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媚娘废黜李显,震惊满朝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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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新君正位

    正月元日(公元684年1月23日)万物维新,这天不仅是新一年的开始,也是天皇二十七天孝期圆满的日子。李显终于脱去孝服,从东宫正式迁入皇宫居住,堂而皇之登临乾元殿,接受百官朝贺。武太后也终于不再垂帘临朝,连她坐的那张椅子都已撤去,大殿之上唯李显一人独尊。

    经礼部议定,宣布改元嗣圣,大赦天下——新君登基逾年改元乃是常理,但弘道年号只用了二十七天,使这正常举动显得颇为可笑。大赦更没意义,不仅间隔太短,又值天皇孝期,各州县执法巡察甚是严格,谁敢在这时犯罪?牢房全是空的,岭南流犯也早已动身还乡,根本没人领受新皇帝的福泽。

    此刻李显终于可以发号施令,当即宣布晋封太子妃韦氏为皇后、晋封皇太孙李重照为皇太子。这两道册封乃是理所应当,但在李显看来已经够迟的了,他觉得很对不住妻子,但此举给臣民的观感并不好——太后摄政时大封宗室、恩赏群臣、施惠于民,新皇帝怎么一上来就顾自己老婆孩子呢?真是相形见绌。

    其实李显何尝不想做点儿邀买人心的事?他向群臣征求意见,要加恩宗室,得到的答复却是七大亲王皆已晋升一品,其他郡王公主也已增添食邑,不宜再有恩赐。他想晋升原先的潜邸属官,得到的答复是原东宫僚属大半已提官两阶以上,不能再升了。他想赏赐将士乃至百姓,得到的回复也大体如此。

    这一刻李显似乎清醒了,脑中不禁回想起韦氏说过的话——难道母后真欲将我操控于股掌之上?难道朕真成了孤家寡人?

    虽然他书读得不好,却也不是全无见识,至少知道要自强,于是他不再纠缠恩赏之事,转而询问:“与突厥的战事进行得如何?”没什么比指挥一场大胜仗更能建立威信。

    署理兵部的宰相岑长倩出班奏对:“去岁以来骨笃禄、元珍屡犯我边庭,朝廷数次征讨,贼竟不与我战,击东则窜西,逐西则复东;王师每每追之不及、失之交臂,三军往来奔波甚是疲乏。故而月前程务挺、王方翼上奏,请将兵马分屯东西两路,二将各统一路,以逸待劳相机决战。太后已诏准,莫非……莫非陛下另有良策?”

    李显立时哑口无言——东突厥那帮余孽如今已这般猖獗了?朕为何不知?

    他开始后悔了,留守长安一年多光顾着玩乐,怎就没对军政多留心?现在应该怎么办?如他跟周氏昆仲说的那样,发倾国之兵大举出征,平突厥、灭吐蕃,打到大食、大秦?别开玩笑了,吹吹还可以,他还不晓得大秦究竟在哪儿呢!此刻他渐渐意识到,打仗似乎跟打马球不是一回事,不是抡起球杆往前冲就行的。面对宰相的问题,他只能讪讪作答:“很好很好,就按他们的意思办……”

    大殿一片寂静,无人再发一言,所有大臣都低头瞅着手中笏板。李显感觉怪怪的,甚至心里有点儿发毛,当皇帝的感觉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甚至此刻跟他二十天前首度登殿时的感觉也不相同。他既没有执政经验,也没有稳重的涵养,不知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尴尬,只沉默片刻就有点儿按捺不住性子了,竟大声问道:“难道天下无事?朕该做什么啊?”

    百官尽皆抬头,诧异地望着皇帝——天下怎么可能无事?只是近来的政务太后已安排妥当,该赏赐的太后也都办了,一切有条不紊,暂时没什么可提的罢了。至于皇帝该做什么,选贤任能、赏功罚过、谕民劝善、祭祀宗庙,多得数也数不完,难道这些还要当臣子的告诉皇帝?当太子时你学的什么啊?

    群臣与其说被皇帝的问题难住,还不如说是被皇帝的无知震惊了。正在这万马齐喑之时,有一紫袍官员迈步出班:“启奏陛下,臣觉得有一事尚未尽善,斗胆请陛下参详。”百官闪目观瞧,说话的竟然是宗正卿武承嗣。

    李显也没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会是他,但有人响应终归是好事,赶忙催问:“何事?快说快说!”

    武承嗣躬身举笏,甚是谦卑:“国之匡辅,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安。人才乃国之本,学养又系人才之本,故朝廷设立国子学,教诲士家子弟,以为朝廷蓄材。陛下践祚之初,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择一德望隆重、学富五车之人担任国子祭酒,一者主持国学传道授业,再者将陛下之德遍告莘莘学子,使他们感念皇恩、刻苦学习,日后为朝廷尽忠效力。”

    这番话大有道理,连那些素常瞧不起武承嗣的人也不禁侧目——士别三日刮目相待,这家伙还真有点儿见识!

    李显当然也觉得有理,又问:“何人可以胜任?”

    话音未落,元万顷举笏出班:“臣以为当今朝中德高者有之,才高者亦不罕,但若论德才兼备、学养深厚,则非鼓城郭相公不可!”

    群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郭正一本职是中书侍郎,本秩正四品上,国子祭酒是从三品,这算是升了一级。主持国子学诚然是荣耀之事,但宰相之权就没了,这是明升暗降,绕着弯罢相!

    紧随元万顷之后,左史苗神客、户部员外郎宗秦客、侍御史鱼承晔纷纷出班附和,都说郭正一乃不二之选。朝堂一阵纷乱,郭待举、魏玄同等人莫名其妙,就连裴炎也觉此事不妥。然而李显见这么多人荐贤甚是高兴,不待有人阻谏,立刻表态:“既然如此,郭相公当仁不让,你就转任其职,为朕教诲忠良吧。”

    “臣……”郭正一怅然望着李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心一意支持皇帝亲政,换来的却是被抛弃的下场?他感觉胸口堵得慌,喉头咕哝了两下,最终还是深施一礼,无比沉重地应了一声,“遵命……”他实在有些自暴自弃——算了吧,我跻身相位本就勉为其难,那些弯弯绕的事我搞不懂,更玩不过太后那帮亲信,还是老老实实教书育人去吧!

    李显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模有样的事,不禁沾沾自喜,殊不知武承嗣比他更高兴——这皇帝真是糊涂到家了,事情比预想的还顺利。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不论郭正一才干如何,毕竟是先帝留下的宰相,又曾参与遗诏之事,怎能一亲政就将其罢免?这让朝野之士怎么想?李显此举无疑是帮太后拔掉眼中钉,得利的是太后,吃亏的是他自己……

    一场稀里糊涂的朝会结束,顾命大臣裴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大殿,想跟郭正一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唯有一阵叹息。他也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刚开始太后晋封他为中书令,并把政事堂迁到中书省时他很振奋,决心要大干一场。然而当数不胜数的诏令送到政事堂时,他才意识到太后并非照顾他裴某人,而是照顾自己。但他已经骑虎难下了,不可能出尔反尔顶撞太后,唯有咬牙坚持二十天,以待后发。可是今天发生的事把他的幻想敲碎了,太后无疑还在左右朝政,皇帝亲政当天就把一位宰相罢免,这何尝不是敲山震虎?更可悲的是皇帝一片懵懂,让人当刀使都不自知!

    裴炎不是没有抗拒太后的胆色,但那样做的前提是必须有明君可以扶持,今上如此糊涂,帮他夺回皇权能有什么好结果呢?现在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只能让武太后充当大唐的吕后,他这个顾命大臣则化身陈平、周勃,一边为太后出谋划策,一边为李氏保驾护航。对他而言这是非常痛苦的,虽说太后年已六十,他自己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能熬出头吗?须知当年太原王妃杨氏活了九十二岁,万一太后和母亲一样长寿,而他半截就去了或者因为什么差错罢相,后人会怎样议论?写史书的人会不会干脆把他归为外戚死党?

    事到如今想这些都没用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裴炎回到政事堂,随便拿了份奏疏,便去宣政殿请见太后,汇报什么不重要,就为摸摸太后的心思。哪知到宣政殿才发现里面没人,守宫宦官对他的到来感到可笑:“相公怎忘了?太后已卷帘归政,不会再到这儿来了。”裴炎自嘲地一笑——是啊!这女人总得有点顾忌,就算干政,也不能公然违背天皇遗诏嘛!于是他又往贞观殿,请宦官入后宫禀奏,请求面见太后。

    哪知一等竟是小半个时辰,最终等来的不是太后,而是高延福:“太后命奴才告诉相公,她已还政于君,今后不再过问朝廷之事,唯知诵经礼佛而已。相公身为顾命自可决断,请回吧。”

    裴炎僵立当场——这算怎么回事?她到底是干政还是不干政?

    他脑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呆立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无论如何还得继续做事。他边走边琢磨太后的怪异举动,思来想去不解情由,好半天才回到中书省,不料还未落座就见范云仙走了进来。

    “太后召见老臣?”

    “呵呵。”范云仙憨笑道,“相公说的哪里话?奴才一直都是伺候皇帝的,前番太后暂时摄政,我不过是随方就圆,现在那页黄历翻过去了,照旧侍奉今上。这会儿圣上已临贞观殿,急着召您过去呢!”

    “哦……”裴炎不敢怠慢,忙随云仙再次折返。

    这次一见殿门就见李显懒散地斜在龙床上,一副垂头丧气之态,裴炎还未行礼他便急不可耐地问:“罢免郭正一真的合适吗?”

    裴炎听得很清楚,李显说的是“罢免”,不似早朝时说“转任”,心下更疑——明白过来了?是谁点醒他的?

    皇帝问了不能不答,可是木已成舟,该如何回应?裴炎想了想才道:“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陛下今日当众为国选贤,舍一相而育万千之才,此亦不失为长远之策。”言下之意很明确——以错就错吧!要是诏书还好办,您可是当着满朝文武说的,天子无戏言,就别朝令夕改弄得更糟啦!

    裴炎自以为这样回答很巧妙,既表明立场又给皇帝留足了面子,殊不知他忽略了一点,眼前这位皇帝不是李治。李显竟没品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脸色更不好看了,追问道:“您还觉此事没错吗?唉!莫非您与郭公有什么宿怨?还是母后吩咐您这么做?”

    裴炎震惊不已:“此事与臣无干,乃是武承……”

    “您不是顾命大臣吗?如此重要的提议怎会与您无干?”

    “臣、臣……”裴炎竟被他问住了——是啊!自己不是天皇钦定的顾命大臣吗?为何要请太后摄政这二十七天?这不是作茧自缚吗?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

    “算了算了。”李显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个事跟您说,皇后之父韦玄贞现在还当普州参军呢,官太小了,朕想提拔他。”

    裴炎还以为他急急渴渴把自己找来有什么大事,闻听此言不禁松口气:“陛下不必为此担心,晋升国丈乃是常例,臣前几日就让吏部准备好了,晋升韦玄贞为豫州刺史。”参军仅是八品小官,上州刺史却是从三品,这是不折不扣的一步登天。

    “这不合适吧?”

    裴炎捋髯而笑:“此乃朝廷旧例,皇后母仪天下,国丈品阶太低实在不相宜,皇家的面子也不好看,因而必授予显耀之职。陛下但放宽心,豫州毗邻东都、富庶安定,任上并无重务。再说京兆韦氏乃是名门,宗族多有在朝者,就算他骤然升至三品,旁人也无话可说。”

    “朕不是这意思。”李显眉头一紧,说出一句裴炎做梦都想不到的话,“难道不能召韦玄贞入朝,让他当宰相吗?”

    裴炎怔怔地望着皇帝,怀疑自己听岔了。

    李显兀自道:“中书令、侍中可有两人,如今不是皆有空缺吗?就把他调进京当宰相吧。”

    裴炎默默叹了口气,不禁环顾这座朝堂——这里是大唐的朝廷,不是刘宋、北齐吧?昏暴之君恣意而为,任人唯亲、滥封乱赏的时代早已尘封史册了吧?贞观以来制度严明,何尝有这样的事?裴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仿佛这个王朝、这个世道坠入一片黑暗,什么光明都看不到了。但他还是提醒自己不要着急,强自挤出一缕微笑,耐心向皇帝解释:“这恐怕不妥。韦玄贞原先仅是从八品,既没当过地方长官,又不是功臣子弟,怎好一步拜相?”

    “可他是皇后之父啊。”李显理直气壮。

    裴炎心道——越是皇后之父越不行,不见隋文帝杨坚之事乎?但面对这样一位不靠谱的皇帝,他实在不敢乱讲话了,只能哄劝道:“他虽无比尊贵,毕竟资历不够,再说文武百官对他也不熟悉啊。不妨让他先当大州刺史,让他展示一下才干,等有了声望再迁转也不迟。”这是敷衍之辞。

    李显用他那双根本不会掩饰心机的眼睛瞅了裴炎半晌,最终喃喃道:“那就先这样吧……”一副受了委屈的口气。

    裴炎早觉察出他怀疑是自己故意作梗,却也没法跟这样的人交心,转而试探道:“陛下没去给太后问安吗?”

    “散朝就去了,太后说她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一篇《述圣记》,让我亲笔誊写一遍,要刻碑立于父皇陵前。”

    裴炎心思灵动——果然如此,太后既罢相当然不会点醒他郭正一之事,不过联系他急急渴渴晋升皇后之父,那个背后指点之人也不难猜到是谁!

    “韦玄贞拜相之事难道丝毫没有余地?”李显忍不住又问一遍。

    “过一阵子再说吧。”裴炎没把话咬死,一则不想跟皇帝闹僵,二则他也看出来了,李显此举并非单纯的任人唯亲,似乎是感觉自己太孤立,想在朝中扶植亲信。可这不能乱来啊!八品小官一下子变成宰相,叫那些勤勤恳恳的大臣怎么想?叫那些出生入死的大将怎么想?裴炎很委婉地提醒道,“陛下还年轻,有些事不能急,太宗皇帝留下的《帝范》不妨经常看看,还要多学学朝廷的制度。陛下天资明睿、福至心灵,将来大有可为啊!”他也只能点到这份儿上。

    “哦。”李显随口应一声,似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去了。

    “臣还有政务要忙,暂且告退了……”裴炎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倒退至殿门,又抬头望了一眼,见李显屈一腿伸一腿,斜卧在龙床,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就是我大唐的皇帝?高祖志吞山河,太宗英明神武;先帝虽然身体不济,却也是心机深沉、胸怀壮志的有为之君,怎会养出这么个儿子?薛元超、苏良嗣费了多年心力都教育不了他,难道我就能唤醒他?

    “相公走好。”范云仙侍立在门口,向他躬身行礼。

    望着这个宦官,裴炎对这一切看得更清楚——太后何尝真肯放权?皇帝身边的宦官宫女还是旧人,那都是太后多年培养的心腹啊!还有武承嗣、武懿宗、武三思、宗楚客那帮侄子外甥,她不接见我难道也不见这些人吗?甚至元万顷、刘祎之、苗神客那帮人,何尝不能秘密召见?太后既要继续干政,又不见我这顾命大臣,那她的意图就只剩一个了。

    他缓缓南行,路过乾元殿西侧,望着灵棚中的李治梓宫,发出一声感叹:“天皇陛下!我本为天下计,请天后主持一时,哪知天后却将老臣放在火上烤啊……”

    二、无路可行

    新君李显亲政不到半个月,顾命大臣裴炎感觉自己仿佛老了十岁,仅有的几根黑发也白了,大半辈子的仕途经历都不及这半个月累!

    一个人悟性不高没关系,但若是资质不高又不懂得努力,再加上固执任性不纳忠言,那便无药可救。平心而论,李显绝也没什么坏心,甚至不会主动伤害任何一个人,但问题是他根本不适合当皇帝,他的性情就适合当个普通亲王,吃喝玩乐浪荡逍遥,其实那也是先帝最初为他铺就的路,若非阴错阳差出了那么多事,他不会成为皇帝。即便先帝晚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尽快培养他的才能、重塑他的性格,但那只能是徒劳。一个从出生那天起就娇生惯养,散漫到二十八岁的人能指望他转变成什么样?

    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倘能“垂拱而治”也算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听太后和顾命大臣的话,也不是不能当个太平天子。可李显登基后明显不甘寂寞,老想闹点儿动静,而且他身后还有个望夫成龙的韦皇后,整天鼓动丈夫争权。且不论李显有没有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本事,威望的积累和势力的养成都要靠一步步积累,不能恣意胡来。最成功的例子就是他父亲李治,当年李治受制于长孙无忌,表面不动声色,以宽宏仁厚之态博取朝野同情,卧薪尝胆、积蓄实力,终借废王立武之事尽除权臣。而李显连他爹的一点儿皮毛都没学会,他的办法幼稚得不能再幼稚,就是整天吵吵嚷嚷要提拔他自认为可以信任的人。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搬进皇宫那天起已被母后牢牢监控,身边的宦官宫女表面百依百顺,私下早把他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太后,根本无秘密可言。

    裴炎虽系攀附中宫起家,却非只贪图一己富贵之人,他的志向是成为房玄龄那样的名相,故而对太后、皇帝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只想严守中立用心做事。然而李显丝毫不领悟,一再咄咄相逼,简直是硬逼着他再度投效太后。仅韦玄贞拜相一事,半个月来李显不知找他谈了多少次,任凭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肯罢休。裴炎不胜其烦,为了不把君臣关系闹僵,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晋升韦弘敏为宰相,填补郭正一之缺。

    韦弘敏原本官居左散骑常侍,曾在门下省与裴炎共事多年,其人相貌堂堂、气质潇洒,才能却很一般,是有名的“老好人”,但他是京兆韦氏之人,与韦玄贞、韦皇后是同族。裴炎以此人为相,就是为照顾皇后的情绪,期盼她别再鼓动李显了。而且为了让李显少给自己添乱,他甚至打破惯例,将韦弘敏的新官职定为太府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开唐以来兼职宰相者多是三省官员,也有少数军职或三公老臣,从没有太府卿兼宰相的。太府寺是掌管贡赋和皇宫仓库器物的,裴炎这样安排明显是让韦弘敏尽量满足李显需要,哄着他玩去吧!

    按理说臣子逢迎天子玩乐是不对的,但遇到李显这样的皇帝还能怎么办?为了国丈当宰相这样的荒唐决定都能纠缠这么久,哪敢叫他多涉政务?真要是军国政务一通胡来,还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呢。

    裴炎的日子过得很痛苦,李显越心浮气躁要权力他越不敢放权,反之他越不放权李显越要,君臣已经快顶上了。而这仅是表象,其实君臣的博弈一直笼罩在武太后庞大的阴影下,他这个顾命大臣、首席宰相又能决定多少事?太后的党羽早遍布朝廷,加之归政前故意大施恩惠,朝中对其抱有期望之人着实不少。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裴炎的威望不足,虽然他的勤恳努力朝野有目共睹,魏玄同、胡元范等一干同僚也很理解他,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在大多数人眼中的形象。至今突厥还在猖狂为患,这就像个耻辱的烙印永远印在裴炎脸上,洗不下去了。更糟的是充任他副手的刘景先资历更轻,几乎可以算个晚辈,比他更不服众,裴炎怀疑武太后故意把个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宰相提为门下侍中,让他们活受罪。没办法,夹在皇帝和太后中间,裴炎只能咬牙硬挺。

    正月十五又是大朝之期,相较元日的那次大朝,今天的气氛热烈许多。因上次皇帝公开询问自己该干什么,不少大臣回去后都准备了一番,这次争相向皇帝献言,要亲政爱民、轻徭薄赋、虚心纳谏,还有人风闻皇帝散朝后基本就是和宦官一处玩乐,甚至歌舞宴饮,于是上疏希望皇帝亲贤远佞。

    不过这些话对李显而言都是老生常谈,苏良嗣、薛元超等人在他耳边说了好几年,当初听不进去,现在就能听进去了?他百无聊赖地倚在御座上,仅是随口应答,心思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裴炎也有点儿心不在焉——他刚刚接到程务挺密报,说得到可靠消息,骨笃禄、元珍将亲率大军进犯朔州。这无疑是个好机会,若能严修守备设下埋伏,再加上程务挺与王方翼通力配合,或能将游弋的突厥叛首困于坚城之下,来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裴炎激动不已,倘真如此不但是国家之福,这对稳固自己的宰相之位也有帮助。他心里一直默默盘算战略,故而一宣布散朝就匆匆往外走,打算回省中给王方翼写信,可还没迈出乾元殿大门就听背后传来李显的声音:“裴相公且留一步,朕有事和你商量。”

    又来了!裴炎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却也急不得恼不得,只能退至殿角,待文武百官散尽才恭恭敬敬问:“陛下有何吩咐?”

    李显把乌纱冠摘了,随手往御案上一抛,大大咧咧道:“还能有什么事?韦玄贞可以入相了吧?”

    裴炎一怔:“臣不是已任命韦弘敏了吗?”

    “韦弘敏是韦弘敏,跟韦玄贞有何相干?朕是要国丈为相。”

    裴炎不禁泄气——这位皇帝丝毫不懂妥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李显还一肚子委屈,抱怨道:“你原先说他资历不够,现在他已当了半个月刺史,百官也都熟悉他了,可以入相了吧?”

    “不行。”裴炎断然拒绝,“天下多少能臣循吏当了半辈子刺史都无缘入相,韦玄贞不过是因女得势,半个月就入相。陛下如此安排会让百官寒心的!”

    李显有些挂火:“他是皇后之父,怎就不行呢?”

    因为这点儿事吵了好几次,该讲的道理裴炎不知讲了多少遍,耐心已被他磨光了,实在懒得再多说,只道:“这不合朝廷规矩,陛下别再提了,还是多读读书吧。”

    “你以为朕没读吗?”李显圆眼一瞪,把一卷书狠狠摔在桌上,“祖父《帝范》怎么说的?人主之体如山岳,高峻而不动;如日月,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朕既是皇帝,生杀予夺皆由我,提拔一个宰相有何不可?”

    裴炎连连摇头——别的没学会,就记住这句了,这么读书还不如不读呢!只好又耐下心来解释:“臣万不敢藐视陛下。实不相瞒,臣曾命吏部考察过韦玄贞,此人并无多大才干,不宜为相,对陛下也不会有帮助……”

    “合不合适不是你说的,只要朕觉得合适便可!”李显索性耍起蛮横,“别以为朕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不就是怕韦玄贞分你的权吗?实话告诉你,朕不但要用韦玄贞,还要让我奶娘的儿子当中书舍人,朝中不能没有朕的心腹。”

    裴炎哭笑不得——你就倚仗这样的心腹吗?奶母的儿子不就是成天陪你疯玩的人吗?此等纨绔之徒和韦玄贞那样八品资质的人,我裴某人再不济,又岂怕他们?但转念一想,此举不能小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皇帝整天这么聒噪,弄不好真会有图谋幸进的奸佞小人跳出来附和,那岂不更乱?想至此裴炎把脸一沉:“天子虽是九五之尊,也高不过社稷。载舟覆舟,兹事体大,臣以社稷为重,绝不准陛下恣意而为。”他本不想这样硬顶,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顶撞不行了。

    李显也怒了,指着他鼻子嚷道:“朕罢了你!”

    “老臣受先帝遗诏,陛下罢我不得。”裴炎正颜厉色撩袍跪倒,“恳请陛下收摄心神专务学业,莫再任性胡为,否则臣将禀奏太后,以家法惩戒陛下!”

    “你、你……”李显气得上蹿下跳,却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嘴硬道,“反正朕就是要用韦玄贞,早晚要让他当宰相!”说罢拂袖而去,走到屏风处实在气愤不过,又回过头声嘶力竭嚷道,“你老小子别张狂!别忘了朕才是皇帝!莫说封个宰相,朕就是把天下让给韦玄贞又与你什么相干?咱们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真气死我了……”嘟嘟囔囔地走了。

    裴炎兀自跪在大殿上,半天一动不动,心里却已冰凉——是啊!天下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与我裴某人有何相干?我若老老实实听话,顺便谋点儿私财、享点儿富贵,再给儿孙安排个好前程,整天和和气气有多好?干吗着这份急、受这份力?我这么兢兢业业、朝乾夕惕究竟为谁!

    “唉!”裴炎一声哀叹,“我这顾命宰相怕是难得善终喽!”从古至今哪个跟皇帝硬顶的臣子有好下场?他顶得住一时,顶不住一世,李显说得没错,他是耗不过的,迟早一日他会老得再也扛不住,天下大权交还于君。而他已经跟李显撕破脸,到那时会是什么结局?八成跟长孙无忌一样,身死名灭、累及儿孙……

    想到此处裴炎不禁恼怒——既为人臣,为社稷而死乃是本分,比干剖心、郦生赴鼎,何曾有半分犹豫?可叹的是大唐社稷、是天下苍生!高祖筚路蓝缕以开基业,太宗东征西讨以强中原,高宗破除门阀以安黎庶,三代明君的伟业难道要败坏在李显这小子手里?荒唐玩乐骄奢淫逸,任性蛮横不纳忠言,连把天下让给别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只怕齐后主、周宣帝之流也不过如此吧?未掌权尚且如此,真让这小子执掌神器,必是奸邪满朝民不聊生!难道这就是天下苍生的劫数?真的没办法阻止这一切吗?除非……

    裴炎满怀激愤倏然站起,见皇帝虽去,大宦官范云仙却没走,仍站在御座旁默然望着自己。

    “哼!”裴炎不禁冷笑,“原来公公早在这儿等着了!那就烦劳你替我通禀,臣要面见太后。”他心下了然——这次太后不可能再拒绝见面,因为火候够了,她处心积虑布置一切,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是。”范云仙立时满面堆笑,深施一礼,“相公请至贞观殿等候,奴才去去便来。”

    裴炎迈着沉重的步伐行至贞观殿,没片刻工夫太后就出来了。她已换去素服,周身葳蕤锦绣,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哪像一个闷居后宫的寡妇?不待裴炎张口,她就先问:“近来朝廷诸事可好?”

    好不好的你心里真不清楚吗?裴炎虽这么想,却只能煞有介事地作答:“军国之事尚算和顺,但圣上太过乖谬。”

    “圣上贪玩,毕竟没读过多少书,望爱卿多加教训……”媚娘的口气似是回护,然而紧接着话锋一转,“我已是颐养天年的未亡人,不便干预太多,先帝遗诏不也写着‘不决者兼取’吗?除非当今天子真有什么堪比桀纣、败坏社稷之举,否则爱卿不必跟我禀奏。”说罢便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裴炎。

    裴炎无奈而笑——是啊!她是个未亡人,要做什么得名正言顺,要借我这顾命大臣之力,就是大不韪之言也得从我嘴里说出来。裴炎只得躬身禀奏:“启禀太后,圣上欲将天下让与皇后之父韦玄贞。”

    这不过是句气话,谁会信以为真?媚娘竟毫不怀疑,当即作色:“那还了得?这岂不是悖逆宗庙、毁弃社稷?当此国难之时爱卿身为顾命,有何应对之策?”

    还能有什么办法?裴炎只能一本正经跪倒在地,说出那句她期盼已久的话:“恳请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割舐犊之情,废黜昏君以安天下!”

    哪有什么舐犊之情可割?媚娘没有犹豫、没有错愕、没有慌张,甚至连一丝不忍的表情都没有,淡淡道:“大义灭亲理当如此,那就这么办吧。可速召豫王长史、中书侍郎刘祎之一同商议此事。”她早就打好算盘,让李旦取代李显。

    裴炎凝然注视着太后,心内一片茫然——不错,李旦的性情才智比李显强许多,此举足可称得起废昏立明,对天下人也交代得过去。可李显一旦被废,天皇针对李显立下的遗诏也就一风吹了,她图谋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将来的新皇帝是她立的,她把持朝政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将她赶回后宫了!

    三、迅雷天降

    嗣圣元年二月初六日,大唐天子李显是匆匆忙忙跑进乾元殿的。

    上次大闹一场后李显又召裴炎谈了两次,裴炎似乎学乖了,答应晋升韦玄贞为宰相,但口惠而实不至,弄得李显也无计可施。不过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早晚一天裴炎会顶不住。他也试图过问政务,可是魏玄同推荐的官员他都不认识,岑长倩讲述的军队防务他不精通,郭待举汇报的赋税户籍情况他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还就是韦弘敏最好,要什么给什么,仓库里的珍玩器物随便拿。当然李显也时常翻翻书,却耐不住性子,看个两三页就打哈欠。好在裴炎不再劝他勤学苦读,母后更是除了念经什么都不管。

    眼下最难应付的反倒是皇后,不仅因为提拔国丈始终未如愿,更因为皇后经常批评他不知上进、不务正业,弄得他不胜其烦。在李显看来现在的问题只是暂时的,等韦玄贞入相,再提拔几个好哥们,他就能说一不二,想有所作为也是手到擒来。所以现在更应该玩,不然以后没机会了,他最热衷的就是和宦官蹴鞠、樗蒲,再有便是趁现在皇后怀孕召集其他妃嫔宴饮,经常闹到深更半夜。

    昨晚他便举行了一场小宴,召教坊女乐弹琴作歌,哪知正到热闹之处,高延福跑了过来,称明天一早太后要在乾元殿召开朝会,关乎军政大事,请他务必准时上朝。李显顿时懵了,自显庆二年以来朝会都是隔一天进行一次,单日朝会双日不朝,已遵行二十多年,怎么突然改规矩?再者非朔望之日,为何要在乾元殿?早知道明天有朝会,他也不会玩到半夜啊!再说母后不是不过问政务了吗?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吐蕃进犯还是有人造反?

    李显大惑不解,又不方便大半夜去打扰母后,只能躺下自己琢磨,若真有紧急之事该如何应对……不琢磨还好,这一胡思乱想更耽误事,直耗到三更多才睡着,再一睁眼早过了卯时!顾不得洗漱赶忙穿衣,宫女宦官跟着好一通忙,套上黄袍、系上玉带,头发都没来得及梳,胡乱一挽、乌纱一扣,慌慌张张就往乾元殿跑;来到大殿上,见母后早已升座,百官也已等候多时,尽皆起身向他行礼。

    “朕、朕来迟了……”李显紧走几步来到御案旁,好半天才喘匀这口气,突然发觉气氛有点儿不对——母后身披祎衣、头戴凤冠,大大方方端坐龙床之上,那他这个皇帝坐哪儿?

    其实感觉奇怪的不仅是他,下面的官员早就一头雾水——昨儿都掌灯时分了突有宫使通知,皇帝、太后在外朝临时召集朝会,有军国大事咨问百官。今早糊里糊涂来了,才发现并非九品以上大朝,仍是参加常朝的那些人,那还挪到乾元殿干吗?而且皇帝迟迟不到,太后反倒占了御座,说是等皇帝到来再作计议,究竟怎么回事?

    “母、母后,您……”李显有些难为情,就算母亲占了他的座,他也不好意思叫母亲起来啊。

    媚娘明知他在旁边,却瞅都不瞅一眼,兀自端然稳坐,环顾百官道:“先帝龙驭上宾,本宫已属未亡人,孝满之日卷帘归政,实在是如释重负,原以为可吃斋念佛,清清静静了此一生。怎料国事不宁,竟有人蓄谋败坏我李氏江山!”

    此言一出百官悚然,不禁面面相觑,摸不清她所言者是谁?但见太后悠然起身,一脸恭敬之态,面向西侧深施一礼——天皇大帝梓宫停在大殿西边,口中念念有词:“臣妾为保社稷,今日只得抛头露面再临朝堂……”说罢倏然变脸,扭过身朝殿下一声大喝,“来人呐!”随着这声呼喊,殿外一阵喧然,数百名武士冲上殿来!

    群臣大骇,但见这些武士并非皇宫亲卫,而是羽林军,个个顶盔掼甲、罩袍束带,手中攥着寒光闪闪的千牛刀;涌入大殿后分两队,顺着朝班左右包抄,眨眼间便将殿内所有人都围困起来,而在外边还有一队士兵封锁了殿门。三省宰相、八座尚书、九寺列卿、宪台大夫乃至一切五品以上重要官员,一个都走不脱,这会儿大家才明白——难怪要在外朝大殿,是为了便于羽林军埋伏。

    虽说没病不怕吃凉药,百官还是个个揪心,昨晚才接到临时朝会的讯息,毫无思想准备,即便没有谋反之心,猛然瞧见这阵仗焉能不惧?紧接着又见两员压队的大将走进来,竟是程务挺、张虔勖。众人愈加疑惑——程务挺不是在朔州备战突厥吗?怎会出现在洛阳?

    媚娘一见程张二将立刻传令:“速将贼子拿下!”

    “是!”二将答应一声,竟朝龙墀之上奔去。

    李显站在御案旁,早被眼前这一幕闹晕了,正冥思苦思猜测谁要谋反,却见程务挺、张虔勖朝自己扑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被二将掐住臂膀动弹不得。

    百官张目结舌,简直怀疑自己在梦中,而且是一场极其荒诞的梦——皇帝造自己的反,世上会有这等诡异之事?

    “怎么回事?放手!”李显惊恐地叫着,“你、你们为何抓朕?”

    一片惊愕之中,顾命大臣裴炎阴沉着脸走到大殿中央,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藤纸,当众宣读——原来是太后的令旨,其上列举了李显自天皇驾崩以来的种种不当之举,上到不谙朝政、不纳忠言,下至荒淫享乐、酒色无度,把他说得比昌邑王、苍梧王还要不堪,其中最重的一条罪竟是要把皇位禅让给外戚大臣。列举一大堆所谓罪状后,给出的判决是废黜帝位,降为庐陵王!

    群臣半信半疑,眼巴巴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渐渐觉得这不是一场怪梦,而是一场噩梦——武太后身为皇帝生母,竟然面不改色地废黜自己儿子;裴炎身为顾命大臣,竟然沉着冷静地宣读废帝令旨;羽林军本是保护皇帝的,现在却擒拿皇帝!庐陵,多么不祥的一个封号?南朝刘宋之时被杀的宗室刘义真、刘子舆、刘德嗣,个个是庐陵王!这难道不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李显放声大呼:“胡说八道!凭什么废朕?我没罪!”

    “没罪?”媚娘厉声质问,“你要把皇帝之位让给韦玄贞,难道不是背叛祖宗、毁弃社稷的大罪?”

    “没有!我没……”

    媚娘手指裴炎:“此乃裴相公亲耳所闻,内侍宦官、大殿亲卫也可见证,你还想抵赖?”

    “我、我……那是……”李显不懂谨言慎行,说过的话也是转脸就忘,母后一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好像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明显是负气之言,怎可作数?

    媚娘根本不容他辩解,以更洪亮的声音训斥道:“你以为这天下只是你的吗?天下者,乃高祖、太宗之天下,你不过奉祀守业而已,焉能让国与人?”这声质问响彻朝堂,百官听来竟觉得耳熟——对啦!八年前天皇病重,欲让天后摄政,宰相郝处俊当殿谏阻,说的就是这番话。八年后的今天太后又把这套大道理原封不动地搬出来,然而这次却成了废黜皇帝的理由!

    便如当年媚娘被郝处俊噎得无言以对一样,在场的百官也被镇住了,虽然李显的罪名很牵强,但这个大道理无可反驳。君无戏言,被裴炎抓住这个小辫子又能怪谁呢?媚娘已胜券在握,连忙喝令:“把他逐出朝堂,暂时关在禁苑。”

    程张二将依令而行,将他拖下龙墀。李显不再辩解,扯着嗓门哀号道:“娘!我知错了,您饶了孩儿!孩儿再不敢了……”而他的娘却不为所动,他又向大臣求援,“你们原谅我……我以后听你们的话!别抛弃我……”然而群臣中虽有姚令璋、蒋俨等东宫旧臣,却也只能低头饮泪。那一刻李显突然想起薛元超、苏良嗣,当初若肯听他们教诲,焉有今日之事?但后悔已晚,他死命挣扎着,乌纱落地、龙袍扯碎、靴子脱落,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可哪里挣得开两员虎将?终被羽林军像拖死狗般带下大殿——这位大唐第四代皇帝李显,从灵前继位至今朝被废,仅仅六十二天!

    百官虽然惊骇,却自始至终无人敢发一言,仿佛变成了一堆冷漠的看客——羽林军就攥着钢刀站在身后,连皇帝都被公然拖走,杀个臣子还不跟碾死臭虫一样?谁敢反对祸不旋踵。再者李显无才无德,俨然是个昏君的胚子,这样的皇帝废就废吧,实在不值得为他豁命。还有心照不宣的一点,此举很可能是天皇大帝默许的!

    昔日孝敬皇帝李弘为太子,身染瘵疾难以为继,天皇顺长幼之序意属李贤,为避免再有前代一样的手足之争,给孩子们都改名易封,李旭轮去掉中间那个含着“日”的“旭”字,并且不再用地域封国为王号,改为相王、英王。然而天皇过世前又将相王改回豫王,并赐名为“旦”,这是出于何种考虑?知子莫若父,恐怕天皇意识到李显非人君之材,故而抬高李旦身份,想给未来留下另一种可能吧?虽然他在世时没有废立的嘱托,也不可能公然留这样的遗言造成兄弟矛盾,但这次徙封和改名未尝不是暗示后人可以见机行事。毕竟相较于一个儿子,还是李家的社稷更重要。

    但无论有多少理由,皇太后和顾命大臣公然联手废掉皇帝,真是亘古未有之事。此举都做得出来,今后在这大唐的朝堂上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不能做?朝廷的礼法何在?帝王的尊严何在?就在群臣心情尚未平复之际,又见一人快步出班。

    中书侍郎刘祎之举笏高奏:“太后英睿果敢、明于大义,擎社稷于将倾,绝祸乱于未萌,实乃天下之福!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既有所废必有所立。臣斗胆进一言,豫王乃天皇嫡子,又系废帝之亲弟;风姿俊逸,聪明敏博,温恭慎行,业履昭茂,正宜承祧宗庙,为天下之主。恳请太后速立豫王为帝!”

    刘祎之参与了整件事的策划,他说的这番话无论对媚娘还是对他自己都至关重要——李显被废,可继承皇位者实有两人,一是李旦,另一人是天皇钦封的皇太孙、如今的太子李重照。按理说李重照年方三岁,更易于控制,但那样一来武媚又长一辈,就成了太皇太后,从法理上讲垂帘听政者该是皇太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后韦氏。媚娘辛苦一场,岂能为他人做嫁衣?必须立李旦为帝。而刘祎之参与这场阴谋就是为了把他辛苦培养的豫王捧上皇位,这样他的前途自然更加光明。

    元万顷岂甘落后?当即附奏:“豫王德冠天下,名扬四海,友于兄弟,睦于宗亲,乃社稷真主也。况且朝中百官皆系天皇大帝拔擢,圣恩莫感忘怀。今天皇骑鲸未远,即废所立之子,若不以其他皇子奉祀宗庙,岂不愧对天皇于九泉?”说到此处他故作悲伤之态,仿佛真对李治有多深的感情似的。紧接着武承嗣、武懿宗、苗神客、宗秦客等一干太后死党群起响应,都争先恐后请立李旦为帝。

    大势所趋加之白刃相挟,群臣哪敢迟缓?赶紧乱哄哄都站出来,加入请愿之列。媚娘淡然一笑:“众卿既有此愿,未亡人敢不从命?立刻奉迎豫王入宫,明早便登基为帝。”说罢起身似欲离去,但走了几步又倏然回头,以冷峻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

    群臣的心又提到嗓子眼——新皇未立、事态未明,这会儿她看谁不顺眼,趁乱杀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百官紧张得快窒息了,却见太后不慌不忙又开了口:“如今已是二月,今岁的科考不能再耽搁,尽快办吧。”这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仿佛方才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说完她便溜溜达达走了。百官瞠目结舌——刚刚死了一任皇帝、废了一任皇帝,这个节骨眼上她还有心思举行科考?

    随着太后的离去,列立两厢的羽林军也如退潮般撤下大殿,百官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人人皆是一身冷汗,却仍不敢随便议论,武承嗣等太后亲信在侧,说错半句大祸仍要临头。群臣个个有心拔腿便溜,却还得讲朝廷的规矩,依朝班顺序而退。

    裴炎把天皇托付他的皇帝废了,虽说明天登基的新皇帝仍是二圣之子,可严格意义上说他已不再是顾命大臣,不过仍是中书令、首席宰相,依旧头一个下殿,刚迈出殿门,就见程务挺立于檐下,忙拱手道:“将军劳苦功高,辛苦你了。”

    程务挺确实很辛苦,作为现今大唐军界第一人,废皇帝这种事非他参与不可,只有他才镇得住羽林军,指挥这帮武夫干出惊天之举。故而数日前他接到裴炎的密信,立刻日夜兼程赶回洛阳,昨晚才与张虔勖分领左右羽林大将军,部署入殿执君。但他虽然做了,却对此举并不十分赞同,见裴炎施礼只冷冷道:“以臣废君算什么功劳?剩下的事交与张虔勖办吧,我得立刻赶回朔州,骨笃禄的大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那才是正经事。”

    “是啊!”裴炎意味深长地叹道,“咱们欠天下人一个太平,这笔债必须还。”说来有些可笑,他俩的友谊竟是始于一件不光彩的事,不仅毁了裴行俭,也造成今日突厥肆虐的恶果。好在知耻近乎勇,他俩都不是只贪禄位不思报国之辈。

    “你放心。”程务挺凛然道,“我程某人敢做敢当,既然欠了债就算赔上我这条命也要还,有朝一日必平突厥以谢天下……”说到这儿他口气缓和了一些,“倒是你,虽不在战场,只怕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以后的日子更难,多保重吧。”说罢快步下阶而去。

    裴炎朝着程务挺的背影深深一揖:“文死谏、武死战,咱们各自珍重。”说话间百官已纷纷从殿中退出,从他身边经过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躲得远远的,即便少数几人跟他寒暄两句,表情也都很木讷,透着畏惧之意。

    裴炎心中顿生酸楚——是啊!以后的日子更难!身为顾命大臣却辜负先帝所托,伙同太后废掉皇帝,今后谁还敢信任他?正伤感之际忽觉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头一看是魏玄同。面对这位一向体谅自己的好友,裴炎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事到如今还解释得清吗?自己已经泥足深陷,硬说自己不是外戚一党,谁信呢?

    “别说了,我都明白。”魏玄同依旧那么通情达理,由衷地点了点头,“此举为天下计,不得不为耳。无愧于心,何畏人言?不过……唉!”他犹豫再三,还是没忍心把后面的批评之言说出口——裴子隆啊,你固然是出于利国利民之心,但此举也只不过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你想过没有?李旦自幼老实本分,况且一天皇太子都没当过,根本无亲信臣子可言,少数几个僚属如刘祎之、王德真等辈皆与太后有关,这么个皇帝岂不更容易被太后操纵于股掌之上?先帝遗诏从此不复存在,你的顾命身份也大打折扣,今后谁能遏制这个女人?恐怕朝中再无其人,只能靠她自觉,靠她对孩子的感情。可是一个欲壑难填、连续整掉两个亲儿子的女人,能指望她对最后一个儿子抱有独特情愫吗?可忧也,可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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