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无奈?何为悔恨?何为恐惧?何为坐以待毙?张昌宗、张易之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长生殿内依然寂静,静得令人不安,唯有殿外时断时续的梵呗之音传来,却越发撩乱心情。二张默默守候在御榻旁,脸色甚是苍白,不仅因为日夜伺候女皇,更因为魂不守舍——内外隔绝已有七天,固然外间不闻禁中之事,他们也不知外朝现在如何,只能在心里面揣测。此时文武百官乃至李武宗室一定很着急吧?虽说不见大家的面是出于女皇之意,众人该不会把这笔账算到他们兄弟头上吧?若是御史诬陷他们离间两宫该如何应对?若有人酝酿计策要杀他俩又怎么办?
二张越想越觉不妙,更令他们揪心的是女皇——她老人家真的有病吗?不知道,但八十二岁的老人一躺好几天,终究不是什么好兆。而且女皇对他们态度有变,无论如何变着花样逗她笑她都无动于衷,连话都懒得说。失宠了吗?又不像,至少女皇没似对待太平公主、武三思那样把他们轰出去。既然女皇不想说话,别招她心烦,静静守着吧。这七天简直天昏地暗,昼夜都快分不清了,她就这么躺着,时睡时醒的,有时起来喝点儿粥,更衣方便一下,没说几句话又躺下了。二张一直注视着病榻,多少次因女皇睡得太深而心惊肉跳,忍不住伸手去探鼻息,唯恐她就这么无声无息逝去。
可悲的是凄惨结局根本无法避免,纵然女皇现在没事,人不能永远不死,他们的末日迟早会来临,什么心腹臣僚、珠英学士、十八高士,全是以利相交。现在女皇往病榻上一卧,谁都不来奉承他们,也根本来不了,拉拢他们有屁用?他们俩活似一对仲秋的蚂蚱,眼瞅着天气日渐转寒,却无活命之策。夜静更深时他们也后悔,明明迎立太子有功,怎么就走到绝路上了?皇孙说几句闲话,忍忍就得了,干嘛非得汇报女皇?家里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干嘛还要再捞?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可惜已经晚啦!
他们隐隐萌生出一个可怕的预感,或许等不到女皇归西那一天他们就会被杀掉!女皇因为他俩处置那么多人,他俩的仇家太多啦!环顾这寂静的宫苑,他们时常心悸,唯恐某个角落冲出一群人将他们乱刃分尸!似乎每个宦官、宫女都很可疑……
正胡思乱想之际卧榻上的女皇忽然动了,微微转过身,仰头凝视着殿顶,目光显得甚是空洞,半晌一动不动。张昌宗的心又提起来,忙和兄长对视一眼,缓缓蹭到近前,正要试探有无气息,女皇倏然开口:“什么时辰?”
一代女皇岂会这么容易死?她又醒转过来。这突然的问话反倒把张昌宗吓得一哆嗦,倒退两步,来不及思索赶紧回答:“大概午时吧。”
上官婉儿到侧殿瞥了一眼沙漏,确认道:“未时四刻。”
差了多少?张昌宗脸一红。武曌却未责怪,又打着哈欠道:“朕感觉似乎比前些时候缓和,现在是何日?”
这次张易之抢先回答:“正月二十二。”
武曌似乎很诧异:“朕躺了七八天?”她没用人搀扶,撑着床榻坐起来,“幸而是双日,若赶上朝会这时辰起来岂不成了笑话?”
二张、婉儿乃至内侍宫女面面相觑——怎么回事?女皇怎么又想起朝会来了?
她掀开被子又问:“这几日怎不见群臣请见?”
众人更是无言以对——问我们?您下令不准入见,怎么忘了?时阴时晴说变就变,这不成了老小孩了吗。
“婉儿,最近有何上奏?”
上官婉儿也有点儿慌——谁有心思看奏疏?况且事到如今那还有意义吗?支支吾吾道:“陛下恕罪,因陛下龙体欠安,奴婢多有分心,所以……”
“这可不行啊!”武曌理了理散乱的白发,“朕偷懒,你可不能也偷懒,偌大朝廷怎能无人过问?全指望那帮宰相,不怕他们结党营私有何阴谋吗?”
婉儿闻听此言身子一颤,赶忙跪倒在地:“奴婢有罪……”
“好啦好啦!”武曌不耐烦地摆摆手,“弄些吃的,朕饿了。”
洗脸梳头,更衣进膳,一切都恢复以前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人莫名其妙看着,怀疑老人家是不是失忆了?看情形却又不像。她虽然八十二岁,鬓发如雪再无一根青丝,牙齿也脱落大半,不化妆时皱纹堆累甚是衰老,但是一举一动仍显端庄,坐在榻上腰不塌背不驼,就连吹去汤饼热气的样子都得很优雅,真是骨子里的气质!婉儿的心事渐渐放下,一声不吭看着女皇——或许她什么也没忘,是故意装糊涂。她终于把一切都想开了,悲观厌世有何用?她武媚娘英明一世,岂会被命运击倒?她还要快快乐乐地活下去,不会因世态而烦恼,更也不会让那些期盼她离去的人得逞,她永远高昂着头迎接明天!可是……
武曌将一碗汤饼吃得干干净净,擦了擦额上的热汗:“无论前几日朕说过什么一概不作数,明日……罢了!现在突然宣诏群臣必定惊愕,别坏了规矩,那就两天后……二十五日恢复朝会,群臣和显儿他们依旧可以入见。”说罢她又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二张,“你们俩怎这般木讷?半天也不说句话。”
“呃。”张昌宗一怔,随即笑道,“惦念陛下龙体。”
武曌大咧咧道:“朕好了!”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摸着他白皙俊秀的脸庞,“嗯!是清瘦了些,却越发招人怜爱,看来这几天真是苦了你们。”
张昌宗这才渐渐缓过神来,似往日一样依偎在女皇腿上,笑道:“我兄弟心心念念皆是陛下,忠诚无人能及!”
武曌也笑了,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忠诚?哪有真正忠于皇帝的人?效忠的都是皇权!但环顾当今之世,最不愿朕撒手而去的恐怕就是他们兄弟。也罢,朕就当你们是忠臣,得逍遥且逍遥,高兴不高兴都是一天,何必较真呢?遂道:“清静这几日也腻了,今年都没和百姓共赏花灯。朕忽然想热闹热闹,和文士们饮酒连句如何?你们服侍朕去奉宸府吧。”
张昌宗一吐舌头——沈佺期、宋之问那帮白眼狼!女皇在奉宸府时日日逢迎,几天没去恐怕早跑光了,兴许还到东宫献媚太子呢!这都午后未时了,现在女皇想搞诗会,哪儿找人去?只得搪塞道:“陛下病体方愈,还是……”
张易之脑筋稍快,赶忙打断:“小弟何故扫兴?到奉宸府我给陛下抚琴。”
张昌宗回过味儿来——对啊!这几天把人吓死了,若再闹一次内外隔绝谁受得了?应付过去今晚,那帮内供奉得到消息一定回来,就算她要躺着也叫她躺在集仙殿,我兄弟亲近之人皆在那边,外朝消息也不至于不知,省得那帮大臣趁乱算计我们!想至此匆忙改口:“是是是!陛下索性搬到集仙殿住,这里连日法事烟气缭绕的,那边比这儿舒服多了,还人多热闹。您享两天乐,二十五日容光焕发登临朝堂,叫那帮不听话的大臣吃一惊。”
“对!”张易之道,“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或许是心绪作怪,他无意间吟出曹植的不祥之句!
“哈哈哈,好啊。”武曌也未详思,乐呵呵答应,“说走就走,移驾奉宸府集仙殿。”
高延福还倒犹可,上官婉儿心内一翻——圣驾离开寝宫将导致什么她最清楚不过!面对这位曾害她家破人亡又给她风光富贵、相处近三十年的主子,她心里百感交集,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想呐喊、想阻止、想说破一切,然而理智还是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低头应了一声:“遵命……”
宫女们忙起来,女皇的衣裳龙袍、妆奁寝具乃至韦慈藏留下的几副药都得带上,忙了半天才离殿,又见法藏和几名弟子仍在法坛上,大师此刻并未诵经,似乎在写什么东西。武曌有些好奇,凑上去瞧,原来是抄写经文。
法藏见驾施礼:“陛下总算踏出殿门了。”
“是啊。”武曌赧然道,“有些事生气也无用……也是多蒙国师日夜诵经,朕心中才得宁静。”
法藏指指经台上厚厚一摞藤纸道:“贫僧正抄写《华严经》,抄好后分送京中各寺,供奉佛前,还要请众同修一起念经为陛下祈福。”
“多谢国师。朕已无大碍,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来日陪朕去明堂参拜佛骨。”
“恭送陛下。”
武曌被众人簇拥着去了,法藏依旧在法坛上抄写《华严经》,直至写到“除灭一切诸心毒,思惟修习最上智,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页青藤纸已写满,再无下笔处。法藏有些沮丧,放下笔叹道:“数日之工却只写到此处,还未及全经的三分之一。”
侍奉在侧的小沙弥吹了吹墨迹,笑道:“师父手底下已经很快了,有些章节谙熟于心能够默写,换作别人十卷也抄不完。这部经洋洋洒洒八十卷,岂是数日能抄完?”
“是啊!浩大经典抄写一遍尚且如此,若要将其参悟透彻又要耗费多少光阴?老衲一生心力皆在经上。”
“师父天赋异禀、造化过人,是一代宗师,天下沙门无不敬仰,定能将八十华严融会贯通。”
“阿弥陀佛。”法藏双手合十摇了摇头,“老衲虽以华严立宗,亦不敢有此奢望,唯竭尽所能而已。人无论年岁多长、才智多高、地位多尊也总会犯错,也终有不能了悟之处。生老病死、五阴炽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正是人世之苦啊……”说着他将刚晾干的这页和先前抄好的放一起,将这厚厚一摞推到徒弟面前,“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弟子明白。”沙弥收敛笑容稽首施礼。
“去吧。”说罢法藏朝佛像拜了三拜,整理袈裟起身下坛,回遍空寺休息。当他跨出仪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望着那空荡荡的长生殿,一脸悲怆叹息道:“我佛慈悲,为了天下苍生贫僧不得不如此,陛下多保重吧……”
小沙弥手捧师父抄写的《华严经》,欲赴京中各寺供奉佛前,方至宫门便被士兵拦阻——禁宫岂容随便出入,更不许传递文字之物,即便沙弥解释自己是奉国师之命出宫,这是国师为女皇求福的经文,卫兵仍不敢放松戒备,硬是将那摞经文逐页翻查,费了好一番工夫,直至确认没有夹带信笺才放行。
沙弥满脸虔诚地将经文整理好,如圣物一般双手捧着,辞别卫兵穿过则天门、端门,直至走过天津桥,至僻静无人之处。他长出一口气,将经文随手往洛川中一抛!撩起僧袍拔足狂奔,奉师命去太平寺向太平公主的心腹慧范和尚报信……
二、兴兵攻阙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公元705年2月20日)夜。
夜静更深却非万籁俱寂,毕竟未出正月,夜晚依然很冷,凛凛寒风片刻不停地吹着,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仿佛皇天后土皆在哭泣;洛阳城却似一头无情的巨兽,无动于衷兀自酣睡。坊街无人一片漆黑,连白天衣冠云集的天街此时也昏沉沉、黑魆魆的,端门和则天门虽有灯火,却照不见很远,越发显得幽暗阴森。
洛阳的东宫位于宫城东南部,正门曰重光门,此外东西各有一道侧门,东曰宾善门、西曰延义门,尤其宾善门位置最是偏僻,几乎紧挨着左藏库。皇家重地防卫森严,即便洛阳市井繁杂良莠不齐,哪个胆大的贼人敢到宫城来撒野?可是这一晚气氛有些诡异,就在宾善门外隐约有一道黢黑的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游荡着;如果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观察,会发现稍远的城墙下人影还有许多。吊诡的是东宫三座门皆有卫兵,而且每半个时辰就有一队南衙卫兵举着火把来往巡视,怎会察觉不到此处有人?难道他们都瞎了?
卫兵确实“瞎”了,因为今晚负责巡察的左威卫将军薛思行下令叫他们“瞎”,这意味着一场酝酿已久的政变已拉开序幕!
此时此刻参与政变的军官都守候在宾善门外,那个如鬼魅一般晃来晃去的人是右羽林将军李湛——作为太子武显的好友、大将军李多祚的部下,这件事怎么可能少了他?然而事情并不顺利,按照原先的计划由王同皎进入东宫将太子迎出,在众将护卫下赶往皇宫正北的玄武门,与屯驻在那里的杨元琰、敬晖、桓彦范等人会合,率羽林军诛杀武攸宜、进入玄武门,直奔奉宸府集仙殿除掉二张,逼女皇让位。与此同时相王武轮和袁恕己率领同谋的南衙将领进入宫城,控制三省六部,擒拿二张党羽,洛州长史薛季昶突袭张府,擒拿张昌仪等人,并稳定京城秩序。
可政变还没正式开始就出了问题,王同皎进入东宫已半个时辰,仍不见太子出来,这不把人活活急死?难道出现变故?众将都等得不耐烦了,李多祚脾气甚是火爆,已与众人商议,若太子再不出来就直接进行下一步。可那样情况就不妙了,且不论没有太子出面他们能否动员将士诛杀武攸宜、打开玄武门,即便政变成功也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岂不成了谋反?到时候如何收场?李湛是聪明人,自然晓得其中利害,更不忍老友错失抢夺皇位的良机,越等越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踱来踱去……
殊不知此刻王同皎比他更着急!
之所以由王同皎办这件差事,不仅因为他是禁军将领,更因为他是驸马都尉,尚新宁郡主,是武显的女婿。筹划政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崔玄暐早和武显事先沟通好,王同皎原以为三两句就能把武显请出来,哪知他这位丈人竟然临时变卦,不参与啦!
东宫正殿中,王同皎满头大汗,不厌其烦反复劝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昔先帝以神器托付殿下,陛下横遭幽废,此事人神共愤,至今二十一年矣!如今天意昭彰,南北军将士同心戮力,必可诛除凶逆光复李唐。此时节陛下岂可甘心屈辱,弃祖宗社稷于不顾?”
是啊!自嗣圣元年被废已二十一年,这二十一个春秋武显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先是被囚禁在遥远的房州,即便回京立为太子依旧战战兢兢,时刻都生活在压抑和恐惧中,甚至在惊恐之下逼死自己的儿子。难道他不渴望自由?他不愿报复这一切吗?遥想青春之时他也曾有过帝王梦,也曾与兄弟争锋,也曾因李贤被废暗自庆幸,父皇临终的嘱托他何尝忘记?可是……
武显脸色苍白,一头虚汗,竭力躲避女婿焦急的目光:“圣上龙体欠安,倘若发兵惊扰圣驾,只恐……圣上……”
王同皎明白武显的顾虑——女皇老了,据说还有病,若被兵马惊吓呜呼哀哉怎么办?武显岂不要落个害死母亲的恶名?可王朝社稷面前岂能顾及亲情?当初武曌废他的时候顾念亲情了吗?太宗李世民逼迫李渊退位时顾念亲情了吗?成王败寇你死我活,权力之争自古便如此!女皇虽是太子之母,却也是李唐的敌人,若能光复社稷何必管其死活?一旦成功武显便是“中兴之主”,那时还有谁敢追究他不孝?但这些话王同皎心里可以想,嘴上怎好说?眼珠一转,换了副口吻道:“陛下倘真仁孝,此时更应举兵。宫中已传出确切消息,二张挟女皇至集仙殿,恐有逆谋,今主上受制于贼祸福难测,陛下发兵也是救驾啊!”
“唉……”武显撩起眼皮瞥了女婿一眼,叹道,“难道连你也相信二张敢挟持女皇谋夺天下?”这话正戳到关键,以二张的才智声望真的足以撼动社稷吗?他们即便狂妄敢做篡国之事吗?女皇移驾究竟是被胁迫还是出于己意?诛杀二张、拯救女皇根本不是理由,只是兴兵攻阀的借口!
王同皎无言以对,也不知自己这位丈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事态危急不容再想这些,兴许这会儿杨元琰等人已和武攸宜杀起来了,相王和公主也在等候消息,再不出发一切都晚了,他只能跪地苦劝:“陛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您已经与张柬之等人串通,倘若事败难逃干系!再说您就甘心受屈受辱吗?前番张昌宗陷害魏元忠,又状告崔贞慎等八人,这分明冲的都是东宫,他们想害您啊!且不论光复社稷,不除掉二张、推翻女皇您何以得安?若女皇弥留之际突发敕书更改立嗣,传位武三思,那时该当如何?还有邵王……没有二张告密重润岂会屈死?难道您不想弥补过错,为死去的儿子报仇吗?”他急得口不择言,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这么多理由摆在面前,武显还不动容?可他偏偏下不了决心,仍是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可、可是我……我……”
这时大殿屏风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过来,我有话说。”
那嗓音不甚嘹亮,却透着一股不屑,王同皎初闻一惊,但随即辨出是太子妃韦氏。武显也不知妻子在旁偷听,不过这种事常有,他也见怪不怪,立刻乖乖绕到后面——巨大的屏风挡住烛光,韦妃站在晦暗之中,唯有一双眸子莹莹有神,流露出的却是鄙夷的目光。
自从重润死后她对丈夫便是这般态度,武显自知有愧也不跟她计较:“唤我何事?”
韦妃早就从后门溜进来了,一直在偷听,本来不想插言,可见武显迟迟难下决心,王同皎又提起她儿子的死,实在忍不住这才插一杠子。她并不正眼瞧武显,只是低声道:“他说得对,你已经和张柬之通谋,他们事败你躲得过追查吗?到时候又连累整个东宫,我可不想再跟着你流放受苦啦!再者你要想清楚,主谋之一的袁恕己是老四府里的司马,如今老四兼任雍州牧、大将军,还当过六年皇帝、八年皇嗣,论资历他哪里输给你?就连你那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招蜂引蝶拉拢多少人?许多宦官宫女都被她买通。今日事急,你不出来领头他们照样干,若是事成皇位还轮得到你坐吗?别忘了你现在是武周的太子,推翻大周女皇连带把你这大周太子一并推翻,也不是不可能。哼!你舍得重润死,我还想为我儿子报仇呢!你不想当皇帝,我还想当皇后呢!窝窝囊囊大半辈子,你长点儿心吧。”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虽然被妻子数落一顿,武显却清醒了,站在屏风旁愣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把牙一咬:“咱们走!”
王同皎心里可算踏实了,赶紧喝令准备。这么大的事东宫岂能毫无准备?不少宦官侍卫乃至僚属都参与其中,这会儿全在殿外候着,听到号令立刻行动起来,牵马的牵马、拿刀的拿刀,几名宦官跑进来给武显穿上铠甲以防不测,又披上一件杏黄袍以表身份。
“沉住气,能成功的……”武显不住叨念着,似是给自己鼓气,可他一只脚刚迈到门槛边,立刻浑身僵硬,似是被牢牢钉在地上——今夜怎么这么黑啊?黑得叫人瘆得慌!那呜呜沙沙的是什么声音?是风声还是伏兵?那扭曲幽暗的什么是东西?树影还是敌人?若羽林军不肯跟从我怎么办?即便听令,他们保护不周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朝我放冷箭?母亲真的已卧病?倘若这一切是她设的圈套,我岂不是自寻死路?我还有性命活到明天吗?
僵直过后武显一阵战栗,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张面孔,那是母亲苍老而又威严的脸,正朝他冷笑,那笑容饱含着嘲讽和不屑,似乎像是在问他——就凭你也敢举兵造反?你是为娘的对手吗?
武显霎时崩溃了,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儿勇气荡然无存,连退几步摇头道:“不行!我不行的,咱们斗不过圣上……”他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早已习惯胆怯、习惯懦弱、习惯畏缩不前。此时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就是害怕!他简直快哭出来了。
“殿下!”王同皎也快哭了,这不把人急死吗?赶紧驾住丈人,“有宰相列卿相助,南北将士听令,何险之有?”
“不行!不行!”武显一个劲儿摇头,“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今夜不成必然暴露,哪还有机会?可摊上这么一位主子又能怎么样?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从前方黑暗中快步奔来一人,顶盔掼甲正颜厉色——李湛!
李湛实在等不下去,跑进宫来窥探,大老远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小时候就在一块玩,又一起读书,这位太子什么德行他会不了解?于是快步上前,一把攥住武显手腕。
“你做什么?”武显一惊。
“走!”
“我不干了!”
“不干了?”李湛冷冷一笑,“将士们不顾身家性命匡复社稷,你说不干就不干,难道置他们于死地?不干可以,你自己出去跟他们说!”再不由他推脱,拉着胳膊就往外走。
“我不去啊……”武显饱受磨难身子单薄,哪挣得开李湛?
王同皎也豁出去了,索性在后面推,东宫众僚属眼巴巴看着不敢管——一个是太子好友,一个是太子女婿,这怎么管?况且这其中也不乏明白人,此时不为明日大祸临头,赶鸭子上架也得干!都跟着吧。
二人又推又拽,总算把武显带到宾善门,见外面灯火闪耀铠甲鲜明——耽误老半天,诸卫士兵早就嚷嚷动了,幸而有薛思行、赵承恩等将配合,干脆也别藏着掖着,都簇拥到门前,点起火把看个清楚。
一出大门武显立时不嚷了,眼见李多祚为首,十几个大小将领满身披挂、腰悬兵刃、肩挎弓弩,个个骑在马上拧眉瞪眼,皆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告诉他们不去?甭等事败,这帮武夫现在就能把他活吞啦!
李多祚抱拳施礼:“请殿下速速上马。”
武显一点儿没犹豫,当即应了声:“好!”
东宫之人陆续跟出,侍卫牵过太子的马,王同皎亲自将战战兢兢的丈人扶上去。众人不敢再耽搁,当即扬鞭而去,绕过左藏库转而向北,奔玄武门而去。武显的位置在众将正中间,稍微靠前,把他夹中间便于保护,靠前些是为了叫其他将士看到,毕竟他是政变的旗帜,事成之后当皇帝的也是他,无论救驾还是夺权,有他才师出有名啊!
武显刚开始紧张得要命,然而行出一阵子,见众将对自己甚是恭敬礼待,尤其李湛、王同皎一左一右继续说着鼓励的话,他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反正已经这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干吧。
快马奔腾一阵,堪堪行至文昌台附近,恰是路程的一半,前方隐约出现一队兵士,约莫十几人,为首两人身披铠甲骑在马上,却不是禁军装束,是敌是友?武显脸色又有些转白,众将也心生狐疑,有人已暗暗握住兵刃,做好厮杀的准备;却见那群士兵主动避到城墙边,为首二将翻身下马,摘掉头盔。
既然让路施礼定是自己人,或许是某位大臣带来的家兵,也是迎接太子的。渐渐将至近前,众人放缓速度刚要询问玄武门情势如何,忽见那两人跪倒在地,高声道:“奉梁王之命拜谒太子!”
武三思的人?!众人又紧张起来——兴兵攻阀要推翻的就是武氏,就算他们不想为女皇殉葬,今晚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武攸宜,岂能不结怨于武家?况且近来群臣揣测女皇似有意传位武三思,管他们好意歹意,一并杀了倒也省事。
李多祚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他儿子李承训、女婿野呼利会意,各抽肋下千牛刀,纵马向前便要行凶。眼见刀已经举起来了,那跪在地上的两人一抬头,火光之下瞧得分明,刀又停住了——不能杀!是陈王武延晖和高阳王武崇训!
武延晖娶新都郡主,武崇训娶安乐郡主,都是太子的女婿,这岂能随便杀?可他们跟王同皎不一样,乃是武氏亲贵,发动政变为的是推翻武周王朝,怎么能告知他们?崔玄暐还曾特意嘱咐武显,绝不可将消息泄露给武氏,故而武显守口如瓶,对这俩女婿也只字未提。武三思怎么知道的?怪哉!还叫子侄在必经之路迎候,似是对整个计划了如指掌。
不等众人详思,武崇训道:“启禀殿下,我父命我等在此迎候,并祝殿下一匡社稷马到成功!”说着叩头施礼,“万岁万万岁!”磨刀霍霍向武周,可第一个向太子呼出万岁的竟是武氏之人,这真是莫大讽刺!
武显本来就对武三思没什么敌意,又见这俩女婿如此乖巧,竟因此信心大增,赶忙道:“快快请起,梁王何在?”
武崇训垂首作答:“我父本欲助太子成就大事,然则偶感风寒卧病在床,故命我等前来拜谒,陛下若有吩咐,我梁府、陈府阖门之众皆听调遣!”
“好……”武显大感欣慰。
一旁的李多祚等人却甚是不悦——武三思分明临事投机,欲邀拥戴之功,武家跋扈多年岂能就此放过?一为社稷安定,二为保这些年同僚的怨气,杀二张是杀,都杀也是杀!索性分兵各处将武三思、武懿宗、武攸宁等辈宰个干干净净!
众将面面相觑再动杀心,而这时武延晖又拱手道:“梁王情知太子匡救社稷,已致书屯驻各州及西京的武氏官员,叫他们谨奉太子之命,不可慌乱造次……还有,我等妻妾也已前往太平公主府,陪伴公主同候佳音。”
这番话入耳,李多祚心内一颤——是啊!武家还有许多地方官,还掌握不少兵马呢!纵然他们大半不顶用,困兽犹斗,若杀了京城的武氏之人他们心怀畏惧岂不要拼个鱼死网破?那时也是麻烦。再说太平公主嫁武攸暨,李武还有这层关系呢?说不定政变的消息就是通过太平公主传过去的,难道连定王也被杀了?此时不可孟浪……也罢!有账不怕算,就让武三思多活几日吧。
“好好好……”武显越发欣喜,“我自归京以后几度得梁王相助,咱又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事成之后当同享富贵。”
李多祚不爱听这话,遂道:“殿下!大事未明耽误不得,快走!”朝武显马屁股上就是一鞭,众将仆从立刻跟上,簇拥太子继续赶路。
武延晖、武崇训朝着武显远去的身影抱拳行礼,直至他消失在夜幕中,两人暗松一口气,赶忙上马——回家!
真跟着一起兴兵攻阀,别开玩笑啦!武三思算计得清楚,群臣猜忌武氏者甚多,武攸宜、武懿宗领兵时也不得人心,军中诸将颇有怨恨。这一夜兵荒马乱的,倘若谁临时起意背后射一箭,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所以他明知政变却躲着不出,让儿子、侄子前来就是利用他们驸马的身份,料定众将不敢擅杀他们。现在该表的忠心已经表,无论女皇死活,武家的富贵平安已经保住,这就可以啦!还冒什么险?紧闭家门等候消息吧。
三、落日无声
对于在玄武门参与政变的将士而言,这一晚真可谓一波三折!
李多祚、李湛前往东宫迎接太子,玄武门外屯营之中尚有敬晖、桓彦范、杨元琰三人坐镇,晚些时候张柬之、崔玄暐两位宰相也秘密来到屯营,磨刀霍霍准备动手。这时众人发现,事情似乎比想象的容易,因为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宜根本不在营中,据说是突然生病,放下军务回家休养——事后众人才明白,武攸宜早已得到武三思的消息,知道这一晚有事,既不敢参与又不敢作梗,故意躲了。
这下轻松多了,武攸宜既不在,剩下的羽林军五大统帅李多祚、杨元琰、李湛、敬晖、桓彦范皆是政变一党,还有什么顾忌?张柬之堂而皇之坐镇大帐,就等着太子到来率军入宫。这时出了问题,太子越等越不来,眼瞅着将近二更,士兵已陆续获知女皇被二张“挟持”的消息,有些中下级军官议论纷纷,甚至聒噪起来,要是走漏消息可怎么办?正焦急之际杨执一赶到——此人也是弘农杨氏,故相杨执柔之弟,曾轻慢二张遭到排挤,后来女皇念在他是自己母族之人又召回京城,担任右卫中郎将。杨元琰参与谋划后也把他拉了进来,今晚他的任务是往来各处传递消息。
杨执一禀奏,相王和袁恕己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兵入前廷控制值宿的官员,张同休、张昌仪等人的府邸也已被薛季昶监控,但是李多祚还在东宫门外等候,太子迟迟不出,已半个时辰。张柬之与崔玄暐对视一眼,脸色都阴沉下来——怎么回事?太子是临机畏惧还是心意有变?再耽误下去莫说闯入禁宫,只怕士兵们自己就乱了。抽刀不能再入鞘,只能强自举兵,好在相王响应,仍有极大胜算。只是这样一来事成之后谁当皇帝可就说不准啦!他们的举动是光复李唐还是兴兵叛乱也说不清了,此亦莫大隐忧!
可万事顾当前,此时不宜迟疑,屯营中燃起无数火把,张柬之立刻召集羽林军所有将领。他不顾年老体衰,镇臂高呼:“二张迷误吾皇、离间两宫、贪赃枉法、残害忠良!现已隔绝内外,挟持圣上至奉宸府,分明有谋害东宫、篡夺大位之心。古人云‘唯名与器,不得假人’,泱泱社稷、芸芸众生岂能掌于卑鄙小人之手?我辈食君禄报皇恩,焉能坐视逆臣祸乱天下?今已得太子、相王之命,与南衙诸军共襄义举,当速入禁中诛杀奸贼营救吾皇!老朽虽耄,尚有一腔热血、一身铁骨,可有忠勇之士与我共匡社稷?”
崔玄暐也跟着嚷道:“为国锄奸、立功受赏皆在眼前,我三军龙虎之士岂能退缩?”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再加上杨元琰、桓彦范等人带头呼应,霎时间众将齐声呼喊:“愿听号令!”张柬之望着这雄壮的场面,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说出一句心里话:“匡正社稷光复李唐,便在今夜……”他不能再等了,错过今晚所有参与谋划的官员皆有族灭之险;他也不想再等了,为这一天他苦苦等候四十年,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等成耄耋老叟,若不能在有生之年恢复李唐,他死也不能瞑目!
虽说太子不在,但两位宰相做主,左右御林军所有将领响应,士兵们岂会不从?立时点选五百余名精锐之士,冲出屯营,直奔一街相隔的玄武门。
玄武者,天之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一、古之神兽,貌若龟蛇相绕。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这名字言简而意赅地阐明了这座宫门的方位和坚固,而这又是一个充满杀气的名字。长安的玄武门曾经历一场政变,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大唐开国皇帝因此退位,而今夜洛阳的玄武门也将迎来一场政变。不过张柬之等人比李世民坦然许多,他们知道此处不会有厮杀——玄武门守兵也是羽林军,现在众将俱在,直接把门叫开就行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众将朝上连呼数声,喝令士兵打开城门,里面竟没有反应,站在城楼上的人也不答话。敬晖与桓彦范不禁皱起眉头——不该如此啊!御林军将官皆在这边,难道凭几个守门的小兵也敢抗令?今晚当值的士兵都是牢靠之人,提前打好招呼,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为何不见行动?众将心生疑惑,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听到门内竟隐约有争斗厮杀之声。
“不好!情势有变……”敬晖一语未必,城楼上射来飞箭!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冲在前面的士兵当即中箭,队伍一阵大乱,亲兵努力护住两位宰相,受伤之人也连滚带爬往回逃。幸而这阵箭雨并不浓密,没造成什么伤亡,众人仓促退后一箭之地;还没缓过神又见门楼上光华耀眼,十余支火把骇然举起,既而抛下几颗人头,还有十余名士兵被刀压脖颈押到城上——显然是通谋的守门兵,方才里面一阵搏斗,皆已被擒被杀。门楼正中出现一位官员,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须伟岸,身披铠甲、手中持剑,森然扫视着城下。
崔玄暐倒吸一口凉气——糟糕!百密一疏!
唐周两朝的羽林军起源于唐高祖设立的左右屯营,至太宗之时因李世民酷爱游猎,每逢战事又常亲临敌阵,故而选拔精锐武士护卫御驾,号为“飞骑”;又在这些人里优中选优,挑出百名作为最亲信的卫兵,由当时的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兼领,称为“百骑”。天皇龙朔年间飞骑正式定名为羽林军,而百骑依然保留,且人数有所扩充,至女皇称帝后已将近千人,遂改称“千骑”,并脱离羽林将军管辖,由女皇指定之人统领。天授之初统率这支队伍的是宦官范云仙,而现在千骑的统帅便是城楼上这位——殿中监田归道。
其实数日前崔玄暐曾找到田归道,试探其加入政变的可能。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田归道也是正直之臣,对二张的所作所为也很不满,而且他们田家出身关陇,四代仕于皇家,他父田仁会有循吏之名,生前极受天皇器重;田归道本人则因出使突厥威武不屈受到女皇赞赏,得以掌握禁兵。在崔玄暐看来,这样一位贤臣岂会不赞同诛杀二张?哪知他暗示清君侧,田归道却表示拒绝,二张是二张,女皇是女皇,田归道不赞成因诛杀二张而惊扰女皇。
崔玄暐虽感遗憾,却未强求,在他看来田归道固不愿参与政变,却也没有袒护二张的理由,坐视不理便可以。岂料关键时刻田归道竟阻挡在他们面前!
当此时节不能犹豫,崔玄暐当即朝上喊道:“田公!是我等。率兵入宫乃为诛杀二张,请速速开门。”
田归道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问:“可有敕书为凭?倘无主上之令,领兵入宫如同造反,岂能容你们进来?”
许多羽林兵尚在懵懂之中,闻听“造反”二字大吃一惊,顿时交头接耳起来。眼看军心要乱,张柬之高叫一声:“肃静!闪开道路,老夫上前……”他骑着他那匹老马毅然向前,敬晖等人见了忙呼叫:“张公不可……”
张柬之却摆了摆手,继续向前直走到大门旁,这个位置只需一箭便可取他性命。他却凛然不惧,勒住缰绳拱手道:“田公明鉴,今天下纷纷、社稷将危,皆因张昌宗、张易之二庶子也!唐休璟、姚崇乃至宋璟等辈屡揭二张谋逆,圣上却执迷不悟,反而贬斥贤良,可见这对贼子非国法所能除,我等兴兵也是出于无奈……”他抬手漫指身后的兵将,“田公请看,今晚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忠勇之辈?哪个不是国之栋梁?若非心念社稷思报国恩,焉能冒此夷灭之险以身蹈祸?实不相瞒此刻南衙诸卫也已入驻前廷,望田公以大局为重,速速开门放行。”说着他竟跳下马来,朝城上深深一揖。
“唉!”田归道长叹一声,却道,“张相口口声声为国锄奸,我且问你,兴兵入阙纵然奸佞可除,主上又岂能再居至尊之位?”
张柬之无言以对。
田归道也朝下拱手道:“列位报国之心田某尽知,然则田某蒙主上信任,委以戍卫重任,保卫圣驾乃是职责所在,只能得罪啦!”
张柬之一阵苦笑——他并不怨田归道,尽自己该尽的责任有错吗?昔日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也曾事先拉拢李勣,却遭李勣拒绝。今日之事跟当初一样,身为臣子难道不该效忠皇帝吗?人家没放箭将他射杀已经够客气的了,话不投机张柬之只能黯然退归本阵,满脸无奈地吩咐一声:“攻城……”
皇城虽然坚固,但两军交锋之际即便是州县城池该攻也得攻,况且田归道麾下虽有千骑,大部分也驻于门外屯营,此时已无法调遣,仓促间他不会有太多兵力,这场仗有一拼。可叹世事轮回,今夜无论谁胜,玄武门又要血流成河啦!若耗到天明仍不见胜负,百官四民得知消息,只怕整个京师都将陷入混乱。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为防止军心有变杨元琰、敬晖火速排开阵势,羽林军张宫搭箭便要朝城上回射——正在这时队伍后面一阵喧哗,李多祚等人护卫太子到来!
羽林军立时迸发出一阵欢呼声,张柬之等人大慰,赶紧簇拥武显至阵前,请他劝说田归道。此刻武显紧张至极,他活了五十岁还从未经历过此等阵仗,早已体似筛糠,幸而李湛帮他勒住缰绳,他连两侧的士卒兵刃都不敢看,也不敢注视田归道,只是茫然直视着城门,颤巍巍道:“爱卿……开门……”
虽然只有这短短四字,田归道的心却已动摇,其实在看到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女皇的时代结束啦!政变这种事不在于有多少人参与,最要紧的是名义。太子固然懦弱,固然手无缚鸡之力,他却是整个政变军的旗帜和灵魂。现在他们有君有臣,有兵马在手,已无可阻挡!作为武周的臣子田归道已尽到本分,再抵抗下去徒劳无益。玄武门再坚固,能坚守几时?北禁南衙皆已“叛变”,都牢牢捆绑在李唐的战车上,他自己岂是对手?甚至人家都不用攻了,不见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之事乎?或许还有一个扭转乾坤的办法,那就是女皇亲到城楼之上,朝羽林军喊话,或许有些士兵会倒戈反正,可是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且不论年迈苍苍的女皇逢此剧变有没有心力到城楼喊话,即便有难道还要让这位老人家亲眼目睹儿子、大臣朝她拔刀相向,承受众叛亲离的折磨吗?
算了吧!田归道把剑插回鞘中,怅然向手下传令:“开门……”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冰冷的玄武门敞开了。田归道走向门楼迎候太子——他虽然放行,依旧不准自己麾下兵马参与行动。此刻大事未定,没工夫跟他计较,众人赶紧领兵入宫。
三更时分宫内一片宁静,那些雕梁画栋的建筑都已不复华丽,悄然隐藏在黑暗中,唯有桐柏树影在夜风中微微抖动,似是瑟瑟发抖。为防止惊动二张,羽林军仅保留几支火把,而且李多祚下令任何人不准讲话,只是默不作声向西南前进——集仙殿位于宫苑西侧,迎仙门内,故而又称“迎仙宫”。
虽说士兵遵令而行,数百人同时行进岂会没有动静?尤其将军的马蹄声在夜里传得甚远,沿途的殿阁还是被惊动了。许多值宿的宦官出来察看,羽林军毫不迟疑,冲上去挥刀便砍——哪个庙没有屈死鬼?无论是不是二张党羽都要防备他们通风报信!
但也有些宫人不可思议地冷静,任凭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关起门来理都不理。更有甚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头裹白布、打着灯笼,在夜幕中格外显眼,急匆匆蹿到队伍前方,分明在给众人引路。羽林军固然是保护皇帝的,可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得擅入玄武门,其实他们对路径并不熟悉,何况在这漆黑的夜晚?然而有这些暗中投效的宦官引路,穿廊过殿迅速至极,不多时已逼近集仙殿……
二张终于从睡梦中惊醒,由于女皇驾临奉宸府,他俩的心情也比先前好许多,这一夜睡得很沉,听到声响突然醒来,第一反应竟怀疑是失火。张易之披了件衣服走出侧殿,见宦官们也都一脸疑惑,听声音是从院外传来,便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刚走到仪门下只见一群士兵迎面扑来,为首有员大将,骑在马上手持大刀,幽暗中没辨清是谁,却见那人阴冷的目光正瞪视自己。
刹那间张易之已明白死期降临。这结果意外吗?其实他早料到他们兄弟不得善终,不是太子继位后被处死,就是被愤怒的臣僚杀死。但他万没想到,竟有人兴兵入宫,胆敢在女皇身侧操弄兵戈!他呆立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儿反应,李多祚已纵马冲到他面前,手起刀落——张易之那颗俊美的人头已滚落在地!
高延福、高金刚等宦官就跟在他身后,也都惊住了,眼见张易之被杀,高金刚转身便跑,朝内大呼:“有人造……”
高延福混迹宫中已久,明白这时要活命该怎么做,赶忙跪在李多祚马前以示投降,想把干儿子叫住,还未及张口却见士兵一拥而上,已将高金刚砍倒。高延福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义子,又悲又痛,却只能强忍泪水,颤声道:“多、多谢将军斩杀逆贼,拯救主上……”
李多祚既杀张易之,情知必已惊动圣驾,索性朝后嚷道:“除恶务尽!速杀张昌宗!”羽林军如潮水般涌入,扑向奉宸府各个角落。二张平素也有几个心腹宦官,可到了这会儿自己保命要紧,谁顾得上他们?纷纷跪地求饶,宫女们更不必说,吓得躲在房内不敢动弹。
张昌宗还在侧殿高卧,催命阎罗已杀到面前!这位宠冠宫廷、不可一世的莲花六郎吓得花枝乱颤,瞪着惊恐的眼睛不住倒退。惜乎这侧殿再无其他门,他能躲到哪儿?即便他逃出奉宸府,逃出皇宫,逃出洛阳,这泱泱天下又岂有他立锥之地?士兵们没闲心欣赏他的美貌,只知他这条命可以换富贵,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士兵一哄而上,如争抢财宝一般将他乱刀斩杀!
恰在此刻前廷也传来喧哗,武轮和袁恕己已率薛思行、赵承恩、杨执一等部进入宫中,在省中值宿的韦承庆、房融二相当即被擒,各部官吏均被控制;又自宫外传来消息,薛季昶率兵闯入张氏兄弟府邸,将张同休、张昌仪、张景雄等人连同家眷家仆尽数拿下。袁恕己分遣士兵把守前廷各处关卡,赶到迎仙门朝内呼唤。杨元琰情知得手忙打开宫门,两路人马成功会合——这真是一场完美的政变,该杀的都杀了、该擒的都擒了……
不!还有最后一个目标!
集仙殿的大门兀自紧闭,从窗格透出灯光。众人来不及庆幸欢呼,忙传令士兵不可聒噪,押解高延福等人退出宫门,而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崔玄暐小心翼翼登上玉阶,隔着殿门询问:“圣上无恙乎?”
门内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刚刚醒来,一切安好。”今晚自女皇一就寝她便把大殿所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而且上了闩,还命心腹之人把守。这样做不仅为防止政变士兵闯进来胡作非为,更为防止二张事发之际进来挟持圣驾。上官婉儿当然也是政变一党,早和太平公主串通好啦!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响声,殿门豁然敞开,里面大大小小十余盏宫灯都已点亮,那强烈的光芒令崔玄暐感到刺目。他没有进去,而是退避到门边朝下施礼:“请太子殿下入殿。”
即便到了此刻武显仍是忐忑不安,甚至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愣在原地没动。李湛忙驾住他臂膀:“殿下勿忧,大事已定,皇位是您的。”说着与王同皎搀扶他登上殿阶,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以及李多祚、杨元琰等人紧随其后,尽数步入正殿。
当他们看到龙榻上躺着的那个人时,无不惊骇——女皇出现在朝堂时总是经过精心化妆,群臣也不曾感觉她有何衰老,倒像六十岁的模样。此刻未加修饰暴露在众人面前,大伙才意识到她已老态龙钟,鬓发惨白,皱纹累累,嘴唇两腮因牙齿脱落而凹陷,那瘦骨嶙峋的手臂宛若干枯的树枝,早年高挑挺拔的身躯已萎缩,仰面躺在床榻上,两头都空出一大截,仿佛锦被下覆盖的是一具枯骨。原来偌大的帝国就掌握在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老人手中!
这一夜武曌同样睡得很沉,或许因为困扰多日的烦恼终于想开,亦或许是晚膳时与张昌宗饮了一杯酒的缘故,睡梦格外香甜,以致外面的喧闹竟被她误认为是幻梦,也没有宫人将她唤醒——今晚值宿的宫女都是上官婉儿安排的。
此刻她才从睡梦中渐渐醒转,而现实的噩梦才刚开始!她发觉殿内灯火辉煌,而她那孤单的龙床之侧竟然站满了人。虽然惺忪睡眼还有些模糊,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但她已意识到出了大事,立刻以疲惫沙哑的声音问道:“何人作乱?”
有个身影前趋一步,朗声道:“张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现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因恐消息走漏,二贼危及圣驾,故而事先未敢奏闻。臣等擅自兴兵入宫,最该万死!”他故意将“兴兵入宫”四个字说得很重,这哪儿是请罪?分明是恐吓!是逼宫!
对于二张的死武曌并未感觉有多痛心,那两个小白脸再可心,还能重要得过她的皇权?她强自支撑着坐起身子,目光这才渐渐清晰,原来说话的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张柬之,而与原先不同的是这位老迈憨厚的宰相此刻竟显得异常矍铄,宫灯映照下双目炯炯放光。
武曌却未理睬他,而是在人群中搜索,果真看到了武显:“原来真是你……”她似乎有些不信,不相信这个唯唯诺诺、胆小如鼠的儿子能干出这种事。
虽说此刻女皇已是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昔日威严犹在,武显与母亲四目相接,只一瞬间便迅速避开,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武曌当即看穿他的软弱,故作威严道:“既然谋反之人已诛,你可以回东宫了。”
武显的心不住颤抖着,闻听此语竟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离去,站在他身后的袁恕己赶忙抬手拦住,悻悻然瞥了女皇一眼——事到如今你还妄想赖在皇位上,打算翻过手来收拾我们吗?做梦!
桓彦范往前走了两步,口气强硬道:“太子岂能再回东宫?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至今二十一载。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皆思李氏!臣等亦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以诛贼臣。愿陛下速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武曌哑然失笑——是啊!显儿固然懦弱,却有这帮阳奉阴违、心机深沉的大臣,反啦!全反啦!她没有咒骂、没有怒吼,而是冷笑着扫视这群她自己任用的文臣武将,这真是讽刺!
“怎么你也参与这桩阴谋?”她的目光停留在李湛身上,“哼!看来是朕待你父子太好了,才会有今日之事。”
李湛今晚临机决断、率兵冲杀不曾有半分畏惧,可闻听此言却不禁惭愧,帮武显出谋划策的劲头全没了,脸色涨得通红,黯然低下头——没错!女皇是他父子的恩人!若非昔日武氏谋夺皇后之位,他父亲李义府焉能迎合上意位极人臣?他父遭放逐惨死并非武氏之意,而是天皇所为,武氏称帝后反而念及旧日功勋给他加官晋爵,若非信任倚重岂能以右羽林将军相授?蒙主厚恩,却举兵逼宫,这是良心上的亏欠啊!
武曌的目光又投向崔玄暐:“卿也在其中?他人居相位多是赖人推荐,你却是朕亲手提拔的,怎么也来算计朕?”
崔玄暐毕竟是满腹诗书之人,不似李湛那般口讷,当即拱手泰然自若道:“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之恩。”
如此报恩?逼我让出皇位就为使我安度晚年?巧言令色!武曌收起笑容,厌恶地瞪了所有人一眼,又缓缓躺下,把头扭过去——答不答应结果都一样,整个朝廷已在他们控制下,况且有太子做主,想怎么下诏就怎么下诏。毫不客气地说此刻她已是囚徒,只能听凭摆布。
武曌虽然厌恶却不懊恼,因为真正打败她的并不是这帮大臣,也不是所谓天意人心,而是无可抗拒的光阴!再度合上双眼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之感……
红日东升,阳盛阴褪,光明驱散了夜晚的黑暗。洛阳城门开启之际,有支十余人的队伍进入建春门,为首的一人脱离队伍,快马加鞭向西北驰去——姚崇奉命巡边,已将武延秀迎回,昨日归来太晚便在十里外的驿站休息,今晨天没亮就起来赶路,打算趁早朝之时复命,哪知城门竟未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姚崇感觉朝廷一定出事了,忙抛下众人直奔皇宫而去。
沿着洛川一路奔驰,堪堪已至天津桥,忽见前方人山人海,桥南竟搭起一座行刑台,张同休、张昌仪、张景雄三人已绑缚桩橛之上,即将问斩。
“快哉!”姚崇不禁高叫一声,但是片刻兴奋过后他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凄凉,竟抛下坐骑管也不管,挤着滚滚人流奔过天津桥。
把守宫门的卫兵比往常多出一倍,可宰相回朝焉能阻拦?姚崇快步奔过端门、则天门,根本顾不上去省中换朝服,直奔朝堂而去;刚过永泰门便见百官列班、乌纱成行,俨然大朝会的样子。他渐渐放缓脚步,抑制着胸中的悸动,缓缓凑向前去……
果不其然,明堂玉阶之上那个身穿衮冕之人已换成武显——不!一个时辰前已恢复李姓,现在他是李显!
“是姚崇!姚公回来了……”左右两厢的官员看到他。
他却充耳不闻,怔怔朝前走着,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其实他这番举动已违背礼法,只是昨夜大事方定,喜庆之际朝仪纠察不严。
站在朝班之首的张柬之也看到他了,见他一脸呆愣之相,便笑道:“元之贤弟,大事已济!”政变的谋划姚崇也是知道的,他离京之际推张柬之拜相正是为此。
“女皇呢?”
“女主已退避禁中,诏命太子监国。”
姚崇明白“退避”二字意味着什么,女皇不可能再出现在朝堂上了。他愣了片刻,突然身子一晃瘫倒在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这阵哭泣与喜庆的气氛太不相符,桓彦范立刻出班将他搀起,耳语道:“今日岂是啼泣之时?恐将有祸。”
姚崇悲不能抑,两行热泪簌簌而落,抽噎道:“姚某蒙女皇拔擢器重,她待我有知遇之恩。乍闻此讯,情发于衷,非能自持。前番我与公等共谋诛凶之事,乃臣子之道;今日悲泣旧主,亦臣子之节。若因此获罪,我心甘情愿……呜呜呜……武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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