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臣民请愿李旦逊位,媚娘登基“众望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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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佛魔难辨

    颁行新政、建立军功、大飨明堂、屠戮旧臣,武曌夺取天下大权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作为神道设教的关键一步,武氏代李的“政治预言”也在载初元年夏秋之际悄然出现。在薛怀义部署下,东魏国寺法明、光明寺道宣、奉光寺惠棱、佛授寺行感等八位僧侣经过两年的编纂,终于著成了象征武曌获得天命的大作《大云经疏》(全名《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

    《大云经》(又名《大方等无想经》)并非伪造的经文,恰恰相反它还是天竺高僧昙无谶所译,只是这部佛经名声不显,所记载的女子为君、转世成佛的故事也罕有人知。所谓《大云经疏》是该经的注释版,将其中繁难之处加以解释,便于人们阅读。不过法明、宣政等人所作的内容显然远远超出一般注释的范畴,注解竟比原文多出数倍,而且在开卷序言中就公然写道:

    大云者,广覆十方,周遍一切,布慈荫于有识,洒慧泽于无边。既布大云,必澍甘雨。窃惟云者,即是武姓。此明如来说大云经,本属神皇母临万国,子育兆人,犹如大云,以一味及泽及中外,无远不沾,故曰大云者也。

    显然,经过法明等人的衍生创造,《大云经》完全被曲解成了佛祖对武曌称帝的预言。其中“女身当王国土者,所谓圣母神皇是也”“今神皇临驭天下,前开祥光于光宅,今表应于载初”“万国朝宗,即会于明堂也”之类的文字比比皆是,几乎把佛经上叙述的故事都和现实联系起来。更叫人拍案称奇的是,这本《大云经疏》还打破了佛教的界限,注释不仅引用佛经,还把儒家周易、道家咒符乃至图谶预言也杂糅到其中,就连汜水瑞石《广武铭》上的文字也成了引证。经过一大套繁杂注解,最后得出一个惊人结论——圣母圣皇武曌即是弥勒降世!

    净光天女算什么?净实增长佛又是谁?她们纵然修成正果,名气还大得过弥勒吗?弥勒乃佛教八大菩萨之一,相传为释迦牟尼弟子,佛祖将他视为自己的继承者,予以授记,预言其将成为婆娑世界的下一尊佛,故而民间也称其为“弥勒佛”。东土佛教对弥勒佛的信仰在南北朝时一度非常兴盛,典籍也很多,如《弥勒下生经》《弥勒菩萨所问经》《佛说弥勒大成佛经》等,但由于弥勒是未来佛,所以常被野心者、造反者利用,借以营造声势对抗朝廷,魏太武帝、北周武帝的两次大规模灭佛也均与之有关。隋唐之后法华宗、禅宗先后崛起,唯有玄奘法师创立的唯识宗视弥勒为鼻祖,《瑜伽师地论》等经典皆注名弥勒菩萨所创;但唯识宗的理论太过精深,绝非一般信徒所能领悟,故而自第二代窥基法师圆寂后迅速衰落。现在《大云经疏》又把弥勒佛抬出来,并宣称武曌就是弥勒化身,这就不仅仅是为武曌称帝提供依据了,更是把她推崇为当代佛祖,世人的精神领袖。

    无论是那些超出佛经范围的注释,还是把神皇公然说成是弥勒,这些举动都违背佛教的初衷,按理说必会引发高僧大德的反对。然而十分吊诡的是,《大云经疏》问世后并未引起佛教界任何异议,甚至有不少高僧称赞附和。原因耐人寻味:一者杨氏、武曌母女本来就是著名的善人,几十年来对佛教的贡献极大,早在僧人心中目中有崇高威望;再说统治者以佛自居,必然崇拜佛陀、宣扬佛法、广建佛寺、施恩佛门,这不啻为将佛教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好机会。事实上自佛教传入中原,即便南朝、北魏、杨隋都曾崇佛,但也从不曾像今天这般昌盛,简直可说是三百年未有之盛世。既然大家赶上这个盛世,还有什么异议可提,向伟大的圣母神皇欢呼致敬吧!

    果不其然,为了向佛教界表示回报,更为了宣扬自己神佛一般的统治,武曌颁布敕令,在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大云寺一所,保藏新疏解的《大云经》,并使僧人定期开坛讲解,向全天下宣讲此经。著书有功的怀义、法明、宣政、惠俨、处一、惠棱、行感、德感、静轨等九僧皆赐紫袈裟、银鱼袋,授予县公爵位。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举国震惊的决定——在宫内修建佛堂。

    皇宫内建佛堂本不是稀罕事,南北朝以来相延已久,当初薛元超的姑母薛婕妤还曾在宫内出家,修过一座鹤林寺。但武曌要修建的这座佛堂位置太重要,规模也太大了。她把佛堂圈定在太初宫正中,明堂以北、贞观殿以南的位置,又宣布这座佛堂的规模要比明堂还大,将供奉一尊高达五层楼的巨型佛像,为此将征召工匠、民夫上万人。众所周知明堂已是震古烁今的巨大建筑,这座比明堂规模更大的佛堂将是何等宏伟气魄?还不得冲入天际?不错,武曌把这座供奉佛像的巨型建筑就命名为“天堂”。

    于是一时间,东起岱海、西止葱岭、南抵昆仑、北至大漠,各地的大云寺拔地而起(有些是新建,有些是改名,如长安光明寺改名为大云寺),一场场庄严的法会如火如荼地展开。不但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就是一般百姓也争赴这热闹的盛会,聆听圣母神皇的传说,并期盼着那座神圣的天堂早日落成。此时的武曌当真是日月凌空、光明无限,照亮整个天下……

    不过,明亮之下终有黑暗,总有沐浴不到皇恩的偏僻角落。

    载初元年八月,通往洛阳的驿道上,一群特殊的人正匆忙赶路,为首者四十岁出头,坐骑着高头大马,金鞍玉辔、衣饰华贵,却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两鬓已经花白,明显未老先衰——此人便是高宗与萧淑妃所生之子、许王李素节。

    就在《大云经疏》颁行后不久,远在苏州的李素节突然接到神皇手诏,命他携带他的九个儿子共赴神都,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吩咐。与他同时接到诏命的还有绛州刺史、泽王李上金。说是召见,其实与逮捕差不多,武曌从洛阳打发来二百名士卒,一路“护送”他们。李素节心如明镜,时至今日还有什么重要之事?这是一场死亡之旅,到达洛阳之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作为长期被软禁、被监视、被欺压的人,李素节对于世事比其他人看得更透——从古至今谋朝篡位的事很多,除极少数心地狠辣者,谁会把前朝亲贵尽数屠戮?魏文帝曹丕篡汉室天下,汉献帝比曹氏宗亲待遇还高,比曹丕本人都长寿;晋武帝司马炎又夺曹魏之统,曹氏后人仕晋者大有人在,曹志竟还参与司马氏立储之事。而武曌与他们不同,她之所以对李唐宗室大加屠戮,不仅是出于消弭隐患的考虑,其实也有几分无奈。毕竟她是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她曾经是李家之妇的事实,日后将如何面对李氏之人?他们的存在便是对女皇的亵渎,无异于时刻向天下人强调她的皇位由何而来。为了消除世人对李氏的印象,为了让自己的皇位更加有尊严,她只能大杀特杀,李元嘉、李元轨那样有威胁的要除,李元名、李慎那样老实的也要除。除来除去,现在终于除到他李素节头上了。

    李素节心知肚明,在武曌眼中他和李上金是最该除掉的人。别人放弃廉耻向武氏摇尾乞怜或有一条狭窄的生路,唯独他俩必死无疑。作为天皇和其他嫔妃的孩子,改朝换代后怎么安排?武曌作为太后,名义上李素节还得称其为“母后”,可他又不是武曌生的,这身份太尴尬了,在这大唐江山还倒犹可,换武氏天下他算什么?皇帝竟还有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儿子,那不成笑话了吗?所以没别的选择,只有死!更何况武曌和他母亲萧淑妃有旧怨,早想要他命了。

    李素节倒也痛快,明知此去是赴黄泉,索性把家中所有资财都给“护送”的士兵分了,不指望别的,就求大伙多照顾点儿,自己也不要紧,还有十三个儿子,其中四个还是小娃娃,别叫孩子受罪。此去他肯定活不了,但愿自己逆来顺受能给武曌最后留个好印象,这十三个孩子哪怕能给他留一两个,好歹算是没断子嗣。

    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士兵们对他还真客气,加之这群北方人以前没到过苏州,不免有些流连景致,所以一路顺畅,没受半点儿罪,几个不通世事的小儿还以为是出来游玩呢。但是再长的旅程已有终点,缓缓走了半个月,终于还是进入京畿之地。

    “总算回来啦!”有的士兵已兴奋地呼喊起来,“今晚在龙门驿过夜,明天再赶一天路,晚上进京交了差,咱就无事一身轻啦!”

    李素节却暗暗感叹——这哪儿是龙门?分明是鬼门关,快到阎王殿报到啦!从此以后倒也是无事一身轻了。

    正思忖间,忽见从东边拥拥簇簇行来一支队伍,足有百余人,都穿着素白的衣服,哭哭啼啼,当中抬着口棺材,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自驿道横穿而过,阻挡了去路。士兵们当即有些不耐烦了,高声呵斥:“此乃官道,速速闪开!”说着挥鞭就打,送殡的队伍顿时大乱,连抬棺材的人也差点儿被挤倒。

    李素节心慈,忙劝阻道:“孟轲有云‘惟送死可以当大’,他们怪悲伤的,就容他们先行吧。”

    “殿下,咱们太慢了。”士兵苦着脸道,“泽王自绛州出发,恐怕好几天前就到洛阳了,再迟缓神皇要怪罪的。”

    李素节却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哪怕今天多走些路,我不拘早晚,这两日内必随你们赶来也就是了。”

    士兵这才无语,勒马在道上等着,棺材重新抬稳。有个似乎是管家之类的人赶忙过来,朝素节施礼:“多谢贵人相让,我家主人冥冥之下亦感恩情。”

    “算不得什么。”李素节抬眼观瞧,但见送殡的个个哀容,有些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心下更觉怆然,不禁随口问,“死者是何身份,因何亡故?”

    那管家叹息道:“我家主人无官无爵,是个寻常的富户,因乐善好施乡亲们都恭敬他,我们这些仆从也感德,连县里的官都说他好。父慈子孝,不旱不涝,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哪知突然得了场暴病,不到三天工夫就亡故了。您说这不是天降之祸吗?”话未说完已泪水涟涟。

    “病死的?”李素节一阵苦笑,“病死有什么值得哭的?有些人想病死还求之不得呢……”这话当然是说他自己,他现在莫说病死,自杀都不行,“护送”的士兵把他看得紧紧的,再说他也不能现在就死。现在若是死了,一具尸体运到洛阳,谁知武曌信不信?若认为是有人替死,岂不把家人孩子都连累了?就是自杀也得等到朝廷确认他身份之后啊!

    送殡的队伍走远,李素节暗暗默念自己的名字——素节啊素节,因你在秋日诞生,故以素节为名,四十多年前的这个季节你被迫来到这世上,四十多年后你又要在秋天被迫离世。你这辈子究竟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举目四望,却不见什么萧瑟秋风,唯有茂盛的草木,这才想起历法修改了,十一月作为正月,那七月也比原先提早两个月到来。但是习惯成自然,人们还是把现在称为秋天,哪怕金风还没有吹来,可见只要有足够大的权力,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更改的!

    这世界不公平,有些人天生是享受富贵的,有些人生来便是承受哀苦的,李素节这辈子就是个巨大的悲剧。追根溯源皆起于四十年前三个女人的后宫之争,母亲萧淑妃的失势而死已让一切注定了。他是武曌最想杀的人,却是最后走上鬼门关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从来就不是能影响局势的人,从八岁那年开始他就没有前途了,一直在监控之下,能干什么?

    平心而论李素节并不十分痛恨武曌,从古至今,这样的后宫斗争多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反过来如果当初成功的是他母亲萧淑妃,是不是李哲、李旦等兄弟也会遭受他这样的命运?他真正不能原谅的是父皇李治——娘是后娘,爹却是亲爹啊!

    有件事他永远不能释怀,二十五年前封禅泰山,父皇不准他随驾前去,他心中委屈写了一篇《忠孝论》,观者无不动容。当时他手下有个名叫张柬之的八品小参军,出于意气带着这篇文章进京,希望能打动天子,哪知父皇竟不为所动,还把他迁徙到偏远之州。

    为什么?就为了皇权!父皇为了皇权的稳固,为了所谓嫡系血脉的顺利传承,就扼杀一切亲情,不给他一点儿起复的希望……可事到如今呢?李氏的皇权何在?李氏的血脉何存?

    绝不仅仅是对皇子,对宗室、对大臣又何尝不是如此?曾几何时刘仁轨、张文瓘、郝处俊、李敬玄、薛元超等辈无一不是社稷之臣,父皇对待他们又是何等态度?表面当然很敬重,但实际上却把他们都弄成宰相,让他们互相制衡,又拿他们去制衡武曌,再用武曌去制衡李贤,搞得谁也不可能独大,谁也不可能超越他这个病夫皇帝。最后的结局呢?好太子、好宰相都内耗掉了,倘不是如此,何至于让顽劣不堪的李哲继承皇位?何至于找了个资历平平的裴炎当顾命大臣?而武曌的逆反心和野心也在这种博弈中一步步被激发出来,导致今天的一切……

    诚然他父皇李治不是昏君、暴君,对百姓而言从没有失德之处,对国家利益而言他功勋赫赫。但他把权力看得太重了,他的猜忌之心太强了,反而自毁社稷——物极必反!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想保住什么,反而越容易失去什么。你越想保住专制权力,为此禁锢舆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将来就越容易失去权力,甚至连子孙的命都保不住!

    啥也别想了,李唐王朝亡定了……

    李素节默默无语,坦然朝着他的人生尽头前进,然而还没有到达神都,行至洛阳以南龙门驿就迎来了催命使者范云仙。载初元年七月十三日,这位大半辈子都在囚禁中的亲王奉诏自缢,就此结束了凄惨的一生,终年四十三岁。他死后以庶人之礼安葬,膝下十三个儿子,李璟等九个成年的连带被诛,李琳等四个年幼的流放雷州。

    李素节的死讯传至宫中,泽王李上金大为惶恐,虽说他母亲杨婕妤生前与武曌没什么矛盾,但也知自己难免一死,为了少受些罪,当晚便在宫中投缳自尽,李义珍等七个儿子尽数被流放显州(不详,疑似在今广西河池附近)。

    到此为止,武曌称帝前想除掉的人尽数杀光!

    二、神皇家事

    李素节、李上金既死,武曌终于可以“封刀”了。也就在这时她颁布一道任命,不再以宰相主持长安事务,改命族侄左武卫将军武攸宜担任西京留守——这意味着关陇贵族云集的李唐旧都也牢牢掌控于武氏之手,改朝换代前的一切部署都已完成。

    不过武曌还有一桩心事,务必要在称帝之前办完。为此她将太平公主召入宫中,将上官婉儿、高延福等人尽数屏退,母女单独商谈:“薛绍死去半年多了,你这半年也不进宫来看看娘,娘日日繁忙也顾不上你。近来过得还好吧?”她口气中多多少少有几分愧意。

    太平公主面无表情,懒洋洋道:“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好歹他回归祖茔入土为安了,多谢您老的恩典。”

    武曌听出这话里有讥讽之意,却没理睬,转而问:“孩子们都还好吧?薛家人如何?”

    “唉!崇简他们哭了好几日,最近倒是不闹了。至于薛家的人,他们敢有什么异议?不怕当苏践言么?”太平公主静下心来,渐渐把一切都看清了,母亲对薛家的诛杀仅至薛绍三兄弟,没殃及别人,甚至事后还晋升薛克构为麟台监,足见其目的就是杀婿,薛绍注定在劫难逃。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年纪轻轻的也不能守一辈子寡呀。”

    太平双眉一宣:“薛绍丧命至今才七个多月,您现在跟我提这事于心何忍?”

    确实,这时叫太平出嫁实在不近人情。但武曌实在不能等了,她希望女儿嫁给武家人,所以这桩亲事必须得在她登基之前办,若是拖到称帝以后,岂不成了皇女嫁给皇侄?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同姓乱伦呢!

    想至此武曌狠了狠心,开门见山道:“咱们皇家不讲那些虚礼,昔日隋文帝之女兰陵公主丧夫,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人人都觉可怜,杨坚却硬逼着女儿守孝到十八岁,那就合乎人情吗?婚姻不过是图个门当户对,大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了,今后你的私事我不多问。再者你那群孩子们也不能没有爹,给他们找个可以倚仗之人,将来还有大好前程呢。”

    太平不动声色,反问道:“这么说您已替女儿挑中合适之人喽?”

    武曌也不避讳,直言道:“承嗣前两年死了妻子,也在筹谋再娶,他儿延基、延寿、延秀也都不到十岁。你俩成婚正合适,孩子在一处也都有了玩伴。”她故意以孩子为辞,希望打动女儿之心。

    哪知太平听了一阵冷笑——果不其然,弄死薛绍就为了让我改嫁武承嗣,终于图尽匕见啦!

    “这恐怕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太平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最近我听说了,武承嗣染病在身,好几日未去政事堂理事。您怎能让我嫁个病秧子?”

    “咳!不过偶然风寒而已,他哪有什么大病?”

    “我可有些信不过。”太平连连摇头,“万一真有什么不治之症,我还伺候他后半辈子?再说他都四十岁了,女儿才二十多,年纪也不般配,若他身子不好,没个十年八年的光景就走了,我不是要守二回寡?您说是不是?”

    武曌咽了口唾沫,耐心解释道:“我跟你说了,这不过图个亲上加亲而已。今后你自己的事儿我不问……”有些话不便讲得太透,她言下之意是说——就要李武联姻的名分,你要不喜欢他,跟老娘一样找男宠、找相好的去!

    太平丝毫不为所动:“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您老说得清楚,他不还有好几个儿女吗?万一他死了,岂不都要着落在我身上?我自己这两儿两女还顾不过来呢,到时候他的孩子管不管?不管显得我这后娘不近人情,要管我有那精力吗?”

    “你想得真长远啊!”武曌有点儿挂火,“莫说他没病,就是真病死了,这么多仆妇家童,哪个孩子真用得着你哄、你教、你操心?别跟我胡扯!你就是不想嫁给他,对不对?”

    “对!”太平的目光突然冷峻起来,放声道,“我就不嫁他!若非武承嗣弄了块刻字的破石头怎有明堂之事?若无明堂之会宗室怎会举兵?薛怎会参与?薛不参与又怎能连累薛绍?若是追根溯源,薛绍便是武承嗣害死的!现在你逼我嫁给害死我丈夫的仇人,把我当什么了?”

    武曌闻听此言甚是不悦,诚然事情由武承嗣而起,但武承嗣献石是她授意所为,归根结底还不是责怪她?武曌顿时按捺不住了,拍案道:“说到底你还是故意跟我较劲,对不对?但凡我说句话,天下人哪个敢不从?我已经够纵……”

    “行啦!您还没当皇帝呢!哪就动不动拿这话唬人?”太平摆摆手道,“不就是让我嫁人么?我嫁便是,但武承嗣绝对不行!咱还是老规矩,驸马得由我自己挑,反正跑不出你们武家就是了。”

    “呃?!”武曌没料到女儿会冒出这么句话,不禁一怔,“你、你挑中谁了?”

    太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我嫁给武攸暨如何?”

    “攸暨?”武曌眉头皱成了大疙瘩——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性情懦弱、沉默讷言,除了相貌英俊别无所长。

    “如何啊?”

    “不行!”武曌不假思索一口否决,“就他最不济,你偏挑上他。这可是找丈夫,不是找面首!”

    “我知道。”太平的态度亦甚强硬,“我本有个心爱的丈夫,可叫你弄死了。现在我别无所求,就想找个风流顺眼的人,又没出武家的圈子,这也不行?”

    “不行!绝对不行!承嗣乃是宰相之身,统辖百官,助朕登位,日后或有一番大前程。攸暨算什么?当个中郎将还全靠我照顾,他有什么本事?”

    “别大言不惭啦!武承嗣又有什么真本事,不过弄几块石头,弄来一帮专拍马屁的人。五十步笑百步,我看都是那么回事,反正我看上攸暨了,他英俊潇洒脾气又好,跟他过日子不吃亏。”

    “胡闹!”武曌把御案拍得山响,“你跟他不合适,而且他已经有妻室了,前两年刚成婚……”

    “我不管!”太平也耍起蛮横,“反正我是非他不可。您老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嫁啦!”

    “什么?!你敢威胁老娘?”武曌火大了。

    “不敢。”太平回敬道,“我哪敢不敬您呢?但您若执意相逼,我还去岭南。”

    “你又来这一套!别忘你那……”

    “别拿孩子说事儿,要打要杀由着您。您若非要害他们,我胳膊再长也拉不住。亲儿子都放不过,还指望您顾念外孙?”

    “大胆!你这是跟我讲话吗?”

    “都是实话,怕人说别做啊?如今……”

    母女吵得沸反盈天,全然顾不得身份了。婉儿与高延福在外听得清清楚楚,却也不敢进去劝,恰在此时薛怀义风风火火登阶而来——如今他是一天比一天威风,又是封爵又是升官,因《大云经疏》之事也捞到一件紫袈裟,相当于三品高官的紫袍。这次筹建天堂的差事又毫无意外地落到他头上,故而连日与冬官、将作商讨工程,已初步拟出图纸,忙跑来向武曌汇报。

    上官婉儿一见他来,忙挤眉弄眼示意他殿里有事。薛怀义会意,一扭身蹭到高延福身边,也隐在殿门旁偷偷窥探,见里面大呼小叫,母女俩争得不可开交,无半分皇家礼数,不禁捂嘴窃笑。高延福是个厚道人,拍拍怀义肩膀道:“神皇与公主吵得这般厉害,我们不便说什么,大师您极得神皇宠幸,该进去劝劝才是。”

    薛怀义回头瞥他一眼:“老弟,你不懂了吧?这可不能劝啊!”

    “为何?”高延福一脸懵懂。

    “呵呵……”薛怀义一脸坏笑,“朝廷的事我能掺和,军队的事我也能掺和,唯独俩女人之间的事千万不能掺和!尤其她们还是一对母女。你不劝,吵一会儿就好了。你若去劝,越劝越坏,还得把自己搁进去。听我的,能躲多远躲多远吧。”说罢一溜烟跑了。

    “为什么呢?”高延福揣着手琢磨半晌,百思不得其解……

    三天后,右武卫中郎将武攸暨奉诏入宫,在武成殿见驾,一见面武曌就宣布:“朕加授你为驸马都尉,增邑三百户。”最终她还是迁就了女儿——强摘的瓜不甜,太平死活不愿意嫁武承嗣,又能怎么样?李武联姻乃为巩固宗亲,太平若跟武承嗣过不到一起,强嫁过去也是麻烦,将来闹得双方不和、打打闹闹,那联这门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反倒生出更多隔阂,还不如不嫁呢!武攸暨好歹也是武家人,他本人虽不济,他哥哥武攸宁倒还算得上可用之人,既然太平乐意,好赖就这样吧……

    说话间高延福已捧着印绶来到武攸暨面前。武攸暨怀疑自己听错了,驸马都尉岂是随便封的?可印绶就在眼前,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一见到姑母就紧张,今天遇到这么一出更不知所措。

    “驸马,快接印谢恩呐!”高延福连忙提醒。

    “是……”武攸暨迷迷糊糊接过印,“臣谢、谢神皇,不过臣……臣……”他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光剩哆嗦了。

    “好啦!”武曌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徒有霜华无霜质”的绣花枕头,可女儿心甘情愿,又有什么办法?她懒得听武攸暨絮絮叨叨,索性挑明了说:“朕把太平许配你啦!你快回家准备准备,过几日就成婚合卺,搬到公主府去住。”

    武攸暨直冒冷汗——我娶太平公主?我家里有妻子啊!难道还能叫公主做小?我搬公主府去,家里怎么办?这不是胡来嘛!

    “神、神皇,臣恐不能奉……”

    武曌哪听他解释?一脸不耐烦道:“别犹犹豫豫的,实话跟你说吧。朕原本也是不愿意的,你小子会什么?可偏偏你生了副好皮囊,太平看上你了,非你不嫁,朕也没办法,只能便宜你小子啦!”

    这便宜能要吗?敢要吗?武攸暨心里着急,说起话来越发支支吾吾:“可臣家中有原配……”

    武曌不理他,依旧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你小子记住了,太平是朕最疼爱的孩子,你们这桩婚事又是李武联姻至关重要,将来你可不许苛待她,倘若她有一差二错,朕绝饶不了你!”这话出口她又觉多余——太平是什么性情?就这小子的胆子,将来谁欺负谁啊?

    武攸暨见神皇动怒,纵有一万个理由也不敢再说了,赶忙叩首:“是、是。”

    “唉!”武曌瞧他这副窝囊相,转而叹息,“你小子跟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往人前一站,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一说话办事就不成了,今后多学着做些差事,好好历练一下,好歹干出点儿事业,也不枉为我武姓之人啊!”说罢起身而退,回转后宫了。

    武攸暨捧着印绶在殿上瘫坐半晌,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怯意褪去忧愁又来——家中有妻,神皇又以主公相许,这可怎么办呢?想恳求姑母收回成命,又没这胆子,抱着驸马大印在殿里转悠好几圈,最终还是气馁而去,回家慢慢想主意吧。

    他的宅邸也在皇宫以南不远,自然也是武曌赐的,但是因为他在众兄弟之中最没地位,所以宅子也是最小的,根本无法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相比。此刻武攸暨满腹为难,垂头丧气走过天津桥,磨蹭了半日才到自家的巷子口,猛一抬头忽见兵甲林立、骠骑纷纷——有一队羽林军包围了他的宅子。

    这又是怎么回事?武攸暨吓得差点儿把印绶扔了,可是自己的家又不能不回去,怵怵忐忐刚走到门口,见范云仙从里面走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恭喜驸马!”范云仙朝他深施一礼,显然已知武曌的决定。

    “多谢。”武攸暨木讷地点了下头,想问问什么事,却见范云仙已跨上马背,领着那群兵走了。

    武攸暨心下犹疑,迈步往里走,又见满府的仆从、婢女、苍头都立于院中,个个惊慌失措,有的竟还抽抽噎噎的。

    “怎么回事?范公公来此为何?”

    无人答复,大伙都似哑了一般,纷纷躲避他的目光。武攸暨心内一紧,隐约意识到什么,快步奔上大堂——却见与他恩爱数载的结发之妻已吊死在梁上,脚畔抛着一纸明晃晃的神皇制书。

    因武曌的“恩典”,武攸暨变为鳏夫之身,娶妻再无障碍,几天后便和太平公主举行了婚礼。昔日太平与薛绍成婚时占用万年县衙,轰动整个长安城,这次的规模明显小很多,只在公主府摆了场家宴。一个是再嫁之妇,一个是另娶之夫,确实不宜太过张扬,而且此时哪还有李氏亲戚?只剩武家人来为他们祝福,场面自比原先逊色不少。但武曌给了他们更丰厚的赏赐,太平的封邑增至一千二百户,武攸暨晋升右卫大将军。

    红绡帐内,喜烛之前,太平公主与武攸暨两手相握、四目相对,虽是红粉佳人与俊俏郎君,彼此神情却皆有些木然——这对都被神皇剥夺爱侣的男女走到一起,是该忧愁还是庆幸呢?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武承嗣也参加了婚礼。他显然没什么大病,休养几日就痊愈了,痛失迎娶公主的机会他未免有些惋惜,却也没太介意,还是乐呵呵地送来贺礼——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失去的远不止一次婚姻这么简单,或许恰恰是这桩婚姻注定了历史,也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

    三、三让后受

    太平公主改嫁,武曌的最后一桩心事了结,李武两家的政治联姻也完成了。至此她再没有任何牵挂之事,所有准备都已完全,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拥抱她梦寐以求的皇位啦!也就在这时许多神奇的传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不胫而走,很快传得朝廷内外、市井万巷无人不知,内容都是关于武氏取代李氏的。

    据说早在神皇三岁时,当时的著名术士袁天罡就给她看过相,说她是龙瞳凤颈、伏羲之相,断言她日后必定能成为天子。南北朝以来流传很广的《舞媚娘》曲,那就是武氏得天命的象征!昔日隋朝太子杨勇在新年之际演奏此曲,太子洗马李纲立刻谏止,原先人们都说是因为此曲乃靡靡之音,其实不对,是因为此曲蕴含天机,唯恐真有叫“媚娘”的女子篡夺了他们杨家的天下。

    惜乎天意注定无法改变,杨家的社稷被李家取代,但名叫媚娘的女子还是出现了。据说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曾读过一部名曰《秘史》的谶书,其中记载“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便为此忧心忡忡。当时华州刺史李君羡因结交术士被处死,其实那是太宗编出来的托词,真实原因吓人得很!有一次太宗在宫中大宴众将,酒酣耳热之际想找点儿乐子,便叫大家报出自己的乳名。众将挨个儿站起来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太宗笑得前仰后合,哪知轮到李君羡时,他说:“臣乳名叫五娘子。”那李君羡瓦岗草寇出身,生得膀阔腰圆、五大三粗,小名竟是“五娘子”,众将岂不哄笑?唯独太宗皇帝听后甚是惶恐——李君羡乃洺州武安县人,当时官居左武卫将军,爵位是武连郡公,参与守卫玄武门,“武”字一向与他有缘,太宗皇帝早对其暗藏戒心,这次连“娘子”二字也出来了,莫非他就是将来取代李唐的“女主武王”?当时宴上太宗没说什么,但过后不久便将李君羡调任华州刺史,这才强加罪名将其处死。

    不过李君羡虽死,天意却无法更改,太史令李淳风夜观天象,发现太白经天,又登上龙首山望气,发觉宫里竟有两股帝王之气,于是禀报太宗,说:“臣据象推算,女主之兆已成,就在陛下宫内,从今不逾三十年,当有天下,诛杀唐氏子孙。”太宗皇帝大惊,欲将宫中可疑女子尽数诛杀。李淳风劝阻道:“天之所命,无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行杀戮枉及无辜。且据上象,此女已是陛下眷属,三十年后她已衰老,老则仁慈,虽受终易姓,陛下子孙或不甚损。今若杀之,即当复生,三十年后便是少壮之人,少壮严毒,杀伐果决。若如此则陛下子孙将无遗类也!”太宗闻言怅然,慨叹天意不可违,看来女主武氏为帝是命中注定,只得听之任之……

    这些传说初闻之际奥妙玄奇,但是略加思忖便知自相矛盾、荒诞不经——袁天罡、李淳风二人相识,如果袁天罡已知天命者是谁,李淳风还用得着费劲巴力地观星望气吗?再者谶书《秘史》是何人作、何所来,为什么以前从没人听说过这部书?

    这些故事究竟从何而来,恐怕武曌心里最清楚,虽知这欺瞒不了有学问的人,但是哄弄寻常老百姓绰绰有余。何况还有宝图、明堂和《大云经》,对天命的渲染已经足够。这时她亲自出马,对文武百官谈论了一下他们家族的源流——武姓起源于两支,一则出于子姓,乃商朝第二十三代君主武丁之后;另一系出于姬姓,乃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武曌说他们文水武氏属于姬武这一脉的后裔,俨然与先前效仿周礼的改革无比契合。

    很快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就编出他们文水武氏的家谱,这次远不止七代,不仅把姬武算作他们的老祖宗,而且把反抗秦朝的赵王武臣、东汉汝南太守武宣、曹魏光禄大夫武周、西晋尚书武陔等人一系列武姓的历史名人都写成是他们家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真的,千百年来的事谁弄得清?

    祖宗源流理清了,她的新王朝的国号也不言而喻——大周!

    礼乐昌明莫过于周,国泰民安莫过于周,那是所有儒家所推崇的盛世。考古时之史,周室统治八百载,没有任何一个王朝国祚能与之相比;考近代之史,隋朝之统来自北周,隋唐两家又至亲相承,所以现在不过是把统治交还周室,但不再是宇文氏之周,而是武氏之周。

    时至八月末,武曌又有一项举措,决定改革国子监的考试制度,以后不考儒家经典,改为判祥瑞案三道。也就是考官举出祥瑞案例,学生们解释这些祥瑞所蕴含的寓意。当然,所有祥瑞案例均是与武氏得天命有关的,此举明显是培养朝廷的后备官员,向学子们灌输忠于武氏的思想。为了配合此项举措,武曌还特别任命堂侄武攸绪为国子司业(从四品下,是国子学副长官,掌儒学训导的工作,仅次于国子祭酒,相当于中央大学副校长)。

    武成殿内仅他们君臣二人,武曌笑微微对武攸绪道:“论亲缘、论才学、论名望,再无人比你更适合担当此职。若不是你年纪尚轻,才三十六岁,朕大可让你直接当国子祭酒。不要着急,以后还会提拔你,好好教育学生,别辜负朕的期待。”她这不是例行公事的夸赞,而是发自内心——在武家子弟中武攸绪绝对是个异类。论地位武承嗣最高,为武氏代唐奔走效劳,立的功劳也最多,但其才智未必及得上庶出的武三思。武三思有智谋、有文采,若不是家族骤然富贵,凭着科举考试八成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可武三思若跟武攸绪相比,则又是小巫见大巫。

    因父亲武惟良之案,武攸绪隐姓埋名,逃亡十八年之久。在这段日子里他历经坎坷,遍观市井百态,品尽人心冷暖,更难得的是即便那么艰辛他都没有放弃读书,最后竟然凭借周易占卜在长安落住脚,还混得小有名气,这等才华和毅力世上几人能有?

    也正因如此,他为人处世比武承嗣等人老成得多,学问也很好,就连那些心向李唐的被杀之臣对他评价也不错。今日他受到姑母的特意拔擢,授以四品之任,却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只低低地说了声:“谢神皇厚恩……臣告退。”

    “慢着。”武曌觉得他的态度似乎太过平和了,不禁追问道,“你没有别的要说么?”

    “嗯……”武攸绪重重吁了口气,沉默片刻终于道,“儒家之学孔孟为基,相延至今已逾千年,能被历代所用有其根由,何况已深入人心,岂是轻易能违?神皇那些祥瑞,是真是假臣不敢妄议,但真的能训教世人,使他们誓死追随吗?”

    别人说出这番话,武曌要怒、要打、要杀,但出于武攸绪之口则不然——这是她的堂侄,是与她利益相关之人!如今自己人都充满质疑,何况天下士人?

    武曌凝然注视着这个学识优异的侄儿,坦然道:“其实朕心里又何尝不疑惑?你既能占算,不妨说说,未来究竟如何?朕是不是真的已经获得天命?”

    武攸绪喟然惨笑:“天意悠悠,从来未可知,天命如何更非常人所能忖度。今神皇既诛异己,得臣民拥戴,就算已得天命吧!不过……不过……唉……”他踌躇半晌终究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轻轻发出一阵叹息。

    武曌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侄儿朝她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退了出来——就算武攸绪不说,她又何尝不知其忧虑什么?

    世上的人都是浅薄自私的,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说“天意不可违”,想豁出去干一把时又说“人定胜天”。但是人意真的能胜天吗?武曌固然自信,却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要挑战这个世道,打破千年以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理念,绝非这么容易。环顾当今天下确实没人再敢公然反对她,可焉知世人不是把对她的否定和仇恨埋在心中?她的“天命”从何而来?虽说她对百姓有恩,但那远远不够,她这份“天命”还有一大半是用美丽的谎言编织出来的;而她的权力更是踩着无数忠臣义士的血夺来的。这个即将脱颖而出的新王朝究竟会像上古周朝一样国祚长远,还是像王莽新朝一样转瞬即逝?实事求是地说,她心里并不乐观,倘若乐观她就不会编造那么多神话,倘若乐观她就不会坚持酷吏政治,倘若乐观她就不会杀那么多没必要杀的人!有谁知道武曌的另外一面?多少个夜晚,那些烦恼和忧愁萦绕着她,使她久久不能入睡。

    武曌叹口气,既而又挺起胸膛——没关系!朝闻道,夕死可矣。求仁得仁复何怨?管它将来是光明还是黑暗,至少现在是日月凌空、万民拥戴!既然不能知天命,咱就尽人事,看清脚下路,一步步往前走就是了。虽然今年已经六十七岁,但耳聪目明、身体强健,还能有一番作为。春的后面不是秋,只要梦想还在、信心还在,就能咬紧牙关向未来继续挑战……

    载初元年九月初三,关中百姓九百人在侍御史傅游艺率领下,来到皇宫则天门,请求武曌称帝,国号为周,并上表称:“至哉天子!恤我元元,勤劳下都,升闻上帝。天无二日,土无二王,皇帝嗣武,以主匕鬯,岂不宜乎?”武曌很谦虚地拒绝了百姓的美意,却将领头的傅游艺擢升为鸾台舍人——侍御史从七品上,鸾台舍人正五品上,一下子超升十阶!

    九月七日,第二股劝进浪潮开始,这次行动起来的是满朝文武。他们在朝会上献表,称:“臣等伏唯神皇受天之符,为人圣母,皇帝仁孝,肃恭神明,可以纂武承家,以克永代。神皇崇锡类,垂宪章。不易日月,天人交际,斯亦万代之一时。臣等固陋,不达大道,敢冒死上闻。”对于他们武曌就不客气了,严厉批判了他们的献媚之举,发誓身为李氏之妇,决不能有负李唐社稷。

    然而没有人吸取教训,很快这两支请愿的队伍汇聚到一起。时至载初元年九月初八日,聚集皇宫门前的人已达一万两千多人,这次不仅有百官和百姓,还有神都耆老、李武宗亲、四夷酋长、沙门道士。许多人是背着铺盖卷来的,声称神皇不答应当皇帝,他们就赖着不走,所上的表章也口气“强硬”起来:“盖闻圣人则天以王,顺人以昌,今天命神皇以主,人以神皇为母。天之丕律,元命也;人之大猷,定姓也。神皇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无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敬冒昧万死,固请。”

    面对如此宏大的劝进声势,武曌亲自登临则天城楼,感谢世人的厚爱,却依旧谢绝了美意,劝大家回去。但在她转身回宫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三让而后受之,戏已经做足,明天便是九九重阳日,便是我登基的大喜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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