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媚娘修建明堂,女帝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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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骨肉之憾

    垂拱四年十二月,白马寺住持薛怀义上奏,明堂竣工——这座在历史长河中消失两百年的神圣建筑重返人间。

    明堂是皇帝秉承天意颁布圣教的地方,关于这个神圣建筑的记载均出于儒家典籍。派一个佛教人士修建儒家的明堂,这本身就是荒谬之事,更何况这个和尚的实际身份还是太后的男宠,在那些饱读诗书的学士儒生看来,这简直是胡来!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真儒生争论数十年都未能干成的事,假和尚不到一年就办到了。

    这座崭新的明堂坐落于太初宫乾元殿旧址,相较于本来就很巍峨的大殿,明堂只能用“庞然大物”四字来形容。这座建筑高达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各三百尺,不仅是唐朝统治以来建造的最大建筑,恐怕也是有史以来之最了。明堂共有三层,下层正方形,中上两层则是圆的,取义“天圆地方”。古来任何建筑主体都保持一种颜色,明堂却打破惯例,它正方形的下层四面四色,蕴含春夏秋冬和四方五行之意:东方甲乙木,饰以青色;南方丙丁火,饰以红色;西方庚辛金,饰以白色;北方壬癸水,饰以黑色;而核心部分则无须刻意用颜色来装饰,当天子驾临的时刻,黄色龙袍自然会代表中央戊己土。

    明堂的中层大体呈圆形,却有十二边,象征着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月;上层则完全是圆形,象征二十四节气,九根雕琢精良的盘龙柱支撑圆顶,取“九龙捧圣”之意,也象征着九五至尊。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屋顶还竖起一只高达三米的凤凰,镔铁铸造,涂以黄金,呈展翅翱翔状——毫无疑问,这只吉祥的金凤是媚娘的化身,她已昂然屹立在帝国的顶点,不仅俯瞰着大唐天下,还张开矫健有力的翅膀,即将飞凌九天!

    整座建筑以木为本、施铁为渠,刻木为瓦、夹纻漆之,气势恢宏、寓意吉祥,法则天地、统理阴阳,美轮美奂、震古烁今!即便那些沉迷典籍、咬文嚼字的学士也不得不赞叹假和尚的大手笔——亏他怎么想的,竟能将世上所有蕴含祥瑞之意的东西融于明堂一身。

    不过这座通体闪耀着灿烂金光的建筑真和儒家典籍中记载的一致吗?当然不。虽然学者们对明堂的具体装潢争议很大,但基本样式还是记载得很清楚的,《周礼·考工记》有云:“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一筵便是一席之地,而九尺为一席,九九不过八十一尺,显然媚娘的这座明堂比典籍记载的大了好几倍。再者无论刘彻、王莽还是刘秀,他们兴建的明堂皆在都城以南,媚娘却把它移到皇宫中,还抢占了外朝大殿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明堂既是上古周朝之物,怎可能如此华丽?试想在周公、召公的时代,哪有这么精妙的建筑技术,又哪来这么多金银建材装点房屋?

    诚然如此,但符不符合原建筑真的重要吗?连女子掌国本身都是受儒家批判的,更遑论一屋?对媚娘而言,她的明堂根本无须遵循教条,只要气势够宏伟、装潢够华丽、寓意够吉祥,能让世人觉得庄严神圣,不由自主地敬畏膜拜就可以了。换言之明堂根本就不是修给那些通晓儒家典籍的士大夫们看的,而是修给天下百姓看的,是她自己走向神圣的重要一步。再者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创新变化的,就算以前的明堂不是这样,现在她以己为古、作法后世,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至于那些官员学者,他们固然可以在心里质疑这座建筑,谁敢公然批判?媚娘早已摆出战斗姿态,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左拳叫宗室谋反案,右拳则是徐敬真逃亡案;只要谁敢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当即一拳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然而万事皆有例外,就在群臣一片或诚心或违心的赞叹声中,偏有个不识时务的唱反调,便是当初请求阉割冯小宝的左拾遗王求礼,他公然上奏称:“古之明堂,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今者饰以珠玉、图以丹青,铁入云、金龙隐雾,昔殷辛之琼台,夏桀之瑶室,无以加也!”这番言辞太激烈,竟把媚娘大兴土木的行径比作暴君桀纣,如此公然辱骂唯我独尊的圣母神皇,焉能不死?

    所有人都认定王求礼必死无疑,可事实出乎意料,意见固然石沉大海,媚娘却没动王求礼一根毫毛——原因再简单不过,王求礼就事论事,他质疑的是明堂本身,并没有质疑媚娘的统治。诚如他所言,明堂的装饰过于华丽,而金银良木乃至一砖一瓦都取之于民,拿百姓赋税建这么奢华的建筑岂不是桀纣行径?王求礼是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书呆子另当别论,他的批判蕴含着为民不平的味道,而一向视百姓为自己统治基础的媚娘怎会杀为民不平之人,那不是自毁名誉吗?

    媚娘深知王求礼之言有理,但作为明堂的始作俑者她绝不会自认有错。她的应对之策很巧妙,先是给这座明堂起了个别号,唤作“万象神宫”,继而以筹办大飨典礼的名义发下一道诏书:

    黄轩御历,朝万方于合宫;丹陵握符,咨四岳于衢室。有虞辑瑞,总章之号既存;大禹锡珪,重屋之名攸建。殷人受命,置阳馆以辨方;周室凝图,立明堂以经野。朕以庸昧,虔膺厚托,受寄于缀衣之夕,荷顾于仍几之前。伏以高宗往年,属意阳馆,故京辅之县,预纪明堂之名;改元之期,先著总章之号……今以上堂为严配之所,下堂为布政之居,光敷礼训,式展诚敬。来年正月一日,于明堂宗祀三圣,以配上帝。令礼官、博士、学士、内外明礼者,详定仪礼,务从典要,速以奏闻。

    这是一篇有趣的文章,表面上看似乎是介绍明堂的历史和用途,顺便自吹自擂一番。但媚娘在诏书中强调修建明堂也是天皇的心愿,甚至说设计在总章年间就已进行,明显有分谤意味。言下之意是说,即便明堂过于华丽也是天皇的责任,而建在皇宫内则是她的主意,是为了便于祭祀,省得圣驾频繁出入京城给百姓和有司官员添麻烦——总之,错的地方都怪天皇,好的地方都归功于她。

    李治已驾崩五年,谁还能到地下求证这番话的真伪?于是王求礼之辈也无话可说,大家用心筹办典礼。这次博士、学士们一个个都开了窍,不再去翻什么礼乐资料,只要搞得隆重庄严便可。整个洛阳都沉浸在繁忙之中,就连媚娘本人也在忙,忙着为这场史无前例的典礼创作乐章,忙着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赶制新衣。可就在这时,有个身份特殊的人却一再闯进宫中给她添乱……

    凛冽透骨的西北风吹拂在太初宫,因为有了那座将近三百尺的庞大建筑,风势变得更为强劲,好在冬天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要迎来大好春光。但有一个人却焦急万分,盼望着春天永远不要来——太平公主。

    相较四个饱受苦难的哥哥,太平公主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女儿不具备皇位继承权,不必担心母后对她有什么猜忌防备,而且她还拥有一桩美满的婚姻,至今已和薛绍生下二子二女。对母亲篡夺李氏社稷的举动,她的态度完全是视而不见——本来嘛!这与她利害无干。别的公主改换社稷后将失去高贵身份,而她不会,因为她是媚娘的女儿,无论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她都稳居公主之位,富贵荣华丝毫不改,锦衣玉食一样不缺,何必没由来地操这份闲心?

    当然,曾几何时太平公主也为三位兄长慨叹,慨叹他们的磨难,却更为自己庆幸,庆幸以女儿之身生于帝王家,可尽享荣华富贵,又不必担惊受怕。她只要躬行孝道独善其身,就不会像李贤那样被杀、像李哲那样被逐、像李旦那样被禁,即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她也只管跟丈夫孩子过自己的小日子,正如她的封号一样,她的生活将永远“太平”。可惜她想错了,虽然她是媚娘之女,虽然她与世无争,但只要生于帝王家就难摆脱政治波折。

    灾祸源于薛的谋反,这位大伯被杀,朝廷对薛家的清算却未停息,就在薛死后不久驸马薛绍及其二哥薛绪也被捕下狱。刚开始太平还很沉得住气,以为周兴不过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不敢把驸马如何,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革去右扬鹰卫将军之职,过个一年半载自然官复原职。哪知半月后结果公布,薛绍、薛绪竟被认定与薛勾结,双双判为斩刑。

    太平惊愕至极,薛绪她不敢保,但薛绍和她同居公主府中,一举一动彼此皆知,若和薛串通她岂会不闻?这明显是冤案。气愤之下太平找到刑部,周兴和参与审讯的官员一概避而不见,她又想去狱中探望丈夫,竟也被有司挡驾。连撞两回钉子太平渐渐清醒——“牛头阿婆”纵然厉害,又怎敢开罪当今唯一的公主?这审判结果必是母后批准的,甚至就是母后的主意!

    想明白这点,太平立刻入宫求见母后,怎料母后退入后宫,打发高延福出来说:“太后政务繁忙,请改日再来。”她心知这是故意的,想要入后宫追问,怎奈母后已有旨令,近日不准任何命妇入内问安。

    太平鸣冤无路,茫然回到府中,却见薛家亲眷跪了一院子,恳求她顾念夫妻之情设法相救——看来薛家人误会了,以为她母女通谋,欲治薛绍兄弟一死。其实太平与薛绍伉俪情深,怎忍丈夫冤死?又见两个儿子薛崇胤、薛崇简也在其内,薛崇简还不满五岁,全不晓得发生何事,被几位堂伯叔架弄出来,早吓懵了。大人哭孩子闹,太平心中越发急如油煎,于是暗咬银牙,定要撼动母后杀心。

    此后接连入宫,甚至仗着特殊身份硬闯进贞观、武成等殿,无奈母后跟她玩起了捉迷藏,就是避而不见。眼瞅着距大飨明堂仅剩五天,因为届时要大赦天下,故而在此之前薛氏兄弟必将处决,生死就在这几日!就在太平几尽绝望之时,上官婉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听闻公主连日入宫请见,今天神皇在明堂排演大飨礼仪,可往一见。”

    明堂坚实的大门首次敞开,它的内部像外表一样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但有普通宫殿的龙墀、御座、黼扆、熏炉,还有更为精美的金银宫灯,两侧的幔帐上绣着百花百草的图案,墙壁乃至屏风之上画这各式各样的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金乌、玉兔、獬豸、白泽……各具姿态栩栩如生。太平公主却无心瞻顾这一切,急匆匆跑进堂内,直奔母亲而去。

    此刻媚娘正皱着眉头在御案边踱来踱去,在她面前跪着一排宫女,手里捧着各式各样华丽的衣服,显然她在为典礼之日的着装大伤脑筋——从来没有女子主持明堂祭祀的规矩,各种礼仪可以让博士议定,她的衣装该如何选择?

    尚衣局的女官匠人也为此费尽心思,几乎把库里的好衣服都翻腾出来,又连日赶制了几套新的,可是媚娘看后仍是犹豫不决。皇后的正装礼服是祎衣,乃受册、助祭、朝会时所穿,以深青为底色,绣着五色雉鸟,已经算是很华丽了。不过现在普通祎衣已不足以体现圣母神皇的特殊,故而尚衣局做了修改,把深青锦底色改成五彩锦缎,又绣上各式吉祥的纹章,远远望去便似鲜艳的孔雀羽。在媚娘看来这身衣服的华丽是足够了,但失于稳重,彰显不出威严气质。于是尚衣局又做出第二件,这件祎衣以赭黄为主色,把花纹都去掉了,只在衣领衣袖处有刺绣,俨然是女装的龙袍,这次足够威严了,媚娘又觉得不够华丽。当然除这两件之外,还有许多精心设计的霓裳、羽织、百褶裙,不过那些东西媚娘瞅都没瞅一眼……

    太平闯进来的那一刻,她已经看见女儿了,却未动声色,继续浏览着衣裙,直至太平走到近前,她才倏然抬头道:“你来得正好,朕不知该选哪件,你觉得哪件好?”

    太平岂有心思帮母亲挑衣服,又不好不答,便随手抓起一件道:“我看这件不错。”

    媚娘瞟了一眼她手中那条石榴裙,轻蔑地一笑:“不过是妇人之物,穿给男人看的。”那语气仿佛自己不是妇人一般。

    太平见母亲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按捺不住,急切道:“女儿因何而来,难道母后不知?”

    “慢……”媚娘抬手打断,“以后不要再提‘母后’二字,要称呼朕为神皇。”

    母后也好,神皇也罢,太平毫不犹豫提裙跪倒:“求神皇顾念女儿网开一面,宽赦驸马之罪。”她知道母亲唯我独尊的性情,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先保住丈夫的命再说。

    “原来为此……”媚娘一副恍然之态,扭过身去放下衣服,低声道,“你来迟一步,昨晚薛绍已殁于狱中。”

    “公主!”随着众宫女一声呼叫,太平公主晕倒在龙墀上。媚娘也不禁转过头,面露关切之色。

    “嗯……”太平倒在宫女怀中,发出一声说不清是痛楚还是悲哀的呻吟,悠悠缓醒过来,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十载恩爱一朝魂断,一切都毁了。少年时的青梅竹马,曾经的举案齐眉,都已一去不复返,这真是一场天降之祸……

    不!哪是什么横祸?片刻恍惚之后太平清醒过来——什么来迟一步?这是母后故意为之!

    想至此太平挣脱宫女的搀扶,晃悠悠站起来,指着媚娘怒吼道:“是你!分明是你先将薛绍处决,然后才肯见我!难怪婉儿今日斗胆引我过来,分明是你吩咐她这么干的。若不是薛绍已死,我今日还见不到你,对不对?”

    身为人臣人子,绝不能目无尊长,似太平这般朝母后大吼大叫早已违背礼法,甚至可以治罪,众宫女却呆若木鸡,一个出来阻拦的都没有。一者他们深知公主受宠,圣眷尚在当今皇帝之上;再者这件事神皇确实办得不近人情,如何开口解劝?上官婉儿唯恐她母女当众争执起来,忙朝众人使个眼色,宫女们会意,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赶忙抱起衣服退了出去。

    太平兀自厉声质问母亲:“薛绍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偏要把他治死?”

    媚娘脸上那丝关怀之色顿时淡去,转而严峻起来:“薛与李贞串通谋逆,薛绍也是同谋。国法如此,理应处死,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将他公然处斩,已是法外开恩。”

    “他究竟怎么死的?”

    媚娘微微垂下眼睑:“朕命周兴责打他一百棍,监禁而亡。”把人痛打一顿,然后关起来活活饿死也算是恩典?在她看来或许算是吧。因为以薛绍的“罪行”本该像他大哥一样,绑缚刑场斩首示众;饿死虽然残酷,但不用人前受辱,保留了全尸,还可以收殓安葬——这便是媚娘给女婿的唯一恩赐。

    太平闻听此言肝肠寸断,想象丈夫死时的痛苦情形,两行热泪簌簌而落,但这次她没有昏厥过去,而是手扶御案不住颤抖,不仅因为悲痛,更因为愤恨!她注视母亲的目光已由谴责转而怨毒:“我就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不赞成我的婚事。这十年来薛绍处处留心,处处谨慎,处处讨你欢心。你要掌控军队他便去当右玉铃将军,帮你在军中笼络人心。你提拔那群侄子,他也对武承嗣、武三思他们恭恭敬敬,没半分得罪。就连你弄的那个野和尚,还不是把他认为叔父、录入薛氏族谱才算有个正经出身?你扪心自问,我们哪儿亏欠过你?”

    “唉……”媚娘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诚如太平所言,薛绍确实没有任何忤逆之举,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好应对女儿的求情,直至薛绍死后才与之见面。她知道薛绍是无辜的,但站在她的立场,薛绍必须要死,不是因为当初她和薛家那点儿恩怨,而是因为她觉得女儿嫁错门了!

    太平仍在那里痛哭咆哮:“谋反?哼!这几年谋反的人还少吗?究竟有几人是真的谋反,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在这世上除她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敢这样跟媚娘讲话,“你干的那些事我不管,也懒得管!可你为什么要害到我男人头上?二哥被你逼死了,三哥叫你废了,四哥不过是你掌中傀儡,现在又来折磨我。天啊!难道你非要把我们都折磨得死去活来才罢休吗?我们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

    “放肆!”媚娘一声断喝响彻明堂,“我生你养你,难道是为了让你顶撞我?而今生杀予夺既在我手,天下莫敢不从,我要杀谁便杀谁,还不轮到你教训我!”

    此言一出在旁的上官婉儿立刻变色——她侍奉媚娘日子也不短了,熟悉媚娘的一笑一颦,此刻媚娘勃然震怒的表情,便如当初怒斥裴炎、怒斥刘祎之时一样!

    “神皇息……”婉儿想劝两句。

    媚娘根本没理睬她,仍瞪视着太平咄咄逼人道:“别忘了薛绍有罪,你也是罪人眷属!来日薛绪押至都亭斩首,薛家一干女眷萧氏、成氏他们都要流放岭南,你该不会想和他们一起去吧?”

    太平自幼娇生惯养,出嫁都未离京城,因为她是李治和媚娘唯一的女儿,所受之宠遇乃开唐以来任何公主所不能及,她这么个娇柔的女子若发配到岭南蛮荒之地可怎么活啊?然而似乎是血缘使然,太平性情酷似媚娘,天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越是威胁越不能屈,竟反唇道:“好啊!我倒乐得远远离开,省得在这儿受你欺辱!”

    “你……”媚娘腹中怒火几欲冲破胸膛,恨不得立刻把太平关进大牢,可她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孩子,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吗?但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威胁她的权力!李贤因之而死,李哲因之而废,李旦因之而囚,现在她只剩这个女儿了,又与她无甚权力冲突,难道还不罢手?况且太平实与她利益相干,对女儿的未来她还另有安排,怎能轻易舍弃?

    媚娘把怒气压了又压,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你若去,只管去!但别忘了你和薛绍还有两儿两女,他们乃逆臣之后,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只这一句话,太平顿觉悚然,仿佛浑身的气力都没了,霎时瘫软在地:“你、你不能……不能害我的孩子……”

    “哼!”媚娘冷笑一声,“趁我还没改主意,速派人把薛绍的尸身领回去安葬了吧……还有,以后你给朕老老实实的,若再敢有顶撞之言,留神你们母子的性命!”说罢拂袖而去。

    太平仍瘫坐在那里,却已痛哭失声——怎么会这样?短短数年间一切都变了,遥想当年一家人和和睦睦,现在怎就闹得跟仇人一般?旧日的甜蜜和今朝的破碎,究竟哪个才是虚幻?

    上官婉儿脚步踟蹰,见太平哭得凄惨,过来安慰道:“公主节哀,还是早日收殓驸马下葬吧。别哭坏身子,就算不为自己想,还要多为儿女考虑。”

    听她又提及“儿女”二字,太平越发难受,回去如何跟翘首企盼爹爹的儿女解释?想至此更由悲转愤:“母亲原先不是这样的!她最宠爱我不过,一定是武承嗣、周兴或是薛怀义那个狗和尚进的谗言。我与他们势不两立……”

    “唉!”婉儿叹了口气,“公主乃聪明之人,为何不悟?神皇欲迁龟鼎于武家,若不杀驸马,何以将公主改嫁自家侄儿?”

    “什么?!”太平闻听此言,惊得眼泪都顿住了,“母后想让我转嫁他侄儿?”

    “为至尊者,必以联姻巩固宗族。外甥尚主乃是故俗,昔日天皇以公主出降薛驸马,乃因驸马乃城阳公主之子,以此巩固李氏。如今天下即将姓武,公主亦当与武氏成婚,固神皇之统。此即圣意,又与旁人何干?”

    “圣意……”时至此刻太平终于彻底醒悟,原来她和历朝历代的公主并无不同,戎装请婚看似自主,其实根本没有摆脱宿命,只不过她恰好喜欢一个她父亲希望她嫁的人而已。她的命运何尝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父亲不在了,李氏已衰败,母亲又要拿她去和武氏婚配,她不过是个政治联姻的工具而已。

    “圣意……”上官婉儿也随之感慨。其实她心中又何尝没有无奈?当初她祖父上官仪怂恿天皇废后,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细想起来媚娘其实是她的仇人;而偏偏又是媚娘把她从绝望的掖庭中拯救出来,屡加垂教擢为女官,此中是非恩怨实难理清。圣意可以叫人堕入地狱,圣意也可以让人绝境逢生,生在这人世间,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是无益的,除了屈服权威竭诚效命,还有别的选择吗?想到此婉儿忽然回过神来,唯恐神皇责怪她迟缓,忙不迭追出门去。

    偌大的明堂只剩太平公主一人,她默默拭去眼泪,环顾这座无比华丽却又无比冰冷的殿堂,感觉那些瑞兽仿佛变得张牙舞爪格外狰狞。她并没有畏惧,而是发出一阵绝望的冷笑——什么爱情?什么亲情?又哪来的什么太平?生于帝王家注定与这些无缘,到头来一切都敌不过权力!

    二、万象神宫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公元689年1月27日),伴着第一缕春风的到来,祭祀明堂的大典如期举行,各州都督刺史、宗室外戚乃至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云集太初宫,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刻。《木兰辞》有云“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然而此刻明堂的主人哪是天子?分明是个自诩为圣母神皇的女人。但面对这座美轮美奂的明堂,面对这个女人的聪慧和强悍,谁又敢质疑她的资格?

    媚娘终于选定了她的祭祀礼服,既非皇后的祎衣,也不是别致的钗群,而是衮冕!

    衮冕者,帝王之吉服,践祚、飨庙、朝贺时所穿。开天辟地以来媚娘是第一个穿这身衣服的女人,而且她这套衮冕完全是按皇帝规格制作的——黑色冕冠饰以黄金,长二尺四寸,宽一尺二寸,横叉白玉簪,垂十二道旒串,朱红缨带,黄玉充耳。玄色衮服,绛色裙裳,绣十二纹章,八章在衣上,乃是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乃黼、黻、藻、粉米。内穿白色纱衣,也有龙、火、山三章,衣袖衣领均有升龙纹;足下赤舄,金线银扣,亦有花纹。

    为了与这身衣服相配,媚娘特意没有涂抹胭脂,也没有佩戴任何珠翠首饰,而是腰系革带、肋下佩剑、胸前挂绶、手执镇圭,俨然天子之态。文武百官一见此景莫不惊诧,却又不得不感叹她的气质——举手投足,皆有章法,攀阶登堂,冕旒不摇,果真有帝王风范!

    媚娘坦坦荡荡目不斜视,傲然从群臣身边走过。圣母神皇一样是皇,凭什么不能冠冕服衮?这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以后穿这身衣服的时候还多着呢。

    根据博士、学士们议定的典礼程序,第一项是祭祀。明堂上层是严配之所,下层是布政之居,可今日是明堂首次使用,况且媚娘要在百官面前展示自己的威仪,岂能攀到楼上,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祭祀神灵?故而所有神龛均列于下层,待祭祀之后再升其位——神明也得迁就权势啊!

    初献者当仁不让是媚娘,皇帝李旦为亚献,太子李成器为终献。虽然李旦父子也冠冕服衮,相较媚娘却显黯然,李旦身材明明比母亲高大,却弓腰驼背垂手低头,不敢有半分潇洒之态;李成器倒是无拘无束,但他不满十二身材尚小,穿的又是九旒九章的太子衮冕,自然逊色不少。满朝文武乃至李旦本人心里都明白,今天他们爷俩不过是配角。

    首个被祭祀的是昊天上帝——皇帝既然自诩天子,那么昊天就是一切皇帝的父亲,应该首先祭拜。不过皇帝是天之子,圣母神皇也是吗?她有资格祭拜昊天吗?谁也不敢深究这个问题。

    虽然一切都是处心积虑安排好的,但洒下祭酒的那一刻媚娘仍是激动万分。二十二年前在泰山之巅,她曾与昊天上帝有一次邂逅,不过那次她只是远远望着李治献礼祭拜,因为那时她作为皇后只能祭祀地祇,即便如此还引来不少争议。今天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与上苍近距离接触了,再也不需要给任何人充当配角!

    就在她献上祭礼的那一刻,早侍奉在堂下的太常乐工立刻奏乐。宫商相济天籁悠扬,歌童乐女放声高唱:

    巍巍睿业广,赫赫圣基隆。菲德承先顾,祯符萃眇躬。铭开武岩侧,图荐洛川中。微诚讵幽感,景命忽昭融。有怀惭紫极,无以谢玄穹……

    隋唐以来既无明堂,也就谈不到祭祀明堂的礼乐。但是不要紧,任何礼乐都是人创造出来的,媚娘敢为天下先,亲自谱写了《享昊天乐章》和《明堂乐章》(《享昊天乐》十二首,《明堂乐》七首,另有《大飨拜洛乐》十四首,均是武则天所作,是唐代宫廷乐章中较为出色的作品,也充分体现了武则天的诗歌创作水平,皆载于《全唐诗》第五卷),命太乐署演奏。她不愧是个既有才华又有心机的人,在乐章中不仅歌颂昊天的伟大、帝国的强盛,也不忘提到“铭开武岩侧,图荐洛川中”,强调自己拜洛收图得到天命。

    李旦、李成器依次奉上酒菜和果品,随媚娘一起叩拜,对昊天的祭祀就此完成。接下来受祭的是高祖、太宗、高宗,谓之“三圣”,真不知九泉之下的李渊、李世民目睹后世子孙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转来转去会是怎样的心情,冥冥之中的李治看到爱妻这身装扮又该哭还是该笑呢?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媚娘坦然上祭,丝毫没有良心不安之感,因为她自认为无愧于李家,现在的一切都是她以苍生为念所应得的。

    祭祀完“三圣”,媚娘又引领李旦父子走向最后一个神龛,虽然这个灵牌比高祖等人的小一些,更无法与上帝相比,但对今天的仪式而言却是最重要的——魏国定王武士彟!

    从古至今绝没有外戚跟先皇一起承受祭祀的先例,就算外戚得幸入庙,也仅是配飨,不能让皇帝来跪拜。这一举动不仅突破了礼制,也突破了世人的想象。媚娘自然有她的理由,武士彟不是以外戚身份供奉在这里,而是以神皇之父的身份出现。她自然乐得如此,李旦却心内惶惶,感觉自己蒙受了巨大屈辱。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终究还是恭恭敬敬奉上祭品,重重跪了下去……

    所有祭祀全部结束,媚娘和李旦父子退出明堂大门,站在殿陛上再度下跪,这次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随之跪倒,一起行三跪九叩大礼。太乐另换一曲,照旧是媚娘所作:

    笙镛间玉宇,文物昭清辉。

    晬影临芳奠,休光下太微。

    孝思期有感,明絜庶无违……

    伴着这庄严的乐章,所有神龛连同祭品都被抬起,稳稳抬到明堂上层,点上长明灯,日夜供奉朝夕礼拜。就在所有神位都消失的那一瞬间,媚娘倏然转身,面对文武百官。

    “神皇万岁……”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立时响起。

    媚娘不禁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倒也识趣。

    “神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仿佛这是场比赛,看谁的嗓门响亮。此刻他们有些人是发自真心的,有些人却是不敢不如此——因为就在前几天,媚娘又干了件杀鸡儆猴的事,使每个人都凛凛畏惧。

    距离大典不过半月光景时媚娘突然下令,召回魏玄同,命裴居道承继李贞的太子少保之职,接任西京留守。这倒不足为奇,自然又是出于防备宰相在长安养成势力的考虑。可她紧接着又宣布,恢复骞味道左肃政大夫、同平章事的职位,这就令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了。当初不是厌恶骞味道才将其贬为青州刺史吗,怎又突然召回任相?而当蹇味道风风火火回到洛阳,接过印绶才两日,铜匦中就出现了告他谋反的状子,媚娘立刻派殿中侍御史周矩审讯此案。周矩与骞味道有旧怨,提审之际不住冷笑:“公曾言卑职不了事,今日我为公了之!”骞味道心知不免,为了少受些苦所有“罪行”一概招认,随即被处死。蹇味道人头落地的那一刻文武百官看明白了,原来太后召他回来就是为了杀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故意杀给大家看,要让大家都老老实实,别在明堂典礼的大好日子找不痛快!

    既然都看明白了,就好好表现吧。他们把“万岁”二字冠以神皇之前,视一旁的真皇帝如无物,还有比这更能体现忠诚的吗?李旦并不嫉妒,反而因没人喊“皇帝万岁”而略感安心,但这还不够,他也得表达忠诚,于是向群臣提议:“神皇临朝,社稷之幸、万民之福,朕决定即日起内外皆呼‘神皇’为号,以示尊崇。”随着他这句话,媚娘的身份定格于圣母神皇,“太后”二字以后不许再叫,连他自己也不能称呼“母后”。

    “皇上圣明……”这次百官终于可以恭维李旦了,不过紧跟着又补上一句,“神皇万岁。”万事谨慎为妙。

    比百官表现得更殷勤的武氏之人,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武攸宁、武攸归、武攸望、武攸宜、武嗣宗、武重规……乃至宗秦客、宗楚客、宗晋卿兄弟,一个个昂首挺胸喜笑颜开——今天其实是属于他们的庆典!

    薛怀义也堂而皇之列位朝班,他不是以和尚的身份出现在这里,而是以将军身份——因建设明堂之功,媚娘授予其左豹韬大将军,并封梁国公,自此薛怀义兼具僧人、面首、将军、公爵四重身份。

    而比武氏之人更虔诚的是李唐宗室。还能不虔诚吗?越韩鲁霍四家的血还未干呢,当初传说大飨明堂之日便是构害宗室之期,不知是否如此,众人的心还都悬着呢。所有亲王、郡王、公侯、公主、驸马都面朝神皇露出讨好的微笑,只是笑容中藏着一丝颤抖,唯独不见太平公主的踪影。

    媚娘情知女儿故意赌气不来,又有什么法子呢?说到底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喊归喊闹归闹,还指望她通婚武氏巩固宗族,多少还是得迁就点儿。想至此她没追究,而是朝宗室队列中一个四旬左右、绯色礼服的人招手道:“那边站的可是榆林郡公?近前来。”

    此言一出当场宁静,所有宗室成员都以惊悚的目光注视着榆林公李仁,不知将在他身上发生何等恐怖之事。李仁更是噤若寒蝉,却不敢违拗圣意,战战兢兢蹭了出来,跪倒在玉阶前。

    但见媚娘轻轻一笑,竟然降阶来到李仁身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听说你任职岳州(今湖南岳阳)别驾,干才优异、廉洁奉公,口碑很不错……唉!真乃李家之千里驹也!”

    任何对前朝宗室的诛杀,总要留下几人显示当权者的宽宏,媚娘最初的选择是越王一脉,惜乎事与愿违,不得不另觅其人,经过深思熟虑最后选中的就是李仁。

    李仁半生经历几乎可用“凄惨”二字概括,他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无辜被害的吴王李恪——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当初长孙无忌一手炮制“高阳公主谋反案”,其目的就为了除掉太宗诸子中名望最高的李恪。虽然这明显是冤案,无忌事后又被推翻,但李治对此案的态度甚为暧昧,并未恢复李恪的亲王爵位,李仁兄弟虽赐予公侯之爵,也没有从岭南召回。其实李治心中何尝不忌惮三哥?或许无忌除掉李恪在他看来还是好事呢!直至李治驾崩,李哲践祚大赦天下,李仁长达三十年的流放生涯才告结束,受任岳州别驾。

    有同一个仇人长孙无忌,又遭天皇冷落多年,饱受凄楚懂得珍惜富贵——这不正是媚娘最放心的人吗?

    李仁半生磨难,自也学得乖巧,懂得察言观色。他见媚娘笑容满面不似有何恶意,心中稍感宽慰,索性来个顺杆儿爬,一个劲叩首道:“神皇夸赞,小子永生不忘,愿改名‘千里’,牢记教诲时时自勉!”

    “哦?!”媚娘也没料到他如此恭顺,不禁一愣,既而仰面大笑,“好!从今以后你就叫李千里……”说着回首吩咐韦方质、岑长倩等宰相,“修改宗籍名录,晋升李千里为襄州刺史。”李仁更名升官,众宗室既为他庆幸又觉他无耻,但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们又何尝不想逢迎苟安?

    礼仪结束,接下来是庆典,媚娘转身再入明堂,这次没有神龛,她可以端然稳坐龙床,李旦却坐在一旁——不知不觉间位置调换,这已与垂帘听政时截然相反啦!

    百官宗亲稍稍后退,乐声再度奏起,却已不是祭祀的雅乐,而是喜庆之乐,奏乐者也换成了教坊的乐女。明堂庆典也是史无前例的,该用何等歌舞?群臣疑惑之际,却见太子李成器再度登临,他已脱去衮冕,换了锦衣乌纱,怀里还抱着琵琶,直至堂上,当中而坐,弹了一曲教坊名乐《安公子》。

    李氏一门皆好音乐,天皇作过《春莺啭》,李贤作过《宝庆乐》,李旦更是此道高手,不仅自己精通八音,还教会孩子们熟识音律。李成器年纪虽轻,抚弄琵琶却很老练,显然演练已久,就为了给祖母演奏。媚娘不禁微笑,百官听了也纷纷点头。

    这首《安公子》还未弹完,李成器手上一顿,曲调突变,既而抱琴退至一旁,又见殿外跑进一个翩翩起舞的幼女。在场众人不禁一怔,仔细瞧了瞧。哪是什么女孩?竟是皇三子楚王李隆基!

    李隆基年方六岁,也来向祖母献艺,而且还别开生面男扮女装。太子在旁继续操琴,换了一首《长命女》,此曲自然是恭祝神皇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的。莫看李隆基年纪小,款动身躯、舞步婆娑,还真像那么回事,曲终之际他扬起长袖,一连转了十余圈,好似天女散花。百官异口同声地赞叹——真是个神童啊!

    李成器赶忙放下琵琶,过来牵住三弟的手,同向神皇躬身施礼:“愿神皇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话音未落堂下乐声又响起来,百官一闻立刻变色——《秦王破阵乐》?这不是歌颂太宗皇帝的乐曲吗?今日武氏之庆,而奏颂扬李氏之乐,神皇岂能高兴?

    果不其然,媚娘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但她还未发作,忽见堂外奔来一人,顿时转怒为喜——此人自然是扮演秦王的,头戴兜鍪、身穿铠甲、披着红袍、手指干戈。但这位“秦王”身高方及三尺,一脸稚气,乃是皇四子卫王李隆范!

    这孩子还不满五岁,哪懂什么舞蹈?穿着这身特制的小盔小甲,手里耍着竹棍做的小戈,在明堂上颠来跑去,以稚嫩的童音喊着吉祥话:“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

    “哈哈哈……哈哈哈……”不单媚娘,在场所有人都被李隆范逗得前仰后合放声大笑。李旦也笑了,却笑得有些辛酸——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办?唯有让孩子们登台献艺,博取母亲欢心,以延续自己一家的平安。

    无论如何媚娘确实很高兴,也很欣慰,今天她不仅享受了帝王的威严,也极难得地享受了天伦之乐,真是值得永远铭记的一天。文武百官也渐渐不那么紧张了,个个眉开眼笑,融入欢乐的气氛……庆典结束已过正午,但活动并没有结束,媚娘又匆匆出宫,登临皇宫则天门,完成仪式的最后一项——改元。

    她身穿衮冕公然出现在天下臣民面前,而这次陪在她身边的不是李旦,而是一群才华出众的文人,李峤、员半千、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陈子昂……他们奉命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并写下诗篇颂扬盛世。

    遵照圣图“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之言,媚娘改垂拱五年为永昌元年,并宣布天下大赦,大酺三日,而且这三天里皇宫对民众开放,无论士农工商、胡汉僧道,谁都可以进宫参观明堂。

    “万岁、万岁、万万岁……”则天门下万众狂呼,相较百官宗室的祝福,百姓显得更加热烈而真诚。他们并不了解朝堂的尔虞我诈,只知道谁给了他们好处——没错!就是这个女人!

    协律郎沈佺期才思敏捷,第一个完成腹稿,当即吟诵:

    圣人宥天下,幽钥动圜狴。六甲迎黄气,三元降紫泥。

    笼僮上西鼓,振迅广阳鸡。歌舞将金帛,汪洋被远黎。

    “好!”媚娘高声赞叹——则天则天,取法于天!唯我是当世的圣人,唯我德被远黎、威临四海!

    所有仪式都结束了,皇宫却越发热闹,百姓成群结队涌入皇宫,来观赏这座震古烁今的明堂,发出一阵阵由衷的赞美……如此热闹了三日,媚娘召集百官再临明堂,她颁布了九条训示,再度告诫百官要忠于自己,并向天下官署发布《垂拱式》——经韦方质等人四年来的努力,朝廷行政改革终于完成,这也意味着一套专为媚娘量身定做的行政制度基本确立,改朝换代近在眼前!

    初五媚娘又在明堂大宴群臣,宣告大典圆满结束,那些提心吊胆的宗室也终于可以离开了,不过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而言,离开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

    隔了两天,至正月初八日,媚娘在太初宫玄武门设立道场,召集僧尼数千人举行法会,高僧法藏登临高台,宣讲《华严经》。媚娘也素服坐于僧众之间,手捻佛珠聆听经义,并作诗一首颂扬佛法:

    法席开方广,缁徒满胜筵。

    圣众随云集,天华照日鲜。

    座分千叶华,香引六铢烟。

    钟声闻有顶,梵响韵无边。

    一音宣妙义,七处重弘宣。

    唯心明八会,涤卢体三禅。

    既悟无生灭,常欣佛现前。

    她确实信奉佛教,但此举更是广泛争取佛教界的支持,为她下一步隆重推出的《大云经》做铺垫。在这场法会进行到最后时刻,范云仙突然跑来宣告祥瑞,说宫中冰窖中发现一块奇异的冰,里面现出两尊佛像。于是当即命宦官们抬出展示,但见晶莹剔透、法相庄严,众僧尼无不顶礼膜拜,先朝冰佛叩首,既然又拜媚娘,咸称此乃圣德所感,媚娘满意地笑了……

    既然佛祖都因为媚娘的圣德现身了,还有什么事不可为?于是武承嗣、武攸宁等人再次提出提高武氏祖先的祭祀规格。这次再没有人反对,连贾大隐都不敢出声了。于是追尊已是魏王的武士彟为周忠孝太皇,杨氏为周忠孝太后;文水武士彟的坟墓升格为章德陵,咸阳杨氏的坟墓升格为明义陵;五世祖鲁公武克己升太原靖王,高祖北平王武居常升赵恭肃王,曾祖金城王武俭升魏义康王,祖父太原王武华升周安成王,并专门设置一系列礼官,负责武氏祖宗供奉——圣母神皇这一尊号多少还有些模糊不清,但把武士彟追尊为皇用心已昭然若揭。死去的老爹既然是太皇,在世的女儿又该是什么?

    就在追尊后,嗣魏王武承嗣再度跻身相位,而且直接任命为鸾台长官纳言,这已是他第三度拜相,恐怕这回媚娘再不会轻易将他罢免了。随着圣母神皇的一系列宣传,民间的祥瑞又纷至沓来,吹捧得最起劲的就是襄州刺史李千里,有的州县甚至出现母鸡变成公鸡的事。依儒家传统而言“雌鸡化雄”意味“妇寺干政”,以往一直被视为不祥之兆,然而时移世易,现在反而是无比吉利之事——母鸡既能变成公鸡,圣母怎就不能变成皇帝?

    永昌元年四月,就在天下一片喜庆祥和,世人似乎已淡忘宗室谋反案的时候,周兴又放出一声惊雷,突然宣称自己又调查出一批参与谋反的宗室,包括汝南王李玮、零陵王李俊、鄱阳公李、广汉公李谧、汶山公李蓁、广都公李璹等十二名人犯,皆是宗室中小有才气之辈。媚娘当即分派使者,把他们一个个“请”回洛阳,经过几乎是敷衍的审讯,都被判为死刑,并革除宗籍改姓虺,家眷流放岭南。

    这些人都曾接到韩王、越王的密信,却因为犹豫和畏惧没有响应举兵,此刻他们终于要为自己的怯懦付出代价啦!别人还犹可,鄱阳公李悲愤至极,他明明已动了起兵之心,却因丈人邓玄挺的不支持又放弃了念头,倘若当初随李贞举兵而起,纵然兵微势小立时被灭,也算死得轰轰烈烈,总比这样窝窝囊囊被杀强之百倍。为了发泄胸中激愤,临刑之际他主动揭发当初问计之事,于是天官侍郎邓玄挺和其弟夏官侍郎邓玄机也因知情不举之罪被杀……

    宗室谋反案迁延至今,已破灭皇亲国戚二十余家,牵连被杀被流者难计其数,任谁看此案办到这份儿上已经杀戮够重了,可周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者说媚娘觉得还不够,于是时隔不久又有两名重要的宗室成员命归黄泉。

    第一位是恒山郡王李厥,他乃李承乾之子。昔日李承乾被废去储位流死黔州,李治践祚后恢复其中山郡王爵位,身后留有三子,如今有两位都已亡故,唯剩李厥一人,乃是嫡出,官居鄂州别驾。太宗皇帝英明神武,臣民至今怀念,李厥身为太宗嫡脉的长子长孙,媚娘焉能留他活命?索性勾入叛党,一杀了之!

    第二个倒霉的是纪王李慎。李慎乃太宗第十子,人如其名,面对喜怒无常的父皇、猜忌成性的兄长,他谨小慎微一辈子,从来是闭门自守、与世无争,这次宗室举兵他也根本没有参与谋划。但是他既有贤王的美誉,媚娘就不会容他活下去。李冲起兵之际曾遍传文书通告宗室,李慎也收到一份,虽然他未做任何反应,还是因为这份文书被周兴拉扯进来,被判为知情不举,连同东平王李续、义阳王李琮、楚国公李睿等六个儿子全部流放巴州。修身正行,不能来福;觳觫戒慎,不能避祸。李慎如履薄冰几十年,想不到最后还是逃不脱政治风波,又感慨大唐社稷将亡,离开洛阳不久便忧郁而死——至此唐太宗膝下十四个儿子全部死亡。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转眼间已成世上最不幸的人,犹如羔羊般任人宰割。金枝玉叶在肃杀的秋风中不断凋零,大唐社稷成了一棵枯萎的死树,再无任何生机……

    三、酷吏横行

    尊崇武氏和屠戮李氏是媚娘夺权的两面,随着这一褒一贬,天命自会顺利过渡到她身上。但仅仅如此还不够,《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她大体做到了,无论那些祥瑞是真是假,朝野异口同声将之归为她的恩德。立言她也说得过去,以前北门学士帮她编过《内范要略》《百僚新诫》《兆人本业》等书,或论君臣之道,或言劝课农桑,这点也无须顾虑。

    可在立功方面,媚娘却栽了一个大跟头。永昌元年七月,沮丧的消息从西域传来,韦待价征讨吐蕃功败垂成。

    韦待价虽非名将,但一再受到媚娘的器重,心中不安,自然也想建立功勋。惜乎他能力实在一般,加之论钦陵又太强悍,出师一年多始终不敢主动出战,故而屯军以待战机,但是随着苏珦的到来,韦待价沉不住气了——说好不派监军,为何出尔反尔?莫非神皇怪我迟缓?

    想到程务挺、王方翼的下场,韦待价如坐针毡,高坐明堂的媚娘比前方的论钦陵更可怖,硬着头皮也得往前冲啊!于是他在年初改变了战略,拣选精锐十余万率先出击,命副总管阎温古统辖剩余大军在后接应。兔子急了也咬人,韦待价一股急劲上头还真有几分骁勇,行至寅识迦河(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一带)与吐蕃先锋军遭遇,一番奋战还真打赢了,赶紧向朝廷报捷。可惜他的好运到此而止,老天跟唐军开起了玩笑。

    西域之地本就十分寒冷,这一年冬春之际又多雪,就在韦待价取得胜利准备继续进军之际,寅识迦河流域突降鹅毛大雪,一下就是好几天。韦待价轻军出征,粮草辎重并不充足,忙令阎温古速来会合。然而大雪覆盖了沙漠和草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但行军艰难,也掩盖了一切道路河流,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阎温古麾下虽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成了睁眼瞎,在雪原中艰难跋涉,哪寻得到主帅的踪迹?韦待价被困寅识迦河,唯恐两军走岔,也不敢轻易移动,粮草不济、辎重不足,将士冻死饿死者无数;支撑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冰雪消融,与阎温古取得联系,后军尚未赶到,论钦陵却迅速杀来了!

    唐军困厄已极,哪还有抵御之力?在吐蕃大军猛攻下,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韦待价侥幸逃出,又流浪了好几日才与阎温古的后军会合,哪知论钦陵又追袭而来。此时唐军损失惨重、士气低落,根本无法再战,韦待价只得下令全军撤退,屯兵于高昌——至此,大唐耗两年之工、起兵四十万的西域之役宣告失败,这是继薛仁贵、李敬玄之后第三次惨败于吐蕃。

    媚娘闻讯大动肝火,这不仅是吃败仗的问题,眼下正是夺取皇权的关键时刻,立功不成反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这不是往她脸上抹黑吗?盛怒之下她将韦待价罢官除名,流放绣州(今广西桂平),副帅阎温古以延误军机之罪斩首。可是发泄不能解决问题,吐蕃在西域的统治已固若磐石,想讨回四镇非经年累月之工不可。无奈之下媚娘只得撤销安西大都护府,任命唐休璟为西州都督,整顿败军安抚西土,对吐蕃采取守势。

    可出于夺权的需要,建立战功的事不能不做,媚娘倒也真有奇思妙想,西边不行就到东边去,打不过吐蕃就打突厥!于是没过多久,北方忽然传来突厥扰边的消息,媚娘随即任命薛怀义为新平道行军大总管,统军二十万讨伐骨笃禄——和尚男宠当统率,这样的仗能打赢吗?无须为此担心,所谓的突厥扰边不过是些流散的部落,根本不堪一击。况且自从黑齿常之黄花堆大捷,骨笃禄受创极重,契丹、靺鞨也跟着捣乱,二十万唐军到来,他避之不及哪敢应战?媚娘不过是让薛怀义领兵出去耀武扬威一番。

    就在大军离开洛阳的第二天,周兴入武成殿请见,还为媚娘带来件礼物,确切地说是一个人。

    此人三十岁上下,身高七尺,面庞白皙,鼻直口正,目若朗星。虽只是一介布衣,面对神皇丝毫不怯,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慵懒的笑容,除了体态稍显瘦弱大体称得上是个英俊之人。媚娘上上下下打量他良久才开口:“你要状告何人?”

    那年轻人嗓音甚是响亮:“原和州刺史李续!”

    媚娘与周兴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李续乃纪王李慎长子,原本爵封东平王。如今李慎虽死,六个儿子尚在巴州,他们以逆属身份流放,并无死罪;现在此人状告李续,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心里虽这么想,媚娘却故意装作审慎之态:“你有何证据?”

    “恕草民无礼……证据在此。”说着那人竟转过身去,撩起粗布衣衫,但见他背上尽是伤痕,虽已愈合,乌黑虬结的印记犹在,密密麻麻的。

    媚娘不禁蹙眉:“莫非是李续所伤?他因何打你?”

    那人回过身来,一脸愤恨道:“草民姓来,名俊臣,正是从和州而来,一年前我察觉刺史李续与越王父子串通谋反,想要上报朝廷,不料被李续察觉,反将我捕拿下狱,重责一百棍,欲将我置于死地。幸而我命硬,挺了过来。如今李慎通谋之事败露,李续奸谋尚不为人知。草民不自量力谒宫上告,恳求神皇上念社稷之安,下悯草民缧绁杖责之苦,诛此国贼以儆效尤!”

    他口齿伶俐义正词严,媚娘听了不住点头,周兴却不禁窃笑——来俊臣想状告李续确是实情,被李续杖责一百也是真的,但他之所以身陷囹圄却不是因为察觉宗室密谋,而是因为作奸犯科!

    其实周兴早派手下把这个人的底细打听清楚了,这个来俊臣不是和州人,乃雍州人士。他父亲是个小财主,日子原本也算不错,却染上赌博的恶习,结果弄得倾家荡产,无奈之下把妻子送给另一个赌棍抵债。那妇人转嫁之际已有身孕,过门后生下来俊臣,养父知他不是自己的种,哪肯给他什么产业?原想让他读些书,到廨寺混个小吏,他又不好好学,整日游手好闲、不思劳作,后来因为跟养父争吵,被轰出家门,于是偷鸡摸狗无所不为,浪荡了好几年,辗转来到和州,因打架伤人被捕下狱。他唯恐官府将他遣返还乡,谎称要告密,想要借此脱身;按理说区区一个流民不至于惊动刺史,但铜匦设立后朝廷颁下法令,凡告密者皆予五品待遇,直接送至神都。如今告密者是个囚犯,该不该照此章程办理?官吏们拿不定主意,这才请李续裁度;李续也没当回事,命狱吏打他一百棍,吓唬一通了事。哪知来俊臣挨了这顿打心内愤恨不已,非但没有放弃告密的念头,反而认准了要告李续,无奈身在囹圄报仇无门。直至李慎被牵入谋反案,李续遭连累流放巴州,他才在狱中大声喊冤,再度声称告密;到这会儿没人再敢阻拦告密之人,当即好生款待送入京城。周兴虽知其言多有虚妄,但事涉宗室可以利用,当即受理。

    周兴既能察觉有假,媚娘怎会听不出来?李续乃东平王,一州之刺史,若真想除一小民,怎会治不死?再者连李慎都是强加之罪,更遑论李续?她明知有假,却仍正色道:“这李续真是蛇蝎之心、无法无天!你放心,朕一定为你做主。”

    “谢神皇之恩。”来俊臣当即叩拜。

    周兴在旁插口道:“你先别忙着谢恩,再仔细想想,谋反的仅是李续一人吗?”

    来俊臣眨眨眼睛,揣测周兴之意,缓缓道:“或许还有他的兄弟,亦或许还有别家之人……烦劳朝廷详加调查,勿使奸人漏网!”

    上道!周兴欣然点了点头。

    媚娘当即下令:“来俊臣刺奸有功,依惯例授五品散官,此案就由你们详细调查。”

    周兴又提议:“我观来俊臣相貌堂堂、谈吐不俗,又颇通法理,况神皇既允其助臣查案,仅予一散官身份,行事未免不便。臣请神皇开恩,赏他个正式的官当吧。”他特意把来俊臣带到殿上,就为了让其当官,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为自己方便——如今他已经升至从四品司刑少卿,除了大案不可能事事亲为,所以需要找几只鹰犬,让他们在下面告状,自己在上面断案。

    媚娘知道周兴的心思,但这个来俊臣相貌英俊、聪明伶俐,她也确实喜欢,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此言倒也有理,来俊臣……”

    “在!”来俊臣又往前跪爬两步,以期待的眼神朝上望着媚娘。

    “你初至京中便举报一宗大案,朕破格授予你监察御史之职,别辜负朕对你的厚望啊。”媚娘轻轻一句话,这个卑贱的流民竟然成了朝廷的监察官员。

    “臣叩谢天恩!”他改嘴倒挺快,刚才还自称“草民”,现在就称“臣”了,叩谢媚娘之后还不忘向周兴道谢,“多谢大人提携。”

    周兴见他感恩戴德,越发嘻嘻而笑,手捻他那副稀疏的山羊胡不住点头,对自己收留的这条狗格外满意……

    说是要对李续详加审讯,其实哪里用得着审?周兴把来俊臣派至巴州,当即就把李续连同他五个弟弟义阳王李琮、楚国公李睿、襄阳公李秀、广化公李献、建平公李钦全部治死,又随便捏造一份口供,将郑王李璥、滕王李修瑀、长乐王李修琦等十二名宗室牵为同党——到这会儿有名望的宗室已不多,此番被捕的人都才智平庸,承袭父亲爵位而已,纯粹是因血缘构害。

    昔日李元婴病逝之际媚娘为稳住宗室大封李修瑀、李修琦兄弟俩,现在不但要收回厚赐,还要他们脑袋。俩兄弟吓得体似筛糠,为了苟活,什么祖宗廉耻都不顾了,在狱中接连上疏,大骂自己的父祖、吹捧神皇之德。媚娘览罢哈哈大笑——这帮贪生怕死寡廉鲜耻之辈,李家无人矣!李元婴生前便“好事多为”,百姓一向厌恶他家,不如留着李修瑀兄弟,让老百姓看着这帮小丑,永远牢记李家失德之处。于是十二个宗室分为两班,李璥等六个好些的被杀了,李修琦等六个没德行的反被宽赦,削去爵位贬为庶民。

    宗室谋反案办到这地步差不多了,媚娘对周兴的表现很满意,而另一桩大案也已将近尾声,真正的屠杀这一刻才正式开始……

    四、血染江山

    西风凛凛黄叶纷飞,又是一个萧索的深秋,无数生灵注定要在这个季节消亡。洛阳城十里之外的都亭,有一队囚车在士兵押解下缓缓驶来,即将执行死刑。为首那辆车上关押的是个年轻人,不过此时他蓬头散发、满脸泥垢、形如枯槁、神色萎靡,已辨不出具体年龄——此人便是徐敬业之弟徐敬真。

    迁延长达五年的徐氏谋反案终于结案了,今天就是徐敬真上西天的日子,他丝毫不觉畏惧,反而满心都是解脱的快意。遭了这么多年的罪,又是逃亡、又是关押、又是逼供、又是用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可算熬到头了,一刀下去再不用受罪啦!

    但他心中也有一丝遗憾,确切地说是愧然,不禁挣扎着朝后望了一眼——这囚车的队伍好长啊!长得一眼望不到边,都是他的同党。原洛州长史弓嗣业、洛阳县令张嗣明、陕州参军弓嗣古、蒲州刺史弓彭祖、相州刺史弓志元、尚方监王令基、凉州都督李光谊、彭州长史刘易从……他目光所及之处只能认出这么多,有些蓬头垢面辨不清,有些离得太远看不见,还有些根本不认识。

    虽然凄惨至极,徐敬真竟忍不住想笑——身为同党竟然不认识,可笑不可笑?

    徐敬真悄然回忆这两年发生的事。当初他被抓回洛阳时真是豪气干云,决心慨然赴死,绝不出卖朋友,然而当他落于索元礼之手后,一切都改变了。人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却无法承受痛苦,索元礼遍施酷刑,给他戴上沉重的大枷,用皮鞭抽他脊背,把他倒吊在房梁浸入水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终于,他坚持不住了,为求速死交代了弓嗣业和张嗣明。但他万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继而周兴也掺和进来,这个“牛头阿婆”笑眯眯地拿着一份名单,叫他把那些人都说成是自己同党。他骨气虽然丧失了,却还有良心,怎能随便攀扯无辜?面对他的严词拒绝,周兴一点儿也不生气,也没用酷刑,而是不准他睡觉,只要稍一合眼立刻一桶冷水浇下来。在那漆黑的牢中,他根本不知自己熬了多久,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失去神志的,只知道当他醒来时那些人已经是他的同党啦!长达近两年的牢狱岁月,他早已失去作为人的一切,骨气、良心、尊严、道义都泯灭了,到后来索性逆来顺受,无论周兴、索元礼命他攀扯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编出一大堆谎话让他们满意。而在隔壁的几间牢房里,那些被他攀扯进来的人也在重演着他的故事,网罗更多人……于是,就有了这长达数里的囚车队伍。

    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法律?徐敬真算是明白了,在大唐这个国度里那些都只是手握权力者之玩物,维护专制强权之工具,想杀谁就会让谁有罪。虽然他已经被逼得不是人了,但他还有一丝聊以慰藉之处——因为那些把他逼得不是人的家伙,他们也不是人,别看他们穿着官服人模狗样的,其实他们从来就不是人。而且他们特别心虚,唯恐别人发现他们不是人,往往越是那些努力粉饰自己的越不是人。过去这样,现在也一样!

    时辰已到,所有死刑犯都被推上刑场,托了郝象贤的福,每个人的嘴都堵得严严实实,有的呜咽、有的哀伤、有的悲恨、有的无奈、有的横眉立目、有的平静木然,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仿佛一副诡异的地狱众生图。在这群被杀的人当中,还有一个身份较为特殊的,他就是范阳王李蔼——这个出卖自己伯父、父亲、兄弟的人终于没能苟活,虽然在诛杀韩鲁等王之后他因告密之功晋升散骑常侍,但很快就被捕下狱判为死刑。媚娘并没食言,果真没有把他归入宗室谋反案,但不等于不把他迁入徐氏之案。事到临头李蔼仍不认命,他瞪着那双惊恐的眼睛,奋力挣扎着,想摆脱束缚,但那终究是徒劳,还是被两名强壮的士兵死死摁倒在地。

    随着监刑官一声号令,数十颗人头滚落在地,汩汩血流汇聚在一起,染红了大地,仿佛这是一场特殊的祭典,祭奠这片即将改朝换代的江山……

    翌日,都亭血迹未消,又有死囚押到这里准备斩首,这次只有四人,原秋官尚书张楚金、陕州刺史郭正一、凤阁侍郎元万顷、洛阳县令魏真宰。

    张楚金、郭正一还倒犹可,另外两人也成了待斩的罪人,这就有点儿令人哭笑不得了——元万顷获罪是因周兴的弹劾,声称他曾举荐附逆之人。这确是事实,不过卷入所谓叛逆案的人数不胜数,怎么可能追根溯源把举荐者都判死?元万顷自忖,八成是自己平时放荡不羁得罪周兴了。魏真宰获罪也因为得罪人,而且比得罪周兴还严重,他不幸惹上的是薛怀义。当初薛怀义出家前有一大群无赖朋友,整日胡作非为横行于市,魏真宰有心惩治却碍于圣宠不敢招惹,等到薛怀义出家他立刻行动,将宵小之徒尽数抓捕,下狱的下狱、杖责的杖责;哪知这帮人不思悔改,出了大牢又跑到白马寺,薛怀义倒是念旧情之人,竟然尽数收留,让他们也当了和尚。他们与魏真宰有仇,岂能不报?遂鼓动薛怀义找到酷吏周兴,恰好周兴正刑讯前任洛阳县令张嗣明,这下倒方便,一顿皮鞭屈打成招,前任县令把后任县令也拖进来了。

    囚车停下之际,张楚金望着满地混浊的血污,怆然感叹:“皇天后土岂不察忠臣乎!我张某人忠孝无亏、立身行道,积善五十余载,奈何以无辜获罪?”他这话并不为过。五十年前并州选拔乡贡进士,年轻的张楚金和兄长张越石皆入选,因为一家不能两举,张楚金主动提出将入仕的机会让给哥哥,当时担任并州都督的李大为感慨,便打破惯例将他们兄弟双双举荐朝廷。李虽是草莽武夫,识人的眼光却不差,其拔擢的张文瓘、李义琰都是社稷之臣,张氏兄弟虽未跻身宰相,却有循吏之名。张越石官至吏部侍郎,天皇驾崩前已亡故;张楚金入仕以来曾担任多个地方的县令、刺史,每到一处都宽厚爱民、颇有善政,尤以慎刑著称。没想到清清白白一辈子,最后竟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岂不冤屈?

    郭正一也唉声叹气,到现在他脑子还糊涂着,从参与遗诏的宰相到国子祭酒,到陕州刺史,再到阶下囚、死刑犯,仿佛这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魏真宰始终低着头,不吭一声,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不知是绝望还是沉思。唯独元万顷一脸轻松,全不似要上刑场的模样——昨天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何以留我们四个单独行刑?神皇真想让我们死吗?

    转眼间行刑的时刻快到了,四人被放出囚车,绑缚双手押到刑场上,士兵掏出几团破布更要把他们的嘴堵上,忽见西北驿道上奔来一队快马。

    元万顷本就胸有成竹,一见此景放声大笑:“哈哈!赦免咱们的使者到了。”他毕竟为媚娘出谋划策十余年,称得起忠诚不贰,绝不相信媚娘会忍心杀他。

    魏真宰也看到那群人,却缓缓道:“未可料也。”他不似元万顷那般乐观。虽然他自知为媚娘立过大功,无论那次不动用府兵的护驾,还是平定徐敬业叛乱,对武氏而言都至关重要,按理说媚娘不会忘记他的功劳,但这世道变换太快,生死祸福早已不能以常情揣测。或许富贵来得快,失去得也快吧!

    那队快马疾驰而来,已渐渐看出为首者身穿红色官服,行刑官兵也料想有异,都停下手中差事,只是紧紧盯住四名人犯,等候消息。不多时马至近前,众人这才看清,为首者不到四十岁,白净面孔美须髯,手托一纸黄藤诏书,乃是凤阁舍人王隐客——此人是太原王氏,相较张楚金等人只能算晚辈,如今有资望的老臣被杀被流者一大半,所以他年轻轻也升了五品;要论才干其实平平,但一来他有副漂亮相貌,二来嘴甜会说话,三来对佛经颇有涉猎,故而很合媚娘胃口。

    元万顷料定是赦令,顿时耍起威风,朝掐着他肩膀的士兵吼道:“还不撒手?老子官复原职之日,你们还想活命么?”

    士兵见他煞有介事,不禁都吓得缩了手。但见王隐客并不下马,将诏书举过头顶,朗声宣布:“神皇有敕,张、郭、元、魏四犯,皆系有功朝廷之人,况究其案情多有可悯,特免死刑,流配岭南……”

    四人齐刷刷跪倒:“罪臣叩谢圣恩!”就属元万顷的声音最响亮,张魏二人也还犹可,郭正一早已泣不成声。

    王隐客宣完圣命跳下马来,立刻换了张笑脸,将他们挨个搀起:“列位前辈连日遭难,幸而无性命之忧,恭喜恭喜!”又指了指身后那些兵道,“神皇命你们立刻启程,晚生已备下四匹良马,这些士兵也是我特意挑选的,都关照好了,绝不会为难各位。神皇亟待复命,晚生就不多扰了,他年有缘咱们后会有期。”他瞧得深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尤其是元万顷、魏真宰,说不定将来还得共事,多结善缘没坏处。

    “真会做人!”元万顷呵呵一笑,“难怪你小子升官。”

    “前辈玩笑啦……”王隐客略一拱手,扬鞭复命而去。

    郭正一学问虽好,脑筋却一向不灵光,挣脱绳索拭去眼泪,不禁发问:“元老弟,你似乎早料定咱们没事,究竟为何?”他早年和元万顷曾一同跟随李征讨高丽,故而称呼较为随便。

    “哈哈哈……”元万顷仰面大笑,“神皇若真想杀咱们,昨天就跟徐敬真、弓嗣业他们一同斩了,何必留待今日?”

    “那神皇为何单单赦免咱四人?”郭正一刨根问底。

    元万顷拍拍身上的土,攀上马背才道:“郭兄,怒小弟直言,你死里逃生其实是因为你无知啊!”

    “无知?!”

    “诚然您是第一个反对武氏之人,论起来比裴炎还早,但那不是因为您老眼界多高、智谋多深,只因为您死守遗诏不知变通。在神皇眼中您根本就不是有威胁的人。而且您罢相后又当了几年国子祭酒,教育不少后生,现在许多都考中进士了。杀您?既没必要,又和后生之士结怨。以神皇之英明,不会干这等傻事。”

    “唉!”郭正一恍然大悟,却长长叹了口气,“我本不适合为官,又逢此变革之时,今后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耕读村夫吧。”

    元万顷本来就喜欢卖弄才学,一番话说得郭正一茅塞顿开,不禁自鸣得意,信马由缰走了会儿,又忍不住去问张楚金:“张尚书,您知道您为何死里逃生吗?”

    “哼!”张楚金素来不喜欢元万顷为人,虽然心里也糊涂着,却不屑理睬。

    即便他不搭茬,元万顷也要卖弄,笑道:“我比您晚一年入牢,一切缘由尽知,您是得益于百姓啊!其实以您与徐家的关系,本来必死无疑。可您下狱后竟有不少百姓唏嘘落泪,那时我便知您死不了。杀您一人而失民心,神皇觉得不划算!”

    张楚金虽然没理他,这番话还是听进去了,也不免暗自感慨——幸也!积善必有余庆,数十年宽政爱民,百姓终于没有忘了我。惜乎年已古稀远涉蛮荒,恐无缘再归中原,残生要抛在岭南啦!

    “至于咱们……”元万顷回头瞅了一眼魏真宰,“为何被赦那还用说吗?若我估计没错,多则半年少则数日,必定还有旨意,召咱们回去官复原职。”他心里还在做宰相梦,范履冰已升任春官尚书、同平章事,故而他自觉拜相之日也不会远。

    魏真宰没说什么,仅一笑置之——他和元万顷不一样,元万顷是武氏心腹,参与机密谋划,而他是地地道道的外臣,和武氏没那么深的关系。不过孔子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焉知这是祸还是福!

    张郭元魏原不是一路人,性情各异、才学有差,但此番同往岭南少不得互相包容,渐渐也没那么多隔阂了。押解他们的士兵果真无半点儿苛刻之处,不让他们戴刑具,居住在官驿,每日晚行早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游山玩水。如今走了四五日,忽有洛阳使者追来,竟是大宦官范云仙。

    “神皇有口谕……”范云仙骑在马上满脸笑容,“元万顷暂留,别有安排,其他三人请继续上路。”

    “哈哈!必是神皇召我回去。”元万顷得意扬扬,朝郭正一等人笑道,“得与三位盘桓数日,小弟甚感荣幸。但圣命既至,不能奉陪三位啦!”

    张楚金、郭正一自惭形秽相顾而叹,就此作别而去。魏真宰却有几分踌躇,凝视元万顷良久,突然抱拳拱手深深一揖,叹道:“唉!君之才可惜。不忍闻淮阴之叹,就此别过……”

    元万顷闻听此言心下一颤——不会吧?抬头再望,魏真宰已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范云仙将元万顷领到路旁一棵大树下,宣布口谕:“经朝廷有司详查,元犯万顷曾与徐敬业交结,久蓄悖逆之心,着即赐死。”

    “什么?!”元万顷僵立当场——与徐敬业交结?一个全心全意为武氏而谋的人怎可能与徐敬业交结?如果曾经同殿称臣就是结交,那朝廷百官岂不尽数当杀?

    范云仙和他也算老熟人了,索性敞开直说:“神皇有恩典,您的妻儿老小一概不株连,放心去吧。”

    元万顷呆愣半晌,忽然仰天狂笑:“哈哈哈……我元某自诩神机妙算,能料别人生死,却料不准自己!我怎就没想到……哈哈哈……我是该死!太该死啦!”

    此刻元万顷终于醒悟——神皇是该杀我啦!郭正一被赦,因为他无知;张楚金被赦,因为他有德;魏真宰被赦,因为他有才。而我有什么?我只有阴谋诡计和一肚子秘密!神皇要改朝换代了,那将是一个效法周室、佛光普照的新王朝,如此光明之世留我这阴谋为体、桀骜不羁之物还有何用?况且我身为北门学士,知道得太多了。昔年与郝处俊、李义琰的对抗,谏言十二事的酝酿,所谓的李贤谋反案,天皇驾崩前后的一切布置,对薛元超、刘仁轨等人的算计,废黜李哲的布置,庆山和洛图的真相,乃至对李唐忠臣、宗室有计划的杀戮……这一切我都参与啦!现在神皇要当圣洁无瑕的皇帝,要把这一切秘密永埋地下。是啊!不杀我是隐患,公然杀我又让其他追随者觉得凉薄。那怎么办呢?只好让我在流放途中悄然“病逝”。

    伴着厉鬼号叫般的凄惨笑声,元万顷用马缰绳在树杈上打了一个死结,当他踩着大石头把脑袋探入绳套的一刻,果如魏真宰所料,发出了淮阴之叹:“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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