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圣元年二月初七,即废黜李显的转天,雍州牧、豫王李旦在洛阳登基,成为新的皇帝,时年二十三岁。
随着皇位易主,李显降为庐陵王,并复旧名李哲;韦皇后也降为庐陵王妃,其父韦玄贞更是没来由地遭了一场横祸,阖家老幼皆被流放岭南;太孙李重照、唐昌王李重福均被废为庶人,囚于长安禁苑。与此同时豫王妃刘氏受封皇后,其所生长子,时年六岁的嫡子永平王李成器也被封为新一任太子。
新皇帝李旦性情谦和、读书刻苦,而且在诗文、音乐等方面颇具天赋,是诸皇子中最像李治的一个,单以资质而论他取代李显未尝不是好事。然而李旦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在朝中缺乏影响力。李显好歹还当过四年太子,李旦却一天东宫都没住过,缺少亲信僚属,身边最重要的两个辅臣刘祎之、王德真又都依附太后,如今在混乱的局面下匆忙登基,怎么可能控制得了朝政?故而他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元文明——熟悉史事的人都知道,北魏的文明太后冯氏在丈夫死后临朝称制,主持朝政近二十年。武太后命儿子定这样一个年号,其用心可见一斑。
果不其然,仅仅隔了四天李旦便谦称自己不谙政务、疏少才干,“自愿”守丧至赴陵下葬,请母后代管朝政。文明元年二月十二日,媚娘驾临宣政殿,接受李旦及百官的“请愿”,并将宣政殿改名武成殿,作为自己在外朝的办公之所——自此李旦退居后宫别殿,不干预朝政,不接见外臣;媚娘占据御座、垂紫色纱帘,正式临朝称制。
正式掌握权力后,媚娘立刻做了四件大事:任命王德真为侍中、刘祎之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晋升李素节为毕王、李上金为葛王;命左金吾卫将军丘神赶往巴州,“保护”软禁中的李贤;致书尚书左仆射刘仁轨,任命其为长安留守。
刘祎之、王德真本是豫王府的长史和司马,现在李旦为帝,他们的地位自然要提升,况且此二人本就攀附媚娘,让他们当宰相也绝不会作梗。李素节、李上金昔年遭媚娘构陷贬为郡王,这时恢复他们的亲王身份明显是安抚之策,一来向李唐宗室展现宽宏,二来也防止二王有所异动。李贤虽被废为庶人,毕竟还是天皇之子,而且是李哲、李旦的兄长,在这改换天子的关键时刻不但要把他盯住,更要严防有人拿他当幌子作乱。李重照既已被废,长安留守之职空缺,刘仁轨由副职提正也不过是走形式的事。为了表现自己尊重老臣,媚娘不惜亲自写信,盛赞这个敌视自己的老臣,声称:“昔汉以关中委萧何,今托公亦犹是矣。”并晋升其子刘濬为正五品太子中舍人,而且不必来洛阳赴任,可以留在长安继续侍奉老父。
不过刘仁轨显然摸透了媚娘的心思,并不领情,没过两日便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递到洛阳,大谈西汉吕后之祸警示世人,并要求致仕,令媚娘恼火不已。但生气归生气,她并未丧失理智,若跟这个八十五岁的老头计较不休,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大女子能屈能伸,媚娘索性把笑脸扮到底,又恭恭敬敬写了封回信,声称自己虚心领教,为彰显诚意,她还特意命武承嗣将信送往长安。
武承嗣在媚娘眼前恭顺如绵羊,可在百官面前也威风得紧,这次一改骄横作风,到长安后不仅对刘仁轨礼敬有加,还召集一大群留守官吏,当众宣读太后的信:
今以皇帝谅暗不言,眇身且代亲政,远劳劝诫。复表辞衰疾,惓望既衰,徊徨失据。又云:吕后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引喻良深,愧慰交集。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惘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且端揆之任,仪刑百辟,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众官吏见武太后态度谦卑,一再声称自己只是暂摄朝政,并承诺善待群臣,大家也就安心了。唯刘仁轨深知这仅是敷衍,即便天皇下葬太后又岂会归政?然而他只是一个垂暮老朽,连走路都费劲,如今被扔在长安,空顶着个宰相名头,与一帮无关紧要的小吏为伍,有什么办法改变时局呢?只能对天叹息。
刘仁轨的议论暂时消弭,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时至三月巴州传来消息震惊世人——李贤自杀!
据丘神上奏,他到巴州后为确保无人骚扰李贤,将其禁闭于一室,李贤误以为要对自己下杀手,一时糊涂就自杀了。媚娘闻讯震怒,下令将李贤隆重收殓,贬丘神为叠州(今甘肃迭部)刺史。即便如此群臣还是颇有议论——李贤未得保护尚能苟活,为何保护者一到反而丢了性命?昔日蒋王李恽遭人诬陷惶遽自杀,天皇将诬告者张君彻公开斩首;曹王李明被逼自尽,天皇将都督谢祐以下阖州官员全部撤职。而今太后仅将失职之人贬官,这处罚是不是太轻了?须知丘神攀附武氏多年,也算是太后的心腹,何至于犯下这么大错误?该不会他领受的实际任务就是除掉李贤吧?
时隔半个月,媚娘对李哲也有了新安排,下令将其一家迁于房州(今湖北房县)软禁。房州古称房陵,因“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而得名,自秦始皇年间便是流放罪人之地,其遥远艰苦可想而知。李哲又惊又惧,惊者乃因流放之偏远,惧者唯恐自己像李贤一样被谋害,但此时他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命运岂能自主?只得战战兢兢含泪而去,可怜韦氏还怀有身孕,旅途颠簸动了胎气,半路产下个未足月的女孩;仓促间李哲连包裹婴儿的布都没有,只能脱下衣服做襁褓,于是给女儿起名为“裹儿”,也没吃上一口喜庆汤饼,又被官兵押解着继续赶路。
李贤、李哲皆是太后亲生之子,一个被活活逼死,一个凄惨被逐,满朝文武无不叹息,也无不感叹武太后的严厉狠辣,私下颇有议论。然而没过多久,大家就不敢多言了。
忽一日,媚娘把一个奇怪的人带到了大殿上,当众予以表彰——此人姓索名元礼,只是羽林军的一个小兵,还是个胡人。原来数日前十几个飞骑士兵在一家酒楼聚会,有人因为参与废帝而未得赏赐大发牢骚,说早知没好处还不如拥护庐陵王。索元礼也在诸人之中,闻听此言动了歪脑筋,偷偷离席奔回玄武门告密;张虔勖对此等酒后之言倒也没当回事,但考虑到将士有怨言,似乎应该安抚一下,于是禀报太后。哪知媚娘竟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当即派兵包围酒肆,将那个出言抱怨的士兵当场斩杀,其他在场者也皆以知情不举之罪处以绞刑。
朝会之上媚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赞索元礼的忠诚,赏赐他游击将军之衔,鼓励他再接再厉为国锄奸——游击将军乃从五品武散官,一个普通小兵因为一场不光彩的告密就成了通贵之人,武太后的用意谁瞧不出来?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此例一开告密者四起,百官深知再议论皇家之事必是那几个士兵的下场,于是都闭了嘴乖乖听话。
平心而论媚娘虽专擅朝政,受到的反对并不大。一者她恩威并重处事清明,确实比荒唐糊涂的李哲、毫无经验的李旦强得多;再者以母亲身份代儿子执政,情理上也没什么说不通的;而且她在李治驾崩之初就广施恩赐,争取各方面的好感,莫说宗室和广大官员,连普通百姓也得到好处,故而阻力消解了不少。更为重要的是,她曾与李治共掌朝政二十多年,天下人早已习惯了她的统治,所以谁也没觉得她临朝称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到两个月时间,媚娘就稳固了权力,朝廷行政丝毫未受影响,这年的科举考试也照常举行,康庭芝、郑繇等十六位才子荣登进士,曾上疏朝廷的监生陈子昂也在其列。
不知不觉已经入夏,时至闰五月,侍中刘景先上奏,乾陵初步竣工,于是媚娘与李旦率文武百官启程,护送天皇大帝灵驾西归。出发前媚娘又做出一项惊人的任命——武承嗣迁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外戚任相一向有所忌讳,何况现在女主当国更是大忌。再者武承嗣远没有当初高士廉、长孙无忌那样的功劳和威望,岂能染指相位?前番还给刘仁轨写信说吕禄、吕产贻害汉室,现在就任命自己侄儿为相,岂非言行不一?对此媚娘自有一番解释,她声称自己一介寡妇出门不便,让侄儿担任宰相是便于安排这一路的琐碎事务,并说这只是暂时的任命,等到天皇下葬就将其罢免。大权既在其手,这番话百官信与不信已无甚意义,只好听之任之。
大驾和梓宫自闰五月末从洛阳出发,一路走得很慢,媚娘还时常召见沿途州县官员,询问地方政务、百姓疾苦,摆足了明主的派头,到达长安已是七月。没过多久分散各地的宗室诸王、公主驸马也纷纷赶来,身份尊贵的七大亲王也来了,不过有幸朝觐新君的只有六位,还有一位跟李治一样,是躺在棺材里运来的——两个月前滕王李元婴病逝于梁州(今陕西南郑),索性成殓入棺,一并归葬关中。
这位李元婴堪称李唐皇室中最不成才的人,身为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受父兄两代帝王溺爱,李治生前虽然对这位小自己两岁的叔叔很看不惯,却也不好意思多跟他计较,顶多是克扣些赏赐,连媚娘也碍于他的辈分,将他晋升为开府仪同三司。他一生在滕州、洪州、隆州等地做官,每到一处都是横征暴敛、大兴土木、穷奢极欲,还曾奸污属下妻妾,除了三座奢华的滕王阁(一在山东滕州,一在江西南昌,一在四川阆中),实在没给世人留下多少美谈。他死了不知有多少人偷偷拍手称庆,不过却给了媚娘一个表现的机会。
在媚娘的安排下,朝廷追赠李元婴为司徒、冀州都督,陪葬高祖献陵。李元婴生前贪爱美色,姬妾数不胜数,光儿子就生了十四个,还不算夭折的,嫡长子李修瑀排行第三,承继滕王之位;媚娘又别加恩典,封其庶长子李修琦为长乐郡王,其他十二子无论成年与否皆封公爵,做足了礼待宗室的姿态。办完这件事媚娘又和李旦在东内麟德殿设摆家宴,和诸王公主吃了一顿皇家团圆饭,尤其难得的是萧淑妃所生李素节、义阳公主、宣城公主以及李上金也在其内。
宴席之上皇帝李旦一语未发,媚娘却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不过这次她没有耍威风,而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历数李哲犯下的错,反复解释为何要违反遗命废立皇帝,一再声明李贤之死是误会,说到动情之处竟然起身向诸亲王行礼,还说她们孤儿寡母今后要多承蒙大家照顾。其实诸王何尝不知她是故作姿态?李旦已经二十三岁,算什么孤儿?天下又岂有临朝听政毫不避嫌的寡母?不过这半年媚娘对大家不错,就算李世民、李治活着时也不曾这般尊崇优待,既然对老李家没什么不好的,索性就听她主持一切吧。反正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折腾几年?李元嘉、李元名等亲王年岁都不轻,乐得享几年清福;李素节、李上金坎坷多年,能恢复官爵已是大幸,也没说什么;还有如高祖之女千金公主、淮南公主等辈,一向与媚娘关系不错,更说了不少好话。
一餐饭吃得和和气气,最后媚娘当众公布徙封的决定:迁毕王李素节为许王,改任苏州刺史,葛王李上金为泽王,改任绛州(今山西运城)刺史;韩王李元嘉由泽州刺史改任定州刺史,霍王李元轨由定州改任青州,舒王李元名由石州(今山西吕梁)改任郑州,鲁王李灵夔由滑州改任邢州(今河北邢台),越王李贞由相州(今河北邺县)改任豫州,纪王李慎由安州(今湖北安陆)改任贝州(今河北清河)。其他郡王公爵有官职者如琅琊王李冲、范阳王李霭、安南王李颖、东莞公李融、黄公李等也皆有迁调。
宗室调动与考评诠选无干,只要皇帝同意,他们在一个地方干多久都没关系,舒王李元名就在石州干了二十年,但新君登基迁徙宗室乃是惯例,况且换来换去也还是这些富裕安定的地方,大伙也都没提什么意见。殊不知媚娘百般礼待为的就是这步棋——随着这次调动,诸王都离开了统治多年、根基深厚的地区,实力大为削弱!
文明元年八月,预定的吉期已至,媚娘、李旦再次起驾,文武百官、宗室亲王、内外命妇、诸卫将领无不跟从,同往乾陵安葬天皇大帝。上宜县的梁山本就是风水宝地,又经韦待价、李元轨等人的精心规划,乾陵已颇具规模,因天皇今后长眠于此,于是诏命上宜县更名奉天县(后世唐德宗泾原之变,皇帝避难之奉天即此)。不过这仅仅是开始,依照高祖献陵、太宗昭陵先例,后世还要继续扩建,将来的规模还会更大。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乾陵神道之侧立了一块石碑,铭刻着李治一生的丰功伟绩,名曰《述圣记》,乃是武媚亲自撰文,这打破了帝王不树碑的惯例。但十分尴尬的是,这篇文章是李哲执笔抄录的,石碑也是按其书法篆刻的,此时的皇帝却已换成李旦,时间紧迫来不及更换,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众人最后一次向李治行礼,又隆重祭拜一番,亲自目睹梓宫连同大量陪葬之物送入地宫。至此高宗天皇大帝李治长眠地下,他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
媚娘顾不上掉一滴眼泪,转而向百官诸王慰劳安抚,此时一位特殊的送葬者引起了她的注意。为皇帝送葬,哪怕亲王郡王也得步行进入陵区,唯独此人是坐着肩舆来的——薛元超。
时至今日薛元超已病入膏肓,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浑身上下唯有左手能略微动弹。按理说特殊情况可以不来,比如刘仁轨就没到,薛家人也不愿让他来了;可是得知消息后薛元超不停捶打床板,硬是非来不可,薛曜、薛毅兄弟只好亲自抬着肩舆把父亲送进皇陵,百官目睹这一幕无不心酸。
媚娘似乎也很激动,亲自来到肩舆前,满脸关切嘘寒问暖,称赞薛元超是当朝第一忠臣,当场封他为紫金光禄大夫,又许了不少赏赐之物,嘱咐他好好养病。薛元超却毫无反应,只是瘫在椅上,瞪视着这个貌似和蔼的女人——他今天不仅是来送皇帝的,也是来送他的好友雉奴的,他不仅怀着悲痛,更有满腹惭愧和遗憾。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中风,他不仅没能领受顾命之任,如今他苦心辅佐的李哲也被废掉,怎对得起雉奴?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个女人所说的话一句都不可信,在其和蔼可亲的表象下蕴藏着无穷的野心和阴谋,其实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未尝不是被其所害。他吃了这个女人半辈子的亏,如今已将其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永远不会有罢手之日。李氏江山危矣!大唐社稷危矣!
然而他已口不能言、手不能书,谁也不会明白他的心事,对这个表面沉痛、心中得意的女人更是毫无办法。恭顺一辈子的薛元超终于在最后时刻做出反抗,而那仅仅是用他已经斜了的眼睛狠狠瞪视媚娘片刻而已,一切都已经晚了……
两天后薛元超在痛苦中病逝,终年六十二岁。对一个死人媚娘自然乐得慷慨,不仅追赠其为光禄大夫、秦州刺史,还特意加了一个使持节都督秦、成、武、渭四州诸军事的名号,这是前所未有的,足以衬托薛元超的特殊地位。继而媚娘又为之亲定谥号为“文懿”,谥法有云“道德博闻曰文,温柔贤善曰懿”,这个评价既彰显了薛元超出类拔萃的才华,也委婉地指出他失于文弱的性格缺陷,真是恰当至极——或许世上最了解某个人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对手吧!
就这样,天皇的心腹好友薛元超有幸成为第一个在天皇死后陪葬乾陵的大臣,到地下与李治团聚去了,媚娘权力之路上的敌人又少一个。
二、太后变脸
不出百官所料,虽然天皇大帝已经下葬,太后依然没有归政皇帝的意思,回到长安后依旧在紫宸殿临朝听政;不过她信守另一承诺,解除了武承嗣的宰相头衔,仅留其礼部尚书之职。时至今日谁还能跟她计较?只要天下安定、社稷无恙,就任凭她主政吧。
诸王在京盘桓数日,也陆续辞驾,各自去了新的任职之地。一切看似正常,然而仅仅过了半个月,等到宗室尽数离开长安,媚娘突然下令驾幸东都。
长安、洛阳并称两都,但长安毕竟是李唐发祥之地,其政治地位远远高于洛阳。新皇帝继位,仅在长安停留俩月,安葬完先帝抬屁股就走,这算怎么回事?可太后态度坚持,谁也阻止不了,还是很快踏上东去之路;留守的安排与上次几无差别,又将老臣刘仁轨孤零零扔在长安。不用多高的政治眼光,连普通小吏都看得出来,太后爱洛阳远胜于长安。相较西还路上的磨磨蹭蹭,东去这一路简直是急行军,御车奔腾顷刻不停,仅用了不到十天便至洛阳。百官大多骑马随驾,一路急驰累得浑身疼痛、气喘吁吁。
可还没等他们缓过这口气,九月初五媚娘又有惊人举动——宣布改元!
这真是传奇的一年,李哲践祚,于正月初一改元嗣圣;短短三十六天后皇位易主,改元文明;至今也仅过了七个月,又要再度改元,这次的年号是“光宅”。
前两次改元都是因为新君登基,这次平白无故地改元有何意义?媚娘很快用行动做出回答,她要推行一场改革。就在改元翌日,她宣布将洛阳的称号由东都改为神都,洛阳宫改名太初宫,继而又更改官署名号——改中书省为凤阁,中书令为内史;门下省为鸾台,侍中为纳言;同中书门下三品则改称“同凤阁鸾台三品”。尚书省为文昌台,左右仆射为左右相,尚书六部吏、户、礼、兵、刑、工改以天地四时命名,吏部天官、户部地官、礼部春官、兵部夏官、刑部秋官、工部冬官。秘书省改称麟台,御史台为左肃政台,监察朝廷官员、承诏监军;又增置右肃政台,专管地方州县按察;其余诸省、寺、率、监乃至府兵十六卫也尽数更名。
早在龙朔年间媚娘初涉国政时就进行过一次改制,可是由于百官已习惯旧称,新官名又改得太繁琐,李治意见也很大,故而维持不到十年就全部废除。现在天皇已经入土,谁还能阻止媚娘的奇思妙想?这次改制与龙朔改制大同小异,但鸾凤的称号更加吉祥,内史、纳言之类官名也更贴近《周礼》,尤其尚书六部以天地四时命名,近似于周代的六官制。(六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冢宰相当于宰相,统率百官,辅佐天子。司徒管土地人民,宗伯管王族事务,司马管军事,司寇管刑法,司空管公共工程。)
除此之外媚娘还做出一项追尊祖先的决定,但这位祖先不在长安太庙之中,而是李家的老祖宗老子李耳。李治曾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天下的老子庙都改称玄元皇帝庙;如今媚娘下令追尊老子的母亲为先天太后,并责令鸿胪寺崇玄署,在所有玄元皇帝庙内加塑先天皇后像——民间传说李耳之母是因为吃了一枚李子而怀孕,并且孕育八十一载仍不能产,故而用刀刨开右肋才将李耳生下。虽说这故事传得神乎其神,但李耳的母亲究竟姓什么数百来年谁也说不清。如今这位莫名其妙的老夫人竟托了大唐太后的福,可以随儿子一起享受世人的膜拜祭祀。
短短数日内改革一项接着一项,搞得朝廷百官应接不暇,各官署忙着重新铸印、修改令格,上上下下一通乱。大多数官员对此哭笑不得,忍不住抱怨“女人善变”,嫌太后搞的这一套太虚荣,不过也有心思缜密之人察觉这些改革似乎不那么单纯,尤以首席宰相裴炎感触最深。
裴炎自从参与废掉李哲,实际上已不再是顾命大臣,但媚娘还是赋予他极大权力,朝廷日常政务基本都掌握在他手里,甚至武承嗣在乾陵之行时暂任宰相,也要乖乖听他调遣。以权势而论他足可称得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臣之荣耀也不过如此了。可裴炎的忧虑却越来越深,甚至开始一遍遍喃喃自问:“我究竟是谁的臣子?”
这日并非朝会之期,不过裴炎还是很早入宫,在刚换了新匾额的凤阁大堂检视舍人起草的诏敕,范云仙又不请自来,向他施了一礼,放下一张太后写的命令——改八品官员朝服为碧绿色,朝廷一切旗帜由红色改为金色(唐代金色,实际是银白色),配紫色花纹。
又来了!昨天的诏命还没来得及颁布,今天的又接踵而至,这场改制究竟要持续到何时?难道太后根本就不打算停下吗?裴炎心事重重,反复揉搓着这张小纸条,默默思忖着改元光宅以来的这一系列看似瞎折腾的举措。
“光宅”二字含义颇深,昔日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时曾言“崤涵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尚书》也载“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可见“光宅”与尧舜所在的中原河洛之地相对应,这也与太后改东都为神都的举动相符。一方面太后把洛阳提升为“神之都城”,使其地位超越长安;另一方面无疑也是追慕圣贤,以上古姬周为治世典范,官职改名贴近《周礼》也印证了这一点。可这种改革真的对治理天下有帮助吗?又与李唐王朝利益相符吗?
从古至今,官制最贴近周朝的便是宇文氏建立的北周,至少形式上刻意模仿“六官制”,设立大冢宰、大宗伯、大司寇等职。原因是北周乃鲜卑贵族建立,因六镇起义而生,既要吸取北魏改革亡国的教训,逼着汉族高官改胡姓,又要争取中原汉地人心,故而以《周礼》之正补其民族之不正。然而这套官制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北周政权被隋朝篡夺,普六茹坚恢复其本名杨坚,六官制也回归了汉魏官制,此后隋朝更进一步推行三省六部制,被李唐王朝全面继承。经高祖、太宗两朝逐渐规范,最终确立了《贞观礼》;而到高宗天皇之时,为粉碎关陇旧势力对朝廷的控制,二圣又授意李义府、许敬宗等制定出《显庆礼》。至上元年间,对抗天后的郝处俊、刘仁轨、李义琰陆续登上相位,又掀起为长孙无忌等人平反的浪潮,许敬宗主笔的史书被推翻重修,《显庆礼》和《贞观礼》孰优孰劣纠扯不清。但无论哪种,至少都是唐人制定的,现在武太后却抛开两者去探寻更古老的周代,这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仅是尊崇圣贤的一片拳拳之心?昔日宇文氏以《周礼》之正补其民族之不正,太后又想用《周礼》弥补什么缺陷?莫不是牝鸡司晨、妇人干政的不足?
可是她这只母鸡已经叫了二十多年,还有必要为此粉饰吗?难道她还没折腾够,还是有更大的企图?的确,追尊太上玄元皇帝之母为先天太后,这明显是有寓意的,无疑是映射现实中她这个太后与皇帝儿子一样神圣尊贵,可是按这思路继续推延,又何尝不是把她自己跟大唐社稷摆到同等地位?那么下一步呢?
想到这里,裴炎再度审视这条新命令,霎时不寒而栗——这不是随心情换换旗子颜色,是改旗易帜,更改五行德运!难道太后……裴炎突然笑了,是极度紧张所致,那笑声他自己听着都觉瘆得慌。这猜测实在太荒谬、太离奇,也太可怕,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不是太后疯了,就是他自己疯了!
笑声过后,裴炎发觉大堂内外的舍人、主书、令史乃至杂役小吏都惊诧地望着自己,他赶忙正了正颜色,把那张纸条塞进袖中——在这看似终日乾乾的凤阁,敢和谁说真心话?且不论元万顷等辈本就是太后的人,连那帮微末小吏中也不知藏着多少“耳报神”,自从太后重赏索元礼,不知有多少人“见贤思齐”,盼着上报悖逆之语以图富贵呢!裴炎不能暴露心思。然而这个疑问压在心头实在难受,如果武太后不只想当个吕雉,果有王莽、杨坚之心,那他先前协助太后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他宁愿自己疯了,也不希望太后有疯狂的念头。
想来想去虬结在心,裴炎彻底失去了沉稳,再无兴致处置其他政务,攥着那张纸在堂上踱了两圈,索性把牙一咬,奔武成殿而去。他豁出去了,跟太后挑明吧。
裴炎来到殿前通秉求见,出来宣他进去的不是宦官,而是上官婉儿——自从太后正式称制,常带婉儿临朝,命其朗读诏书、传递文牍。按理说没有女官参与朝会的先例,可是现今有违礼制的事情数不过来,百官也不觉得怪了。
裴炎还未登上大殿,便听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走进一看,见太后端坐御案后,两厢站了数十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虽锦衣玉带穿着阔绰,但大多没有品级。这帮人是谁?
媚娘正笑呵呵地与他们攀谈,一见裴炎忙招手道:“相公来得正好,这些都是我武氏之人,刚刚受召自文水而来,正想请您认识一下。”
武氏起家虽只是木材商,却是个大家族。当年阖门投靠李渊,除武士彟生前爵封应国公、咸亨年间追赠太原郡王外,武士稜爵封宣城县公,武士逸爵封安陆县公,武士让也曾在朝廷任官,这兄弟四人的子孙后代何止数十人?之所以籍籍无名,一来是罕有才干出众之辈,二来也因媚娘与族人关系不睦,无心照顾他们。如今她掌握大权,为巩固大权开始大肆提携外戚,索性把兄弟子侄全召到洛阳。武攸宁、武攸归、武攸望、武攸宜、武攸止、武嗣宗……再加上原本在朝的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及媚娘堂姐之子宗秦客、宗楚客、宗晋卿,真是一股庞大的外戚势力。
裴炎被这熙熙攘攘的情景惊呆了,更被武太后的笑容惊呆了——他还记得当初太后称赞他阻止武家人入仕做得对,而现在太后却出尔反尔,宛如变了个人……不!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太后只是卸去伪装,因为大权已在其手,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啦!
武承嗣入朝最早,现今官居尚书、爵封国公,俨然一副家族首领的姿态,腆胸迭肚对众人道:“我辈能有今日之富贵,不仅是祖上遗德,更是主母恩赐。太后之恩如同再造,今后我辈皆当效忠尽命。”三十年前武家本已富贵,却因武惟良在家宴上说升官皆因祖德,不念皇后之恩,惹怒杨夫人,结果弄得族人纷纷外贬。武承嗣之父武元爽便是凄凄惨惨死在流放途中,他少年时也在岭南吃了许多苦头,教训太深刻了,故而这次先把感恩效忠之言摆出来。
裴炎冷眼看着这个得志小人,忽然间醒悟——或许太后上次根本没想让他当宰相,只是故意拐个弯把他从宗正卿转为礼部尚书。眼下一系列的改制,不正需要一个百依百顺的礼部尚书配合推行吗?
武三思就站在武承嗣身边,短短两年间他已从一个小小侍卫蹿升为正四品的右武卫中郎将。他为人谦和,不似武承嗣那般自大,眼见裴炎愣在一旁,忙向众人引荐道:“诸位兄弟,这位便是当朝首相裴公,贤能堪比房梁公,耿介过于魏徵,实乃当朝第一忠臣,太后主政也多亏其相助。今后同朝共事,大家要多多恭敬裴公。”
武三思话说得很诚恳,绝无揶揄之意,可裴炎听来却觉扎心——当朝第一忠臣?谁的忠臣?是大唐李氏的忠臣,还是你们武家的忠臣?面对武氏子弟笑盈盈向自己作揖行礼,裴炎简直手足无措:“老夫愧不敢当……”其实不是不敢当,而是不想受这个礼。
媚娘却悠然道:“相公只管领受,以后他们还多承您照顾。朕已决定,让他们先到军中任职,将来酌才听用。”自从正式摄政,媚娘可以自称“朕”,这个称呼从她口中说出竟那么自然顺畅,仿佛心安理得早该如此。
裴炎心下暗忖——前番太后借索元礼之事大做文章,但她也深知禁军肩负自己的安危,所以处死十几人后又对左右羽林军大加恩赏,并擢升驸马薛绍为右武卫将军,在南衙十六卫拣选精锐之士扩充飞骑人数。如今她又把一大群武氏之人派去当军官,明显是要把军队牢牢握于手中,而哪朝哪代的篡权不是从篡夺军权开始?
刚想到此处,人群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开言:“启禀娘娘,臣老矣,原已致仕归乡,今日蒙恩得以入京朝觐,已是莫大荣幸,再到军中任职实在力不从心,恐误朝廷之事。”这老者名唤武仁范,乃是媚娘四叔武士逸之子,都快八十岁了。只因媚娘之母是武士彟的续弦夫人,夫妻俩生下媚娘时已年逾四旬,故而她比同辈人年纪小得多。如今媚娘都六十多岁了,同辈兄弟大多早已亡故,只剩武仁范一人。武仁范为人敦厚谦和,才智却很平庸,以祖荫入仕为官,最后以云阳县令的身份告老还乡,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怎料古稀之年又被召回朝廷。
媚娘知他所言在理,却道:“你虽老,却有儿孙,朕让他们当官不就行了?你既来到洛阳也别走了,文水有什么好的?朕封你个朝议大夫,在城西赏你所宅子,今后和儿孙一起享福岂不更好?”
裴炎心中越发仓皇——听太后话里话外的意思,似要把整个武家迁到洛阳来,高官富贵世袭罔替。
武仁范一辈子也不过七品,太后竟信口给他个五品散官,还在京城赐宅、提拔他儿孙,焉能不喜?顾不得一把年纪,当即跪地叩谢。媚娘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自家人,有何可谢?起来吧。”其实她对这些人能有多深的感情?当初闹得跟仇人一样,现在是同好相留、同欲相趋,想利用他们罢了。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亲戚,突然被一个年轻人吸引住了。
此人二十多岁,生得面如冠玉、眉清目朗,真是一表人才,虽然站在众人身后,却有鹤立鸡群之感。亲戚多了媚娘也记不全,遂点手相询:“你是哪一房的?叫什么?”
那年轻人没想到太后会单独问自己,竟然愣住了,张口结舌。旁边有人替他答道:“他是士让叔祖之后,四叔怀道的二儿子,名叫攸暨……还不快施礼。”
在众人推搡下,武攸暨战战兢兢出班,跪在御案前。
“原来是怀道的儿子。唉!”媚娘一声叹息——当年她和母亲寄人篱下时,武家对她们甚是无礼,唯独武惟良之弟武怀道还算礼数周全,而且此人相貌甚是英俊,只可惜空有其表,为人处世却很无能,不是当官的材料。媚娘回忆往事,又仔细打量武攸暨,果真和他父亲当年是一个样,便问:“你爹可好?为何没来洛阳?”
武攸暨满头大汗,支吾半天才怵怵忐忐道:“启禀姑母……天、太后娘娘……我父已、已亡故,好、好几年了……”
媚娘一阵苦笑——果然随他爹!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武攸暨之兄武攸宁忙一同跪下,讪笑道:“舍弟胆小,见到娘娘有些惧怕,您切莫见怪。”虽是同胞兄弟,相貌性情截然不同,攸宁生得细眉小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伶俐之气。
媚娘岂不知他们惧怕什么?四支亲戚就属武士让这一房最惨,当初她毒杀争宠的外甥女贺兰氏,却加罪名于武惟良、武怀运,不但将二人处死,还改姓为“蝮”,剔出武氏族谱,惟良的大嫂善氏也被她毒打致死;剩下的怀道父子只怕早吓破了胆,怀道早早亡故八成也因畏惧所致。想至此媚娘笑道:“往者已矣,过去族人受的处罚都免了吧,逐出族谱的可以补回来,归葬祖坟。老夫人已亡故多年,如今朕执掌天下,四海尚能包容,岂会为难几个族人?”她把责任推到母亲身上,自己做个空头人情,把惟良、怀运之罪赦免了,又猫哭耗子假慈悲道,“可惜惟良兄弟绝后,不能像你们一样受赏……”
此言未毕,武三思施礼道:“娘娘,武惟良有一幼子尚在。”
“嗯?!”媚娘甚惊——当年武惟良被处死,家小流放岭南,受尽折磨尽数死绝,她还曾为此暗呼解气,怎会还有一儿子在世?忙追问:“你所言是实?”
“万不敢欺蒙娘娘。昔日武惟良有一幼子,乾封之时年方十二,故得隐匿于乡里,因是罪人之子不敢久居文水,后来逃亡在外。”
“他叫何名?今在何处?”
“名叫攸绪,曾读诗书,听闻他隐匿名姓,游荡于长安西市,以卖卜算卦为生。”
“你既早知,何以不言?”
“这……”武三思迟疑片刻才道,“小侄原先忘却,听娘娘提到才又忆起。”
忘记?怎么可能?媚娘环视在场之人,见大伙神色都很尴尬——他们都知道!若非串通隐瞒,一个罪人之子焉能隐藏近二十年?他们心中都有一杆秤,对惟良兄弟是十分同情的。
“知道在哪儿便好,立刻派人征入朝廷,朕也要授予他官职。”媚娘一改方才得意的神态,开诚布公道,“昔日不仅惟良兄弟有错,其实朕也有错,皆一时意气所致。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终究还是一家人,即日起以往恩怨一笔勾销,咱们和睦相处同享富贵!”这算是把话彻底说开了。
武氏之人尽皆跪倒:“娘娘恩比天高,臣等自当效命。”这次他们的呼喊声甚是响亮,似是出于肺腑。媚娘也终于满意了,虽说这些人才能不高,但毕竟是自家亲戚,总比用外人放心,只要化解前仇,把他们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他们就是最牢靠的羽翼。
了结这段心事,媚娘这才转而问裴炎:“相公来此有何要事?”
“臣……”裴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纸条,却已无话可说——还有什么可证实的?太后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明显吗?一边改旗易帜,一边大肆提拔亲信外戚,跟昔日杨坚如出一辙!这女人真的疯了……不!是这个世道彻底疯了!
媚娘见他不言,便主动开口:“朕这帮亲戚的官职早已拟定,在元万顷手中,有劳相公尽快安排一下……还有,朕听说温州、栝州(今浙江丽水)相继暴发洪水,淹死百姓数千家,毁坏房舍无数。你们要及时救灾,切莫苦了百姓。”
难得这片爱惜苍生之心,不过那究竟是谁的百姓?是大唐百姓,还是你武氏天下的百姓?裴炎心内茫然,随口应了一声,讷讷而退,走到殿阶下,不禁回望这座大殿的新匾——武成。
“武成”二字不仅出于《尚书》,也合太后之姓氏。武成武成,岂不是武氏将成就天下之大业?还有这座雄伟的洛阳皇宫,改名太初宫。太初者,一切之更始。太后何曾隐晦?这不明摆着要开创一个新王朝吗?
包括天皇在内,世间所有人都小觑了媚娘,其实她从一开始就不仅要当吕后。裴炎终于看清一切,可他懵懵懂懂走到今天这步,不啻为武氏夺权的第一功臣,早已进退失据,该何去何从呢?
三、风云际会
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正当洛阳沉浸在一片改制革新的浪潮中时,遥远的扬州却平静如常。
大唐天下三百余州,大多是南北朝以来逐渐划分出来的,唯少数几州历史悠远。传说夏禹治水后将天下土地分为九州,扬州即其中之一,《禹贡》有云“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厎定。筱簜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唯下下。”然而这片泥沼贫瘠的土地自东汉以来日益勃兴,三国之孙权最先立国于此,后又有晋、宋、齐、梁、陈五朝更迭。相较北方五胡十六国的战乱,南方文教昌明、百姓乐业,富庶逐渐逾越北土。隋朝统一天下,杨广曾三下江都,以一条运河将扬州的繁华推向鼎盛。唐朝定鼎后,设立扬州大都督府,下辖扬、滁、常、润、和、宣、歙七州,还将其作为淮南道的治所。经过这些年的蓬勃发展,如今扬州已不仅是朝廷统治东南的重要城邑,更是商贾云集、物产丰富、文艺荟萃、佛道兴盛的大都市,不仅为关中贡奉粮食,还通过运河将铜器、丝绸、藤席、蜜橘等特产输送至大唐的每个角落。
尤为难得的是,相较洛阳和长安,扬州在繁华之外更多几分安详和自由。天子山高路远,任凭朝廷有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过好自己的日子才重要。故而在这皇位更替、大兴改制的岁月里,扬州依旧平静祥和,士农工商各司其业,除了城头的旗帜由红色换成金色,并无异样之处。
适逢九月秋高气爽,正是郊游的好时节,不仅扬州本地人携妻邀友赏玩美景,就连过路商客、羁旅官员也纷纷出游。城郊的酒肆茶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或诗或歌好不畅快。不过城西有一座酒楼,此时气氛却异常压抑。
这是一座很出名的酒楼,称其为扬州最豪华的酒楼亦不为过,不仅装潢讲究,周遭好山好水更是一览无余。今天整座楼都被一桌客人包下了,开的是头等宴席,鸡鸭鱼肉、糖蟹青虾、芡羮莲藕、烧黄二酒,珍馐美味摆得满满的;可惜赴宴之人兴致不高,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低头愁思,有的蹙眉独酌,更有一人连筷箸都没动,独自倚着阑干,眺望远方默默吟诗: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吟诗之人正是骆宾王,此诗名曰《在狱咏蝉》,是他昔年贪赃下狱时所作。自裴行俭死后,他想尽办法攀结权贵,无奈首相裴炎对他不感兴趣,吏部诠选将他任命为临海县丞。一来骆宾王恃才傲物、自视甚高,二来又爱慕两京的繁华,怎甘心屈就一个偏远之地的八品县丞?干了不到半年就自称“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弃官而走。然而他哪是清心寡欲、甘老林泉之人?过了不久官心萌动,到处寻觅故友谋求起复。可惜他数次反复名声不佳,吏部早就对他不感兴趣,故而找了几位朋友都爱莫能助,郁闷之下来到扬州游逛,却在此遇见几个同样不得志之人。
一首诗吟罢,骆宾王扭过头,望着席上一位年近六旬的长者,又不禁笑了:“时也!命也!我骆某人蹉跎半生,仕宦不过七品,今日竟有幸与朝廷重臣潦倒一处,也算三生有幸。”说着他走到桌边端起一杯酒,“唐兄,咱们缘分不浅,我敬您一杯。”
“哼!”那长者瞥了骆宾王一眼,甚是不屑,却又无可奈何——此人姓唐名之奇,长安人士,他父唐皎曾任秦王府记室,是李世民的绝对心腹,贞观后担任吏部侍郎,死时追赠太常卿。唐之奇因是功臣之子,本身又颇具才干,原本平步青云,一直升到正五品给事中,不料却遭遇一场横祸前程尽毁。只因他任职门下之前曾任李贤的属官,李贤被废牵连甚重,竟把他也糊里糊涂囊括在内,撤职流放岭南;直至弘道大赦才回到中原,重新授官也只给了个括苍(今浙江丽水)县令。若在从前骆宾王这等人物怎配与他一起喝酒?如今虎落平阳,大半辈子的辛苦全白费,一切从头开始,心里岂能痛快?
骆宾王见他不理睬自己,微然一笑:“同是沦落人,这又何必呢?”转而向另一人举杯道,“杜贤弟,你乃名门之后,又侍奉过潜龙,该不会也瞧不起我这寒微野客吧?”
“嘿嘿。”那姓杜之人干笑两声,“名门之后、潜龙之臣?我如今已恶名远播,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喝喝喝!”说罢便举杯与骆宾王一碰,灌了下去——此人便是原先的东宫詹事司直(正七品上,负责纠察东宫官员和卫兵,类似于朝政的御史)杜求仁。他陪着李哲吃喝玩乐是实情,但指责他引导李哲荒淫则未免过苛,李哲本是浪荡子,何劳旁人“出谋划策”?
杜求仁未尝没有报效朝廷的壮志,可赶上李哲那样的主子也实在没办法,故而他想把这位小祖宗哄高兴,将这几年对付过去,日后凭潜邸近臣的身份谋个好前程。无奈二圣放他不过,还是将其贬为黟县县令,以杨炯代替了他。不过即便外贬他也没死心,毕竟他把李哲哄得挺美,皇帝应该不会忘了,说不定哪天还会把他召回去;他抱着这一线希望痴心苦等,结果却等来皇帝废为庐陵王的消息,这下彻底没指望了。自己枉背佞臣之名也罢了,可悲的是辱没祖宗,洹水杜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隋朝一代考中秀才者仅十几人,他伯父杜正玄、父亲杜正藏、叔父杜正伦便独占三席,当年士林之人对他们杜家高山仰止,如今脸面全丢光了。凭自己现在的名声,这任黟县县令恐怕就是仕途终点,再上一步肯定没戏。杜求仁对前程彻底失望,索性公务都不管了,整日游山逛水排遣郁闷。
骆宾王敬完这杯酒,又重新斟满,向今天酒宴的东道走去。相较其他几人,这位请客的东道年轻许多,还不到四十岁,他原先的官职也是最低的。然而在场诸人却推他为首,处处透着恭敬,他也丝毫不谦让——这皆因他家世高贵。
此人姓李名敬猷,乃是英国公、太尉李之孙。他父亲梓州刺史李震乃李的嫡长子,在他总角之时就病逝了,祖父死后英国公的爵位由他兄长李敬业继承,但他因为是功臣之后也门荫为官,先当了几年亲卫,继而受任盩厔县令。惜乎他虽是将门之后,却远没有父祖的才干,是个纨绔公子,担任县令以来只知吃酒赌钱,一干政务都推与属下县尉,好在那县尉是个得力之人,万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故而朝廷明知他不称职,却抓不到把柄,又碍于他祖父的威名,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本来这种日子还可以混下去,不料绥州白铁余造反,事后天皇为防微杜渐下令核查关中所有地方官员,这下他蒙混不过去了,种种玩忽不法之举都被揭出来,立刻被免官。
不过李敬猷也没把罢官当回事,他本来就没什么仕宦欲望,只想逍遥快活,反正家底殷实得很,哥哥又在朝中当太仆少卿,吃喝不愁万事无忧,乐得无官一身轻,越发酗酒赌博,到处风流快活。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能过多久,很快传来消息,他哥哥李敬业因触怒天后外放为眉州刺史,最近又被贬为柳州司马,李敬猷终于乐不出来了——开罪那姓武的女人岂是闹着玩的?这样下去他们李家岂不是要没落?哥哥的高官显职没了,日后谁罩着他在外面作威作福?
故而李敬猷探听兄长消息,来到扬州,请李敬业赴任柳州前过来盘桓几日,一来叙叙手足之情,二来也顺便商量一下日后打算。但他酒徒之性难改,又一肚子心事,绰起酒壶一杯接一杯灌,兄长还没到他已喝得半醉,若非身边有个老仆好言劝阻,只怕这会儿早溜到桌底下去了。
骆宾王见他喝得醉眼惺忪,这杯也不必再敬了,仰脖自己喝干,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叹而作歌:“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兮欲何之?”唐之奇听他竟以孔圣人自诩,越发不以为然。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骆宾王举目西望,果见远处奔来一骑,马上之人朝他们招手呐喊:“来了!英国公来了!”此人乃扬州士曹参军李宗臣,颇有几分才干,却与顶头上司陈敬之不睦,混得很不如意。以他的地位本来不易结交京城的高官,但这会儿众人尽皆失意,他倒充起豪横,凭手中之权没少照顾唐之奇等人,跟大伙打得火热。
只这一声呐喊,楼上所有人都站起来,整理衣冠匆忙下楼,列队迎接——虽说李敬业一再贬官,毕竟英国公的爵位尚在,仍是响当当的名号,无论在朝中还是军中都有很大威名。
过了片刻又闻銮铃声大作,驿道远处驰来两骑,是两个身高八尺、相貌凶恶的大汉,众人识得是李氏的两员家将韦超、尉迟昭,昔日曾随李远征高丽,充任护卫。紧随其后的是十几个皂衣骑马的仆役,一个个气宇轩昂、体格健硕,明显行伍出身,想必皆是多年跟随他们李家出兵放马的心腹死士;再往后才是一群步行的家童,护持着七八辆马车,载着各类家私物件。正当中有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骑马者年近五旬,身穿锦衣、头戴武弁,生得身材胖大、形貌堂堂,一副浓密的长须散满胸膛,昂首挺胸睥睨四顾,正是世袭英国公李敬业。
明明遭贬谪,竟还这么大的气派,到底是名门公爵啊!众人自惭形秽,都不由自主弯了腰:“卑职迎接来迟,望公恕罪。”
“哼!”李敬业早识得诸人,苦笑道,“同为落魄之人,哪需这么多礼数?”说着跳下马来,把缰绳交与尉迟昭,昂首阔步上楼。众人紧随其后,李宗臣欲邀韦超、尉迟昭同往,二将却连连摇头,就在楼门口叉手而立。
无须客套,李敬业理所当然坐了正位,李敬猷在他右手边,老仆依旧在旁伺候着,其他人互相推辞一番,尽皆落座。刚才的菜其实没怎么动,也招呼店家换新的,诸人都把酒满上,举杯齐敬英国公。
一杯酒下肚,李敬猷询问兄长为何再度被贬,李敬业含糊道:“此皆小人作梗,不提也罢!”
杜求仁现在全然不抱希望,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八成又是太后身边周思茂、周思钧之流构陷吧?”他最恨的就是周氏兄弟,若非这哥俩窥伺东宫,在太后耳边嚼舌根,岂能把他外贬?
李敬业正没台阶下,连忙应承:“正是!”还手捻须髯道:“当今朝廷用人不明,小人集于朝堂,真社稷之忧也。”其实他第二次贬官完全是自己惹的,当初媚娘因王方翼路谒之事贬他为眉州刺史,不过给他一个教训。可李敬业乃名门之后,又身居高位多年,一向心高气傲,哪儿受得委屈?他在眉州专横跋扈,随意斥骂下属,对邻近诸州的同僚也甚是傲慢,加之所带家兵横行不法,终于被人告到朝廷,贬为柳州司马。柳州乃岭南贫瘠之地,一向安置犯罪的官员,落到这步田地即便日后仍能升迁,想回京城也希望渺茫了。
不过时至今日李敬业仍无一丝懊悔之意,只有不忿。其实他扬名天下不仅靠祖荫,也曾自出手眼,早年他任梓州刺史时曾单人独骑深入敌营,化解了一场叛乱,天下谁不知晓?就连他祖父李也未必有这等胆色。论弓马膂力他可称勇将,自幼读书更是强爷胜祖,命运怎这般不济?他越想越觉憋屈,把账都算到媚娘头上——当初若非我祖父相助,你这狐媚子焉能入主椒房?如今得志猖狂目中无人,反把我一再远逐,岂非恩将仇报?
他心中愤懑,不愿再提此事,转而问诸人近况。大伙都把各自情形说了,也是事有凑巧,竟多多少少都与太后有关。骆宾王乃是自己辞官,对整个朝廷皆无好感,一手把持朝政的武太后自然首当其冲,遂冷嘲热讽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足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是啊。”唐之奇极为难得地赞成他一次,“以我观之,武氏猖獗过于吕雉。吕后何尝废黜亲生之子?武氏不但废立,还逼死一个儿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武氏狠辣过于猛虎!她提拔亲党大肆改制,听说最近还将宗族数十人召至洛阳,皆授予要职……”
“到底是女人!”李宗臣见识不高,还总爱插口,“一掌权就想起娘家人,我看她也没多大见识。”
“你晓得什么?”杜求仁道,“汉之太后王政君遍任娘家外戚,王凤、王商、王根之辈相继掌权,势力日益做大,到头来便出了一个王莽,篡夺汉室天下。今武承嗣、武懿宗之流虽不济,但照这样提拔下去,焉知武氏门中不会出一个奸雄?”
这帮人远离朝廷,其实并不了解内情,更想象不到媚娘是何等志向,不过是瞎揣摩,发泄胸中郁闷。酒入愁肠愁更愁,李敬业连饮数杯,更觉气愤难耐,拍案道:“武氏亲奸佞、远贤良,废黜儿皇独霸朝纲,分明是社稷之害!大好河山迟早毁在这妇人手中。”
这话甚合诸人之心,既然大家皆被贬,自然尽属“贤良”之列,于是纷纷咒骂太后,什么“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最毒莫过妇人心”,李敬猷、李宗臣涵养不高,还吐出不少污言秽语。众人发泄一通,到最后骆宾王仰天而叹:“滔滔武溪一何深,鸟飞不度,兽不敢临。嗟哉武溪多毒淫!”
随着这声慨叹,大伙尽皆沉默——是啊!虽知武氏是社稷之害,无奈或被罢官、或被远谪、或官职卑微,又能拿人家如何?那姓武的女人权势之大便如无可逾越的沟壑,只能望之兴叹。
众人凝然无语,正低头喝自己的闷酒,忽听席边传来一阵笑声。大家举目望去——见站在李敬猷身后的那名老仆笑得前仰后合,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
这老仆看样子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相貌猥琐,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衣,并无特别之处。身为奴仆竟敢取笑主人和宾客,实在无礼至极。众人脸色都阴沉下来,李敬业重重咳了一声,问兄弟:“你身后是什么人啊?”他自恃身份不和仆人说话,想叫弟弟自己训斥手下。
李敬猷早喝得脸色通红,大大咧咧道:“这位老兄便是盩厔县的县尉,遭我连累也罢了官。我见他一把年纪丢了俸禄,又没有妻儿孤苦伶仃的,便将他留在身边。将来三弟若能入仕,让他当个参谋办事之人,倒也相宜。”他们还有个小弟弟,名唤李敬真,年方二十尚未入仕。
“哦?”李敬业闻听此言另眼相加——二弟是什么人他最清楚,除了喝酒赌钱、逞强斗狠,其他什么都不会,能把盩厔县治理得无可挑剔全靠此人,仅凭这点便须高看此人一眼。于是手指对面一张空位道:“既如此,老兄也请坐吧。”
那老县尉笑而作揖:“我乃卑微之人,焉能与诸位同列?”
“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亲?”李敬业惨笑道,“如今我们这些人又比老兄强多少?还未请教你贵姓高名?”
“鄙人魏思温。”
“魏思温……”唐之奇似有耳闻,“阁下莫非昔年曾在察院?”
那人手捋白须道:“阁下果然博闻,我当监察御史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竟还有人记得。”
在座众人闻言悚然——三十年前便官居监察御史,竟是老前辈!
李敬猷更是大吃一惊:“咱们共事两载有余,您何以不言?我还以为您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还以家仆相待,真真怠慢了。”
“唉!”魏思温摆手而叹,“早年之事宛若梦幻,何必再提?”他起家曾是先帝首任太子李忠的僚属,后任监察御史,本来仕途平稳,却因废王立武改换东宫,遭牵连罢官,后又被他弹劾过的仇家陷害,网罗进长孙无忌一党,自此从吏部除名,永无进身之阶。这段往事是他毕生之痛,因为再不能做流内官,他当了半辈子九品小吏,从不向任何人提及过去。
李敬业倒也懂得礼贤下士,当即起身抱拳:“舍弟多有得罪之处,望先生海涵,快快请坐。”
“那便谢谢英国公了。”魏思温不再客套,欣然就座——说来甚是奇怪,他往桌边一坐,腰不塌、背不驼,方才的庸俗之气全然不见,手捋白须不怒自威,果真似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连当过给事中的唐之奇也没这般气质。
李敬业重新审视此人,郑重询问:“方才我等议论国事,先生为何发笑?”
魏思温毫不隐晦,开门见山道:“古人云‘行之,上也;言之,次也。咸无焉,为众人’。列位既心系社稷,就该见机行事挽救国难。徒在此坐而论道,算什么本事?”
只这一句,就说得众人满面羞臊。尴尬半晌唐之奇才道:“先生所言极是,然则我等皆已贬谪,纵有庙堂之心,官职卑微手中无权,又有何能为?以微薄之力抗拒武氏,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哼!”魏思温一阵冷笑,“天下之事皆在人为,倘运筹得当,焉知不能一搏?昔日刘季,不过沛县一无赖,尚敢登高一呼铲除暴秦。何况列位皆名门子弟?”说着他双目炯炯望着李敬业。
酒楼之上霎时格外宁静,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众人都暗暗品味着他那“一搏”的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可怖。杜求仁倏然起身,一言不发踱至楼梯口,朝下张望——盯着点儿吧!这等犯忌讳的话千万别叫无干之人听去!
饶是李敬业胆色过人,与魏思温对视片刻竟也败下阵来,低着头蹙眉独酌。魏思温见他不接茬,越发冷笑讥讽:“王夷甫口若悬河,到头来也是虚妄空谈,不及一介奴仆石勒。想来名门子弟不过如此,那些亡国受诛的公侯又有哪个不是名门之后?”话说一半站起身来,“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只怪老朽有眼无珠,今日看错人了。”略一拱手转身便走。
“先生哪里去?”杜求仁忙阻拦。
“游历四海,寻几个敢作敢为的真英雄!”
李敬猷有头无脑,纨绔刁蛮又不受激,当即嚷道:“天下谁不知英国公之名?难道我兄弟还算不得英雄?”
骆宾王无官一身轻,瞧热闹不嫌事大,竟也一旁吹风:“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殊不知东汉马援亦有论‘君择臣,臣亦择君’。有道得之,无道失之,此乃常理。”这番话一语双关,既说魏思温与李敬业,又暗喻李家与武氏的关系。
李敬业抬眼瞟了一下魏思温,似想挽留又有些犹豫。魏思温老于世故,当即看穿他心思——想来他连刺史都不愿屈就,柳州司马不过是从六品地方佐官,须听命于刺史,以他的性情怎能位居人下?既不能屈侍他人,又不愿放弃功名,除了造反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魏思温半生潦倒,不忿朝廷已久,但他知道举兵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于是顺着楼窗手指扬州城,勃然变色道:“武氏改旗易帜,其心昭然若揭,必欲迁龟鼎于自家。但凡食我大唐禄米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公之一门沐浴皇恩,当此大义之时不敢勤王锄奸,徒受一女子欺凌,岂能称得英雄?况武氏之为皇后,得益公之祖上。谁不知当初李一句‘此陛下家事’奠定乾坤?将来李唐基业若被武氏所篡,公之祖上无异于祸国罪人!公若得幸于武氏或有一时之富贵,然仕途不济受逐岭南,无秋毫之利,反落一身污秽,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李敬业被他戳中痛处,不禁变颜变色,却攥拳叹道:“只恐力不及也……”这算是暴露了一丝心迹。
魏思温见李敬业心志尚不够坚定,其他人也皆有惧色,于是走回桌边,拍着唐之奇肩膀道:“阁下方才之言甚是,武氏便如前汉之王政君,外戚遍及朝堂,迟早要出一个王莽。然则有王莽,必有光武,必有云台二十八将,挽狂澜于既倒,使三光昏而复明。”
唐之奇蹙眉喃喃:“先生欲使我等为云台之宿?”
魏思温不答,接着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那光武帝刘秀并非汉武汉宣一脉,乃舂陵侯之后,且家道已衰,早年以耕读为业。事成之日谦称中兴,其实是别开天地自铸九鼎。”说到这儿他第三次直视李敬业,“公本姓徐,山东人也。因祖上忠贞有功,故赐国姓,录入宗籍。虽说公祖上起于瓦岗草莽,但已归入李氏,与皇室宗亲无异,故李家社稷亦公之社稷。以天下为己任,乃是当仁不让!”
闻听此言,李敬业混沌的目光顿时明亮起来——这番话言下之意他品出来啦!
其他人也都听懂了,却觉不寒而栗。魏思温环顾众人,露出一丝笑靥:“何朝何代无贤才?但有见识远迩、志量高低之别。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羊质虎皮终究难成大事,当此国难之时,为蛇为龙诸君自择。不过情势大过人,恕在下口冷,提醒列位一句,即便尔等心甘情愿俯首武氏,便能有咸鱼翻身之日吗?千载际遇便如电光石火,一瞬即逝。今日咱们相聚于此便如风云际会,若拖延下去朝廷责问尔等擅离职守之事,再想一处筹谋也不能了。为与不为,单凭诸君一语。”说着他目光落到骆宾王身上——他早瞧出来,就数这书生最狂,屡求幸进而不得,八成想出头都想疯了。
果不其然,骆宾王当即跃起:“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得九鼎食,便赴九鼎烹!我已沦落至此,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我干!”
李敬猷没别的本事,就是有豪赌之胆,随即跟着嚷道:“不就是与那姓武的婆娘拼命么?有何不敢?”
李敬业的心早被那句“当仁不让”说动,也欣然点头。
唐之奇、杜求仁、李宗臣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不错,情势大过人。从正五品门下高位一栽到底,今生还能爬回去吗?被天下指为误导太子的奸佞,还能指望翻身吗?跟上司闹得势同水火,还有可能晋升吗?大家都是逼到绝路的人,与其窝窝囊囊苟且偷生,不如豁出去干一场,成可为开国功臣,败亦不失为勤王志士!
“好,我们也干……”
魏思温料定他们有此抉择,早不声不响给所有人都满上酒,待三人心意一定,立刻举杯:“天下人杰莫过英公,三辈威名冠于当代,乃大唐之军神,我等当推英公为主。”众人齐举酒杯,无不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这些人以李敬业在朝廷和军中影响最大,而且也唯有他能组织兵马、统军作战。
李敬业确有过人胆色,毫无推辞之意:“蒙列位不弃,敬业责无旁贷。此番举兵上为社稷扫除妖孽,下亦为我等富贵功名。饮下此酒便为兄弟,同生共死以谋大事!”他这番话甚是坦然,匡扶李唐固然重要,却更是为了大家的功名利禄。
“同生共死以谋大事!”诸人齐声呼喊,魏思温的声音最是响亮——三十载仇恨积郁于心,早欲将害他一生悲苦的武氏斩尽杀绝,搅乱天下逞己之志。蓬头垢面含羞忍辱,将近古稀之年总算寻觅到几个可用之人,总算遇到良机,生死成败有何可惧?反了吧!
一杯酒饮下,众志成城皆感畅然。李敬猷已有些迫不及待,当即嚷道:“列位不要再回任上,干脆随我兄弟去柳州,我再致书三弟,叫他把京中、家中的家兵仆童尽数带来。咱们先杀柳州刺史,再招募兵马大举北伐!”
“嘿嘿嘿。”魏思温笑而摇头,“柳州蛮荒之境,当地土人焉能为我所用?此乃拙计耳。”
李敬业见他谈笑自若,似是成竹于胸,索性直截了当问:“莫非先生已有筹划?”
“道在迩而求诸远。”魏思温扬手一指窗外,“扬州乃淮南首镇,虎踞龙盘之地。北临青徐、南据沃野、西临中原、东接岱海,财富冠于东南,又有运河之便、江淮之险,进可攻退可守,以此举事岂不胜柳州十倍?”
“是啊!是啊!”众人不禁叹服。
李敬业却面露难色:“先生眼光可谓高明,但我手下不过家兵数十,即便都是百里挑一的骁勇死士,也难掌控偌大扬州城。”
魏思温笑道:“明取自然不成,但奇袭可就说不准了。我自来到此地便内外打听,先前武氏曾派郭齐宗协防扬州,那厮乃一庸才,见废立之后并无异样,竟回京交差去了。现今城内兵马甚少,且久不临敌,实是外强中干。”说着他转而目视李宗臣,“贤弟官居士曹参军,掌州中诉讼刑狱之事。当窥伺良机,率猛士入府,诛杀长史陈敬之,再释放牢中囚犯,分发兵刃武装起来,那时英公凭借威名登高一呼,掌控扬州不难也。”
“妙极!”李宗臣拍手大笑——他结怨陈敬之已久,自然乐得手刃冤家对头。
李敬业没那么乐观,他知此计说起来轻松,真要实施恐不简单,杀陈敬之倒不难,但稍有不从之人走脱,求临近诸州发兵来救,那时立足未稳如何抗拒?不过事已至此,这已是上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斗胆一试。
他们计议之时,骆宾王一直低头不言,这会儿突然抬头道:“我有一至交好友,虽身在京中,也久不忿于朝廷,或许能帮上忙。”遂将那人官职名姓说了。
魏思温听罢眼前一亮:“此人当真也肯入伙?”
“我若亲至洛阳诚心相邀,必能前来。”
“哈哈哈!”魏思温仰天狂笑,“倘真如此,老夫已有成算。莫说区区扬州,整个江淮之地已是咱们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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