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媚娘清除异己,李唐宗室已无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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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月凌空

    永昌元年冬,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薛怀义率领大军“得胜”而还。这是一场没理由不获胜的讨伐,实际上唐军根本没与敌人接战,滋扰边庭的突厥游骑只有数百人,哪敢挑战二十万大军?听到消息就吓跑了。而骨笃禄鉴于几次南下失败,也意识到此时跟唐朝硬拼是不明智的,故而他亲率大军北上,转而与鞑靼、契丹、回纥等部作战,意在进一步扩充势力,将来再跟当朝一较高下。留守的突厥军不多,根本无法与唐军接战,只得逃窜躲避。突厥逐水草而居,广袤的草原到处是家,对他们而言暂时避让也没什么损失,就这样,唐军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在突厥领地畅游一番,直至紫河(今内蒙古乌兰木伦河)流域也没遇到半个敌人。虽说一仗未打,却不影响薛怀义建功立业的热情,他在敌人早已舍弃的单于台(今内蒙古呼和浩特)置酒庆贺胜利,还效仿霍去病封狼居胥,刻石纪功而还。

    对普通的大唐子民而言,他们并不晓得遥远的塞外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凯旋的旌旗,听到胜利的锣鼓,还听说在单于台立碑纪念,真以为打了胜仗。大军归来之日,洛阳百姓欢呼雀跃夹道相迎,三军将士自然不便戳破这美丽的谎言,况且既然是胜仗,人人记功有赏,谁愿坏自己的好事呢?薛怀义“不战而胜”,媚娘却很满意,其实她早知道骨笃禄领兵北上,就是让薛怀义来一次大获全胜的表演,以此掩盖征西域的失败,塑造自己的赫赫武功,只要这个目的达成就可以了。故而她欢欢喜喜晋升薛怀义为右卫大将军,加授辅国大将军,改封鄂国公,赐帛二千段——鄂国公乃昔日开国功臣尉迟敬德的封号,现在竟授予一个和尚男宠。

    而随着这场所谓的胜利,有一位真正的名将走到了人生尽头——左鹰扬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虽然从未有过对媚娘不利的举动,但在媚娘看来他始终是个隐患。毕竟黑齿常之是李治提拔起来的,早年又曾跟随刘仁轨,怎能全然放心?再者程务挺被杀、王方翼死于岭南,而今黑齿常之已是大唐最厉害的将军。昔日长孙无忌不就因为忽视李导致失败吗?如果常之在媚娘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有何异动,以他的统兵之才和在军中一呼万应的威望,谁能抗拒?薛怀义回师后一些没随他出征的将领难免要有议论,尤以右鹰扬将军赵怀节最为不忿,几度明里暗里讥讽假和尚无功晋升。媚娘正好逮住这机会,授意周兴诬告黑齿常之与赵怀节勾结谋反,火速将二人捉拿下狱。黑齿常之也是极聪明之人,知道此乃神皇有意为之,不待严刑拷打就在狱中自尽,赵怀节也随即被杀。

    一代名将不曾落败吐蕃、突厥,反而无辜丧命于政治斗争,步了程务挺的后尘,令人扼腕叹息。而随着黑齿常之的死,大唐再没有文武双全、威望隆重的大将,就连李知十、马敬臣、王杲、刘敬同之流也陆续病故。此时东突厥的势力虽被削弱,但阿史那骨笃禄这个大患依然存在;而西域也牢牢握于吐蕃之手,继阿史那元庆逃归中原后,西突厥右厢五部的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也被论钦陵击败,放弃领地逃到洛阳,媚娘扶植西突厥防御吐蕃的计划完全失败,只能依靠娄师德、唐休璟经营边镇,转为被动防御。在这种情势下处死能征惯战的黑齿常之显然是不明智的,但万事顾当前,为了梦寐以求的龙椅媚娘不惜自毁长城……

    黑齿常之死后,另一员自百济降唐的将领沙吒相如沉不住气了。他与黑齿常之共事多年,又同为刘仁轨招降之人,岂能不惧?为保住性命,他立刻跑到武成殿向媚娘谢罪,深刻检讨自己多年来与常之的交往,发誓洗心革面报效神皇,唯武氏马首是瞻。媚娘很“宽宏”地原谅了他,为了让天下人再度领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道理,将其晋升为右骁卫大将军,并赐其改名为沙吒忠义——有多大才干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忠!

    在虚幻的胜利中、在无尽的欢呼中,大唐王朝又迎来一个喜庆的日子。永昌元年十一月初一(公元689年12月18年),媚娘再度大飨明堂,这次不仅改元“载初”,连历法都改了。

    相传夏、商、周三代各承天命,正统相继,建立历法以示承受天命,因三代皆是华夏正朔,所以被后世合称“三正”。夏历以寅月(一月)为正月,商历以丑月(十二月)为正月,周历以子月(十一月)为正月。大唐自武德二年起施行傅仁均制定的《戊寅历》,因该历法有较大偏差,故而太史令李淳风在隋朝《皇极历》的基础上精确推算,于麟德二年编成《麟德历》颁行天下。该历法首创“进朔法”,将朔日提前或推迟一日,出现大小月之别,称得起是华夏创立历法以来最精确的一部。现在媚娘把这一切推翻,改为周制建子,于是从这天起十一月变成正月,永昌元年十一月初一即载初元年正月元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统治者出于政治目的擅自变更历法,正朔易则天命更,周历兴而李唐除!

    媚娘再次向天下展示自己的雕龙之技,亲自写了一篇两千余字的改元诏书,其辞曰:

    朕闻元皇纂历,则天地以裁规;大圣握图,法阴阳以施化……我国家创业,尝有意改正朔矣。所未改者,盖有由焉。高祖草创百度,因循隋氏;太宗纬地经天,日不暇给;高宗嗣历,将宏丕训,改作之事,屡发圣谟……宜以发挥大宝,申明历数,恢皇家正土之符,继炎刘真火之序,摛之罔极,垂之无穷。以周、汉之后为二王,仍封舜、禹、成汤之裔为三恪,所司求其苗裔,即加封建。其周、隋宜同列国,其嗣使主祭焉。布告遐迩,咸知朕意。

    媚娘不仅阐述了改元、改历的意义,并给予天下臣民许多好处:宣布徐敬业谋反案、宗室谋反案完结,如果仍有支党未被查出,一律赦免,不再追究;朝廷九品以上职事官都晋爵一阶,全天下百岁以上老人版授刺史,赐粟五石、帛十段;九十以上者版授州司马,赐粟四石、帛七段;八十以上者版授县令。凡年满二十一岁以上的户主,赐爵一等,女子每百户赏酒肉一份;鳏寡孤独不能存立者,给予赈恤;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旌表门闾,终身免税。参与修明堂的工人都赐散官,死于工程不能受赏的,给其家人一笔抚恤金。近年西域之役、岭南之役、突厥之役,凡参战士兵一律免徭役,战亡人赠勋官两转,若有孤儿者州县给粮安养。内外五品以上官员各举荐贤士一名……毫不夸张地说,媚娘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遍邀天下人心!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改元、改历本身有道理吗?战国时邹衍创立“五德终始”学说,土、木、金、火、水,历朝历代各承五行之运。虽然近千年来儒生们对各朝德运屡有争议,但对上古时期的看法基本一致,即黄帝属土德、夏属木德、商属金德、周属火德、秦属水德。隋朝自诩为火德,无论怎样推算,唐承隋统也不应再是火德了。但是媚娘“恢皇家正土之符,继炎刘真火之序”,又把德运确定为火德,这显然打乱了五德相承的次序。改周官、用周礼、行周历、延周德,甚至连给武士彟的追赠都曾是周王,媚娘何以对周朝情有独钟?因为儒家之学出于周,推崇之盛世莫过于周,媚娘就是要用周的一切弥补其女性身份的不足,让天下儒士无话可说!而随着这么多崇周复古的制度,她所酝酿的那个新王朝的国号也不言而喻啦!

    不过天下百姓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这个女人给大家许多好处,她想改什么就改什么呗!而且随着李唐宗室和忠臣的削弱,攀附武氏的士人逐渐崛起,朝廷早已不是铁板一块,期盼媚娘改朝换代者大有人在。

    当然,媚娘给大家送了礼物,臣民们也要向她回礼。最先回报她的自然是武氏亲族。凤阁侍郎宗秦客别出心裁,改造出十二个新文字进献:天、地、日、月、星、年、正、载、初、臣、君、照。

    这十二个字有些是宗秦客等人首创,有些见于魏晋以来的碑铭、符书,以前并不被官方广为认可,但是这些字的字形个个都具含义,比如“山水土”组成“地”、“千千万万”则为“年”、“一心忠诚”是“臣”之道、“天之大吉”属于“君”,这些字写起来繁难,但是颇具想象力,奇思妙想颇为工巧!

    媚娘一向笃信文字的力量,每遇愤恨之人便将其改姓改名;一见这些可爱的文字,顿时喜上眉梢,下令从今以后这十二个字皆按新体书写,譬如今时“载初元年正月”,书面便应写作“载初元年正月”。不仅如此她还在这十二个字中,选定了自己的名字。“武媚”之名乃是太宗李世民所起,取自乐曲之名,现在她要摆脱李唐的钳制,于是以“曌”为名——日月凌空,谓之照也。卦演龙图,文开鸟迹,宏敷政道,宣明礼乐。但是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字比“曌”更吉祥!日属阳、月属阴,男子是阳、女子是阴,女子之身而当帝王,此即日月同天,永世光明!媚娘确信这个名字必能光耀千古。

    而也正是从此开始,武曌及其父母祖宗的名字“华”“彟”“贞”等一律都须避讳,不能书写谈吐,皇帝诏书此后一律改称制书。世人名字有冲突者一律改名,不但在朝之官,就连原皇太孙李重照也改名李重润,已经流放岭南的魏真宰也改字为名,更名魏元忠。

    酷吏周兴也以自己的方式为神皇献上厚礼,他奏请废除李唐亲属宗籍——受所谓“宗室谋反案”牵连的绝不仅仅是李姓皇族,实际上亲戚驸马之家更举不胜举。卢国公程知节之子娶太宗之女清河公主,虽说公主也亡故多年,右金吾将军程处弼还是遭牵连,被流放岭南,幸亏托陈子昂代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谢罪表,才保住性命;密国公封德彝之子封言道,尚高祖之女淮南长公主,他们家跟媚娘的关系本来不错,封言道最威风时担任广州都督,统广、新、韶、潮等二十四州诸军事,而在这次风波中也被贬为贵州刺史,还革去了爵位……现在随着周兴这道奏议,一切都省事了,所有与李氏结亲的家族都不再入宗籍,大唐无形中成了历史上第一个没有姻亲贵族的王朝。其实按此标准武氏子侄也都不算贵族,不过没关系,现在他们是圣母神皇武曌的亲族,照样享受富贵,是不是李唐亲族早就无所谓了。

    在此之后一个月,载初元年二月十三日(公元690年1月23日)举行了改元、改历以来的第一次科举考试,这场考试别具一格。因为考试的地点是皇宫洛城殿,主考官不是考功员外郎,也非天官尚书,而是武曌本人——显庆四年天皇李治曾在皇宫亲自主持考试,但那次是制举,武曌这次却是地地道道的贡举,无论规模还是应考人数都非李治那次可比。当年李治亲试制举,目的在于推行科举、鼓励寒门,打破关陇贵族的垄断;武曌的用意更明确,在这即将改朝换代之时播恩士人,培养忠于自己的新秀。

    一切策论题目都是武曌亲自拟定,由于来京举子太多,这次考试持续了数日,而武曌自始至终稳坐殿上,满面微笑地看着一批批考生完成全部试题。对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考生而言,这待遇是他们从未享受过的,能在皇宫大殿中答考卷,并与圣母神皇近距离接触,即便考不中也够幸运的啦!更不要说那些得中之人,个个感激涕零,足可夸耀自己是神皇门生。

    考试结束后武曌与一干饱学之士共阅试卷,录取进士十六名,其中最年轻者还不到二十岁,乃博陵崔氏之人,贞观宰相崔仁师之孙,名唤崔湜——武曌依稀记得,崔仁师当年以参知政事身份任相,待诏终南山翠微宫,因遭褚遂良排挤而罢相,既然有相同的仇人,她不免对崔湜多几分好感。

    不过崔湜才华虽高,并非魁首。经过武曌与众学士的反复比较,一致认为来自河北范阳的一名考生策论最佳,不仅见识高、学问好,而且文章俊逸、书法优美——此人姓张名说(yuè),年纪也只有二十二岁,简直是不世出之天才。当即点为状头。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武曌再下诏令,又开贤良方正、书判拔萃等科制举,让有心跃升的官员们也来考试,录取了刘宪、王适、司马锽等才高位卑的官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科举策论第一名者是个年迈之人,已经六十六岁了,是山南道一个小县令,名唤张柬之——对于此人武曌依稀有点儿印象,似乎以前因为某件事跟此人打过交道,至于具体何时何事,实在回忆不起来啦!毕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嘛!

    但是无论如何,少方弱冠、老近古稀之人都来参加她亲自主持的科考,不正可以证明她尽得天下读书人之心吗?

    放榜之日武曌在明堂接见中举之士,除十六名进士,还有明经、明书(考书法)、明算(考数学)、明法(考律令)等科的才子,以及在制举中崭露头角者,共计二百余人。她当众夸赞状元张说,当即授予东宫崇文馆校书之职。这个官职虽是从九品,但意义非凡,一般举子即便考中还要经吏部天官审核才能授官,运气好的会授七八品之职,但所授都是地方官,要奋斗十几甚至几十年才有机会到朝廷任职,而张说一入仕途就当中央官。须知现在的东宫已不同于当初,太子李成器居于宫中,根本不可能与属官见面,当初郝象贤、裴懿、周思钧、杨炯等人杀的杀、贬的贬、流的流;如今东宫崇文馆纯是为朝廷储备人才之地,这些人都将为神皇自己所用,张说的大好前途不问可知。

    张说舞拜叩首,高呼谢恩,在场的张柬之、崔湜、刘宪、司马锽等中举之人齐声附和,“万岁”之声震撼整个皇宫——这并非谄媚,而是真心感激神皇。在他们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这个女人更伟大、更慈爱、更美丽!

    至少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是这样想的……

    二、清理朝堂

    新人笑旧人哭,就在新科中举之人欢呼雀跃之时,一干李唐老臣却陆续走进坟墓。这是必然的,一个王朝的灭亡必然伴随着一群臣子的殉葬;而这又是偶然,因为这场杀戮始于一件小事。

    载初改元后武曌调整了宰相班子,以武承嗣为文昌左相、岑长倩为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又任命武攸宁为纳言——自此武氏有两人跻身相位,这显然为正式夺取帝位做最后准备。适逢此时老宰相韦方质生病,归家休养;武攸宁虽是神皇堂侄,毕竟是新晋之人,便请武承嗣领自己去拜谒韦方质,以示尊重。

    韦方质乃隋朝名将韦云起之孙,出于京兆韦氏,实属关陇贵族。按理说他这等家世背景本是极易受武曌猜忌的,但他担任宰相以来公正勤勉、低头做事,与先前一系列事件秋毫无干,而且他主持修订垂拱格式,也算为武氏立有大功;故而武曌一直没有为难他,还颇为尊敬。

    不过在韦方质眼中,武家称得起杰出人物的只神皇一人,至于武承嗣之流,不过因亲得势,哪有什么真本事?韦方质染病并不严重,当武承嗣、武攸宁上门拜会时,面对二人的恭敬作揖他竟倚在床上不还礼,惹得二人大为不快——老家伙分明是故意拿大!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竟不放在眼里!就算我们年轻,可一个是二品官、一个是鸾台长官,况且又是神皇之侄,凭什么不还礼?你眼里有我们武家吗?

    二人衔恨而去,回到宫中向姑母狠狠告上一状,媚娘听罢也甚是气愤。此事虽小,性质却恶劣——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武家乃日后之皇族,岂能随意折辱?难道在你们这些老贵族眼中,我们仍是昔日的木材贩子?再者自永淳以来韦待价、韦弘敏、韦思谦、韦方质相继为相,虽然几人并非一家,但究其祖源皆是京兆韦氏。如今关陇诸族多已不振,唯韦氏一枝独秀,难道这就骄纵起来了?韦方质以为自己修了垂拱格式,便可恣意行事吗?

    武曌不允许臣下轻视她的家族,更不许有人居功自傲,于是决心拿韦方质作法,遂授意周兴、来子珣等人诬告韦方质谋反,将其收监下狱。韦方质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面对凶残的酷吏哪敢违拗?便屈心认罪,被判流放儋州。

    这件事到这里本可结束,然而周兴等人“办大案”办惯了,偏要牵三挂四,又画蛇添足地威逼韦方质承认苏良嗣也是同谋。武曌接到供状不禁窃笑——她是万万不会动苏良嗣的。一者,苏良嗣素有耿介之名,颇受百姓爱戴,杀此人于自己无益;再者,苏良嗣曾经殴打薛怀义,如今男宠之事满朝尽知,厚待苏良嗣,不正可彰显自己的宽宏吗?更重要的是光宅以来宰相善终者仅韦思谦一人,裴炎、刘祎之、骞味道、韦待价等辈不是被杀就是被流,这未免让人议论她武曌苛刻狠毒,留着这位年逾八旬的老臣,让他寿终正寝于宰相位,可堵世人议论之口。

    武曌是这么想的,事情却没能如她所愿,构陷之事不胫而走,苏良嗣闻知消息心不自安,赶紧气喘吁吁跑来向她辩白。她笑呵呵安慰这位老臣,发誓不会株连无辜,而且还加授其特进(正二品文散官),苏良嗣随即跪拜谢恩——哪知就是这一拜,竟没能再起来!

    苏良嗣一生耿直方正、无惧无畏,但他已经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这些年他亲眼目睹了身边同僚一个个被害死,早已心力交瘁。就在他屈膝拜谢的那一刻,忽然身子一歪,晕倒在大殿上。

    武曌大惊,忙唤御医来救。张文仲、韦慈藏两大名医即刻赶来,摸清脉象都道:“此乃忧愤所致。”赶忙煎药救治,却还是晚了一步,药煎好之时苏良嗣已悄然断气……忧愤所致!说穿了,这位誉满天下的老宰相是被她武某人吓死的!

    武曌叹息不已,宣布辍朝三日,追赠苏良嗣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虽然葬礼办得挺风光,她还是不禁感慨——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跟直接害死有何区别?到头来她还是逃不脱枉害贤臣的恶名!苏良嗣的死令武曌自暴自弃,或者说是想开了。哪个坟地没有屈死鬼?历朝历代改换天命有不杀人的吗?项羽灭秦,坑杀二十万众;石勒灭晋,尽诛王侯公卿。她武氏篡唐虽是母夺子位,到底还是革命自立,相较古时那些改朝换代时的战场杀戮,恐怕还算是轻的。既然下决心要干,岂能免得了恶名?免得了误杀?索性敞开杀吧!无论是不是拥李反武,只要可能是隐患,统统除掉……

    流放儋州的韦方质,反正已经罢相,脸都撕破了还能指望他不怨恨我武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

    昔日宰相、吉州长史刘景先,当初为裴炎求情不惜以性命作保,可见铁了心维护李唐,不能留这个祸害,杀!

    内史张光辅,平李贞之乱时坐视士卒劫掠,可见不是什么良臣,反正老百姓对他有怨言,杀!

    地官尚书、同三品王本立,官迷心窍不择手段,平日颐指气使,构陷刘祎之时那么卖力气,留着也是招怨,杀!

    太州刺史杜儒童,竟然撰写一部《隋季革命记》,这个节骨眼上写这种书,莫不是影射我武家?杀!

    文昌右丞张行廉,素与杜儒童交好,而且对铜匦制度颇有微词,这种不听话的人留之何益?杀!

    太子少保裴居道,归根结底他是李弘的丈人、李唐的亲家,未必甘心投效新朝,杀!

    陕州刺史刘延景,当今皇后刘氏之父,又是李唐亲家,而且还是当朝国丈,难道留他将来辅佐李旦正位?杀!

    苏良嗣长子、司礼丞苏践言,对其父之死私下多有微词,这件事够难堪的了,该叫他永远闭嘴,杀!

    边州刺史柳明肃,河东柳氏之人,柳奭一门的余孽,这家人早该斩草除根,杀!

    正谏大夫崔詧,当初巴结薛仲璋,扬州事起弹劾裴炎以自保,既能出卖别人,何不能卖我?杀!

    杀……杀……杀……

    事到如今已不需要合理的罪名,只要武瞾和她那群酷吏鹰犬觉得谁是隐患,或者仅仅是瞧谁不顺眼,谁就要命赴黄泉。短短两个月间那些有名望的大臣几乎诛戮殆尽,杀来杀去,终于杀到一个要紧人物头上——纳言魏玄同。

    对于杀魏玄同,武瞾也是有怀疑的,因为魏玄同主持吏部十余年,一直老实听话,无纤微之过,而且此人热情随和,对武氏一族也恭恭敬敬,这种人也是隐患吗?周兴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的理由是昔日魏玄同与裴炎相交莫逆,被誉为“耐久朋”,这俩人私下必有外人不知之谋,当尽早除掉!武瞾仍有些踌躇,但耐不住周兴、来俊臣等人一再劝说,最后还是点头应允——大事当头谨慎为本,宁可错杀一千,不可疏漏一人!

    周兴笑了,他终于能堂而皇之杀死阻挡自己仕途的“仇人”了,甚至他先前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杀魏玄同做铺垫!若不是魏玄同谨慎至极,一片树叶都不肯沾身,哪会活到今日?为了发泄心中的仇恨,周兴想出一个恶毒的处置方法,他根本不捉拿魏玄同下狱,也不宣扬他的罪状,直接派人执制书赴魏府,毫无征兆地宣告将其赐死。他要让这位“仇人”像自己当年突然被告知无法升迁一样,让魏玄同体会一下什么是突然降临的绝望!

    不过周兴的算计终究落空了,当御史突然降临魏府,宣告赐死的那一刻,魏玄同竟出人意料地平静。他只是叹息一声,对家人们说:“神皇有命,我得死了。”那神态、那语气便如平日上朝离家之际说“我得走了”一样,仿佛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监刑使者被这一幕震惊了,眼见这位慈祥温和的老臣即将丧命,竟也生出不忍之意,忍不住透露道:“相公之事颇多冤情,何不以告密为辞以求觐见?若得与神皇相见,剖白自辩或可免死。”

    魏玄同却淡淡一笑:“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耳,神皇要我的命跟阎王要我的命有何分别?岂能临死拖累旁人?算了吧。”这位素来好脾气的老臣就在自家客堂上悬梁自尽了。

    借告密以求自保?魏玄同心里明白,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即便躲得过今日,也未必躲得过明天,反而有辱自己一世清明,何必呢?走到这一步他心里如明镜一般,必是周兴衔恨报复所致。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周兴报复乃是出于私愤,却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如果反对武氏便有罪,应该被处死的话,那他魏玄同确实该死。他和裴炎虽没有精心谋划的阴谋,却早有默契,一个殉节以赎己罪,一个潜伏以待时机。首阳为拙,柳惠为工,魏玄同表面上逆来顺受,对武曌高呼万岁,其实是屈膝以待天时,谋求将来推翻武氏、光复李唐。本来以他的谨慎自持是不至于暴露的,却偏偏冒出一个周兴,因一场误会造成的恩怨坏了他的性命。这或许也是天意吧?

    即便如此,魏玄同并不忧伤,也没什么遗憾的,身为人臣殉国而死乃是本分,何憾之有?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他都没有对未竟的事业失去信心——潜伏的不只是他一人,李唐立国四代,又没有什么无道之举,心系李唐的人终究是杀不尽的!况且女人真能改换天命、篡夺天下吗?开玩笑,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能打破千百年的观念制度,别开天地另创乾坤,那就太小看这个世道啦!武曌不是曹操、杨坚,曹操死了有曹丕,杨坚死了有杨广,而武曌有谁?这女人再精明强悍,毕竟已经六十七岁,就算登临九五之位,能享几日天下?而她的儿孙还是姓李,将来她继位之日便是李唐中兴之时。就算她狠辣至极,把儿孙都弄死,也难尽除李氏宗族;纵灭李氏宗族,诛不尽陇西李氏;纵然将陇西李氏杀得一个不剩,也杀不尽天下姓李之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若不传李姓还能传谁?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那帮人?且不论他们有没有统御天下的能力,就凭武氏淡薄的家世和不高的威望,岂能使天下人归心?偏要为之,非但江山不保,只恐武氏反而有夷灭之祸。此所谓:“士刲羊,亦无亡也。女承筐,亦无贶也!”注定是白忙一场……

    魏玄同平静地走了,虽然他对武氏的未来颇有预感,但他绝对想不到,他死后竟会莫名其妙冒出个“同党”,紧步他的后尘——北门学士范履冰。

    范履冰是北门六学士年纪最长的一位,却有幸成为六人中最后一位丧命者。胡楚宾、苗神客早已不在,刘祎之、元万顷被诛,就连周思茂也在不久前被诬陷下狱,病死在牢房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人,有趣的是就在他被捕前才刚刚被任命为同平章事。

    虽然死在眼前,范履冰却忍不住想笑,因为周兴、来俊臣扣给他的罪名太有趣了,竟是与魏玄同一起讪谤朝政、阴谋叛乱。据罪状上所写,过程是这样的——

    范履冰曾对魏玄同说:“唐室将哀,武后之党日盛,将行篡逆,天下危也!如之奈何?”魏玄同回答:“此待时而观之。且今之皇帝看似聪俊,其作为如何,当难知晓。”范履冰又说:“上昏臣乱。恐时不待。”魏玄同做了最后总结:“武后篡逆未明,如武后逆天行事,李氏将不容也。吾等当善处之!”范履冰作揖还礼:“仅如命。”

    这是一个奇妙的罪状,妙就妙在有一句“且今之皇帝看似聪俊,其作为如何,当难知晓。”武曌尚未登上皇位,反对武氏从法理上讲没罪,所以必须把当今皇帝李旦也一并诋毁,才能算谋反言论。不过这样的对话是根本不可能的,范履冰一向被朝野视为武氏心腹,不可能跟魏玄同说这种话。即便真说了,谨慎精明的魏玄同也会认为这是武氏对自己的试探,怎么可能跟他推心置腹?

    面对这份根本不合逻辑的罪状,范履冰非但没有遗憾,反倒生出几分欣慰之感——魏玄同何等人也?执掌吏部十余年,威望素著、外柔内刚,实乃李氏之良臣!我范某人算什么?武德年间中举,沉寂下僚大半辈子,年逾六旬才被武氏提拔起来,跟人家比我算什么?真心辅保武氏也好,被迫使然也罢,败坏李氏江山有我一份,我是大唐的罪人啊!没想到最后竟“有幸”与魏玄同成了同谋,跻身殉节之列。

    范履冰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要自己一死,昔日北门学士帮武氏酝酿的种种阴谋将永远不为人知。这个结局他不是现在知道的,其实早在北门学士创立之初,武曌叫他们越权处置奏疏、叫他们阴谋陷害李贤时他就有预感——下水容易上来难,参与这么严重的政治阴谋,兔死狗烹、杀人灭口是必然结果!

    平心而论,他和元万顷、周思茂等辈不一样,毕竟他是李渊时代的进士,毕竟他在效力武氏之前当了大半辈子李唐的官。协助武氏篡夺李唐基业并非他所愿,只是木已成舟、骑虎难下罢了!他是个怯懦的人,若非贪生怕死,何以背叛本心辅助武氏?他十几年来为武曌所用不过是为了苟活,而时至此刻他已不再畏惧死亡,因为害怕也没用,他已避无可避,只剩下死路一条。

    在那幽暗的牢房里,范履冰默默昂起头,望着那飘荡荡的白绫,垂下两行悔恨的老泪——既然早知有今日,何苦卑躬屈膝?当初抗拒也不过一死耳!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其实何止他范某,人面对恐怖、面对强权总是忍不住会有幻想,哪怕明知自己是待宰的羔羊,也幻想自己的顺从甚至迎合能唤起强权者的怜悯。殊不知这完全是一厢情愿,对那些手握屠刀的人不能寄希望于他们有良知!到头来抗争者因不争者而丧,不争者也终究逃不过被宰割的命运。

    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随着这一系列无情杀戮,朝堂几乎空了,但武曌面对这空荡荡的朝廷丝毫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又会乌纱叠嶂、衣冠楚楚,便如春草一般盎然复萌,从古至今当官的不过是群贱人,官场从来就不缺送死的……

    三、斩草除根

    魏玄同、范履冰等人死后,武曌不得不重新调整政事堂,任命乐思诲、邢文伟为相——乐思诲乃已故宰相乐彦玮之子,邢文伟是李弘当太子时的东宫官员,他俩的资历比魏玄同等人差得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臣基本杀绝了,青黄不接是必然,就算不愁没人效力朝廷,也得慢慢培养提拔。

    但是一大批老臣的死并不意味着武曌要放下屠刀,相反她下令在皇宫景丽门设立推事院,由周兴、索元礼等一干酷吏主持,今后凡有谋反之类的大案都直接送至推事院审理,不必通过刑部秋官。很显然武曌并未放松戒心,她知道心向李唐的人还是有的,告密之事要继续下去,直到天下人都诚心顺服她的统治为止。就在处理完大臣之后,她的目光又转回宗室,时至今日对李氏的屠杀已将近尾声,只剩最后一个目标——舒王李元名。

    李元名乃高祖李渊第十九子,一般嫔妃所生,身份虽然算不上很尊贵,却是个奇特的人。如果说纪王李慎的淡泊自守尚有几分谨慎避祸的意味,那李元名的淡泊纯粹出于天性。他曾经担任石州刺史长达二十年,这在猜忌甚重的二圣统治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奇迹。原因是他名为刺史,却什么政务都不管,也不与任何亲人往来,一门心思想当道士,动不动就跑到吕梁山隐居,属下官员经常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州中政务倒也不是没人管,刚开始倚仗长史、司马,后来他儿子李亶长大,授封豫章王,由其代管政务。似是受父亲的影响,李亶为政也主张“清静无为”,素以宽厚爱民著称,故而他父子还挺受石州百姓爱戴,竟还有人为他立德政碑。

    天皇驾崩后移治郑州,中原之地虽无吕梁山,李元名却开始闭门修道,李亶也谨慎自持,武曌一来抓不到把柄,二来又碍于他们颇受百姓拥护,也实在没必要对这家人下杀手,所以一直没动他们。可如今六大亲王已除掉五个,剩一个李元名早晚也得下手,若不然她登基之日该如何处置?难道让他在新朝继续当亲王?倘若降封同样受人诟病,倒不如来个痛快的,一了百了。要揪李元名的辫子实在太难,连周兴、来俊臣都暂时寻不到由头,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手握大权,想整死某人个总会有办法。就在武曌筹谋此事之际,有一个名叫侯思止的告密者给她送来了佳音。

    相较来俊臣,这个侯思止身世更加低微,也更加传奇。他乃恒州(今山西大同)人,大字不识粗鄙无知,但为人还算憨厚,可惜家里穷得叮当响,靠贩卖胡饼为生。因天天在街上做买卖,不仅市井百姓认识他,连衙寺小吏也混得挺熟,众人常拿他取笑,称他“侯大”。按理说似他这等人,既没见识又没胆量,哪会折腾到神都皇宫来?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有一次恒州刺史裴贞因公务责打了手下一个判司(州官僚属),那判司怀恨在心,想告裴贞一桩以泄私愤,可思来想去又觉不妥,裴贞一向没什么短处,就算能享受五品待遇到洛阳走一圈,万一这桩没断下来,自己的饭碗岂不砸了?正一筹莫展之际巧遇侯思止,灵机一动——侯大最是憨傻,何不鼓动他去告这一状?于是哄至酒肆殷勤相待,又把告密的好处以及神都的繁华胡吹一番。侯思止本是个没心眼的,平日卖饼时这帮衙门的人都欺他老实,随手便拿也不给钱,这会儿却待若高朋,不禁有些欢喜;听了判司的话两眼发直,又多灌了几杯酒,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于是来日揣着判司写的状子,乘着五品驿马迷迷糊糊来了洛阳。

    本来他是瞎闹,就为上京开开眼,哪知状子塞入铜匦,辗转落于索元礼之手,看罢不禁大喜——原来裴贞早年曾在石州担任长史,与李亶甚是交好,这不正是除掉舒王父子的良机吗?赶忙派人把侯思止找来,带入密室,说有大富贵相赠……

    卖饼小民侯思止就这样竟有幸迈进武成殿,向圣母神皇亲自告发此案:“神皇圣明!那裴贞一向就不地道,动不动就责打属吏,听说纳了好几房侍妾,还、还……神皇圣明!俺听说,他还跟李亶勾勾连连的,完事李亶就跟他爹嘀嘀咕咕,他爹跟裴贞也……”

    武曌高坐龙床,低头看着这个浑身土气的汉子,以袖掩口,几度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人拙嘴笨腮,还一嘴乡音,话都说不利索,真不知谁替他写的状子!她早揣测到了,此案是以裴贞谋反攀扯李亶,再借李亶之罪连带处置李元名,可到这穷汉嘴里,弄得乱七八糟。

    其实倒也不怨侯思止笨,恒州判司本是告裴贞横行不法,可到了索元礼手里改成告发谋反,又把李元名父子扯进来,连状子都改了。侯思止本来不识几个字,又弄不明白这里干系,全靠死记硬背,哪知到殿上一紧张忘了大半,只能拿自己的话说,故而语无伦次:“总之万岁啊,他们都不是好人……神皇快派兵把他们逮起来,若不然李亶跟他爹又跑山里去了,听说那老头会道术,要一做法就找不着了……神皇圣明……”他嘴里没准谱,一会儿“神皇”、一会儿“万岁”、一会儿“陛下”。

    “好了好了!”武曌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俊不禁道,“朕已明白,这状准了便是,明日即派丘神去抓人。”

    侯思止擦擦额上冷汗,呵呵一笑,叩首道:“神皇圣明!”别的他没记住,就记得索元礼跟他讲,不知该说什么时就说“神皇圣明”。

    这也是误打误撞,媚娘每天跟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人打交道,今天来了个憨直的小老百姓,一个劲儿地叩头呼号,竟觉格外亲切,还真对他有几分好感,于是柔声和蔼道:“也真难为你了,替朕忧心国事,朕赏你游击将军之衔,另赐绢帛百段,你回去置些田宅,好好过日子吧。”

    哪知侯思止脑袋摇得跟货郎鼓一般:“草民不要钱财和虚名头,俺、俺想当官。”

    “当官?!”这把武曌难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要仪态没仪态,要学识没学识,连话都说不明白,这哪是当官的材料?

    侯思止却有备而来,开口便道:“俺要当监察御史,为国锄奸!”这也是索元礼教的,一来据说当官来钱更多,二来他卖饼没少受官吏欺负,要是当上监察御史,专给当官的挑错,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武曌苦笑摇头:“御史哪是随便当的?你字都不认得,如何辩理断案?”这年头监察御史越来越不值钱,自从大兴告密之风,许多告密者跻身其位,类乎来俊臣那等还算好的,至少知书认字;有个吏员出身的来子珣也当御史,只读过半部《论语》,一知半解还瞎琢磨,有一次在朝会上给礼仪制度挑毛病,说“子曰‘束带立于朝’,以后百官上朝应该穿靴”。惹得殿上哄笑一片。(古时臣子进殿不穿鞋,以示对帝王的尊敬。《论语》“束带立于朝”意思是要注意整肃衣冠,来子珣误以为是系好靴带参加朝会。)这已经够不像话了,若再弄来个大字不识的小贩,朝廷颜面何存?

    哪知侯思止不死心,翻着眼皮说出句她万万想不到的话:“獬豸也不识字,却能以角触恶。俺有忠心,咋就分不出善恶?”(獬豸:传说中的瑞兽,羊身黑毛,头上有独角,据说能辨善恶,见到恶人便用角攻击。)

    武曌闻言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但她并没有被侯思止的诡辩迷惑,望着这个自不量力的人,心下暗暗揣测——这么个粗鄙无知之人也知獬豸?莫不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又联想此案的上报过程,是谁背后教授不禁了然。索元礼是嗣圣以来第一个酷吏,也开了告密授五品散官的先例,然而周兴后来居上,凭借宗室谋反案抢尽了风头,不但当上四品官,还网罗了来俊臣、王弘义等心腹爪牙,索元礼当然不忿,故而要抢在周兴之前构害舒王,并且要让这个听话没心眼的侯思止混上官,以后充当他的爪牙,以便与周兴争权斗势。

    对于酷吏之间的矛盾武曌没兴趣多管,让这帮鹰犬互相争斗,也省得一方独大欺上压下,这也未尝不是好事。但侯思止这个人引起了她的深思——我招揽这些告密小人究竟何用?不就是为了铲除异己、防止奸谋吗?就算将来我坐上了皇位,这种人也不可或缺。既然他们干的就是不堪之事,我又何必求全责备?试想那些有道德、有操守、有真学问的人,他们能放下脸面干这等勾当吗?管他什么有才无才、识字不识字,只要听话好用就够了!

    “好!”武曌一改方才不屑的态度,笑眯眯道,“诚如你所言,朕便相信你这颗忠心,授你监察御史之职。”

    “神皇圣明!神皇圣明、圣明……”侯思止叩头不止,把他说得最流利的话重复了无数遍。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载初元年七月豫章王李亶、恒州刺史裴贞被捉拿下狱,在索元礼、丘神等酷吏推鞫下,没几天就“甘心伏法”,斩首于洛阳。李元名作为罪人之父,再清心寡欲也躲不过劫难,被流放利州,并且很快他就像元万顷一样,行至半路莫名其妙地死了。索元礼有心与周兴一争高下,自不愿草草了解此案,又大肆诬陷,将南安王李颖、鄅国公李昭等十二名宗室勾连在内一并处死。至此李唐宗亲屠戮殆尽,所余者或流放蛮荒,或宗脉疏远,根本威胁不到武家的统治。

    就在李元名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千金公主连夜入宫,匍匐在武曌面前惺惺作态:“神皇德堪日月,圣母慈济苍生,普天之下莫不承恩,八荒之内莫不仰德。臣妾幼年失母、及笄丧父,欲尽孝心而无门矣,今虽古稀之年,为人祖母,然此初心未忘。妾星夜无眠,推枕窃思,神皇厚赐过于神尧,神皇恩育胜于太穆,故妾有一不情之请,乞为神皇螟蛉,竭忠孝于膝前。”千金乃李渊之女,武曌是李治之妻,七十多岁的姑婆婆要拜六十七岁的侄媳妇当干娘!

    武曌初闻此言也觉惊骇:“这怎使得?”

    “使得!使得!”千金公主满面堆欢,“圣母神皇乃天下人之母,四海臣民皆当恭孝侍奉,何况臣妾久沐富贵,更当为万民之先。念在臣妾这片拳拳孝心,您就恩允了吧!”说着连连叩首——现今与太宗、高宗同辈分的人都快死绝了,莫说亲王、郡王、郡公、县公,连公主也仅剩她一人,岂能自安?虽说她曾进献闺中爱物,应该不会有事,可连范履冰、周思茂之流都被灭口,她那点儿好处算得了什么?只要姓李便是逃不脱的原罪,就算武曌不害她,保不准哪个酷吏还指望靠她这条老命升官发财呢!

    脸面算什么?尊严算什么?为了保住老命昔日不可一世的大唐公主像狗一样蜷缩在武曌脚畔,哭着喊着要向这个比她小一辈且屠杀她无数亲戚的女人喊娘。武曌惊异地注视着她,渐渐在她貌似殷勤的眼神中看到了惶遽,不禁仰面大笑——七十多岁的老寡妇,自私贪婪一辈子,既没胆识又没廉耻,李家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块活宝!

    “哈哈哈……好!”伴着嘲讽的笑容,武曌安然领受,“既然公主有此美意,朕便依你。”

    “多谢神皇成全!”千金公主顺杆往上爬,“不过您既姓武,孩子还该姓武吧?”事到如今她已经将自己的李姓视为灾星,想像抛弃秽物赶紧把它甩开。

    “好好好!姓武!姓武!”武曌被她这副丑态逗得乐不可支。

    “多谢母后……不!神皇。”千金公主这才松口气。

    武曌果如疼爱晚辈一般,抚弄着这位老妪的额头,满脸讥讽道:“作为认亲之礼娘给你加二百户封邑,你也别叫千金公主了,娘给你改个封号,从今以后你叫延安公主。哈哈……放心!就冲这份孝心,你可永延富贵平平安安。”

    延安公主这才喜滋滋起身,弓着她的老背、猫着她的老腰、腆着她的老脸,又是揉肩又是捶腿地伺候着干娘——从此她是武曌的开心宝贝,以她和她们李家的尊严为代价苟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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