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本身就是卑贱的东西,能够记住最多的还是苦难,快乐什么的,只是生活的点缀罢了。
春节是时间国度上最具标志性的界碑,人们用团聚和鞭炮来庆祝自己又熬过了一年,也用饺子就酒来祈福自己还能再活一年,一系列的庆典都是怕死的行为,和祭神一个道理,中国人谁都逃脱不了这懦弱的本性,是根部的问题,枝丫们也无能为力。
老袁一家子当然也不会例外,好几年没团圆了,来来去去的还是四个人,好在今年男女平衡了一下,就显得喜乐了一些,顺便把老太太抛在了脑后,陈桃花也就不用在吃年夜饭的时候躲到阳台想儿子抹眼泪。
鞭炮是袁晓兵和袁晓玲兄妹俩放的,本来是要到楼下,但袁晓兵懒,在阳台点燃鞭炮后就扔出了窗外,楼下一阵噼里啪啦过后,就有人在尖声咒骂,“大过年的要死啊!差点崩着我!”袁晓玲嘻嘻哈哈地弯下腰又偷偷地看着楼下那女人走远,站起来把头伸出窗外,“该!”然后迅速跑回了屋子,袁晓兵在身后拍了拍手也走了回来。
老袁坐在沙发上抽烟,陈桃花在厨房煮饺子,她伸出脖子冲袁晓兵喊道:“别带着你妹作祸,那么大个人没正行。”
老袁冲儿子女儿笑了笑替他们辩解道:“过年嘛,玩玩闹闹的热闹。”
“收拾桌子,吃饭。”陈桃花发号施令,老袁答应了一声便起身搬桌子。“爸你坐那儿,我弄。”袁晓玲蹦蹦跳跳地去搬桌子,袁晓兵却走进厨房压低声音道:“妈,今年不给压岁钱?”
“多大了还要压岁钱?我们没管你要就不错了。”陈桃花不看儿子,勺子在锅里搅动。
“那你也得给我点钱吧,兜里一毛钱没有。”袁晓兵递了一个盘子给母亲,陈桃花接过去往里面盛饺子,“你要钱干吗?吃的喝的都不缺你的。”陈桃花道。
“我们吃过饭出去玩去,和老朋友。”袁晓兵又觉得说服力不够,“晓玲也去。”他补充道。
“还是那些小混混吧?别把晓玲带坏了。”陈桃花脸拉了下来。
“都不是以前了,再说回来了不见见面不好,以后说不定有什么事就能帮到咱呢。”袁晓兵道。
“这话还有点理,但晓玲去干什么?”陈桃花还是不放心,“你们一群男孩子,她一个女孩子跟着瞎疯什么?”
“也有女生。”袁晓兵一看有苗头语气喜悦了起来,“那你要是不让我带她去你自己去和她说,我说她也不听。”
陈桃花一想到阻止女儿去玩绝对是一件费心的事,弄不好还得吵架,这大过年的闹得不愉快也不好,“那就去玩吧,你照顾点你妹,别让她喝酒,你也少喝点。”
“哎!”袁晓兵唱着小曲就开始往外端饺子,还冲袁晓玲比了一个OK的手势,袁晓玲急忙也冲进厨房帮忙端饺子,老袁看着一儿一女进进出出地忙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轻飘飘地呼出,眯起的眼睛看上去笑眯眯的。
“瞅你那熊样,把你美得呀!”陈桃花从厨房出来边解围裙边说道。
“我能不高兴吗?我儿女双全。”老袁没喝酒就先醉了,他起身去卧室拿出一瓶好酒冲儿子晃了晃,“今天咱俩喝这个。”
“好,我陪我爸喝点。”袁晓兵挽了挽袖子。
“你呀,早晚把儿子培养成酒鬼。”陈桃花笑着埋怨,转而冲袁晓玲道,“咱娘儿俩也整点?啤的。”
“行,咱们一家子今天都喝点。”老袁眉开眼笑的。但袁晓玲却嘴一撅,“那我可只喝一杯哦,啤酒那么苦。”
“哎呀你行了,你不是和我说你在酒吧能喝好几瓶么。”袁晓兵拿妹妹开玩笑。袁晓玲瞪了哥哥一眼,好在父母都当笑话没往心上去。
“那就整一杯吧。”老袁举起酒杯,“过去的一年那么些的倒霉事咱们都不说了,我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咱们一家四口都能平平安安的,然后都把事业干好!”一家四口碰杯,陈桃花还不忘揶揄老袁,“这书不白写,还能说两句了。”
“对了!说到写书我就还得说两句,我这书还得写,不管咋样都得写,这老顾一走吧我想了很多,人生啊就那么几年,还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没了,咱们就必须趁活着想干点啥就干点啥,我也不愿说什么梦想不梦想,飞黄腾达什么的,我也不管原来那个和尚说的什么改变世界之类的,但我就是想写本书,这样就算我明天就蹬腿我也值了!”
“对,爸你说的这个就是梦想,我支持你!”袁晓玲先说道。
“还有你,陈桃花,你不就是喜欢跳舞吗?我了解你的心思,你愿跳就去跳呗,咱也不指望什么再登台了,当个业余爱好也行啊!”老袁越说越慷慨。
“是,我赞成爸说的,想干啥就干啥,就做自己想做的!”袁晓兵附和道,其实是想到了自己憋屈的这几年。
陈桃花又要抹眼泪了,但是她硬是忍了回去,“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说什么梦想啊,你们几个都好好的有出息比啥都强。”
“你瞅瞅你,红眼吧唧的干什么,咱们喝酒,喝好之后明年都活得像个样子!”老袁又举起了酒杯,四个人一饮而尽,窗外的鞭炮此起彼伏,紧接着零点的钟声敲响了,其实老袁家根本没有挂钟,当然也就听不见真正的钟声,但是这一声声的钟声却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一步一步地把年的气氛推向高潮。
一般高潮过后紧跟着就是下坡路或是低谷,但是这新的一年似乎注定要玩些花样,像马戏团的狮子跳过火圈后在观众的掌声中又把驯兽师吃掉一样来个惊喜。老袁一家吃过年夜饭后袁晓兵和袁晓玲便跑出去和朋友K歌,临走在陈桃花给过钱的情况下,老袁为了体现父爱又给了两百块,就这样,在哥哥陪同父母支持的情况下,袁晓玲在新年伊始便被强奸了,给老袁一家来了个开门红。
强奸袁晓玲的人叫张北海,是袁晓玲的前男友,就是被老袁看到过的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也就是把陈桃花拦在俄罗斯演艺厅门前管袁晓玲叫“小喀”的那个小保安,现如今的身份是袁晓兵那群哥们儿里面的新朋友,是一个小时前在KTV袁晓兵新认下的哥们儿,巧合的是正好又是前妹夫。拥有如此复杂身份的张北海,在完成强奸这一毫无预谋的事件后,在袁晓玲的嘴里变成了畜生。
袁晓玲从那间破烂KTV后院地上爬起来后并没有多悲伤,她只是很愤怒,本来是说要和她谈谈的怎么就直接按倒在了地上。她一边提上裤子一边拍打上面的灰尘,对着对面也在提裤子的张北海吼道:“你这个畜生!我新买的裤子都脏了!”袁晓玲不是被气昏了头,而是因为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发生性关系,当然,如今不可同日而语,那时是男欢女爱现在是强奸,但不那么较真的话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时间位移了。
“让你得瑟和我分手,还躲着我还不接我电话,这就是报应!”张北海在冲动过后无赖地说道。
“我去告你强奸!”袁晓玲还在扯着自己的裤子。
“去啊,一般被强奸报了案的女生到最后都是自己身败名裂。”张北海也不走,还点了一根烟,事后烟,“看你刚才也挺爽的,来一根?”
“去你妈的!”袁晓玲火了。
“哎哟,不装清纯了?张口骂人啦?要我看啊,你就是个婊子,朝三暮四的,你不是喜欢那个夏凡吗?他现在人呢?该不是玩完你看你不好用又把你甩了吧?”张北海笑呵呵地说道,转身就要回屋子。屋子里传出袁晓兵大醉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我去找我哥收拾你!”袁晓玲往屋子里跑,张北海嗤了一下鼻子,“那个窝囊废。”
包房里的人们声色犬马,有的在舞蹈有的在喝酒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流泪,整个就是人间的一缩影,唱歌的只有袁晓兵一人,他也已经半躺在了沙发上,手中的麦克风像是一支超大个的棒棒糖就要塞进嘴巴里,如果他再多喝三杯的话。
袁晓玲想要把哥哥拉出来说话,但是袁晓兵却眯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妹妹,“没看我们玩得正开心嘛,别捣乱。”袁晓玲气急败坏地俯身在他耳边说:“我被强奸了。”包厢太吵袁晓兵没听清,摇晃着脑袋说:“你说什么?别那么小声,快别闹了,去陪大伙喝酒。”袁晓兵身边一哥们儿便拉袁晓玲的胳膊,“妹子让你哥好好唱,他当兵这些年没遇上地震洪水啥的就是福,能活着回来不容易……”袁晓玲一把推开那哥们儿,“放屁!”然后起身抢过袁晓兵手中的麦克风喊道,“我刚才他妈的被强奸了!就在后院!”
这一句超现实的话让所有人都清醒了过来,紧跟着袁晓兵没唱完的那首《好日子》也一曲终了,整个包厢出奇地安静,这突然的安静让人恍惚有些耳鸣,袁晓兵愣了一下站起来道:“谁啊?大过年的别开玩笑。”
“她没开玩笑,是我强奸的。”张北海出现在门口,“你想怎么着?”他向袁晓兵投出挑衅的目光。
“哥,咱不报案,咱就打他一顿。”袁晓玲把麦克风扔在地上,音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打我?来啊,打我啊?”张北海冲袁晓玲扬着下巴。袁晓兵却一副尴尬的表情,看了看袁晓玲又看了看张北海,接着笑了笑,“哥们儿,都是哥们儿,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什么啊?你妹妹都被强奸了!”袁晓兵身后一朋友说道,但态度明显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是啊,人民解放军嘛,快来打我啊,快来收拾我这个小保安啊!”张北海得意地笑,还晃着脑袋摇着屁股,“我就说了,你哥他是个窝囊废,当兵时是个喂猪的!”
“我操你妈!”袁晓玲拎起一个瓶子就冲张北海砸去,张北海一只手抓住袁晓玲的手腕另一只手拿下瓶子扔在一边迅速扇了袁晓玲几个耳光,“看着,我就这么打你妹妹呢,你看着,就是这样,爽不爽?”
“我求你了,别打了,我妹妹哪里做错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袁晓兵拉着张北海的衣服乞求道,“念在你们以前还是情侣的份儿上,其实这也不算强奸是不是各位?”袁晓兵环顾四周乞求认同,“情侣之间怎么能叫强奸呢?我妹妹是开玩笑呢。”
张北海松开了袁晓玲,“听见没有?给我道歉!”
袁晓玲这回恨的不是张北海了,而是自己的哥哥,她披头散发地冲着袁晓兵道:“你真是个窝囊废。”转而又冲着袁晓兵那群朋友道,“你看看你交的这些朋友,都他妈不是人!”
袁晓兵挠着头发道:“都是哥们儿,动手伤和气……”
“闭嘴吧你!”袁晓玲冲着哥哥吐了一口唾沫,就要走出包厢,却被张北海拦住了,“还没道歉呢。”
袁晓玲笑了笑,“好啊,我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家破人亡!”
张北海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借你吉言,你忘了我爹妈早就死了?”说着抓住袁晓玲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刚撞第一下伴随着袁晓玲的尖叫声,袁晓兵道:“轻点,头撞破了我爸妈就该看出来了,求你快放了她吧,我保证不会报案不给你惹麻烦的。”
张北海停住了手,思考了一下,“也对,今天就给你个面子。”袁晓兵得到了面子便一张脸笑开了颜,拉着妹妹走出了包厢,“你先回家吧,好好弄弄头发,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袁晓玲特深邃地看了他一眼道:“袁晓兵,你白活了,你就不应该叫做男人。”说着走出了KTV,袁晓兵没有目送妹妹,而是屁颠屁颠地去结账了。
天似乎都快亮了。
没错,走着走着就亮了,袁晓玲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天空像是一块投进水盆里的黑布慢慢地退色了,灰蒙蒙地笼罩在头顶,空气中有浓雾和硝烟的味道,满街的红色炮屑小心翼翼地翻滚,袁晓玲的脚步不急不缓地踏在炮屑上,如同踩着一路的繁花似锦,她突然想明白今晚所遭遇的一切全都应该归咎于夏凡身上,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于是掏出电话打给夏凡,响了很久才接通,夏凡在睡觉,语气不耐烦地道:“你有病吧?这个时间谁不在睡觉?”
一听到夏凡的声音,袁晓玲所有的怒火顷刻变成了委屈,其速度与转换过程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解释不清——因为这是心理学。
袁晓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以为过年……”
“什么过年不过年的,你有事就快说,没事就挂了。”夏凡是被惹急了,其实不被惹急他对袁晓玲也就这态度,大闹婚礼之前态度还能好点,可惜那只是因为里面夹带着陌生感,如今陌生感褪去了,袁晓玲的爱慕之心也就浮出水面,夏凡自是明了,但最大的问题出来了,那就是他不喜欢袁晓玲,甚至是有些厌恶,他最恶心的女生就是袁晓玲这种装可爱又做作又爱幻想但没脑子的,没办法,每个人都有点洁癖,何况爱情这东西更不能强求,老人都有至理名言,强扭的瓜不甜。
道理谁都懂,但爱情一来就冲昏了头,何况袁晓玲此刻站在街头,经过那么壮烈的一个大年夜,她玉石俱焚的心都有,她也就不管瓜甜不甜了,扭下来就是自己的,她仿佛是抱着最后一搏却又万分无奈的心态,又把委屈转换成了悲怆,吼了出来:“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会喜欢我啊?你这个王八蛋!”袁晓玲还是哭了。
这一骂把夏凡怔住了,这话题转变得太快,他脑子不够用,但王八蛋这几个字是听清楚了,知道是在骂自己,他一下子火了,“我怎么样都不会喜欢你,你这个泼妇!”
“你快点告诉我,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袁晓玲慢慢弯下了腰,哭得撕心裂肺。
“你别这样,你要是再哭我就挂电话了。”夏凡不耐烦了,但是又被那哭声震慑住,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就是想知道我哪里不招人喜欢,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就想变成那样的人。”袁晓玲干脆坐在了地上,这下也不管裤子脏不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夏凡被弄得无可奈何,就想挂断电话了事,但也明白这挂电话解决得了一时解决不了一世,袁晓玲就是一个死皮赖脸的麻烦,他沉了沉气平静地装深沉道:“晓玲,我真的不喜欢你,没有原因的。”
“你骗人,骗人,不可能没有原因的,你们都是畜生!”袁晓玲像是要把人生中所有的怨恨都吼出来,也确实,袁晓玲遭遇的这两个男人就是她从出生到现在最大的麻烦,就像是天下女人的所有麻烦也都是来源于男人。
“我没骗你,这是真的,你得懂点事,听点劝。”夏凡努力让自己像个长辈,这样就显得拥有世俗与智慧。
“别编了,我都知道为什么!”袁晓玲突然冷笑了起来,“你他妈就是瞧不起我,看我脑瓜子笨!”
“不是,不是的,爱情这东西和智商没关系。”夏凡又想要挂电话了。
“别忽悠我了,你根本就是那种人,你害怕我们俩走在一起给你丢人。”袁晓玲蛮不讲理起来,其实她的人生中是很少讲理的,她自有一套莫名其妙的逻辑支撑着自己的生活,“我告诉你,我不是笨,我就是不肯努力,我问你,我要是考上研究生了你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夏凡刚想回答“放屁”,但转念一想,这是个不错的幌子,以他对袁晓玲的了解,她要是能考上研究生那自己都能进国务院。这一来夏凡在心里笑了,这可不能怪我了,是你自己把自己了断了,是自杀,和我没关系,于是他又装出一副很为难的语气道:“好吧,晓玲,只要你能考上研究生,我就和你在一起。”
这下轮到袁晓玲蒙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胡搅蛮缠竟然博出了一片生机,于是快活地抹了一把眼泪,“一言为定。”
“一言为……”没等夏凡把那个“定”字说出口,袁晓玲已经挂了电话,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像个小傻子似的满脸泪痕朝着东方大步迈进,那里有一个等待升起的太阳,即将照在她残花败柳的脸上。
袁晓玲回到家里的时候袁晓兵已经躺在他的床上,也就是以前他奶奶的床上睡着了,当然,袁晓玲已经不屑于去查看他哥哥的状态,就算没回来暴死街头也和自己没关系。她本来大手大脚地开了门,但当发现父母也还在睡觉时便又改为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父母可能还没醒酒,这是件好事,这样父母就不会盘问怎么没一起回来啊?怎么披头散发啊之类的废话,她把外套脱下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劈头盖脸地袭来,有种温暖的幻觉,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袁晓玲分辨不出这泪水的成分,但是心里觉得应该是幸福,身体也就认可了这种幸福,她侧过身来紧紧地把被子抱在怀里,感觉像是拥抱着夏凡的身体,闻着他胸前的汗香,闭上眼是他的笑脸,如同三月里的小溪哗啦啦地流淌,漫过她的脚踝,骚动她的心。
最后袁晓玲是嘴角挂着笑容进入梦乡的,虽说是梦乡,但做没做梦谁也不知道,而做梦了也不一定就是故乡,梦哪来的什么故乡,梦就是一个扯淡的玩意儿,虚头巴脑装神弄鬼的,根本就是人们自己思想的延伸,要不怎么能有梦想这个词呢?
袁晓玲此时的状态还有一个更庸俗的说法那就是思春了,少女思春太正常了,都是年少的情怀所致,都是青春明媚又忧伤的光景,折一枝杨柳盼君来,只怪还在边疆外,这都是想得又不可得的思潮,奈不了人生何,又不能说出口,这么欲说还休才是思春的美妙与憋屈之处。
但上了年纪就不一样了,上了年纪就不能叫思春而是叫发骚了,比如刘大梅,就在这事上出了问题,大年初一下午,来给陈桃花拜年了,没带着老夏,目的就是要讲一讲自己发骚这件事,但她当然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她管这叫生活中的“难事”。
刘大梅进门的时候袁晓兵兄妹俩还在睡觉,陈桃花也没叫,她和老袁热了些剩饭剩菜就把午饭应付过去了,老袁吃过饭就开始写书,一年的开端就要有点拼搏的样子,他已经暗自打算不再去擦皮鞋了,也不是说不干这行了,只是一切都要为了写书让路。
老袁看刘大梅来了,站起来双手迎上前,“我说今早怎么门前的菊花全都开了,原来是有贵客到来啊!”他还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刘大梅不知老袁是在搞哪一套,疑惑地看着陈桃花,陈桃花就把她往屋里拉,“别答理他,写书写魔怔了。”“哎哟,老袁你还能写书呢?那祝你成功啊!”刘大梅笑着坐在沙发上。“借你吉言啊,过年了也给你拜个年。”老袁说完还不走,站在沙发边上道,“哎?老夏怎么没来?”
“老夏有点事,改天再来看你。”刘大梅应付老袁。“那就是他不对劲了,我还等着和他喝两盅呢。”老袁就要坐下长聊了。刘大梅点头答应了两声,陈桃花看出刘大梅是有事便给老袁递了个眼神,老袁也就明白了,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们聊着,我回屋继续写去,要不晚上就留下吃饭吧?”
“行了吧你,这么磨叽呢?”陈桃花把老袁推回了屋子,又去厨房洗了些水果。“你别忙活了。”刘大梅冲着厨房说道,从手包里拿出两瓶化妆品,等陈桃花端着水果回来后往她面前一推,“给你的,护肤品。”
“给我这玩意儿干啥?挺贵的吧?”陈桃花把手上的水在身上蹭了蹭眉开眼笑地接过化妆品,“我这些日子都不擦这些东西了,要不我家老袁嫌我不正经,我脸上干巴的时候就抹点大宝什么的。”“那不行,女人得保养,特别是像咱们这么大岁数的,再不擦擦抹抹的就来不及了。”刘大梅说完环顾了一圈屋子,“孩子们呢?”
陈桃花看出刘大梅心里有事,“都睡觉呢,昨晚折腾了一夜。”
于是刘大梅压低了声音道:“大妹子,你可把我害苦了!”
“怎么呢?”陈桃花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和老夏闹别扭了,结婚到现在一直在闹,要不我今天咋没领他来呢?”刘大梅手背打手心。
“为了啥呢?他对你不好?”陈桃花这个媒人遇见烦心事了。
“哎呀,这怎么开口呢。”刘大梅有些为难,其实是羞于开口,但话唠到这当口上了,不说也不行了,“老夏他不行!”
陈桃花一下子有点不自在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刘大梅找自己来说这事,虽都是妇女吧但她可从不像其他老娘们儿那样聚在一起就扯这些事,再说老夏行不行只有她刘大梅知道,这事她没法探讨啊!
关于老夏不行这件事,还得从刘大梅自身那儿细细讲来。都知道这刘大梅年轻时可不是省油的灯,要不是死心眼地看上了神经病小孔,那没准儿能玩遍全城男人。其实她和小孔的那段恋爱还有一个细节没讲过,那就是小孔在和她在一起之前,还算个中等身材,可是等到被抓走时,瘦得像个骷髅似的,眼窝子凹下去能放两个鸡蛋,别人背后都说这是被刘大梅吸干的,字面话说就是刘大梅性欲强,每天都得折腾小孔两回,小孔那罗圈腿原来能钻狗,后来都能钻人了,哆哆嗦嗦地在寒风中颤抖,看着都觉得凄凉。
等小孔被抓走后,刘大梅一颗心也就死了,这心一死欲望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她虽半辈子心里都挂念着一个人,但那已经超脱出欲望的范畴而只是一种意识形态,更多的是自己给自己演的一部寡欲的文艺戏,自怜自爱罢了。
是陈桃花复燃了她身体的欲火,用老无所依的孤苦现状与未来撬开了她上锁的心门,又用相互陪伴遮掩住婚姻的本质,让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拥有了一个男人。
新婚头夜,老夏醒酒后两个人坐在屋子里也没话聊,总觉得应该找点什么事做,心里明白但又都不肯张口,毕竟当初都是以也不图什么,就是想找个伴之类的话做统领思想的,现在都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吧,这两个人结婚还真都不是为了性,怪就怪了那句古语,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也得值五百两。老夏觉得实在沉闷,便脱了衣服往床上一趟,“睡觉。”这一句话本只是老夏的一声寒暄或是告知,如果不声不响地就钻进被窝显得冷淡了人家,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大梅听到这话还以为是老夏对自己的暗示,她心里虽有点不舒服但也明白,既然嫁给了人家就需要履行妻子的义务,于是缓慢地脱了衣服关了灯,钻进被窝。
男人都好色,不管老少也不管行与不行,身边躺了一个女的这暖烘烘的气味一传递出来,老夏就心活了,但心活了却还不敢,躺在那儿心里直打鼓,就拉开床头的抽屉想点根烟平静一下。
刘大梅却误会了,幽幽地道:“不用戴套了,安全期。”
一听这话,老夏乐了,把抽屉一关就扑到刘大梅身上,像个毛头小子手忙脚乱地好不容易褪下自己和刘大梅的内裤。刘大梅也有些激动,眼含热泪准备迎接这尘封了二十年的感觉时,突然一股温热的东西溅在了她的大腿上,刘大梅心一凉,老夏喘起了粗气,他早泄了。
这一次不成功的性爱并没有熄灭刘大梅刚刚燃起的欲望,反而是彻底地找回了当年的激情,她感觉自己是如此地湿润如此地厚积薄发,心脏上仿佛被安装了一台水泵,加快了血液循环,一张脸整天红扑扑的,别人看到了都说她老了老了还像一朵大红花,她想你们知道个屁,我这是枯木逢春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也需要养分,可是这个养分老夏给不了,之后的几次尝试虽比第一次好了一点,但真的也只是一点点,尽管刘大梅偷着给老夏抓了几服药,也硬拉着去医院作了检查,终究还是没有一点好转。于是性爱变成了折磨,且这折磨是滚雪球般翻倍地增长,直到刘大梅的心理承受不了,她忍无可忍了,终于和老夏大吵了一架。
其实话说回来,刘大梅也不单是为了性生活和老夏争吵,更重要的是日子过得不顺利,性生活只是日子的一个组成部分,比例忽大忽小,还有另一个组成部分就是老夏的儿子夏凡,再加上一些生活琐碎,日子就完整了,烦心事也就在完整的表面下滋生开来。
说到夏凡就要再说回婚礼当天,他带着袁晓玲大闹婚礼后就回到了学校,半个月都没有回家。儿子不回家,老夏就急了,可又不敢在刘大梅面前表现出来,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真没意思,你没觉得屋子里静得吓人吗?”“也没个人来串门,都死光了?”
刘大梅知道他想儿子,但又故意气她,“我不是人啊?你不是人啊?嫌静是不是?”刘大梅啪地把一个杯子摔在地上,“这动静够大不?”
老夏一看刘大梅这架势,也不敢叹气了,耷拉着一张脸不做声,十个手指在肚子上乱动。刘大梅一看他那受气的样子就想笑,便道:“瞧你那窝囊样,想儿子了就去看看,他要是想回来就回来,这是他的家,我又不是黑心的后妈!”
老夏咧嘴一笑,拿起外套就往外跑,到学校见到儿子先不说话,嘿嘿地掏出两百块钱塞到手里,“没钱花了吧?”儿子也不客气,把钱揣进兜里,“你还记得我啊?”老夏一砸吧嘴,“这话说得,当爹的能忘了儿子?今晚回家,就做你喜欢吃的菜。”老夏去拉儿子的胳膊。
“不回去,家里有那个女的就别想让我回去。”夏凡挣脱了一下。
“你还怕她不成?”老夏觉得应该在儿子面前表现出男子气概。
“我倒不怕,就是怕你怕。”夏凡也够刻薄,不给这个装男人的爹留面子。
“我怕她?笑话!”老夏底气不足了,“我是不和她计较,我这是委曲求全,要不没人给我做饭吃。”老夏摸口袋想要掏烟。
“别说得那么好听,反正我不回去,没妈的孩子就没家。”夏凡转身就要走。一句话把老夏弄伤感了,也就一下觉得对不起儿子,心疼儿子了,他又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膀,“不行!跟我回去,她要是敢欺负你我揍她!大不了离婚!”老夏吹胡子瞪眼了。
“这才像我爸!”夏凡等的就是这句话,“爸你等我一下,我去宿舍把脏衣服都拿回去,让那个女的给我洗。”夏凡跑了,老夏蹲在路边抽了一根烟,咳嗽了三声。
老夏和儿子回去的一路上,可以说是泄气的旅途,老夏心里因心疼儿子燃起的怒火随着公交车的尾气排放了一路,到了家门口整个人也就瘪了,连敲门的手都颤抖了。夏凡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这个父亲是指望不上了,自己伸出手啪啪地砸门,刘大梅把门打开了,老夏一溜烟钻进了屋子,把无法预料的局面留给了另外两人。
刘大梅看到夏凡先是一愣,接着便展现出长辈应有的度量,满脸堆笑地道:“夏凡回来啦,快进屋。”
“这是我家,不用你让。”夏凡梗着脖子不理刘大梅,但刘大梅也不生气,知道这关是必须过的,婚礼上那样对峙只是为了婚礼不被破坏,不能让那么多的外人看笑话,这回到家里了,门一关都是自家人,事情就得慢慢解决,死疙瘩也得耐心解。
夏凡进了屋子便把一堆脏衣服丢给刘大梅,“洗了吧,你不是想当后妈么?后妈就该干这个。”
刘大梅没接,衣服掉在了地上,却又故作亲热地拍了一下夏凡,“瞧这孩子说的,不就洗个衣服么,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后妈不后妈的,你叫我阿姨就行。”刘大梅伸脖子瞅了一眼里屋,“你说是不是老夏?”
“是,叫阿姨就行。”老夏完全不敢出来,闷声闷气地说道。
夏凡不理会他们了,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刘大梅就抱起衣服走进里屋压低声音道:“你儿子是怎么回事?我缺祖宗了是吧?”
“小孩子,不懂事。”老夏诺诺地道。
“还小孩子?你像他这么大时都结婚了吧?缺教养。”刘大梅指着老夏的头道。
“你就忍忍吧,闹一阵子他就舒服了,要不还能怎么办?你还想让我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啊?”老夏说的也是实在话,刘大梅叹了一声气也就不说话了,把夏凡的衣服统统丢进了洗衣机,拿起一把笤帚又开始扫地,这时夏凡捧着他妈的遗像出来了。
他左瞧瞧右看看,最后选定了电视上方的位置,搬了一把凳子就开始往墙上钉钉子,老夏听见动静出来看到夏凡在挂遗像,而拿着笤帚的刘大梅脸都青了,老夏便吼道:“你又瞎折腾什么?一天不够你得瑟的了!”
夏凡不理他,把遗像挂好后又正了正从凳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你和我厉害什么?和她怎么就没这能耐?”
老夏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夏凡浑身都发抖,刘大梅去拍老夏后背,“好了,好了,他喜欢挂就让他挂吧,又不能碍着咱们吃饭。”
“对!”夏凡接话道,“做饭去吧,我都饿了,做鸡翅,狮子头,不是说都做我喜欢吃的菜么?还愣着干啥呢?”说完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老夏被刘大梅拉进了厨房,两手一摊,“看吧?”后话也没说,没说也等于全说了,老夏用手往墙上一拍,“我养了个畜生!”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夏凡放了寒假,便再也不曾离开过家,老夏和刘大梅每天下班回来后便看到满屋的狼藉,夏凡把前一天晚上刘大梅收拾好的屋子又重新祸害了一遍,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创新的方法,只会耍这些小把戏弄些小麻烦,比如吃饭的时候把菜一根一根地挑在桌子上,上卫生间的时候故意不冲,晚上把音乐开得震耳欲聋,左邻右舍都来砸过门……但这些小把戏都不会为难住刘大梅,只会如同雪夜一般慢慢在窗台上积累起一堆冰霜,待到这如冰霜的积怨一点一刻地压垮刘大梅的平衡线,战争就在所难免了。
这场战争发生在年三十,其实并不是刘大梅和夏凡的战争,而是刘大梅和老夏的,当然,导火索自然还是夏凡。
年三十早上刘大梅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小木箱子不见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大气还是没找到,她就问老夏是不是被他拿去了,老夏说没看到,刘大梅不相信,就是怀疑老夏,说老夏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小孔写给自己的诗歌和画的画,出于忌妒就藏起来或是烧掉了,说老夏小心眼没度量还背地里使坏。老夏冤枉,就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拿,说要烧也早烧了干什么还等到现在。刘大梅就说,看吧,还是有烧的想法,和一个精神病还过不去,不是个男人。
一说到不是个男人这件事,老夏脸就挂不住了,涨红着脖子吼:“我不是男人你找是男人的去,你个骚娘们儿!”
刘大梅一看老夏发火了,老夏平时一直都老老实实的,这一发火刘大梅还真有些发怵,但这一发怵,委屈就跑上来了,联想到这些日子夏凡给自己气受眼泪就挂不住了,流了一脸。“我是骚娘们儿?对,我就是骚娘们儿!整天给你们爷儿俩洗衣做饭当牛做马的,还要受着你儿子的气,你下面还不行,我和你过日子还有什么劲?我还能图点什么?你嫌弃我我还不想和你过了呢!”刘大梅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老夏的火也下来了一些,却嘟囔了一句,“怪不着我,要怪就怪陈桃花,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害了你也害了我。”
“我被她害得最苦!害了你什么?你还很委屈是不是?”刘大梅的矛头有点转了向。
“我怎么没被害?我儿子都和我那样了,我儿子都瞧不起我了!”老夏也觉得悲伤。
“你眼里除了你儿子还有谁?”刘大梅不哭了,因为她听到了夏凡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她明白了过来,她恨自己明白得晚了一些,那箱子一定是夏凡拿走了。她急步走到夏凡房间门前,推了一下门没锁,夏凡正躺在床上看那些陈年的诗歌,稿子散了一地。刘大梅浑身发抖,转身走进了厨房拎起一把菜刀又冲进夏凡的房间,把菜刀往衣柜上一砍,菜刀立在了上面,“你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夏凡被这架势吓到了,他退回到床里侧,指着菜刀慌乱地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就是要你把我这些东西放回原位。”刘大梅不亢不卑,一副讲道理的样子,老夏听见动静也跟了过来,“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就伸手去拿菜刀。
“是他不想让我们好好过年。”刘大梅夺过菜刀指着夏凡说道。
“不好好过年也不能动刀啊!”老夏又去夺刀,夏凡也来了胆量,在床上跳着脚指着刘大梅道:“来呀,你砍死我啊,大不了同归于尽!”
老夏按着刘大梅又骂儿子,“小兔崽子你少说两句吧,快把你阿姨的诗收拾起来!”
“我不收,我偏不收,我不但不收还要撕了它。”夏凡拿起一张刷的一声就撕掉了。
这下刘大梅简直疯了,菜刀说抡就抡了过去,老夏用手臂一挡,菜刀就划在了手臂上,血流了出来,刘大梅尖叫了一声,手一松菜刀就掉在了地上,老夏捂着胳膊哭喊道:“我看你们是不想让我活了!我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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