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李治东都驾崩,媚娘亲揽摄政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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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致命打击

    薛仁贵不顾年迈临危受命,朝廷授予他右领军将军、检校代州都督之职,火速率军平叛。首战便与阿史那元珍统领的精锐会于云州,当两军阵前突厥人听说敌将是薛仁贵时都不相信:“听说白袍将军已死在岭南,焉能复生?”薛仁贵仰天狂笑,当众摘去兜鍪,将自己的面孔展现在敌军面前。

    东突厥臣属大唐多年,昔日三箭定天山、大战扶余城,许多突厥兵将都曾亲见薛仁贵的真貌,甚至就是薛仁贵的马前卒,岂会不认得?虽已是皓髯老叟,昔日虎威犹存!叛军顿时大乱,许多曾在薛仁贵帐下效力的人当即弃甲归降,还有些人吓得扭头就跑。纵然阿史那元珍足智多谋,无奈军心已乱,这场仗实在没法打了,只得仓皇撤退。薛仁贵一马当先,趁势发起猛攻,追杀叛军数十里——此役杀敌一万,俘获三万,夺取牲畜三万余头;阿史那元珍侥幸逃脱,传令各部龟缩防守,并云二州之围立时解除。

    而与此同时,吐蕃军也全面撤退。自当年李敬玄战败,唐朝设立河源军(今青海西宁),是防御吐蕃的北方重镇;黑齿常之、娄师德经营有术,不但勤于操练、积蓄战马,还在边境设立了七十多座烽火台,开辟屯田五千余顷,自给自足守备森严。听闻噶尔赞婆又来了,娄师德主动出击,拒敌于白水涧(今青海湟源南),前后打了八仗,唐军凭借地形八战八捷,噶尔赞婆使尽浑身解数也突不破娄师德的防线,士兵折损大半,莫说洗雪前耻,再打下去唐军就该大举反攻了,于是趁着夜晚灰溜溜逃遁。

    南路总管李孝逸没娄师德那等本事,但他坐镇蜀地十余年,也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全凭一个“守”字。吐蕃军还没到,他就传令各州县坚壁清野,百姓全部入城,滚木礌石预备了一大堆。噶尔钦陵大军到来,无论怎么叫嚣谩骂唐军就是不出战,想打没得打、攻城攻不下,连粮食牲口都抢不到。吐蕃军像没头苍蝇般在蜀地转来转去,一点儿好处捞不到,又不适应蜀地的气候,士气消磨殆尽,眼瞅着军粮快吃没了,只得无奈收兵。这时卫蒲山出城追击,反倒劫走他们不少辎重——大唐两度大举征讨吐蕃,全都折戟沉沙;吐蕃连年出兵进犯大唐,也是每战皆败。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

    祸患似乎已经解除,一切又有了希望。为提振士气、安定民心,朝廷还在洛阳举行了科举,录取进士多达五十五人。嵩山中天已搭起了巍峨的封禅台,五色旗帜迎风飘扬。然而……

    嵩山凡几层,不畏登不得,只畏不得登!

    便似李治的双眼盲而复明一样,唐军平叛胜利也只是回光返照,就在云州大捷后不久,薛仁贵就病倒了。老将军其实早已承受不住战争,全凭一腔忠君爱国的激情强自支撑,云州奋战耗尽了他的心力,终于油尽灯枯,带着满腹的不甘病逝在军营中,终年七十岁。李治的心都要碎了,追赠其为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免去了其生前有过的一切处分。骨笃禄、阿史那元珍闻听此讯却着实松了口气,新一轮的进攻就此开始。

    永淳二年二月,骨笃禄亲率大军攻打定州,霍王李元轨激励三军奋战,勉强保住城池;阿史那元珍率另一路叛军进犯妫州(今河北张家口),唐军不敢出战,突厥大肆抄掠,杀伤百姓甚多。三月,两路叛军合兵再袭单于都护府,唐军大败,都督府司马张行师被叛军擒杀。消息传来举国震撼,朝廷急派夏州都督王方翼、胜州(内蒙古准格尔旗)都督王本立分道救援,并以程务挺为行军总管,再次领兵平叛。然而就在这紧要时刻,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彻底打乱了唐军的部署——绥州(今陕西绥德)白铁余叛乱。

    白铁余,匈奴贵族后裔,不过北朝以后匈奴已逐渐衰落,到他这一代已是普通的大唐百姓,居住在绥州城平县。此人文不成武不就,只会一些医卜星象的旁门左道,野心却极大,梦想自己能当皇帝。数年前他在乡里柏树下偷偷埋了一尊佛像,然后扬言自己看到佛光,会集众人挖掘,自然灵验无比。此后他便神道设教,占卜算卦、画符念咒、招揽弟子、聚敛钱财,因为一直打着宣扬佛法的幌子,又时不时干些治病施舍的好事,地方官没有留心,几年来这个邪教日益壮大,聚集不少贫苦百姓。前番关中大旱,又有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跑来皈依,加之突厥叛乱局势动荡,白铁余野心膨胀,便于永淳二年四月占据城平县,公然扯旗造反,还自称“圣光明皇帝”,设官署、置百官,又攻陷邻近二县,杀官吏、焚民居,胁迫更多百姓参与造反。

    关中乃李唐腹心之地,出现这样恶劣的叛乱岂能忽视?于是刚刚整军出发的程务挺转向绥州,王方翼也改道协助平叛。白铁余动静闹得不小,却志大才疏,跟随他的人又是一帮乌合之众,怎抵御得了当世两大悍将?程务挺连战连捷马不停蹄,很快攻克城平县,生擒白铁余,当众斩首并诛余党;王方翼更是一路安抚百姓,并请奏朝廷考查关中各州县官员,将玩忽贪暴之人尽数罢黜,以免再生祸患。这场叛乱从开始到失败只有二十多天。

    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就是这至关重要的二十多天,叛军已无法遏制。胜州都督王本立原在朝中担任左司郎中,欲求幸进攀附媚娘,因得志后专横跋扈遭狄仁杰弹劾,贬出京城。这几年他倒颇有些洗心革面的表现,勤勤恳恳政绩突出,加之朝中有媚娘一党的扶持,晋升为都督。对战叛军的关键时刻,两路大将转而平内乱,独剩他一路与敌周旋,他倒有心杀敌立功,无奈不善统兵又寡众悬殊,被骨笃禄好一阵痛打,损兵折将狼狈而逃。最终突厥人攻克单于都护府,声势更为猖狂,叛乱之众已达数十万。五月,骨笃禄又攻克蔚州,杀刺史李思俭,转而再寇重镇丰州(今内蒙古巴彦淖尔盟),都督崔知辩率兵出击,战败被杀。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想平灭这场叛乱已不可能。此时洛阳朝廷也人心惶惶,中书令崔知温本就有病,去年兄长崔知悌病故就颇受打击,又闻崔知辩战死,悲痛过度溘然长逝。郭待举、郭正一等新任宰相乱了方寸,竟然下令舍弃丰州,将百姓尽数迁往灵、夏等州再设守备。幸而丰州司马唐休璟拒不从命,聚揽残兵上书抗辩——此人即是当初在营州杀退叛军的那个八品参军,因那一役的功劳超升为六品司马。他在奏疏中称:“丰州阻河为固,居贼冲要。隋末舍弃此地,致胡虏深侵;贞观末年朝廷募人实之,西北始安。今若复废之,则河滨之地又为贼虏所据,西北永不得安,非国家之利也!”一言点醒梦中人,为了阻止突厥危害中原百姓,朝廷只能横下心来硬撑……

    在广袤绵长的北部边庭,突厥骑兵恣意驰骋、来去如风,而大唐的军队却只能紧守城池疲于应对,骨笃禄几乎占据了唐朝设立的所有羁縻州府,那个在版图上消失了五十年的突厥汗国已浴火重生、呼之欲出!

    病卧在嵩山半山腰的李治向天叹息,虽然他仍对封禅念念不忘,可心里已渐渐明白,此事已无可能。他唯有怅然仰望山顶上已经建好的封禅台,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更为可悲的是,随着最后理想的破灭,病情也迅速恶化,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张文仲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勉强维持而已——治病治不了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治的心已经死了。临行前最害怕的局面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着回到长安,他的生命终将结束在东都洛阳。

    不但媚娘和徐婕妤等嫔妃,相王李轮也从洛阳搬到奉天宫,日日侍奉在他身边,努力给他一些家人的慰藉。可厄运并没有就此结束,该来的迟早要来,七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一骑快马的到来再次打破嵩山的宁静。

    薛元超之子薛曜跪倒在龙榻边,双手展开了他父亲的奏疏。李治强打精神勉强观看,却一个字都瞧不清楚,不仅因为他双眼昏花,更因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几乎不成样子——薛元超病倒了!

    这件事是偶然的,却也是必然的。薛元超毕竟已是六十岁的人,自从受命辅佐太子,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真是把全部心力都贡献到李显身上,几乎是住到了东宫里。然而他的付出并不能弥补李显的天资,这个浪荡贪玩的孩子简直朽木不可雕,任何良言劝谏全当作耳旁风。特别是圣驾离开长安后,李显成了脱缰的野马,薛元超根本约束不了这个荒唐少主,即便李治明确告诉他可以打骂,可身为臣子怎能以下犯上?那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啊!唯有苦口婆心叩首上谏。而麻烦还不止如此,作为留守宰相、太子右庶子、监国执政的代理者,西京朝廷的一切事务他都推卸不开,灾民回归他要安慰,关中叛乱他要担心,征讨突厥他更要调度辎粮、接受军报,日以继夜忙碌不休,他紧咬牙关坚持一年,再也撑不下去……

    一个清凉的夜晚,忙碌一整天的薛元超太过疲惫,不留神在中书大堂上睡着了,而当次日凌晨属下奓着胆子将他唤醒时,才发现宰相已半身瘫痪、说不出话——薛元超竟然中风了!

    中风后的薛元超神志还算清楚,但无法行动也无法说话,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废人了,唯有噙着眼泪,用那只勉强还没残废的左手写了一份表章。这篇七扭八歪的奏疏从始至终没有提到自己的难处,只是一再地请罪,为自己不能继续效力而致歉,并希望二圣尽快把太子召到身边。

    由于字迹太过模糊,连薛曜读起来也磕磕巴巴,李治才听一半就泪如泉涌。首先他哭的是挚友,总角之交,情谊深厚,哪想到最终却天各一方,一个病卧在嵩山、一个瘫痪在长安,今生只怕无缘再见。再者他哭的是社稷,他唯一寄予厚望的宰相就这样失去了,眼见自己也是病入膏肓,将来谁担当顾命大臣?谁能帮李显坐镇朝纲?更重要的是,他哭的是自己——为何?为何上苍如此不佑?为何到这个地步老天还要折磨朕?

    媚娘陪在一旁,虽然也是满脸哀容,心中却乐开了花,甚至可说是无比惊异——怎会这么容易?这块绊脚石竟然又是自己消失,裴行俭死、薛元超瘫,苍天何以一再降福于我?莫非真是精诚所至、天命所归?

    “父皇!”李轮的一声疾呼惊破了媚娘的畅想,她侧目观瞧,只见李治伏倒榻边,呕出一大口鲜血!

    “雉奴……”媚娘赶紧将他抱住,却见李治早已晕死过去。

    “御医!快传御医……”素来稳重的李轮也慌了。

    寝殿中又是一阵大乱,张文仲领着一群医官齐动手,掐人中、扎针灸,揉胸口的揉胸口,捶后背的捶后背。刘景先、薛曜在殿外急得转磨磨——身后事未定,天皇可不能糊里糊涂驾崩在这儿啊!

    媚娘却愣在榻边,呆呆望着这混乱的一幕,望着李治惨白如纸的面孔,望着李治嘴角淌下的血珠。或许她真是得到天命了,但老天是公平的,她将失去雉奴,失去一个爱她、宠溺她,甚至是一再纵容她的丈夫。这又是何等无奈之事?她突然感觉自己手上阵阵发凉,低头一看才知道,刚才搀扶李治沾了满手的血——是啊!权力之路从来都是用血铺就的,她双手必然会沾满鲜血。

    “咳、咳!”伴着一阵咳嗽声,李治浑浑噩噩醒来,却微眯着双目,仿佛是光芒太强睁不开眼,又似太过疲惫,想一觉睡过去,从此不再忧伤。众人既想围过来观瞧,却又怕离得太近扰他清净。张文仲满头大汗,低声询问:“陛下,感觉如何?”

    李治没回答,只低声喃喃:“宰相……宰相……”

    众人赶忙把刘景先领到病榻前:“陛下有何吩咐?”

    “速召太子和裴炎来洛阳……封皇长孙为王,与太孙留守长安,要快……但别太声张……”

    众人心里都明白——天皇要准备后事啦!

    刘景先当即领命,刚要起身离去,却又听李治微弱的声音道:“还、还有……”

    “陛下不急,慢慢说。”

    李治挣扎着抬起手臂,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李轮:“赐吾儿改名为旦……旦夕之旦……徙封豫州……”

    媚娘、刘景先、范云仙乃至李轮本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但谁也没说什么。众人回头再瞧李治,只见他说完这句话已合上眼,疲倦地睡着了。

    二、其鸣亦哀

    永淳二年八月,东都颁布诏书:册封皇长孙李重福为唐昌郡王,徙封相王李轮为豫王,并更名李旦——唐昌是定州辖下一个县,选此地作为封号是为了图吉利,取其唐室昌盛之意。李轮是早晨出生的,故而最早的名字叫李旭轮,后来去掉中间“旭”字,而“旦”字也是早晨的意思,两者相合。

    仅隔两日,圣谕再降:中书令薛元超病重,准其致仕;召皇太子李显及侍中裴炎至洛阳,参与封禅;任命唐昌郡王李重福为长安留守、太子少傅刘仁轨为副留守,辅佐皇太孙李重照留镇长安——稍有见识的人都瞧得出来,封禅只是幌子,召太子来的真正原因是天皇病重,只是碍于边庭战事不想闹得群情紧张。刘仁轨八十三岁老叟,李重福三岁孩童,但凡不是事态严重,来不及做更周详的安排,焉能让这一老一小充任留守?

    然而长安事务众多,直至永淳二年十月李显才在张虔勖护卫下匆匆赶到洛阳,又马不停蹄去嵩山。二圣当即诏令太子监国,以裴炎、刘景先、郭正一同东宫平章事,协同几位宰相全权处置朝政。到这时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奉天宫出了大事,天皇命不久长,无奈君臣不能相见,只能提着心在洛阳做自己的事。

    其实嵩山之上的媚娘比百官更揪心,她既想让李治回洛阳皇宫,又不愿让李治回去。皇帝若不声不响崩于嵩山,朝野必生议论,这对媚娘日后的权力稳固甚是不利,所以必须让李治回洛阳与百官见面。可媚娘又不想让李治立刻回去,因为现在的局面对她有利,一旦李治回宫后召见某些大臣,对身后事有更周详的安排,无异于节外生枝。

    这尺度太难把握了,媚娘几乎日夜守在病榻边,既为照顾,也是时时观察。直至十一月末,李治昏昏沉沉昼夜不辨,俨然病入膏肓,张文仲再无法维持,媚娘这才下决心回宫……

    从嵩山到洛阳不过百余里,圣驾却行了将近两天,为了确保天皇躺在车上一路平稳,御辇行驶得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媚娘始终伴在李治身边,甚至有时与他肩并肩躺着,紧紧握着他的手。那一刻媚娘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恨不得这辆马车能长出翅膀,立刻飞回洛阳,却又幻想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也明白自己又会失去什么,但对她而言情感终究战胜不了对权力的渴望,或许也只有在这无所事事的两天她才有兴致体会一下最后的温存吧。

    圣驾到达洛阳时已是傍晚,红日收敛起炫目的光芒,依偎在暗淡的浓云边,一阵阵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起,吹得街边的枯树簌簌发抖,原本潺潺流淌的洛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据说隋朝修建洛阳皇宫时宇文恺曾招募术士堪舆,认为洛阳西北方位极贵,宛若天帝所居,而洛水便似天上银河;故而洛阳皇宫建在西北角,又引洛水贯穿都城,在皇宫正南修建天津桥,以法牵牛星横渡天河。不过今日相会于此的不是传说中的牛郎织女,而是大唐帝国的君臣。得到天皇即将归来的消息,百官从清早就冒着寒风守候在天津桥,一个个冻得浑身战栗脸色通红,兀自望穿秋水翘首企盼,直到御辇出现的那一刻。

    王者归来,没有气吞四海的威仪和荣耀,只有孤零零一架马车,羽林护卫也不多,王及善驰马在前作为先导,李显、李旦左右相随,迎着凛冽寒风缓缓驶来,竟显得格外凄凉。君臣相隔日久,音讯久不得通,事到如今群情激动,早已顾不上见驾的礼节,众人只是参差不齐地喊了一声万岁,便如潮水般涌过去,紧紧簇拥在御辇前。

    马车戛然而止,跨在车辕上的范云仙赶忙喝止:“别乱!圣驾需要安静。”

    百官立刻肃静,却听车内传来天后的说话声:“百官谒见乃是出于忠诚,快把车帘掀开,让大家见圣上一面。”

    天气实在太冷,宦官侍卫怕冻到天皇,只将车帘掀开一半,群臣如鹅鸭般抻长了脖子,争先恐后往内张望,人人脸上皆布满忧色——但见天皇面若枯槁、肤色苍白,身上盖着裘皮,浑浑噩噩卧于车中,也不知是昏是醒。光阴似箭,病魔如刀,昔日英姿勃勃、震慑华夷的一代天子竟已沦落到这般田地!

    李治感觉有凉风袭来,也缓缓睁开眼睛,对他而言这两日的旅途不啻于熬过好几年,苏醒的一瞬他产生了错觉,喃喃道:“媚娘……回到长安了么……”

    媚娘捋了捋他散乱的鬓发:“这儿是洛阳。”

    “哦……”李治眼中明显流露出一丝失落。

    “您快看看,谁来了。”媚娘一边说,一边轻轻扳起李治的头,让他倚在自己腿上。

    李治强打精神往外看去,虽然视力恍惚,虽然傍晚时分已是一片昏沉,但他还是辨出了那一张张面孔。对他而言太熟悉了,这些臣子许多是他亲自拔擢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魏玄同、郭待举、岑长倩,吏部尚书韦待价、刑部尚书裴居道、御史大夫骞味道、吏部侍郎张楚金、户部侍郎韦方质、兵部侍郎张光辅、宗正卿武承嗣、大理卿李游道,鸿胪少卿刘延祐、光禄少卿李知十、左散骑常侍韦弘敏、右散骑常侍薛绍,尚书左丞韦思谦、尚书右丞冯元常,中书舍人李景谌、刘祎之、元万顷、邓玄挺,给事中胡元范、范履冰、乐思晦、张行廉,左史苗神客、右史沈君谅,豫王府长史王德真,左武卫将军张虔勖,东宫僚属田游岩、姚令璋、蒋俨、周思茂、郭翰、袁利贞、崔融乃至洛州长史弓嗣初、洛阳县令张嗣明等人都簇拥在天津桥边。

    “陛下……”群臣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呼唤,却都哽咽住了——事已至此还能跟皇帝说什么?洪福齐天、千秋万载都是自欺欺人之言,歌功颂德、逢迎邀宠也再无任何意义,即便建言献策又能改变什么?大家唯有忍着悲痛,望着这个明显即将下世的人。

    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此刻李治还保持着几分从容,他努力提了两口气,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众卿衷心为国,朕无忧也……好好侍奉太子……”究竟是不是无忧,他心里最清楚,但话只能这么说,他要让这些人继续为这个王朝、为他们李家尽忠效力。

    “陛下保重!”群臣这才脱口而出,声音响亮,“臣等必肝脑涂地以报皇恩。”不少人都潸潸落泪,又不敢哭出声来,偷偷以袖遮面。

    “好……好……”李治疲倦地应了两声,随即又昏睡过去。

    媚娘赶紧接过话茬:“好了,圣上要休息。朝廷政务不可荒废,众卿各司己职勿生妄议。起驾吧。”说罢便垂下车帘——行了,这一面大伙就算见到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非议。

    群臣预感到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君臣际遇一场,哪里舍得?却又无可奈何,跟在车后送了一程,最终却只能伫立在寒风中,望着御辇缓缓穿过则天门,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李治再度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望见高峙的屋顶,身上也不再冷:“这是哪儿……蓬莱殿么?”他神志已迷糊,似乎早把天津桥的那一幕忘了,以为自己置身于长安寝宫。

    媚娘抚着他的肩头轻轻道:“这儿是贞观殿。”贞观殿是洛阳皇宫的中朝堂。虽然跋涉百里,但那是不得不为之,鉴于他现在的情况一步也不便多移动。深宫重重,寝殿太过遥远,媚娘便把他就近安置在这里。早有宦官准备了十几只炭盆、香炉,把殿内烘得暖意融融,张文仲为首的御医以及徐婕妤等人也侍奉在侧。

    听说是贞观殿,李治眼中再次流露出凄楚,却听隐隐有哭泣声:“谁?谁在那儿……”

    “父皇!”太平公主跪爬几步,扑到榻边——她自从嫁与薛绍,妇唱夫随甚是融洽,转年便在洛阳生下一子,取名薛崇胤;没隔多久再度有了身孕,故而不便去嵩山侍奉父皇,直至今日才相见。

    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李治强撑道:“吾儿莫哭,父皇没事……等你生下孩子,咱一同回长安……朕还想看你跳舞呢。”

    太平岂不知父皇是在哄自己?却强忍泪水点了点头,拉住父皇的手说:“无碍便好,父皇定能逢凶化吉,女儿已请来高僧高道,正在作法为您祈福。”

    李治侧耳聆听,果有僧道诵经之声从殿外传来,便强笑道:“好,天尊菩萨一起保佑,朕这条命必能保住……吾儿也要保重身体……”媚娘见女儿饮泪实在难受,又恐她动了胎气,忙安慰两句,叫婉儿把她搀出去。

    李治凝然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莫说天尊菩萨,就是道君佛祖亲临,也救不了朕的命啦!可叹我李九郎命中注定客死他乡。

    他沉默片刻,似是积蓄了好大决心,终于低声吩咐:“传太子和裴炎来见……”御医嫔妃明白这是要传授遗诏,都起身退出,媚娘却纹丝没动。即便没有皇后承受遗诏的制度,夫妻共掌朝政二十余年,这件事自也当仁不让!

    命令传下,李显和裴炎须臾便至。其实他们早准备好了,一直守在偏殿,相随而来的还有刘景先、郭正一两位监国辅臣以及秘书郎、起居郎、左右史——皇帝遗嘱是社稷大事,不是随便说两句就行的,依照旧制遗诏该由皇帝亲自书写,即便病情严重无法执笔也要由秘书代笔,而且有史官见证,编入实录永载青史,想篡改是很难的。

    看到他们,李治发出一声微弱的感叹:“天意如此……”李显不是他心仪的太子,若非李弘死、李贤废,皇位焉能传给这小子?裴炎也不是他属意的顾命之臣,但是薛元超中风瘫痪、刘仁轨年纪太老,就连崔知温也死了,新任命的几个宰相资历甚轻,除了裴炎再无合适人选。诚然是天意如此,李治只能接受现实。

    “父皇!”李显从不懂矜持,泪水顺着脸颊不住滴落,“您的病会好的。这皇位孩儿不要,我再去读书,读他个十年、二十年……”

    闻听此言李治略感欣慰——其实显儿又有什么不好?他是有些贪玩任性,却是个孝顺孩子,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没一丝坏心眼。与其说他荒唐,还不如说他是单纯,从不会掩饰自己、约束自己。只可惜这世道从来就不单纯,克己守礼、隐藏内心是皇帝必须做到的。

    已经走到这步,担心亦无用,李治叹道:“朕立太子便为今日,你怎能不受?以后天下靠你了,要用心……”他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气息接不上,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只能简而言之,又把目光移向裴炎,“你肩上的胆子不轻啊……”

    “臣明白。”裴炎再三顿首,“唯效犬马而已……”

    君臣父子尚在感叹,秘书郎却已在郭正一指点下运笔疾书:

    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著通三之表。缅稽前古,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

    这些话并非出于李治之口,但这样写也不算矫诏。因为诏书是颁布天下的,必须立意高远、冠冕堂皇,依照惯例在说正题前总要长篇大论一番。尤其遗诏,要追溯先代皇帝之神武英明,以示尊奉社稷、敬天法祖;还要称赞皇位继承者的才能,以示传承合法、顺天应人。这些都是套话,历代皇帝大同小异,不过是考执笔者的写作功底。郭正一乃贞观年间进士,素以文采见长,又谙熟朝廷典籍律令,一直是李治的御用笔杆,这几日早将开篇论述酝酿于心,此时脱口便出,秘书郎就按他说的写。

    媚娘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此刻群臣在侧,她最好的选择就是做个静谧的旁听者,不过她心中还是存了几分忐忑——以李治力求稳妥的性格,按理不会忽视她,还会明确地给她一些权力。但此刻李治病入膏肓,她无法预料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却又明争暗斗的男人会不会临终乱命,故意排斥自己。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屈从,不过那样她就要冒矫诏之险啦!

    李治听了裴炎的诚恳表态并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个不放心的宰相。平心而论裴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时至今日李治都没看透。说他是正人君子吧,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说他是佞幸小人吧,又居官清廉、行政得法。李治从不怀疑裴炎对大唐的忠诚,能力也还不错,真正值得忧虑的是他的资历。若换了薛元超他不会有这顾虑,开国功臣之子、皇帝潜邸旧臣,又娶皇家县主,连郭正一都是其提拔的,刘景先之流甘居晚辈,朝廷内外谁敢不服?可裴炎没有这等威望,他不过比郭待举等人早当两年宰相,攀升之路又有些不明不白,谁会打心眼里服他?而最糟的并非别人非议,而是自己没底气……

    只能尽人事,未可知天命。李治自忖这辈子都不曾掌握命运,何况撒手闭眼之后?他实在太累,不愿再做无谓的思考,断断续续道:“天下事重,不可停滞……朕去以后,太子立刻即位……守孝可依照旧例,以日易月……”

    郭正一等人早完成那段冗长的官样文章,静静候着,听李治说到真正要紧之事,立刻搦管再书:

    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媚娘听到此处,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有此一语,省却多少麻烦?

    李治仍在低声倾诉,关于宗室、关于军队、关于百姓,但媚娘已心不在焉,对于她来说有那一句话已经足够,只要有零星之火她就能燃出一颗太阳。许久许久这篇遗诏才完成,刘景先亲手捧着奉至李治面前——明知皇帝看不清,也必须这样做。

    李治浑身的精力似乎都耗尽了,哪里还看,只是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李显的哭声再次响起,裴炎却连忙劝止:“遗诏虽立,天皇洪福在天或有转机,太子殿下当祭祀宗庙以求禳寿,或安抚百官稳定人心,岂可一味作小儿女之态?别再哭了。”

    “是……”李显这才拭泪,兀自抽噎不止。

    “去吧……都去吧……”不知李治是烦了还是觉得已无话可说,竟打发他们都出去。李显虽不忍却也无可违拗,在裴炎、郭正一搀扶下怯怯去了。

    媚娘这才重新凑到病榻边,亲手掖了掖被角。夫妻俩相对无语,心照不宣——李治不是不清楚媚娘想继续干政,也不是不知道裴炎与媚娘的关系,他预感到自己死后媚娘将变本加厉,进一步干涉朝政,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外加一个资历轻的顾命大臣,不借重媚娘还能借重谁?即便他将媚娘排除在遗诏之外,就凭媚娘强悍的性格和多年来养成的势力,难道会甘心罢休?为了江山稳固、天下平安,与其将来大乱一场,不如直接给她些权力。所谓“兼取天后进止”甚是模棱,究竟能干涉多少?这个尺度恐怕要媚娘自己把握了。

    媚娘清楚李治所思所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治成全了她的权欲,她实在应该表示感谢。但夫妻间说“谢谢”又显得太生分,她唯有轻轻抚着丈夫的臂膀温柔地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凡事看开些,兴许你还没到那个份儿上,或许静养几日还能转危为安。”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李治并不懊悔来东都封禅,只痛恨时不我与,最后的心愿都未达成,反落个魂断他乡的结局,究竟是自己无能还是命不好呢?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死也闭不上眼!

    媚娘知道他不甘心,又见他气息越发急促,越来越痛苦,便开解道:“封禅者乃为天下求福报,只要你有这片赤诚之心,天地神明便会感激知情。你若实在放不下,咱们不妨改元大赦,施惠百姓,有恩于苍生者必得善果,或许还能因此康复。”

    康复?李治才不信会有这种奇迹,但他点头答应了——统治天下三十五年,有功亦有过、有是亦有非,好歹也算殚精竭虑未敢懈怠,在这最后时刻再予百姓一些恩惠,给天下万民留个美好的印象吧!

    三、春莺绝音

    永淳二年十二月初四,天空阴沉得犹如青灰的穹庐,瞧不见太阳,也没有一丝风,干冷干冷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寒气冻结了。

    在一片压抑气氛中,忽闻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则天门应声而开。男女老幼士农工商,无数黎民百姓走过天津桥,涌入平日守卫森严的宫门——这是洛阳皇宫第一次向民众开放,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进去,观看皇帝宣布大赦。

    按照朝廷制度,凡宣布大赦时,皇帝必须登临城楼,亲自向百姓宣读诏书。可是李治已病入膏肓瘫在榻上,怎么可能登楼?于是变更制度,允许百姓入宫,直接走到他病卧的贞观殿聆听诏书。

    其实这是权宜之计,却引起民间热烈反响,观看宣诏还在其次,谁不想到宫中一窥究竟?故而天还没亮洛水之畔就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百姓,甚至还有僧道番尼、来京商贾、西域胡客。宫门敞开之际,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民众如潮水般涌入,因为人来得太多,只片刻羽林军就强行封锁端门,没能挤进去的人只好遗憾而归了。

    那些有幸进去的人可算开了眼,平生第一次见到巍峨的乾元殿,不禁啧啧赞叹,还有东西两侧数不清的楼台殿阁,传说中的中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可惜过了永泰门两侧便有卫兵持槊把守,不能随便游走,只能顺着天街前行。乾元殿是大朝会之地,此刻门窗紧闭,玉阶以及一圈的檐廊皆有重兵把守,谁也不能进入,只能从两侧绕行。不过好奇的百姓还是驻足许久,俩眼望着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鸱吻狻猊,直勾勾出了神儿。却也有不少达官贵人夹杂在人群中,他们根本无暇东张西望,迈着急促的脚步绕过大朝殿,穿过仪门,直奔贞观殿前。

    这里的军队更多,还有宫廷的亲卫、勋卫、翊卫,离贞观殿一箭之隔便不准前行,卫尉卿王及善手握大刀立于玉阶之下,扫视围观人群,气氛霎时凝重,谁还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所有人都不作声,只是抻着脖子、踮起脚尖观看。

    为了保暖,贞观殿也几乎是封闭的,只有中间的大门敞开一扇,但是殿内垂着好几层纱帐,从外望去模模糊糊的,根本瞧不清里面情形。百姓不知道,他们的天皇此刻正卧于帐中,二目紧闭气息奄奄。

    媚娘伏在榻边,轻声问:“一切井然,可以开始了么?”

    李治纹丝未动,只是顺着鼻息微微地“嗯”了一声。

    “开始吧。”媚娘吩咐一声随即起身,小心翼翼地钻出纱帐,也紧随着宦官走出殿外——对她而言这又是一次向百姓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洛阳百姓对天后并不陌生,她曾几度随天皇出巡,还曾在则天门接受四夷君长的朝拜,许多平民也认识。如今她虽然已经六十岁,却还是那么雍容华贵、端庄高雅,百姓不禁为之欢呼。天后却连忙摆手摇头,示意大家不要喧哗,指了指站在殿阶正中的范云仙。百姓很听她话,立时恢复了平静。范云仙这才展开诏书,兜足底气高声朗读,宣布改元弘道。

    弘道,这是个多么吉祥的年号。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从古至今的明君皆治国有道,而道教又系李唐所尊崇。可是这吉祥的年号能创造奇迹,挽回天皇的生命吗?

    百姓不懂得那么多,也不晓得天皇病到何种程度,他们只是侧耳倾听这份诏书说些什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福泽——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

    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日慎一日,三十四载于今矣。何则?足寒伤心,人劳伤国,下安即上逸,时弊即君忧。所以身处九重,而情周万姓,建本之怀遽切,抑末之念逾深。今虽庶绩已宁,淳源未洽。履素归厚者,遂寂寥而靡闻;徇华趋利者,尚驰骛而不息。朕以薄德,有谢移风,永念群方,在予多愧。况朕之绵系,兆自元元,固当光宣道化,变率土于寿域,济苍生于福林……

    这虽然只是一篇大赦诏令,李治在它上面花费的心思一点儿都不比遗诏少,中书舍人草拟完毕后,他命郭正一亲自在他床边朗读,几乎一句一句修正,这才宣示天下。在这篇诏书中他丝毫没提到自己的功绩,而是一再称颂老百姓对国家的贡献,检讨自己在位期间没能给百姓创造更多幸福。他宣布大赦天下,蠲免两京灾民的赋税,老人年百岁以上者版授刺史,九十以上者版授司马,八十以上者版授县令,妇人则授郡君、县郡,并赏赐粟米绢帛;孝子顺孙、义夫节妇、鳏寡孤独以及疾病不能自存者,一律由朝廷供养,终生不服劳役……

    大唐天子李治,这一刻他终于返璞归真!

    三十五年一场梦,他曾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他曾嗜权如命、屈害良善,他曾放逐儿女、挑战父皇,他曾猜忌成性、反复无常。然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分,终于回归本性,变回昔日那个敦厚善良、仁孝朴实的晋王李九郎!

    是啊,他累了,他要休息了,此刻他不用再担心有人伤害自己,可以卸去裹在身上的重重护甲了。如果有来世,他也不会再选择当个帝王了。五十六岁的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童年,那时无忧无虑、无所用心,只看自己喜欢的书、玩自己喜欢的音律,也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那时他有英雄的父亲、慈爱的母亲,还有足以庇护他的两个亲哥哥,有温柔的姐姐、可爱的妹妹,有疼爱他的舅舅,那样的生活多温馨啊?只可惜……这里是洛阳,家乡坟茔尚远,他的魂灵还要飘荡许久才能和父母兄弟团圆。

    徘徊在幽冥途中的李治正为此遗憾,却隐约听到诏书中的一句话:

    比来天后事条,深有益于为政,言近而意远,事小而功多,务令崇用,式遵无怠……

    李治心中暗笑——这句话原先没有,一定是媚娘偷偷添上去的,这种得民心的好事她自然也要分一杯羹。这个女人啊!此刻我在世她尚且如此,不让她干政岂不是笑谈吗?

    “陛下。”随着一声深情的欢呼,媚娘快步回到病榻边,“诏书已宣读完毕,你可感觉好些?”

    怎么可能会有奇迹发生?李治已气若游丝,没有回答,只是问:“老百姓……高兴么?”

    “你听!”媚娘轻轻抬起他肩膀,“快听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的呼喊此起彼伏、震天动地,他们在诚心祝福他们的皇帝,他们为生于大唐感到荣耀。突然又有人嚷道:“快看!下雪啦!瑞雪兆丰年,这必是天皇福泽所致。”于是欢呼声更加热烈,整个皇宫都充斥着喜悦和感激。

    李治无法与民同乐了,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便好。可惜……朕多想回长安再……”刚说到这儿他身子一阵颤抖,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甚是艰难。

    “雉奴!”媚娘明白他要走了,忙将他搂在怀里,心中默诵佛经。

    李治艰难地睁开双眼,又扫视了一遍人间,最终将目光定在了这个令他幸福且苦恼了一辈子的女人身上,嘴唇翕动道:“媚娘……如、如果……朕没、没遇到你……”话未说完身子一沉,脑袋重重地向后仰下,永远地睡了!

    媚娘惆怅却镇定地望着这一幕——雉奴想说什么?如果没有遇到你,朕不会这么幸福、这么快乐,不会做出这么多丰功伟业?还是想说,如果没有遇到你,朕不会这么痛苦、这么无奈,不会大权旁落受制于人?到底想说什么?只怕这永远是个谜,即便雉奴自己也未必清楚吧……忧愁过后是解脱,媚娘倏然感到轻松,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压制她了!

    殿外的老百姓仍在欢呼雀跃,殿内却已一片哀声,御医、嫔妃、宦官、宫女都匍匐于地痛哭流泪。媚娘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只是把李治的身子放平,像活着时一样盖好被子,然后起身离去。

    她并非不爱这个男人,也并非不想哭,只是她还有许多事要做,真正的挑战这一刻才开始,必须全神贯注分秒必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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