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旗易帜,修订官名,洛阳的改制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武家的权势也如星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在媚娘一手安排下,武懿宗晋升司农卿、武三思晋升右武卫将军,武攸宁、武攸望、武嗣宗、武攸止、武攸宜、武攸暨等人皆被授予军职;武仁范年迈,赐予勋官,其子武载德入吏部任职;那位在长安卖卦的武攸绪也很快被找到,立刻召至洛阳,授太子通事舍人之职。
此时又从北方传来消息,阿史那骨笃禄亲率大军进犯朔州。永淳以来唐朝之所以连连吃亏,皆因突厥在广袤的边庭线上驰骋劫掠游移不定,而这次战事程务挺却早已提前探知,做了周密部署。媚娘初掌大政,自然希望打场胜仗鼓舞人心,当即授予程务挺最高军职左武卫大将军,兼单于道安抚大使,命其全权指挥战斗。
不过这时还有个不好的消息,媚娘的心腹大臣、北门学士之一的苗神客病逝。媚娘惋惜之余不禁思忖,自己夺得至高之位尚需时日,不能缺少智囊,而且随着地位变迁,也必须扶植更具眼光和谋略的心腹之臣,于是她召见新科进士陈子昂,命其再作文章,论当今之政要。陈子昂受宠若惊,回去筹谋数日,写了一篇三千字的策论,提出慎用刑罚、选贤任能、息兵安民等八条建议。不过媚娘读后仅是称赞文笔好,对文章内容却很失望——先前陈子昂劝谏归葬关中,她还以为这是个乖觉之人,能揣摩她心思。哪知这次完全“不上道”,这八条建议固然鞭辟入里,却是治国之论,对她现在的夺权并无帮助。媚娘自然不能道破心事,还是赏了陈子昂一个麟台正字(即秘书省正字,负责校对皇家图书)的九品小官,让其继续读书增长才干。
这件事虽然不大,却引起媚娘的深思。天下固然不乏贤才,但大部分人的思维已固化于大唐李氏的统治,无论宣扬《周礼》还是推崇玄元皇帝,都曾是李家巩固皇权的手段,她再搬出来也不稀奇。让天下人换一个思维,转而推崇武氏的统治是很难的,何况她还是个女人。现在世人误以为她只是个不甘寂寞的未亡人,是大唐暂时的管家婆,这虽然便于她行使阴谋,却也无形中限制了她的发展。在此情形下她若急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势必造成强烈反对,弄不好会酿成大乱,然而她又年逾六旬,光阴似箭时不我待,没有多少岁月让她从长计议了。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口头尊崇李唐,实则提高武氏地位,如打哑谜一般把野心逐渐暴露,让天下人看到投效新朝、挣取富贵的机会,无论贤良之士还是幸进小人,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只要把天下拥护的声势造出来,还愁大事不成?因而她加快篡权的步伐,又酝酿出一个扩大声势的新计划……
太初宫贞观殿,又是隔日一次的常朝,媚娘一上来就询问温州、栝州赈灾之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朝廷再尊贵也要以百姓为本,若不能得百姓之心,她还怎么谋夺皇位?裴炎一向注重民生,救济灾民更是毫不迟缓,早将一切处理妥当。媚娘甚是满意,又向岑长倩询问军戎之事,得悉朔州备战之事也很顺利。
既然没什么需要操心的,朝会可以结束了。然而正当群臣准备离开时,武承嗣突然窜出来:“臣有一不情之请,积郁心中已久,今日斗胆启奏天后。”
“讲。”媚娘随口答应,丝毫不感意外。
“天皇大帝在位三十五年,德被苍生、功济四海,然则暮年失察于己子,致使庐陵王继位,耽于享乐荒废政务,欲将皇位授予韦氏,几致社稷不复。幸而太后察察为明,遂废昏立明,救宗庙于危难,不辞劳苦代子执政,改制维新以开盛举……”武承嗣的马屁连篇累牍,众人听得都厌烦了,就在这时他话锋一转,“自太后临朝以来,万事和顺、天下井然,朝野多有赞誉。臣最近听到议论,不少官员希望对太后一族再加表彰,臣身为武氏之人自不敢居功而傲,但人心甚诚、众意难违,不得不厚颜将下情上奏,愿太后不矜自谦之德,为武氏列祖列宗修建七庙、追加封赠,以慰天下人心。”
自古只有天子立七庙,哪有给外戚立七庙的道理?武承嗣声称“人心甚诚,众意难违”,真的有人哭着喊着要给武家祖宗立庙吗?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站出来证明——宗秦客。
此时宗秦客已升任凤阁舍人,算是中枢要臣了,他一副诚惶诚恐之态,跪地恳求:“太后之恩,普降万众。内誉椒闱,外济八荒,上奉昊天,下抚黎元,功齐天下,道被烝人,苍生无虞,年谷丰稔。既是当今皇帝之母,又是社稷之母,可谓‘天慈’!建立武氏宗庙非独臣等所愿,亦天下人所共愿。”他证实武承嗣所请,不但将媚娘吹捧一番,还弄出个“天慈”的称号。
不过世人皆知媚娘是宗秦客的表姨,这也没跑出她家的小圈子,于是还需非亲之人表态。一向不甘落后的元万顷又开了口:“昔太后与先皇大帝并称二圣,太后临朝等同于天皇执政,则太后之宗庙亦同于天皇所立祭祀。臣以为此举正合时宜,无悖于礼法,太后既有其德,无须谦辞。”话不多分量却很重,不仅肯定立庙之举,而且将李武两家等同于一体。按这番理论推演,李家的一切同样都是武家的,李氏天下岂不也是武氏天下?
群臣听得瞠目结舌,却没人敢有异议——谁瞧不出来这是串通好的?若无太后授意,这等异想天开的奏议焉能拿到朝堂上讨论?紧接着武懿宗、武三思、宗楚客之流又都站出来,异口同声地支持。总而言之一句话,若不祭奠武家的老祖宗,就对不起李家的老祖宗!也真难为他们,能把这么一个滑稽的逻辑修饰得天衣无缝。
请愿之声如此强烈,媚娘自然“勉为其难”,决定在家乡文水为武氏七代祖宗立庙。
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之事发生了,裴炎突然一脸严肃走出朝班:“臣以为,太后母仪天下,以盛德临朝,乃出于致公之心,不宜追赠祖考、建己宗庙而示自私。难道不见前汉吕氏之事乎?”朝堂上一阵宁静,相较僭越立庙之奏,首相的话更令大家意外——裴炎表态了!这个素来与太后配合默契的宰相第一次当众阻谏,而且措辞严厉,一开口就端出吕后之祸!
唯有裴炎自己明白,这比喻其实已是隔靴搔痒,太后志向比吕雉大得多。但那是微露端倪之事,他不可能也不敢把话挑明。即便坦明太后也不会自认,反而会给他扣上狂妄诽谤的帽子,裴炎最多也就点到这个地步。
虽说如此,媚娘还是感到一阵惊心——刘仁轨把她比作吕后好歹是在纸上,裴炎竟当面脱口而出!错愕片刻她挤出一缕微笑:“相公言重了吧?吕氏封侄子为王,权与生人,以致败亡。如今朕只是追尊已故祖先,这怎能相提并论?”不错,吕雉封侄子吕禄、吕产为王,她没有这么做。可武承嗣等人身居要职,除了没有王爵,和吕氏外戚又有何不同?
裴炎知她想避重就轻蒙混过关,断然道:“虽事有不同,当防微杜渐,此风不可长。”
群臣之中也有反对者,只是不敢说话,这会儿见宰相挑头,心里有了底。凤阁舍人李景谌随即出班附和,他口气没那么强硬:“太后匡扶社稷功莫大矣,武氏祖考恩育太后,即恩育苍生。天下人皆感武氏之德,心内尊仰、万般礼待,此情胜于万座庙堂……”这话说得滑头——既然人人心中皆有武氏宗庙,文水的七庙就不必修了吧?
但他措辞再巧妙也没用,媚娘根本就没理睬他这条小鱼,而是直勾勾望着裴炎,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炎也不看她,只是低头注视手中笏板。如此沉默良久,媚娘才缓缓开口:“既然宰相反对,此事以后再议吧,散朝……”立庙之事出于“群臣请愿”,她若表现得太迫切就不美了。
裴炎施礼欲退,又听到太后的呼唤:“裴相公,且留一步。”他自知此举开罪非轻,心下忐忑,勉强抬起头,却见太后仍是满脸笑容。
“裴公,近来朝政多赖你操持,方才他们称赞朕功德甚高,其实这何尝不是你的功劳?古之圣君选贤任能,未必万事亲理,公与朕便循此道。不过……”说到这儿媚娘笑容越发温婉,“燮理阴阳、统领百僚乃公之职责,祭祀宗庙、赏功封爵乃朕之本分,类乎今天这样的事,您就无须干涉太多了吧?”说罢起身而去。
裴炎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大殿,心头泛起阵阵压抑感,太后虽然朝他笑,但笑容背后隐藏的却是威胁——朝廷的事你说了算,但前提是在我统治之下,而我的决定你不能反对。哪怕我要把这天下变成我武家的,你也只能听之任之!
世事就是这么可笑,开始时你知我不知,糊里糊涂帮你;后来是你知我也知,你不晓得我知,还在用我;现在是你知我也知,你也晓得我知道你的企图是什么,却还要硬把我捆在你那条船上,逼我继续为你效力。裴炎烦恼至极,也彻底迷惘了。他垂头丧气回到凤阁,没有去大堂,而是迈进了政事堂。此刻不是会议之时,别的宰相都不在,他想独自静一静,思考脚下这条荆棘丛生的不归路该如何继续走。
哪知才静了片刻,忽有一人信步闯进来:“舅父……”
裴炎一见此人,顿时皱起眉头——薛仲璋!
薛仲璋虽官居监察御史,但此项任命与舅父毫无干系。其实裴炎为官廉洁,从不干任人唯亲之事,连儿子裴懿升任太子舍人都是媚娘替他安排的。惜乎薛仲璋不是本分之人,在宪台仗着舅父的名头趾高气扬,招惹一帮逢迎之徒,三天两头向舅父推荐这帮朋友。裴炎焉能如他所愿?凡其举荐之人断然不用,一再正颜训斥,渐渐地,舅甥之间嫌隙日深。
这会儿裴炎见他开口便以“舅父”相称,又忍不住斥责:“胡言!这是政事堂,不是私宅,哪来的舅父?”
薛仲璋却道:“又无旁人,随便叫一声也……”
“这是规矩!”
“好好好,我的裴相公!哦不,裴内史!”
“内史……”虽说更改官号已有一段时日,裴炎还是不适应自己的新称呼,仿佛中书令是大唐李氏的官,换称内史就成了武家的官,“政事堂乃宰相之所,百官不得擅入,你怎么冒冒失失闯进来?”
“我倒有心在大堂见您,您可得在啊!有事求您帮忙。”
裴炎料定他又没好事,正逢心里烦闷,半点儿耐心都没了,劈头盖脸数落道:“你找我能干什么?不是吃了谁的贿赂来求人情,就是为你升官那点儿事。老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把心放在正道上,别整天招惹一帮狐朋狗友,但凡你引荐的人确属贤良,老夫焉能不用?再者越是……”
“越是亲眷越要懂得避嫌,是不是?”薛仲璋比他更不耐烦,没好气道,“您老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们肉眼凡胎的,哪敢在您面前求人情?托您的福,那帮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我如今半点儿体面都没有了,升官更不敢指望!魏真宰因功晋升,我自不敢媲及;张仁愿、李善感与我资历相仿,您不升我先升他们,先人后己我也无话可说。但是鱼承晔、周矩之流,干才平庸学识浅薄,御史大夫骞味道多次批评他们‘不了事’,可如今因为托庇武氏兄弟也都混上了侍御史,我再不堪也比他们强吧?为何人家怎么都行,偏到我这儿公私分明?您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如今宪台改制,分成左右肃政台,听说还要增置补阙、拾遗,将来鱼龙混杂,更没我显山露水的机会。我也想开了,等三年任满我就走人,何时您辞了宰相我再回来当官,一来我能随心,二来也省得污了您的贤相之名!”
裴炎听着外甥这一大堆牢骚话,固然不悦,却无言以对——倒也不怨他挖苦我,这世道确实不公。攀附武氏之人一升再升,敢抗拒者即便忠良也遭排挤,可笑我这般洁身自好,究竟为谁奔忙?朝廷弄成这样,我算哪门子贤相?
薛仲璋发完牢骚,这才话归正题:“最近听到传言,说淮南有官员横行不法、强占民田,我想去巡察一趟。”
“这不合规矩。”监察御史可以巡察天下各道,但前提是朝廷指派,不是谁想去哪儿就能去的。
“快收起您那套规矩吧。”薛仲璋苦着脸道,“实话跟您说,一则为朝廷办事,二来我想去淮南玩一圈。我快辞官了,最后这点儿心愿您都不肯成全吗?”
“唉!”裴炎心事沉重不禁悲叹,“还不知咱俩谁先丢官呢。”
“瞧您这话说的,就好像我连累您似的!这既不是请托,又不是徇私,就是您一句话的事,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扒了这身官皮咱是好亲戚,有朝一日……”
“好好好,由着你去!行了吧!”裴炎叫他弄烦了,干脆快让他离京,图个耳根清净吧。
薛仲璋如释重负,这便施礼而退,走到堂口却又回过头,冒出句讥讽之言:“舅父,临别之际外甥给您提个醒,清官也罢赃官也罢,那不过是小节。西晋宰相张华,才华绝代、清廉耿直,到头来党附贾南风而死,谁人念他的好?您好歹是天皇托孤之臣,小节倒是不错,也不知到头来能否守住大义。呵呵呵……”
裴炎听罢不禁火冒三丈,想叫住外甥痛骂一顿,却见薛仲璋一溜烟就跑远,遂低头长叹——算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这宰相当着也难受,趁早全了我的大义,倒也干净!
二、扬州叛乱
即便裴炎据理力争,媚娘依旧坚持修建自家宗庙,只是碍于众意把规格降为五庙,比天子略低一等,却给列祖列宗追赠了崇高的爵位——五代祖武克己为鲁靖公,高祖武居常为北平恭肃王,曾祖武俭为金城义康王,祖父武华为安成王;连早已追赠太原郡王的父亲武士彟也进一步提升为亲王,谥号是魏定王。
光宅元年九月末,天气已逐渐转冷,并州文水的武氏宗庙却在寒风中拔地而起,虽然是五座庙堂,但建筑规模丝毫不亚于长安的李唐宗庙。随着这一工程,武家声望再度提高,可就在媚娘享受快意时,一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扬州叛乱!
原来薛仲璋便是骆宾王所荐之人,他领受魏思温之计,央求舅父让他巡察淮南道,径自来到扬州,同党韦超趁机告变,称扬州长史陈敬之勾结高州蛮族酋长冯子猷谋反。陈敬之虽是三品地方长官,但依照朝廷惯例监察御史有权暂停其职,薛仲璋当即将其逮捕入狱,并假装上报朝廷。时隔数日,李敬业堂而皇之进入扬州,诈称自己是新任长史。一来他名声赫赫,二来有薛仲璋一唱一和相互印证,扬州上下竟无人生疑。
李敬业顺利接管权力,诈称朝廷查明前任长史谋反是实,将倒霉的陈敬之矫诏诛杀,又大肆宣称高州叛军不久将至,以募兵御敌为名派李宗臣释放囚徒、召集工匠,组织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继而假借商讨战事召集扬州所有官员,除了仓曹参军阎识微感觉事情有异驰马逃出,急赴洛阳告变,其他官员尽被擒获,遭李敬业胁迫共同举事,不从者当即被杀。李敬业自称匡复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设立匡复、英公、扬州大都督三府,以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记室,韦超、尉迟昭、李敬猷分统诸军,自此正式举兵,恢复已被废黜的嗣圣年号,誓要匡复庐陵王李哲!
李敬业凭借扬州富庶,敞开府库招募兵马。为了广邀豪杰、争取民心,又酝酿出一篇气势磅礴的檄文,大量誊抄遍传天下各州各县,连洛阳朝廷也接到了……
乾元殿上文武百官皆在,却一片肃静,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凛然的表情。媚娘端坐龙床,也不发一语,倾听上官婉儿宣读檄文: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婉儿的声音轻柔和缓,并不适于诵读这类文章,但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掩盖这篇文字的犀利。奇文读罢余音绕梁,大殿内外数百名官员皆被那气势恢宏的词句所震撼。
文武百官好半天才抚平悸动的心情,既而抬眼扫向御座——开篇就是武氏“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年侍奉太宗、乱伦先帝的旧账又翻出来了。什么“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屠兄确是实情,可韩国夫人并非太后所杀,弑君、鸩母更是毫无根由之言。这篇檄文把太后骂得如此不堪,还冠以这么多不实之罪,她得气成什么样啊?
出乎所有人意料,媚娘的反应异常平静,甚至还略带一丝笑容,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回味这篇大作,过了片刻突然高声道:“好文笔!何人所作?”
岑长倩满脸尴尬答道:“原临海县丞骆宾王。”
“唉!”媚娘长叹一声,“才子不能为朝廷所用,此宰相失察也。”
面对无礼的言辞攻击,太后竟能平心静气欣赏文章,并责备宰相遗漏贤才,群臣不得不赞叹她的气魄。裴炎为首,刘景先、王德真、魏玄同、郭待举、岑长倩、韦弘敏、刘祎之八名宰相尽皆出班跪倒:“臣知罪。”
“免了吧。”媚娘微笑渐渐化作冷笑,“可惜这个才子不智,明珠暗投。文笔虽好,终究难掩李敬业叛逆之心。‘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分明是指当今皇帝,‘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才提及庐陵王。什么‘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废昏立明出于大义,朕之称制乃皇帝所请,列位臣工辅保当今太子,难道也都是贼盟、妖孽吗?”
随着这声质问,百官纷杂议论起来——是啊!李哲、李旦皆天皇之子,如今奉一讨一,我们现在都是李旦之臣,难道皆视为太后之党一并铲除?朝中未尝没有不忿武氏之臣,甚至有人希望李敬业闹出点儿动静,但经这一番推敲,此举似乎也威胁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然转而站到太后这边。
媚娘当众辨析这篇檄文,为的就是这个目的,她早看穿了李敬业的关键漏洞,待群臣议论声稍弱,又道:“李敬业要讨朕也就罢了,当今皇帝就在宫中,无纤微之过,他为何非要匡复庐陵王?”她目光扫遍朝堂之上所有人,猛然提高嗓门,“因为当今皇帝乃是朕所立,如果承认其正统,就没有起兵讨朕的理由!唯有拿庐陵王当幌子,他们才能冠冕堂皇喊出‘勤王’二字,也才能玩‘挟天子以令不臣’的把戏。列位爱卿试想,朕乃庐陵王之母,倘若他们事成,朕与当今皇帝必为他们所弑,而庐陵王既为朕子,又岂能容他安然在位?归根结底,这皇位要落到他李敬业身上吧?”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什么勤王匡复?这就是一帮窥觊神器、阴谋叛乱的反贼!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真是大言不惭,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本事!”媚娘当众揭穿李敬业的嘴脸,这才不慌不忙传令,“晋左骁卫将军李孝逸为左玉铃大将军、扬州道行军大总管,立刻整备兵马征讨叛乱。”
李孝逸以文学起家,早年曾担任给事中,曾以益州长史的身份镇守蜀地多年,抵抗吐蕃入侵,虽然他也立过一些军功,但明显守有余而攻不足,绝非一流将才。现今虽无李、苏定方之流的军神,却也不乏名将,媚娘何以选个二流人物为戡乱主帅?一者,北方边疆不宁。程务挺、王方翼正与骨笃禄对阵,而每逢大唐遭逢危难吐蕃必来趁火打劫,所以驻守河源的黑齿常之也不能擅动,只能从在京诸将中选择总管。更重要的是李孝逸乃李唐宗室,高祖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子,爵封梁郡公,这身份比千军万马更厉害。媚娘以他为帅,等于向天下公示——李敬业等人口口声声匡扶李唐,而李唐与我武氏一心。孰为正义孰为叛逆,一目了然!
军帅任命后媚娘咨问百官有何建议,武三思立刻出班启奏:“自天皇末年,诸部尚书多有空缺,以致修造皇陵竟以吏部韦尚书检校督工,实在不成体统。今太后改制,百僚不宜有缺,故臣举荐苏良嗣为冬官尚书。”
媚娘毫不迟疑:“准奏!”武三思之言貌似与戡乱无关,实在大有深意——先前废黜李哲,因其东宫属臣在媚娘理丧期间已从李哲身边调离,故而未受废立波及。如今为首的薛元超已死,仅居其次的便是苏良嗣,在天皇驾崩后由荆州长史升任雍州长史,虽说此人老成持重,但李敬业声称要匡复庐陵王,苏良嗣曾侍奉李哲多年,还是谨慎点儿为妙,赶紧把他调到眼皮底下。
武三思谢恩归班,武承嗣又站出来:“逆臣作乱,恐不利于社稷宗亲,臣以为当今之计可将韩鲁等王召至京师,慎加保护,以防反臣挟持。”韩王在定州、鲁王在邢州,李敬业的叛军在南方,这能挟持得着吗?
武承嗣未免有些过虑,他见姑母以李孝逸为将,唯恐李唐宗室与叛军通谋。如今六大亲王中以韩王李元嘉年纪最长,鲁王李灵夔是其同母弟,俩人又都在河北当刺史。武承嗣害怕二王自北面举兵应叛,那时南北夹击,万一李孝逸再玩出个倒戈一击,天下归谁且放一边,他们姓武的还活得了吗?所以他提议把二王弄到京师软禁起来,甚至像“保护”李贤一样,把他们也除掉。
媚娘暗笑侄儿紧张过度,临事而召诸王,谁不明白是何企图?弄不好本来无事反倒逼出事来,此等拙计她是不会采纳的。不过她转念一想,何不以此事来个指鹿为马,看看百官之心究竟向谁?于是她故作不决,转而征询群臣意见:“列位爱卿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竟无人吭声——他们未尝不知武承嗣打的什么算盘,也未尝不晓得此举利害,但此事太过敏感,倘若反对弄不好会落个串通叛军之嫌。谁能不顾一己安危站出来劝谏?
万马齐喑中又是裴炎开口:“韩鲁二王乃今上之叔祖,地位尊贵人品端方,岂会附庸叛臣?太后不宜擅动。”这话不仅有回护之意,也把武家的算计点了出来。
“嗯,言之有理。”媚娘点头敷衍,心里却在冒火——果真又是你!看来你是执意不肯为我所用了。
裴炎并未归班落座,而是接着道:“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今臣有一计,太后若能施行,则无须大动干戈,定使叛军顷刻瓦解。”
“哦?”媚娘大是意外,“裴公有何妙计?”
裴炎高举笏板,深深一揖:“皇帝年长,不亲政事,故庶子得以为辞。今太后若归政天子,则李敬业师出无名,叛乱不讨自平矣!”
归政李旦?!
乾元殿上鸦雀无声,静得令人害怕,数百道惊恐的目光都汇聚到裴炎身上。媚娘一阵错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怒视裴炎,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与裴炎的决裂虽在她意料中,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恶劣!借叛军要挟她还政,这简直是逼宫!
其实裴炎从来就不是媚娘的心腹,他俩只是权力旅途上的同路人,是暂时的盟友。裴炎依附她是为了攀上高位,成就自己的功名事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李唐统治下。裴炎可以昧良心排挤裴行俭,可以违背遗诏废黜李哲,甚至可以默许她当吕后。但是媚娘欲改换李唐王朝,这就突破了裴炎的心理底线,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然而裴炎的逼宫明显是不明智的,但凡稍有头脑之人都能料到,以太后之坚毅胆大,岂会这么容易就交权?既然不畏惧叛乱,又岂会畏惧危言?这样干只会反过来给自己招致灾祸。
可裴炎偏偏这样做了,此刻他手持笏板,垂首立于大殿正中央,既无激愤之态,也没有丝毫畏惧。他不是不晓得后果,而是决心赴死——一切都够了!恰如骆宾王檄文的最后一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几年我犯的错太多了,有心也罢无心也罢,终究当了武氏篡夺大权的帮凶。如今大唐王朝已握在这妇人手中,我既无力反抗,又无法违心去当武家的“社稷之臣”,现在能做到的不过是守住自己良心。不敢奢望亡羊补牢,但求得以解脱!
满朝文武骇然望着裴炎,额头都渗出冷汗。在这不安的沉默中,忽有个绿袍官员快步窜出,放声高喊:“裴炎谋反!”百官回头观瞧,乃是监察御史崔詧。
崔詧一脸义愤填膺、急不可耐的表情:“裴炎身受顾命,大权在己,若无异图何故请太后归政?”口气虽严厉,理由却站不住脚——自从李哲被废,裴炎还称得上顾命大臣吗?朝廷大权是在他手中还是在太后手中?让太后把本该属于皇帝的皇权交还算是异图吗?或许连崔詧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又立即补充道,“叛党之一薛仲璋是他外甥,必是他舅甥通谋,要助李敬业颠覆我大唐!”
文武百官尤其宪台之人闻听他这么说,不禁露出鄙夷的神色——薛仲璋固然是裴炎的外甥,但他们舅甥不睦早已不是秘密。废掉李哲的就是裴炎,难道还会反过来匡复李哲?请太后归政意在瓦解叛军,这哪是协助李敬业?试想裴炎早已位极人臣,怎么可能抛弃这一切,去给地位远逊于自己的李敬业当附庸?即便李敬业成功,还能再给他更多好处吗?别巧言令色了,跟薛仲璋打得火热的不是裴炎,反而是你崔某人!谁不知你当初对薛仲璋吹捧有加,欲求幸进?如今姓薛的造反,你怕朝廷追究你以前的不齿行径,所以抢先状告别人以求自保吧?
“正是!”媚娘才不在乎崔詧是君子还是小人,也不管那些控告之辞能否站住脚,此刻她只想把这个威胁者除掉,当即一口咬定,“来人哪!把反臣裴炎给我拿下!”
裴炎淡然一笑——顷刻之间“相公”便成“反臣”,真是可笑。我确实反了,只不过不是反唐,而是反武,却不知真正想要颠覆大唐的人是谁!
“且慢……”纳言刘景先出班阻拦,“太后不可轻信诋毁之词!裴炎乃社稷之臣,有功于国,悉心奉上,天下皆知,臣敢断言其不反。”
媚娘的目光转向辩护者:“爱卿不必多言,裴炎早有谋反之意,只是人所未知罢了。”既然人所未知,你又怎么晓得?这可就明摆着是欲加之罪了。
“不可能!”刘景先资历虽不高,却又一颗急公好义之心,断然道,“自先帝病危,臣与裴炎同在御榻前领受遗诏,身为纳言与其共掌朝政,亲见其殚精竭虑忧国忘身,如果太后……”他越说越激动,一撩朝服跪倒在地,“太后硬要说裴炎谋反,那臣亦反也!”如果忠于社稷是谋反,那我也参与谋反了。
媚娘万没料到这个平素谦恭的刘景先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竟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裴炎作保,顿时对他也起了恨意,但此刻不宜发作——外有叛乱、内有逼宫,媚娘只能先除“首逆”,若现在大肆迁怒搞得人人自危,只恐激出大祸,那时逼她交权的就不止一个裴炎了!于是媚娘强压怒火,一字一顿道:“爱卿与此事无干,朕知裴炎反,知卿不反。”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把你牵扯进去已是万幸,你趁早跟裴炎划清界限,不然别怪我心狠无情!
刘景先竟不为所动,依旧硬生生跪在那里。而紧接着郭待封、韦弘敏、张楚金、冯元常、郭正一、胡元范、乐思晦、张行廉、邓玄挺、邓玄机……数十名官员相继而出,纷纷呐喊:“此事恐有冤屈,太后举烛明察啊!”
裴炎回头望了一眼群臣,心头泛起暖意——想当初我拜相之日,资历不及列卿,政绩泯然众人,满朝多有非议,而今日竟有这么多人为我求情!看来我这几年兢兢业业为国操劳,终究没白忙,公道自在人心啊!真是谢谢大家了,不过你们的求情注定是徒劳。我既知武家之谋,又公然与之对抗,太后必要除我!你们越求情,越显得我威望高、影响大,太后就越要杀我以绝后患。
恰如裴炎所料,极少畏惧什么的媚娘已被眼前这一幕吓住——竟有这么多人袒护“反臣”,难道他们的心思和裴炎一样,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归顺我吗?平日或缄口不言、或貌恭敷衍、或假意献媚,到这时候就全跳出来啦!他们都是潜在的敌人……
可无论她怎么想,此时欲把裴炎草草治死是不可能了,她无法应对这么大的反对声浪,只能把怒气压了又压,故作镇定道:“众卿之意朕会考虑,暂将裴炎关进大狱,肃政台详加审查再作处置。”这是缓兵之计,暂时抚平群臣,给大伙一个可能予以宽恕的假象。
裴炎有什么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早晚是一死。面对来抓自己的侍卫,裴炎丝毫没有抗拒之意,主动抬起双臂让卫士擒拿——走吧!去我早就该去的监牢,我是大唐社稷的罪人啊!
被拖走的那一刻,裴炎望了魏玄同一眼,见魏玄同似木头般坐在朝班中,非但不帮他辩解,连看都不看他。裴炎不禁发笑——此可谓耐久之朋,真知己也!这就对了,既知我有求死之心,辩护有何用?我死是因为我该死,我该以性命偿还废黜李哲、协助武氏之罪。但我死之后,李唐社稷还要有人保护,魏玄同不能因为救我而耽误自己的使命。首阳为拙,柳惠为工,有时活着比赴死更艰难!大唐忠臣永世不绝,以后就靠你们啦!
三、画虎类犬
光宅元年十月,李敬业举兵仅仅十余日,淮南局势已天翻地覆!
英公之名威震天下,骆宾王的檄文震人心魄,加之扬州又是东南首富之地,大开府库招募兵马,旬日之间就招募到十万人,东南半壁为之撼动。楚州(今江苏淮南)司马李崇福率先响应,率领治下三县归附李敬业,继而邻近诸县也纷纷改换红旗,表示接受匡复军领导,仅盱眙一县不从。
李敬业等人登上城楼,僭越兵马呼号誓师。这十万人虽然只经过韦超、尉迟昭的短暂操练,士气却十分旺盛,他们有的是响应勤王之举的义士,有的是归顺的淮南士卒,更多的则是分不到粮食的穷苦百姓,以及做着富贵梦的流民强盗、山贼水寇。但无论抱着何种目的,此刻受这热烈的气氛影响,都跟着城上大呼:“匡复庐陵王!”
誓师之后众人回归督府,李敬业尚未落座便提出问题:“今兵马初备,三军归心,该向哪里用兵呢?”
面对这个疑问,魏思温简直觉得可笑:“明公举兵匡复社稷,自当挥军讨武,直捣洛阳!”
他理直气壮声音响亮,骆宾王不禁拍手称快:“妙!此所谓‘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兵锋所及尽皆披靡!”
李敬业却蹙眉不语,其他人也是一片沉默,隔了半晌李敬猷喃喃道:“十万兵倒也不少,可咱们举事已将近半月,阎识微逃走告密,洛阳早有防备,听说妖妇也要调兵征讨咱们,两京军府少说有二十万众,只怕……”话虽未说完,但明显已露怯意,举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全没了。
“公乃将门之后,岂不闻‘师直为壮’的道理?”魏思温厉声训斥李敬猷,其实也说给在场每个人听,“兴兵诛暴,大义所归,虽敌众我寡有何惧哉?莫说二三十万,即便百万大敌亦必战之,况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武氏专横素为人知,只需一战得胜,敌必骇然解体!”这席话大有粉饰,但道理是实实在在的——既然举旗便是挑战朝廷,不拼搏无以成功,岂有侥幸之理?
李敬猷在盩厔时一向对魏思温言听计从,可今天实在心里没底:“话虽如此,毕竟寡众悬殊,再说咱的兵是临时招募的,只怕不是朝廷对手。”
唐之奇、杜求仁乃至李敬业何尝不作如是想——是啊!十万兵马虽然不少,但与朝廷相比依旧是小巫见大巫。直应敌锋太冒险,当寻万全之策。
魏思温见众人怯懦,心下甚忧,正思忖如何鼓舞士气,一旁的薛仲璋突然开口:“今既举兵东南,自当仿效孙吴、南朝之事。金陵有王气,且大江天险足以为固,何不先取常、润等州,先定霸业之基,然后北向以图中原?”
此言一出众人精神大振。骆宾王撰文作诗是奇才,用兵却没个准主意,方才同意魏思温之策,这会儿听薛仲璋之言也觉有理,又赞道:“进无不利,退有所归,此真良策也。”
“不可!”魏思温最怕这等论调,赶紧批驳,“明公以匡复为辞,今厉兵秣马军心正盛,当一鼓作气直取洛阳,则天下知公志在勤王,四方忠臣义士群起响应,大事可定矣!若不北进,反而思退,乃未战而先示弱也。”
骆宾王左顾右看,又没了主意。但沉默已久的李敬业做出决定:“薛司马所言极是,我辈当先谋根基,再图讨武之策。”
魏思温见他如此抉择,不禁顿足:“山东豪杰以武氏专制,愤惋不平,闻公举事,皆蒸麦为粮、伸锄为兵,以待我军之至共诛国贼。公不乘此势以立大功,乃更蓄缩,欲自谋巢穴,岂不令天下人失望?英公三思啊!”
薛仲璋却道:“军师所言固然有理,但万事须权衡利弊。今既有万全之策,何必冒险?古人云‘龙无尺木,无以升天;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若不先立根基以为凭守,又何以进取而谋大事?”
李敬业听他把自己比为龙和圣人,越发点头:“不错,我军势力仍不为强,当占据诸州再集兵马。”他拍着魏思温的肩膀,安慰道,“军师讨逆雪恨之心我等深知,迟早一日必拿下洛阳手刃武氏之人,为军师报仇。”
“是啊是啊……”唐之奇、杜求仁也连声附和。
安慰之言虽在耳畔,魏思温心里却已凉了半截——说到底李敬业等人只是一群坐享其成、志大才疏的宦门二代!之所以敢举兵,不仅因为仇恨,更因为他鼓唇摇舌,以帝王霸业引诱所致,现在这帮人满脑子都是当开国君臣的念头!固然“勤王”“匡复”都是虚的,也得假戏真唱才能博取天下人心,一旦挥军南下,就彻底暴露了割据称王的野心。让天下人看出这是假勤王、真叛乱,谁还愿意跟着蹚浑水?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两军尚未交锋,先添了六成败算!
无论如何战略总算定下了,李敬业当即传令,命李敬猷攻打和州(今安徽和县),尉迟昭攻打盱眙;然后以唐之奇留守扬州,自统大军渡过长江,攻打润州(今江苏淮安)。
寒风凛凛,杀气纵横,经过数日激战,李敬猷勉强夺下和州,虽然取得资财,也招募到一些兵马,但得失相若,没占什么便宜。盱眙的战事更是不顺利,此地虽是小县,却出过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名将刘伯英。昔日唐军平灭百济,刘伯英统率水军,在熊津江大显神威,功劳仅次于苏定方,战后李治下诏夸赞他“功宣六豹,气掩三韩”,晋升其为左监门大将军。老将军虽已去世近二十年,但子孙尚在,皆居于盱眙,闻听尉迟昭来犯,刘伯英的儿子刘行实、刘行举、刘行瑜等组织乡勇顽强抵抗。朝廷闻讯甚喜,立刻加封刘行举为游击将军、刘行实为楚州刺史,遥助其声威。尉迟昭虽悍勇,但兵力有限,猛攻十余日就是拿不下这座小县,顾虑朝廷大军将至,只得转屯都梁山,然而江南重镇润州却被李敬业攻克啦!
这不仅是朝廷与叛逆的战争,也是李家的内战,因为润州刺史乃李次子、李敬业的亲叔叔李思文。半月前李思文获知侄子举兵的消息,非但没有响应,反而火速派人通报朝廷,但他没想到,侄子不向北去,反而过江朝自己来。李思文既已决心忠于朝廷,自不肯屈服,与司马刘延嗣一起上城抵御,并向附近州县求援。可李敬业亲统七万大军,润州不过临时召集起三千人,哪是对手?只战了三日,城池就被攻破,李思文、刘延嗣双双被俘,连赶来救援的曲阿县令尹元贞也兵败被擒。
当李敬业登上城楼,看到五花大绑的李思文时不禁大笑:“叔父既阿附于武氏,何不改姓武?”
李思文悲愤不已:“我英公一门效忠朝廷,三代富贵,位极人臣,没想到将要败在你这逆子手里!”
李敬业微然一笑:“谁胜谁败,事未可知,咱们拭目以待吧。”他料到叔父不肯归顺,但还念及一丝骨肉亲情,将之暂押狱中,既而又劝刘延嗣投降。
这位润州司马刘延嗣也是大名鼎鼎之人,乃先朝刑部尚书刘德威之侄,当今刘皇后的叔父。面对李敬业的招诱,他一脸从容:“当年我从兄刘审礼征讨吐蕃,兵败被围,奋战不屈直至阵亡。我未能战死已有负家门,岂能屈侍叛逆,为千载之辱?今日之事,得死为幸。”
李敬业大怒,即刻喝令:“推下去斩了!”
“且慢!”魏思温赶忙阻拦,“此乃忠臣义士,虽不肯为公所用,亦不能伤之而污敬贤之名。”
“我不过故意相戏耳!”李敬业转怒为笑,“也押进大牢。”说罢转而又逼尹元贞。
尹元贞出身寒门官卑年轻,骨头却很硬。扬州大军杀来,附近州县自度兵少都不敢救,独他毫不迟疑,领着三百人就赶来赴难,直至此刻依旧不屈,破口大骂:“呸!大唐朝廷何负于你?天下百姓何负于你?养狗尚知看家,你乃无义豺狼!我只愿食尔之肉、寝尔之皮!”
“可恶!”李敬业被他骂急了,抽出佩刀压在他肩头,“一介小官还敢卖口,你投不投降?”
“不降!”
李敬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再问你最后一遍,投不投降?”
尹元贞把牙一咬:“誓死不降!”
魏思温大惊:“且……”一个“慢”字未出唇,钢刀已落定,尹元贞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尘埃。
李敬业佩刀还鞘,怒气不息:“无名小辈也敢如此,不杀一个也不足以立威。人头悬于高杆,尸身抛到城外喂野狗。”
魏思温心头泛起一阵寒意——自诩勤王,反而割据,又杀忠义之士,如此行事焉能不败?李思文可留,因为是亲眷;刘延嗣亦可留,因为是名门。尹元贞一介寒门小官,也就死不足惜了。或许在李敬业这等名门子弟眼中,唯有和他们一样的名门望族才是人,寒微之士乃至黎民皆等同于畜生。这种人即便侥天下之大幸,又岂是明君?设使李敬业临朝掌权,必然回到当年关陇权贵独大的局面,恐怕还不及广开科举、邀买民心的武氏妖妇呢!
尹元贞的尸体刚被拖走,薛仲璋风风火火跑上城,还领着个小兵:“主公请看,此人是谁?”
李敬业朝那小兵脸上望了一眼,惊讶不已:“不可能!他是……废太子?”
“哈哈哈!”薛仲璋大笑,“方才我也吓一跳,这小子简直跟李贤一个模子刻的。”
“唉!”李敬业叹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咱们说是真的,他不就是真的了么?”
李敬业大悟:“好!速速给他改换衣装,就说李贤未死,已逃至咱们军中,统率我等兴兵讨逆。”
魏思温连连摇头——打着匡复李哲的幌子征讨李旦,已经是无奈之举,现在又弄出个“李贤”,你到底拥护谁?这么一搞自相矛盾,谁还看不出你要自己当皇帝?
正想到此处,有扬州探马来报:“启禀主公,唐长史已获悉,今朝廷以李孝逸为总管,统率李知十、马敬臣、雷仁智、苏孝祥等部,共计兵马三十万,现已行至许州。”
城上一阵沉寂,众人听到“三十万”这数目都不免骇然。李敬业转过身,拍了拍坚实的城砖,露出微笑:“无妨,李孝逸只是一怯懦老叟,善守不善攻,其他几人也不过一勇之夫。我凭此大江坚城,进可攻退可守,无甚可惧。”
“不错!咱们立足已稳,当奋力与之一搏!”骆宾王冒着寒风,北望滚滚长江,心潮澎湃脱口吟道: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壮哉!”薛仲璋、杜求仁等人齐声叫嚣,“我军必胜!”
魏思温喟然冷笑,转身而去——歌舞入长安?别做白日梦了。自从举兵一错再错,如今朝廷以李唐宗室为帅,勤王匡复的闹剧还怎么演下去?纵有天险为凭,王师三十万众,要杀到何年何月?即便勉强破敌,二路大军接踵而至,以区区一隅独抗天下,早晚要失败!可叹我魏某人一生悲苦,为报仇卧薪尝胆隐忍半生,好不容易抓住良机,却叫这帮蠢货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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