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勇敢地活着,我想有尊严地死去
两个月后,大女儿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住院了,这几天痰多,他没有一点力气,咳不出来,总是堵塞气道,医生说这样随时有生命危险,建议做气管切开手术。
我问,老爷子的整体状况如何?
她听到这里就哭了,说刚确诊的时候还挺好,她和妹妹能一左一右扶他出去遛弯儿,给他喂饭,陪他聊天。最近病情进展很快,几乎是临终状态,已经不能吃饭,全靠往胃肠营养管里滴营养液,人也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要不要切开气管,在临终之时使用呼吸机等生命支持设备,将生命延续,对于家人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因为老人没有“生前预嘱”,没有人知道他愿不愿意接受这些临终抢救措施,又因为大多数中国家庭忌讳谈论死亡,两个女儿都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
作为医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临终场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病人和亲人被医生迅速拉起的一个白布帘子彻底阻隔,围在病人身边的是各种慌忙凌乱的脚步,忙碌地抽血、穿刺、气管插管和心脏注射,妄图让他继续呼吸,心脏不要停跳。病人要经历30分钟梦魇一般完全无用的心外按压,直到打出呈现一条直线的心电图作为宣布临床死亡的证据,现代医学才有资格向他的家人交代“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此时,病人已经彻底断气,家人才得到允许悲伤地扑向他的尸体,各种哭喊叫嚷,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生命最后的时刻,那宝贵的、可能还来得及和家人做最后告别的时刻,都用来进行医疗抢救,这样的死,有尊严吗?是病人和家人真心需要的吗?这难道就是医学在尽一切努力抢救生命,就是医生“永不言弃”的精神所在吗?
我建议她们签署一份放弃心外按压、心内注射和电击复律等临终抢救措施的文件,让爸爸安静自然地离开,不要再受那些身体的罪,因为做什么都已经无力回天。如果父女之间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化解的心结都化解了,作为女儿该尽的孝心也都尽了,就让爸爸安静和安详地走吧。
两天后,老爷子走了,走得很平静,没有一点痛苦,他是慢慢失去知觉的,就像睡着了,他的两只手分别握在两个最心爱的女儿手里。
一天下班,进门发现玄关处有两双非常高档的女鞋,我知道家里来了客人,正在纳闷,梁阿姨迎了出来。
原来是老爷子的两个女儿来了。
“对不起,我们很冒昧地就来了,主要是怕事先告诉您,您顾及我们的心情,不让我们来。我们是专程来道谢的,如果不是您的电话,我们对爸爸的误解可能今生都没有机会消除,如果不是您最后的建议,我们的爸爸可能不会这么安详地离开人世。
“上次把梁阿姨和爸爸的事情办好之后,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一路都在掉眼泪,我痛下决心,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爸爸从派出所被保出来以后,我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没有主动拉过他的手,我的心里充满厌恶,我厌恶一直让我们尊敬的爸爸竟然会做出这种令人羞耻的事情,我厌恶从小拉着我的手,送我上学、去北海划船、去后海溜冰的爸爸竟然会变成这样,真的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后来才知道爸爸这是病了。谢谢您的电话,让我们陪爸爸走完最后的日子。我听说人在临死前,最后丧失的是听觉,每天都和妹妹拉着他的手,轮流和他讲话,怕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孤单和害怕。
“后来,爸爸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了,我给他讲两个外孙女都快上大学了,他会微微握一下我的手,告诉我听到了;我给他讲孩子们小时候淘气的事儿,他会咧嘴笑一下,好像在说,你们姐妹两个小时候也都淘气;我给他讲这么多年做生意的各种不容易,他的一只眼睛还会流出混浊的眼泪,我知道他是在心疼我。
“我也看了一些资料,现在回想,妈妈当初也是这个病,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不那么数落她了,要是也能多一些时间陪她该有多好。好在最后陪伴了爸爸,算是略有心安吧。
“小时候觉得爸爸妈妈永远不会老,现在,轮到我们成为孤儿了。”
此时的大姐,已经泣不成声。
“爸爸没走,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是亲人,总会团聚的。”
此刻,我也只能握着她的手,轻声地安慰失去双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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