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大全集-太平公主里应外合,巨变即将来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最后交锋

    长安四年七月,女皇在兴泰宫休养四个月后回归洛阳,张昌宗、张易之和反对他们的大臣也在这四个月里做好各自的准备,杨再思又被召回洛阳担任内史,唐休璟等人也掌握张家的大量罪证——那还等什么?接着斗呗!

    七月十二日,唐休璟、韦安石等宰相以及左右肃政台众御史一同上书,弹劾司礼少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少监张昌仪收受贿赂欺压百姓,由于证据充分影响恶劣,三人当即下狱。隔日经肃政台审讯,张同休等人招出受贿之事与他们的兄弟有涉,于是张昌宗、张易之也被传到堂上受审,但女皇不准将二人收监入狱。数日后与二张亲厚的司刑正贾敬言做出判决:张同休、张昌仪受贿属实,罪当贬官;张昌期不在京中任职,受贿与其无关,不予追究;说张昌宗、张易之是卖官的后台也缺乏直接证据,或有抢占民田之事,罚铜二十斤以示惩戒。

    这个判决明显避重就轻,却很合女皇心意,当即裁可。群臣哪肯罢手,御史大夫李承嘉、御史中丞桓彦范在朝会上抗议:“张氏兄弟受贿四千余缗,藐视王法赃污狼藉,张同休等人理当判死,张昌宗、张易之最轻亦当免官。”司刑寺、肃政台大部分官员都附和此议。

    面对众人的指责,张昌宗竟大言不惭道:“臣有功于国,所犯不至免官。”

    闻听此言群情激愤——区区一个男宠,欺上压下骄纵不法,也敢自称有功于国?

    “尔等有何功劳?”叱责质问之声不绝于耳。

    在此关头刚刚荣任首席宰相的杨再思站了出来,慢悠悠道:“张昌宗在宫中合制丹药,圣躬服之灵验,此莫大之功也。”这话听来有些小题大做,却也并非没有道理,常言道“功高莫过救驾”,配制丹药使皇帝延年益寿难道不是大功?

    问题是二张供职于宫中,合药之事外臣谁也不曾亲见,究竟有没有谁知道?还不是凭女皇一句话?她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女皇一心偏袒自己的小宝贝,岂会说没有?当即随口应承:“昌宗功可抵过,此案维持原判。”说罢立刻散朝,带着二张扬长而去——最终张同休被贬为岐山县丞、张昌仪被贬为博望县丞,二张缴铜二十斤草草了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张同休等人被贬只是暂时的,只要二张还在女皇身边他们迟早还会起复,这场声势浩大的弹劾实际上已经失败。群臣愈加痛恨二张,更恨杨再思,左补阙戴令言写了一篇文章,唤作《两脚狐赋》,讥讽杨再思狡猾无耻,朝廷上下争赏奇文。杨再思因此衔恨,利用宰相之权将戴令言逐出洛阳,外放为长社县令。

    群臣当然不甘心失败,手中尚有杀招,又开始酝酿新一轮上奏。可没过几日女皇竟下诏,命唐休璟兼任幽营二州都督、安东都护,韦安石检校扬州长史,理由冠冕堂皇——先前不是上奏说朝廷对地方不够重视吗?那干脆就由你们宰相兼任外职。乞乞祚荣在东北自立渤海国,声势有所膨胀,可能威胁东安都护府;东南诸州因秋汛闹灾,黎民须赈济,你们快去处理这些事吧!依旧给你们保留宰相头衔,叫你们在外面风风光光还不行吗?

    安东和东南的事没半年处理不完,就算处理完到时候女皇未免又有新差事,顶着宰相头衔有什么用,还管得了二张的事?唐休璟、韦安石明知这是故意把他们支走,却无法抗拒,只能含恨领命。离京前唐休璟特意去东宫辞行,趁无人之际对太子说:“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武显敢说什么?战战兢兢含糊答应。

    这时继续跟二张斗法的宰相只剩姚崇和朱敬则,而他们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几天后武曌将姚崇单独召到宫中,对他说:“默啜已答应释放武延秀,将于下月遣至灵州,不过朕恐其另有阴谋,若似昔日挟阎知微南侵也未可知。朕想任命爱卿为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率边兵迎候突厥,一来接武延秀回朝,二来防默啜生变。你意下如何?”

    备边当然有道理,但这等事可遣大将前往,用得着宰相吗?姚崇明白这又是调虎离山,却不得不答应,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啦!姚崇凝望着这位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女主,心里竟说不清该哭还是该笑——唐休璟等人也好,自己也罢,虽被撵出朝廷仍保留宰相头衔,这证明女皇分得清忠奸好歹,自魏元忠之后不愿再亏待良臣;而她又控制不住私心好恶,偏要袒护二张,这岂不是自相矛盾?明君也好昏君也罢,对朝中势力总要有所取舍,而女皇现在的做法是和稀泥,无异于把矛盾揽到自己身上,这样下去吃亏的是她自己啊!

    姚崇满心无奈,时至今日女皇身心皆老,早已不能以帝王之心去揣度,连社稷利害都弃之不顾,还能说什么?他沉默半晌,只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等皆离京,朝政赖谁?”

    武曌笑微微道:“杨再思、李峤等人不还在吗?”

    姚崇叹口气——杨再思简直堕落成二张的跟屁虫了,提都别提;李峤也颇多挂碍,特别是张锡事件之后他心怀畏惧,对二张越来越迁就,根本指望不上他维护正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还有别的选择吗?姚崇心中斗争良久,终于还是建议道:“狄公曾力荐张柬之,陛下擢为侍郎,至今未授宰执。此人沉厚有谋能断大事,且已年老,还望陛下早用之。”

    “好好好。”武曌答应了——她之所以没进一步提升张柬之主要是因为年老,几乎是自己的同龄人,还能干什么大事?再说这几年也没看出张柬之有何过人之处,就是个厚道的老头,发迹又晚资历不深,有什么值得重视的?而现在她倒觉得人老是一宝,这年岁的人精力有限,肯定不会多事,应该招惹不到她的心肝宝贝吧?

    姚崇走后二张果然弹冠相庆,不仅越发嚣张,还开始公然笼络大臣结党营私,竟效仿昔日秦王府十八学士,搞出个当朝十八高士来,图画人像书写赞词,杨再思、李峤、郑杲乃至被贬谪的苏味道、李迥秀皆在其列,还将武三思推为十八高士之首,明显有拉拢武氏之意,甚至把朱敬则囊括其中。此时朱敬则独木难支,环顾周遭皆是与二张妥协之人,他又不愿接受二张拉拢,还能怎么办?遂上书请求致仕,女皇已放走姚令璋、李怀远,心知再走一位老臣面子上实在不好看,便没有答应,但准其辞去宰相,改任冬官侍郎——至此抵制二张的魏元忠、唐休璟、韦安石、姚崇、朱敬则五大宰相或贬或逐全部落马!

    朝政交给谁?除杨再思、李峤之外女皇很快任命四位新的宰相,张柬之、崔玄暐、韦承庆、房融。张柬之八十老翁年老体衰,崔玄暐新近提拔资历甚浅;韦承庆执掌吏部多年,一向不问是非对女皇马首是瞻;房融乃是房玄龄族孙,资历倒不浅,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他最大的功劳就是协助义净、法藏等高僧译经,也对二张唯唯诺诺。在女皇看来这个宰相班子稳妥,不会“无端生事”。

    但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朝廷难道再没有正义之士?虽然顽强抗争的宰相都走了,却还有不屈奋战者。御史中丞宋璟不屈不服,誓要斗争到底!

    时至这一年冬天,有个和“柴明”一样的神秘的许州百姓杨元嗣投匦上告,而这次的被告却是张昌宗。状上称张昌宗曾召术士李弘泰相面占卜,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相;继而洛阳的大街小巷出现飞书(张贴的匿名信),皆云二张勾结妖人心怀异志,宋璟以及马怀素、源乾曜、卢怀慎等御史也顺势上奏,要求审讯二张。眼见事情又闹起来,连民间都嚷嚷动了,女皇只好让二张受审,并下令抓捕李弘泰,责令宋璟、韦承庆以及刚刚升任司刑卿的崔神庆一起审讯。张昌宗到堂后声称:“相面确有其事,但臣无异志,李弘泰所言已禀告圣上,圣上已宽宥。”

    韦承庆才智尚可,但他早年因辅保李贤被黜一直心有余悸,此后对女皇百依百顺,现在女皇明显不想治二张的罪,他便不再深究。崔神庆是崔义玄之子,而且是东宫最重要的属臣,一举一动关乎武显的命运,更不敢与二张结仇危及太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很快做出审判:张昌宗相面之事已禀报女皇,不该再论罪,单将妖言者李弘泰处死便可。

    平心而论这个判决还算说得过去,二张相面是实,但想当皇帝未免有些异想天开,李弘泰明显是个江湖骗子。可相面这种事一向是皇帝最忌讳的,昔日张亮、李君羡、李义府不都因此家破人亡吗?就这样放过二张实在太便宜了。况且这也是宋璟手中最后的杀手锏,杨元嗣上告、洛阳城飞书,岂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些都是众御史策划的,这次仍不能扳倒二张就再无机会啦!因此他极力反对判决,奏称:“张昌宗荣宠甚厚,复召术士占相,志欲何求?李弘泰占得纯乾天子之卦,昌宗倘以为妖妄何不即送有司?虽已奏闻终是包藏祸心,法当处斩破家。请收付狱,穷理其罪!”众御史纷纷声援宋璟。

    女皇眼见事不可解又故技重施,以审查地方政务为名命马怀素、源乾曜、卢怀慎、李邕等人分任十道黜陟使,一日之内都打发出京。然后她又再下诏赦免昔日徐敬业叛乱时被酷吏罗织的逆党之人。这都是哪年的事儿?诏命下达后,武曌对宋璟道:“扬州旧日冤案有待详查,爱卿辛苦一趟吧。”宋璟恋战不舍,拒绝道:“臣身为中丞,非军国大案不当出巡。”武曌知他所言合乎规度,也不能强逼。没过两日又出了一案,有人状告幽州都督受贿,武曌再次命宋璟出巡,宋璟又硬顶回来:“州县官有罪,品高则侍御史,品卑则监察御史按之,非臣当往,臣不奉制。”又过几日女皇再玩花样,命宋璟陪李峤一起出巡陇蜀探察民情,这次宋璟懒得再绕弯,索性直言:“此间案未完,臣焉能远行?张昌宗为飞书所逼,穷而自陈,势非得已。且谋反大逆无容首免。若张昌宗不伏大刑,安用国法?臣知言出祸从,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宋璟豁出去了,非把此案审到底不可。武曌还是很欣赏宋璟的,又是自己亲手提拔的人,若因为此案将之贬黜也不忍,于是硬的不行来软的,竟然命张昌宗带着礼物去宋璟家谢罪,恳求撤销此案。张昌宗倒是去了,宋璟毫不妥协,将其拒之门外,非要在公堂上审他。

    在众多宰相纷纷落马、同僚御史纷纷外调的情况下,宋璟就像一个不屈的死士,单枪匹马孤军奋战,这份执著实在令人钦佩!一直没表态的崔玄暐、桓彦范也为之动容,斗胆来劝女皇,恳请将二张下狱赴审,飞书之事市井皆知,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吧?在众人反复劝说下,女皇总算同意了。

    长安元年腊月初,张昌宗终于老老实实来到肃政台,宋璟当即升堂审讯,哪知刚问了两个问题,宦官高金刚手捧敕书而来:“圣上有旨,张昌宗之罪一概赦免!”皇帝口含天宪高于一切,哪怕有天大之罪只要皇帝下诏赦免,有司定罪也不能执行。只是这招有悖法理,若不是特别重要之人不会轻易用,然而女皇还是迈出这一步——谋反罪都可特赦,天下还有公理吗?

    张昌宗谢过圣恩,一溜烟就跑了。宋璟气得拍案大骂:“早知如此何必推鞠,带上堂来乱棍打死不就了结啦!”

    观审的崔玄暐、桓彦范见他大骂,唯恐其说出过激之言反给自身招祸,忙过来安慰。宋璟怒不可遏,回手指着桓彦范鼻子厉声质问:“你我分列左右台中丞之位,当同心戮力为国锄奸,前番唐公、姚崇在时你犹敢直言,他们被黜你就怕了吗?怎不与我一同弹劾?”

    “我、我……”桓彦范满心委屈,他并非畏缩怯懦之辈,实有难言之隐。此刻见宋璟愤恨到了极点,想要把话说破,刚一张口却觉崔玄暐从背后死死掐住他的肩膀!

    “惭愧……惭愧……”桓彦范把话强忍了回去,无奈而退——只要女皇在一日,二张就不可能被扳倒!宋璟乃是直性之人,况且入仕以来受女皇青睐,此案闹到这个地步他都未被贬谪,足见圣眷之深!有些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就在张昌宗被赦免的当晚,术士李弘泰莫名其妙地死在狱中,此案不了了之,随着这一案落幕,朝中正义之士对二张的弹劾彻底失败。正不胜邪,难道这真是天意?

    眼瞅着又快到新年了,洛阳市井越发热闹起来,就在天津桥正南有一座格外耀眼的府邸,张灯结彩、披锦挂红,好一番气派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王、梁王之流的王府呢!其实那是张氏兄弟的豪宅。此时张同休、张昌仪都在府中,饮酒作乐歌姬相伴——贬为县丞?开玩笑!他们才不去偏远小县受苦呢!万事有他们兄弟罩着,赖在京城不走谁能把他们如何?

    不过他家大门上突然出现一行字:一日丝能作几日络?张家人发现后很生气,这明显是戏弄之意,忙派家丁调查是何人所为。可查了半天毫无线索,只得把墨迹擦去。哪知隔了一晚这行字再度出现在门上,为此张家又折腾一番,这次连家丁都挨个审问,依旧没半点儿头绪。

    如是者六七日,清晨起来这行字总会出现在门上,张昌仪似乎明白了——京师之地卧虎藏龙,这不知是哪位见识广远之人对他们的质问,甚至还有一丝规劝的意味,擦掉也只是掩耳盗铃。

    其实张氏兄弟何尝不晓得自己的处境?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他们的富贵仅止于女皇在位时,即便现在使尽浑身解数拉拢臣僚,又能苟延几日性命?害死武重润、武延基之事,武显能忘吗?武三思能释怀吗?放逐高戬,太平公主能罢休吗?找术士相面正是忧惧使然。莫看李武两家现在对他们笑脸相迎,可那笑容背后可隐藏了一把屠刀!就算李武两家能原谅他们,得罪那么多的宰相大臣,那些人岂能不报复?就连洛阳百姓何尝不厌恶他们的富贵骄纵?未来不可设想,虽说与他们有姻亲关系的武重福成为东宫第一顺位继承人,可连武显这一关都闯不过,能活到武重福继位那天?末日不远啦!

    此时的张昌仪已不是刚入仕的毛头小子,祸福利害一切都明白,他望着那句刺眼的质问出神半晌,最终长叹一声,命家仆取来笔墨,在那行字下面补了四个字:一日亦足。

    事到如今早已身不由己,就算他们肯诚心悔过,天下人能原谅他们吗?况且女皇她老人家还没玩够呢!她还要继续享受生活,岂是他们想收手就能收手?这是一场末日狂欢,不死不休!

    一日丝能作几日络?过一天算一天吧。

    二、金风未动

    新年本是喜庆热闹的,而长安五年的春节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显得格外静谧。瑞雪预示着来年的丰收,这对黎民百姓而言是值得庆幸的,但鹅毛大雪也给走亲访友添了麻烦,既然如此不若关门闭户,阖家围炉小酌屠苏,享受清闲惬意。

    然而这种悠然中却隐藏着一股不安。

    把酒聚饮自然要谈天说地,即便一般小民除了聊聊年景收成、琐碎家事外,也不免议论几句朝政。现今之际什么事受关注?还不是女皇对二张的宠幸。国都从长安迁回洛阳已经一年,这一年中朝廷再没有颁布变更制度的法令,世人皆知女皇老迈倦政,却不肯依照惯例让太子监国,她老人家究竟怎么想的?为袒护二张把所有宰相都换了,甚至涉嫌谋反都能赦免,难道女皇已被莲花六郎迷惑心智,打算把天下社稷让与张家?

    这种猜测未免离奇,可在远离朝堂的老百姓看来不无可能——女皇一生特立独行,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她老人家做不到的!还有些人揣测女皇有更换储君之意,而今武三思的权势并不亚于当年的武承嗣,据说女皇在西京时几度驾幸梁王府,御史大夫李承嘉、鸾台舍人唐奉一、侍御史周利贞乃至曾担任宰相的韦巨源等人都与武三思相交甚厚,连二张不也将武三思吹捧为“十八高士”之首吗?如果女皇反悔,不想还政李氏,那除了武三思还有承继天下的更好人选吗?

    种种捕风捉影的猜测莫衷一是,有些年迈积古的老人抚须感叹:“昔高祖、太宗、天皇末年皆有纷争,恐怕这便是脱不开的魔咒,如今又至多事之秋。”不过寻常小民终究难以逾越九重天阙,蔬食者操那些心有什么用?很快百姓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佛舍利入京!

    《智度论》有云“供养佛舍利,其福报无边。”相传古天竺阿育王崇信佛法,曾受灌顶之礼,大力推行佛教;释门弟子以佛祖火化后形成的遗骨舍利作为圣物,向周边各国传法。至东汉永平年间,佛教经西域传入中土,汉明帝在扶风郡(今陕西宝鸡)敕建阿育王寺,筑造宝塔珍藏舍利;惜乎东汉以后天下战乱,舍利藏于塔下石室之内,一直没有引人关注,至北魏太武帝灭佛之际阿育王寺毁于大火,舍利就此埋没于废墟之下;直到隋文帝一统天下,阿育王寺得以重建,号曰“成实道场”,又名法门寺,佛舍利也得以重见天日再得供奉。(1987年被挖掘出,现藏于法门寺博物馆)

    其实这是佛舍利第二次来到洛阳,第一次是在高宗显庆四年(公元659年)。那一年法门寺的僧人入京觐见,说舍利塔年久朽坏恳求皇家出资修缮,其时李治刚刚收归皇权心情大好,武曌也急于树立母仪天下的慈爱形象,于是大发善心,赐钱五千缗、绢五千匹为修塔之资,并将舍利迎至洛阳供奉三载之久,直至龙朔二年才送归法门寺,封入地宫。那次圣物入京真可谓盛况空前,不仅玄奘、善导等高僧大德奉迎膜拜,二圣以及太子李弘也瞻仰圣物,还特意打造金棺银椁盛放舍利,经历过的人都记忆犹新。据说就在那时天皇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隔三十年佛骨入京一次,一者彰显皇家对神佛的礼遇,再者可趁机修缮宝塔。

    算来至今舍利封存已四十余年,早已逾期,因而女皇下令开塔,为彰显隆重特意改元“神龙”,命宰相崔玄暐、国师法藏前往法门寺主持开塔仪式,先奉佛骨至西京崇福寺供沙门弟子膜拜,再迎至神都由皇家供奉。消息传出洛阳坊民为之沸腾,尤其那些年轻的善男信女——早听说过显庆年间旧事,今朝有望亲睹圣物,何等幸事?

    神龙元年正月十一日,舍利在法藏为首的两京高僧护持下到达洛阳城。女皇虽没有出宫,却命王公以下大臣出城迎接,并设九部乐、明堂乐以及各种佛乐,旛盖、旌旗、宝车、佛像数不胜数,真比大驾卤簿还热闹。神舆所过之处百姓夹道观瞻,那些虔诚的信徒甚至跪在雪中焚香燃顶,不住地诵经叩拜。

    此等盛景无疑冲淡了民间对时局的忧虑,殊不知文武百官表面一脸虔诚,心里却越发忧虑——此番奉迎佛骨绝非因为三十年之期,是别有隐情,女皇又病啦!

    女皇得了什么病?没人知道,甚至韦慈藏为首的御医也搞不清,只是说她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四肢无力,具体病症谁也诊断不出,服药不见丝毫好转,还耽误了好几次朝会,这才命崔玄暐和法藏迎请佛骨以求功德。

    舍利入宫后供奉在明堂,女皇斋戒一番,于正月十五日率群臣叩拜佛骨,祈求长生不老、风调雨顺,而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翌日宫中传谕,圣躬违和需要静养,朝会奏议暂停,公卿群臣皆不得请见,军国要务一概奏章上奏。自此圣驾不出内宫,更令人担忧的是连太子武显、相王武轮也不得入见,女皇究竟想干什么?虽说十五日那天见她气色尚好,但是年岁不饶人,万一她在没有太子侍奉的情况下病入膏肓,或是临终乱命,或被二张之辈挟持,突然更改后嗣岂不天下大乱?

    对武显、武轮而言这不仅关系天下安危,也关乎自身安危存亡,他们奓着胆子请求入侍汤药,却遭女皇拒绝。武三思素来谨慎,唯恐招惹李氏猜疑,不敢独自请见女皇,可此时禁宫内外音讯都快断了,他也只好去碰碰运气;或许赶上女皇心情好,竟准他进入寝宫,留了一炷香的工夫被打发出来,说女皇并无大碍,只是身心倦怠不愿见人,二张兄弟日夜守候在圣驾旁。不过这次入见并未消除大家的忧虑,反而使气氛更加紧张——不见李氏皇子,却见武家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武家人与二张有串通?

    次日崔玄暐上书:“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可亲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勿令异姓出入。”他所说的“异姓”不仅是武家人,更是指二张。奏疏通过宦官递入后宫,女皇答复得倒很快,上官婉儿亲自出来告知崔玄暐:“圣上览奏深以为然,感念崔公厚意。”群臣略感宽心,这便准备送武显入宫居住,哪知晚些时候上谕正式对外公布,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女皇未准允太子入宫,而是下令武三思也不准入见。

    武三思反倒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省得大伙怀疑他图谋皇位,恭恭敬敬接了圣旨,自此回到府里闭门不出。可群臣都有些慌神儿了,女皇是何情状完全不知,这该怎么办?杨再思替二张开脱罪名时甚是精明,到这会儿全无主意;韦承庆、房融也只知乘风顺旨,关键时刻八十老翁张柬之站出来,说出一个可以沟通内外之人——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既是李氏之女又是武家之妇,且作为公主无干皇权,由她入侍汤药应该不会被拒吧?张柬之说干就干,舍出一张老脸亲赴公主府请太平公主帮忙,具体怎么谈的旁人皆不得知,总之当日公主便入宫请见,并顺利获准。自此她成了沟通内外之人,每日入寝宫探病,傍晚出来将女皇和二张的情况告知宰相,以安朝廷人心……

    长生殿内一片宁静,武曌身盖锦被卧于榻上。这样躺着并不是因为病重,而是百无聊赖不愿意动,她甚至命宦官敞开殿门,能够让她躺着看到殿外的情景。殿外又有什么可看的呢?虽说已过正月二十,悬挂在殿檐的红灯依然没有撤去,似乎是想保留几分喜气,前几天的积雪刚刚褪尽,阶下坐南朝北搭了座法坛,供着一尊黄金佛像,法藏国师正盘坐法坛之上,诵经作法为女皇祈福祛病。数十盏长明灯日夜不停地燃着,点点火焰照在佛像上映射出一片金光,甚至映入殿内,透过纱帐照在武曌迷茫的脸上。

    求佛祛病管用吗?武曌自己也怀疑,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病,只是老啦!

    不知为何近来她经常做梦,梦见李治、梦见母亲,梦见那些久远的事,在梦境中她误以为自己还是为人妻、为人子,梦醒时分才重拾耄耋之身。而且她还时常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这话真的有道理,昔日在感业寺苦苦等待希望之时,与长孙无忌斗法之际、与李治争权夺势之际,乃至徐敬业叛乱的危急时刻她都不曾感到空虚,现在却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吐蕃、突厥都因和亲不再来犯,以魏元忠为首的“生事”之人都被她打发走了,甚至宋璟也不再上疏,不知是受挫灰心还是对她失望了;而今朝堂一片祥和,所有人都俯首恭顺,没人再扰她消遣,可她却懒得再见这群臣子,可笑不可笑?更可笑的是这会儿她素来喜欢的诗赋雅乐也失去魅力,那些逢迎献媚的文人令她心烦,而且连她苦心袒护的五郎六郎仿佛也容颜大减。她甚至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心宠爱二张,还是故意借二张跟臣子们斗气呢?

    够了,或许这一切都够了……

    望着远处庄严的佛像,武曌不禁浮想联翩。人这一生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富贵?是权势?是名誉?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如今她一切都有了,所憾者已至迟暮之年,当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王朝本来就不是她的,即便是她的她能带走吗?归根结底都是镜花水月,到头来任何人都是两手空空。

    她何尝不知天下臣民都在揣摩她的心思,将都城迁来迁去到底想干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虽说东宫至今没有任何权力,但身后事实际上已安排得差不多了,赖在洛阳还有何意义?这天下迟早都要回归李唐。难道现在她还能更改后嗣?就算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四海人心能服吗?事到如今满朝文武又有哪个肯豁出一切跟着她这个快进棺材的老朽干?人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更何况她不传武显还能传谁?武三思或者别的什么人?别开玩笑啦!就算她敢传,谁又敢接这位子?

    无论恭顺听命者还是竭力上谏者,骨子里都一样,心里都盘算着把她这尊佛平安送上西天,日后效力李唐,谋求新富贵。唯此她才气恼,把国都迁回洛阳不是出于算计,就是和天下人赌气——朕还活着呢!只要朕活一天大周王朝就存在一天,随心任性谁又奈我何?

    是啊!确实没人能把她如何,可她又奈何得了光阴岁月吗?如今没人再和她对着干了,至少表面上没有,任凭她闹、任凭她玩、任凭她为所欲为,她又能痛快几日?当一切浮华褪尽,所有享受都经历过之后,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失落和疲惫。她不想再上朝理政,因为这天下终将不属于她。她不想见满朝文武,因为和她共历风雨的老臣都已不在,现在除了极少数她亲自拔擢之人,绝大部分臣子她都不熟悉,也没有精力和欲望想要了解;那些臣子跟她相差几十岁,都对她敬而远之,木然喊着“吾皇万岁”,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也不想再见武家侄儿,因为武家人已变成李家的附庸,只想在未来的朝廷保全自己,来看望她只是面子上的事,兴许还是帮着李家刺探她呢。最最可恼的是李武两家和睦本是出于她的意愿,现在他们真和睦了,反倒合起伙来糊弄她!

    当然,她最不想见的人恰恰是武显——不是对这个谨小慎微到极点的儿子有何怨恨,而是感觉别扭。试想有一个人,他的任务就是等着你死,你死了他才能解脱、才能自由、才能呼风唤雨,整天与此人相对是何等感觉?尽孝榻前侍奉汤药?说得好听!这种事她再清楚不过,当初李治在翠微宫侍奉太宗汤药,结果侍奉到她这个庶母的床上去啦!她也曾在奉天宫侍奉李治汤药,结果不是把李唐王朝侍奉到自己手中了吗?说穿了还不是为权力,还不是为了在老皇帝倒头之际顺利接管一切?

    爱她的人并不真的爱她,而是爱她赐予的富贵;怕她的人也不是真的怕她,而是怕她手中的权力。在这世上还有真心对她的人吗?有时武曌甚至怨恨自己——为何活这么大岁数?为何总把一切看得这么明白?要真是个老糊涂该多好!世道人心全看透,什么忠贞、正义、亲情也就都不存在了……

    “唉!”她长叹一声翻了个身,不再面对那尊耀眼的神佛。

    叹息余音未落,太平公主立刻捧着药碗栖到榻边:“母亲还感觉不舒服?用药吧。”

    武曌动都没动,咕哝道:“不喝。”

    “这是女儿亲自看着宦官煎的,若不服用病怎能……”

    “不喝啦!”武曌猛然提高声音——喝什么,衰老无药可医!

    太平无可奈何,把药碗放到一边,却见母亲不言不语躺着,脸上没一丝表情,只得在旁默默守着,但这样呆坐着终究不是滋味,还是设法哄她高兴才好,于是隔了片刻又笑眯眯道:“对啦!有桩喜事正要禀报陛下,四哥家那个老三隆基已元服,四哥打算给他完婚呢。”

    临淄王隆基其实早在长寿二年他八岁时便已定亲,未婚妻乃王仁皎之女。那王仁皎虽出身太原王氏,却只是小军官,至今官职不到六品,择这等门第固然因为隆基是庶出,却更因为当初武轮身处皇嗣之位唯恐母亲猜忌,不敢与高官显贵之家通婚。八岁顽童不适于完婚,何况此后不久隆基连同几位兄弟被召入宫中,婚事就此拖延,东宫确立后诸子虽释放开府,但女皇屡屡降旨李武联姻,毁了好几桩原定的亲事,武轮也没敢让儿子完婚,一直到今日见女皇别无安排才办。

    “嗯。”武曌轻轻应了一声,心下颇有思忖——除去已死的重润她尚有九个孙子,武氏侄孙更是数不胜数,但她一向不甚亲近这些孩子,唯独隆基给她的印象极深。

    说起来还是十年前之事,那时隆基兄弟五人皆居宫中,名义上是在宫中读书,实际上如同软禁,不过表面的尊崇还是有的,各有一群宦官奴仆,每逢节庆也要来向她叩拜。有一年新春,兄弟五人又来向她拜贺,正逢武懿宗在侧,其时李武两家争斗激烈,武懿宗故意要在李家小儿面前耍耍威风,于是借口他们的仆从队伍散乱,大声朝他们斥骂。隆范、隆业等孩儿见他气势汹汹皆感畏惧,连长孙成器也低头默默隐忍,哪知不满十岁的隆基竟敢与之针锋相对,怒吼道:“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当时武曌并没有偏袒武家,见自己的孙儿这般勇敢很高兴,斥退武懿宗,还夸奖隆基一番。

    可现在回溯此事,她却笑不出来——此乃吾家朝堂,干汝何事?这话单单是说武懿宗吗?何尝没把她囊括在内?在李家人看来朝堂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任何外姓之人都不配坐,无论他们表面如何恭顺,恐怕心里一直视她的大周为伪朝吧?小小孩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大人?不到十岁就这么凌厉,将来一定不是省油的灯!李世民、李元吉、李泰、李恪、李祐、李贤、李重福……他们老李家从来不缺野心勃勃之人!

    争吧!夺吧!抢吧!就为这至高无上的位子,老娘都快看腻了。没意思……没意思……

    太平公主不知母亲的心思,兀自笑谈:“隆基虽是庶出,也不能太过简慢,到时候咱把神都妆点得红红火火,女儿服侍您登城观景,看看热闹场面……”

    “你连着进宫三天了吧?”武曌倏然打断女儿的话。

    太平一怔:“是啊。”

    “也真难为你。”武曌以嘲弄的口气道,“看来显儿和宰相们真是没招了,竟叫你来刺探朕。”

    太平的脸霎时红了,忙矢口否认:“不是……”

    “不是?哼!”武曌冷笑一声,似是厌恶女儿说谎的样子,把脸扭了过去,“朕敢断言,你迈出寝宫必前往政事堂,接着就去东宫,把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乃至吃几服药、睡几个时辰都告诉显儿和张柬之、崔玄暐那帮人!对不对?”

    太平公主心里有鬼!闻听此言胸口一阵狂跳,眼中顿时流露出恐惧之色,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女儿我、我……”

    武曌此时背对着她,完全没看到女儿的表情变化:“那就有劳你明明白白给他们传话,告诉他们朕一切都好,只是不想见他们,叫他们别瞎揣摩了。尤其告诉你那胆小如鼠的哥哥,朕绝没有改换他之意,让他把心放肚里,安安稳稳等着老娘归天!”

    太平满心狐疑,品不出这是正话还是反话,即便面对母亲的后脑勺仍大气不敢出,畏畏缩缩伏在地上,等待母亲接下来的怒喝……然而候了半晌“暴风骤雨”竟没来,再无下文了。太平的颤抖这才止住,暗松一口气——皇天佛祖保佑,母亲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幸也!

    武曌躺在那里半晌不闻动静,又道:“愣着干什么?该说的朕都说了,你还不走?从今以后你也不必来了,朕有的是内侍,也用不着你伺候。侍奉汤药……别气我啦!你自幼养尊处优,会伺候人吗?”

    太平渐渐缓过神来,又软语道:“母亲何出此言?女儿实在是记挂您,若不在您身边……”

    “好啦!好啦!别再说了,这些话朕早已听腻,你走吧。”

    太平公主无奈,只得叩拜一番退出殿外。上官婉儿、高延福、高金刚以及张氏兄弟一直在廊下坐着,里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碍于身份不敢进去搅扰。此刻见公主退出,立刻起身簇拥过来,婉儿苦笑着摇摇头,似乎很理解太平的心情。

    太平与婉儿年纪相仿,私交一直不错,此刻一把攥住婉儿的手嘱托道:“陛下既不愿我再来,就劳姐姐多费心了……务必好好伺候!”

    婉儿感觉她把自己的手掐得很疼,赶忙应道:“不敢当,效忠陛下理应如此。”

    张昌宗也讪讪道:“难得公主一片孝心,可圣上有病在身未免心烦意乱,公主切莫难过。您放心!我兄弟一定替您把陛下照顾好。”言下颇有讨好之意。

    太平公主眼望着这个昔日在自己裙下讨营生的得志小人,胸中怒火滚滚,若按她以往的脾气早一巴掌扇过去啦!此刻她却竭力隐忍,挤出一丝微笑:“好啊,有了你们,我和太子、相王便可安心。”说罢走下殿阶,又登上院中的法坛,在法藏国师身边跪倒,朝佛像拜了三拜,低声诵了几句经文,这才起身离开寝宫。

    公主一去众人又可入殿,婉儿当先坐在卧榻旁,一边为女皇掖被角一边道:“方才陛下之言似乎有些过了,公主探望您毕竟是出于一片亲情,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伴君二十载深受信任,这等略带批评之意的话岂是女官敢说的?

    “亲情?!”武曌微微转过头来,“婉儿啊婉儿,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皇宫之中真的有亲情吗?”她的语气与方才判若两人,既沉重又透着几分哀婉,眼中似乎隐隐闪着一丝泪光……

    三、惊天密谋

    太平公主出离长生殿,她的乳母张氏一直在仪门下等候,立刻迎过来。这位张夫人出身掖庭家世低微,相貌也不端庄,而且笨嘴拙舌不善言谈,但做事爽利格外忠诚,太平公主一出生就由她照顾,直至今日仍不离左右。主仆相见一个字都没说,在御苑中悠哉游哉逛了一圈,直至确认无人尾随窥探,这才加快脚步离开后宫——诚如武曌所料,她果真骏奔政事堂。

    这会儿杨再思不在,崔玄暐也不知去了哪里,唯张柬之、房融、韦承庆三人当值。太平公主没有入内,先叫张夫人守在院门口,留神来往之人,又至厢房唤了一名令史,命其进去单叫张柬之一人出来。张柬之虽然一大把年纪,公主召唤哪敢不至,颤巍巍走出正堂,却见公主站在院子角落一棵大树下,也不过来迎他,只得满脸堆笑凑到树下,欲弓腰施礼:“参见公……”

    “省了吧,今日吓煞我也!”太平公主没心思客套,压低声音把长生殿之事以及女皇那番话述说一遍。

    张柬之静静聆听,待她说罢手捋白须道:“看来主上确实没有改换东宫之意,但公主既不准再入禁中,内外音讯彻底断绝,二张尚在圣驾之侧,诚可忧也。”

    太平公主阴阳怪气道:“你老可真沉得住气,内外消息断绝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当然不急。”张柬之笑道,“我想以公主之聪明必定留了双眼睛在长生殿。”

    “人老奸马老滑,你休瞒我!”太平公主倏然变脸,“眼睛长别人身上总不如长在自己身上安心吧?我是留了个眼线,可长生殿中难道没有你的眼线?”

    张柬之愕然,忙示意公主切莫声张,连连作揖:“公主果真厉害,连那人都被你看穿。”

    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嗔怪道:“你既求我出头,却又不信任我,如何共谋大事?”

    “并非老朽不信任公主,而是此事干系重大,若非到了紧要关头臣亦不忍行此下策。况乎对公主而言,这又是大义灭亲万难抉择之事,故而多加谨慎……”

    “我早就说过,既蹚这趟浑水便已下定决心。若无本公主相助此事你们办不成的,倘若不慎一片好心反而弄成夷灭大罪!以后有何安排绝不可再瞒我。”

    “是是是。”

    “这样吧,禁宫内外消息传递之事皆由我负责。”太平公主的口气终于缓和下来,“你找的那人身份特殊,倘与外朝有何交通实难遮掩,传递讯息之法我来安排。”

    张柬之还能说什么?只好躬身道:“那就拜托公主了。”

    “何言拜托?皆是为社稷嘛。”说罢太平公主飘然而去——她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武曌猜错了,不是赶奔东宫,而是前往归义坊,那里有她舍宅修建的太平寺!

    张柬之望着她那高挑的背影暗自思忖——这位公主对此事的热衷实在有悖情理,固然李家是她父族,长生殿里躺着的可还是她母亲呢!总不会因一个高戬就恨上二张乃至生母吧?她积极参与此事利益何在?唉!或许她太像她母亲了,像得叫人害怕!大唐有这样一位公主,是福还是祸呢?

    此刻千斤重担挑在张柬之肩上,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慢悠悠回到政事堂。韦承庆和房融仍在翻阅地方官的奏疏——其实这些日子外面一切安好,根本没什么大事,他俩不过耗时辰,就等太平公主的消息。可是公主却只唤张柬之私聊,二人岂能不生疑?韦承庆老于世故,别人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打听;房融却没这份深沉,忍不住询问:“张公,公主与您说些什么?”

    “说什么?!”张柬之故作羞愧之态,不住叹息摇头,“埋怨老朽呗!她也被圣上逐出来了,今后没有召令不得入宫。公主挨了圣上一通训斥,是我求她帮忙的,她能不来发作我吗?”

    “嚯!”房融皱眉道,“真不知圣上如何想的,连公主也不肯见,这下咱们真是两眼黑啦!”

    张柬之不失时机地道:“可是二张还在圣上身边,不知会不会生出变故……”话说一半不再往下讲,看他二人态度。

    房融道:“二张纵有天大胆子,岂敢挟持圣驾?那不是找死吗?我毕竟跟他们一起编过几天书,料他们绝不会妄为。”

    韦承庆似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隔了半晌才合上手头拿的那份奏章,慢悠悠道:“好也罢歹也罢,我等只管奉命行事,圣上交代什么咱就办什么,多余的不必操心。”

    看来真是话不投机啦!张柬之决定放弃这两人,却道:“老朽白舍这张老脸,还把公主给得罪了,惭愧惭愧!我感觉不舒服,想先行一步回去休息,省中之事……”

    “走吧。”房融很爽快道,“反正没什么大事,有我们呢。”

    张柬之年纪虽老,耳音却不背,走出大门之际隐约听到韦承庆小声嘀咕道:“一大把年纪管这闲事干嘛?圣上不见就不见呗!只要咱们遵旨而行永远都不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柬之不禁苦笑——真是一对痴人!

    他不紧不慢离开皇宫,由仆人搀扶着跨上他那匹羸弱平稳的老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回到自己府邸,天色已渐昏暗——他的宅子离太初宫甚远,几乎是在南城,占地也不大,这还是他当上京官女皇特赐的。没办法,莫看年纪老,谁叫他发迹晚呢!靠北边的好房子早被其他王公宰相占据。

    刚到家门口,有个灰衣仆人迎出来,看模样竟似与他年纪相仿,当真是个老仆啦!开口便道:“郎君总算归来了。”听这称呼便知是从小跟随他之人。

    “何……何事?”张柬之喘了口大气,吃力地跨下马来。

    “后堂有常客,前堂是奉您之命请来的新客。”

    “客与客见面没有?”

    老仆一笑:“郎君问得哪里话?时候未到我岂能让他们相见?”

    “很好。”张柬之顾不得休息片刻,迈进家门直奔正堂,果见一位六旬左右锦衣之人候于堂内——莫看此人身穿便服,官职很显赫,乃是刚上任不久的右羽林将军杨元琰。

    “老弟果真守信,一请即来。”

    杨元琰一笑:“孟将兄乃是小弟之伯乐,你召唤我敢不来吗?”他执掌羽林军正是张柬之上书推荐,虽说他以往从军并没什么显赫战绩,但女皇念及杨元琰是自己的母族弘农杨氏之人,毫不犹豫就认可了。

    “老弟玩笑了,坐……”

    客套话仅此而已,杨元琰深知张柬之不会无缘无故把他请到家中,必有在朝廷不能言之事,便直截了当问:“老兄找我何事?”

    张柬之的神情变了,老态龙钟之相尽褪,总是笑眯眯的那双老眼倏然圆睁,迸射出犀利的目光:“贤弟犹记昔日江中之言乎?”

    闻听此言杨元琰心头一阵悸动——他和张柬之相识是六年前,当时张柬之得狄公推荐,由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调入京中,同时他由许州刺史接任荆州长史,两人因交接差事在一处盘桓数日。杨元琰虽系女皇母族之人,却对女皇屠戮李家、大兴冤狱等做法颇感愤慨,尤其他曾担任安南副都护,对武家子弟用兵无能更是深恶痛绝,故而言谈中不慎流露真情;哪知张柬之非但没有驳斥,反与他一拍即合相见恨晚,两人趁游览沔水之机撇开旁人泛舟江上,有一番推心置腹的秘议!

    杨元琰两个月前蒙张柬之推荐掌管右羽林军,其实已猜到几分,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还是觉得惊心,感觉自己犹在梦中,不禁追问:“这是真的吗?您真打算……”

    “不错!”张柬之决然道,“推翻武氏,光复李唐!”

    杨元琰半晌无言,喘了几口大气才道:“兄长是想让我率领羽林军入宫,逼女皇退位?”

    “对!昔日贤弟意气风发,自称愿为李唐社稷肝脑涂地,事到临头万不能退缩。”

    中兴李唐固然是杨元琰的夙愿,可这实在太过艰难,昔日的裴炎和徐敬业如何?世间谁敢挑战神威赫赫的武曌?他紧锁眉头思虑片刻,摇头道:“非是小弟畏惧,此举胜算甚微。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宜近日已从长安转屯洛阳,我是他的属下,况且上任刚两个月,只恐将士未必肯听我调遣。纵然我能除掉武攸宜,执掌右羽林军,只是北衙一半人马,左部兵马焉能为我所用?南衙诸卫又怎奈何?到那时非但兵微将寡义举难成,弄不好京师震怖天下大乱!你我徒然送命,就连太子、相王也恐不保,还请兄长三……”

    话音未落忽听背后传来说话声:“若左羽林军也听从调遣呢?”

    杨元琰吓一跳,回头望去,但见堂外走进一人——正是另一位宰相崔玄暐!而紧随其后者还有袁恕己、敬晖、桓彦范。

    杨元琰环顾这五人,一时不知所措。张柬之却越发沉住气:“实不相瞒,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将军李湛已与我等通谋,南衙的薛思行、赵承恩、王同皎等将也愿听从调遣。”

    “而且……”敬晖又接过话茬,指了指身边的桓彦范道,“我与桓贤弟已得张公相助,兼领左右羽林将军,到时候咱们一起行动。”左右羽林军共两个大将军、四个将军,若杨元琰肯参与,六人之中五个皆是政变一党,除掉仅剩的一个武攸宜易如反掌!

    “没错。”桓彦范一脸凝重道,“雍州长史薛季昶也有报国之心,现已调任洛州长史,不日将至,届时由其弹压地面、严守城防,确保京畿之地在咱们掌控之下。”

    袁恕己却仍是那副举重若轻之态,笑道:“非但如此,就连相王与太平公主也参与此谋。”

    杨元琰瞠目结舌:“太、太子可知?”

    “贤弟怎问这糊涂话?”崔玄暐不慌不忙道,“我已接替李怀远,以宰相之身兼任东宫左庶子,我既站在这里,太子焉能不知?”

    这是真的吗?杨元琰心下犹疑,太子、相王、公主都是女皇的亲生儿女,禁军将领都是女皇亲自提拔之人,他们会反戈自己的母亲和恩主吗?这听来简直有些可怕,然而面对这五人笃定的目光他又不敢不信。杨元琰只迟疑一瞬,情知大事临头不能含糊,立刻抱拳拱手道:“愿听诸公调遣!”

    “好……”张柬之露出一丝微笑,不是先前唯唯诺诺的假笑,而是饱经磨难终于心愿得偿的幸福之态——苍天不负有心人!苦苦隐忍四十载,这一天终于让我等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