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八月十八日,河北道博州之地征尘骤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从王城出发,一路向西南方挺进,直抵黄河之滨。统军之人正是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
莫看这支队伍只有五千人,得来甚是不易。宗室担任刺史者权势有限,尤其博州这样的中下之州,既非边庭又非重镇,几乎没有常备的驻军,全靠临时募兵。再者太后当国,虽对臣下残酷杀戮,对百姓倒还宽仁,国家承平日久,无缘无故谁愿意打仗?为此李冲几乎散尽所有家财,密令心腹萧德琮重金招募死士,费尽心机集结了一帮市井无赖、盗贼强人,又召集许多无家无业的贫苦流民,这才拉起这支五千人的队伍。本来他想进一步扩充实力,至少凑齐一万人再公然举义,但李蔼告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冲在洛阳也有相厚之人,同样是凤子龙孙,那便是郕国公、殿中监裴承先——此人乃开国功臣裴寂之孙。裴寂乃最早追随高祖李渊之人,却因帮李渊遏制秦王一派,被李世民衔恨,贞观后罗织罪名将其贬死岭南。其子裴律师尚高祖之女临海公主,生下裴承先;总章年间李治追念开国有功之人,追赠裴寂为郕国公,以裴承先袭之。
如今宗室有难,裴承先身为公主之子也不愿袖手,自李蔼一入京他就把消息告诉了李冲。李冲情知隐瞒不下去,索性立刻举兵;州城官员自然也有不从者,或被杀死或遭胁迫,只用一天工夫就摆平了,于是率军而出,打算渡过黄河杀奔洛阳。从王城至黄河有四十余里,这一路李冲心潮澎湃斗志昂扬。他抢先起兵也不单是因为李蔼告密,更藏着几分不可告人之心——疾风知劲草,乱世出英雄。齐桓公尊王攘夷首霸春秋,曹孟德逢迎天子遂成魏统,在他看来这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李冲乃越王李贞的嫡长子,很早就受封郡王,又自恃有几分文韬武略,未免有些好高骛远。别人畏武氏如虎,独他视若等闲,早憋着当首义之人。他举兵绝不仅仅是自保使然,更不是出于忠义,而是有称雄之心,试想当今天子李旦只是囚徒,被废的李哲更是无才无德,即便推翻武氏匡正朝纲,他们又有什么本事掌握朝廷?大权势必落于勤王者之手。而诸王并起际会洛阳,到时候谁是魁首?那就要看谁的功劳大,谁的声望高,谁第一个杀到神都城下啦!此时首开义举先声夺人,无疑可为日后掌权奠定基础;若一鼓作气直至京洛,并与父王会师威震天下,国之权柄必能移于他们越王一系,到时候进可窥九五至尊,退不失宰辅之位,大利当前岂能迟缓?
虽然李冲从未带兵打过仗,不过在他看来这应该不难,兵法他是读过的,弓马本领也不错,打几仗就谙熟了。汉高祖起义前不过是个亭长,魏武帝出身赘阉遗丑,而他却是一州长官、帝王后裔,有什么不会的?只要放开胆,什么事干不成?武氏婆娘费尽财力修造明堂,那是给谁修的?就是给他李冲修的啊!
李冲一马当先,憧憬着美妙未来,可是刚走到黄河岸边信心就遭到重大的打击——行军四十里对正规军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对临时招募的军队就不一样了。他这五千兵纯属乌合之众,老者年近耳顺,幼者未及弱冠,又缺少马匹,扛着兵刃带着辎重,越发拖沓迟缓。因举义仓促事先也未经操练,连编制都不甚清楚,四十多里赶下来队伍乱作一片,走得快的已跟到河边,走得慢的仍在五里开外。散散漫漫叫嚣聒噪,根本无队形可言,知道的是行军打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会呢。
心在洛阳足陷河滩,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无奈之下李冲只得传令就地休整。长史萧德琮也是高门贵少,与李冲意气相投,也早憋着当从龙功臣,但头脑比李冲理智得多,赶忙谏阻:“不可!河滩之地甚是冲要,对岸便是魏州地界,我军在此滞留一夜,倘魏州官吏连夜布置守备,恐我军不易渡也。今日不计早晚,必须渡河下寨!”魏州同样没多少驻军,一夜之间在南岸严防死守是不可能的,他这么说只是托词,真正的顾虑不便明言——就咱这乱七八糟的兵,在北岸耗一宿兴许就有反悔逃走的,趁早渡过黄河断了他们念想!
李冲倒也从善如流,当即改命过河,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船只浮木铺满水面,幸而山东之地黄河并不很宽,水流也不算湍急,对岸也无阻碍,只是队伍散漫杂乱无章,待到所有人过河早已日近西山,赶紧扎营做饭。此时军中还有不少官吏,既有州中的参军佐官,也有辖下的县令县丞,可诚心跟从的是极少数,大部分是胁迫而来,观察了这头一天的情况便知凶多吉少,堂邑县丞董玄寂等几个胆大的要求面见李冲,希望能劝他罢手,赶紧向朝廷请罪。然而李冲一概不见,独与萧德琮在帐内计议。
俩人嘀嘀咕咕一夜,次日清晨还真改了主意,不再向西南进军,转而向南——有徐敬业前车之鉴,李冲不会重蹈覆辙,况且他自视甚高,一心勇往直前,哪肯当自守虏?但是鉴于眼下这等状况,他即便有吞天之志也得忍忍,就凭这支不像样的队伍,莫说打到洛阳,只怕连魏州都过不去,倘与朝廷大军相遇,一仗就得全军覆灭,所以改道向南先去济州(今山东巨野)。
时任济州刺史的并非等闲之辈,乃当朝驸马薛绍之兄、河东县侯薛。因太平公主之故,薛固然与媚娘成了亲家,但他更是城阳公主之子、太宗李世民的外孙,承恩极重,岂能眼看着武氏篡国?况且当初媚娘对太平公主的婚事本不赞同,还差点儿逼薛休妻,岂能不生芥蒂?虽说薛绍与太平恩爱和合,可薛至今还牢记那句“娶妇得公主,无事去官府”的谚语,一直对媚娘心怀戒惧,尤其铜匦设立后更是心内惶惶,故而他也参与了这次计划,正在筹备起兵。李冲临时改变计划,打算一边召集人马,一边前往济州,欲与薛兵合一处,壮大声势扩充兵力,然后再袭洛阳。
计议已定立刻行动,李冲率军南下,一路上散发檄文煽动百姓,惜乎无人响应——寻常百姓哪懂得太后有何阴谋?宗室举兵又是极隐秘之事,无人知晓内情,只看到太平之地无端冒出一支队伍,料想不是匪类就是叛贼,李冲所过之处十里八村的人早逃得没影了,剩下些无力逃亡的老弱妇孺,哪听他那一套?
行军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恰至武水县城。昨天就在河岸扎营,今天又闹出这么大动静,邻近诸县早都惊动了。武水县令郭务悌、莘县县令马玄素都是心向朝廷之人,有意与李冲一战,无奈两家凑在一起才一千七百兵,而且同样未经操练、不谙战事,根本无法抗衡,于是屯兵城内,郭务悌急赴州城求援,马玄素代守城池紧闭四门。
李冲空劳无功窝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眼见这小小县城面对他的正义之师竟敢闭门不纳,顿时火冒三丈,下令夺取此城。他军中并不缺粮,目前无须入城补给,如此挑衅岂不又要拖延?萧德琮本欲谏阻,但转念一想,兴兵举义贵在士气,若不显露一下威风何以震慑四方号召群豪?于是顺从其意。五千兵马并不多,但武水也只是弹丸之城,兵力微弱不敢出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围城。不过此刻又到了掌灯时分,乌合之众哪里懂得夜战?只能熬过这一夜再说。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冲便下令攻城。五千士卒自离开博州还一箭未发,此时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之势颇为旺盛,尤其那帮盗贼亡命徒,抱着入城劫掠的心思,根本不用云梯,似疯了一般叼着刀柄、徒手攀上那夯土堆砌的城墙。但守城一方气势也很惊人——武水虽城墙低矮、兵力稀少,却都是乡土之人,妻儿老小尽在城内,保卫家园岂能不拼命?马玄素亲登城楼指挥作战,一千儿郎尽皆奋命,竟挡住了猛烈的攻势。
李冲本以为一个冲锋便可拿下城池,就算攻不下,守军也会吓得投降,所以连早饭都没吃。不料从清晨打到将近正午,这座小城固若金汤,眼瞅着负伤之人越来越多,将士们都快没劲了,只得暂时收兵埋锅做饭,吃饱了再攻。怎料午后更不妙,马玄素情知敌众我寡,把城内的小吏、杂役、家童都召集过来,还有许多百姓也来助阵,兵刃不够分的,什么棍棒、锄头、耙子、粪叉子全挥舞起来,弓箭射没了就扔磨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冲强攻大半日不能破城,士气已逐渐懈怠,打着打着就不打了。其实两军绝大部分都是寻常百姓,彼此又没仇,至于朝廷孰是孰非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仗有什么可打的?刚开始还有人往前冲,到后来那些亡命徒也渐渐泄气,就是举着兵刃瞎比划,连伤亡都没有。李冲急得纵马狂奔,围着这座小城团团转,呼东喝西叫嚣,就是无计可施。
转眼间又已日薄西山,许多将士劝李冲弃此地而走,可李冲愤恨已极,非夺下武水不可——事到如今确实不能罢手了,李冲自诩正义之师,出兵以来无尺寸之功,围困一小小县城竟不能克。尊严何在?威风何存?如果灰溜溜撤走,势必军心大沮四众离散,这五千人到达济州还能剩几个?
关键时刻萧德琮又给他出了个主意。第三天清晨城外一通忙乱,博州兵将十几辆载着干草的大车推到了武水城南门,李冲一声令下,数支火把掷出,熊熊火焰立时蹿起。城上的马玄素见此情景心中一凉——完了!此时南风强劲,只需半个时辰南门必被烧毁。武水城并无河道,从井中汲水一桶桶来救根本来不及。马玄素心知这座城保不住了,却仍无屈膝投降之意,眼前的李冲固然是催命鬼,可神都的太后更是要命的阎王,倘若投敌阖家性命不保,倒不如为朝廷捐躯,也算死得壮烈。想到这里他痛苦地合上眼睛,已决心殒命于此。
然而末日并未降临,说来甚是奇怪,大火烧起后不久,本来强劲的南风突然转向,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反向李冲的军队燎去,城下立刻乱了起来,博州军四处乱窜,连李冲本人也险被乱军撞倒。堂邑县丞董玄寂也在南门外,他本就是迫于形势违心归顺,存心要坏李冲的事,此时趁乱向士兵高呼:“风向突变足见天意!琅琊王与国家交战,此非举义,实乃谋反也!尔等皆朝廷赤子,焉能附庸叛逆自招大祸?还不散去更待何时!”寻常草民都有点儿迷信,“天意”如此也不由得他们不信,立时就有人弃甲而逃。
李冲大怒,忙令左右拿下董玄寂,当众斩首震慑三军。但这一刀下去,董玄寂是人头落地了,士卒们却更加惊骇——这不是杀人灭口吗?五千乌合之众顿时如开闸一般逃窜,刚开始逃的是胆怯的百姓,后来连那些亡命徒也觉得没什么希望,攥着兵刃远走高飞。李冲拔刀连杀数人,仍不能阻止溃散之势,城上的马玄素却抓到了机会,赶紧传令出战。
随着几声巨响,三面城门大开,武水、莘县之兵鼓噪而出。此时李冲哪还有抵御之力?这位自视甚高、志大才疏的琅琊王也吓得颤抖起来,匆忙伏在马背上,一路狂奔狼狈而逃……
三天后,李冲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博州城下,走的时候五千人,回来仅剩数十家兵,费尽心机招募的兵马全逃光了,长史萧德琮也在半路失散,生死不明。此刻他已不敢再奢望金銮玉笏,唯有回到老巢闭门死守,等其他宗室的消息。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刺史郡王,而是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谁都能看出他大势已去。就在他进城的那一刻,有个名叫孟青的守门小吏突然跃起,重重一棒打在他太阳穴上,李冲顿时跌落马下呜呼哀哉!
李冲从扯旗举兵至命丧黄泉,总共只有七天,直到他断气那一刻朝廷征讨他的左金吾将军丘神才刚从洛阳出发……
二、阖门殉国
琅琊王李冲志大才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鲁莽起兵不仅使自己迅速败亡,也造成了严重恶果。虽说范阳王李蔼已到洛阳告密,但参与谋划的宗室刺史甚多,分布东西南北,媚娘也不晓得谁会率先发难,各方向无法兼顾,只能静观其变。这时诸王若能沉住气,协调一致同时举兵,仍可与朝廷周旋抗拒。可李冲的抢先举兵把挽救局势的机会彻底葬送了,由于距离博州远近不同,有的宗室直至他丧命都还没接到他的起事文书。然而丘神数万大军出动,半壁江山震撼,济州薛等人皆在兵锋咫尺,兵微将寡准备未毕,哪还敢行动?
各地宗室本就有些怯意,心也不是很齐,此时莫说已不敢配合,就是想配合也根本来不及。大部分人募兵尚未完成,而朝廷已向天下宣告李冲的行为是谋反,黎民百姓皆感恐慌,他们还怎么继续征兵?在此形势下韩、鲁、霍、江都、汝南、零陵等王皆不敢动,唯有一家亲王举兵响应——越王李贞。
李贞明知儿子心浮气躁闯了大祸,但父子连心唇亡齿寒,岂能弃李冲于不顾?在得知消息后立刻行动,于垂拱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宣告举义。但他并不知道,此时李冲已死去两天了。
虽然事发突然,但李贞的起事还是比李冲像样得多。一者豫州乃中原大镇,本就拥有一些兵马,粮草府库也更为充裕,他同样拉起一支五千人的队伍,但这支军队大部分是正规军,训练有素战斗力强;再者李贞年高有德、驭下有恩,享誉天下数十年,虽说他徙封豫州时间并不长,还是赢得臣民的广泛拥护,此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有人心甘情愿为之效力。
当然,这是祸及满门之事,不可能没人反对,李贞却没为难那些有异议的属下,敞开城门任他们离去——这样做既是出于仁慈,也是觉得谋害他们没有必要。变乱之际禁锢甚至杀死不从之人主要是出于保密需要,但豫州与博州不同,距离神都太近,只要这边一动,不到三天工夫洛阳就会知道,根本瞒不住。既然毫无秘密可言,何必枉害这么多性命?
李贞举事后,一面派人向诸王通报消息,一面迅速向西北进击。这样安排是很实际的,虽然此番举兵的主要目的是援助儿子,但博州与洛阳背道而驰,如果他向东北进击,无疑会暴露舐犊之心,勤王的大义也无从体现,必然重蹈徐敬业的覆辙。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朝洛阳进发,寄希望于造出声势,号召诸王起兵齐聚中原,才能以围魏救赵之法解博州之困。
相较于眼高手低的儿子,李贞做事就沉稳许多。他确实称得上文武双全,年轻时也曾弓马娴熟,不输于李承乾、李恪之流;不过现在他已是年逾六旬之人,实在冲杀不动了,所以将冲锋陷阵的差事委托给小儿李规、汝南县丞裴守德。他们出兵后不久便在上蔡县受阻,李规年轻有为,裴守德甚是忠诚,两人统军倒也颇具章法,迅速包围上蔡城,身先士卒全力猛攻,仅用了半天时间便将之攻克,一时声威大震,又收编了千余官军。
惜乎他们取得的胜利也就仅此而已,其他宗室依然不见行动,而再往前走已接近京畿之地,城城重兵步步维艰,根本不是他们这几千人所能挑战的。李贞孤掌难鸣进退维谷,在焦急中虚度两日,时至九月初一噩耗传来,才知李冲已被部下刺杀,而且太后已命左豹韬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内史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并以兵部侍郎、同三品张光辅诸军节度,发南衙府兵十万前来征讨。
李贞闻报喟然叹息——儿子的命已经丢了,诸王无所行动,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况朝廷以两位宰相、一员悍将、十万大军来剿,自己这点儿兵哪是对手?失败已成定局。
此刻他已心灰意冷,打算遣散兵马,自缚至朝廷请罪。自己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但求太后开一条生路,能将儿孙饶恕,哪怕披枷戴锁放逐岭南,总不至于断了他这一支的血脉。可是李规早已血灌瞳仁,置生死于度外,坚决不同意:“事已至此何能苟活?不若拼此性命以报国仇家恨,纵然身死有始有终。齐有田横,汉有翟义,晋有麹允,隋有沈光,功虽不成亦堪万古忠烈!”李贞膝下本有六子,三个先后亡故,就在今年之初他颇为倚重的四子李蒨也病故了,如今又折了嫡长子李冲,就剩李规这条根,哪舍得叫他为国死节?父子正争论不定之际,新蔡县令傅延庆赶来投奔,还带着招募来的两千多勇士。李贞见此情景泪如涌泉——谁言李氏无恩于天下?在此危难之际还有人甘心赴死报效国恩!我身为凤子龙孙焉能顾一己之私?无国便无家,还管什么儿孙血脉?都拼了吧!纵然玉石俱焚满门皆灭,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唐七十载社稷!
李贞就此下定决心,要与社稷共存亡。不过到这个时候稍有见识之人都能预料到结果如何,傅延庆之辈只是少数,那些原本跟随他起兵之人也渐渐动摇,多有弃官逃亡者,唯裴守德忠贞不改,自请担任先锋与官军一战。李贞甚是感动,当即将女儿良乡县主许配其为妻。上蔡县城池甚小,他索性把所有兵马带回豫州,公开宣称:“琅琊王已攻破魏、相诸州,拥兵二十万,不日将抵达豫州。我等只须奋勇一战,暂将武氏之兵击退,待援军到来必能大获全胜!”李冲早死了,人头都被割下来传送洛阳,怎么可能来援?他编造这等谎言既为提振士气,也是对宗室亲友们抱有一线期望。希望自己能侥幸打赢一仗,鼓舞大家纷纷行动,到那时就算自己深陷重围必死无疑,大唐社稷总还有几分生机!
故作轻松地说出这番谎言之后,他又抓紧时间做了两件事。先是僭越封官,不到一万人的军队九品以上官员竟封了五百余人,皆版授其职,许诺推翻武氏之日就让他们上任;然后又召集豫州内外的和尚道士诵经作法,祈求旗开得胜,并给每个士兵都发了一张杏黄的护身符,据说把它带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入遇难成祥——李贞不是一个无道滥封之人,也从来不迷信,这样做纯属无奈。他将面对的是多自己十余倍的大军,而且即便侥幸获胜,朝廷的后续部队还会接踵而至,现在除了功名富贵和虚幻的神力,还有什么能笼络住这些兵,让他们效忠尽命呢!
五天后,朝廷前锋部队已到达豫州城东四十里,统兵的是前军大总管麴崇裕——此人乃高昌麴氏之后,末代高昌王麴智盛的亲侄子。自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高昌国灭亡,麴氏满门被迁往中原,麴崇裕之父麴智湛效力大唐,终于安西都护之任,麴崇裕则一直在长安为质,与李多祚身世颇为相似。如今媚娘掌控朝政,故意扶植与关陇士人关系不深的将领,因而将其越级提拔为大将。
十万大军若尽数开来,势必兵困豫州,断无生机可言,此时李贞唯有一战,也不必让裴守德充当先锋了,索性连同李规、傅延庆等人尽数派出,他本人登上城楼擂鼓助阵,生死在此一役——破家为家,拼命保命!
裴守德等人确实拿出了勇气,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军,毫不畏惧直突阵中。然而这注定是场绝望的战争,虽然后军未至,此时官军人数仍是他们的五六倍,麴崇裕也非泛泛之辈,又受太后之恩欲加回报,故而作战亦甚骁勇。豫州军无论人数、装备都远不及官军,所依靠的只是无畏的勇气,而勇气能维持多久?心向李氏的将领固然豁得出去性命,士兵们可就不然了。在经历了短暂的奋勇拼杀之后,大家发现所谓的护身符不过是废纸,大刀砍来身首异处、长枪刺来血如箭喷,他们哪是南衙府兵的对手?随着官军的强势反击,这支不足一万人的部队彻底崩溃了。战马嘶鸣铁蹄纷纷,踏出一条条令人目眩的血路,被砍翻在地的尸体被踩成肉泥,豫州兵奔跑着、呼喊着、逃亡着,却挣不脱背后的追兵,仿佛一条条残破飘零的小船被巨浪吞没……
此一战豫州兵死走逃亡折损大半,傅延庆战死在阵中,李规、裴守德负伤而回,但麴崇裕的大军紧追不舍,真正回到城中的不足两千人。李贞惨笑一声,抛下了鼓槌,如失了魂魄一样木然屹立在城头,看着儿子女婿浑身血迹逃回城中,看着守城士卒仓促关闭大门,看着朝廷追兵把困在城外的败兵斩尽杀绝,看着麴崇裕黑压压的大军滚滚而来,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反贼李贞!”城下传来嘈杂的呼喊声,“你背叛朝廷穷途末路,还不开门投降更待何时?”
投降?!事到如今投降还能活吗?李贞面无表情地望着城下那些自诩王师的军队,胸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家的国土上保护自家社稷会变成叛贼?高祖、太宗、高宗三代英灵未远,超越秦汉的伟业犹存,我大唐李氏何罪之有?苍天为何不佑?这才刚七十年啊!
麴崇裕见李贞不答,情知他绝不会投降,转而命将士喊嚷:“越王谋反,罪不容诛!豫州官吏士卒听真,及早归降可免一死,否则皆与李贞父子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城上顿时纷乱。对那些寻常小兵而言行刺城主、杀关落锁风险极大,但想保住脑袋还是不难的,于是许多动摇之人也不管会不会摔伤了,立刻逾城跳落,向官军投降。李规、裴守德气喘吁吁登上城楼,身上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却早已忘了伤痛,呆呆望着这混乱的一幕。城内官员也纷纷赶来,簇拥到李贞身边:“殿下,事到如今您……”
“什么?”李贞茫然回过头。
官员们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为难不忍之色,隔了好半天才有一人低声道:“豫州安危事小,可殿下乃帝王之裔,高贵无极,岂能……岂能坐待戮辱?”
的确,对于他这等身份的人,遭受刑戮身首异处确是奇耻大辱,那言下之意呢?李贞凝然注视着这几名官员,见他们个个低头,故意闪躲自己的目光——是啊!他们于心有愧,平日我待他们不薄,现在他们想顾全身家性命,逼我自行了断,他们好献出城池免去祸劫,却又难以启齿。
虽明知众人心思,李贞并没憎恶他们。世人谁不贪生?谁无妻儿老小?这本来就是李家与武家之争,又与其他人何干?要怪就怪他们老李家自己不争气!怪苍天无眼吧……想到此李贞提了一口气,倏然挺起胸膛,又展现出贤王的风度,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对众人道:“我父子在豫州四年,未能为百姓多谋好处,到最后还闹出这等乱子,实在愧对苍生。事已至此不能再连累大家,你们好歹追随我一场,也实在是辛苦,本王感恩不尽!”说着抱拳拱手微施一礼,又指了指城下道,“有劳你们告知麴崇裕,叫他等候一个时辰……”说罢左手拉住李规、右手拉住裴守德,在众人惭愧而钦佩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三人手挽着手,脚步坚定走下城楼,沿着大街径自回到督府,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这一行的终点究竟是哪儿,彼此心照不宣。踏入府门之际,里面早就空空如也,侍卫宦官都已从军,有的殒命沙场,有的仍在城楼坚守,侍女也都赏给将士了,只剩十几个户奴老婢看守院落,有的见势不妙,唯恐事败之际官兵杀戮,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李贞依旧无言,继续往里走,方至堂前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迎面而来——正是他的侧妃、李规之母。
王妃见李贞还倒犹可,一见李规浑身是血,当即泪水涟涟扑至近前:“我的儿!你怎么伤成这……啊!”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惨叫。
李规陡然而惊,低头一看,父王已抽出佩剑刺入母亲腹内!
李贞扭身抱住爱妃颓然的身躯,轻轻放倒在地,哽咽道:“谢谢你,给我养了个忠孝两全的好儿子。李唐社稷已败,咱们一家到那边团圆吧。”也不知王妃听没听清这番话,她那失去神采的双眸茫然地转了连转,随即向上一翻,断气身亡。
“娘啊……”李规伏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
李贞却浑浑噩噩起身,一脸淡淡道:“早去早好。你俩也把妻妾都杀了吧。倘落入官军之手,不但辱没家门,只怕她们受的罪更多,还不如死了干净痛快。”
两人噙着眼泪遵令而行,裴守德提剑奔入侧院,没走几步恰与良乡县主撞见——其实裴守德已年近四旬,原有妻室已病故,他虽出身河东裴氏,却家世单薄、官卑贫寒,若非遭遇奇变,焉能得尚县主?而且他俩十天前才定亲,根本未合卺,连面也只见过一次,只是挂名夫妻,此刻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位王室之女。见县主尚在碧玉年华,五官清秀、肌肤白皙,身段婀娜、步履轻盈,倥偬之际未及妆扮,微微蹙着眉,却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面对这个根本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青春少女,裴守德怎忍动手?但诚如越王所言,倘若此女落入太后之手,不是明正典刑,就是没入掖庭终生为奴,更不幸的话可能沦为官妓。与其名花落尘受尽凌辱,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他想下手,却觉掌中佩剑似乎变得千钧沉重,就是举不起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县主却很坦然,目光交错间她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笑道:“莫非大势已去?”虽然那是一抹无奈的惨笑,却显得格外粲然。
裴守德越发不忍,浑身气力全没了,佩剑竟失落于地。良乡嗟叹片刻,走到他身边不无遗憾道:“枉我年年七夕穿针拜月,父王竟把我许配你这半大老头子……唉!”
“我、我……”裴守德无言可对,脸都羞红了。
“也罢!”良乡叹了口气,转而又道,“你可是我夫君,至今还没亲过我呢……来,亲一下。”
裴守德又悲又痛又紧张,怔怔愣在当场,哪还动得了半分。良乡见状也不管那么多了,猛然踮起脚尖在他挂着血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既而嫣然一笑,转身进入内室,只留下他呆愣在那里,回味着这一丝温存……好久好久,裴守德才渐渐缓过神来,狠狠心拾起掉在地下的佩剑,鼓足勇气冲进内室,却见这位美丽的少女已悬梁自尽。
与此同时李规也含泪缢死自己的妻子,又提着剑在内宅一通乱斩,把父王和自己的所有姬妾都杀尽了。
李贞检视了那满院的尸体,在正堂之上端然落座,整了整褶皱的袍服,又扶正头上的乌纱,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从举兵那天他就给自己预备了。时至此刻仍没有其他宗室起兵的消息,也不可能再接到消息了,此时就算他们行动也晚了。李贞心如明镜,李唐的社稷没救了,一切辉煌荣耀已成往昔,这天下快要改姓武了……算了,他已经竭尽全力,没什么遗憾的。以他和媚娘的关系本可不必如此,但他还是为了大义拼到今天,这足以名垂青史,足以令那些贪生怕死、懦弱不前的人羞愧汗颜!
在坦然的心境下李贞仰面饮了鸩酒,很快毒发身亡。儿子李规、女婿裴守德满脸凝重地向他拜了三拜,既而就在他一左一右的房梁上投缳自尽……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日,越王李贞举兵失败,全家殉国。
三、地狱门开
李贞无愧名字中那个“贞”字,为祖宗基业拼尽全力,然而从他起兵直至灭亡也仅仅维持了十七天。
而随着李贞一家的覆灭,其他宗室偃旗息鼓,不仅因为恐惧,更因为抗争也只能是螳臂当车般的徒劳,时机已一去不复返。丘神、张光辅两路大军耀武扬威,麴崇裕进入豫州将李贞、李规父子的尸体斩首,传回洛阳,连同李冲的首级一同悬于皇宫端门,向全天下展示。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这时候即便他们想起兵殉国,谁还愿意跟着他们送死?各地招募来的兵卒一哄而散——李氏宗族对武媚的反抗彻底失败!
泱泱大唐不可谓不强,陇西李氏不可谓无道,为何面对武氏篡国竟如此无力,从头到尾仅挣扎了二十多天就失败了呢?
首先,李氏固然有恩于天下,但媚娘也非无道之主。对于官僚士大夫而言,她确实称得上“心狠手辣”四字,但对于普通百姓却是有恩的,远者封禅泰山时的蠲赋大赦、谏言十二事的惠民,近者天皇驾崩时的恩泽、几次祥瑞的雨露均沾,即便她那鼓励告密的政策饱受非议,又何尝没使穷苦人尝到甜头?又何尝没起到防止官僚跋扈欺民的效果?或许在多数官员眼中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老母,可在百姓眼中她却是一位温和慈祥的老妇,所以宗室要想动员民众来推翻她是几乎不可能的。况且冤狱杀戮并非目的,而是夺权权力的手段,她意在打破李氏王朝的旧秩序,打造忠于她的政局;反之有所败必有所兴,文如陈子昂、武如麹崇裕,就连那个狡诈阴损的周兴又何尝不是因为多年压抑才走向极端的?不少官吏因为她的恩泽走上富贵仕途,尤其是寒族之士和科举之士,媚娘给他们的好处比李治给予的更多,固然有些人歌功颂德明显是出于幸进,但他们心中至少不会痛恨这个女人。媚娘的统治存在牢固的基础,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推翻的?
其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唐李氏的宗室政策本身有问题。若要追根溯源,这个顽疾早在三百多年前曹魏王朝建立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曹丕、曹植兄弟的千古之争开了后世储位之争的先河,皇家内部的权力之争几乎是伴随士族政治一并出现的,在这种体制下只要让宗室拥有权力,必然会形成一个个士族云集的小集团,说到底权力的争夺其实就是各利益集团的斗争。奠定士族政治的曹魏是始作俑者,西晋的八王之乱、南北朝的自相残杀,这个问题愈演愈烈,直至关陇权贵出现在历史舞台依然没办法解决,北周宇文护连弑二君,隋文帝杨坚五个儿子无一善终。仅就唐朝而言,玄武门之变就像无法摆脱的魔咒,而李承乾、李祐、李元昌、李恪、李元景、李贤……他们的一幕幕又不断重演着这个悲剧,因而李世民、李治不知不觉间走上矫枉过正之路,宗室既封王却没有封邑,既任职又不受信任,长此以往能培养出什么家族人才?要么是李元婴、李恽那等骄奢淫逸、贪婪聚敛之辈,深受世人痛恨;要么就是李元名、李慎那等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之人,反而被誉为贤王。从这次起事前的犹豫观望到起事后的畏惧退缩,无疑都验证大唐宗室政策的失败。即便侥幸有一两个李贞这样的人,也因权力有限而被牢牢束缚住,关键时刻拿什么来拯救家族?所以李氏之败与其说败于媚娘,还不如说是败在李家人自己手里!
当然,抛开这些重要缘故,一切事情也都离不开运气。倘若不是出了一个害群之马李蔼和一个眼高手低的李冲,他们或可一搏。如果李冲事先能与宗族之人好好沟通,如果他行事不那么鲁莽张扬,甚至在火烧武水时没有刮起那阵西北风,恐怕局势都会大不一样,就算李家注定失败也不会败得那么迅速、那么窝囊、那么没有尊严。然而这些设想毫无意义,事实就是如此,不该刮西北风的时候偏偏就刮起来,或许这真是天意!连老天爷都想成全武媚吧……
李贞父子虽然死了,对他们余党的诛杀却没有结束。李冲起兵仅七天就被刺杀,但受命平叛的丘神却很懊恼,一仗未打何言功劳?他大肆捕杀偕同叛逆之人。其实博州官员多数是被胁迫的,李冲死后还主动枭首报京,但丘神为了“立功”,竟将阖州官吏尽数诛杀,祸及家眷——他连废太子李贤都敢害,这些人又算什么?不过有挨刀的,自然也有升官的,除了顽强抵抗的马玄素、郭务悌,最该嘉奖的莫过于那个挥棒打死李冲的小吏孟青,丘神夸他“棒法如神”,向朝廷表奏其功,授游击将军之职。孟青也颇会自我吹嘘,竟将“棒”字并入名中,自此改名孟青棒,为了邀取富贵他主动协助丘神捕杀“叛党”,短短数日间就屠戮千余家。
豫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虽说李贞父子死后官员开门投降,但麴崇裕岂会遵守降者不死的诺言?既然对越王存有同情之意,也是悖逆之人!他入城后立刻诛杀降卒、逮捕官吏,罪及六七百家,籍没五千余人。因为李贞败亡亦甚迅速,充任后军总管的岑长倩才刚离开洛阳,于是不再前进,回京复命;督军张光辅倒是来到豫州,却也没对麴崇裕的行为加之阻拦。媚娘又追加一道命令,命狄仁杰接任豫州刺史,处理善后事宜。
当狄仁杰快马赶到豫州,目睹的却是混乱的一幕,官军不但大肆捕杀官吏,还在街市上恣意抢劫,其行径简直等同于强盗——当兵为了富贵,官匪本无不同,豫州乃是富庶之地,如今打着戡乱的旗号,不抢白不抢!麴崇裕也想让部下们捞点儿油水,以便笼络军心,故而听之任之。
狄仁杰见状,立刻驰入军中,直冲到张光辅面前,指着鼻子怒吼道:“你这宰相当杀!”
张光辅被他骂懵了,回过神来也不禁大怒:“放肆!你身为郡将竟敢轻慢我这元帅,法度何在?”
“法度?!”狄仁杰当即反击,“亏你还有脸说出这两个字。你受命统兵,当诛杀者只越王一人。城中官吏闻朝廷兵至,逾城出降者四面成蹊,你不加抚慰,反而杀降为功、纵兵劫掠,屠害无辜罪孽何深?乱河南者,原本只一个越王李贞,而如今一个李贞死了,千万个李贞生!豫州上下民不聊生一片哀号。我手中若有尚方斩马剑,现在就削了你的脑袋,省得你祸害百姓……愣着干什么?你还不停止劫掠整肃军纪,更待何时?”
无论官职高低,理直才能气壮,张光辅被骂得灰头土脸——平心而论他也不是个坏官,读书半生学富五车,历任兵部多年,是非对错还分辨不清吗?可如今这年头血雨腥风午夜梦回,要不是刘祎之非议太后被杀,他能补上宰相吗?告密盛行小人纷至,张光辅早吓怕了,面对将士们的暴行他不是不想管,而是不敢管,万一不小心得罪谁,惹来诬告之祸怎么办?这会儿狄仁杰指着他鼻子痛骂,他羞愧难当,只好下令整肃军纪。
不过事后张光辅还是将狄仁杰辱骂他一事上奏朝廷,一者他折了宰相的颜面,这口气不争回来,以后没法当官了;再者这也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停止抓捕余党不是我的主意,若有人上告包庇叛逆,可不赖我啊!
折辱宰相罪过也不小,但是狄仁杰面对张光辅的控告未向朝廷做半句辩解,而是秘密上书太后,为那些被捕的豫州官民求情:“彼皆诖误,臣欲显奏,似为逆人申理;知而不言,恐乖太后仁恤之旨。”
媚娘览奏感慨良多,将狄仁杰贬为复州(今湖北仙桃)刺史以示惩戒,却很难得地发了一次善心,赦免被捕的五千余人死罪,将他们流放丰州——当初丰州受突厥骨笃禄袭击,都督崔知辩战死,城池也遭到破坏,朝廷几欲废弃,唐休璟上书论证不可,程务挺接掌其任,未及修复又被诛杀;现在媚娘将他们流放此地,也是为了充实边镇。至于狄仁杰也没吃多大亏,他当豫州刺史本来就是升官,这下不过落一个没升没降。
那侥幸活命的五千人被绳子拴成一串一串的,在官兵押解下发往西北,行至狄仁杰曾任刺史的宁州,百姓箪食壶浆赶来慰问,都说:“你们和我们一样,都受过狄使君的恩德啊!”二州之民相拥而泣,连官军也很感动,竟然在宁州百姓为狄仁杰立的德政碑前停留三日,斋祭叩拜了一番,才继续前进。
惜乎狄仁杰能保豫州官民,却无力保全李唐宗室,他们注定在劫难逃!大飨明堂本就是媚娘逼反宗室的阴谋,现在事情出了,她求仁得仁岂会善罢甘休?况且这次事件多多少少还是出乎她预料,她没想到最终举兵的是和她关系最亲密的李贞。按照她原先的设想,凡具有一定声望的李唐宗室都要除掉,只留李贞一脉,以显自己的“宽宏”,孰料拿刀动杖的偏是李贞父子。和她关系最好的李氏之人尚且如此,还有谁能留?这更坚定了她屠害宗室之心,为发泄心中愤恨,她下令将李贞父子剔出宗籍,改姓为虺(毒蛇),既而穷究谋反之事。
根据李蔼指认,韩王李元嘉及其子黄公李、上党郡公李谌乃至李蔼之父鲁王灵夔很快被抓到洛阳,媚娘责令右台监察御史苏珦审问其罪——苏珦,蓝田人,明经入仕,原本在地方任职,以断案如神著称,又颇具文采,也是媚娘改制肃政台时新调任的官员。自铜匦设立以来,受崔詧、周兴之辈的影响,大多数监察御史都投身告密,趁机牟取晋升,连曾有贤名的张知默都未能免俗,唯独苏珦岿然不动,依旧只做自己分内之事。媚娘由衷赞赏他的人品和才华,所以特意把这个机会给他,实有借机提拔之意。
苏珦却没领受媚娘这份好心,经他审讯给诸王的判决至多是削爵削封,理由是交通书信中并未约定具体计划,而且李贞父子叛乱后也无人响应,并未构成实际的谋反,顶多判到这个份儿上。媚娘看罢判决不禁苦笑,以量刑不当为名叫他回去重审。这用意已经很清楚,必将诸王置于死地,哪知重审的结果依旧如此;其他一心钻营的御史发现立功机会,立刻上奏称苏珦故意包庇罪人,必与韩鲁二王勾结,请将其一同治罪。媚娘却没有这么做,只是将苏珦找来,笑眯眯道:“卿乃大雅之士,朕当别有驱使,这一案不劳你费心啦!”
苏珦之可贵在于公平正直,如果他屈从上意妄断此案,那其正直何在?媚娘虽专横,却非不能容人之主,既然他是个不肯变通的榆木脑袋,那就给他换个差事,次日便委任苏珦为监军,派往河西——韦待价出征西域已将近一年,出征之日媚娘为表示信任没有设监军,可这一年来韦待价与吐蕃相持不战,无丝毫建树,她也有些不耐烦了,正好借这个榆木脑袋去催催。
苏珦走后,媚娘立刻把审案的差事转交给周兴。如今的周兴早已不是遭人白眼的杂流小官,短短几年间他先后构害江融、冯元常、郝象贤等人,凡被其状告诬陷者无不家破人亡,不仅审案时手段残酷,而且心机毒辣远过于索元礼,官职已升至秋官侍郎,故满朝官员畏之如虎。因他相貌和善犹如老妪,勾魂迫命却甚于牛头马面,所以官员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绰号,唤作“牛头阿婆”。诸王落到他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垂拱四年十月中旬,经“牛头阿婆”短暂而细心的审问,所有人犯都“心甘情愿”承认有罪,于是李元嘉、李灵夔、李、李谌及常乐公主夫妇皆被赐死狱中,亲党皆遭株连。
半个月后,东莞郡公李融斩首于都亭,殿中监裴承先、国子助教高子贡通信之事也被查出,两人均被诛杀,家属籍没为奴。至十一月初,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及其子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也被捕,双双判为斩刑;媚娘假惺惺称,江都王年少轻狂死不足惜,可霍王曾保卫边庭,又有修建乾陵之功,即便参与叛逆也应网开一面,改判为削去宗籍流放黔州;不过她显然对押解之人有特殊交代,李元轨离开洛阳不久便很识趣地“病逝”了,与此同时济州刺史薛也被抓到神都,斩首示众……
至此,谋划举兵的核心成员皆被治死,然而对媚娘来说这才仅仅是开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只要是李家之人,谁也别想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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