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媚娘诛杀裴炎,两月平定徐敬业叛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诛杀裴炎

    李敬业得意扬扬要给自己叔父改姓时并不知道,几乎同时在神都洛阳也有人给他改姓。媚娘下诏剥夺他的爵位和宗籍,恢复徐姓,同时派人至昭陵,刨开他祖父的坟墓,剖棺暴尸。徐敬业之弟徐敬真在家乡闻知消息,立刻弃家流亡。曾几何时英国公李的坟墓是昭陵的一道风景,因为李治特意将其修成三座山峰的形状,它们是阴山、铁山、乌德鞬山,以彰显李平定突厥、薛延陀的功勋。而现在这座雄伟的坟墓竟被捣毁,石碑倒地、尸骸狼藉——可怜一代英雄李,受不肖子孙所累,死后还要受辱!

    光宅元年十月下旬,李孝逸大军逼近润州,徐敬业当即分兵三路迎战,命其弟徐敬猷进驻淮阴,韦超与尉迟昭共屯都梁山,自己亲率主力军进驻高邮。虽然叛军少于官军,战略上也犯了错误,但吞城夺地士气正盛,徐敬业因祖坟被毁又正在气头上,刚一交锋就铆足了劲儿,把唐军先锋雷仁智杀得大败。李孝逸本就不善战,此番出征是太后硬派他来的,经历一场败仗越发胆怯,再不敢向前一步。

    徐敬业固然是假勤王、真叛乱,但朝廷大军如果拖延,小疾也会养成大患,一旦再有别的野心之徒起事,成败就难预料了。幸而媚娘深知李孝逸几斤几两,只是用其宗室身份,根本没指望他能立大功,所以给他安排了一个厉害的帮手——魏真宰。

    上次魏真宰以盗制盗,为媚娘立了大功,已晋升为殿中侍御史。这次征讨徐敬业,媚娘特意命其担任监军,一来防止将领勾结叛军,再者出谋划策充当军师。

    此时眼见李孝逸畏惧不前,魏真宰不阴不阳开了口:“朝廷因将军乃王室懿亲,委以重任。今海内承平日久,忽有狂悖之徒作乱,天下安危在此一决,朝野之士莫不倾心关注,以俟佳音。今大军停滞不前,岂不令天下人失望?万一朝廷生疑,另派其他将领替代将军,您回朝之日难道还逃得脱逗挠之罪?”

    听了这话李孝逸没胆吓出胆来了——徐敬业打的是匡扶李唐的旗号,而他恰恰又是宗室,若太后怀疑他和徐敬业有勾结,他还活得了?相较眼前的十万叛军,似乎还是杀伐决断的武太后更恐怖!

    李孝逸再不敢有半分迟缓,立刻率军前进,解了盱眙之围,猛攻都梁山。这场战斗异常激烈,双方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两军搏杀整整一日,唐军虽未能攻克都梁山,却把叛军一部彻底击溃,马敬臣在阵中击杀叛军大将尉迟昭。李孝逸稍感宽慰,忙令记室刘知柔起草捷报,连同尉迟昭首级送往洛阳,以安太后之心。

    不过媚娘对敌将人头兴趣不大,现在她一门心思要先除裴炎——癣疥之疾犹可缓,心腹大患不可留!

    裴炎下狱后,群臣的辩护并未停止,每天都能接到十几份谏书,不但有朝廷百官的,还有地方刺史长史的。最令媚娘忌惮的是,程务挺也从军中上书,声称裴炎有功无罪,要求将其释放。如今程务挺不仅手握大军坐镇朔州,而且已坐上最高军职左武卫大将军,称得起是大唐军界第一人。自从联手排挤裴行俭开始,他与裴炎通力合作,关系密切。在废黜李哲的关键时刻,裴炎放着两京众将不用,从前线将程务挺秘密调回,主持羽林军,足见其信任之深。这一文一武便如当年的许敬宗与苏定方,互相扶持、互相帮衬,共掌军政大权。

    媚娘反复阅读程务挺的奏疏,觉其愤愤不平、言辞激烈,甚至有几分以三军将士相胁的意味。不过这份谏书非但没能动摇媚娘之心,反而使她杀意更加坚定——裴炎一举一动满朝呼应,又与程务挺同声共气,实在不可不除!幸而现今阿史那骨笃禄兵临朔州,程务挺无暇兼顾,倘若拖延至突厥撤军,程务挺班师而回,内外相应发起兵谏,我这摄政之位还保得住吗?这两人都不能留!

    想至此媚娘立刻召集武承嗣、元万顷、宗秦客等亲信,做了周密部署,务必要办成一桩铁案……

    短短十日后,媚娘在武成殿召集文武重臣,宣布裴炎一案的审理结果。负责主审此案的是左肃政大夫骞味道,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最高监察长官不过挂名而已,实际操控此案的是侍御史鱼承晔以及他背后的武氏亲党。朝会刚一开始,鱼承晔就迫不及待拱出一位证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是凤阁舍人李景谌。

    据李景谌所说,神都坊间流传一首奇怪的童谣,歌曰“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裴炎听后感觉异样,于是将骆宾王请到凤阁询问,恰逢李景谌当日值宿,偷偷瞧见这一幕,骆宾王解释说,两火相叠乃“炎”字,上非下衣乃“裴”字,当殿而坐乃天子,合在一起便是“裴炎当为天子”,遂劝裴炎效仿篡夺曹魏政权的司马懿,以权臣身份谋夺天下。自此裴炎心生奸谋,于是遣外甥薛仲璋协助徐敬业叛乱,助成其叛趁乱逼宫。李景谌素来口齿伶俐,今日却有些吞吞吐吐,把来龙去脉讲清已满头大汗,意味深长地与骞味道对视了一眼——无论主审官还是他这个证人,皆受武氏所迫。正因李景谌曾附和裴炎,谏阻武氏立庙之事,媚娘才特意逼他出来作证,示意罪行确凿审理公正。他固然不愿,但武承嗣、宗秦客等人轮番上门恐吓,为顾全身家性命他只能昧着良心屈服。

    李景谌的“证词”刚说完,崔詧又跳出来。作为头一个声称裴炎谋反之人,他唯恐裴炎无罪开释,缓过劲儿来收拾自己,故而必将其置于死地。这回他又抛出新证据,说裴炎有阴谋,想趁太后出巡龙门时发起兵谏,逼太后立即还政,甚至还有弑君图谋。

    相较上次的诋毁之词,这回的“谋反证据”更合理些,至少裴炎不再是徐敬业的附庸,而是自己有野心想要篡位。但这些证词依旧经不起推敲——满朝文武皆在洛阳,怎么其他人从没听过这首童谣?再说裴炎是何等大才?曾任弘文馆学士,什么谶纬解不出?还须找骆宾王答疑。就算非找不可,怎不请到家中?偏要请到凤阁,难道这么干就为了让李景谌窥见?裴炎、骆宾王是否干过这件事众所未知,但编造谶纬、拆字解意不正是曾在征高丽时解过离合诗的元万顷的拿手好戏吗?再者太后有意游幸龙门也没人听说过,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这岂能服人?

    然而此时原先为裴炎辩护的人却一片沉默,个个垂头耷脑。须知这十天不是白过的,太后分遣心腹至众人府邸,或威逼、或利诱、或以勾连相胁、或以高位相诱,把他们都弄成了哑巴,连最为激烈的刘景先也灰心丧气——太后杀裴炎之心已定,徒然抗拒又有何用?自己与裴炎共事多年,也逃不掉干系,就任凭她贬谪发落吧。留在这样混浊的朝廷有何意趣?还不如到地方任职,求几分清净。

    他们不说话,武氏党羽却没闲着,元万顷、宗楚客之流又一股脑站出来,喊着不杀不足以平愤、不杀不足以明法之类的话。媚娘眼见“群情激愤”,自然顺水推舟:“既如此,当将逆臣裴……”

    “不可!”有一人快步从朝班中窜出。

    媚娘没想到,到这时候还有人敢出来作梗,垂目一看是胡元范,不禁窃笑——资历平平、才不出众,前几日才晋升凤阁侍郎,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胡元范名望虽不高,却是急公好义之人,丝毫无畏惧之态,高声道:“太后临朝称制,掌至高之权,当公正以待百官。若以强加之罪诛臣,天下岂能归心?”

    媚娘听他一开口就挑明“强加之罪”,怎能不恨?冷冷道:“方才群臣已证实其罪,难道你耳聋眼瞎没见到吗?”

    胡元范听太后这么说,情知她铁了心不会承认造假,那还有什么可辩的?高声嚷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三教神明来往共鉴,此案纵可欺人,又岂能欺天?”呼罢转身向群臣吼道,“我胡某人与裴炎非亲非故,岂独怜他?实为满朝忠义之士放胆一呼!今强加之罪临于炎,公等皆不争,来日强加之罪临于公等,又当奈何?裴炎之今日,便是公等之明天!”

    “放肆!”媚娘本来没瞧得起他,哪知他竟要煽动群臣,可吓得不轻,顾不得自己的端庄仪态,拍案而起,“卫士何在?胡元范当殿咆哮、丧心病狂、危言耸听,速将其逐出朝堂!逐出皇宫!”

    侍卫听令行事,哪管谁是谁非?立时拥上一大群人,各执木棍,扬起便打。胡元范兀自高呼:“裴炎不可杀……”但哪里挣得过膀大腰圆的侍卫,终被乱棍打出,一个趔趄滚下殿阶,摔得头破血流,硬生生被拖出宫门。

    媚娘再没耐心跟群臣绕弯子,立于御座前直言相告:“朕必欲诛裴炎,再有敢言者,与之同列叛贼!同罪问斩!”世上最难说清楚的便是一个“理”字,现在太后把话挑明,群臣还能如何?虽然胡元范的话多多少少点醒大家,可面对这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凶恶女人,谁还敢公然向其挑战?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

    判决的结果传至狱中,裴炎甚是坦然,这个苦闷了好几年的人在将死之时终于释然了。他躺在死囚牢中,枕着蓬乱肮脏的蒿草,望着槛窗外的明月,回忆自己这段乱糟糟的日子,终于理清头绪——他的悲剧早在他决意攀附武媚的那一刻已注定。他想左道幸进而入正途,想出淤泥而不染,可他根本没那个能力,局势也根本不允许。独木桥可过,两头马难骑,进退失据左右不通,结果只能是一塌糊涂。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世上最难认清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直到这将死的一刻,裴炎才真正看清自己。他当不了郝处俊那样的人,因为他没有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毅力;他也做不了元万顷,因为他忘不掉纲常、泯不灭良心。仅就才能而言他确实挺高,但就品行而言他不好也不坏,只是个普通人。心志平凡的普通人是不适于权力游戏的,然而他却怀有野心,贪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只能说他是自不量力。回首往事可笑至极,他本有一次急流勇退的机会,如果没阻止裴行俭入相,或许现在他就可以挤在人堆里当本来最适合他做的过路人。然而他毁了裴行俭的前程,同时也毁了自己。如果非要与一个人相比,他倒有点儿像上官仪,本可老老实实做一辈子学问,却卷入权力角逐的漩涡,淹死在深不见底的浑水里。而且他比上官仪更可悲,或许将来这段混乱的历史会结束,上官仪可能被视为抗拒外戚的烈士被人祭奠,而他裴炎则永无翻身之日。因为他帮媚娘废了大唐皇帝,无论李哲是昏是明,终究是高宗天皇大帝的合法继承者,所以他在后人眼中的形象已经注定,他只能是欺凌君主的乱臣贼子,凌烟阁永远不会有他的位置。即便太后真的篡夺李唐江山,天下从此姓武,青史上也不会说他好话,因为对武氏而言他也没有善始善终,一样是趁乱逼宫的逆臣。无论皇帝姓武姓李,他都会被后人唾弃……得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本来只是平平凡凡的一个官,侥幸当上宰相,又侥幸成了顾命大臣,一时冲动废了皇帝,又一时冲动送了自己性命。世上几人能有这般际遇?好歹就这样吧!

    裴炎把一切都看开了。媚娘会不会篡夺唐室?无所谓,自古无不灭之朝,谁当皇帝不是这世道?尧舜禹汤,周秦汉唐,唯有日月轮回不曾改变。徐敬业、薛仲璋他们能否成功?更无所谓,项羽拥义帝复楚,秦灭之后熊心何在?曹操辅献帝戡乱,三国鼎立遂迁龟鼎。高祖李渊何尝不是以隋恭帝杨侑为傀儡,打下天下自己坐?

    死到临头,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裴炎翻了个身,竟然睡着了,而且鼾声如雷。终于不必殚精竭虑、辗转反侧了,这是自他当上宰相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晚。可惜,也只剩这一晚……

    光宅元年十月,顾命大臣、内史裴炎因谋反罪斩首于洛阳都亭,妻子兄弟皆流放岭南,家产尽被抄没。不过奉命抄家的官员很失望,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竟然家无余财、宦囊羞涩,莫说金银珠宝,家中储存的粮食也仅有一石。自裴炎拜相直至下狱,他从未收受过任何人的馈赠,也从未提拔过任何亲戚。

    两日后,纳言刘景先因帮裴炎辩护,贬为普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韦弘敏因系裴炎所举,贬为汾州刺史;同凤阁鸾台三品郭待举因与裴炎拐弯抹角沾点儿亲戚关系,罢为太子左庶子;凤阁侍郎胡元范因触怒天后,流放琼州。

    二、老臣俯首

    媚娘虽然诛杀裴炎、贬谪刘景先等人,暂时平息风波,却不能放松对群臣的警惕。为了避免再有人威胁她的权力,很快她就大张旗鼓做了三件事:任命游击将军索元礼为推鞫使,晋升宁陵县丞郭弘霸为监察御史,晋升凤阁舍人李景谌同凤阁鸾台三品。

    索元礼卖友求荣为朝野所不齿,但对媚娘而言此人却甚是可用,这次她命索元礼在洛州牧院设立推鞫所,只要有人身负串通徐敬业的嫌疑,可不经朝廷直接逮捕。索元礼到任后立刻打造了一大批铁笼、囚车、枷锁,整日在洛阳城中气势汹汹来往巡察,这哪是抓内奸?分明是借抓内奸的名义恐吓反对太后之人。宁陵县丞郭弘霸是个马屁精,此人得知扬州叛乱后立刻上疏朝廷,自请统军讨逆,声称一旦抓住徐敬业,要“抽其筋,食其肉,饮其血,绝其髓”,为太后泄愤。其实宁陵地处河南,离叛军八丈远,他又是个小县丞,朝廷再没人也轮不到他统兵上阵啊!媚娘却将他的奏疏当殿向百官展示,并加以提拔。李景谌资历虽不浅,但毕竟只是凤阁舍人,唐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五品官兼职宰相的先例,媚娘授予其殊荣,明显是因其参与证明裴炎之罪。干这三件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一言以蔽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此外媚娘又想起了“老朋友”刘仁轨,特意派党羽之一、左监门卫郎将姜嗣宗前往长安,名义上是向刘仁轨通告诛杀裴炎之事,实则以此恫吓。

    如今的长安简直像被朝廷抛弃了,太极、蓬莱两座繁华的皇宫已人去楼空,只有一群老迈宦官和白头宫女留守,三省六部也只剩看家的小吏。长安城内多数坊宅属高官贵戚所有,随着他们的离开市井街道也冷清不少,还有那些商贩、游僧以及百戏艺人,便如逐水草而居的羊群,许多都从长安西市迁到洛阳东市去了。没有皇家宗室、朝廷百官、商贾艺人,长安、万年两县除了规模大建筑多,又与天下其他县城有何不同?

    刘仁轨名义上是长安留守,一则并无多少事务,二则年纪太大,八十五岁的人还管得了什么?防务实际落于杨玄俭等太后心腹将领之手,他不过在家养老。《洪范》五福以寿为首,庄子却说“寿则多辱”,今日耄耋之年的刘仁轨就平白无故遭逢一场屈辱。

    姜嗣宗虽为武职,却没立过什么像样的功劳,只因他族叔姜行本征高丽战死,姜家得到朝廷照顾,他才得以入仕;又因党附武氏,爬上正五品之位。别看他没本事,气魄倒不小,前番武承嗣见了刘仁轨尚且低三下四,他却耍起了威风:“徐敬业叛乱之日,满朝文武悚然而惧,太后英明果断,立派李孝逸讨之,前几日又调河源军黑齿常之进京,率部十万前往助战,叛军岂能抵御?裴炎谋反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一无能老叟,莫说他那等资历,就是身侍四朝、誉满天下之人,太后杀他也只是一句话!”

    这话挑衅意味十足,身侍四朝、誉满天下的老叟究竟是谁?刘仁轨幼子刘濬侍奉在侧,闻听此言不禁光火,便要指斥他无礼,哪知刘仁轨却嘿嘿笑道:“有劳尊使告知老朽。太后大敌当前稳如泰山,真乃朝廷之福!不过裴炎乃顾命之臣,真会谋反吗?”

    “那还有假?”姜嗣宗把眼一瞪,“太后已证其罪,满朝文武皆无所言,刘公莫非有异议?”这明显是威胁。

    “不不不,老夫只是没想到而已。”这确是心里话,刘仁轨原先以为裴炎死心塌地党附武媚,没想到最后有此一搏,倒也不失为迷途知返的勇烈之士,可惜了……他未及多想又露出笑容,“幸而太后察觉,再救社稷于危难,不然谁能料到裴炎亦有反心?”

    姜嗣宗见自己放出狠话刘仁轨反而愈加客气,更加得意忘形,竟吹嘘道:“裴炎固然狡猾,也瞒不过智谋广远之人,其实我就早看出他有谋反之心!料定他无好下场,遂冷眼旁观,果不其然嘛!”

    “哦?哈哈哈……”刘仁轨越发堆笑,满脸皱纹如核桃皮一样,“如此说来,尊使早有察觉?”

    “当然!”姜嗣宗拍着胸脯得意扬扬。

    “将军真乃智士!老朽不及……我想写一书信呈与太后,请尊使稍等片刻。”说着叫儿子速取笔墨至案边,又请姜嗣宗在一旁的客席落座,高声张罗道,“来人呐!快献佳肴美酒,莫慢待朝廷使者。”

    姜嗣宗可真撞到好运,不但卖狂还有吃有喝,当朝左相待以上宾之礼,这是多大荣耀?刘仁轨那封信不长,片刻工夫就写完了,晾干墨迹亲自封好信笺,在一旁饶有耐心地等着,直至姜嗣宗酒足饭饱才令刘濬把信交到他手里,又嘱咐:“烦劳尊使替我问太后万安。老朽力不能及,以后朝廷之事皆仰赖太后和您这等智士了!”

    “好说好说!”姜嗣宗抱拳拱手,“太后英明越古,朝廷自有我辈尽忠,老仆射您就在长安吃闲饭、享清福吧!”说罢扬长而去。

    刘濬一直在旁侍奉,父亲在信上写些什么他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便明言,直至姜嗣宗离去才忿忿开口:“武后危害社稷,乃有识者共知。父亲受太宗、高宗两代皇帝大恩,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今耄耋之年却对一无耻小人低声下气,岂不为天下人所笑?还有您写的那封信,甚是荒谬,这不是向武氏屈膝献媚吗?”

    “唉!”刘仁轨叹息道,“裴炎之死足以为鉴,今李孝逸、黑齿常之两路大军出击,徐敬业之败不久已。天下再无人是武太后的对手!咱们该当明哲保身了。”

    刘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耿介一生的父亲怎会说出这种话?他一时气恼忘了尊卑,竟向老父嚷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裴子隆本武氏之党,大义既觉尚敢一搏,我刘氏一门忠孝,焉能忘恩背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儿啊!我最怕你说出这等话。”刘仁轨连连摇头,“人常说‘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殊不知这是糊涂话,碎了的玉又有何贵?若是我也抱着你这等心思,当年李义府逼我自杀时早投缳而死了,还有后来平定百济、回朝拜相之事吗?”

    昔日刘仁轨与李义府结怨,李义府先是贬他为青州刺史,又在东征百济时故意倾覆粮船加罪其身,遣心腹党羽逼他自尽。刘仁轨坚持不从,终于等来李治的赦令,以六旬高龄从军征战,先定百济、再败倭国,建立不世之功。刘濬思忖父亲之言,渐有领悟:“父亲的意思是……”

    “她武媚娘是年逾耳顺之人,又是一介女流,由着她上蹿下跳又能折腾几年?况且她身边有谁?早年衔恨娘家,沽名钓誉贬斥外戚,那帮侄儿不是平庸无才,就是叫她吓破了胆,资历平平而处高位,莫说效仿王莽,就是想当窦宪、梁冀也学不来,凭什么篡夺李唐江山?黑夜再长终有五鼓天明之时,早晚一日武后必要交权。”

    刘濬觉得有理,但还是气愤难平:“话虽如此,可现在就任由她荼害忠良、排斥异己吗?”

    “唉……”刘仁轨再度叹息,这次更为沉重,“展开青史观一观,从古至今冤屈者无数,岂独当今?我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有什么豁不出去?如今屈膝为的是你们啊!”说到此处老家人眼中竟隐隐含泪,“为父老矣,不久于人间。但求你们平安保住我刘氏血脉,留待日后社稷复明。切记,一定要忍!自古成大事者,要忍常人之不能忍。”

    “是,孩儿明白。”刘濬见老父悲苦动情,连忙应承,可他眉头依然紧皱,难掩不甘之心……

    姜嗣宗完成使命片刻不敢耽搁,快马奔回洛阳,直入皇宫向媚娘一五一十汇报了刘仁轨的反应。媚娘听罢冷笑:“貌虽恭顺,心未必服,他若这么容易听朕摆布,就不是大名鼎鼎的刘仁轨了!”

    姜嗣宗大拍马屁:“纵是猛虎,遇太后之威岂能不惧?此不过一冢中老朽,不足为虑。”说着呈上刘仁轨的书信。

    媚娘拆开一看,立时目瞪口呆,愣了片刻又不禁仰面大笑。主子既笑,爪牙焉能不笑?姜嗣宗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你这小子太谄媚。”媚娘笑呵呵道,“朕看信,你又未看,怎知朕笑些什么?”

    姜嗣宗闻听此言甚是尴尬,抓耳挠腮道:“微臣料想,必是老儿胆怯至极,写信闹了笑话。”

    “哈哈哈……”媚娘笑得前仰后合,“真叫你言中了,笑话闹得不小啊!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书信抛到地下。

    姜嗣宗像狗一样匍匐在地,跪爬了几步,笑嘻嘻捡起一看,偌大一张纸只写了一句话——姜嗣宗早知裴炎谋反而不举,当同罪论斩!

    “这、这……”姜嗣宗吓得跌坐在地,“臣冤枉啊!老贼诬我!绝无此事……冤枉啊……”

    媚娘瞧他这副惊惧的丑态,愈加发声大笑——这么个谄媚无状之人与裴炎同谋?别开玩笑了。媚娘能想象到,必是这厮在刘仁轨面前自吹自擂、得意扬扬,招了刘仁轨的厌恶。不过令媚娘高兴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刘仁轨的态度。老家伙丝毫未对裴炎之死流露出惋惜之情,反而主动“揭发”同谋,这不是向她俯首投降吗?她固然不相信这是真心归顺,但何妨借此大做文章?

    姜嗣宗兀自大呼冤枉,但注定是徒劳,他这条贱命跟四朝元老、四度拜相的刘仁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媚娘欲宣扬刘仁轨顺服之事,必然要杀他,于是当即下令将姜嗣宗绑至天街,召集百官宣布罪行,当众斩首——可叹这献媚邀宠、狐假虎威之徒,辛辛苦苦奔走两京,竟带回一张自己的催命符!

    姜嗣宗的血染红了天街的青砖,也震惊了朝廷百官,连德高望重的刘仁轨都屈膝顺服,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媚娘目睹了群臣无奈的表情,甚是满意,接下来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剿灭叛乱。

    三、风流云散

    光宅元年十一月,就在媚娘处死裴炎、驯服刘仁轨之际,平叛的战争也有重大进展。

    李孝逸被魏真宰吓唬一通,真拿出了勇气,亲自领兵数次攻打都梁山,无奈山势险要,韦超勇猛过人,官军攻山之际徐敬业又每每派兵滋扰,故而三军拼上全力还是拿不下这片险隘之地。副总管李知十以及马敬臣等将都沉不住气了,向李孝逸建议:“韦超凭险自固,我军将士无所施其勇,战马无可展其足,且穷寇死战,即便攻克死伤甚大。不如分兵围困此山,大军转攻徐敬业,若诛元奸大恶,韦超不战自败。”

    李孝逸本不善攻战,全赖众将之力,当时便欲依从。魏真宰在旁阻拦:“超虽据险,其众非多。今若多留兵则前军势分,少留兵则为后患,都梁在西、淮阴在北,翼卫高邮,若不斩去敌人左膀右臂,徐敬业终究难斗。以我之见,都梁固然不便硬拼,也不该去战徐敬业,可先赴淮阴征讨徐敬猷。”

    众将不解:“若攻徐敬业,徐敬猷兵少不能救,徐敬业败则徐敬猷不战自擒矣。若击徐敬猷,徐敬业必引兵救之,咱们岂不还是腹背受敌?”

    “不然!”魏真宰辨析道,“贼之精锐甚少,大半在徐敬业麾下,余者皆乌合之众。今若与徐敬业对决,我军无十成胜算,倘若不胜军心大沮,乌合亦敢轻我。徐敬猷不过一赌徒,不习军事,其众单弱,人情易摇,我大军临之,驻马可克;高邮、都梁之贼闻知败报,必骇然畏惧。那时我军携得胜之威再攻两地,就算徐敬业是韩信复生,又岂能抗拒?”

    一席话说得众将茅塞顿开,李孝逸当夜便提兵向北,转攻淮阴。一切皆如魏真宰所料,徐敬猷赌钱喝酒是行家,打仗却无章法,不遇官军时疯狂叫嚣,一副好勇斗狠之态,等官军真的到来立时就慌了手脚,还未等兄长救应,已被杀得大败,吓得连县城都不敢守了,抛下混乱的部众独自逃往高邮。

    官军收复淮阴,回师再攻都梁山。此时淮阴战败的消息已传了过去,前番尉迟昭战死,韦超所剩之兵本就不多,闻知败报人心惶惶,再没信心坚守下去,纷纷离山而逃。韦超连杀数名逃兵也弹压不住,眼见官军已攻上山,只得丢盔弃甲改换衣装,趁夜逃走——至此叛军左右两翼皆被斩断,官军乘胜进军,与徐敬业对峙于高邮境内的下阿溪(今高邮湖西区汀溪口)。

    这时消息传来,媚娘已任命黑齿常之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率兵十万赶来助阵。李孝逸长出一口气,这勉为其难的差事总算到头了,连破两路叛军,足可对朝廷有所交代,至少太后不会降罪,黑齿常之骁勇善战,现在只需谨守营寨,等他到来一切听其指挥,自己的重担可以卸下了。

    哪知众将不依——平叛进行一半,前番接连取胜,眼瞅着已与徐敬业主力接战,岂能把功劳拱手让给别人?苏孝祥、雷仁智等将闹得沸反盈天,偏要抢在黑齿常之到来前破敌,魏真宰、刘知柔也说大军在外日耗千金,当为朝廷着想速战速决。李孝逸难违众意,只好硬着头皮先让苏孝祥打一战试试。

    徐敬业毕竟是将门虎子,又在高邮屯军多日,早有充分准备,将营寨立于岸边,广布鹿角栅栏,官兵来攻之际他命韦超率领精锐之士埋伏起来,自己率军在河畔坚守。苏孝祥不知有诈,率五千士卒乘船直扑南岸,怎料堪堪接战之时茂密的芦苇丛中突然冲出敌船,自左右两路截断归路,从后兜杀,徐敬业一声令下,岸上叛军万弩齐发——可怜唐军五千战士连同主将苏孝祥,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这还不算完,徐敬业乘胜渡江北击,唐军原以为叛军人少,不敢主动进攻,仓促接战顿时大乱,只得败退至石梁(今江苏兴化西北沙沟镇),整备兵马再作计议。

    李孝逸好不容易立点儿功,一场大败损兵折将,先前露的脸全丢光了,又开始蔫头耷脑。众将经此一阵才明白英公之后名不虚传,也都没了主意,还是老老实实等黑齿常之吧。关键时刻魏真宰又有话说:“苏孝祥虽轻敌战死,亦不可谓无功,至少摸清了敌军虚实,这便有破敌之望。”

    李孝逸怯生生扫了他一眼:“监军莫非有意再战?”

    “那是自然!我军乃王师天兵,若一败龟缩,岂非长寇之志?”

    李孝逸甚是无奈——从开始到现在,与其说他是主帅,还不如说是魏真宰的提线木偶,所有安排都听人家。可到了这会儿两军一水相隔,唯拼武勇而已,他实在有心无力,顾不得主帅的尊严央求道:“魏监军,若依我之意先前一仗就不该打。如今损兵折将士气不振,幸而黑齿将军将至,咱们就别再弄险啦!”

    “哼!”魏真宰一脸不屑,“徐敬业虽是将门虎子,将军也是宗室名将之后。昔日淮安王南征北战立有大功,天下谁不知晓?将军怎连先王的本分勇武都没学到?”李孝逸之父李神通不仅是李渊的堂弟,也是开国功臣之一。太原举兵时李神通遭隋朝通缉,只身逃入山林,凭着三寸不烂舌、满腔英雄志,说动各路山贼拉起一支武装,与平阳公主合兵一处,几乎打下整个关中。后因在河北战败被窦建德所擒,威武不屈直至被救出,又随李世民讨灭徐圆朗,病逝时已是淮安王、开府仪同三司的崇高身份,陪葬献陵、配飨太庙。

    泥人也有土性,魏真宰当着众将的面讥讽李孝逸有辱先父,李孝逸脾气再好也忍不下,拍着胸口道:“是!论打仗我是远不及父王,却也非怯懦之人,我是有自知之明啊!若再吃败仗,将士安危可虑,朝廷颜面何存?”

    魏真宰见激将有效,随即起身施礼:“卑职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将军勿恼。倘若我有一计,或可使我军大胜,将军能否一试?”

    “你又有良策?”李孝逸一怔,“愿闻其详。”

    “将军附耳过来……”

    三日后,李孝逸重整旗鼓,率各部兵马尽数南下,再临下阿溪;徐敬业自知兵少,放弃抢来的北岸地盘,依旧凭借地利抗拒唐军。下阿溪虽名字为“溪”,水面甚是扩宽,东连高邮湖。前番苏孝祥全军覆没,乱箭射死者是少数,大部分人其实是被围后弃船逃生,被冰凉透骨的溪水活活淹死的。

    这一日自清晨伊始天色便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飞鸟不见,唯有冬季里狂暴的北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着。随着一声尖锐的号角,疆场的肃静被打破,李知十亲自统率的一队快船如浪头般向南岸席卷而来。徐敬业上次已施埋伏之计,料想这次官军必有准备,不再耍花招,直接命韦昭督船应战——虽说叛军多为乌合之兵,但举事于扬州,又夺润州物资,进驻高邮也比官军早,故而船只倒比官军更为精良。

    一方前番兵败雪耻而来,一方举兵叛乱必须奋战,故而这场大战自一开始就甚是激烈。两军战船仅是象征性地互相放几箭,便硬生生撞在一起;双方将士纷纷呐喊着冲向敌船,立时展开白刃战。刀来枪往、箭如飞蝗、战船摇摆,本来冷森森的河上腾起阵阵两军战士呼出的白汽,仿佛迷雾笼罩了战场。

    徐敬业怀抱令旗,与魏思温、徐敬猷、骆宾王等人坐于南岸一座小山之上,观察战场情形——叛军优势一是战船精良,二是有不少渔民和水贼,所以在水中交锋时战力远在北方府兵之上,但官军毕竟有三十万众,无论人数、船数都多于叛军,故而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徐敬业见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情知这样硬拼下去不是办法,立刻挥舞令旗宣布变阵。

    韦超统辖的叛军战船立时随令而动,分从左右两路散开,将中央水路让出来,官军趁势推进,却见南岸栅栏边早就安排好无数叛军,个个搭弓在手,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唐兵忙在船头竖起盾牌,那又能护住几人?更多将士则挥动兵刃拨打飞羽,催促划桨、摇橹者加快速度,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多条船已扎到南面河滩,后边的船却没有跟进,而是与左右两路的叛军战船追击搏斗——上次苏孝祥便是陷入包围一败涂地,不能再上当啦!

    战鼓声、喊杀声、兵刃相交声、船只撞击声与呼呼的北风声搅成一团,中箭的唐兵摇摇晃晃栽入水中,重伤的叛军抓着河滩泥沙发出最后一声惨叫,攻守双方已陷入惨烈的恶斗。似这样的大阵仗,一者看兵力,二者看地形,三者看士气。就兵力而论,官军总体虽多,冲到南岸的却是少数;就地形而论,叛军有河滩鹿角为屏障,还有不少人隐于芦苇间放冷箭,占尽优势;若论士气,叛军失去都梁、淮阴,此战若败大势去矣,早就拿出玩命的勇气。官军三者皆不占优,岂能得胜?李知十虽也是一员悍将,惜乎河滩之上难施弓马之能,根本突不破叛军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没片刻工夫便颓然落败,落水丧生者不计其数,剩下的人仓皇回到船上,顶着大风艰难地向北逃去。

    骆宾王见此情形放声大笑:“有此天险为凭,纵是百万大军来犯又有何惧?”徐敬业仍不免有些顾虑,又回望韦超那边——大河之上两军战船还在厮杀,有的小船被撞得木屑纷飞,连护板都没了,两军士卒挥舞兵刃挑来纵去;有的战船已被敌人占据,舱内小兵仍不肯投降,守住门窗奋勇搏杀;还有只小舟随波逐流,漂离了战阵,只两个浑身是血的士兵兀自举刀对决……溪水被喷涌的鲜血、落水的尸体染出片片红色,甚是触目惊心!

    徐敬业暗暗忧心,朝廷兵马要多少有多少,死了可以补充,他的精锐却很有限,经不起这样消耗,思虑至此刚要举旗收兵,却见战场上已分胜负。北方府兵不谙水性,毕竟稍逊一筹,既而又受先锋兵败影响,李知十的后队也渐渐落于下风,已被韦超压制住,徒然硬顶了一阵子,终于坚持不住尽数撤退。

    徐敬业这才露出笑意,眼见乌云转淡,隐约露出一轮红日,已是正午时分,于是停止追击,埋锅做饭修缮军械。

    哪知军令传下不久,北岸又鼓噪起来,大量官军再度登船,似乎又要发起进攻。徐敬业一见此景不禁窃笑——李孝逸果真庸才!一味穷兵黩武,岂不闻孙武有云“朝气锐,昼气惰”?午间正是疲惫懈怠之时,官军拼杀半日大败亏输,士气早已耗尽,又不曾用餐,这时还来攻,岂非白白送死?我兵力有限,才不跟你硬拼,就用地利之便跟你玩!等着瞧吧,待我杀退这一阵便大举反攻,那时你连吃败仗人心大乱,三十万大军必定瓦解冰消!

    想至此他挥动手中令旗,命韦超水军尽数收缩于南岸,河滩之兵列开阵势剑拔弩张,想要以逸待劳,再给官军一个迎头痛击。

    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官军把前队船只布成一字长蛇阵,齐头并进张起风帆。徐敬业还在静静观望,身旁的魏思温突然一阵惨笑:“嘿嘿嘿,武氏妖妇虽专权跋扈,倒也有识人用人之明,官军中果然不乏智士,连我都没想到……唉!咱们完了。”

    “军师何故发此不祥之言?”徐敬业莫名其妙。

    魏思温不屑一顾道:“公不知曹孟德赤壁之事乎?”

    “啊?!”徐敬业惊得一跃而起,这才意识到这凛冽的北风何等可怖,更要命的是他刚才已传下命令,水军尽数沿岸而屯,排得严严实实,大难临头半艘都逃不掉,再想调度已然不及,对面官军已举起火把!

    魏真宰早有算计,前面打那一仗,正是要迫使叛军布这个致命的阵形。玩火箭都不算他心狠,竟命将士挑出一批最烂的船,载满枯枝柴草,行至一半士兵退到后面,将前排烂船尽数点燃,水面上立时燃起一排火球。说时迟那时快,在北风推送下那些燃烧的火船一瞬间便驶入叛军阵中。

    叛军刚胜过一阵,有些掉以轻心,火船冲来措手不及,立时便被撞上,那些烧得焦酥的风帆、桅杆坠落叛军船中,引燃一大片。大火烧起军心大乱,莫说没人顾得上开船,此时挤挤插插尽在岸边,就是想把着火的船驶开也办不到。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那蹿跃的火苗不多时就引燃了所有船只,叛军水卒惊得四处乱窜,纷纷弃船投水,朝岸上逃去,然而能逃活命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被滚滚浓烟迷住眼睛,浑浑噩噩丧命火海。火船上载的柴草也燃烧着腾空而起,顺着北方向岸上叛军飘去,鹿角寨栏烧着了,营寨帐篷烧着了,粮草辎重烧着了……

    叛军本是乌合之众,全凭着升官发财的富贵梦才支撑到今日。这一刻梦碎了,绝望、无助、悔恨之感齐涌心头,霎时间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四散奔逃,完全失去控制。烈火焚身加之自相践踏,本已死了不少,唐军又来趁火打劫——南岸大火一起,李孝逸带领李知十、马敬臣、魏真宰、雷仁智、刘知柔、刘行实等官军将领尽数登船,催动大军逼至阵前,隔着燃烧的战船朝叛军阵中乱箭齐射。

    兵败如山倒,包括徐敬业七千精锐在内的数万叛军顷刻间灰飞烟灭!

    韦超早已丧身火海之中,徐氏兄弟也没了名门子弟的傲气,抛下祖父“英国公”的旗帜,混在乱军中逃亡,骆宾王也不见踪影,只剩魏思温一动不动地坐在山上。事到如今,逃跑又能苟延几日?终不免一死也。魏思温已横剑于项,然而望着下面烈焰纷飞、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的景象,他又默默把剑收回鞘中——愧也!纵然我这辈子冤沉海底,天下苍生又有何罪?因一己之仇鼓动叛乱,若一举功成倒还罢了,结果却画虎不成反类犬,使东南百姓蒙受战乱、数万将士殒命疆场,我之罪过远大于冤屈!算了,还是让朝廷的刀杀我吧,也好向天下人赔罪!

    下阿溪之战,唐军利用火攻之计,一举粉碎了叛军主力。徐敬业仓皇逃奔扬州,无奈官军接踵而至,叛军人心已乱各自奔逃,根本无法阻止抵抗,只得渡江继续南逃。可笑徐敬业当初不纳良言,不兴兵北上,反夺取润州以为根基,现如今败报传来,留守润州的叛军早已作鸟兽散,邻近各县也纷纷组织义兵前来剿杀,纵有坚城大江又何足为恃?徐氏兄弟仅在润州勉强支撑了两天,便打开城门落荒而逃。魏思温已在下阿溪被李孝逸抓获斩首,唐之奇、杜求仁、李宗臣等叛乱首领也陆续被擒,都被砍下脑袋传送洛阳。唯有骆宾王下落不明——这位七岁能咏鹅、写过《帝京篇》,曾以一篇檄文震慑天下的大才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死于乱军中,还是隐姓埋名远走天涯。

    光宅元年十一月十八(公元684年12月30日),如丧家犬般的徐敬业、徐敬猷兄弟带着仅剩的几个亲兵逃窜至海陵(今江苏泰州),妄图乘船流亡新罗,无奈寒风呼啸浊浪滔天,根本无法张帆远航。到这会儿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他们已是穷途末路,当晚亲兵哗变,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乱刀砍死了徐氏兄弟,带着他们的人头向官军请罪——至此,拥兵十余万的徐敬业叛乱彻底失败,历时仅仅两个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