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张氏兄弟陷害忠良,魏元忠虎口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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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针锋相对

    长安三年(公元703年),大周女皇武曌正式跨入八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耄耋之人?这等年纪尚居于皇位者,在她之前只有南朝时的梁武帝萧衍做到了。相较偏安半壁江山的萧衍,武曌的处境好了许多,至少她没有强大的外敌,但是《尚云》有云“耄期倦于勤”,这是没办法的事,谁也敌不过衰老。

    此时女皇对朝政是何态度?一言以蔽之,全看她老人家心情,若是高兴百依百顺,若是无趣不闻不问,这年发生的一件邦交之事便是绝好的例子。新春之际倭国使者粟田真人来到长安——倭国自从白江口之战败于刘仁轨后,便对中原颇为仰慕,连年遣使来朝,学习中原的文化制度,甚至连他们的国王也效仿李治以“天皇”为号(日本天皇之称最早见于公元681年《飞鸟净御原令》),可在李治晚年倭国政局动荡(壬申之乱,天武天皇起兵推翻侄子弘文天皇),两国中断来往二十余年。粟田真人在倭国的官职相当于中原的天官尚书,可见他们对此次出访的重视。

    倭国船队在楚州盐城县登陆,向当地人一打听,惊得目瞪口呆——二十多年未通音讯,大唐变成大周啦!国书上写的是大唐,这如何是好?粟田真人没敢轻易上京,先在民间探听情况,得知女皇当国他又笑了。原来事有凑巧,倭国前任国主天武天皇去世后其妻鸬野赞良临朝称制,号为持统天皇,这位女天皇与武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性格坚毅手腕强硬,也曾迁都推行改革,也崇尚佛教、酷爱诗歌,甚至也曾杀死皇子,正由于女天皇深知中原强大,不甘心屈于人下才断绝与中原王朝的联系,此番来访乃是因她退位,新任天皇欲修复邦交。粟田真人侍奉持统天皇十余年,有和女主打交道的经验,信心满满来到长安。他本就精通汉语,又效仿中原服饰,头戴进德冠,身穿紫袍,腰系锦带,竭力表现出恭敬之态,受到朝廷上下欢迎,被誉为“君子国”人。

    女皇本已不大过问这类事,但听说来了位特别温雅知礼的使节很感兴趣,遂亲自召见。粟田见驾大赞女皇圣德,还说三年前便欲来访,却因九州风浪巨大无法行船故而推迟,又把他们国中女天皇之事述说一遍。武曌听后眉开眼笑,没想到遥远的海外还有一位“知己”,于是在麟德殿设宴款待,赏赐粟田真人从三品司膳卿之职,并送给倭国一份大礼——更改国号!

    中原与倭国交往始于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钦赐其国主“汉倭奴国王”的金印(至今尚存,藏于日本九州国立博物馆),国名由此而来。《诗经》有云“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倭”乃遥远曲折之意,“倭奴”便是遥远之地的奴仆,可见对他们的轻视。但当时彼国各部未统一,受封国王者也仅是其中一部首领,此后倭国逐渐强大,时断时续与中原交往,却很厌恶中原人对自己的蔑称;至隋朝时圣德太子在给隋炀帝的国书中写道“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不再承认自己是倭奴,因其国近于东方日出处,自称“日本”,但是隋唐朝廷置之不理,仍延用旧称。至此次粟田真人来访总算彻底改变,女皇下诏今后诏敕文书一律使用“日本”。

    这次更改国号很大程度上是女皇兴致使然,粟田真人满足了女皇的虚荣,她心中喜悦自然很好说话。对于官员的提拔,只要女皇高兴偶尔也有灵光乍现之时。

    鉴于去年突厥、吐蕃轮番征战,朝廷升任郭元振为凉州都督,修缮城池开垦屯田,又派侍御史张循宪为河东采访使,巡察州县探访民情。张循宪自地方吏员起家,也是很能办事之人,惜乎肚子里墨水不多,他在河东诸州仔细巡察一番,回程之际却犯了难——干公务自己没得说,但采访使回朝要提交报告,而今台阁诸臣是些什么人?个个文采斐然,女皇就喜欢会写文章之人,自己这水平怎拿得出手?眼瞅着快到长安,他在蒲州猗氏县(今山西临猗)驻马,询问驿卒此处有没有会写文章的名士,驿卒还真推荐了一位,原任平乡县尉张嘉贞。

    张嘉贞现年三十八岁,其实早在他二十岁时就科举中第,担任平乡县尉,却因酷吏告密糊里糊涂卷入一桩案子罢官回乡,既而父母又双双染病,在家侍奉汤药,直至几年前双亲先后亡故。按理说酷吏政治已经结束,过去之案不再追究,他大可再入仕途,可张嘉贞心有余悸,生怕再卷入风波,又知女皇极老,于是打算等到女皇宾天、李唐复辟再入京谋官。张循宪折节来请,张嘉贞倒也乐于助人,立刻代写了一篇奏章。

    也是事有凑巧,女皇这日心血来潮,难得亲自观览两篇奏疏,偏就拿到这份,看罢甚是喜悦——不仅分析实务条理清晰,章句辞藻更是没得挑,遂召见张循宪,要升他为著作郎。张循宪叫苦不迭,这一写文章不就露馅了吗?只得承认赖人捉刀,并夸赞张嘉贞才德俱佳,干脆自己这官别当了,让给张嘉贞吧。女皇听罢大笑:“卿肯实言,朕心甚慰,朝廷之大岂无一官授予荐贤之人?”于是改升张循宪为司勋郎中;又召张嘉贞入朝,立授监察御史之职。

    还有一次大朝之日,水部员外郎郑惟忠上奏宁州水灾,溺死两千余人,请朝廷赈济并修缮河堤。女皇盯着这位员外郎瞧了半晌,突然打断道:“朕记得在神都时有一年制举,朕提了个忠臣的问题,有一人应答如流,便是爱卿你吧?”郑惟忠一怔,此事已过去十年,当时自己还是八品官,女皇竟还记得!于是他承认其事。女皇十分欢喜,不但批准他的赈灾方案,还将其晋升为凤阁舍人……

    这些事固然是美谈,却也暴露了严重的问题——武曌对朝廷的控制力在逐渐减弱!任何人的威望都是在事务中积累起来的,皇帝也一样。平定契丹以来武曌虽得以清闲,却也疏远了百官。现今朝中四五品高官她还比较熟悉,而中下级官员她都不认识啦!倦于政务的她难得与外臣接触,那些朝廷新锐也与她年龄差距巨大,想法颇有隔阂。这种情形下她只能凭往昔的记忆和一时碰巧提拔人才。类乎郑惟忠、张嘉贞之事可遇不可求,能被提拔的能力几个人?

    自古明君无不选贤任能,这样做一者是为国泰民安,再者也是降恩贤良、俘获人心,巩固自己的统治。此时武曌疏懒政务,也不了解臣下,那她提拔官员的主要依据是什么?第一途径是通过狄仁杰。狄公虽逝,留给武曌的记忆却很深刻,所以凡是狄公生前推荐过、提到过的人必是好的,可以继续重用。如崔玄暐由天官郎中升文昌左丞、元行冲由陕州刺史晋升司礼少卿;还有侍御史桓彦范,他受狄公赏识是天授年间狄公第一次拜相时的事,武曌年纪越来越大,昨天的事未必记得,十多年前的事却一清二楚,故而也将桓彦范迅速拔擢,两年内先提拔为凤阁舍人,又晋升御史中丞。

    此外女皇还有另一个提拔官员的途径,那就是倚赖二张!这不仅仅因为她宠信二张,更因为她意识到二张代表一股安全可靠的政治势力。试想她百年之后男主登基,要男宠干什么?那些靠攀附男宠登上官位的人前景也不乐观,所以二张推荐之人都是珍惜眼前富贵的,必定都是不希望她驾崩或者退位的人,值得信赖!正是在这种想法驱使下,凡张昌宗、张易之举荐者,不管他是逢迎拍马、行贿买官还是确有真才实学,一律予以提拔。先者知利,后必慕之,于是像张锡、李迥秀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天官侍郎郑杲、侍御史郑愔等人也甘心拜倒在二张脚下。

    且不论这两种途径提拔上来的人孰优孰劣、谁清谁浊,单是这两类人就泾渭分明彼此不容,岂能不产生矛盾?更何况现在坐镇政事堂的是魏元忠,自打他回朝那天起战鼓已经敲响,一场旷日持久的政坛战争已无可避免!

    说起魏元忠与二张的矛盾要追溯到三年前,那时魏元忠以同平章事的身份兼领洛州长史,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也刚刚就任洛阳县令,开始在京中拥有一定势力。初出茅庐的张昌仪依仗哥哥作威作福,根本不把同僚放在眼里,不但处置政务随心所欲,连起码的官场礼节都不遵守,每逢到州府衙门办事不按规矩立于庭下,如同串门一般直接走上大堂,跟上司说话就像聊天一样随便。魏元忠何许人也,酷吏的刑具都不惧,哪在乎这半大小子?劈头盖脸一通呵斥,责令卫士将其逐出大门。不但如此当时张氏兄弟的仆人倚仗权势横行不法,魏元忠闻知后利用宰相的权威一次性抓捕张家仆童十余人,全部乱棍打死,扫尽了二张的面子。但那时二张还未膨胀到如今这般地步,不敢招惹宰相,而不久后魏元忠领兵出征,那场风波就过去了。

    三年后的今天魏元忠载誉而归,二张强大到干预朝政的地步,交锋也就不可避免了。魏元忠出击的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惩治贪官,二是严选宰相。贪官大部分是二张提拔的,原因很简单,花钱买的官当然要努力捞本,凡是这样的官有一个贬一个,整肃朝廷毫不姑息,强大威慑下连李迥秀也老实起来,不敢再帮二张揽生意。而宰相承担燮理阴阳、处置朝政的重任,岂能让一群尸位素餐之人霸占?很快杨再思转任东都留守、苏味道外任益州长史、韦巨源改任太子宾客,全都靠边站了。在魏元忠提议下,唐休璟、韦安石、朱敬则登上相位,先前被改任国子祭酒的李峤也回到政事堂,朝廷纲纪为之一振。

    张昌宗、张易之岂会罢手?照魏元忠这么搞不仅是断了财路,甚至会断送他们的性命!其实他们也有难处,当初迎回武显他们本是有功的,足可作为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而随着女皇宠信的加深,这对兄弟有些忘乎所以,恃宠而骄为所欲为,但求快意因此得罪了众多大臣,而武重润、武延基之死更是断了他们的后路。诚然武重润是武显逼死的,可追究起来还不是他们添油加醋告密所致?李家毫无疑问会把这笔血债记到他们头上,迎立之功也就一笔勾销啦!而武延基的死又导致武家心生芥蒂,虽说武三思表面上和和气气,谁知心里打什么算盘。莫看他们现在拥有国公之爵,其实心里充满恐惧,女皇一旦归天他们下场如何?故而他们必须积蓄实力,集结一批与他们关系亲厚、利益与共的人,以保日后在大唐朝廷性命无虞。无论受贿卖官还是与文人互相吹捧其实都是结党的手段,趁现在扶植一群官员占据要职,将来武显清算他们时那些官员为免遭牵连必会努力保他们。

    而今魏元忠为首的人要破坏这一切,他们岂能坐以待毙?报复马上开始了,但相较外朝的大刀阔斧他们的行动无声无息,没人知道他们在女皇耳边嘀咕些什么……

    这年秋天回乡尽孝的姚崇复归朝廷,武曌甚是欢喜,不但给他恢复相王长史、兼职宰相之身,还打算晋升其为夏官尚书。姚崇竭力推辞:“臣乃相王属官,而夏官执掌兵权,如此兼职恐于相王不利。”如今武显尚无实权,武轮又是大都护又是大元帅,属臣若再执掌兵部,只怕长此以往兄弟会产生芥蒂,也容易让别有用心之人从中挑拨。武曌听后觉得有道理,于是改任姚崇为春官尚书;不过她还是没有亏待武轮,又授予其雍州牧之职——雍州治所即在长安,皇子尹京是天皇立的规矩,乃因京畿之地不可授予外臣,武曌称帝后虽然一直未设雍州牧,也从不任命雍州都督之职,一直是以长史代理政务。

    当然武轮不可能真的履行州牧职责,这个任命只是形式上的,具体事务仍由长史负责。就在武轮象征性地接受印绶后,武曌顺势下诏任命新的雍州长史——张昌期!

    张昌期刚满三十岁,先前让他当岐州刺史已是格外加恩,怎能让他当京畿长史?难道女皇坐视张氏兄弟把控京师挟权自重吗?魏元忠毫不客气,利用鸾台之权驳回诏书,亲自入禁中向女皇谏言:“薛季昶任雍州长史,处事宽严有度,颇得人心,陛下何故更换旁人?”

    武曌振振有词:“薛季昶兼领防务御敌,京畿之任不能空缺……”

    魏元忠心道——这就叫强词夺理。当初打仗时都没让人接替薛季昶本职,现在仗打完想起京畿长官不能空缺,分明是二张撺掇的!

    武曌似乎也意识到这理由站不住脚,又补充道:“再者京畿地方官不能久任,以防权势过甚。”

    这就没法抬杠了,谁能说她这想法不对?魏元忠转而道:“可如今没有替代薛季昶的合适人选。”

    武曌微然一笑,以商量的口吻道:“张昌期真的不行吗?朕很希望他担任此职。”

    “绝不行。”魏元忠断然摇头,“他年纪太轻,不娴政务,出任岐州已失职,致使掾吏横行户口逃亡。雍州帝京,职责更重,他之才干岂堪担负?”平心而论他考虑的不是张昌期能否称职,而是根本不能让他到京中来,张氏兄弟若掌控京畿地面,以后更收拾不了他们啦!

    武曌本指望魏元忠通融一下,哪知他根本不为所动,句句都在理上如何争辩?武曌只能作罢,但是笑容立时收敛,不耐烦道:“好好好,不用便不用。你退下吧……”

    魏元忠施礼而出,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心情沉重。昔日无论面对徐敬业还是武承嗣,他都没有一丝胆怯,今日区区两个男宠却让他力不从心。这两个对手在深宫之中,背靠女皇这棵大树,他有心锄奸却无从下手,即便他将朝廷的贪官污吏除尽,也伤不到人家一根寒毛,只能坐待情势发展。

    此刻魏元忠已预感到自己处境危险,他走出甚远回望蓬莱殿,喟然叹息:“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居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

    二、陷害忠良

    女皇终究没能任命张昌期为雍州长史,而是改任其为汴州刺史。汴州毗邻洛阳,也是极为富庶之地,待遇依然很高。但经历此事,魏元忠算是直接跟二张结了仇,又惹得女皇不悦,前景不甚乐观。

    长安三年九月初二,浑天监上奏,出现日食,女皇更加不悦,还因此闹了一场小病。依照儒家天人感应之说,日食乃统治者失德所致,何况女皇以“日月当空”为名,太阳无光岂不代表女皇被小人蒙蔽?

    皇帝是否已被小人蒙蔽,百官心中自有定见,可在这节骨眼上谁敢讽谏?女皇的脾气招惹不得,所有人都把嘴闭得紧紧的,只盼这段敏感的日子快过去。然而活该出事躲也躲不过,在日食过后两天张氏兄弟以春宫侍郎、麟台监的身份公然上告——宰相魏元忠与司礼丞高戬私下讪谤女皇,说“圣上老矣,不若挟太子以为久长之计。”为臣不忠罪当处死!

    魏元忠会说这种话?大部分官员不信。魏公生性桀骜,却也是女皇亲自提拔起来的,以盗治盗迁都洛阳,平灭徐敬业叛乱,乃至统率三军抗拒吐蕃、突厥,他为武周王朝出生入死,难道就对女皇的知遇之恩无动于衷吗?再者就算他心里真在盘算将来之事,何必要说出来?即便非要说至少也得跟唐休璟、姚崇、韦安石之类手握大权的人说,跟一个掌管礼仪的五品官念叨什么?他和高戬又没有特殊关系,这话说得着吗?毫无疑问这是张氏兄弟诬告,欲拔除眼中钉。

    至于高戬也和二张有矛盾,只不过有点儿难以启齿。高戬其人德才学识很一般,却有一大优点——长得帅!三十出头英俊潇洒,因此深得太平公主“赏识”,从一介八品小官逐渐升到通贵之位。张昌宗跋扈惯了,莫说奉宸府那般文人,就是公卿之辈见了他们表面也是客客气气,唯独高戬倚仗公主宠信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再者张昌宗原也是太平公主的男宠,高戬同处此位自然知晓张昌宗的底细旧事。二张觉得此人是个祸害,必欲除之。

    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诬告,但女皇宁信其有不敢忽视——苏安恒两度上书劝她退位,武重润、武延基偷偷商量在她死后处置二张,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不断地触碰她的底线,现在臣下讨好太子是她最忌讳的。魏元忠想干什么?难道要效仿玄武门之变逼她禅位吗?

    二张摸准了女皇的脉,再加上两阵耳旁风,沈佺期、宋之问等辈也跟着闲言碎语说三道四,女皇的火终于被挑起来,她传令将魏元忠、高戬捉拿下狱,由河内王武懿宗审讯。

    一听说武懿宗掌控此案,正直之士的心都悬了起来,仅刘审礼一案屈杀多少人?魏公落到这个魔头手里,岂不命悬一线?然而大家的担心有些多余,情势没糟糕到那个地步。武懿宗固然杀人无数,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李武两家关系已融洽,不能再作祸啦!且不论是非曲直,魏元忠兼太子右庶子,高戬是太平公主情人,这哪能审?要是判成死罪他以后在大唐朝还混不混?就是自己不混了,也得考虑兄弟子侄啊!于是武懿宗玩个心眼,把魏元忠、高戬提来假模假式问问,然后送回牢房,好吃好喝供着,拖了两天向女皇上报——他们拒不认罪,我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您老看着办吧!

    女皇气得火冒三丈,骂退武懿宗,改叫太子诸王来判定。闹到这步武显最尴尬,讪谤之言说得清楚——“挟太子以为长久之计”,他怎好帮魏元忠说话,却也不能屈害忠心耿耿的老臣,只好装聋作哑。相王武轮和武三思等人倒是肯说话,但除了“陛下息怒”没第二句——既不能害魏元忠,又不敢得罪二张,还能说什么?

    女皇见所有人都搪塞自己,越发怒不可遏,决定亲审此案。这时张易之上奏,凤阁舍人张说亲眼看见魏元忠和高戬勾结密语,可以作证,于是女皇下令次日清晨将魏高二人提至宣政殿,并将张说召来,当着她的面对质!

    消息传出群臣揪心,这一案不但关乎魏元忠生死,也关乎太子处境乃至朝廷命运,谁不关注?这一夜几乎无人入眠,次日清晨宫门一开,满朝文武冒着秋霜一股脑涌入,天还没亮就攀上龙尾道,汇聚到贞观殿前。有资格上殿观审的人很少,只有宰相以及秋官尚书李怀远、秋官侍郎张柬之、司刑少卿袁恕己,其他人都在殿阶下窥伺情况,却又怕惹女皇生气不敢议论,气氛甚是紧张。

    女皇卯时登临宣政殿,张昌宗、张易之紧随左右,坐定后立刻传令提人犯。魏元忠、高戬早被带到金吾仗院,圣命一下立刻带入。眼见魏公披头散发、身披锁链被士兵押解而来,群臣忍不住拥上前探问。魏元忠却谁也不理,只是低头苦笑——老夫这辈子跟死罪有缘,这是第三回啦!前两次蒙恩不死,今日还能逃过此劫吗?唉!事到如今听天由命吧。

    高戬紧随其后,更是臊眉耷眼——生死且放一旁,现在我跟公主那点儿风流韵事闹得天下尽知,这几日连狱卒也拿此说笑,今日就算不死我这官也没脸当啦!

    两人都未发一语,被侍卫架着膀子押上大殿,随即又见高延福走出殿门,高声宣布:“圣上有谕,传凤阁舍人张说!”

    传凤阁舍人张说……传凤阁舍人张说……

    宦官一声接一声把命令传下去,隔了好一阵子,才见张说低着头自龙尾道走来——这么大的事儿几乎满朝文武都来了,而他身为重要证人却赖在凤阁,直至女皇宣召才来,太不像话了吧?

    无怪张说迟缓,他心里有愧!

    张说字道济,祖籍涿州范阳,现年三十六岁,这等年纪就官居凤阁舍人自然有不凡之处。其实他迈进仕途那天就很不凡,永昌元年是武氏代唐的最后准备阶段,武曌为邀取天下读书人之心亲自举行殿试考查考生,正是在那次科考中张说策论第一夺得状元!先任东宫校书郎,迁左补阙,又升著作郎。张说不仅学识优异,处理政务的水平也很高,只是资历稍浅,女皇又把他搁在沈佺期、杜审言这帮人里,一直未能大显身手。前几年编撰《三教珠英》,名义上的总编官是二张,可他们哪有这么大学问?伺候女皇也没有空闲,真正出力最多的是张说和徐坚,因此事后晋升凤阁舍人,这其中也托了二张点儿人情。

    但是欠下的人情总要还,魏元忠案爆发,武懿宗审而不判,张易之意识到事情可能要坏,私下找张说作证。张说甚感头疼,自己根本没看到魏高有何交往,这分明是作伪证嘛!可是一来他升官多蒙二张美言,二来他兼职奉宸府内供奉,张易之是他上司,哪儿敢得罪?只能千方百计推脱。怎奈张易之不许,执意叫他出头,许诺事成后可以帮他坐上侍郎之位。威逼利诱之下张说终于心动,答应陷害魏元忠。

    不过张说虽然下定“要官不要脸”的决心,事到临头还是有点儿犹豫,其实他也早就到了,眼见宣政殿前人山人海,又不声不响溜了——见面后同僚问他话,他可怎么答复啊?

    这会儿女皇召唤不能不到,他只能强打精神前来。朝廷里聪明人有的是,见他这副怵怵忐忐的架势就猜到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张易之岂会找他作证?大伙明白魏公凶多吉少,纷纷摇头叹息,唯有几名心向二张的人暗自窃笑。

    张说本就惴惴不安,见众人纷纷投来怨愤、失望、鄙视的目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跟任何人都没打招呼,低头朝大殿走去;忽觉一个绯袍身影挡在面前,抬头一看——宋璟!

    此时宋璟已晋升御史中丞,不再任职凤阁,他平素不苟言笑,今天却显得很和蔼,拦在张说面前,语重心长道:“你我共事时间虽不长,但相处甚睦,愚兄很敬佩你的才学,有几句话或许多余,但还是想嘱咐你。”说着他拍了拍张说的肩膀,“名义至重,神道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今日之事即便犯颜流贬也可流芳,事有不测我当上殿力争,与贤弟同死。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这……多谢宋兄。”张说心里明白——宋璟这是给我留脸啊!明知我与张易之串通却不戳破,用暖心的话感化我,真难为你这片苦心!可是二张逼迫忒甚,我若违拗必遭报复,我也得为前程考虑啊!宋兄,无论如何我念你这份心意,小弟对不住啦……

    刚想到此处,又听背后有人呼唤:“道济贤弟!”张廷珪从人群中挤出来,“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身行道求正求真,一步迈错关乎荣辱,徒留余恨。今日之事孰是孰非,贤弟心中自然清楚,千万慎重。”

    张说心头一凛——张廷珪官职虽不高,可他是东宫属臣,是太子的心腹啊!我今天把魏公害了,明天就能官升侍郎,可终有一日女皇晏驾太子登基,那时我又是何等下场?

    张说越思越恐,心里也隐隐打起退堂鼓,可圣驾等候不得迟慢,只得拱手与二人作别,哪知一足刚踏上殿阶又见左史刘知几站出来,高嚷道:“张说!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这区区八个字,张说听来如迅雷霹雳一般——刘知几,字子玄,彭城刘氏之人,他哥哥刘知柔乃是昔日讨灭徐敬业的功臣之一,现已官至文昌右丞。而刘知几的发迹与兄长关系不大,他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进士及第,担任获嘉县主簿时上书女皇,谏止酷吏构害之事。他的劝谏女皇一句没听进去,文笔和胆识却印象深刻,于是召他入京中任官,后晋升著作郎,兼职内供奉,参与编纂《三教珠英》。但刘知几的性格与沈宋之流格格不入,对二张也不甚殷勤,因而书编成后没再参与奉宸府后来的事,而是接替东方虬担任左史,一门心思都用在撰写史书上。(唐中宗景龙年间,刘知几撰《史通》,是世界上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系统阐述史书的各种体例和编纂方法,并提出修史者的职业道德问题,提倡客观公正地评价历史。)

    刘知几本人不足为虑,可他手中攥着史笔呢!闻听“无污青史,为子孙累”这八个字,张说心急如焚——陷水可脱,陷文不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昔日房玄龄动一动笔,玄武门之事便黑白颠倒,许敬宗动一动笔,天皇私通庶母就成了太宗赏赐;刘知几若在史书上记一句“张说构害社稷之臣”,我岂不要遗臭万年?连子孙后代都跟着丢脸啊!

    宋璟、张廷珪、刘知几这“三通鼓”打下来,张说只觉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简直想转身逃出这是非坑。上面的高延福早等得不耐烦,连声催促:“张舍人,你快写吧!圣上候着呢。”

    “是……”张说无可回避,只能硬着头皮登阶上殿,迈进殿门大礼参拜,抬起头见女皇面沉似水端坐龙位,魏元忠、高戬垂手跪在下面,唐休璟、宋璟、张柬之、袁恕己乃至二张等人列立两旁,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武曌没半句客套之言,开口便问:“张易之言魏元忠、高戬讪谤之时你从旁窥见,可有此事?”

    听到女皇严厉的质问声,张说乱糟糟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魏元忠冤屈至极,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起身大呼:“张说早与二张串通,欲编造伪证害我!”

    看到魏公悲愤无助的神情,张说心中一沉,方才宋璟等人的话不断回响耳畔,但女皇在侧丝毫不敢迟疑,立刻反唇道:“魏公身为宰相,理当自尊自贵,奈何似市井小民般听风便是雨?您有何证据说我与他们串通?”

    张易之冷冷一笑,高声道:“张说,你何必与他逞口舌之能?快把你那日所见所闻禀报圣上。”皇帝问案他一旁插言,甚是无礼。

    武曌却不介意,也跟着催问:“你到底有没有见到他二人勾结,从实讲来。”

    张说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道:“没有。”

    大殿之上霎时宁静,所有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惊住了,连武曌也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你说什么?到底有没有?”

    “没有。”话已出口张说反倒沉住气了,又重申一遍,“臣从未见到魏公与高戬有何勾结。”人不能只图眼前利益不谋长远,更不能只爱富贵不惜名誉!张说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守住了底线。

    魏元忠如在梦中,好半天才缓过气,身子一晃瘫倒在地——险矣!苍天有眼,老夫又一次死里逃生!高戬更是已忍不住落泪,张柬之、袁恕己等人面面相觑,险些欢呼出来。

    张昌宗、张易之的脸却涨得通红——费劲巴力教唆张说,万没料到“临阵倒戈”,这样一来非但害不死魏元忠,他俩的诬告行径也等同被揭穿,女皇会不会反过来治他们的罪啊?张易之恨得咬牙切齿,却无法把话挑明,难道直接问“咱串通好作伪证,你为何改口?”情急之下顾不得详思,张易之气急败坏嚷道:“张说撒谎!他与魏元忠同反!”

    宋璟、唐休璟等人悻悻然瞥他一眼——这可应了民间那句俗话,胡打官司乱告状!证人是你找的,现在不肯作伪证,又反过来告他。谋反之罪岂是儿戏?在皇帝面前大呼小叫,你想告谁就告谁?还有没有点儿体统?

    已经撕破脸,张说当然不能吃这个亏:“举证之事是张监所提,您现在说我参与谋反,又有何证据?”

    张易之一时无言可对,又羞又恨,那张英俊的脸变得格外狰狞。张昌宗却迅速接过话茬:“有证据!我曾听闻,张说曾喻魏元忠为伊尹、周公。昔伊尹流放太甲,周公摄成王之政,张说专以欺上权臣为喻,岂不是有反心?”

    众人听了皆感不屑,连武曌都蹙眉摇头,这罪名实在太牵强。张说更是不禁窃笑——你这小白脸,诗写得倒还凑合,学问终究还是不行。若把“周公”换成“霍光”,张某倒还畏惧三分,你既说周公,这可就怨不得我啦!

    事已至此张说豁出去了,既然已得罪二张,索性得罪到底,今日非把话辩个明白,大不了辞官而去,回家忍上几载,等太子登基再回来!他抛开张昌宗不理,拱手对女皇道:“易之兄弟诚乃小人,徒闻伊尹、周公摄政之事,安知伊尹、周公为政之道?年初魏公衣紫袍,臣随同僚前往祝贺,魏公对众人道‘无功受庞,不胜惭惧’。臣确实回了一句‘明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这完全是激励之意。伊尹、周公皆至忠之臣,德才兼备,古今慕仰。陛下用宰相,乃为治国安邦,不使学伊、周,当使学谁?”

    话说到此处旁听诸臣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昌宗也变哑巴了,急得满头是汗。张说见此情形暗自得意,索性再接再厉,跪倒在地直言道:“陛下明鉴!臣岂不知今日党附二张可得晋升,袒护魏公有族灭之危?但臣不能因一己之富贵枉害忠良……”说着他猛然抬手指向张氏兄弟,“陛下视之,在您面前二张犹逼臣如此,何况在外乎?今日当着陛下和列位宰相,臣不敢不据实以对。臣实不闻魏公有何异谋,也不愿作证,皆是张易之逼臣诬陷!”

    这算是彻底挑明了,二张阴谋尽皆败露,不禁由怒转惧,赶忙跪倒在地祈求女皇宽恕。一旁姚崇、朱敬则、李怀远、张柬之等人大喜过望——真没想到这桩冤案会审出如此结果,今日二张罪证已明,何不趁此良机劝女皇惩治佞幸?

    想至此众臣一并出班,可还未开口忽听女皇一声暴喝:“张说!你这反复小人!”

    武曌虽老却不糊涂,一见张氏兄弟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便是被张说耍了。倘若张说事先不曾应允作伪证,张易之焉敢提议让其上殿对质?此时她固然明白魏元忠是被诬陷,却更恨张说出尔反尔,甚至觉得满朝文武都阳奉阴违,合伙戏弄自己!她抓起案卷狠狠扔在张说身上,暴喝道:“朕当初瞎了眼,错点你这么一个状元!厚颜无耻反复无常,你还有脸在朕面前讲忠义、讲良心……来人哪!把张说连同魏元忠等人一并打入大牢!”

    “陛下……”张柬之、袁恕己等人还欲劝谏,却见女皇头也不回拂袖而去。侍卫们可不管谁是谁非,冲进殿来推推搡搡,立刻将张说连同魏元忠两人押解下去。

    张氏兄弟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方才的觳觫之态早已不见,又恢复得意的神情,朝众人拱手道:“我兄弟还要侍奉圣上,不奉陪啦!”

    诸臣恨得牙根痒痒,却拿他们毫无办法……

    三.情势陡转

    魏元忠再度入狱,还搭进一个张说,这样的审讯结果岂能服众?百官顿时炸了窝——魏元忠明明是被诬陷的,此事已清清楚楚,有何理由继续关押?张说即便曾与张易之串通,毕竟最后没有欺君,就算治他的罪也得先追究二张的诬告,哪有不处置元凶拿被胁迫者撒气的道理?

    一时间群情激愤,上至宋璟、桓彦范、刘知几等敢言之臣,下至卢怀慎、王晙、萧至忠等刚崭露头角的监察御史,纷纷写奏章抗议。可是奏疏还未递上去,一向好脾气的宰相朱敬则先急了——你们晓得什么?难道女皇不明白谁是谁非?她这是赌气,你们上书争辩岂不是火上浇油?这样反倒会把魏公害啦!

    群臣不声不响把奏疏收了回去,隔日朱敬则入宫,和颜悦色对女皇道:“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治罪他二人只怕天下人失望,对陛下名誉也不好嘛。”姚崇、李峤、韦安石也都劝女皇消气,一个个软言软语活像哄孩子,至于二张构陷之罪谁也不敢再提。众人反复劝说下,九月九日女皇下达最后判决——魏元忠贬为连州高要(今广东肇庆)县尉,张说、高戬流放钦州。

    是非对错在武曌看来已不重要了,她顾忌的是面子、是权威。她是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人,以苍白的余威苦苦维持这个快要走到终点的王朝,难道最后一丝尊重都不能保全?而今对二张的纵容不过是一时快意,将来朕不在了你们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难道朕还能从陵墓里跳出来阻止?你们偏这时计较个没完,就不能让朕安享晚年吗?

    魏元忠固然是忠臣能臣,其所作所为都是为国家,但魏元忠的亢直一再扫武曌面子;张说的“两面三刀”更是让武曌觉得愤怒——你戏耍的哪里是张易之,分明是糊弄朕!难道朕就这样被你们羞辱?所以即便无罪她也要严惩二人,同时也是向朝野立威。作为一个老人,这种赌气的行为可以理解,但对皇帝而言又是何等影响?朝廷百官私下感慨,女皇宁信男宠,不信社稷之臣。

    张说和高戬接到敕令立刻踏上流放之旅,魏元忠赴任前却要到女皇面前谢恩。十五年间三起三落,每次崛起都是功劳赫赫万众瞩目,每次流贬都被冠以死罪,命悬一线险象环生,纵观隋唐以来的名臣良将没有一人似魏元忠这般坎坷。这次他又在鬼门关前游历一遭,奇迹般地出狱了,可这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如今他已年逾七旬,又被打发到遥远的岭南,还能似前两次一样蒙赦而回吗?但比悲痛更加难忍的是屈辱,因为张昌宗、张易之就堂而皇之地站在女皇身边,正朝他嘻嘻而笑,那是得意的笑——他们的诬告明明已被揭穿,却还是得逞啦!从今以后二张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人管得了他们啦!

    魏元忠凄然拜倒在女皇面前,痛心疾首道:“臣老矣,此去岭南十死一生,恐再无回朝之期,今日便是永诀……但是!陛下日后必有思臣之时。”说到此处他勃然变色,手指御座旁的二张,“此二小儿,终为乱阶,陛下一世英名迟早毁在他二人手上!”说罢重重叩了一个头,起身而去。

    二张见他临走还说狠话,赶忙跪倒在御座旁,满脸委屈道:“陛下圣明!我兄弟忠于朝廷肝脑涂地,岂有祸国之举?魏元忠分明心中衔恨故意诽谤,他辱骂我们就是辱骂陛下您啊!”

    这次武曌却没有被他们的谗言蛊惑,只是呆呆望着那位愤然而去的老臣,喃喃自语:“元忠去也……”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中格外清醒——魏元忠不能走!姚崇、李峤之流虽好,资历尚轻;唐休璟、朱敬则等辈虽长,发迹甚晚,余者期许复辟皆不堪论,至于奉宸府那帮人能做什么大事?有能力驾驭百官又忠于朕的只有魏元忠一人,他这一去谁还能替朕撑起朝廷?

    九九重阳本是吉庆的日子,十三年前的今天她取代李氏登上皇帝之位,而十三年后的今天朝中最重要的大臣竟被她放逐。她忽然想呐喊!想反悔!想收回成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吧,世事如此,朕还有几载春秋?武周王朝还能延续多久?励精图治也罢,敷衍了事也罢,结局还不是一样?得清静且清静吧……

    然而这场风波到此仍未结束,魏元忠离京之日宰相公卿、三省重臣无一人践行——倒不是人走茶凉,以魏公之德望朋友着实不少,但大伙碍于情势不敢相送。不过凡事皆有例外,崔贞慎、独孤祎之等八个年轻侍卫蒙魏公提携入仕,当了东宫属臣,心中十分感激;又考虑自己诸人方入仕途无甚影响,便斗胆前去送行,出城十里洒泪而别。哪知第二日铜匦内便出现一份署名为“柴明”的上书,状告崔贞慎等八人与魏元忠图谋不轨!

    柴明是谁?没人知道,至少朝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官员,此人即便真的存在也只是长安百姓。寻常百姓告这一状有何好处?须知酷吏政治已结束,告密即授五品散官的规矩早就废除了。更重要的是魏元忠会和一群无足轻重的七八品小官商议谋反吗?这一状与先前诬告魏元忠与高戬谋反何其相似?柴明背后的人不言而喻。

    既然有人上告,女皇不会姑息,她虽没有下令追回魏元忠,却将崔贞慎、独孤祎之等八人下狱,命监察御史马怀素审查此案。

    马怀素出身贫寒科举入仕,性情沉默为人恭顺,与卢怀慎、萧至忠等经常谏言的同事相比逊色不少,女皇把此案交他审理似乎有促成八人罪名之意。但女皇没想到马怀素领命后半个月未作出判决,催问其事,他竟要求柴明与八人对质。

    武曌不耐烦道:“朕也不知柴明身在何处,你按状推鞠便可,何必召告状者?”

    马怀素一本正经道:“有诉有辩乃是常理,臣岂能仅凭一纸状辞便下结论?魏公前番之案多有非议,崔贞慎等人又是东宫属下,倘有冤枉干系重大,恕臣不敢擅断。”

    “难道你想宽纵谋反之人?”

    马怀素不卑不亢道:“臣不敢纵谋反者。元忠以宰相谪官,贞慎等以亲故追送,若言谋反臣实不相信。昔栾布哭祭彭越,汉高祖不以为罪,况魏公之过未如彭越,而陛下欲诛送者乎!且陛下操生杀之柄,欲加之罪,明发敕令即可;既命臣推鞠,臣唯有依法行事。”

    武曌没料到这个默默无闻的马怀素竟是如此刚正之人,顿时被顶得没脾气——其实她何尝不知他们冤枉?又何尝猜不到柴明乃是二张指使?兴许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状书可能还是二张写的呢!她追究此事另有目的,不是追剿魏元忠,而是冲着崔贞慎等人东宫属臣的身份下手,想借这八个人的脑袋恐吓武显,也威慑一下百官,叫他们别打拥护东宫的主意。可马怀素这般坚决,该当如何,还要换人再审吗?

    “算了吧。”武曌气馁了,“此案不予追究,你把他们八个释放,叫他们以后老老实实就是了。”反正崔贞慎等人关了半个月,对东宫已有警示,见好就收吧。

    武曌就此罢手,回到奉宸府接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可这一系列事情闹得这么大,岂是想结束就结束的?就算她能吓住百官,又怎堵得住天下人之口?魏元忠被贬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那位一向关心国事的苏安恒第三次上书:

    臣闻明王有含天下之量,有济天下之心,能进天下之善,除天下之恶。若为君王而不行此四者,则当神怒人怨,阴错阳乱,欲使国家荣泰,其可得乎?窃见御史大夫、检校太子右庶子、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魏元忠,廉直有闻,位居宰辅。麟台监张易之兄弟,在身无德,于国无功,不逾数年,遂极隆贵。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献马,先害忠而损善……陛下好生恶杀,纵不能斩佞臣头以塞人望,请夺其荣宠,无使权柄在手,骄横日滋。专国倍于穰侯,回天过于左悺,则社稷危矣,惟陛下图之!

    这次上书没再提禅位之事,而是为魏元忠鸣冤,请求惩治二张,但措辞更加严厉,甚至公然写道“陛下革命之初,勤于庶政,亲总万机,博采谋猷,傍求俊乂,故海内以陛下为纳谏之主矣。暮年已来,怠于政教,谗邪结党,水火成灾,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故四海之内以陛下为受佞之主矣。”就差直接骂武曌是昏君啦!

    朝会之际上官婉儿当众朗读奏疏,武曌越听越窝火——好啊!这是变本加厉!朕一忍再忍仁至义尽,还要来触犯朕。什么为魏元忠伸冤?什么二张乱政?把朕说得一无是处,不就是希冀早日恢复李唐吗?事不过三!忘了当年王庆之的下场吗?看来不宰一两个也难作法天下!

    武曌本有些压不住火,张昌宗又趁机进言,说苏安恒言辞悖逆居心叵测,不杀不足以正法度。武曌当即暴怒,下令捉拿苏安恒问斩。

    其实百官也有点儿腻烦苏安恒,固然你是为国家考虑,说的都是好话、是真话、是别人不敢说的大实话!可你不当官,哪知我们有多难?大伙和和气气地混几年,等老人家归天不就行了吗?你一次次刺激她,闹得她乱发邪火,不但害己也连累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

    虽然心里厌烦,可还得替他求情——毕竟女皇从未杀过老百姓,连王庆之也是李昭德擅自打死的,今日杀了苏安恒是何影响?况且今日能杀苏安恒,明日便能杀别人,没几天工夫俨然又是来俊臣之时,谁没有性命之忧?

    朱敬则第一个站出来劝谏:“陛下息怒,苏安恒虽言语失礼,究系烝民赤子,严加处置恐伤陛下宽仁之德……”紧接着桓彦范、魏知古、宋璟、王求礼等十几位大臣相继出班,异口同声说不能杀!

    “陛下爱民,四海皆知,岂可因区区一苏安恒遗污后世?”

    “无知小民不足斧钺之诛,陛下圣德自有公断。”

    “苏安恒罪所应当,然则天下人知之者自无所言,不知者或以为陛下不纳人言,于社稷……”

    “住口!都给我住口!”武曌眼见这么多人和自己“对着干”,不禁一阵怒吼,颤抖着站起来,抬手漫指满朝之人,“你们、你们……”她愤怒到了极点,苍眉倒竖浑身战栗,急促地喘着粗气。上官婉儿和高延福见情形不对,赶忙上前左右搀扶。

    “陛下息怒。”满朝文武全跪下了。

    武曌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咄咄逼人道:“在你们心中朕还不如一介小民,是不是?你们都赞同苏安恒之言,觉得朕昏聩失德,朕老糊涂了,对不对?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整天好话挂在嘴边,其实都是搪塞敷衍,心里早盼着朕死!朕死了你们就能恢复李唐,就能结束这段牝鸡司晨的岁月,你们就称心如意啦!”

    “不敢!”满朝文武连连叩首,“臣等万万不敢……”

    武曌哪里理睬,兀自指着群臣怒斥道:“何必唯唯诺诺?你们哪一个心里不这么想?哪一个不盘算着当李唐的中兴之臣?”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不敢……”

    “做你们的白日梦!今天清清楚楚告诉你们,此乃武周天下,朕还是皇帝!天下生杀予夺皆在朕手!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天下之事便由得朕,就算朕不把这天下让与李氏,你们又敢如何?你、你们……”她越说越激动,却渐渐觉得头昏眼花气息难继,身子一晃,歪倒在上官婉儿怀中。

    “陛下!”群臣一阵惊呼。

    一见此景张昌宗、张易之顾不得礼法了,拔足奔上龙墀,扑在龙床边放声大叫:“陛下保重!千万保重……太医!快传太医!”二张要救的不仅是女皇,还有他们自己……

    武曌晕倒在朝会上,所有人都吓坏了,太子武显、相王武轮、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夫妇赶忙入宫探问病情。经过韦慈藏诊脉,确定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休养几天便好。四日后朝会恢复,女皇再度出现在百官面前,她没有再追究苏安恒之事,而是宣布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决定——迁都洛阳!

    当初迁都长安乃是向天下宣示还政李唐的决心,甚至连年号都改成长安,现在又迁回神都洛阳,究竟是何用意?难道真如她所言不想还政李唐了?

    然而面对这震惊天下的决定,百官缄默不语,竟无一人劝阻——论威信谁比得过魏元忠,连他都身陷囹圄贬为县令,谁还敢再违抗女皇之意?而且出了四天前那档子事,今后劝谏可要小心,女皇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万一给她气出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岂不连满门性命都要赔进去?干脆由着她折腾吧。

    长安三年十月初八(公元703年11月21日),女皇再次率领文武官僚、宦官宫女踏上迁都之路。车驾离京前两日秋官尚书李怀远上书请求致仕——李怀远由东宫属臣身份入相,一直如履薄冰沉默寡言,不敢与任何人结交,甚至连匹好马都不敢骑,整日骑着一匹又老又慢的驽马。豆卢钦望曾揶揄:“公亦荣贵之身,况身为宰相,何不买骏马乘之?”他憨笑道:“老马迟缓不易惊蹶,能骑便可。”足见其谨慎程度。而现在情势不妙,魏元忠含冤被贬,崔贞慎八人险些丧命,女皇对东宫的防备毋庸置疑;他虽已退居尚书之位,仍兼职左庶子,还在风口浪尖之上,趁着还没去洛阳赶紧辞官,再不走恐怕要步魏元忠的后尘啦!女皇似乎已看穿他心思,也不挽留,赠与太子宾客头衔,准其告老还乡;李怀远立刻换了匹好马,当天就收拾行囊骏奔家乡。

    北风瑟瑟衰草纷飞,同样是初冬,同样是迁都路上,这次每个人都无精打采。武显、武轮、武三思都没有骑马在百姓面前露面,老老实实坐在各自的马车里;群臣也心事重重,低头骑马,偶尔有人耳语几句,聊的皆是西京留守之事——当初女皇改以姚令璋留守西京,迁都后东都留守之任也先后交与韦安石、杨再思,不再任用武氏宗亲。而这次迁都她却又让武攸宜留守长安,还加授右羽林大将军。这岂不是改回去了?实在令人感到不安。

    不过数万人中也有心情尚好者,比如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他顶盔掼甲、坐骑良驹,在最前方引领整个队伍,趾高气扬好不威风!之所以这么得意是因为他一左一右有两位高官。左边是夏官侍郎敬晖,身为兵部长官负责监管军队;右边之人是秋官侍郎张柬之,作为刑部长官监督群臣的行为。有这么两位绯袍高官相伴本就够风光了,而这一路上两人都在夸赞他的英武,李多祚好话听多了未免有些飘飘然。

    “将军之功非但我等仰慕,且已名声在外!”敬晖明明身为兵部的实际长官,却对李多祚一脸崇敬之色,“天授年间黑水靺鞨生乱,将军心念社稷之重,亲率兵马沿河北上,一路擒杀叛乱酋长无数,自此威震安东,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是啊!”张柬之也道,“更难得的是虎父无犬子,听说将军二子李承况、李承训也皆在军中任职,都有军功,必是将军循循善诱,时时以兵法韬略相授。”这些赞誉未免言过其实——李多祚诚然是一员虎将,冲锋陷阵勇不可当,但为人粗犷缺少智略,绝对称不上一流将才。他的功劳都是在裴行俭、王孝杰、娄师德等名将指挥下建立的,而一旦主帅换成武攸宜、武懿宗就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这等莽夫便如锋利的宝刀,砍向何方全在持刀之人掌控!

    不过李多祚还算有自知之明,听到这里终于谦诚道:“张公过誉,俺那两个儿子哪有什么军功,不过是蒙恩入仕,在军中当个小官,这是朝廷的恩泽啊!惭愧惭愧。”

    “唉!”张柬之叹口气,“单是您这份富贵恩宠老夫便远不及,可钦可羡……”

    说到此处后面有人笑着插言:“您别羡慕我们大将军,其实大伙都很钦佩您呐!八十岁的人腰不塌、背不驼,还能骑马跟我等走在一处,这精神头可真了不得!都说圣上长寿有福,我看您更是老当益壮。”薛思行、赵承恩等将骑马走在后面,听他们说得有趣忍不住插嘴。

    “不不不。”张柬之连忙回头摆手,“老朽虽与主上同庚,哪敢自诩老当益壮!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罢了……”在姚令璋、李怀远等六七十岁的人纷纷致仕的关头,他一个八十老翁犹自不退,恐怕并非是无所用心吧?可他偏这样说,“老朽这辈子发迹甚晚,若非永昌之际考中制举,又蒙狄公错爱,焉有今日?无才无德,有何傲人之处?跟魏公相比差远啦!”

    敬晖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也不知魏公在岭南过得如何,他摊上这一案实在是……唉!”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明。

    行伍之人不似文官那般谨慎,大多快言快语,何况这几位中年将领都曾跟随魏元忠出兵放马,由此得以晋升,岂能不念魏公好处?赵承恩气哼哼道:“魏公面对默啜都未曾惧怕,竟栽在小人手里,提起此事便生气!倘有一日二张落到我赵某手里……”

    “闭嘴!胡扯什么?”薛思行比赵承恩略有心计,唯恐他招祸赶忙喝止,可眉宇间也已露出不平之色。

    敬晖早已看在眼里,却没再说什么,催马继续前行。张柬之却仍和李多祚延续刚才的话题:“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叹年光不相待……老朽少壮入仕,一生默默无闻,入京为官不过这两三年的事,许多朝中显贵的身世履历都不了解。就拿将军您来说,您早年因何发迹?如今您官居三品,爵至郡公,封妻荫子,钟鸣鼎食,若追根溯源这等富贵由何而来?”李多祚的身世朝廷内外尽人皆知,张柬之是明知故问。

    李多祚秉性憨直全然不悟,兀自低头回溯往事——他乃靺鞨粟末部人,祖上三代皆是部族酋长,自号“黄头都督”,后来归附唐朝,赐姓李,世袭乌蒙州都督(今辽宁盖州)。唐高宗总章年间,年仅十几岁的李多祚跟随父亲李辩到长安觐见,从此被留在宫中当了一名普通侍卫,其实就是藩国向朝廷交出的人质。独在京中无亲无故的他也曾苦恼,却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高宗李治十分看重他的勇武,更爱他为人坦诚,于是倾心培养,先让他当了执掌御刀的千牛备身,又选拔入飞骑,既而让他跟随薛仁贵、裴行俭等将东征西讨;在李治的关照下他解褐为官、娶妻生子、立功晋爵,成为朝廷的高级将领。正因为如此,黑水靺鞨叛乱时面对同族和朝廷的两难抉择他毅然选择了朝廷,就是为报答中原王朝对他的恩泽,也就此获得女皇的信赖。虽然他得享大富贵是在武曌称帝后,但追根溯源是李治给了他人生的转机,这份恩情永不忘怀……想到此李多祚仰天慨叹:“俺这一身富贵皆是高宗天皇大帝所赐!”

    张柬之要的就是这句话,连忙拱手赞扬:“将军富贵不忘本,老朽愈加敬佩!”然而夸完此语他又长叹一声垂首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惜乎天皇二子受制于佞幸,嫡孙都不能保全,可怜啊!”

    李多祚闻听此言双眉抽动,方才的得意之态全然不见,虎目圆睁咬牙切齿,似是愤恨已极。张柬之和敬晖瞧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四、东都踟蹰

    长安三年十月末,圣驾抵达洛阳,朝廷又是一番忙碌——迁都关中仅三年,各官署刚刚步入正轨,官员的住房等问题也才得到解决,现在又得折腾回洛阳,麻烦不麻烦?

    女皇不管那么多,继续跟满朝文武赌气,在此繁忙之际又下令迁移三阳宫——屈指算来石淙三阳宫建成还不到五年,圣驾只光临过一次,这就舍弃岂不浪费?女皇要把三阳宫整体迁移到龙门万安山,说是便于观瞻佛窟,但满朝官员心里都明白,这是因为她衰老体虚,不方便再去嵩山啦!

    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扫她的兴,迁就迁吧。冬官尚书刘知柔负责此事,调动京洛至告成之间的民夫上万人,把三阳宫拆掉,一砖一柱地运到龙门,再重新盖起来,用了将近四个月时间,迁移后的三阳宫改名兴泰宫。

    在此期间女皇除在奉宸府享乐就是催促这项工程,其他的朝廷大事几乎未过问。而长安四年的春天并非平安无事,恰恰相反在领土和外交方面接连发生重大事件。

    新年之际家家欢庆,却有一人如丧家犬般逃回洛阳——阿史那斛瑟罗。有识之士早预料到西突厥君弱臣强的局面早晚要出问题,女皇却未重视。斛瑟罗做事也确实不高明,在缺乏实力的情况下竟然滥施淫威,企图以此重塑可汗威严。结果非但没能提高声望,反而闹得群情激愤,仅有的那点儿亲信也日渐离散,乌质勒几乎完全掌控了碎叶城。斛瑟罗恐惧至极,连妻儿都抛下不管了,仅带着几个侍卫仓惶逃回洛阳。

    阿史那家族毕竟是正统的可汗后裔,在十姓突厥心中尚有地位;而乌质勒虽名分不正,却握有大部分领地和兵马,对武周王朝而言这两者该如何取舍?一旦处置不慎将爆发叛乱,王孝杰辛苦收复的西域可能再度丢失。经过群臣反复请示,女皇在享乐之余终于抽空做出裁决——册封斛瑟罗留在碎叶的儿子阿史那怀道为西突厥十姓可汗,乌质勒所作所为概不追究。毫不客气地说这种做法就是掩耳盗铃,她既怕废黜阿史那氏引起骚乱,又怕压制乌质勒引发动荡,无论哪种情况都可能导致战争,而她不想在有生之年再动干戈,故而弄出这个和稀泥的主意。女皇剩下的人生只图享乐,麻烦就丢给后人吧。

    如果说对西突厥仅是拖延的话,对东突厥的态度几乎就是委曲求全了。这一年默啜可汗向大周派出使者,是来求婚的——原来默啜又打起如意算盘,向南劫掠几度受挫,想向西发展又被强劲的乌质勒阻挡,还不如回到联姻的老路上,一者能从中原要到聘礼,再者能安稳几年好好积蓄实力。故而遣使至洛阳,宣称仍愿意将女儿嫁到中原,并承诺送回扣押七年的武延秀,但有一个条件,武周和亲的新人选必须是太子武显之子!

    如此苛刻的条件女皇竟答应了,还将平恩王武重福、义兴王武重俊召入宫中,让突厥使者观看挑选。满朝官员大哗,皇嫡孙武重润已死,四皇孙武重茂还不满九岁,武显未来的皇位继承者必在重福、重俊二人中,如果不巧被默啜招为女婿,日后大唐岂不要有一位突厥皇后?中原王朝尊严何在?皇家血统岂不混入外族血统?可是女皇不考虑这些,只要默啜不再给她添麻烦什么条件都能答应,至于皇族血统问题,反正乱的是大唐皇族,与她武周何干?

    突厥使者拜见二王,详细询问两人情况,回国请示默啜可汗。或许是喜事成双,突厥使者刚走后吐蕃使者又来了,也为和亲之事,但新郎变了,将要迎娶中原公主的不再是器弩悉弄,换成赞普之子赤德祖赞,还是个怀抱之中的孩子。吐蕃使者称,这样安排是因为上次女皇说公主们年龄尚小,现在他们也换成小孩岁数就般配了,而且赤德祖赞是赞普唯一的儿子,将来必定继承大位,趁早结一对少年夫妻有利于两国永久交好。使者谦恭至极,而且如约送来黄金二千两、良马一千匹。

    吐蕃如此诚恳,聘礼都送来了,再不答复说不过去,可又该以哪位郡主和亲呢?群臣有些揪心,这次女皇可别胡乱许婚啦!关键时刻雍王李守礼解围。李贤之子李守礼自太子册立后释放出宫,任太子司议郎,他恰有一个庶出的女儿刚满六岁,乳名唤作奴奴,甘愿献出此女和亲,顺便讨好女皇和太子。女皇当即应允,于是将李奴奴过继给武显,算做太子第九女(后来的金城公主),与赤德祖赞订婚。不过这对夫妻年纪实在太小,不合适完婚,所以订于五年后正式迎娶,在此期间两国友好视同亲家,吐蕃使者满意而归——这固然是一次成功的和亲,但有一个真相许多年后中原人才知道,这次订婚之际器弩悉弄已因病去世,继任的赤德祖赞才两岁。危机关头器弩悉弄之母没庐赤玛伦对外隐瞒消息,怀抱孙儿执掌国政,向中原求婚以保平安。这真是个红妆耀眼的时代,日本的持统天皇刚刚去世,中原的大周女皇日渐苍老,而吐蕃却又开始上演女人挽救国家的传奇……

    当然在进行这些外交大事的同时,群臣和二张之间的较力仍在暗中进行。虽然魏元忠被贬,但朝中仍不乏耿直之臣,因女皇的庇护直接对二张下手肯定行不通,那就剪除小人党羽,限制二张的能力。长安四年二月群臣经过查证,终于搜集到李迥秀受贿卖官的证据,肃政台多名御史上书弹劾。铁证面前无可抵赖,二张也无法挽救,李迥秀随即被贬为庐州刺史。

    时隔一个月唐休璟上奏:“窃见朝廷物议,重内官而轻外职,所遣外任者多是贬谪之人,风俗不澄实由于此,望于台阁寺监拣选贤臣分典大州。”朝廷确实存在重视京官、轻视地方官的问题,而且由来已久,自李唐建国便如此。女皇觉得这建议很有道理,挑选台阁之臣出任刺史可以显示朝廷对地方的重视;当然具体选谁她是懒得管的,就让唐休璟安排吧。没几天工夫名单拟好了,总共二十人,为首的便是杨再思——这是变相撵人!杨再思本已被魏元忠改任为东都留守,哪知这一迁都又回来了,依旧整日恭维女皇、吹捧二张。唐休璟此番奏议固然是为改善地方政务,更为驱逐佞臣。

    对于群臣这一系列行动,二张岂会没有察觉?然而他们并不急,魏元忠之事告诉他们,只要把女皇哄高兴一切都不成问题。在他们热心的提醒下,女皇晋升平恩王武重福为谯王——东宫嫡子已绝,荣升庶长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武重福晋升郡王的同时又授予从三品散骑常侍之职。二张想干什么?难道想在女皇有生之年敲定武显的继承人,让和张家有姻亲关系的李重福成为未来的皇太子,确保他们富贵长存吗?这样做置武显于何地?太子妃韦氏眼见害死自己亲儿子的重大嫌疑者如此风光又是何等痛苦?

    但他们不敢反抗,连在二张面前流露出一丝不悦都不敢,因为二张影响着女皇的喜怒,而女皇掌握着他们的荣辱乃至生死!不仅是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也不得不向二张低头,武三思等人更是随着众文人逢迎吹捧,以求武家的平安。任何一个朝代的政治斗争,太子乃至宗室都是至关重要的力量,而此时朝中正直之臣在向男宠挑战,李武两家却顾及自身安危屈服奸佞,朝臣们又怎会成功?

    迁都后的朝廷就处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又至夏季,女皇宣布驾幸兴泰宫,二张和奉宸府那群帮闲之人自然不可或缺,而且还像四年前去三阳宫一样带着太子、梁王等人,但这次不是为促进李武两家感情,而是出于防备不留他们在京。好在龙门距洛阳城很近,文武百官不用跟随,有事去兴泰宫见驾便可;刚开始大家觉得麻烦,但半个月下来反倒松口气,女皇和二张离京他们更自在,唐休璟、韦安石、姚崇也更方便挖掘张家的罪证……

    五月里的一天,武曌将文昌左丞崔玄暐召至兴泰宫,草草问了几句省中的情况,继而对他说:“爱卿原先担任天官郎中,驭下极严,听闻你升迁之日众令史设斋相庆。近来朝中纷乱,尤其官员任免恩怨甚多,朕决定让爱卿回吏部,担任天官侍郎。”

    崔玄暐心道——二张动不动就提拔私党,宰相们竭力阻挡,能没有纷争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说:“臣甘奉趋驰。”

    武曌又笑眯眯道:“爱卿曾受狄公拔擢,自是忠良之臣,今天官无尚书,卿居侍郎便是长官,距显贵之位仅在咫尺,多多勉力……”

    崔玄暐听出女皇有让自己拜相之意,却不觉得有何喜悦,只说了句场面上的话,施礼而退。出了行宫下山骑马,一路徐行回洛阳城,他边走边揣摩女皇方才说的话,忽见前方驿道上又驰来一群人,为首者乃一绯衣长须的官员,似乎也要去兴泰宫见驾,渐渐走近才认出是袁恕己。

    “袁兄!”离着老远崔玄暐便呼唤,“朝中何事?”他有些担忧,袁恕己官居司刑少卿,突然跑去见驾莫非又有大案?

    袁恕己却不慌不忙,勒马笑道:“并无什么事,我兼职相王司马,如今王驾在外,每隔半月须拜谒一次,应个景闲聊几句罢了。”

    “哦……”崔玄暐这才宽心。

    “倒是你,圣上召唤所为何事?”这本是犯忌讳的,皇帝交代何事旁人怎能问?但他俩同为狄仁杰举荐之臣,私下也很不错,故而袁恕己敢于询问。

    崔玄暐也不隐晦,把彼此的仆从屏退,把女皇之言转述,末了道:“听圣上言外之意,似乎想命我为相。”

    “哈哈哈……恭喜崔兄啦!”

    “何喜之有?”崔玄暐摆手道,“有擢则有免,如此想来圣上岂不有罢免唐休璟、姚崇等人之意?我辈虽是狄公所荐,但若论威望逊唐公远矣,将来居相位何以表率群臣应对小人?”

    “唉!”袁恕己叹道,“这必是二张的主意!看来他们在兴泰宫也没闲着,撺掇圣上罢免贤臣。”

    “岂止如此?我还听闻陛下想召回杨再思再任宰相,这厮有二张撑腰撵都撵不走,而若论履历他尚在我之前,难道将来我到政事堂要听他吩咐?真真可恶!”

    “你别急。”袁恕己与他并辔,凑到他耳边道,“近日唐公等人查到张家不少秘事,张氏兄弟曾结交术士,张昌期等人也不干净,条条皆是重罪,唐公、姚崇以及宋璟等人正商议状告之事。这回可要跟张氏兄弟真刀真枪干一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崔玄暐未感到一丝慰藉,怅然摇头:“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奢望圣上能秉公而断,其实二张所作所为她何尝不晓?就是心中宠爱不肯惩治,有时我心里真的害怕……”说到这儿他回首凝望龙门,“圣上若被二张蛊惑,恣意乱为毁了这片江山,我等身为臣子该当如何?”这等话若非格外亲厚之人是绝对不敢说的。

    袁恕己没作答,沉寂半晌说出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知道吗?从古至今的忠臣并非尽忠皇帝,而是尽忠于社稷。皇帝英明善用其权,固当效死以报,可若是皇帝老迈昏暗滥施其权……”话说一半他不再往下讲了,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既而拱手而别。

    崔玄暐兀自寻思这话的玄机,又见袁恕己行了几步回首道:“前日听张柬之说,他得了几坛蜀中的好酒,想邀咱这几个狄公门生共饮,明晚你随我同去吧。”说罢催马而去。

    崔玄暐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中竟隐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大老远跑去拜谒相王,恐怕不只是随便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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