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李显继位,媚娘从中作梗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代子摄政

    弘道元年十二月初四(公元683年12月27日),即改元当日,大唐天子李治驾崩于洛阳贞观殿,终年五十六岁。

    大行皇帝在位三十五年,虽然身体欠佳、猜忌多疑,性格也不免有些柔弱,但大体也算是励精图治、朝乾夕惕;继位以来抑制权贵、推广科举、完善律法、开疆拓土,在泰山成功举行过封禅,并且尊佛崇道,多次施惠于民,绝对堪称一代有为之君。

    噩耗传出之日,山河带泪草木动容,不但各地官员举哀,黎民百姓也为之神伤。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正如遗诏所言“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就在次日清晨,皇太子李显于灵前继位,成为大唐第四代皇帝,不过此时他仍需为父皇守灵,文武百官也要服孝。这时顾命大臣裴炎提议,鉴于嗣皇帝还未正式受册,恭请天后暂时摄政,主持中书、门下之事。

    诚然,遗诏上提到“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在此之前没有受册的皇帝无权发号施令,但顾命大臣又是干什么的?昔日太宗皇帝崩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至六月一日李治才受册,相较李治驾崩在洛阳,李世民死在终南山,事情远比这次难办得多。之所以其间井井有条,就因为长孙无忌包揽了一切。而今裴炎恰是这个角色,为何要把大权拱手让与天后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裴炎心里一清二楚,自己这个顾命大臣与其说是先帝封的,还不如说是糊里糊涂捡的,但凡薛元超无病无灾,绝轮不到他裴某人坐这个位置。他虽是此时唯一的实职宰相,可论资历也只比魏玄同、郭待举等人略高半头,又因审理李贤、处斩阿史那伏念颇受非议,本想做出些功绩震服百官,无奈一直未得良机,光是两京赈灾就忙得不可开交。眼下社稷无主、四海动荡,关中叛乱刚平定,北方还在跟突厥打仗,而他又刚从长安赶来,对洛阳最近发生的事不甚了解,天下官员和皇族贵戚会顺从他的安排吗?裴炎心里没底,为保稳妥只能寻求帮助。论公义天后是嗣皇帝生母,与大行皇帝共掌朝政二十多年;论私心他是依附中宫起家的,天后是他的靠山,所以这个节骨眼上把天后抬出来就不奇怪了。

    百官对此毫无异议,原因很简单——没理由反对!

    虽然李治是大唐的第三代君主,但前两代皇帝的丧事不足以相提并论。李渊死时早已是太上皇,丝毫不涉及权力;李世民死时长孙皇后已亡故十多年,所以大唐还没有皇帝驾崩而皇后尚在的先例,既无先例便无制度,凭什么说皇后一定不能在新皇帝受册前摄政?更何况遗诏明明白白写着“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名正言顺无可反驳。

    媚娘求之不得,毫不推辞就接受了。主持大局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定谥号,虽然太常博士提了不少美谥,但无论哪个媚娘都不满意,最后亲自定了一个“大”字,谥曰“天皇大帝”,庙号“高宗”。谥法有云“则天法尧曰大”,与上古明君尧舜为伍,真是无比崇高的荣誉,但用在李治身上明显言过其实。好在百官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泼冷水,连字字计较的博士们也很配合——毕竟这是天后对亡夫的情意嘛!

    谥号既定,接下来就是修陵。地址早选好了,李治继位之初就曾派太史令李淳风在雍州遍寻风水宝地,最终挑中上宜县(今陕西乾县)以北的梁山,并定陵号为“乾陵”,早已划为皇家禁地,只要开工就可以了。媚娘命吏部尚书韦待价暂摄司空、山陵使,负责营建乾陵;为便于核算工程、度支钱粮,又命宰相刘景先知山陵事,还特意诏请霍王李元轨也参与修陵,以示对宗亲意见的尊重。既而下令,除霍王外所有王侯公主皆安守己位,无须特来奔丧,待大行皇帝下葬时再聚京师;各地官员照旧行政,西京乃至边镇各军不准随意移动——这些命令都是为了避免黎民恐慌。

    一切安排完毕已过去两日,媚娘总算松口气,可以安安稳稳守灵了。不过她心里有数,这仅是暂时的平静,更紧张的日子还在后面,现在还不便有进一步的举动,先清静几日,在灵前陪陪她的雉奴吧。她端坐在棺椁旁,望着大殿内哀伤的情景:所有幔帐都换成白色的,锦绣屏藩撤去,华贵的宫灯也换成了白灯笼,灵前点着白蜜蜡;李显身着重孝跪在灵前,一副悲楚之态;每日朝夕五品以上的大臣都会来哭拜,亲卫、宦官、宫女也都换穿孝服,或陪着哭祭,或管理灯烛;大殿两厢还设了纯白的薄纱帐,一边是大行皇帝的嫔妃女官,另一边是韦氏为首的东宫妃嫔,所有人都满脸悲容痛不欲生。

    媚娘本来尚有几分悲意,但瞧见这副情景反而不想哭了。因为这情景太熟悉,三十五年前她就经历过,只是当时她的身份不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似乎都能看穿他们的心思——李显已在灵前即位,固然他心中怀念父皇,但也有期待和庆幸吧?毕竟从今以后这天下属于他了。那些大臣是真心难过吗?不一定,他们哭是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为未知的仕途命运担忧吧?那些侍卫宦官更不消提,伺候谁不是伺候?愁眉苦脸是因为累,皇帝一死要连续忙七天七夜,这会儿心里都叫苦不迭吧?至于那几个嫔妃女官媚娘就更能理解了,当初她也在那堆人里,哭的是自己命苦,马上要出家为尼了。凡事经历过一次,感觉便完全不同,想来皇帝虽是九五之尊,天底下又有几人真心哭他?其实哭的都是皇权!

    不过也有例外,殿柱旁有个白须老臣,一连两日哭得顿足捶胸、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哭哑了,眼睛都哭肿了,此人便是卫尉卿王及善。别人看他难受,媚娘却觉有些可笑——这份忠诚的确难得,但怎么看都不像大臣哭皇帝,像老仆人哭郎君!

    当然还有两人是真心哭泣,那就是李旦和太平,他们也不声不响陪在棺椁旁,虽是嘤嘤啜泣却令人动容。媚娘见一双儿女这般伤心,也掏出手帕,想掬一把眼泪,可在眼角蹭了半天一直是干的。从李治倒头到现在,她一滴泪没掉,并非不难过,而是现在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根本没心思哭。

    但是身为皇后,皇帝死了焉有不哭之理?她只好用帕子遮住脸,咿咿呀呀干号两声,然后就默然注视躺在棺中的李治——说来奇怪,李治活着的时候病态甚重,死后反而显得比在嵩山之时还有精神,是确实如此,还是心鬼作祟?她甚至有点儿害怕,怕李治忽然动起来,忽然死而复生。倘真如此怎么办?是呼唤御医救治,还是……

    媚娘从没害怕过什么,但直视李治尸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惧意。真是奇怪,李治活着她都不怕,死了为何要怕呢?或许是因为心里有愧吧。李治是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几度利用她却又猜忌她,但设身处地想想,那不过是出于皇帝的立场,单论男女之情李治何尝不算一个好丈夫?是李治把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她的一切包括权欲之心都是李治赋予的,甚至李治到最后还默许她在一定程度上当大唐的吕后……然而李治最终还是算错了,她的理想比这还要高远,她要做的事完全超乎常人想象,也完全辜负李治的嘱托!违背良心,焉能不惧?但她武媚娘不是向恐惧屈服的人,即便心里害怕也会坚持下去。就算李治这时突然醒了,她也会狠狠心再把李治掐死!

    当然,她心里尚有一丝可以自我聊慰之处,那就是这个男人一向宠溺她。媚娘反复告诉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雉奴都原谅、都理解、都宽恕。而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静静陪在雉奴身边,珍惜这最后一丝缘分,直至棺椁封钉的那一刻……

    弘道元年十二月十一日,停灵七天已满,上至媚娘李显、下至百官侍臣向灵柩行了一次大礼,献上一桌祭品,然后便遵诏盖上棺椁。因东都没有太庙,作为中朝大殿的贞观殿又不便占据,于是在乾元殿以西搭建灵棚,暂将梓宫停于此处,直至归葬乾陵之日。李显正式换穿龙袍,但是未出孝期,外面还得套上丧服,乌纱也得裹层白布,由侍臣搀扶升坐龙床,受六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皆皇帝颁诏所用,具体适用的诏书不同)以及传国宝玺,接受百官朝拜。

    与此同时,媚娘在乾元殿以东的宣政殿,命宦官窥探正殿的动静。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跟随皇帝同时登殿听政,实在有些不习惯。但她有十足的把握,两汉以来皇家皆倡儒家之礼,以孝治天下,皇帝更应以身作则;即便显儿做事有些不靠谱,文武百官尤其她那帮亲信也不会忘记她的。果不其然,没片刻工夫高延福就跑来汇报,李显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尊天后为皇太后。

    媚娘闻言甚慰,连忙起身赶赴正殿,刚走到门口,就见上官婉儿急匆匆跑来:“徐婕妤绝食七日,刚刚咽气了。”

    媚娘长叹一声:“不愧为贞烈贤人。好生收殓起来,遣人给她侄儿徐坚送个信。待天皇赴陵之日,一并下葬便是。”她嘴上夸奖,心中却不以为然——跟她姐姐一样死心眼!当年徐惠殉葬太宗,今朝徐婕妤又殉李治,自诩贞洁实是可悲。太宗何尝真的倾心于徐惠?不过视为玩物,又借其敢谏自树贤明罢了。妹妹比姐姐还不如,连李治的宠幸都没受过几次,如此殉葬不委屈吗?媚娘本想破个例,把徐婕妤留在宫中好好养着,给自己树个好名声,无奈她一心赴死,那有什么法子?

    眨眼的工夫媚娘就把徐婕妤忘了,仿佛这人从没存在过。她加快步伐,转瞬即到乾元殿前,一只脚已踏上殿阶又突然慢下来——现在仍在孝期,还是收敛一些为妙!她装出一副怆然之态,轻提白裙缓缓登阶,好半天才出现在百官面前。

    大殿之上白衣一片,甚是肃然。两厢的文武百官熬了七天都有些萎靡不振,可当媚娘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他们立时来了精神,都起身施礼,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她——垂帘伴君二十年,大家都习惯了,今天竟然看到她从大殿正门走进来,也算稀罕事一桩。

    范云仙立刻宣读圣旨,并跑下龙墀,双手奉上前两天才赶制好的太后玺印。媚娘郑重其事双手接过,向御座躬身致谢,李显自然不能领受母亲之礼,忙起身还礼:“孩儿方膺大宝,不稔政务,还望母后多多赐教。”

    其实这只是客套话,当儿子的若不说这句显得不谦虚,哪知媚娘立刻答复:“吾儿勿忧!为娘久参国政尽知机要,此天下易主之际,自当助你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百官不禁交头接耳——怎么回事?她还要继续临朝?

    李显也懵了,正不知说什么好,又见裴炎举笏出班:“自古天子以身作则敦行孝道,昔晋武帝遵行古礼,深衣素冠长达三载,今虽有遗诏以日易月,陛下亦当严守心丧,不宜早摄政务。况先帝崩殂山塌地解,陛下一定五内俱伤,过于劳烦恐不利于龙体。以臣之见,除孝之前不妨由太后继续代管政务。”

    “正好!”媚娘满不在乎地把太后玺印往范云仙怀里一抛,掰着手指算道,“大帝崩于初四,以日易月,服孝二十七个月便是二十七天,算来圆满之期恰是正月初一。新年元日新君亲政,除旧布新万物更始,此真天意也!皇儿以为如何?”

    李显习惯性地摘下乌纱,挠了挠头皮——平心而论他早就想尝尝号令天下的滋味了,可母后和顾命大臣都这么说,他怎好拒绝?人家口口声声说他死了父亲心情悲痛,他总不能辩解说自己没事儿吧?那多不孝顺啊!反正只是二十七天,而且已过去七日,就再等二十天吧。想至此他眨眨眼道:“也好……既然母后愿帮孩儿,一切听您安排。”

    “好。”媚娘当即大模大样登上龙墀,又坐回她以往的位置,垂下珠帘嘱咐李显,“这几日娘处理军国大事,你不要乱插嘴,在一旁好好学就是。”

    “是……”李显只能一脸尴尬地答应。

    刚放权半天,竟然又收回去了,百官哪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难免低声议论。遗诏是说丧期二十七天,可没说丧期内皇帝不能行政啊!皇帝心情悲痛,太后就不悲痛吗?真是强词夺理啊!再者“兼取天后进止”并非尽听天后处置,此举不是公然违诏吗?

    裴炎知道此刻大伙一定侧目瞅自己,却毫不理睬,退归座位目不斜视——在他看来这样做绝对正确,是出于对大唐社稷的一片赤诚。留守长安的日子里他冷眼旁观,李显资质实在太差,虽说不一定就是昏君,但不学无术、贪玩享乐是明摆着的。现今内外不宁,这小子若不知轻重胡闹一气,岂不天下大乱?虽说裴炎手握顾命大权,但身为臣子若凡事与皇帝相左,即便是出于公义也难有好结果,长孙无忌身为国舅还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以他裴炎并不突出的声望岂能犯险?还是让太后继续坐镇吧,至少能管住新君,于国于己都稳妥。虽说太后也有当吕雉的野心,但为了天下大局,两害相权取其轻……

    群臣议论归议论,其实多数人何尝不是同裴炎一般看法?这位新皇帝荒唐贪玩是出了名的,而且任性拒谏,薛元超都叫他气中风了,哪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先不说办事如何,就瞧他岔着双腿、抱着乌纱往龙床上一坐,怎么看怎么别扭。孟子若活到今天,瞧见这位皇帝恐怕也得说那句“望之不似人君”吧?以后麻烦事肯定少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朝中也不乏精明之人,魏玄同、冯元常等人望着珠帘后端庄而坐的武太后,心中暗暗感叹——请神容易送神难,今日这女人往殿上一坐,什么二十七天?二百七十天也未必,只怕是手握大权不死不休啊!

    二、懵懂天子

    便如有识之士猜测的那样,媚娘既掌大权就不打算再放手,为了以后执政更顺畅,也为了限制李显的作为,她必须在这短短二十七天内做足文章。

    不过凡事力求稳妥,越是大利当前越不能露出急不可耐的痕迹,因此执政的前几天她没有任何大举措,只是关注修陵和地方财税丰歉等事,直至十二月十七日才颁布第一道重要诏令——加封宗室诸王。

    现今高祖、太宗诸子在世者共计七人:加封韩王李元嘉为太尉、霍王李元轨为司徒、舒王李元名为司空,此为三公,正一品;鲁王李灵夔为太子太师、越王李贞为太子太傅、纪王李慎为太子太保,此为东宫三师,从一品;就连素来贪暴豪奢的滕王李元婴也加了开府仪同三司的从一品散官。除此之外所有宗室亲王、郡王各加食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就连一直受媚娘排挤的李素节、李上金,乃至萧淑妃所生义阳、宣称二公主也有份。

    这一系列的封赐着实令朝廷忙了好几日,但得到封赏的宗室诸王颇感欣慰——平心而论大多数李唐宗室对媚娘并无好感,且不论她身侍父子两代天子给皇家带来的丑闻,单是贬斥皇子,苛待常安公主、东阳公主等事就足以惹起公愤。谁也没料到,新皇帝继位之初她竟会释出这么大的善意。虽然三公、三师都是坐而论道的荣誉官职,但地位崇高,此举无疑体现了她亲亲睦祖的诚意,须知李世民、李治都不曾做到她这个份儿上。因此宗室对她的看法颇有转变,也对自身政治前途多了几分期许。

    时隔七天,至二十一日,太后的新一轮赏赐又开始了,这次是给大臣的:宣布侍中裴炎转任中书令,此为正三品平级迁转,但是为突出其顾命大臣身份,将原本设在门下省的政事堂迁至中书省,依旧由裴炎主持宰相会议;德高望重的太子少傅刘仁轨转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尚书左右仆射原本也是宰相,但是官秩从二品,比中书令、侍中高一阶,所以担任此职者不易再调动,即便转任其他两省长官也是左迁,实在不方便。所以自戴至德去世、刘仁轨辞相之后不再轻授,也不再视为宰相,改由四品的尚书左右丞主持本省事务。这次媚娘既授仆射又授同三品,等于让刘仁轨再次拜相,屈指算来这已是他第四次担任宰相,莫说唐朝没有先例,就是上溯秦汉也没有哪个人四度为相,真是无比风光。不过八十多岁的老叟不可能折腾到洛阳,只能继续留守长安。

    三天后圣旨又降: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刘景先在天皇临终前参谋政务建树颇多,晋升侍中。其余的郭正一、魏玄同、郭待举、岑长倩四人由同平章事转为同三品,给予正式的宰相身份。这还不算完,内外文武百官都晋升一阶,三品以下者还要赐爵一级。

    满朝文武得到赏赐无不额手称庆,若不是还穿着孝服,只怕早就乐出声来了。百官向李显叩拜,齐呼万岁,但心里真正感激的人却是武太后——看来只要太后在,大伙就不必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顾虑!

    除了雨露均沾皆大欢喜,还有一群人特别受照顾,那就是东宫僚属,在天后授意下,他们很快得到提升,有些人甚至连升数级:太子中允姚令璋升为兵部侍郎、太子卫率蒋俨升为右卫将军、太子通事舍人郭翰升为秘书郎、太子侍读袁利贞升为祠部员外郎、太子侍读崔融为监察御史……一时间官场上下对这些人羡慕不已,皇帝还未亲政,属臣们就已升官,再过几年还不得封侯拜相?

    此时非但百官称庆,连原本应该亲操皇权的李显也很高兴。因为还未正式获得权力,先帝梓宫又停于宫中,他还要在东宫居住一段。可现在他已感受到自由,那些成天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人都不见了,转瞬之间偌大的东宫班底只剩不到十人,而且留下的都是“不讨厌”的臣子,他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没人阻拦,原来当皇帝感觉这么好!

    不过也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手中尚无实权,每隔一天举行的朝会不过是旁听而已,群臣的奏疏也一份都没见到。不过在李显看来这只是小问题,毕竟自己还未亲政嘛,而且就剩两天了,只要过了这两天他便可大显身手,让天下人看看自己的雄才伟略。他简直想摆酒庆贺一下,但身在孝中总得顾点儿体面,暂时先和属臣下下棋吧。

    此时东宫重要属臣只剩太子洗马田游岩、太子舍人裴懿和周思茂、太子文学周思钧以及詹事司直杨炯。其中裴懿、杨炯留在长安侍奉皇太孙,根本没来洛阳;田游岩是天皇从嵩山请来的道家隐士,原本是侍奉李贤的,延留在东宫,此人仅是畅谈黄老、坐镇风雅,从不过问世事;现在陪李显消遣的唯有周思茂、周思钧。

    人走时运马走膘,周氏昆仲是何等才子?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手谈之技也非等闲,这几日双战李显竟也连连落败。眼下这盘又有些不保,哥俩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李显得意扬扬:“怎么样?这次服了吧?”

    周思钧兀自嘴硬:“陛下连赢数盘非技艺过人,皆是机缘巧合。臣就不信不能扳回败局!”话说得挺豪气,却一直举棋不定。

    一旁的周思茂也绞尽脑汁,过了半晌终于苦着脸劝道:“二弟,咱还是认输吧,下到此处已是死局,注定扳不回来。”

    周思钧一脸不甘雌伏之相,却也只能把弈局一推,叹道:“陛下乃人中之龙,今膺大宝时运正兴,臣等技艺虽高,终究难应其锋。”

    “哈哈……”这话正挠在李显痒痒肉上,不禁仰面大笑,“算你有见识,小王蒙……不!朕蒙上天眷顾,自然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一盘棋算得什么?樗蒲、击鞠随你挑,文的武的都不输你。”

    周思钧不禁揶揄:“陛下难道专对这等小游戏下功夫?”

    “能小便能大!”李显一拍大腿,朗言道,“来日朕亲掌大权,征调兵马讨伐戎狄,先杀骨笃禄,再擒赞悉若,扫平突厥吐蕃。父皇不是曾把界碑立到吐火罗吗?朕一直打到大食!打到大秦!”

    周思钧大加逢迎:“陛下真是威震寰宇、气吞霄汉,却只怕这些戎狄不好对付……”

    “你懂什么?”周思茂当即驳斥,“东宫屡易其主,唯陛下稳如泰山承继大统,足见天意之所钟。常言道‘圣天子百灵相助’,陛下兵锋所指瓦屑冰消,岂在乎那些小敌?”

    “对啊!”周思钧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如此说来陛下必是亘古未有之圣主,大行皇帝三度欲封嵩山而未成,料想定是苍天有意留待陛下。将来陛下封禅之日,可千万别忘了给微臣升官加爵啊!”说罢纳头便拜。

    李显被他兄弟的马屁拍得舒舒服服,正仰天狂笑,忽有一名侍女从后而来,施礼道:“启禀万岁,太子妃……不,皇后……”并非这宫女嘴笨,实在不知称呼什么好,李显已是皇帝,可韦氏还未册封,称太子妃不合适,称皇后也不对,犹豫半天干脆道,“她请您过去,说有要紧事商量。”

    周氏兄弟捂嘴窃笑——从古至今哪有妃子对皇帝呼来喝去的?足见新皇又是个惧内的,这宗病莫非也遗传?

    李显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解释:“你们莫要瞎猜疑,韦妃前几日刚诊出三个月的身孕,朕不愿她劳乏故而屈就。”

    兄弟俩异口同声:“恭贺陛下再添子嗣。”

    “散了吧。”李显起身而去。

    “恭送陛下。”周氏昆仲深施一礼,暗自松口气——可算又对付过去一天,跟他下棋输比赢还难,真把人活活累死!

    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李显搓着手一溜小跑来到寝殿,一进门就见韦妃板着脸孔坐在床上,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李显方才在前殿的豪气全没了,竟亲手把大门关上,扭过头笑嘻嘻道:“何等大事惊动朕的皇后娘娘?”

    “哼!”韦氏没好气道,“陛下自是陛下,臣妾自是臣妾,我哪有当皇后的命?”

    李显连忙说好话:“又为这事着急,何必呢?再过两天不就是了?”无怪李显容让她,韦氏确有过人之处——首先,姿色出众相貌极美;再者李显是个懈怠人,许多事不上心,多亏韦氏辛苦支应,对内管束奴婢,对外礼贤下士,东宫才有点儿规矩;而且她已养下嫡子重照,现在又有身孕,李显当然要哄着点儿。

    “说正经的吧。”韦氏蛾眉紧蹙,“你又跟周氏兄弟厮混,对不对?”

    “对弈两局罢了……”

    “我提醒你多少次,要防备这两人。他们本是北门学士,是太后心腹,派至东宫绝非善意。”

    “瞧你说的,就好像母后打算害我似的。”李显一脸委屈,“再说别人都被母后升官,我不和他们在一起,还能和谁?”

    “这哪是升官?分明是剪除你羽翼。”韦氏早已看透,“现在你还没掌权,她便给众人都升了官,过几日你还奖赏谁?”

    李显大大咧咧:“早赏晚赏不都一样?”

    “不一样!将来升官众人感激的是你,现在升众人感激她,她略施小计就把咱东宫的人笼络过去。别忘了你虽已继统,咱重照还在,承继你太子之位,这么快便将幕僚调走,以后谁侍奉咱孩儿?苏良嗣忠直敢言、姚令璋享誉士林,蒋俨在军中有威望,袁利贞、崔融也都颇有贤名,这些人都是你的臂膀啊!太后明显是瓦解你势力,过两天孝满亲政,一个亲信都没有,你就真成‘孤家寡人’啦!”

    李显低头琢磨半晌:“不会吧?”

    韦氏见他不悟,急得直跺脚:“事情明摆着,你怎还看不懂?这几日她先奖宗室,再赏百官,既而褫夺你的亲信,就是要把你操纵于股掌之上。她垂帘参政二十年,本就颇有威望和党羽,必不甘寂寞,要把你当汉献帝、周静帝……”

    “别说啦!”李显勃然大怒,“她是我娘!生我养我的亲娘!你知她这二十年怎么过来的吗?我虽不做事,却也晓得是非好歹,她内侍汤药、外理朝政,为我们父子劳心受累,你怎能这么说她呢?”

    李显一阵狂吼,韦氏不敢再咄咄逼人,却又觉得委屈,坐在床上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我知她功劳不小,也知你心里孝顺。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忠因何而死?你二哥又因何而废?你那原配赵氏若不饿死,轮得到我跟你享荣华受富贵吗?我一个儿媳妇自不敢说她什么,该孝顺的我孝顺、该伺候的伺候,和和气气就罢了。可凡事有个度,她抓权不放要到何年何月?你不是总角孩童,已经二十六岁,焉能受制于人?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当初就劝你收敛些,要用心读书尊重老臣,你可曾听进去半句?若薛元超无病无灾,你也不至于让人牵着鼻子走啊!好心当成驴肝肺……”

    “唉……”听她句句在理,李显的火气又都没了,栖到床边抚着她的背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别哭了。”

    哪知这一劝,韦氏哭得更厉害:“我心里委屈!太后遍封百官,唯独该封的不封,你都当了二十多天皇帝了,我还是太子妃,这合乎礼法吗?还有咱重照,时至今日还是皇太孙,也不接到洛阳让百官朝拜,你说我能不委屈吗?”

    “是是是。”李显见贤妻哭得梨花带雨,顿时手足无措,“放心,有我的必有你的!留神别动了胎气,明儿……”

    一句话未说完,有宦官隔窗禀报:“启禀万岁,鼓城相公觐见。”鼓城相公便是郭正一,他与郭待举同姓同官,遂以籍贯区分。

    李显闻听此言如见救星:“别哭了,我这就去跟郭正一说,叫他回宫草诏,你就等着接皇后印绶吧。”说罢推开门便去。一口气跑到前面正殿,却不见人影,又踱到殿门处,才见郭正一垂首立于阶下,本就单薄的身躯被寒风吹得唧唧索索。

    李显赶忙招手:“相公怎又这般多礼?快进来!”

    郭正一文章虽好,性情却有些呆板,如今裴炎主持政务、刘景先忙着修陵,沟通两宫之事落到他头上,这半月他几乎天天到东宫来,规规矩矩谨守礼法,哪怕李显容许他随便一些,仍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会儿见李显召唤,他又大礼参拜:“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磕过头才起身登殿。

    “母后又有何吩咐?”

    “太后命臣禀奏陛下,她考虑边庭将士辛苦,想颁些赏赐,还有宫中有些供职多年的老宦官,也要给些恩赐。陛下以为如何?”

    李显素来一说便应,可这会儿思忖韦氏的话,不禁犹豫:“可以,不过……母后近来恩赏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郭正一何尝不做如是想?刚开始他也觉得挺好,可这几日赏赐越来越频繁,再这样下去皇帝亲政还能降恩何人?此刻李显把话点破,他也不妨直说:“其实臣也觉不妥,回去一定向太后奏明,不过……”他心里明白,这种征询毫无意义,不过是知会李显一声,就算李显不答应太后也照赏不误。

    “算了!本来是好事,别因为朕闹得将士们不痛快,等朕亲政后另加赏赐也不晚。”李显倒是随和,转而道,“还有件事你一定得跟母后说。朕之正妃韦氏至今还未授封,仍是太子妃,太孙也未得晋封,朕几度欲向母后提及,总是不好意思张口,劳相公提醒一下母后。”李显再糊涂也不至于忘了妻儿,其实早想向母亲求封,只是不愿显得太心急。

    然而李显不知,郭正一也向太后提过此事,太后同样推延不办,这会儿他见皇帝忍不住说出来,当即跪倒:“臣虑事不周,怠慢陛下和太子妃,请陛下恕罪。”郭正一不愧为正人君子,生怕有碍母子之情,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郭公不必如此。”李显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宰相向自己请罪,忙双手相搀,“记得跟母后说就是了。”

    “臣谨遵圣意。”郭正一恭恭敬敬再施一礼,就此告退。

    李显望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见他走到仪门下回头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嚷道:“求封皇后之事一定要跟母后提,千万别再拖下去啦!”仿佛这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比江山社稷还重要。

    三、处心积虑

    洛阳东宫与长安东宫不同,不仅占地小,还坐落于皇城之内,出了东宫的重光门,一拐弯就是皇宫永泰门。郭正一辞别李显,边走边思忖如何禀奏太后,不多时已来到宣政殿——暂时摄政以来武太后日日在此召见大臣、批阅奏疏。

    虽说此处不是朝堂,郭正一还是谨守规矩,先前宦官通报,得允后才提袍入殿。但见太后端坐御案,刘祎之侍立在旁,手中托着一份奏疏,脸上神采飞扬——他也蒙太后恩赏,前两天刚晋升黄门侍郎,又检校豫王府司马,不但可以和他的好学生李旦再续前缘,距宰相也只一步之遥。

    郭正一方要行礼,却见太后招手道:“郭大才子,你来得正好!刚刚得了一篇好文章,你也来品评品评。”

    刘祎之把文章递到他手中,郭正一低头一看:“梓州射洪县草莽愚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献书阙下……陈子昂……”郭正一还真有点儿印象,此人是太学生,虽然未入仕,却因文采出众小有名气,既然以布衣之身上书朝廷,自然是想求上进之路。接着往下读,“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故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然后危言正色,抗议直辞,赴汤镬而不回,至诛夷而无悔……”看到此处不禁赞叹,“好刚健的文笔!”

    “不错,真真犀利透彻。”媚娘的心已被此文俘获,尤其开篇那句“有非常之策者,必待非常之时;有非常之时者,必待非常之主”。真跟她的心思无比契合——今即非常之时,我即非常之主!

    郭正一继续往下看,原来这篇文章是议论天皇大丧的。陈子昂说关中虽是李唐乡土,但连年灾害黎民困苦,营建乾陵耗费巨大,归葬之日又要劳师动众,只恐有违农时、百姓疲敝,更添朝廷负担。古之天子以四海为家,故而他提建议,不妨就在东都附近修陵安葬,洛阳也是龙兴之地,又居天下之中,既不委屈天皇,也可免军民之苦。

    “好文章!好文章!不禁令人想到建安七子。”自南北朝以来,文章重音韵、尚浮华,美则美矣却大多空洞,陈子昂的文章却有魏晋风骨,无怪文苑高手郭正一也赞不绝口。但称赞之后他又摇了摇头,将文章奉还,“文虽好,意虽诚,惜乎不宜采纳此言。古人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若不回归故里,天皇魂灵何以安息?况且乾陵系天皇生前钦定,又已动工多日,岂可更易?”

    媚娘也道:“是啊,文虽好却未能尽善,实在可惜。”平心而论她何尝不想把李治葬在洛阳?长安乃李唐根基之地,亲贵豪族甚多,相较而言媚娘在洛阳的声望更高,当年尽除长孙无忌、韩瑗等人也是在此,关东百姓比关中黎民更拥护她。要是能把李治葬在洛阳,就省得再回关中了,若能一辈子不去长安才好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李治临终都不忘要回家,高祖、太宗坟茔又尽在关中,怎可让李治和祖宗分开?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少现在还不能……

    刘祎之有心成人之美,当即建议:“此言虽不能纳,但其人或可一用,日后天后不妨召陈子昂入宫,再试试他的策论,因材授官。”

    “嗯,正合我意。”媚娘首肯。

    郭正一不禁疑惑——日后?不到两天就除孝了,大政奉还皇帝,日后她怎么还能随便召见臣民?莫非……

    “郭爱卿,恩赏将士之事皇儿可应允?”

    郭正一无暇多想,忙回答:“圣上赞同。”李显最终还是同意的,出于善意郭正一将李显的疑虑之辞隐去,以免两宫嫌隙,又以自己的名义请求,“臣方才突然想起,太子妃似乎至今尚未封后,君妃名号不相符,是不是该立刻册后?”

    “不妥吧?”媚娘一脸郑重道,“虽说韦氏是太子妃,谁知皇儿愿不愿立其为后?若是皇儿意属旁人呢?再者天皇丧期未满,嗣皇帝便封己妻,恐与孝礼不合。”

    郭正一听了直皱眉——皇太孙都定了,韦氏焉能不是皇后?况且这是册封皇后,不是娶妻合卺,跟丧礼有何相干?他本不想把李显说出来,但太后强词夺理,只能把话挑明:“其实封后便是圣上之意,还望太后恩准。”

    “我不封。”媚娘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反正不差这两日,留待他自己封吧。这几日我降恩之事做得不少,也给他留个机会吧。”

    郭正一心道——该封的不封,不该封的全封,就留个皇后,皇帝封自己妻子算何恩惠?他还想再提皇太孙之事,太后却不容他多说,从案上拿起张藤纸:“本宫也写了篇文章,名曰《述圣记》,记述天皇一生之功绩伟业。劳烦爱卿拿去看看,不美之处请加润色。日后乾陵完工,这篇文章要刻碑立于陵前。”

    “啊?!”郭正一啧啧称奇——从古至今哪有给天子立德政碑的?这也太标新立异了吧?

    媚娘却道:“我亦知天子德被苍生,无须树碑立传,但思念无以寄托,还是想做点儿什么。我的文笔自然比不上你们这些文苑高手,爱卿多多斧正,千万别笑话。”

    她说得这般诚恳,郭正一怎好拒绝?只得把《述圣记》接过来,刚要辞驾回去细读,却见太后又拿出几张藤纸,付与刘祎之:“这几件事我草草写下,你速叫胡楚宾草拟诏书,务必要在这两天内颁布,切记切记!”每一步都是她精心算计的,必须在李显亲政前实施。

    郭正一惊得呆立当场——胡楚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日子的诏书都是秘书省草拟的吗?

    按照制度,秘书省不仅管理皇家图籍,也可以为皇帝写些东西,但那都是诗赋文章、私人信函之类的,或者是皇帝手诏请秘书来润色,制度性诏书必由中书起草。现在郭正一身为宰相润色文章,秘书却在草诏,这不是颠倒了吗?

    郭正一脑筋并不快,而且这几天在皇宫和东宫间来回跑,并未多去政事堂,直到此刻他才醒悟——难怪这些天降恩诏书这么多,难怪这些诏敕政事堂尽能通过,原来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政事堂移到中书省,中书的声势便压过门下,门下省封驳诏书之权大大削弱,太后此举不仅是照顾托孤之臣裴炎,更是为自己发布命令顺畅。单是如此还不够,她又让昔日的北门心腹草诏,写完直接拿到政事堂去审,这样就绕过了五花判事和给事中审核,即便有人心存异议也无从置喙,再加上裴炎以顾命大臣身份强力推行,郭待举、岑长倩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太后自然是想赏谁就赏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后,这有违制度啊!”郭正一最规矩不过,岂能不言?

    媚娘完全不当回事,敷衍道:“非常之时暂且破例。”

    已稀里糊涂过了二十五天,难道还能把先前的诏敕作废?把赏赐宗室的食邑收回来?郭正一情知木已成舟,却似吞了苍蝇一般难受,苦着脸道:“法乃朝廷所定,权衡天下之事,身为执政岂能自违之?此非朝廷之福也。”

    媚娘觉他这副呆样子甚是可笑,索性直言相告:“郭爱卿,凡事不可拘泥,当此时节百事待行,这样处置快捷便宜,省却多少麻烦?制度乃人定,能定之便能破之,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我不单要破这颁诏的制度,就是皇帝亲政后军国政务我也要过问一二,今后卿若有奏议,不妨向告于本宫。”

    “那怎行?”郭正一瞪大了眼睛,“万万不可,太后如此行事乃是僭越干政。”

    刘祎之不禁瞟他一眼——十足的大好人,学问也没的说,就是脑子太死板!

    媚娘闻听此言,脸色顿时由白转红。

    刘祎之早年曾与郭正一同在弘文馆,关系还算不错,见太后似要动怒,赶紧劝郭正一:“相公不要太苛。太后赐教皇帝,一则是母子情谊,再则也是为社稷着想,您怎能说这是僭越呢?圣上入主东宫不足四年,学业未成,且天下未闻其德,今内有灾害外动兵戈,难道您放心让主上独自执政?”言下之意很明显——李显的才能不够,太后参政是好事。

    “那也不可!”郭正一平日温文尔雅,但遇上关乎制度的大事,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朋友面子也顾不上了,竟大声批驳道,“天皇遗诏写得很明白,殡孝一满帝即亲政,岂可有违?”

    “天皇遗诏还说太后可参与军国政务。”

    “遗诏乃我参与执笔,记得清清楚楚,‘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郭正一锱铢必较,偏要辩个明白,“不决者,乃皇帝与顾命大臣商议不定之时;兼取者,可从亦可不从。”

    “万事皆有权变……”

    “先帝遗诏乃王法天宪,非常情所能更易!”郭正一固执己见,噎得刘祎之无话可说,又转而告诫太后,“恕臣直言,天后孝期临朝已与遗命不符,此即权变。凡事可一不可二,今新皇已立,践祚之初更当严守法条。天后身为国母,若一再违诏恐于今上有碍,且置天皇权威于何地?”

    “你……”媚娘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转而一想——这件事确实理亏,跟这书呆子辩什么?把他打发走得了!遂强压怒火,硬挤出一丝微笑,“您说得在理,本宫一定严守遗诏不再干政。《述圣记》还要劳您多多指教,请回吧。”

    郭正一半信半疑,却也再无办法,只得施礼告退。待他退出殿,媚娘指着他的背影对刘祎之道:“难怪当年李嘲讽他,此人简直是榆木脑袋,冥顽不灵!”

    “天后息怒,郭正一为官清正、学识拔群,就是为人有些死板。”

    “唉!我何尝不知他是忠臣?但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赶紧想办法将之调离政事堂,别叫他跟着搅和了。”媚娘吞了这口气,心中暗忖——郭某人虽是一介腐儒,未必看得穿我之所谋,但其面折廷争足见心向李唐。他敢为之,别人岂不敢为之?看来日后必有一番恶斗,还须谨慎应对啊!

    刘祎之虽听太后调遣,却也不晓得她心中所藏秘密,不得要领地安慰了几句,便带着令旨辞驾而去。出了仪门转而向东,没几步就到秘书省,哪知刚迈进大堂,险些栽个跟头:“这儿是兰台还是酒坊?酒气都撞头啦!”只见胡楚宾满面通红、束发披袍,端坐在书案前,右手执笔,左手攥着酒壶,草诏喝酒两不误。他身旁拟好的诏书足有半尺高,身后的空酒壶更多,密密麻麻抛了一地。

    元万顷、范履冰此刻也在,似是来拿诏书。元万顷闻听此言不禁大笑:“我算服了胡兄喽!下笔如龙飞凤舞,饮酒如大江流水。区区几日之工拟了多少道诏书?元某远不及也!哈哈哈……”范履冰却笑不出,只是直勾勾瞧着那一大摞纸。

    刘祎之赶紧把那几张令旨拿出来:“这是最后一批,务必要在今上亲政前颁布,诸位一起写吧。”说着均分给三人,“豫王千岁召唤,我还要到那边去一趟,宫中之事诸位多分心。”拱手而退。

    元万顷本就是中书舍人,范履冰也曾起草诏书,这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只是不便拿到中书省叫人看见,胡元范、郑玄挺、乐思晦等人跟他们不是一路,即便无法阻止诏令,纠缠一番也耽误工夫,索性就在这边写。可范履冰盯着手中那些字条,越看越觉可疑:永徽以来入伍,年满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除乾陵外一切营建皆停,徭役民夫放归乡里……

    短短数日间太后恩赐、迁转之令如此多,莫非要效仿田完买齐,遍邀天下人心?范履冰心惊肉跳,下笔不免有些慢,将将半个时辰才写到第二份,剩下的又被胡元二人分去;又耗半晌,总算把这第二份写完,却见元万顷笑呵呵把笔一丢:“我也写好了……胡兄,你那是最后一份,快些!”

    胡楚宾充耳不闻,只见他耸肩缩背、醉眼朦胧、二目通红,如走火入魔般笔走龙蛇,突然大喝一声:“成矣!”呼罢将墨笔信手一抛,抓起案边最后一壶酒,仰面朝天喝得精光,继而直挺挺醉倒在地。

    “哈哈,真痛快!”元万顷醉心于操弄权力的快意,捡起这最后一份诏书观看,赞不绝口连夸好文。范履冰也凑过来观点,却完全没在乎文笔文法,只觉内容触目惊心——太后命左威卫将军王杲、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益、荆、扬四州,暂管四地防务。

    并州乃李唐发祥地,又是防御北方的屏障;益州天府之国,是赋税重地;荆州居地理之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扬州富庶繁华,乃朝廷钱粮之倚仗。这四大都府甚是要紧,下辖的小州更数不胜数,皇帝更替之时加强守备也不无道理,可派出的这四员将却大有文章。王杲从军多年资格甚老,战绩却不佳,尤其当年他和李敬玄统率中军讨伐吐蕃,前军被困竟不敢救,以致刘审礼、王孝杰被擒,民间有人编了句顺口溜“洮河李阿婆,鄯州王伯母”,嘲讽二人怯懦如老妪,据说李治本想治他的罪,却因王杲攀附中宫逃过一劫;令狐智通乃将门子弟,多年戍卫京都,并没打过几仗,他做过的最出名的事是查抄东宫,押解李贤的囚车回长安;杨玄俭是弘农杨氏之人,细论起来是太后之母杨夫人的族侄;郭齐宗本是怀州刺史,因在闹灾时关押开仓放粮的义士员半千,遭薛元超叱责,后来也靠中宫的门路转任军职。

    这四员将都跟太后关系密切,不由得范履冰不多想——这究竟是保卫皇帝,还是保卫天后?究竟是摄政,还是政变啊!

    元万顷才不管那么多,将散乱的草诏叠好,连同那一大摞尽数抱起,却见胡楚宾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情形似乎有点儿不对:“胡兄,你没事儿吧?”说着凑上前观看,丝毫动静也无,战战兢兢用手在口鼻一探,顿时跌坐在地,“死、死啦?”

    “什么?!”范履冰也凑过来。

    “胡兄啊……”元万顷缓过神来,抚尸落泪,“喝喝喝!酒是你的命么?满腹珠玑竟醉死,眼瞅着富贵近在眼前,你冤不冤啊?”

    范履冰也不禁哀叹,却完全是另一番心境——酒鬼丧于酒,也算死得其所,兴许还是幸事呢。什么富贵近在眼前?只怕离屠刀也不远了吧?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时旋。咱们这些人涉事太深,早已身不由己,只怕将来想这样安然醉死都不能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