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蝉梦-人间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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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妖气大盛,祸出东方

    初一带孟蝉回的,不是别的地方,居然是宴秋山。

    更让孟蝉吃惊的是,斜阳之中,一山头跪满了山精走兽,对着初一齐呼道:“恭迎圣君回山,圣君威武,圣君通天盖世!”

    那黑龙长啸旋飞于地,身子蜷成一团,瞬间凝聚成座椅之状,初一红袍一扬,随意往上一倚,双脚搭在了老桃翁背上,伸手摘了个桃儿,“嘎嘣”一声咬了一口:“都起来吧,见过你们的圣姑。”

    孟蝉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底下的山兽,众妖也齐齐抬头望她,就连那跪伏在地的老桃翁,也悄悄掀起了眼皮,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圣姑”。

    这一望,众妖心中暗自一惊,脑中不约而同冒出一句话:“山神,山神回来了!”

    尤其是老桃翁,头顶的枝丫不自觉颤了颤,事实上,他曾经见过孟蝉一面,不,是半面。

    那时孟蝉来宴秋山采千萱草,穷奇惊醒地龙,引发山洪,徐清宴带着昏迷的孟蝉躲进了老桃翁的树洞里。

    但当时,老桃翁只瞧见了孟蝉那布有红疤的右半边脸,并未认出那是他们曾经的“宴秋山神”,且那时孟蝉并未被激发出沉睡的山神之魂,美貌与灵气也被徐清宴的咒法强行压住,故老桃翁根本不能将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和宴秋山神联系起来,但是眼前这道冰蓝身影却不同了。

    同样的纤纤眉眼,同样的绝美风姿,同样的清寒之气,只是一者为仙,一者却是妖气流淌。

    究竟是山神阿九回来了?还是圣君带回来的新圣姑,只是与山神模样相似罢了?

    见一众山精走兽都愣住了,初一不由得一甩红袍,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喊啊!”

    众妖这才回过神来,齐齐呼道:“拜见圣姑!”

    不管是山神,还是圣姑,总之都是他们的“大王”了,众妖几乎在瞬间就接受了孟蝉这位“新主人”,敬畏的心中甚至还带了些欣喜。宴秋山总算不是一座孤山,没有山神坐镇了,他们现在不仅有了圣君,还有了圣姑,看日后哪座山头还敢再来欺压他们!

    初一满意一笑,握住孟蝉的手,将体内灵力源源不断地传给她,孟蝉瞳孔倏然扩大,身上伤势刹那痊愈,更有一股力量在她体内碰撞汇合,叫她那双蓝色瞳孔越发幽深,禁不住仰天长啸,真气激荡,乱发飞扬。

    “刺”的一声,她背后又忽然冒出那对蝉翼,蓝光陡然大作,四野狂风猎猎。

    但这一回的孟蝉,却对身体的改变并不排斥,她只觉浑身充盈,重获新生般,双眸一亮,扑着双翼便飞上了蓝天。

    众妖皆惊艳呼道:“山神,山神回来了!”

    初一哈哈大笑,脚尖一点,也甩着红袍飞上了天际,携孟蝉高声道:“对,从今往后,我二人便是这座山的山神,你们只需俯首听命,待本君重振宴秋山!”

    霸气的话语回荡在山间,彻底激起了众妖的热血,叫他们一个个仰头伸手,群情激昂地大声喊着:“圣君圣姑英明威武,我等誓死追随,重振宴秋山,重振宴秋山!”

    一片高呼中,唯独伏跪于地的老桃翁目瞪口呆,头上的桃树枝不住晃动,树身里头传来一个男子急切的声音:“糟了,糟了,他们彻底入魔了!”

    这树身与老桃翁合为一体,声音只能传至他耳中,当下他心头一跳,赶紧埋首下去,不敢让天上的初一瞧出丝毫异样,只暗暗用密音传入树身中,叫苦不迭:“竹君、星君快别喊了,老桃儿这脑袋嗡嗡作响,疼得很啊。要是让圣君发现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枝丫摇晃得更厉害了,树洞里头传来一个恼怒的声音:“什么狗屁圣君,他再不收手,就回不了头了!”

    困在老桃翁树洞里的这两位仙人,不是何方神圣,正是此前在宴秋山下棋的徐清宴与水泽星君。

    天知道他们看着眼前这一幕有多么焦心,这荒诞的局面,还得从数月前说起。

    那时孟蝉与初一坠落悬崖,生死未卜,水泽星君心头狂跳,老觉得赤焰处于一种极度不妙的境地,令他都血气翻涌,灵魂撕裂般痛楚。他再也按捺不住,到底趁徐清宴熟睡不防时,破了他的结界,独自出去寻找赤焰。

    这一找,就让他震惊万分,心如刀割!

    同付朗尘一样,他也是在那悬崖半壁处寻到人的,只是不同的是,付朗尘是在外面直接找到昏迷的孟蝉,而他,是深入洞里头将人救出来的。

    是的,付朗尘与白砚万万想不到的是,初一其实还在那悬崖半壁处,只是被困在了石壁内侧的洞穴里,那洞穴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住了,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里面的动静,要不是水泽星君感应到赤焰的强烈气息,只怕赤焰就要被那“万枯洞”彻底吞噬了!

    对,万枯洞,水泽星君曾经听说过,宴秋山外有这么一方洞穴,里面聚满了怨气丛生的战魂。在千百年前,那里曾是个坑杀了无数士兵的坟冢,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随着王朝更迭,几百年间又有不少战魂被引去那洞穴,戾气越发深重,这骇人的名头也慢慢叫了出来,令周围的精怪走兽都闻之色变,不敢轻易靠近。

    但这回阴错阳差,孟蝉与初一居然掉进了这方洞穴里,周身受到侵蚀,还被灌注了极强的戾气与恶念。

    孟蝉比初一幸运的是,她在生死关头,被初一奋力推出了洞穴,只被吸走了“情魄”。

    是的,她的一缕“情魄”留在了洞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戾气,这就是她想得起来一切,记得住与付朗尘的前尘过往,但独独对他难再生情的原因。只要心底有一丝波澜泛起,那些战魂的戾气便会叫嚣着翻涌而上,叫她感受到撕心痛楚,只能压住所有不该生出的情愫。

    而体内的戾气也让她更加像个真正的“妖孽”,那时在房中扭住袁沁芳时,她是当真起了杀心的,那些杀意控制不住地在她心间乱窜,要不是付朗尘他们及时赶到,只怕袁沁芳已叫她划烂了脸,血肉模糊得当场惨死,而她的戾气也会更深一层,瞳孔的幽蓝会更加寒彻入骨。

    但即便是这样,她的处境仍是比初一好太多,初一才是真正坠入地狱,死过一遍又活了回来。

    那些戾气撕扯着他的三魂七魄,叫他血肉模糊,不人不鬼,他却始终撑住一口气,没有被战魂们彻底吞噬掉,直到水泽星君赶来将他救出——

    但那时候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初一了。

    他与戾气合为一体了,或者说,他被提前激发出了赤焰星君的灵力,反将戾气吸收进体内,成了一个邪气四溢的魔君!

    初一被水泽星君带回宴秋山,在伤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水泽星君不备,囚禁了水泽星君与徐清宴,因为他们想替他除去体内的戾气。

    开玩笑,怎么可以?他体内的戾气已经全部转换为他的力量,与他融为一体了。那么强大的力量,他不想失去,他不要失去,他要统领宴秋山,他要做天地间最强大的妖王,谁也不能阻止他做任何事!

    包括,复仇。

    水泽星君心急如焚,但眼前的赤焰显然非从前那个“赤焰星君”,他想不起来原来的他,他浑身妖气四溢,一心只被仇恨与怨念占满,留自己与徐清宴一条命都实属神奇了。

    他们被囚禁在老桃翁的树洞里,看着妖化的初一唤醒并征服地龙,召集山间精怪走兽,自立为王,越行越错。

    那时他正在调运功力,力图将体内戾气更充盈地利用起来,除此之外,他隔三岔五就会到老桃翁的树洞里,懒洋洋一坐,跷起二郎腿,扬起尖尖的下巴,问上一声:“怎样,二位想清楚了吗?愿意做我的左右护法吗?”

    徐清宴还好,水泽星君当真是又想哭又想笑,恨不能挖出一颗心来把赤焰唤醒,可惜他“满腔深情”都无异于对牛弹琴,初一只是冷冷一哼:“什么赤焰,叫我圣君,我对男人没兴趣,即便你救了我,也不要存什么妄想!”

    水泽星君简直要呕血了!

    比起这个,徐清宴还不忘在旁“插刀”,赶紧和水泽星君撇清关系。

    “我与他并不熟,只是普通棋友罢了,更对男人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平生只想逍遥四方,做只闲云野鹤罢了,还是将我放了吧,我乘一叶兰舟,自去远方,绝不干扰圣君大业。”

    他说这话不过是权宜之计,想先脱身再说,但初一也不是好糊弄的,红袍一甩:“你诓三岁小儿吗?这里最狡猾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唆使这娘娘腔来一起毁我功力,我岂能将你放掉,除非你愿意做我的左右护法之一!”

    要做初一的左右护法,体内需先承受他一部分戾气,受他控制,变成他的“自己人”才行,这自然是万万不成的。

    而初一,在“承受人”非心甘情愿的前提下,也不敢贸然举动,否则硬碰硬,他万一遭戾气反噬就不妙了。

    总之两方就这么僵持着,如今,初一居然将孟蝉带回了宴秋山,还激发出了她体内的戾气,使她也彻底入魔。

    树洞里的徐清宴与水泽星君看着外头万妖齐欢的场景,简直心急如焚,只怕人间不久之后,会有一场天大的浩劫降临……

    与此同时,冷冷星空之下,一袭道袍随风飞扬,俊美冷峻的脸庞忽然睁开了眼,遥望星象。

    “妖气大盛,祸出东方。”

    他霍然站起,拂尘一扬,眉头紧锁,面向东方而立,掐指细算下,神色大惊:“……是盛都城的方向?不妙,赤妖出世,人间大劫……得赶回青云观才行!”

    在外云游四方的紫薇道君,忽然在某一日,风尘仆仆地回到盛都,面见君王。

    而在他取得圣旨,率青云观在城门处布下阵法的三天后,一行妖兽大军浩浩荡荡而至。

    尘土飞扬中,领头之人御龙而来,一男一女,比肩而立,幽蓝与赤红相缠着,妖冶绝美,撼人心魄,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2.赤妖出世,人间大劫

    黑龙盘旋在皇城上空,暴雨倾盆,狂风大作,摧毁了房屋,淹没了街道,到处都是逃亡的哭喊声,人们爬上了城墙,却仍抵不住那不断涌起的洪水,眼看着就要尸横遍野。

    而黑龙身上,还站着一袭红袍,举着碧水珠,荧光闪烁间,将一条河的水量倾泻而下,与黑龙一道掀起惊涛骇浪,制造可怖的水患,围住皇城百姓。

    这是宴秋山的妖兽大军,困住皇城的第五天。

    初一不是不想攻进去,而是,受到了紫薇道君的结界阻拦。

    是的,及时赶回来的紫薇道君不仅率领青云观上下进行阻拦,还布下了严实的结界,将皇城整个笼罩保护住,令妖兽大军暂时无法攻破进来。

    恼怒的初一围在城外,御龙飞天呼风唤雨,开始给城中制造各种灾难。

    黑龙与碧水珠可使城中暴雨倾盆,洪水泛滥;而他自己,身携赤焰威力,似骄阳炙烤大地般,可令城中炎热难耐,犹如置身炉中,汗如雨下;再就是孟蝉,释放出来的寒冰之气,简直让皇城一夜变为隆冬,冷彻入骨,护城河的水面都结了一层冰。

    短短五天,城中百姓可谓是水、火、冰挨个尝遍,前一天还脱光了泡在桶中解暑,后一天就得裹上大棉袄,家里所有厚被子都得拿出来,稍微开一下窗子,睫毛都能染上一层霜,更别提这黑云压城般的大暴雨了,简直有种末日地狱的感觉,到处都是逃亡哭喊声,城里的百姓们受尽折磨,痛不欲生。

    而黑龙上那一赤一蓝两道身影,则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一副定要将花样轮上一遍又一遍,直至破开结界的狠绝之态。

    紫薇道君抵御在城门处,身前的结界被外面的妖兽大军猛烈撞击着,他道袍飞扬,俊美冷峻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深切急色:“再想不到退妖之法,只怕结界撑不了多久了……”

    他身旁的白砚也奋力相助着,不时抬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天上盘旋的黑龙:“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孟姑娘究竟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仅他在问,付朗尘一行人也在问!

    “够了,快住手,孟蝉、初一,你们快停下来!”

    冒着倾盆暴雨,付朗尘几人冲上城楼,仰头嘶喊着,这话从第一天见到初一率领的妖兽大军时,他们就已经在极度的震惊之中,问过无数遍,但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个。

    初一站在龙头之上,红袍一扬,俯瞰城楼,笑意乖戾:“付大人好没记性,我说了,再见之日,必会送上你们所有人一份大礼,叫你们全都跪在我这个妖孽脚下,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他赤发如火,雪白的脸庞俊美妖冶,双眸更是红得吓人,周身邪气四溢,一副彻底堕入魔道的样子。付朗尘不由得就望向旁边的那道冰蓝身影,急切喊道:“孟蝉,孟蝉你快让他停下来,别再祸害苍生了!”

    那头幽蓝长发在狂风中飞舞着,眸光一厉:“凭什么?”

    她挥动双翼,飞下龙身,停在结界外,俯视着付朗尘:“你莫忘了,我也是个妖孽,是个同他一样的妖孽!什么祸害苍生,苍生何曾对我们有过半点怜惜,这些愚蠢的凡夫俗子统统死光了才好,你们只祈祷这结界还能再多撑一会儿,否则,就等着看城中血流成河吧!”

    戾气冲天的话语中,付朗尘嘴唇发白,颤抖着手还想再说什么,身旁的苗纤纤已经冒出个头,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叶书来,不让他被狂风暴雨刮走。

    她仰着脸,湿漉漉地喊道:“那我们呢?孟蝉,你要将我们也一同杀了吗?你还记得我是谁吗?还记得在蝉梦馆里待过的那些年吗?你回来好不好,原来的那个孟蝉回来好不好……”

    半空之中,那道冰蓝身影一顿,抿唇未言。

    叶书来抓紧苗纤纤的手,奋力上前,迎着暴风雨也想要开口之际,旁边的慕容钰已经一把推开他,踉跄奔至前面,喊着:“孟蝉,我无所谓的,你把我杀了没事的,我不会怪你的,把我们统统都杀了也没关系。可我就是担心你,我担心你啊,我从前去戏楼听说书,都说这种妖邪作乱会遭天谴,天上会不会派神兵神将来抓你,你可怎么办啊……”

    他越说越心慌,越说越难过,身子在雨中抖得厉害,漂亮的一张脸竟然鼻头一酸,号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牢房就好了,我守着你们就好了,我应该守着你们的……”

    声声号哭传到天边,那道冰蓝身影不知怎么,不易察觉地挪动了下,替下面人挡住了漫天雨势。她盯着慕容钰,冷不丁道:“若你也守在那儿,只怕会与我们一同葬身火海。”

    “不,”他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或许是一同为妖。”

    她语气虽冷若冰霜,但初一却敏感地捕捉到什么,他一个俯身,飞至她身旁,将人往怀中一带,冲着下面厉声道:“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不如把那贱妇交出来!”

    他扭头望向付朗尘,笑意邪气:“怎么,付大人,你舍得吗?不如来玩个游戏?你说让城中那些百姓,把那贱妇交出怎么样?从现在起,给他们三日风平浪静的时间,谁先将人抓到,献祭于我们,就给谁一条生路,他们会愿意吗?”

    付朗尘脸色一白,初一已经仰天大笑,携孟蝉飞回龙背之上,红袍一甩,俯瞰城池,一字一句传遍城中每个角落——

    “尔等听着,今日之乱,皆由一人而起,她蛇蝎心肠,买凶杀人,火烧大牢,将少女、稚子逼入妖道……”

    青云观,藏书阁,一众女弟子皆爬上顶层躲避洪水,忽听到天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她们一时大奇,不由得凝神听去,其中一人却是瞬间脸色煞白,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身穿道姑服,隐匿其间的袁沁芳。

    随着外头那个声音的讲述,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被抖搂出来,已经有人开始往袁沁芳的方向频繁望去了。袁沁芳身子一颤,往角落里缩了缩,她想捂住耳朵,但天边那个声音却更加清晰地传来,甚至带了丝恨意:

    “一切的一切,皆由这毒妇一手造成,你们会有今日这灭顶之灾,全拜她所赐,她就是付府曾经的表小姐,现在青云观的寂芳道姑,俗家名姓是——袁、沁、芳!”

    这一声出来,整个藏书阁的顶层都沸腾了,无数双眼睛唰唰唰望向角落里那身道袍。袁沁芳抬起头,慌乱地摆手道:“别、别听那妖物胡说,我什么都没做过,不是我做的……”

    皇城上下亦是一片哗然,百姓们纷纷仰头,天边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道:“记住这个毒妇的名字,或许能换得你们的一线生机,因为本圣君想同你们玩个游戏,你们可千万听仔细了……”

    “游戏”规则以一种快意的口吻徐徐道出,阁楼里的袁沁芳越听脸色越惨白,她小心翼翼地往门边挪动着,所有人都在凝神听着规则,并未注意到她。

    “好了,从现在开始计时,你们有三天的时间,准备好了吗?”

    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愉悦,令所有人似乎都能想见,天边那个年轻人上扬的嘴角。

    “我数三声,游戏便彻底开始——三、二、一。”

    红唇扬起,妖冶如莲,随着这一声落下,黑龙停止翻腾,乌云散去,暴雨骤停,久违的暖阳照入皇城。

    人们愣了愣,紧接着炸开了锅一般,每个人都在街上东张西望着,目光炬炬,群情激昂:“找袁沁芳,找袁沁芳去!”

    藏书阁里却响起一声:“不好,寂芳师妹不见了!”

    如果说,从这一天起,袁沁芳开始坠入一个噩梦,那么一个个出面指认她的那些人,便让她这个噩梦更加真实了。

    从前被她收买的那两个付府的青衣小婢,再顾不得许多,率先站出,紧接着,各个茶楼里的说书人也出来了,说曾经收了袁沁芳的钱,才会编出那些话本子来抬高她,刻意毁坏孟蝉名声,还有坊间那些收了钱散播谣言的人,通通都悔不当初,最要命的——

    神捕营对于袁沁芳买凶杀人的指认!

    这一下,满城彻底沸腾,那些坏事情再也遮掩不住,被尽数掀到了台面上,本来还存有理智与善心的一部分人,也愤慨不已地加入了“游戏”当中,他们每条街每条街地搜寻着,像曾经漫山追着孟蝉与初一喊打喊杀一样,只是这一回的对象,换成了袁沁芳。

    她的头像挂满了皇城各处,就连宫里也骚动不已,不少太监宫女想偷偷溜出去,加入“游戏”大军,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而这些人中,最有力的一股“捕猎者”,无疑是元芜师太率领的女弟子,她手持拂尘,正义凛然地在第一时间表示,已与袁沁芳这个“孽徒”彻底断绝关系,她要大义灭亲,将袁沁芳亲自揪出来,给皇城百姓一个交代!

    浩浩荡荡的寻人当中,整座城都像疯了一般,连梦中都有人叫着“袁沁芳”三个字,街上更是一片混乱,各方人马交错搜寻,但奇异的是,居然还没有一个人找到袁沁芳的踪迹。

    人们更加焦虑了,随处都能听到唾骂之声:“这贱妇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该自己老老实实出去献祭,不要连累我们所有人给她陪葬,只盼那妖大王将她千刀万剐,消了气,放过我们!”

    付朗尘几人走在街上时,正听到这番言论,他眉心微微一皱,身旁的慕容钰眼尖瞧见了,气道:“付朗尘你没毛病吧,这个时候还在心疼那贱人?”

    付朗尘一瞪眼,凑近压低声音:“你才有毛病,跟她有什么关系,你不觉得现在城中戾气太重了吗?这哪里是玩个游戏,找个人,分明是想令所有人都变成妖,不知不觉就变成‘妖’!”

    这话有些绕口,慕容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叶书来却凑近一步,附和道:“付七说得没错,袁沁芳的死活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心的‘变异’,这种变化很可怕,可怕之处在于浑然不觉,再这样下去,只怕城里会出大事情……”

    苗纤纤也跟着低下头:“会出什么大事啊?”

    叶书来握着扇柄往她脑袋上一敲:“你傻啊,视人命如草芥,泯灭人性,如果天上那位玩上瘾了,再来下一个,下下个游戏,只怕所有人都会自相残杀,就算把自己亲儿子煮熟了献祭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苗纤纤瞳孔骤缩。

    付朗尘若有所思着,喃喃道:“那才是真正的末日来临……”

    慕容钰也跟着身子微微一颤,却又连忙道:“不会吧?我说,你们把孟蝉和初一想得也太凶残了,他们哪有那么变态,明明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会乱指无辜的,我倒觉得,现在的情况下,太子哥哥先担心一下比较好!”

    他说着,手肘撞了撞付朗尘:“还有你这家伙,你的危险性也很大!到时别乱跑,便宜一下我们,好歹共患难过,就让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拿点小甜头,听见没?”

    “听个鬼,谁跟你说笑?”付朗尘一把将慕容钰的手拍开,皱紧眉头,“孟蝉和初一是不会这么做,但现在的‘他们’,不仅仅是‘他们’了,‘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昏时分,街上传来饭菜香味,有些人马困顿的,已经稍作歇息,吃了起来,有些则还在不知疲倦地找着。

    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走入夕阳中,身形纤秀,看背影是个姑娘,似乎还有点熟悉。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注意到了她,微眯了眼,拿着手中的画像比对了几番后,终是紧紧跟了上去。

    那乞丐走到一家包子铺前,盯着刚出炉的包子看了许久,她见那老板扭头去加火,猛地伸出手想拿包子,却被人在肩头上重重一按!

    “喂,让我瞧瞧你的脸!”

    身子哆嗦着转过来,散发着隐隐的恶臭,脸上的乱发被掀开后,那络腮胡吓了一跳:“我天,这什么玩意儿,恶心的叫花子,快滚滚滚!”

    有力的大手将女乞丐一推,几个踉跄后,那女乞丐佝偻着身子没入夕阳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阴暗潮湿的小巷里,不时有老鼠吱吱窜过,蓬头垢面的女乞丐抱住全身,瑟瑟发抖着。

    她一点点伸出手,摸到脸上坑坑洼洼的一片,稍一用力,便刺痛不已,她倒吸口冷气,心中的恨意就像潮水般翻涌而上。

    从怀里掏出几片浅褐色的叶子,她缓缓嚼入嘴中,这是种类似于草药的野菜,从小到大,只要她一吃,脸上就会长满红疹,肿胀难辨,声带也会受损,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不吃,她就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了。

    整张可怖的脸上,唯一能看的就是那双眼睛了,她在昏暗的巷中微微抬起头来,透过恶臭的乱发,似乎痴痴看着某处,喉头发出含糊的声音,笑若疯癫:“表哥,成亲……你记得把千萱草带回来,我们就成亲……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3.如梦初醒

    付府,夜色静谧,冷月高悬,寒风掠过飞扬的帘幔。

    付朗尘迷迷糊糊睡到一半时,床前忽然站了一个人,他陡然一惊,猛地坐起:“你是谁?”

    那人青衫文秀,墨发如瀑,身姿俊挺如竹,周身笼着一层薄光,竟似一团虚影,付朗尘在电光石火间想起什么,脱口而出:“你是那……神捕营的徐清宴?”

    青衫抬手一声“嘘”,又往床前飘了飘,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入付朗尘耳中:“我是以分身出来找你,实体仍被困于城外,我不能待多久,你且细细听我道来,有一件事,非你做不可。”

    皇城之外,妖兽大军们难得没有昼夜不分地撞击那结界,初一定的“游戏”也让他们有了稍微缓口气的时间。孟蝉却毫无睡意,冰蓝身影站在树梢之上,仰头望月,不发一言,唯背后一对蝉翼不时微微颤动,散发出清寒之气。

    初一与守夜的妖兽们交代完毕后,遥遥望了一眼孟蝉的背影,眸光深深,许久,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红袍一扬,往熟睡的老桃翁头上随手摘了个桃儿,邪风一卷,便进了他的树身之中。

    “如何,你二位想清楚了没,愿否入我麾下?”

    他这深夜造访来得猝不及防,老桃翁几乎在他进去的瞬间,便霍然睁开眼,冷汗涔涔,再无好定力能够装睡。

    “完了完了,竹君这回可要害死老夫了!”

    他才禁不住徐清宴软磨硬泡,到底暗中相助,放出他一缕分身,哪知就这么巧,人刚放走,圣君大王就进了桃树洞,这要是被发现了,他这条老命还不被碾成蜜桃浆?

    比老桃翁更慌乱的是水泽星君,他旁边的徐清宴低垂着头,看似就在熟睡当中,却只要初一走近一辨,便能知晓玄机,他眼看着那袭红袍拿着个桃儿,一边“嘎嘣”咬了一口,一边向他们走近。

    水泽星君一个激灵,再忍不住,抢先一步开口道:“我给你的碧水珠明明是出于好意,你却用来祸害苍生,你又愿否先将它还来呢?”

    那袭红袍果然一怔,停下脚步,与水泽星君对视着,咬了口汁多甜美的桃儿,邪气一笑:“你莫不是在这儿关傻了,给了本圣君的东西,还以为能要回去吗?”

    付府,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中,付朗尘越听越惊奇,身子微颤间,对着那团虚影震惊开口:“原来孟蝉就是那本手札上的九线冰蝉,你就是那竹子,所谓的‘山神’之说,竟是、竟是这样……”

    他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一切荒谬之处都有了完满的解释,而他接下来问出的一句话,才是徐清宴今夜来找他的关键。

    “山神与赤焰星君……也就是孟蝉和初一,他们历劫出现的变故,就是那‘万枯洞’对不对?”

    徐清宴眸光一沉,点头道:“正是,万枯洞并不在我们预计之内,它让这场‘历劫’完全脱离了控制,若再不扭转过来,只怕阿九与赤焰都要遭受天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需要我做什么?”付朗尘呼吸急促,撑起身子,迫不及待问道。现在好在还有紫薇道君的结界勉强撑着,城中才未有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若结界一旦攻破,那才是不可设想,孟蝉与初一到那时才是真正回不了头了!

    无论如何,付朗尘都不能让那一天降临,不管是为了满城百姓,还是为了孟蝉与初一!

    徐清宴目视着他,沉声开口:“此事凶险万分,稍不留神便会丢掉性命,你本是凡胎肉体,不该让你去涉险,但这件事,却偏偏非你不可。”

    付朗尘握紧双手,胸中热血沸腾,昂首道:“你说便是,即便是刀山油锅,我亦无惧!”

    城外,冷风肃杀,老桃翁一下又一下地擦着额上冷汗,眼睛都往城中瞟了八百遍,天知道他一颗心跳得有多快。

    而他脑袋上顶着的桃树洞里,水泽星君还在与初一周旋着,那乖戾的喝声不断传入他耳中:

    “行了行了,别再跟我啰唆了,天下苍生关我屁事?我杀完这一城的人,还要去杀更多的人呢,他们的鲜血只会助我功力大增,这就是他们的最大价值!”

    “什么堕入魔道?做人才是可悲的,人是天地间最肮脏自私,又最愚不可及的存在,我要把这些蝼蚁统统屠戮殆尽!”

    树洞里,初一红袍一甩,再不耐跟水泽星君争执,把吃剩的桃核往他脑门上一砸,哼了哼,瞥过眼去,却才惊讶发现:“这么大声,你这兄弟居然还没醒,到底是竹子,还是猪啊?”

    他说着已然凑近,正要抬起徐清宴下巴时,水泽星君已经一声喊道:“我想明白了!”

    初一扭过头去,眸光一喜:“想明白什么?”

    水泽星君嘴唇几番翕动,最终蹦出石破天惊的一句:“想明白……我喜欢你!”

    付府,徐清宴虚影缥缈,与床上的付朗尘四目相对:“这事不要上刀山,也不要下油锅,但却不比这两样轻松,甚至可能更凶险。”

    他攫住付朗尘的眼,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去那万枯洞里,取回阿九遗失的一缕情魄来,恢复她的神志!”

    是的,即使徐清宴很不愿意承认,但还是不得不面对事实,这一世的阿九,也就是孟蝉,情念是为付朗尘而生,只有付朗尘才能将之带回。

    想到这儿,他眸光一暗,声音低沉下去:“如果再晚一步,恐怕就来不及了,但此事凶险,去与不去,全在你一念之间……”

    桃树洞里,那袭红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水泽星君咽了下口水,干干一笑:“我说,我喜欢你……的模样,很像我逝世的妻子。”

    “什么?”这下初一的眼神更怪了,水泽星君却一副完全豁出去的姿态,滔滔不绝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会信,我对你一见如故,倾心不忘,大抵世间模样俊俏的人都有些相仿吧,不拘男女,你也不是粗犷之貌,我妻子像的正是你这份秀逸飞扬、洒脱不羁、俏皮可爱,还带点迷人的小脾气……”

    “你闭嘴,一派胡言!”初一怒了,伸手一把扼住水泽星君的脖颈。

    水泽星君瞬间涨红了脸,却还在艰难道:“对对对,这个样子最像了……一样的暴脾气……动不动就打我……”

    初一闻言脸色更难看了,水泽星君却还在不屈不挠地艰难笑道:“其实……你若是想让我当护法……大可不用这样捆缚着我……你就稍微牺牲一点……让我亲一亲,抱一抱……以色徐徐诱之,我说不准……说不准,念起我妻子的好来……就答应了你呢?”

    初一一张雪白的脸登时铁青骇人,手下陡然加重:“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立下就扭断你的脖子!”

    “信……当然信……你现在可是堂堂的宴秋圣君了……翻手为云覆手雨……但我知道,你不会杀了我的……”

    初一双眸越加狠厉:“好大的口气,你以为我左右护法真缺你不可吗!”

    “不……不是的……是你舍不得……毕竟我也生得这么好看……你日日对着……说不准就动心了呢……”

    “你!”初一气到声音发颤,“我割了你这烂舌头!”

    他虽已入魔,但心性却只是简单暴戾,比起不要脸来,实在不及水泽星君万分之一。

    事实上,他也从未见过这么下流的人,无耻到令人发指!

    薄光一闪,旁边的徐清宴身子一动,元神归位,却才抬起头,已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再恼恨不过的怒吼——

    “闭嘴闭嘴,不许再说了,你这色胆包天的混账,我不仅要割了你舌头,还要把你下面也切掉,剁碎了去喂狗,让你哭着跪着求我饶过你!”

    4.离人归,饮马渡秋水

    初阳升起,云雾缭绕,白鹤张开翅膀,载着付朗尘飞过崖壁。

    付朗尘衣袂飞扬,目光急切,额头上一点红印赫然显现——

    那是紫薇道君咬破手指,以鲜血替他点上用来护身的结印。

    他天未亮就去找了紫薇道君,言明前因后果,紫薇道君亦大为惊叹,问他当真无所畏惧,愿去那万枯洞一探?

    他重重点头,毅然决然,紫薇道君便道了声“好”,赠他白玉瓶,用来承载孟蝉的情魄,还结了血印护他周全,庇佑他不受洞中邪念侵蚀。

    “不过此印庇佑有限,万枯洞中戾气非常,只能保得一时,若你不能在血印消失前及时出来,那么你将很有可能……死在那洞中,你当真想清楚了吗?”

    出发前,紫薇道君又问了一遍,付朗尘在清晨的薄雾之中,淡淡一笑:“不会的,我不会死的,我的孟蝉也会完整回来,城里的百姓也会安然无恙,谁都不会有事,我相信我能做到。”

    他说得那样笃定,连紫薇道君都恍惚觉得,此行必然成功。

    但事实上,骑在白砚身上,穿过云雾,掠过大风,搜寻那方洞穴的付朗尘,真正所想却是,倘若回不来了,至少他还能在洞中永远陪着孟蝉,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孟蝉,你等我,阿七来了。”

    城中日头渐渐高挂,街上人头攒动,惶恐不安,三日之期终于到来,然而袁沁芳还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黑龙又盘旋着飞至上空,人们见到那袭艳艳红袍,害怕得浑身哆嗦,那张俊邪的脸上却挑起一丝冷笑:

    “怎样,游戏太难了吗,居然一个人都没有通过吗?”

    那些眼圈乌青、风尘满面的百姓,吓得纷纷跪下,涕泪交错:“求求大王,求求大王再给我们一些时日,我们一定会把那贱妇找出来……”

    人群里已有胆小的尿了出来,传来一阵骚臭味,慕容钰几人立于远处,焦心不已。

    叶书来仰头遥望天边,将手中折扇捏了又捏。

    “不知付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样下去可大大不妙啊……”

    他话才刚落音,半空中已飞掠过一道冰蓝身影,长发舞动,冷冷落在龙背上,与风中那身红袍并肩而立,俯瞰下方:

    “是找不到,还是被人刻意藏了起来?”

    她声线清冷,语调不疾不徐,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厉色,正是瞳孔幽蓝的孟蝉。

    她在人群中一扫,忽地望见远处的慕容钰几人,挥袖一指:“你们说,是不是姓付的将她藏了起来?是不是?!”

    唰唰唰,人们齐齐回头,叶书来第一反应就是以扇遮脸,慕容钰倒被推上前,手忙脚乱地否认道:“不不不,那贱人做尽坏事,谁会把她藏起来,都巴不得把她揪出来呢!”

    苗纤纤也冒出个脑袋:“是啊,他们早就没关系了,孟蝉你千万不要乱想,付大人心里只有你,他为了你做什么都愿意……”

    叶书来担心苗纤纤一时口快,说漏了付朗尘的去向,忙伸手将她往身后一拉,仰首对半空中道:“人一定还在城中,不如再多给几日,这外面围得跟铁桶一样,难道人还跑得了吗?”

    如今只能用缓兵之计,盼多拖上几日,拖到付朗尘回来,但显然,叶书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龙背之上的孟蝉一拂袖,幽蓝瞳孔陡然冷厉:“那他人呢?叫他来见我,我要听他亲口说!”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叶书来一时语塞,身后的苗纤纤又钻了出来,快声道:“付大人生病了,生病了!”

    “病了?”蓝眸一厉,长发飞扬,“是和旧情人一同躲了起来吧!”

    她周身戾气大发,喝声响彻长空:“快叫付朗尘出来见我!”

    苗纤纤傻了眼:“这、这……”

    叶书来赶紧又将她掩至身后,慕容钰上前一步,急声道:“孟蝉,孟蝉你冷静点,我们真没骗你,我跟付朗尘那厮可是死对头,我犯得着替他说话吗?他是真的病得床都起不来了,前些日子那样刮风下雨,天寒地冻的,我身子都有些撑不住了,遑论他那小白脸呢……”

    初一红袍一扬,拉过孟蝉,哼道:“姐姐,不要跟他们啰唆了,咱们今日就将这结界一举破了,把这些人统统杀光!”

    孟蝉眸中蓝光闪烁,周身戾气越来越盛,她终于十指尽伸,掌心陡然散出冰寒之气:“让他来见我!”

    这一声凄厉无比,风雪骤然笼罩整个皇城,跪在地上的人们冻得牙齿打战,有稍微起得晚了些的,膝盖上便立刻结了层冰碴儿,睫毛更是瞬间染霜,所有人吓得肝胆俱裂,纷纷踉跄逃命而去。

    而半空中的孟蝉还在催动冰寒之气,一双蓝眸狂态尽显,乱发飞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

    她情魄虽丢,但对付朗尘牵绊已深,说是恨意也好,说是执念也罢,总之在戾气驱使之下,竟全然不顾一切,连守住结界的紫薇道君都悚然一惊,急忙运转真气,咬牙继续死死支撑。

    长空之下,叶书来一手拉住苗纤纤,一手拖着慕容钰,冻得嘴皮子打哆嗦:“快,快走,咱们先回去,再不走会冻死的!”

    慕容钰尽管也冷得浑身剧颤,却仍是不住回头仰望半空,眼眶有热流涌上:“孟蝉,你再等等,再等等……”

    白鹤停在洞穴外,化为人形,与付朗尘才略一靠近,便感受到里面传来的强烈波动。

    白砚一个趔趄,按住胸口:“不行,我乃妖身,对这洞穴的感应太强,我若进去,定会激起战魂吞噬,犹如猎犬闻到血腥,叫他们蠢蠢欲动,反将你连累了……”

    付朗尘连忙扶住他:“你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进去的能量越多,洞穴动荡得就会越厉害,那些游荡的战魂就会越发兴奋,一窝蜂拥上来,反而阻碍前行。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好了,左右我有你师父的血印护身,又是凡胎肉体,只要尽量减小动静,缓慢前行,不会出事的。”

    白砚思虑片刻后,点点头,握住付朗尘的手关切道:“那恩公你一定多加小心,如果感觉血印跳动不止,似要失效一般,就赶快出来,千万不要执拗!”

    付朗尘一顿,对着白砚的眼睛,到底说了声:“好。”

    他深吸口气,转过身去,轻轻掀开洞穴外茂密的藤蔓,在迎面而来的阴冷劲风中,迈出了第一步。

    才一踏入洞中,就有各方力量拉扯他一般,他身子几个踉跄,差点就要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呼吸,一点点抬头望去时,付朗尘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间炼狱,他脑中只闪过这四个字。

    似瞬间跌入了血流成河的沙场之上,眼前满是血染戎装的将士们;有残肢断臂的少年小兵,有脑袋被削了一半的精壮汉子,还有挂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茫然四处张望的先锋军,仿佛想寻找自己跟随的主帅……

    耳边仿佛响起尖锐的号角声,厮杀的战场上,马蹄纷乱,鲜血四溅,累累白骨成堆垒起,火光滔天,生灵涂炭。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坟冢究竟埋葬了多少条性命?

    不甘、愤怒、怨恨、痛苦、绝望……无数幽怨戾气扑面而来,将人团团笼罩,胸口一阵阵沉闷难以呼吸,眼前那些虚幻游荡的战魂里,更是夹杂着无数惨厉的哭喊之声,叫人闻之心碎,脑仁犹如巨雷撞击般疼痛难安。若不是有紫薇道君的血印护体,付朗尘只怕早已被这炼狱之景摄去了心神,吞噬了魂魄。

    他死死咬住手背,疼痛传至周身,极力调整紊乱的呼吸,胸膛起伏间,过了许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额上的血印鲜艳闪烁,像一个隐形的结界般,牢牢罩住付朗尘,让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游荡的战魂,一路穿行至更深处。

    虽有庇佑,但洞中怨气实在太大,付朗尘一边走着,一边太阳穴还是不住跳动,灵魂像被撕扯般,疼得厉害。

    他并未受战魂攻击,肉体凡胎尚且如此,那当日陷入洞中的孟蝉与初一,又究竟是受了多大的苦呢?

    耳边骤然传来那夜付府上空,骑在龙背上的红袍少年,充满戾气的声音:“谁说我没有死,我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是早已死过一次的怪物!”

    付朗尘闭了闭眼,不敢再去想,稳住心神,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有些敏感的战魂似乎察觉到他的闯入,开始往他的方向聚拢,付朗尘心口扑扑直跳,脑仁也疼得越发厉害了。

    他不敢再迟疑,眼睛抓紧扫过洞中每一处角落,祈盼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洞中犹如炼狱的血腥场景,连眼睛瞧着都受不了,像被针刺到般,隐隐作痛,付朗尘一双眼不一会儿就涌上了血丝,但他不敢闭上眼,不敢再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越往洞里走,弥漫的怨气越强烈,也有越来越多的战魂靠近付朗尘,他几乎已经举步维艰了。

    尽管有血印护体,战魂即便将他团团围住,也无法真正吞噬到他,但那些滔天的戾气却是真真切切的,让人犹如跌入不见底的深渊之中,连呼吸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付朗尘仿佛走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淌着灼热血珠,从脚到头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他紧紧握住双手,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避开战魂的围拦,咬紧牙关地找寻着孟蝉的踪影。

    终于,他眸光一亮,看见了最角落里面——

    一团虚影埋头抱膝,长发散落下来,周身笼着微薄的光芒,身形纤秀瘦弱,没有可怖的戾气,只有一种孑然可怜的瑟缩,正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孟蝉!

    付朗尘眼眶一热,心头登时跳动起来,赶紧就要提步上前,却被几个高大的战魂挡住了前路。

    这几个战魂看起来铠甲最破旧,朝代最久远,戾气最深,说不定就是这洞中第一批被坑杀的战俘!

    他们不似前头那些战魂好“打发”,即便碰不到付朗尘分毫,也不停聚拢而来,张牙舞爪着,骇然叫嚣不已,仿佛要在付朗尘的结界上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

    付朗尘瞳孔骤缩,脑袋剧烈疼痛起来,一阵阵恶心眩晕感涌上,叫他根本无法前行。

    他抱住头,身子颤得厉害,但一双血丝满布的眼却始终死死盯向前方,盯着那个角落里的纤弱身影。

    不行,孟蝉还在等着自己,还在等自己带她离开,带她回家,自己不能就这样被打败,不能被吞噬,不能放弃,绝不能……

    想到这儿,身体仿佛涌上一股无穷的力量,付朗尘平稳住呼吸,直起腰身,借助额上闪烁的那点血印,开始打量起围住他的战魂们。

    他们的铠甲沾满血污,破旧不堪,但依稀还能辨出上面的字样,那是一个“黎”字。

    付朗尘心头一动,脑中飞速运转起来,千百年前,被坑杀在这里的战俘,瞧这装束,面目轮廓又如此深邃,难道是黎族人?

    往上追溯千百年,当时的王朝是南诏国,黎族曾是南诏国靠近西北边境,最骁勇善战的一个小族群,那里有自己独特的民风与文化,人人高鼻阔目,模样也与南诏寻常百姓不同,但在千百年前,这一股族群便已灭绝。

    想来战火连天,再骁勇善战的民族也敌不过滚滚历史的车轮。

    付朗尘眉头紧锁,不断在脑中搜寻着曾经看过的那些史料记载,祈盼于在浩瀚典籍之中寻到只言片语,解当下之困,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般,霍然抬头:“我知道了!”

    这声音一出来,付朗尘周围的战魂便纷纷侧目,戾气动荡得更厉害了,有越来越多的战魂不断拥来,付朗尘却强自稳住心神,试着开口唱道:

    “离人归,离人归,离人扛旗望故乡,檐头乌鸦溪上荇,开门照我梳妆镜,皑皑白云酿酒行,壮我儿郎前路兴,此去雪山赴沙场,擂鼓十万斩阎罗……”

    “离人归,离人归,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征人三十万,回首月中看……”

    “离人归,离人归,岁岁愁扳折,依依绾别离,独夜寒塘梦,相思愁白苹,几经金海雪,不见玉关春……”

    他声音本就带着特殊的魔力,又经他这样婉转动人地唱出,周遭战魂们一下顿住了,似乎竖耳倾听,不再有所动作。

    付朗尘心下一喜,知道自己果然赌对了,这些果真是黎族的士兵!

    他唱的正是黎族的送别曲,这曲在黎族街巷传唱,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曲名就唤《离人归》,不仅是曲名,还是黎族一种特产的酒名。

    因黎族男儿多豪迈,常上沙场建功立业,每到出征前,家中的慈母娇妻就会来到渡口,为他们鸣响鞭炮,开酒饯行。

    酒唤“离人归”,唱的送别曲也唤《离人归》,实乃包含了家人们太重太深的祈盼,只愿在外的游子平平安安,早日归乡。

    付朗尘一边唱着,一边心思急转,光凭一首曲子,恐怕是不够的,得唤起他们心中对亲人最深切的牵挂,唤起人性中那些久违的柔情温暖来,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些战魂身上的戾气稍许化解一时。

    该从哪个方向下手呢?

    付朗尘脑中拼命想着,目光却快速扫过一圈,只见围住他的黎族战魂们,个个都极为年轻,最大的看起来也才不过二十,最小的可能十五都未满,大部分都十六七岁的模样。

    忽然有什么在他心中隐隐成形,有了,这样年纪的小兵们,不一定人人都有在家等候的娇妻,但一定都有在渡口眺望的慈母。

    母亲,一定是他们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尤其是他们还这样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坑杀于坟冢之中,最委屈最不甘,最想与人倾诉的,也一定是投入自己母亲的怀抱。

    想到这儿,付朗尘不再迟疑,直接锁定了战魂里看起来年纪最小的一个,对着他清了清嗓子,放柔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你阿娘送你走时,恰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她包了黎族满满的蔷鱼饼让你带上,你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她满眼含泪,千般不舍,抱你入怀,揉住你的头哭了又哭。她说,儿啊儿,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啊?阿娘舍不得你啊,你何时才能回来啊?阿娘熬着东菇汤等你啊,儿啊儿,斐拉珠带上了吗?数着一颗又一颗,那是阿娘求来保佑你的,数完你就平安回来了,阿娘等着你啊……”

    蔷鱼饼、东菇汤都是黎族的特色食物,还有那斐拉珠,更是黎族一种平安吉祥的象征,几乎家家儿郎到了成年的时候,母亲都会亲自为他求来,给他戴上。

    果然,付朗尘这首曲子一出来,围住他的战魂们个个伸出手,不由得往脖子上摸去,眼睛瞪得大大的,但那里当然空落落的,什么也不会有,即便有,也早就在战场厮杀中遗落破碎。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些明明没有了情感的战魂,居然望着虚空,露出了哀楚之色。

    付朗尘继续趁热打铁道:“儿啊儿,阿娘给你做衣裳,年年做,年年锁进箱柜里。儿啊儿,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啊?阿娘眼睛都熬瞎,泪水聚成沙,为什么还是等不回你,见不到我的儿啊……”

    最后那句“我的儿啊——”,付朗尘刻意拖长了音,还仿了点老妪音色,一时间凄凉无限,仿佛真有一个等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站在渡头,拄着拐杖,揣着做好的衣裳鞋袜,抻长脖子张望着,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混浊含泪,却永远也等不来自己疼爱的小儿郎了……

    战魂堆中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悲伤瞬间蔓延开去,一个接着一个,哭声此起彼伏,渐渐呜咽一片,戾气不知不觉间尽数消散。

    这些千百年前的少年郎,瞪着通红的眼睛望着虚空,似乎在遥望家乡的方向,哭得就如一个个懵懂稚童,嘶哑悲恸,令人心酸不已。

    离人归,离人归,离人再也无法归家了。

    他们饮下烈酒,赴远方,闯烽火。

    也曾望着满天星斗,执着地辨认着家乡的方向;

    也曾醉卧沙场,叹古来征战几人回;

    杯中雪,手中蝶,唇边话,那些曾经开到盛大的繁华,到头不过万事俱空,灿如烟花,短如流星,在岁月长河中湮灭了无。

    唯有那份归乡的执念,刻骨铭心,是他们永恒的支撑。

    归乡时,正是黎族琼花开满的季节,他们的慈母妻儿会采花酿酒,与他们在树下对饮,看斜阳照水,风吹河岸。

    那是多么美好的场景啊,像梦一般,与如今这人间炼狱,不辨面目的怪物日子截然不同。

    心中的那些柔软被彻底唤醒,久违的眼泪冲刷了戾气,战魂们游荡开去,嘴里含糊喊着:“回去,回去,回家乡,见阿娘……”

    付朗尘置身结界光圈中,眼眶却也不知不觉湿润了,他声音更加放柔,安抚道:“放下执念,放下戾气,魂归故里,回到亲人的身边……”

    待到最后一圈战魂也散去时,他总算松了口气,望向最角落里的那个纤秀身影,情难自已:

    “孟蝉,我来了,阿七来带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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