他们打回去,他们是绝对不能过江来的。”

    “是的是的,这正是我们的主张。”林遵满口应承。

    “在下已经略备薄酒,给林司令接风,请一同上岸好吗?”

    “不不不,共军渡江在即,在下还要布置任务,张司令请便。”

    林遵下了逐客令。待他一走,立即发令通知各舰:“进入芜湖江域的军舰注意:为保存实力,伺机行动,所有军舰只许在共军炮火射程外的安全地带游弋,如果发现共军渡江,一定要事先报告,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炮!”

    命令下达后,他又再次派欧阳晋去上海,向上海地下党代表林亨元汇报起义工作准备就绪,问解放军什么时候渡江?

    林亨元告诉欧阳晋:“别急,国共谈判约定4月20日双方签字,只要没最后破裂,我们就要等待。但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了,你们一方面掌握好部队,一方面继续动员更多的军舰投诚。”

    欧阳晋问:“到时候怎么联系呢?”

    “以白色信号灯闪三闪为联络信号。到时候,你们起义的舰艇马上行动,配合解放军渡江先头部队,占领码头与沿岸交通要道,而且切断敌人的退路。”

    “好的,我马上回去向林司令报告。”

    这是一次扩大的地下工作会议,到会的人员济济一堂。

    方向明通报了总前委上月底制定的《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告诉大家,解放军要将第二、第三野战军组成东、中、西三个突击集团,采取宽正面、有重点的多路突击战法,首先歼灭沿江防御之敌,然后向南发展,夺取南京、上海、杭州等城市,一举摧毁国民党统治的政治经济中心。

    大家群情振奋,纷纷叫好,都问什么时候开始渡江战役,恨不得明天解放军就能渡江。

    石原皋笑着安慰大家:“别着急,水上打仗可比陆地打仗不同。陆战,什么时候打和怎样打,指挥员根据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决定策略,只要消灭敌人就行了。渡江战役非同一般,不仅要看前线的准备,还要看气象水文条件。”

    “我们都是芜湖人还不了解情况?现在的天气是最适合渡江,不冷不热的,等江水一涨就麻烦了……”

    “可是,我们还要等待国共两党谈判结果。”方向明说。

    朱子帆资格老地位高,对大家说:“与国民党谈和平?那无异于与虎谋皮,根本是谈不拢的。要打趁早打!”

    “我们有充足的力量,我们也有充足的理由,完全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消灭他们,”石原皋委婉地说,“但是,为了迅速结束战争,实现真正的和平,减少人民的痛苦,共产党还是愿意和国民党和平谈判。”

    方向明接着说:“石原皋说得很对,总而言之,解放军今年是一定要向长江以南进军的。我们都要做两手准备:和平谈判成功了,我军就用和平的方式渡江,和平谈判不成功,我们就以战斗的方式渡江。”

    朱子帆沉思了一会说:“要从发展建设江南的目的出发,渡江当然以和平的方式为最好,但千万别对国民党的和谈抱太大的希望,还是立足以战斗解决问题的好。”

    县长听到这里才说话:“即使用战斗方式谋求芜湖的和平解放,也要尽量降低战争的破坏程度,尽量减少战争对城市的直接破坏。”

    “赶快成立护厂队、护校队是大事。”洪少侠说。

    “为减少蒋军流散为匪的祸害,我们还要尽量不使敌军流散,力争聚歼敌人……”

    石原皋打断了方向明的话:“这点,地下党组织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国民党为我们做到了。”

    见大家都露出不解的神情,他所有的情况都来自张力化收集的材料,十分详细,于是继续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看,国民党在芜湖的布军十分集中,驻军都受第七绥靖区司令张世希指挥。蒋介石还派了东南军政长官部——实际就是保密局干将来芜湖,负责在沿江布水雷、地雷、漂浮雷等,江面还有海军第二舰队的军舰炮艇担务巡弋警戒任务。”

    “芜湖反动武装的军力不弱啊,从这里突破可不容易。”

    方向明看出有人担心,于是说:“国民党把二十军摆在江防第一线,蒋介石和汤恩伯认为这是攻不破的防线。其实,就在前几天,澛港一带就被我解放军的炮击了,那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啊,把他们的防御阵地打了个稀巴烂!”

    在场人听了鼓掌起来,纷纷议论:“炮弹没长眼睛,怎么打这么准确?谁提供的情报?”

    “这个就别说了。”石原皋说,“他们自己认为攻无不破,其实,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比如说,我们谢县长就是芜湖城防五人小组成员之一,还兼着军事法庭庭长。他们的国大代表朱子帆不也在为共产党工作吗?还有其他的同志战斗在第二战线……”

    方向明打断了石原皋的话:“还有我们的地下党组织哩,他们长期在敌人眼皮底下坚持活动。熊兆仁、杨明、胡明领导的三支游击队已经坚持三年游击战争了,先后建立了沿江工委、苏浙皖工委、皖浙赣工委及四个县委,在国民党统治区不断袭击敌人,收集情报,掌握敌人动态,都有力地支援了解放战争。”

    石原皋补充道:“我们国区部芜湖工作组工作也不错啊,策反工作已经开始,有的初见成效,目前,芜湖守敌已经如惊弓之鸟,瓮中之鳖了。”

    听到这里,大家相视而笑,都为自己艰苦奋斗终于有了结果感到欣慰。

    “好戏还在后面。”方向明现在才把主题说出来,“由谭震林指挥的三野七兵团、九兵团七个军共30万人,组成中路作战集团,将在芜湖对江裕溪口至姚沟及枞阳镇进行渡江。以25、27两军组成渡江第一梯队,集结在大套沟至芜湖江北沿线,以30军置裕溪口正西,33军作为兵团预备队,正组织炮群,准备掩护大军渡江……”

    “要渡江了?”

    “终于盼望到了这一天,芜湖就要解放了!”

    “天要亮了……”

    到会人员纷纷鼓掌。

    “大家汇报一下,我们用什么迎接渡江吧?”方向明建议。

    有人汇报了当涂沿江驻军的情况,有人谈到了与泾县县长俞步骐联系的经过,有人打听到郭坚有可能在黄石起义的消息,有人还实地侦察绘制了国民党军“当涂、芜湖、繁昌一线沿江工事简要示意图”……

    方向明高兴道:“形势一派大好啊。县长这里呢?”

    “大军渡江,一定需要大量的粮食。我特别派人把军粮和官僚资本家囤积的粮食都调查清楚了,并向米商打过招呼。一旦需要,可以紧急调集。”

    正说到这里,门人来报,说南京国防部后勤部长来了,要见县长。

    谢汝昌见立即要走:“来者不善,我得赶快去!”

    “看来,是要粮食的吧?”方向明把他送出会场,悄悄地说,“如果应付不了,就去找张力化。”

    “明白了。”谢汝昌真明白了,不仅明白张力化的身份,而且明白那天他坚持要陪汤恩伯现场视察的用意。

    他赶到办公室才知道,来的是国防部后勤部副部长,一见面就拿出公文,趾高气扬地说:“把芜湖的粮食给我们。”

    “什么粮食?”县长装蒜。

    “你们仓库中所有的粮食,米啊,面啊,都要!”

    “要多少?”

    “你们有多少?”

    谢汝昌只说出一半数字:“一万来包。”

    “每包多少斤?”

    他又拦腰砍了一半:“每包一百斤。”

    “那也有百万斤粮食啊,统统调运给我!”对方不容分说下令了。

    县长平静地问:“请问长官,我芜湖驻军有多少?”

    “这不是我管的!”

    “他们有五十万人马。”县长又夸大多倍。

    “与调拨粮食何干?”

    “怎能无关?同样是娘生爹养,同样要吃要喝,能把脖子都扎起来吗?”

    “你对长官什么态度?”副部长变脸了,“我奉命调拨粮食,地方支援中央,你为什么要强词夺理?”

    “长官,你不能仗势欺人。芜湖驻军不是你中央的部队吗?芜湖百姓也有五十万众,他们不是中央的百姓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吧?百万之众的人口,每天每人吃一斤,您看看这点粮食能吃几天?地方上千方百计为他们筹集粮食,好不容易才保障他们不饿肚子。城市有粮,大家不慌。否则部队哗变了,百姓造反了,谁来收拾这局面?”

    “你的意思,不愿意给我粮食?”

    “不是不愿意给,在下虽然职低位卑,也知道军令不可违。但是如果运走粮食,一定会影响军心与民心,治安也不能维持。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

    “你这是明拖暗抗,难道一包也不给?”部长生气地把手枪拍到桌子上,“你想违抗军令吗?”

    县长装着害怕的样子说:“部长别发火好不好?在下没有说不给呀。”

    “那就提取吧!我的大型拖轮拖驳已经停泊在长江边,多少你都要给。”

    “现在可不行。”

    “明天?”

    “明天也不行。”

    “什么时候?”

    “等今年稻谷成熟了才能给你们呀……”

    “你这是耍我——”副部长手一挥,进来五个随从,“把这违抗军令的小小县长给我绑起来!”

    随从一拥而进,没想到一个县长也敢违抗军令,来个后勤部副部长也不买账?他们可没带绳子来,只用枪逼着谢汝昌。县长身边的人可不依了,跑进更多的人端枪逼着副部长。

    “反了你们?!”副部长见他们人多势众,厉声叫着,又使眼色让随从放下枪,“留下一个人陪着我监视县长,其余人到各处强行装运!”

    他们说:“到哪里找仓库去?也要县长派人带路才行。”

    县长也让部下撤离,悠然坐到椅子上:“既然部长今日有工夫,在下就陪您喝茶吧。这里有才出的清明茶黄山毛峰,好茶呀,请尝鲜。”

    说着让人泡了茶来,茶香氤氲,芳馨四溢,似乎缓和了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部长知道对方不吃硬的,也软了话语,坐下来喝了一口,滋润了肠胃,这才说:“谢县长是个明事理的人,兄弟难得来一趟,好歹都要把我的船装满,才好回去交差不是?你就让人带我们去取点吧。”

    副部长不敢让县长亲自出马,担心管理粮食的手下人见他的眼色行事,到时候一颗粮食也拿不到。心想只要他手下人出面,多少都会给点的。

    他哪里知道,谢汝昌事先已经打了招呼,没有得到县长的准许,哪怕是盖有公章的调拨单都不管用,所有的粮食都不得装运放行,违抗命令的严加惩处。都知道县长有权有势有军队,谁敢动?但又担心来人狗急跳墙,闹出什么事故来,影响地下党的工作开展。于是就让手下人带他们到商会去。

    后来县长去张力化家,见张台望只是吐了几口血,并无大碍,即使老人家病危,也没能留住张力化,听到炮响,也跟着担心了一阵,后来有人来汇报,说视察组刚进入工事就撤离了,都放下心来,当时就与张台望商议进一步筹集军粮的事。张台望也正想着这事,说如果芜湖作为渡江的突破点,将有大量解放军进入,粮食可是多多益善的。他要到商会动员更多的粮商收购囤积,做到有备无患。

    现在,张台望可能正在商会里,由他通知张力化出面来政府,不就能把这些来人弄走吗?

    副部长以为县长妥协了,不无得意地说:“既然县长同意给粮食,那就公事公办,开个调拨单,最少也要十万斤啊。”

    县长也不反对,喝自己的茶,让手下人开了单子,盖了公章,领着他们到商会去了。那里的人早就知道,县长下过令,没有他亲自出马,公章都不算数。一个个应付着,没一个人帮助他们找粮食。

    南京来人火了,拍桌子打板凳,大闹商会,惊动了正在办公室议事的张台望,他一见这个架势,赶紧甩几包烟平息了来人的怒气,然后说:“既然有国防部的命令,有政府的调单,我给你们找几个商家。”

    安稳了他们,他说给米商打电话,到隔壁悄悄要通司令部,然后扯着喉咙说:“小老板吧?你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国防部要粮食,最少要十万斤啊,县政府又开了调拨单,又是车又是船的,现在人在商会哩,不给就不走人……我有什么办法?你们想想办法吧!”

    其实,接电话的就是儿子张力化,芜湖人开玩笑,喊儿子就叫“小老板”,他一说,对方全明白了。然后,他又胡乱拨了几个电话,王老板李老板地乱喊一通,重复了一次前面的话,很卖力的样子。这群要粮食的南京官兵放心了:还是这个小老头懂事,无论多少,不空手回去就有个交代了。

    大家抽着烟,正心定神怡地等粮食,一个军官领着一群宪兵进来了,进门就虎着一张脸:“把这些人绑起来!”

    国民党安徽省长张义纯早就电令,要芜湖军政加强缉捕共产党,违者严惩,但地方政府基本上不予理睬。谢汝昌实在没办法应付,就先行通知要通缉的人员,万一来不及通知了,就用县政府的名义把人先抓了起来。但是前面抓了,后面放了,既抢在其余部门的前面,又用明捕暗保的办法掩护共产党人。

    省里看政府方面不得力,军队方面又动用特务、宪兵抓人。来了个张力化领导五人小组,他们无法推动工作了,中统受命按兵不动,军统又忌讳着张力化,宪兵闲得正无聊,张主任亲自带他们抓人,一个个可以大显身手,屁颠颠地跟着就跑来了,一声令下,个个摩拳擦掌扑了过去。

    张台望见儿子领着人来了,一见面就要捆绑人,担心他把事闹大,赶紧上前打圆场:“张主任,你怎么带兵到我这里抓人啊?”

    张力化打着官腔:“刚才接到情报,有一小股人冒充国军,来芜湖滋事,不就是他们吗?”

    为首的见有人竟敢捆绑他们,一个小小主任能有多大来头?掏出命令一蹦三尺高:“吃了老虎胆吗?敢对我们国防部来人下手?我们可是奉命行事的。”

    “哼,”张力化不屑一顾,“越是骗子扯的旗帜越大!国防部的人怎么闹到商会来了?”

    张台望又拿出县政府的调单:“他们本来是找政府的,县长那里粮食紧张,要我们商会支持。”

    “我们后勤部副部长还在政府哩。”见带兵的人不信任他们,又搬出他们的大头脑。

    “真的假的?到政府看看去!”张力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南京来人只好跟他走——不走也不行,一群宪兵在后面压阵,三个人对付他们一个还绰绰有余。

    县政府里,谢汝昌陪着副部长喝茶,正喝得津淡无味,张力化进来了,大模大样地问:“听说南京来了个高官?是谁?在下想见识见识。”

    “啊,张主任,这是国防部的副部长……姓什么来着?”县长一直没问他的大号,也是没放心上的。

    副部长正无聊,打量了一下来人,他不认识。也难怪,他是才从第六绥靖区走后门提拔进去的,张力化在国防部那阵,他还在前线。心想,这里最高军官也不过是第七绥靖区的张世希,那是张司令,这不过是他参谋部的什么人吧,地位远在自己之下,不予理睬,只是命令县长:“电话问一下商会,我们的人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你们的人?”张力化翘起大指头朝门外反指了一下,“都被我带来了,在门外喝冷风哩。”

    “你是什么人?”

    见副部长站起身来厉声问他,张力化脱了大衣,往椅子上一甩,两眼高视,不紧不慢地说:“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人呢?”

    去了大氅,露出张力化的肩章,副部长吃惊:居然是个中将,充满敬意地站起来:“张司令——”

    “非也,非也,在下不是张世希。”张力化打断他的称呼,“我只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想到自己的使命,副部长又强硬了:“在下奉国防部命令,来芜湖调运军粮。”

    “所以,我说你们是冒牌货哩!”

    “怎么可能冒牌?谁敢在京城一墙之隔冒牌?”

    “共产党就敢!混入我党国内部的投机分子就敢!”张力化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说,“否则,对芜湖江防重地怎么不积极支持反而抽腿拆台?”

    副部长也不是凡人,站起来针锋相对:“军衔不是大帽子,不能甩出来随便压人!在目前国家为难之时,全国一盘棋,地方都要支持中央!调拨粮食、调动人马都是必须,芜湖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南京!”

    “即使你货真价实,当初老子在国防部工作时,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钻山洞哩,现在却敢教训我?”见他只是个上校,一定才进国防部不久,还不知靠什么关系爬上去的,张力化有点不屑,不容分说,继续训斥,“我就知道,现在有些人身居要职,心怀叵测,惟恐天下不乱。借口调拨粮食是假,存心制造混乱是真。”

    副部长赶紧摇手:“你可不能乱扣帽子!”

    “乱的是你们!明明知道,芜湖是南京的西大门,囤有重兵,负有重责,必须保证粮食供应。而一些人却别有用心,不为解决芜湖军粮不足积极筹措,反而釜底抽薪,到这里来抽调粮食。日前汤总司令来芜湖,还冒着共军的炮火视察阵地,高度赞扬了芜湖驻军固若金汤的军事防御系统。而今你们只要把芜湖粮食一装船,立即显示南京放弃了芜湖的防守,立刻引起军心大乱、市民恐慌,你们居心何在?”

    张力化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县长也觉得有理有据,暗暗佩服他的心计与口才,马上接着说:“正是,我们驻军的粮食供应也很紧张,我这个当县长的正急得食宿不安。”

    “可是……你这位长官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副部长为难了,“兄弟回去怎么汇报?”

    “你回去就说,张力化正在调查到芜湖调运粮食的事件,看里面是否有阴谋?”说着,张力化掏出他的红派司亮举了起来。

    副部长的眼睛被红金字刺痛了,他不认识人,可早听说这人名字,更清楚这个证件的作用,有权查处任何部门,何况这个反情报队的队长,是可以通天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只有领着随从,败兴地离开。临走,只对谢汝昌说了一句:“县长可是答应我,等芜湖稻谷收上来时给我们粮食的啊。”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目送着他们走远,这才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等那一天,早让他们回家吃老米饭去了!”

    笑声还没有停止,下面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警卫大惊小怪地上来报告:“一个小姐开着高级小轿车来了,要找张主任。”

    张力化一凛:关月?她来干什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县长意味深长地问:“莫非是张将军的红颜知己?”

    “啊,我在南京的保健医生,”张力化自圆其说,“大概听说我近来身体不好吧?”

    “你身体恐怕是有病,快找医生去吧……”县长送他下坎子,见关月刚从车里出来,一身戎装,仪表非凡,客气地一点头,“上校军医,是否到在下衙门里休息一下。”

    “不,我是来给张将军看病的。”

    张力化跟在后面朝她挤了下眼睛,那意思是:我们不谋而合,说谎一致了。上前一步,右手向侧面悠雅地摊开:“关医生,有劳你了,到我司令部去吧。”

    她一本正经敬礼:“报告将军,卑职远道而来,是否先招待一餐中饭?”

    “好啊,我就坐你的车上饭店吧。”张力化趁机钻进了她的小车中。

    这里面有戏!县长目送那精致的小车驶进城中,有几分纳闷,又有几分担心:不会是个女特务吧?

    汽车方向盘一打,转身出了县政府门口的广场,再上了大街,却朝城外跑去。张力化说:“错了错了。”

    “错不了,芜湖来过两次了。”她只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全神贯注地开车。

    他伸手去抓方向盘:“这里我是地主。”

    她将他的手打开:“这里我是车主。”

    “我请你到镜湖边吃饭。”

    “我请你到宝岛安家。”

    关月双眼直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面无表情,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是啊,我没问她来芜湖干什么,她也绝对不是专程来为我看病的。带我去台湾?张力化头“嗡”地响了一下,望窗外一看,汽车已经到了十里牌,当机立断,左脚伸过去,抵开她的脚,踩住了油门。

    小车“吱”地一声,颤抖了一下,停在路中。张力化左手盖在她把持在方向盘的右手上:“你要带我去台湾?”

    “是的。”她扭过头来,眼睛火辣辣地盯着他。

    “为什么?”

    “为了你的前途,为了我们共同的美好生活,为了我父亲的心愿。”

    前面两方面他能理解,后面一点他头脑拐不过弯来:“让我跟你父亲走?”

    “是的,爸爸回南京了,奉命开拔台湾,明天早上轮船起程。你在他手下的时候,你们配合默契,他的工作得心应手。你没回去让他很失望,他说,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助手了。听说你回芜湖,很为你担心,他说这里保不了几天了,不能让你这个有为青年成为炮灰……”

    “你呢?也跟你父亲走?”他心里一阵温馨又一阵惆怅。

    “一家人能够在一起当然好……”

    “你父亲也容纳我了?”

    “你要去了台湾,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她还把我当作她的家人?我能跟他们走吗?不能!于家于国都不能!他又想伸手去抓方向盘,却被她反掌捏住了:“跟我们一起去台湾吧,那里将是我们更自由的天地。”

    她的修长、软和,不像妻子的手已经粗糙发硬,他的感觉也温馨起来:“你不是要跟大鼻子洋人去美国吗?”

    “东西方人的文化习俗总是有差距的。”她幽幽地说,“再说,我丢不下你……”

    一股热流涌上脑门,让他头晕目眩,心里闹翻翻的,不是舒心而是恶心,不是心理的而是生理的,在这纯真的爱情面前,他自惭形秽,强压抑住身体的不适,喃喃地说:“我真幸福,感谢你,真的……”

    医生也被幸福冲昏头脑了,身子偏过来,偎依到他的怀里:“这么说,你同意了?”

    他半天没说话,双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蹭着,似乎陶醉在她的发香里。关月突然发现有异,抬头看着他:“你的皮肤滚烫,你的脸色蜡黄,真犯病了?”

    “没,没有,这几天太累……”他强打起精神,“还有,为我们的离别难受……”

    她猛然挣出他的手臂:“你不走?舍不得你那穷家小媳妇?”

    “不走。”他回答得很肯定,“我是舍不得走,舍不得我这贫穷却美丽的国家,舍不得我这混乱却富裕的家乡。”

    “还美丽?还富裕?”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战争已经将国家打得满目疮痍,还将把你的家乡打得跟筛子一样,说不定连你的小命也难保。”

    “正因为如此,我要保护我的家乡不受损失,要让它完整地掌握在百姓手里……”

    “你保证得了吗?你以为你一个芝麻绿豆大个官能掌握乾坤?你也不称称自己多重!美国给我们那么多的资助,我们那么好的武器装备,我们那么多优秀的将领,都不能保证京城的安危,你有多大的能耐?”

    关月放弃美国优厚的待遇,不辞辛苦地赶到芜湖来与他同行,简直觉得自己如普度众生的观世音那么伟大了。可是这家伙居然不识抬举,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要去,头脑里哪根筋断了?她气急败坏,大喊大叫,把喇叭打得叭叭响。

    关月的话刺痛了张力化的心,他觉得右上腹剧烈绞痛起来,放射至右肩背部,仿佛心绞痛一般,可能。这是与她的最后离别带来的精神痛苦所致吧?他捂着胸口,拉开车门,走了出去。

    车外的凉风一吹,精神似乎好了点。他应该有理由说服她,可是不能说,两个阵营的爱人,牵涉到政治问题就无法沟通,他的痛苦她不能理解,只有与她道别:“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感谢你的父亲器重我,感谢你对我的深情厚谊,但是,我还是要说再见——也可能是永别……”

    她也下车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泣不成声:“你就永远不与我见面了吗?你就那么狠心?”

    她趴到他的肩膀上痛哭,他动情地为她理正船形帽,拍拍她的手:“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到此别过吧。”

    说到这份上,她终于理智地站正要走,又被张力化拉住了:“我还欠你一餐饭,我们回芜湖吃吧。”

    “不,芜湖是我的滑铁卢,何况,我什么也吃不下……”

    他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临别前,我还能为你作点什么吗?”

    “你还欠我一件事。”

    “欠一件事?”

    “你曾经许愿……”

    “那是欠你的情份,我是一辈子也还不了。”

    “不说那些了,在长沙时,你就说过,有时间带我到你的家乡玩玩,现在我就站在你的家乡土地上,你带我到哪里玩?”

    他想起来了,当他生死攸关时,关月救活了他,当时他是说过,等身体好了带她到芜湖玩,至今没这个机会。这一别可就天涯海角那么遥远了,眼前就有一处风景,正可以还愿的。于是压抑着自己的不适,微笑着说:“有一处风景离此不远,带你去玩是可以的,不会耽误你的行程吧?”

    “你别管,带我去吧。”

    说着两人上了车,张力化指点萡她开车,开了十来分钟,前面出现了长江,沿着江边跑去,远远的平地突然出现了半截土坡。说是土坡,因为并不高大,也不起伏。说是半截,它就像缓缓一道梁子,突然到江边笔直地断了,朝水的一面突兀在江边,半爿石壁上,大火烧烤过一般苍黑,而土坡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东逶迤……

    “前面是芜湖颓废的长城?”

    “不,那是天门山。听说过吗?”

    “古诗里提到过,似乎是李白写的……”

    “对,他写的就是这个地方。”

    “这么个土坡坡也能称之为山?还与天门有关?”

    “你去不去?”

    古典诗词中的神秘与神韵引人入胜,关月哂笑道:“爱屋及乌,你家乡的什么景物都是好的。”

    力化的心又被刺痛,连后背也痛起来,正要说什么,车停了,已经没有车行的路。路边有户人家,草屋前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在门口打草鞋。力化说想买点东西吃,女人丢下手里的活,端出一碗菜稀饭,黑乎乎的,清汤寡水,几根野菜飘在汤里,关月赶紧摇头。

    张力化对她说:“你看,城市边缘的百姓生活都如此,偏远地方的百姓生活还能看吗?”

    于是拿点小钱给农妇看车,女人很高兴,掏出两个鸡蛋来,说准备用来换盐的,现在买盐钱有了,就把蛋送给他们吃。关月问她有没有多的,农妇摇头,烧几把草很快将鸡蛋煮了,给他们一人一个。

    张力化说胆不好,蛋白质不消化。关月笑他比医生还懂得养生之道,知道他心疼自己,就一个人吃了。再从车里取出军用水壶,喝了几口水,跟着力化从一条小路往前走,不久来到山下,才看出几分秃兀。一座小庙立在山下,山门不大,庙宇却在侧面,借着山势延伸了几层台阶,殿堂的檐角露出几许,力化问身边的女子:“是进寺庙还是上山?”

    “不能都去吗?”关月知道,此去可能就是永别,多想与他多呆一会啊。

    “时间来不及,你还要赶回去。”

    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乏诗意,是不是多点傲气,少点温柔?最后能感化他吗?关月学一回小鸟依人,反问:“你说呢?我听你的。”

    “我们上山吧。”

    她装着娇弱的模样,就势挽了力化的手臂,跟着他穿过正泛青的芦苇,拂开杂树灌木,上了东梁山。关月突然觉得自己如巨人一般直立江面上了,看山下的惊涛骇浪,她一阵头晕,张力化赶紧将她扶住。

    “看起来不高,望下去好险啊。”

    “这就是‘天门中断楚江开’的地方。”张力化指给她看,“你看,对面不是还有一座山吗?两山相对,是不是像双开的门?”

    “我看不像。”望远处看去,她似乎不觉得高了。对岸果然也有半片山,在夕阳的映衬下,大江金波粼粼,铺向天际,远远的,似乎有艘军舰,不知是不是明天要带大家到海峡那一边的船?

    “你说像什么?”

    “像两个恋人分手,一个伫立江边等候,另一个已经掉头,即将远去了……”

    力化仿佛没听见她的比喻,只是吟诗:“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关月生气了:“什么相对出啊?是大江割断了他们!”

    “因为长江有巨大的生命力,它有冲决一切阻碍的神奇力量,连整体的大山也只有为它让出了一条通道,这就是历史潮流不可阻挡。”

    “你总是败人雅兴!”关月想到自己即将顺水而下,不知飘荡到什么地方,山下的江水都向自己冲来一样,身心晃动,情绪堵塞。

    “山呢?你为什么不为它们活活分割惋惜?”

    看出了她的郁闷,张力化开导着:“山有山的长处,这东西梁山突兀江中,隔江对峙,如刀削斧砍一般巍然成为砥柱中流,让一泻千里的长江都折转北去,形成‘碧水东流至此回’的奇特景象。”

    “这就像我们……”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点破了说:“你说像国军是吗?正好相反。”

    “你说像共军?”见他点头,她勃然大怒,“难怪你不想走,原来你被赤化了,竟然为解放军歌功颂德,你就不怕掉脑袋?”

    “我若赤化,还能搞反情报工作吗?”张力化知道她不可能陡然转变观点的,赶紧收回话来。

    “你那是贼喊捉贼。”

    “女人啊,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他又转移话题,“你就不睁眼看看眼前的事实?如果不是天下将变,你父亲怎么要躲到那小岛上去?”

    “那不是躲,那是战略转移。”

    “他们当大官的都转移了,让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在这里当炮灰?”

    “谁叫你不走?不走你就只能送死或者投降。”

    “走?你能到哪里去?去那个孤岛吗?气候恶劣、人烟稀少,大部分地方都没开发,我一个朋友才从那里逃回来……”

    他还没说是自己妹婿,立即就被对方抓住了小辫子:“那人是谁?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见了逃兵不处置?”

    “人家跑到解放区了,你问共产党要人去!”张力化一句话将她顶回去。道不同,不相谋,两人政治观点不同,还有什么共同语言?他索然无味,便催她下山,“你还要赶回南京,明天与你家人要顺江而下渡海峡了……”

    她的神色暗淡下来:“如果你不去台湾,我去有什么意思?”

    “不仅是没意思,而且是没前途,他们以为以后还能反攻回大陆?痴人说梦!”

    “那……你说我何去何从?”

    张力化忧郁地说,“你走,我留不住,我走,那不可能。尽管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我还是愿意你到美国去,只是别忘记了,中国有你的故乡,大陆有你的朋友,随时欢迎你回来看看。”

    “你仿佛是中国的主人……小命不知是否能保住哩,前途又在哪里?”

    “我只要不顽抗到底,性命想是能保住的吧?”张力化出自内心坦诚地说,“其实,我早就厌恶战争了,有机会当个老师,教教学生,回家孝敬父亲,带好孩子,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这也是一种幸福的人生啊。难道你想到美国去当女总统?”

    “看你说的!”她这才郑重地告诉他,“党国是绝对不会与共产党和谈的,离共军要求的20号签字结束期就要到了,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态度,所以这几天我们空军从天上看到,他们的船只都翻过长江大堤,停泊在江北沿江一线,这就是说,大仗也就在这几天开打,你怎么办?”

    “怎么办?听天由命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死由命,富贵靠天,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张力化信口开河地与她应付着,思想却像跑马一般奔驰起来:她的情报来得更直接更准确,看来,渡江战役马上就要打响了,还有那么些事情没做,山炮营与江心洲的策反再不进行就迟了,平时抽不出时间来,出门也不方便,现在正是个机会呀……

    于是催着她下山,关月要进车了,回头惆怅地问:“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吗?”

    张力化却先进了车:“我再送送你吧……”

    关月喜出望外,如果送到南京,加上父亲的力量,说不定能动员他一起走,再不行绑架他到台湾,量他插翅也飞不回来。她高兴地坐到驾驶座位上发动了汽车。

    两人各自打着小九九,一口气开到采石,张力化突然叫停下了:“不行,我难受……肚子痛……”

    “怎么痛法?”

    “右上腹绞痛,似乎放射到右肩背部了,恶心、想吐……”

    “你这是急性胆囊炎发作了,别下车!”关月说,“我马上开车送你去南京治疗。”

    他强打起笑容:“我送你你送我,这要送到什么时候?不能上你的车了,想到离别我就心绞痛。”

    “我是医生我不知道?再加上发热与黄疸,这是胆总管结石并急性胆管炎的显著特点,必须住院治疗!这是与性命攸关的事。”

    “你们医生就爱危言耸听,”他拉开车门,“我到老同学那里找个车回去,你赶路吧,还没到马鞍山,别耽误你明天的行程。”

    她不愿意停车:“我不去台湾了,我陪治病。”

    “不需要,你应该赶回去与家人告别。”见她还不停车,他急了,“我跳车了啊……”

    “我停就是!”她只得停下,见他下车,反手关门,于是彻底绝望,吼了一声,“你简直是条倔驴,不听话,死去吧!”

    见他绝尘而去,力化心里似乎被掏去了一角,又塞进了什么,空落落又沉甸甸的,坠得胸部更疼,赶紧折向一条小路,必须尽快到老同学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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