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默片-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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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晓兵是这样讲述自己赌博输钱的经过的,他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是一个故事似的。

    大年初一晚上我一群朋友找我出去玩,我能不去么?人家那么热情地邀约。我换了身衣服就去了他们指定的地点,是一家小旅店,一进门就看到还都是大年三十后半夜那群人,他们一把拉住我,有拍肩膀的有敬烟的,弄得我真舒服,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了,或者说是道上的大哥。抽了一根烟,他们就说玩麻将吧,就有人说玩麻将没意思,玩扑克吧,可是又有人说玩扑克也没意思,耍点不一样的,那人就从床底下掏出一副牌九来,非要我也压两把,我说我不会玩,他们就说没关系,我们教你,我说我没多少钱,他们就说玩得不大,就是消磨时间。我想,也对,反正都是朋友,过年就图个乐呵么,我就挽起袖子玩了起来。

    从第一把开始我就走背字,不几下钱就输光了,摆着手说不玩了,庄家那小子说没关系,他借我点钱,我一想,没准儿还能借点运气过来,就接过钱接着玩了,可是运气根本就不在我这边,我还是一直输,又把手中的钱输光了,他们也就不让我玩了,说我手气太差,是不是上厕所没洗手,还说他们给我机会,让我改天再往回捞,于是我们一起去饭店吃了饭,也没少喝酒。

    第二天他们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把钱捞回去,我一想,昨天我运气差今天肯定就会好转,但是一想兜里没钱便有点为难地支吾着不玩了。他们很明白我的心思,“没钱不要紧,我们可以借给你,你赢了钱再还回来不就得了。”我一听,他们真替我着想,便乐呵呵地去玩了,没想到我还是输,一直输,我的牛脾气就上来了,非要和背运对着干,我把钱越压越多,这把输五十下把就压一百,很快借给我的钱也没了,他们就说可以打欠条,手一挥就二百,再一挥就五百。我的阔气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停地敬烟倒水,把金钱当纸片子用那一直是我的梦想与追求,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我竟然有点飘飘然了。

    我这样连续玩了一个星期,越输越想着往回捞,越想往回捞就越输,况且那些纸片子完全不能让我对它们产生与钱同样的恭敬之感,我也就没去思考自己到底输了多少钱。直到最后一天我又去了那家小旅店,我的朋友们全都肃穆地看着我,他们从少年起就是我的玩伴,从来没这么严肃地对待过我,我笑嘻嘻地道:“怎么了?谁家有丧事?”他们还是没说话,然后那天张罗玩牌九,也一直借我钱的庄家,叫张北海,把一袋子纸条子扔在我面前,“我算了一下,十万块,你欠我十万块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响了,却仍旧强颜欢笑地道:“没事,没事,我今天就往回捞。”

    张北海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晓兵,我劝你还是别想着捞了,你捞不回去的,越捞你输得越多,陷得越深,听哥们儿一句话,别玩了,赌博害死人啊!”

    他的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点醒了,我感动得都要痛哭流涕了,“我知道了,我再也不玩了。可是,那些欠条怎么办?”

    “还呗。”张北海说得很简洁,就像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似的。

    “我没那么多的钱。”我这回真的哭了出来,“怎么办啊?”

    “管你爸妈要啊,爸妈这时不用什么时候用?”张北海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我一想,我真的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知道这事不怎么好开口,我给你点时间,过完正月十五吧,怎么也得让你家消停地把这个年过完。”张北海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道,“到时是你把钱主动送来呢还是我们上门去取呢?你要把钱送来呢咱们就皆大欢喜,要是我们上门取呢,就不怎么好办了,现在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动不动就冲动,很麻烦。”张北海像个世故的“老油子”,眯着眼睛摸着自己的下巴。

    我晓得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急忙点头称是,“我自己送来,亲自送来。”

    张北海笑了,把烟掐灭在地上,“走,吃饭去,喝酒去,等晓兵把钱还回来,我也就不和你们瞎混了,我要去南方闯了,一想到这,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们。”

    一群人又往饭店走去,袁晓兵被簇拥着,这回他可一点满足感都没有了,连酒也没喝一口。

    老袁听完儿子的讲述气得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这是被人骗了!骗了!”

    “怎么可能,我们都是好哥们儿。”袁晓兵不承认自己被骗的事实。

    “屁!还他妈好哥们儿,人家下了圈套你就往里钻,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用的?!”老袁隔着桌子用手点着袁晓兵的头。

    “什么圈套,你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坏,认赌服输,全怪我技不如人。”袁晓兵说得头头是道。

    “好,好,你认赌服输,那这钱你自己还吧,别来找我!”老袁气得没辙,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儿子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长了些什么玩意儿。

    “我哪有钱还啊?我只能找你啊,谁叫你是我爸呢?是不?”袁晓兵腿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抖着,冲老袁笑道。

    “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现在就给我滚,再也别回来!”老袁给袁晓兵也指了条明路,手指的方向是小饭店的门,出门右拐就是火车站。

    “我倒是想一走了之,但是不行啊,我不能害了你和我妈,我一走人家领着人就去咱家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袁晓兵表现出难得的孝顺。

    “你,你……”老袁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袁晓兵,“你他妈的浑蛋!”

    “浑蛋不也是你生的。”袁晓兵酒足饭饱,拿牙签剔着牙,“我上班去了,明天最好把钱给我准备好,我好说歹说才求得人家宽限几天。”

    袁晓兵走出了小饭店,开关门之间一阵风吹进来,老袁就觉得后背凉凉的,他要了一壶热酒,赌气地喝起来,仿佛只要这些酒喝光,那些烦事愁事便都随着酒一起下肚了。

    听了儿子欠债的事情后,陈桃花在医院待不住了,非要出院,老袁没有阻拦,医生也拿她没辙,就开了一些口服药和外用药让她走了,还叮嘱她在就近的诊所打消炎针。陈桃花回到家就把存折从衣柜里掏出来,一共两本,扔到老袁面前,“这个败家玩意儿,他是照着上面的数输的啊!”老袁打开一看,两本加起来,十万多一点。

    “有一本还是死期的,还有半年就到期了,现在取出来一点利息都吃不着!”陈桃花心疼得直拍大腿。

    “行了,那还能咋办?谁叫咱们摊上这么一个儿子。”老袁已经从最初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把事实往陈桃花面前一摆,“不还钱,家都得没了,道上的人咱惹不起。”

    “唉!”陈桃花叹了一口气,“还就还吧,钱没了再挣,咱俩不还能干动活么!”陈桃花已经又燃起了希望,或者说是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要不还能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老袁吞吞吐吐地说道。

    “什么事?”陈桃花机警地问道,已经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就是,就是……”老袁突然拉住陈桃花的胳膊,“媳妇你听了千万别急,一定不能急。”

    “说吧,你不说我才急呢!”陈桃花已经处在崩溃边缘,这种不能预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恐惧。

    “就是,咱们现在不是欠人家十万,而是十五万。”老袁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为什么啊?你也去赌了?”陈桃花急得直拍自己臃肿的脸,疼得直咧嘴,“你快说啊,急死我了!”

    “不是赌,你怎么就知道赌,是老顾,老顾的事!”陈桃花一急老袁也急,一急说话也乱了套。

    “老顾?老顾不死了吗?死了还能有什么事?”陈桃花脑子已经不会运转,只能一个劲钻牛角尖地问。

    “是死了,死了也有事啊,死了事也没完啊。”老袁有气无力地说道,陈桃花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你说,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起这件事还得把时间推回老顾的葬礼上,本来老顾一死就算完了,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事都戛然而止了,再也没有争辩和揣测下去的意义,一把骨头推进炼人炉,保证一炉一人骨灰洁白,信誉守则都挂在火葬场的墙壁上,说得敞敞亮亮明明白白。

    但老袁这人不嫌麻烦,说得好听点就是重情义,非要给这个老朋友举行一个葬礼,给外人看来是在做一件善事,可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小九九。老顾这一死,火化的钱,骨灰盒的钱,墓碑的钱,这些都得他自己掏腰包,表面看着风光体面,背地里难受的还是自己。于是老袁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办一场葬礼,让老顾的那些新老交情们来随份礼,自己不说赚点吧,赔本是不至于。

    这事陈桃花本不同意,说那样太寒碜了,人家背地里会戳脊梁骨的,但老袁固执己见,又搬出那副她一个老娘们儿什么也不懂的架势,陈桃花也就懒得和他再吵,静下心来一寻思,老袁做得也没错,凭什么什么事都让他一家摊,就我们和老顾是朋友?

    事与愿违,或者说人走茶凉,葬礼上老袁没有收到一份份子,就连老夏和刘大梅也是空手来的,他们只是在细细碎碎地说些没用的话语和感叹的大道理。这一来,老袁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但不好看也没人能看出来,葬礼上没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本来老袁还在酒店定好了席位,也打电话取消了,赔上了五百块的定金。

    就在老袁在外面打电话的当口,进来了几个人,先去给老顾鞠了三个躬,接着打听了一声谁是老袁,有人指了指外面,几个人便出去了。陈桃花也看到了这一幕,以为是要给份子,就想老顾终究还是交了几个够义气的朋友。

    那几个人中为首的拍了拍老袁的肩膀,老袁转过身见不认识,“您是?”

    “老顾的朋友。刚听到消息,不好意思,来得晚一些。”为首的男人彬彬有礼,眯着小眼睛伸出手和老袁握手。

    “不晚不晚,来了就好。”掏出烟散烟。

    “老顾能有你这个朋友真是不白活一回。”男人恭维了一句,手伸进兜里摸出两百块钱,往老袁的手上一拍,“辛苦了。”

    老袁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男人看老袁收了钱脸色一正,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好讲的话咱讲完了,现在讲点难讲的。”

    “有啥话难讲的,都是朋友。”老袁收了钱就觉得人家是朋友,这么说袁晓兵到处认朋友这事是有点遗传老袁的基因。

    男人清了清嗓子又眯起小眼睛,“我就开门见山了,老顾欠我们五万块钱,我说的是我们,不是我,这就代表钱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也是前一阵子借的,说是出了些急事,我作为朋友,有难自然会帮忙,二话没说就拿给他了,这是他打的欠条。”男人从兜里掏出欠条,老袁认出是老顾的笔迹,但是却在最下面一行看到,“如果半年后我还没能力偿还,请向袁公安索要。”后面是老袁的电话和住址。

    “这,这个老顾,他……他怎么能这么办?”老袁攥着那张纸恨不得揉成团吞进肚子里,也想起了开庭前一天老顾说的那句“你老哥可别恨我,我尽力了,我也没辙了”。

    “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了就还给我。”男人伸出手,并没有要抢的意思,老袁却也不敢把那张纸吞进肚,老老实实地递还给男人。

    “可是,可是这没我什么事啊?”老袁已在心里把老顾骂了一百个来回。

    “可是有我们的事啊,老顾写得明明白白,没有偿还能力请向袁公安索要,现在他死了,死了肯定就没有偿还能力了,我没找错人吧?”男人把借条放回兜里,点燃了一根烟。

    “不对,这事不对,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不能他写谁就找谁,他要写国家主席那你还真搭票去北京啊?”老袁在脑子里把那五万块钱换算成五万双皮鞋,就突然有了一些勇气,把二百块钱掏出来往男人手里一塞,“钱还你,我不要了,他死了,他和你们的事就算了结了,有事你找他去!”

    “了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了结了?!”男人身后的一个小伙子冲老袁吼道,男人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插嘴,接着笑容便挂在了脸上,“你的意思是让我把老顾的骨灰捧走放家里供着?那不行,我家里冷清,他太寂寞了,我就看你老哥实在,一起去我家坐坐?”

    老袁害怕了,他最怕这种微笑着告诉你我要杀了你的人,能这么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的人必定来头不小,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太客气了,改天,改天有空一定登门拜访。”

    “识时务者为俊杰,”男人又拿出一张新的借条来,“签个字吧,我给你三个月期限,不过你要是也想不开,那就算我走背运,我不会逼你老婆的,女人的钱我从来不要。”

    老袁接过男人的借条和笔,一咬牙在上面签上了字,“用按手印不?”老袁怯生生地问道。

    “免了吧,太麻烦,咱们这又不走法律,咱们是靠信誉往来的,法律对我们来说就是个……”男人打住了话语,那个“屁”字他没说出口,他觉得那是个脏字,说出来会污染自己的嘴巴。

    男人把欠条和笔放进衣服的口袋里,又把二百块钱塞还给老袁,“一码是一码,别混淆了。”挥挥手,身后的几个人便跟着走了,老袁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大门前,还握着那二百元钱站在原地发呆,陈桃花从屋子里走出来,“什么人?那么气派?”

    “老顾的朋友。”老袁有气无力地回答。

    “刚才他们让你写什么?”陈桃花继续问道。

    “没写啥?就是签个名。”老袁把二百块钱递给陈桃花,掉头就往屋里走,他走进屋子把老顾灵堂上的照片抱在怀里痛哭起来“你怎么那么地狠心啊!顾连成!你给我活过来啊!有种你活过来啊!”

    谁也不知道老袁为何哭得那么伤心,于是有人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其中包括陈桃花,看老袁哭得那么伤心,她也就忘记了追问“为什么要你签名?”的问题,老袁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确切地说是没敢把这事告诉她,直到如今,纸终于包不住火,火用它傲慢与熊熊的姿态燃烧了起来,而陈桃花却觉得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碰巧正好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没有人恭喜她幸运,也没有人能告诉她凭什么,更没有人来给她裹上一条毛巾,她只能那么湿漉漉地坐着,低不低头,水就那么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顺着陈旧的缝隙,沾满崭新的灰尘。

    “怎么不早说?”良久,陈桃花低声地询问道。

    “我本来打算死期存款到期了再和你说……”老袁再怎么回答也无力改变现实。

    “唉!”陈桃花狠狠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媳妇,你别这么说,你别急,咱们想想办法。”老袁咬着手指甲,其实他已经想到了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陈桃花条件反射地问完心里却也有了数,“敢卖么?”

    “敢!现在都啥年月了,有啥不敢的!”老袁说着就动手挪床,陈桃花也跟着帮忙,床被挪开了一大块,老袁蹲在地上用手指敲打着一块块的地板,听到一块下面是空的便住了手,向陈桃花点了点头,陈桃花拿来螺丝刀和锤子递给老袁,撬了几下,那块地板撬开了,里面是一个方形的纸包,老袁拿出来递给陈桃花,又把地板安上,床挪回原位。陈桃花打开那张多年前的报纸,里面是三根铮亮的小金条。

    “这加起来得有半斤吧?”陈桃花问道,心里已经开始估摸价钱了。

    “差不多。”老袁心里也已经算好了价钱。

    “你看这上面还刻着字呢,写的是日文,卖的话真不怕被查么?”陈桃花还是担忧。

    “没事,实在不行还可以在黑市交易,就是价钱会低一点。”老袁看来早就打听过,他把那三根金条从陈桃花手中接过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仿佛就接触到了那个不太久远的时代,也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父亲去世后母亲把金条交给他时的神神秘秘,想起了那个母亲只讲过一次的故事,关于金条,关于自己,关于那一大批留下来的人们,关于这片土地的一个不曾被揭开的密文。

    雪,到处都是雪,一整个冬天都下不完的雪,大地仿佛已经被冻裂开了口,呼呼地往里面灌着西北风,北大荒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黑土地不再是肥沃的象征,目之所及并不是壮丽的山河,而是你被风吹得根本睁不开眼睛,勉强眯着的眼睛看到的也只是风雪分割开的细碎的画面,白茫茫一片。

    在这片大地上,分布着无数的插队青年,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并不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聚集在一起,却又有着共同的理想,回城。他们白天里在农场干活,开垦土地,修筑堤坝,夜里谈情说爱,偷鸡摸狗,他们有的有理想有抱负大谈无产阶级,有的热爱文学诗词歌赋,有的喜欢吹拉弹唱,还有的什么也不爱,只是混日子。

    反正都是熬日子,怎么过都一个样,反正已经来了好几年,也该到回城的时候了,听说有些家里有关系的知青,已经在办理回城手续了,没关系的也在积极表现着,希望有一个名额砸到自己。

    但此刻,五四农场这批知青并没有心思琢磨回城的事情,元旦快到了,农场领导葛老大这人爱热闹,决定以庆祝农场这一年的粮食大丰收为借口举办联欢大会,把旗下分布的二十四个小农场的知青们全都聚集到一起,好好热闹一番,也当犒劳知青了,地点就在五四农场旗下的小开庄农场,地处县城附近,交通也比较便利。

    老袁的父亲袁守则就是插队在这个农场,现在天刚刚黑下来,风也止了,几颗稀疏明亮的星星急不可耐地挂了出来,袁守则吃过饭穿着厚厚的军大衣端着冒着热气的大茶缸子来到场部大院的排练室,里面正在为元旦演出排练节目,他们今晚排练的节目是小合唱《永远扎根北大荒》。

    袁守则没有什么文艺细胞,唱歌更是五音不全,他最开始也被硬拉进小合唱的队伍当中,可是唱了两天就把全队都带跑调了,便被踢了出来,却又被排练话剧的拉了过去非要他客串一个角色,那个角色只有一句台词,“我受不了了!我要杀了你!”还有一个动作,就是从蹲着的姿势站起身,接着被一枪打死。他觉得这个很好玩,就答应了下来,但只排练了一天,他就又被踢出来了。原因是排练时演土匪的知青吃了太多萝卜,一个劲地放屁,袁守则又正好蹲在他的屁股后方,那一股股的热浪迎面袭来,他真的受不了了,于是终于等到他的那句台词到来时,他发自肺腑地大吼了一声:“我他妈的受不了了!我要杀了你!”起身就去掐土匪的脖子,连开十多枪也不管用。这样一来,排话剧的导演就以入戏太深为由,把老袁踢了出来。

    没了演出任务的袁守则此刻很悠闲地坐在排练室的一角喝着热水,看着台上的知青们为了一点小事情争执,他觉得没劲透了却又不舍得走,因为他来到这儿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看排练,而是在等人,等一个姑娘,他俩已经暗递情愫了很久,他决定今晚就和对方表白。

    那个姑娘就是老袁他妈,也是插队知青,叫何淑芬,何淑芬是和一群男男女女说说笑笑走进来的,他们是一帮的,被称为天津派,何淑芬一进来就看到袁守则坐在那里,表情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又为掩饰这不自在更大声说笑起来,表情和动作都极为夸张。

    这一群人进来后就聚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随便地说笑,说着他们在天津时的趣事,袁守则想要靠过去插话却又插不进去,何淑芬看出了这一点就故意转移了话题,“哎!那个袁守则,你老家是哪儿的?”

    “我家是安徽的。”老袁顺其自然地靠了过来。

    “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多没劲啊?你还真看排练啊?”何淑芬这会儿大方劲上来了。

    “人家是害羞!”一个女知青打趣道,这一群人就轰地笑开了,舞台上那群还在争执的知青也不争执了,领头的回过头来冲台下喊道:“要闹出去闹去,没看到这儿正排练呢吗?这么没组织纪律性呢?”

    女生吐了吐舌头,何淑芬带头走出排练室,老袁跟在后面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去哪儿啊?”女知青问道。

    “你们去过后山吗?听说在那上面俯瞰县城特别美。”袁守则突然大胆地提议道,他是灵机一动想到的这个主意,觉得再这么耗下去根本没有与何淑芬单独相处的机会。

    “真的吗?”女知青兴奋起来,女生心里永远装着不切实际的小浪漫。

    “有什么好看的。”男知青看法不同,“你说呢何淑芬?”显然何淑芬是这群人里的意见领袖。

    何淑芬犹豫了片刻后说道:“去看看也行,就当遛食了。”她看出了袁守则的意图,在这片刻的犹豫中已经在心里作好了一切的准备,或者说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也同时暗许下了终身大事,但她没能预料到的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决定,却改变了自己也同时改变了一大批人的一生。

    一行六个人,借着稀疏的灯光缓慢地绕过农场大院的围墙,向北面的山上走去。个子最高的男生走在前面,袁守则走在最后,而何淑芬恰巧走在他的前面,袁守则就一次次地试图拉住何淑芬的手,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就失去了勇气,眼看到山顶了,他一咬牙,拉住了何淑芬的军大衣,何淑芬就停住了,前面的人并没有察觉,很快就拉开了一段距离,老袁紧接着拉住何淑芬的手,绕道向山后跑去。

    这座山有些荒,山底和山腰上都没什么树木,只在山后方有一小片松树林,树林间有些荒坟,这些没有墓碑的坟墓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个无头野鬼,所以农场里的不管是村民还是知青们都从来不太敢走进树林。

    今天是个例外,两个青年被爱情冲昏了头,进了小树林还跑了很久才停下来,就坐在一处荒坟上休息下来,不停地喘着粗气,喘了一阵眼睛也适应下这黑暗,看清了彼此狼狈的脸,就都笑了起来,又不敢太大声地笑,可越是憋着越笑得厉害,简直要在地上打起滚儿来。还是何淑芬先停了下来,她听到远处不知哪个方向那群朋友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袁守则也听到了,他把手放在嘴边,“嘘。”又拉着何淑芬往深处走。

    “你要干什么?”何淑芬有些怕了,却又很新奇。

    “不干什么。”袁守则竟突然说不出口。

    “你松手啊。”何淑芬真的怕了,停下了脚步。

    “再走走,我有话对你说。”袁守则仍旧往前拉何淑芬,但何淑芬主意已定,“你不说我就不走。”

    袁守则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何淑芬冒着热气的头脸,突然吻了过去,何淑芬挣脱了几下挣脱不开,也就顺应了下来。两人都是初吻,吻得太拙劣,总是弄疼对方却又如饥似渴,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好久才停歇下来,一停下来就抹了一下嘴巴,竟同时不好意思起来。

    “回去吧。”何淑芬先开口了,“他们该急了。”

    “嗯。”袁守则答应了一声却不动,“我要说的你都明白了吧?”他傻傻地问道。

    “明白。”何淑芬回答了一声,袁守则竟一下抱起何淑芬,何淑芬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拍着袁守则的头,“你放我下来,快点放我下来。”袁守则被挣扎得失去了重心,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殊不知两人已在山坡边上,袁守则抱着何淑芬便翻滚下了山背面,两人发出的惊叫声让同伴们找到了方向,迅速地赶了过来。

    还好山坡很缓,两人只卡在了半山腰,还好穿着厚实的军大衣,两个人连皮外伤都没有,只是虚惊了一场,四个同伴赶来的时候看到两人还抱在一起,瞬间都明白了所以然,但还未等拿他俩开玩笑,袁守则突然发现了异常,在他俩背靠的山腰间,有一个被碎石堆堵住了山洞的洞口。

    几个人的好奇心都被点燃了起来,不用分工便飞快地把石块推下山坡,洞口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等着把他们吞噬进去,女知青还是害怕了。

    “别进去了,万一里面有野兽呢?”

    “不会的,野兽不会自己封死洞口的。”一个男知青解释道,从兜里掏出了火柴划着了,可是洞里太黑,什么也看不到。

    “等明天白天再来吧。”袁守则提议道。

    “也行,先把洞口掩埋上,别被别人看到了。”男知青附和道。

    “要不要报告队长?”何淑芬问道。

    “傻啊?万一里面有宝物呢?”女知青这下反应快。

    “好,那明早天一亮还是我们六个一起来,谁也不能独占。”男知青说道,好像里面真的已经确定了有什么宝物一般,几个人又找来一些树枝把洞口象征性地隐藏了一下,便匆匆下了山,回到寝室,这一夜当然不可能入睡,就连袁守则和何淑芬也忘了爱情这码事,脑子里全都是那黑暗的洞口和发着金光的宝物,仿佛照亮了前程一般光芒万丈。

    天刚蒙蒙亮,袁守则便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来到何淑芬的窗前咳嗽了几声,不一会儿何淑芬便和那个女知青出来了,而西面寝室的天津派的三个男生也出来了,六个人六双眼睛,无须说话,各自拎着一把锹就出了大院,如果恰巧有人问,还可以说是去挖沟渠。

    他们顺着昨天的路线到了山顶,又到山北面,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昨晚的山洞,在白天看来比夜晚要小很多,洞口只能容纳一个人爬过,袁守则打头,何淑芬跟在身后,六个人依次爬了进去,最后进来的男知青从怀里掏出一盏煤油灯,点燃后小心地往前走,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其实也开朗不到哪去,只是能有两个房间大小,男知青把煤油灯举高便看到一排整齐的炸弹,六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不会爆炸吧?咱们快回去报告吧!”何淑芬怕了,拉着袁守则的胳膊。

    “没事,这应该是日本人留下来的,这些年都没爆炸,不可能说爆炸就爆炸,把煤油灯找个地方放着,别靠近。”袁守则很冷静,指挥着手提煤油灯的知青。

    煤油灯被放在了山洞壁一高处,六个人借着微弱的灯光靠近那些炸弹,发现在炸弹旁边还有一些小玻璃瓶子、小箱子、衣服和几杆枪。袁守则把手伸向那箱子,还没等打开,便听到啪的一声,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女知青尖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是一个小玻璃瓶子被自己碰掉了,她伸手拾起一片碎片,里面还有一些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就扔掉了。

    袁守则打开小箱子便呆住了,真的有宝藏,里面足足有六根小金条,他一下子兴奋起来,抱着箱子转过身让大家看,六个人一下子欢呼起来,却又彼此克制着捂住嘴巴,“正好一人一根,分了吧!”袁守则先拿了一根放进怀里,其他人也都照着做了,“咱们再找找,看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六个人便分头开始寻找起来,但是却都一无所获,可只要有这一根金条就足够了,他们从山洞爬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们冲着太阳呼喊道:“我爱你!我爱北大荒!”

    又把洞口用石块掩盖起来,六个人手搭在一起,约定要一生守住这个秘密。

    联欢大会在三天后开始了,而在头一天女知青竟拉起了肚子,一整天一整天地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人很快就脱了形。还好她没有需要演出的节目,联欢大会也不会因为她一个人的拉肚子而取消,所以第二天,大卡车便载着上千名知青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大家在野地里临时搭建起帐篷,舞台也设在荒地里,燃起火把支起大锅,没日没夜地狂欢起来。

    联欢大会预计开三天,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便陆续有知青拉起肚子,袁守则和何淑芬以及那三个天津派男知青也未能幸免,而第一个拉肚子的天津派女知青却已经因脱水死了。

    场部领导葛老大慌了,急忙调来所有的医疗队,一断定,霍乱,葛老大的腿都软了,急忙给上一级部门致电,得到的命令是查明源头立即隔离。

    一查源头,首先就查到了第一个发病的女知青,但人已死了,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剩下的五个人慌了,捂着肚子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何淑芬出了头,“把她那根金条给我,我向领导交代,保你们没事。”几个人都点了头,接着就又散开找厕所去了。

    葛老大下一个找的就是何淑芬,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和死了的女知青住一个寝室,还是好朋友。何淑芬脸色苍白地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当然说得并不属实,她只是说几个人上山闲逛,看到了山洞便进去了,绝口不提金条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没向领导汇报,何淑芬的理由很简单,要开联欢大会,知道领导们忙,想等过了这几天再汇报。

    葛老大了解了情况,还真的没怪罪下来,或者说没时间怪罪,甩着袖子就出去了,带着一个班的民兵去了后山,找到山洞把所有的炸药和玻璃瓶子都搬了回来。上级派来了专家,一查看,都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炸弹,而那些玻璃瓶子很可能就是引发这场霍乱的根源,专家留下准备好好研究一番,可是结果还没出来,专家也染上了,研究只能告一段落。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几天下来已死了一百多人,药物和医疗队伍明显不够用,但还好袁守则和何淑芬等五个人都救治得及时已经基本康复,而那些没来得及救治的知青们,并排躺在帐篷里,只能干等着死去。

    葛老大很幸运,并没有染上病,但他现在比染上病还要痛苦焦虑,他整天坐在后山顶寻思办法,根本无暇顾及救治情况。他每天夜里和上一级的领导通电话,商量这一天来想出的解决问题的办法。首先第一个问题是通报还是不通报省里和国家,由于上一级领导是葛老大的亲戚,事情一发生就预感到了严重性,把消息在第一时间封锁,没有传出去,这事很明显是不能属实通报的,因为葛老大个人喜欢热闹而开联欢大会导致死了这么多人,弄不好葛老大就会被枪毙,而自己也会有连带的责任。

    第二个问题是,死了的那些人怎么办?既然不能通报霍乱疫情的消息,就得给这些死人找一个死去的借口,还得封住没死的人的那些张嘴,死人好办,随便编一个就行了,但活着的人不好办啊。

    第三个问题,那些炸弹和玻璃瓶子怎么办?

    就以上三个问题,葛老大和上一级领导通了无数次电话,探讨得焦头烂额,而他们每焦头烂额一次就有一些人死掉了。最后还是上一级领导深思熟虑,他用商量的口气道:“老葛啊,要不这么办吧,首先把那些炸弹和玻璃瓶子埋了,就当没见到过。第二呢,咱们尽力救人,多活下来一个是一个,要不咱们罪孽太深了,死了也不得安宁。最后呢,这个是关键的了,那些活着的人,绝不能让他们离开,一个也不行!万一他们身体里还有病毒怎么办?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怎么能不让离开?”葛老大这一条听不明白。

    领导急了,“想办法啊!你的脑子是榆木做的啊!公章是不是在你手里?你不盖章谁能走得了?”

    “嗯,那我想想办法。”葛老大一额头的汗,也顾不得用手去擦,领导啪地挂断了电话,葛老大瘫在椅子上,“哎呀我的吗呀!”他吐了一口长气。

    炸弹和玻璃瓶子第二天就掩埋了,并没埋远,就在山脚下,又过了一段时间,疫情总算控制了下来,一统计,死了236人,其中知青为233人,农场干部2人,上头派下来的专家1名,幸存下来的知青为1257人。

    葛老大拿着统计的单子,把幸存下来的知青们都聚集在原来联欢大会的舞台下,自己登上了舞台,拿着扩音器宣布决定,大致的内容是这样的,“由于疫情刚刚得到控制,你们的身体里还有病毒,谁也不能保证还会不会发病,这病毒是日本人制造的,和普通的霍乱病毒很不一样,目前上级还在研究当中,所以为了避免病毒的扩散殃及其他地方,在病毒彻底根除以前,场部决定停止发放回城的指标,你们在这里安心养病,努力开发北大荒,党和政府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有前途不一定要回城嘛!不过谁要是逃跑被抓住了那就不好说了……”结尾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决定一出当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抗议,一些愤怒的知青们冲上台把葛老大按在地上打了起来,民兵连开了十多枪才把他们镇住,葛老大头破血流地被抬了下去,知青们陷入集体的沉默,这沉默如同夜里下起的雪,在没有风的日子里,缓缓坠落。

    后来,也就三五年过去后,知青们逐渐都在当地安了家,有相互结合的,有找了当地村民的,也就都无心再念着回城,或者说无力回去了。他们如同风中的蒲公英,散落在这荒凉的北大荒,扎了根,发了芽,也有了牵绊,不再是孤独的游子,也不再血气方刚,抛弃历史的标签,融入人海,营营役役。

    可是,在他们的心里,那段历史永远是一个痛,是一件不愿提及的往事,是手心里一道伤口,就连相互之间谈话也都尽量避忌,毕竟,身体里藏着这些年都没有一个说法的病毒,就如同没有肚脐眼的人类一般,不敢赤裸相见的。

    他们努力保守一个共同的秘密,为的只是能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权利,不被斜视,无须苟且,活得像是一个正正常常的人。其实,他们以前就是正常的人,现在也是正常的人,只是这个世界偶尔荒诞的元素,把他们变成了不正常的人。

    这些,都是命运的无常,或者说是玩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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