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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医生隐瞒性生活史，可能害了自己的命

    40分钟后，血常规结果回来了，白细胞略微升高一些，其他完全正常。尿妊娠试验化验单上是一个醒目的红色加号。刚才一头雾水的我终于找到线索了，一张阳性化验单给了我新的方向，这个刚刚独立值班的小大夫就像出更的新手刑警发现了国际大盗的踪迹一般，心中窃喜兴奋，甚至还有一阵阵的紧张。我马上警告自己，记得自己是大夫，要保持镇静。我再次把她的女伴请到诊室外面。

    我拿着化验单问她：“这个化验报告说明你怀孕了，我感到很意外，所以要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过性生活？”

    这个嘴硬的姑娘见到铁证如山，终于垂下眼帘承认了：“对不起大夫，刚才我没说实话，确实有过，但我们只有过一次。”

    “有一次也是有啊，我的姑奶奶，为什么我问了这么多次你都不说实话呢？”

    “大夫，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您。再说，我们是在安全期那个的，我不可能怀孕的，何况我自己也买了验孕试纸验过尿，试纸上是一道红杠，说明书上说一道红杠就代表没有怀孕。”

    遇到一个有文化、会自学、对避孕略知一二、盲目自信还和我斗智斗勇的小病人，我多少有些不淡定了。大年初五，急诊室没有平日里的熙熙攘攘，妇产科也暂时没有其他病人候诊，出于年轻和职业的双重好奇以及个性中难以控制的征服欲，我决定和她多聊几句。

    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过，病人应该对大夫说实话，这是天经地义无须讨论的事情。但事实上，每个人都会说谎，永远有病人会因为各种理由对医生说谎。所以，医生决不能单纯地、全盘地、一厢情愿地相信病人。

    刻意隐瞒病史会造成医生误诊，尤其是向妇产科医生隐瞒性生活史，最终误了卿卿性命的悲剧古今中外都有发生，尤其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80年代的中国，未婚人士对性生活这件事是超级在乎的，绝对是“打死我也不说”。曾经的中国人可能会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到行政处分，生活方式和年轻人的个人名誉、社会身份、学籍、工作，甚至父女、母女关系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常常带来一损俱损的悲剧，严打期间还有人因为和多人发生过性关系被判流氓罪锒铛入狱，甚至被判死刑枪决。然而，再保守的社会观念也无法彻底杜绝婚前性行为，年轻人总是难以抵挡对爱情和性的向往和渴望，终因受不了异性身体与自身激素的双重诱惑而偷尝禁果。

    有的几个月不来月经，坐在消化内科大夫面前还说自己最近压力大脾胃失调，结果内科大夫一摸肚子都大起来了，说你去看看妇产科吧，还不敢说可能是怀孕了，怕姑娘一时接受不了慌神儿，甚至要编造一个“你肚子里好像有个囊肿”必须去看妇产科的借口。

    还有的女孩子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第一次，男的就是第一次，或者觉得这段时间他只和自己一个人在一起，于是什么安全措施都不采取，频繁怀孕做人流伤身体不说，得上淋病、滴虫性阴道炎还有尖锐湿疣的比比皆是。滴虫和尖锐湿疣虽然听上去可憎可恶，治疗起来倒相对容易，也没有太多后患，而淋病就很麻烦，淋球菌最容易感染输卵管管腔内壁的柱状上皮和移行上皮，引起高烧、腹痛和输卵管积脓，导致严重的输卵管黏膜结构和功能破坏，发生输卵管管腔堵塞和狭窄等后遗症，一次感染就可能给日后埋下宫外孕以及不孕症的巨大隐患。

    最虐心的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说肚子疼，家人叫了救护车，车上大夫一掀衣服都在肚子上看到胎动了，知道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肚子疼而是马上要生了，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是不是怀孕了”。结果女孩的父亲上来就是一耳光，并且大吼道：“我的女儿很纯洁的，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在家里睡觉，怎么可能怀孕？你还有没有医德？要是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废了你。”结果还没等救护车到医院呢，胎头已经从下边露出来了。

    最悲惨的是女孩子不仅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还不知道自己怀的根本不是胎儿，而是葡萄胎。医生拿到B超报告单交代病情时，孩子身边的母亲不是和医生一起讨论下一步怎么办，而是跳起来先把躺在检查床上的女儿暴揍一顿，一边揪着女儿的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还一边疯魔般地大叫着“我打死你得了，就当我没养过你，我也不想活了”的鬼话，声泪俱下拳脚相加直到把孩子打得下身出血还不罢手。本来葡萄胎是需要充分术前准备到手术室进行麻醉再做清宫手术的，这回可好，母亲当场的教训造成急性出血，择期手术一下子变成了急诊，医生为了抢救病人，还得忙不迭地把女儿从母亲的拳脚之下抢出来往治疗室推。结果是女儿在治疗室里因为刮宫痛得大呼小叫，母亲在治疗室外因为精神崩溃大声哭嚎，医护人员本来就不够用，一边要照顾手术台上的小病人，一边还要安抚百般不靠谱的母亲，乱作一锅粥。

    上《妇产科学》临床小课时，妇科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说的就是她83级大学同学的事。

    一个夏天的午后，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她的同学突然说肚子痛，还有点拉肚子，去了校医院的急诊室看病。内科医生觉得像宫外孕，但是她对天发誓矢口否认，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医生就把她转诊到了外科；外科医生也怀疑她是宫外孕，但是这个姑娘仍然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外科医生又把她转到了妇产科；妇产科医生仍然觉得特别像宫外孕，将所有陪伴的同学和辅导员老师都清场到诊室之外，问她到底有没有过性生活，她仍然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医生实在没有理由给她进行宫外孕方面的任何检查，只好先按急性胃肠炎的诊断让她吃药打点滴进行保守治疗。

    要知道，那个年代让一个没有性生活的大姑娘去验尿看看是不是怀孕了，本身就是对女性病人的极大侮辱，是可能让女病人名誉扫地无法面对将来生活的，如果人家父母兄弟在场，冲上前去直接给医生一个大嘴巴子，得到的都将是“为保家族名节这样的莽撞行为可以有”之类的拍手称快。

    校医院是给学校内部人员和家属开设的小诊所，平时就没什么人住院，她一个人被安排住在走廊拐弯处最里面一间病房里。当天晚上碰巧，附属医院总部那边有个产后大出血病人，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被调过去帮忙了。看门的老头据说是学校后勤某要职人员的亲爹，不光耳聋眼花，还因为前列腺肥大，半夜里总会一趟一趟出去上厕所弄出各种叮里咣当的乱响，早就引起了值班人员的不满，但是迫于人情和权势没人敢言声儿，偏巧那天就奇了怪了，老爷子一宿都没起夜。不知道是他睡得香根本没听见病人呼救，还是这年轻的姑娘临死前根本已经没有能力呼救，总之，值班医生清晨赶回校医院查房时，发现她摔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凉透了。

    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干净极了，一点血都没有，校医院虽然怀疑是宫外孕破裂内出血，但拿不出可靠的证据。家长不依不饶，怎么解释都不行，非要学校还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一致，同意进行尸体解剖。

    法医剖开她的肚子时，据说血是迸出来的，她的整个腹膜都被血液染成了黑蓝色。法医报告显示，她死于宫外孕，还不是最常见的怀在输卵管壶腹部的宫外孕，而是怀在输卵管进入子宫角部位的宫外孕，也叫间质部异位妊娠。此部位的输卵管不再是一根孤零零的薄壁管腔，而是被子宫角部肌肉层层环绕，血液供应极其丰富，妊娠往往持续3〜4个月才发生破裂，一旦破裂，内出血迅猛，除非晕倒在医院立刻得到有效救治，否则必死无疑。

    后来，所有经治医生都受到处分，有的人甚至因此黯然离职，学校给予家属一笔在当时看来非常可观的巨额精神赔偿，才抹平此事。

    每一年同学聚会时，大家仍然会八卦死亡女孩的男友是谁。时至今日，不论同学们如何八卦和猜测，无论那个男人如何自责和愧疚，对当事医生如何惩罚以及是否公正，对失去女儿的家庭如何经济补偿，年轻女孩最宝贵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老师说，那个女生就是太爱面子了，家教又是出了名的严格，陪她去看病的除了同宿舍的同学还有一个特别马列、做事超级认真的辅导员老师，一直到她住进医院都是前前后后陪着她不曾离开一步。不过也怪她自己看不开，当她转诊到妇产科时，其实大夫都清场了，唯一一次说出真相救活自己的机会她也没能把握住。她运气也真是不好，当天晚上正赶上总部抢救产后大出血的病人，医生护士都调走了，没有人按时巡夜，只留一个耳聋眼花的看门老头儿在医院，还碰巧他前列腺肥大的毛病突然好了，整个晚上一次都没起夜，一次都没去那间离她病房才几步路的卫生间。

    这就是命啊，也许是她压力太大了，也许是因为爱情她要维护背后的男人，又或者担心父母为之蒙羞，会提出和她断绝关系，甚至会把她赶出家门不要她了。

    而医生也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之后，放下了对宫外孕的警惕，受制于当时的社会风气，医生没有勇气将自己的荣辱暂时放在一边，继续努力追查下去。总之，上述任何一个环节如果不是被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一一错过了，女学生可能真的不会死。

    要是她还活着，现在一定会笑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想不开。

    中国这些年来意识形态的变化多快啊，没过二十年，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人们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剧烈的变迁，尽管性自由仍未成为社会所提倡的主流，但整个社会对于性行为，尤其是婚前性行为已经宽容多了。人与人之间的性行为只要不妨害公共秩序和社会安全，也不会被刑法定义为流氓罪。

    不用二十年，可能就又是一条好汉了，何必以死相拼呢？

    女孩对自己身体的一无所知、迫于现实生活各个方面形形色色的压力而一直没有机会说出的真相，男人的虚伪和退缩，医生的失职，甚至父母对她毫无包容和宽容的爱、严厉的家教都参与进来，一起杀死了这个可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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