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城,天寒地冻,城楼之上,一道裹得跟粽子似的身影,艰难地一步步踩上台阶,迎着冰霜寒风,总算停在最高处,稍许扯下了风帽,露出一点白玉般的俊美脸庞。
这冒着大风雪上城楼的,正是慕容钰。
他仰视半空中的那道冰蓝身影,咳了咳,奋力喊道:“孟蝉,你这样不眠不休地施法,你会受不了的,快停下来吧……”
他府中暖炉置满长廊,貂皮狐裘随便穿,再怎么冷也不怕,撑多久都没关系,但他担心孟蝉,这才从府里偷偷跑出来,定要上城楼来劝劝她。
事实上,慕容钰的担忧并未错,此前妖兽大军围住皇城,冰、火、水三个大招轮着来,就是因为会耗损太多灵力,不能持久使用。但如今,孟蝉竟全然不顾一般,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寒冰之气,一副要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委实吓人得很。
慕容钰哆嗦着手,还想再说,半空中已掠过一袭红袍,揽住孟蝉,关切道:“姐姐,他说得没错,你快停下来吧,换我出阵!”
这来者正是初一,他此前就已劝了孟蝉好几次,但她都听不进,如今他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强制阻止她施法。
却是才一按住孟蝉的手,她那双幽蓝的瞳孔便陡然一亮,冲着下方道:“别动,你看,结界出现裂缝了!”
初一与慕容钰同时一顿,俱定睛望去,果不其然,那紫薇道君布下的严实结界,竟已出现一丝小小的裂缝,只怕要不了一时半会儿,结界就会彻底崩塌,整个皇城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慕容钰脸色大变:“孟蝉,不要啊,快住手,你再等一等,再等等就好了……”
半空中那道冰蓝身影挥袖一扬,将慕容钰猛地掀翻在地,蓝眸一厉:“你想冻死吗,快滚回你的侯府去,把门关得紧紧的,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听见了吗?!”
她言辞虽冷厉凶狠,但竟似要留慕容钰一条活路,旁边的初一都吃了一惊。
慕容钰更是心下明了,暖意涌起的同时,眼泪却不知为何滚滚流出:“不要啊,你也放过其他人吧,冤有头债有主,只找那几个使坏的就好,不要大开杀戒啊,城里那么多百姓,都是无辜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看得半空中的初一心烦意乱,拂袖又将他掀远了些:“哪那么多废话,捡了条命就快滚!”
慕容钰像个肉粽子似的滚了几下,却又立刻涕泗横流地爬了回来,俊美的一张脸哭得惨兮兮的:“那我再多求几个名额好不好,叶五那对野鸳鸯你肯定不会动手,不算我求情之内,我想求我爹,除了我爹,我还有几个兄弟,你从前都见过的,对,就是孙启礼他们。他们那时陪我胡闹过几次,对你不太好,可是他们都是听我的,其实人不算太坏的,尤其孙启礼那个胖猪,别看他那么胖,其实胆子特别小……”
“阿钰!”
城楼上传来几声惊呼,远处三人震惊难言,正是出来寻慕容钰的孙胖胖、周蛮牛、李麻子,他们听闻慕容钰偷偷跑出府,担心他出事,便结伴来寻,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一时心潮起伏,热泪涌上眼眶。
慕容钰却似乎不想让他们瞧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也对刚刚说出的那些话感到难为情,忙转过头去,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恶声恶气道:“谁让你们来找我了,滚滚滚!”
那三人却已皆奔到他身旁,围着他感动不已:“阿钰,原来你待我们这样亲厚,拿我们当真兄弟,我们这辈子都跟着你了,有再好的老大也不稀罕,就跟着你,永远不会背弃你的!”
这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听在孟蝉耳中,却犹如一把尖刀,扎向她缺失的一颗心。
孟蝉脑袋猛地疼痛起来,下面却还在真情流淌个不停,每一句感动都那样讨厌,每一番表露都那样刺耳。孟蝉抱住头,痛苦万分,终于再也忍不住,仰首长啸:
“啊——”
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声音,她朝着底下几人就放出一记冰雷,轰的一声,冰屑被炸得四处飞扬,若不是结界拦住,只怕最胖的孙启礼已经首当其冲,当场就被炸死了。
几个公子哥儿愣了愣,忽地鬼喊鬼叫起来,手忙脚乱地抬起慕容钰,屁滚尿流地就往城楼下逃命去了,那孙胖胖还摔了一跤,却牢牢接住慕容钰,爬起来就继续往下跑。几人身后炸开一路冰雷,天上的孟蝉就像彻底疯了般,乱发飞扬着,无数寒冰之气激荡开去,眼见着那结界的裂缝越来越大,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破开了!
她的凄厉之声响彻天地,连关在老桃翁树洞里的徐清宴与水泽星君都听见了,不由得神色一凛,互相对视下,齐呼不好。
水泽星君一口断定道:“完了,戾气又更深了一步,那付家少爷若再不赶回来的话,只怕取了情魄也没用了……”
徐清宴眸光一沉,捏紧双拳:“不,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了,我们得出去阻止才行!”
他说着,扭头对向一边,似冲着老桃翁的耳朵说话一般:“桃翁,桃翁,现下全靠你了,你不能再贪生怕死了,必须把我们放出去!”
那头顶的枝丫颤了颤,却半天没有回应,徐清宴怒了:“你个老不死的,你都活了多大岁数了,豁出去一次有多难?放了我们你就赶紧逃啊,现在这当口谁还顾得上你?你未必太高看自己了,你要是一直畏畏缩缩,不肯放人,就是助纣为虐,他日天谴来临,你也难辞其咎!”
万枯洞外,云雾缭绕,白砚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抓起骨哨,按照进洞前约定的,吹响以作提醒。
洞中,阴冷幽深,角落里那道纤秀身影一直抱着膝,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像听不见任何声音般。
付朗尘站在她跟前,她身上笼着薄光,叫他根本触碰不到她,对她说话也没有反应,就像一尊雕塑般,完全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付朗尘心急如焚,外头的哨声遥遥传进洞中,他知道是白砚在催他了,额上的血印也跳动得厉害,再不出去恐怕就有危险了。
“孟蝉,孟蝉,我求你了,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双手颤动着,从没有一刻这么焦虑害怕过,那种将要失去她的感觉又汹涌漫上,他几乎难以呼吸,为什么?为什么她听不见?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见,连戾气冲天的战魂都能感化的“神音”,似乎在她面前都完全失去了效用!
他从她的十二岁说起,海边的初遇,命定的缘分,五年里隐于人群的偷窥萌动,十七岁那年的再度相逢……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有过那么多的回忆,许过那么多的美好未来,可时间仿佛凝固在这寂寂的一刻,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呼唤,感受不到他为她跳动的一颗心了。
付朗尘忽然想到很久以前,他也是坠入梦魇,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孟蝉紧紧抱住他,那个傻姑娘,怕他回不来了,不停地哭着,那夜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求求你快醒来,因为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高高在上的你我喜欢,怀了山神的你我喜欢,乱发脾气的你我喜欢,难过不振的你我也喜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我通通都喜欢……”
付朗尘身子一颤,一口血水忽地涌上喉头,顺着嘴角殷红地流下,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擦去,对着眼前那个小小身影柔声道:
“傻瓜,你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抬头看我一眼呢?”
外头的哨声还在不断传来,付朗尘的一颗心忽地就平静了,他眸光闪烁,喃喃自语道:“看来,我带不走你了,你这么安静老实,一个人孤零零缩在这角落中,寂不寂寞,怕不怕?”
他无声笑了笑,眼前水雾更甚:“不如,我也化作这洞中一缕游荡的魂魄,永远陪着你吧……”
额上的血印开始褪色消散,护身的结界摇晃起来,又有一口热血涌上付朗尘的喉头,但这一回,他却没有擦掉,反而缓缓蹲了下去,看着跟前那张目光空空的面孔。
“你总是这般委屈自己,就算在这戾气滔天的洞中,也只会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没用得很,叫人怎么放心得下呢……”
他不再刻意地动用“神音”的威力,只是轻轻渺渺,想同她说说话,羽毛一般,悠悠落下,温柔而绵长。
“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讨厌我,就你这么傻,以为我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好人,一心一意为我付出,不计任何回报。我从前以为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傻子,除了我娘以外,可你又不是我娘,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你上辈子一定欠了我很多很多钱……”
鲜血漫过嘴角,一滴一滴地落下,坠在那薄光之上,光晕中的孟蝉睫毛颤了颤,付朗尘却没有发现,仍在自顾自地说着:
“可不对啊,你上辈子是那九线冰蝉,和那破竹子相依为命的,没有我的事,想想真是不爽啊,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会不会是那竹叶上的一滴露珠?吸了天地的灵气,也日夜伴你不离,最后心甘情愿地被你饮下,助你蝉翼大成,成全了你的飞升之愿,你说那书上是不是应该这么写?我们合该牵缠在一起的,前世、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外头的白砚快要急疯了,骨哨吹得一声比一声尖锐,然而洞里的付朗尘却依旧充耳不闻,只是声音放得更柔了:“可不管你是孟蝉也好,是宴秋山的阿九也好,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心里唯一想要守护的人……”
血珠一滴滴溅至那薄光上,光晕中的孟蝉睫毛越颤越厉害,身子也微微抖动起来,似被那热血烫到一般,终于,她迷茫地抬起了头,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付朗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俊秀的脸上血泪交加,他心跳不止,好一会儿才屏住呼吸,一点点伸出手,对着那团虚影颤声道:“孟蝉,我在这儿,我是阿七,我来找你了……”
像曾经他在梦魇里最绝望无助时,她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一般,眼中只有彼此,温暖而坚韧。
他们的视线,终于在这洞中,第一次正面相对。
那团光晕笼罩的纤秀身影,忽地向他,也一点点伸出了手。
这一瞬,如天光乍现,虽还身处这万枯洞中,但付朗尘却觉微风徐来,鼻尖似乎闻到了很久以前,蝉梦馆里花开的味道。
2.雨过天霁,如梦一场
天地风云变色,皇城大乱,那最后一道防线终于也被彻底攻破——
结界不复存在,除了紫薇道君率领的青云观死守之外,与妖兽大军对抗的阵营里,还多了两个翩翩仙人。
半空中炸开两道冰雷,城门处,大风猎猎,一袭青衫如断线风筝,霍然坠落于地。
那清俊面容喷出一口血雾,仰首望向天边,正是徐清宴。
“阿九,你快醒醒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他旁边又倏然落下一道血影,不是别人,正是才和他一起从桃树洞里出来的“难兄难弟”——水泽星君。
他被初一击中一掌,鲜血漫下嘴角,一张谪仙出尘的脸多了几分美艳之色,瞧起来比徐清宴还要痛心疾首,对着半空咬牙道:“赤焰,逆天而行,你真想遭天谴吗?!”
黑龙长啸摆尾,寒风之中,那袭红袍一脚踩在龙头上,讥讽一笑:“什么天谴,我就是天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长发飞扬在风中,衣袍猎猎作响,眼角处还沾了丝血珠,想是水泽星君身上溅出的,为那张俊邪的脸更添几分妖色。
“那老家伙居然敢放了你们,实在活腻了,我迟早要将他揪出,陪你们一道上路!”
说着,他接连几掌击出,炙热火焰迎面而来,徐清宴与水泽星君赶紧纵身而起,半空中铺开一条荧荧水路,直朝初一而去。他还不待接招时,龙背后方的孟蝉已上前一步,挥袖将他一护,掌中催出寒冰之气,竟将那条水路瞬间冻结,似半空中一条冰蛇般,叫她直直捏在了五指之中,用力一扭,“咔嚓”一声,便碎成漫天冰屑,随风消散。
水泽星君瞳孔骤缩:“你这功夫真是专门用来克我的,烂竹子你上,你的阿九你来应对,我找赤焰克去!”
他说着与徐清宴一同飞掠上前,风中一触即发,火光寒影,青衫蓝发,四人真气激荡,身影再次缠斗在了半空之中。
这边四人打得不可开交,那边紫薇道君领着青云观一众弟子也是颇为吃力,妖兽大军委实凶悍,几个阵法都被妖兽势如破竹地冲了出来,若不是紫薇道君拦在最前面,青云观弟子只怕要死伤一片。
猎猎大风中,城门内的角落里,两个脑袋往外张望着,却被迎面而来的大风迷了眼,他们身后是满脸急色的叶书来,一手拉着一个,气急败坏道:“快走吧,别看了,你们不要命了吗?!”
这两个偷跑到城门来“观战”的,正是慕容钰与苗纤纤,当下同时按住叶书来的手,一声“嘘”。
慕容钰:“你别吵,孟蝉还在外头呢,我放不下!”
苗纤纤:“对啊,还有徐大哥也在呢,他刚刚都吐血了!”
叶书来的一张俊脸登时黑了下去:“什么徐大哥,你还记挂着他呢?!”
苗纤纤一时说不清楚,胡乱挥挥手:“我早对他没那意思了,我拿他当哥哥来看待的,现在他和孟蝉都是我至关重要的人,我不能走!”
叶书来眼一瞪,还要再说,外头却刮来一阵大风,扑腾扑腾,地上又摔了一轮。
徐清宴和水泽星君还是跌在老地方,水泽星君按住胸口,朝徐清宴“喂”了一声:“烂竹子,你是不是舍不得你的阿九啊,到底使没使全力,怎么这么不经打?!”
徐清宴吐出一口血水,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别人,水火相克,这你都不能占到上风,你是敌营派来的细作吧!”
他俩人说话间,那紫薇道君也率着青云弟子,一身狼狈地退到他们跟前。
城门处,两方剑拔弩张,对峙之下,水泽星君冲着空中遥遥喊道:“赤焰,收手吧,不要沦至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黑龙之上的红袍少年缓缓扬起嘴角,“你错了,万劫不复的是你们以及城里那群待宰的羔羊,等收拾完你们后,我的宴秋大军便会长驱直入,食肉饮血,踏平人间道!”
他每一个字都带着冲天的戾气,旁边的冰蓝身影瞳孔幽深,更是不耐一拂袖,又随手炸出几记冰雷,冷厉道:“无论神佛,挡我者死!”
徐清宴心痛不已,清雅的面容布满血污,摇头哑声道:“阿九,阿九,你快醒来吧……”
他是那样痛惜,孟蝉却蓝眸一厉:“你再多说一句,便第一个拿你来祭旗!”
随着这一声落下,寒冰之势乍起,大风肃杀,眼见两方又要对上,一声鹤鸣却由远至近传来——
天边云雾之中,一只白鹤展翅飞翔,鹤身上载着一人,衣袂飞扬,身姿俊秀,逆着天光云影而来,犹如神祇一般。
城门暗处响起一声惊喜:“付七,付七赶回来了!”
白鹤眨眼飞至城楼下,那背上之人轻巧落地,拦在两方之间,一声喝道:“住手!”
衣袂发梢随风飞扬,正是付朗尘。
他眉眼有掩不住的喜悦,那紫薇道君也是一扫颓败之色,上前一步,激动不已:“你们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地上负伤的徐清宴也对上付朗尘的目光,似惊似喜,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将她……将她带回来了吗?”
付朗尘点点头,摸出怀中的白玉瓶:“幸不辱命。”
“你将谁带回来了,袁沁芳吗?”
黑龙上陡然响起一记厉喝,付朗尘转过身去,只看见孟蝉冷若冰霜的脸庞。
他迎着寒风,忽然笑了,温柔无比:“我把我最爱的人带回来了。”
说完,还不待孟蝉瞳孔放大,他便已将白玉瓶打开,对着天边奋力一洒——
“去吧,还你情魄,我最爱的姑娘!”
随着这响彻长空的声音,瓶口青雾缭绕漫出,有什么飞入风中,直朝那道冰蓝身影而去。
大风骤然卷起,孟蝉只觉心口被重重一击,耳边嗡嗡作响,像被卷入了大海之中,带来一阵强烈的天旋地转感,无数片段闪过她眼前,她呼吸急促,血液汹涌流淌,缺失的那一块在电光石火间填补回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一旁的初一惊声扑上去,却被孟蝉身上激荡的真气震开几步,她仰头长啸,乱发飞舞,周身蓝光大作,有丝丝缕缕的黑雾自她头顶蹿出,被阳光一照,瞬间湮灭成灰。
城楼下的紫薇道君喜不自胜:“戾气被逐出来了!”
负伤的徐清宴也心跳加速,一种熟悉的感觉向他袭来,他在大风中微眯了眸,望着那阵阵蓝光,心潮起伏难平,阿九,阿九要回来了吗?
他的阿九,终于要回来了吗?
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啊——”,所有黑气尽数震散,蓝光照耀天地,光芒散去之后,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脸,肤色雪白,双眸淡蓝,周身再无一丝戾气,扑动的双翼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从头到脚仙气缥缈,虽五官一模一样,但已与先前那个妖冶暴戾的“圣姑”判若两人。
底下的一群妖兽都看呆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威慑之力向他们笼罩而来,叫他们膝盖一软,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情不自禁高呼道:“山神,宴秋山神回来了,拜见山神,拜见山神!”
躲在城门暗处的慕容钰眼睛都看直了,喃喃道:“孟蝉,孟蝉原来是这般仙姿……”
比他们都要激动的是徐清宴,他在地上撑起身子,青衫俊逸,遥遥对上天边那道轻柔目光。
那身蓝影也透过人群径直望向了他,天地间仿佛瞬间静了下来,只听她莞尔一笑,对他轻启薄唇,声音如山泉空灵,直击人心底。
她说:“阿竹,别来无恙。”
风过城门,徐清宴身子一震,似乎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喜悦,良久,长睫微颤,无尽泪水淌过脸颊,他扬了扬嘴角,迎着天边微光,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阿九,你回来了。”
周遭似乎响起山间蝉鸣,流水潺潺,竹叶飒飒,寒暑不知年,岁月无人打搅,相守相偎,天地间只有风和云,他和她。
这旁若无人的相认一幕尽数落在了付朗尘眼中,他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心头更是涌上万般滋味,酸酸麻麻,一时难以诉尽。
打破这静谧的,还是初一的一声慌乱:“姐姐,你究竟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红袍一扬,正要上前,却被那淡蓝目光阻住,她对着他清晰开口,一字一句:“赤焰,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及早回头,重返正道。”
这一下不啻于天雷轰顶,将那红袍少年彻底劈蒙了,他做梦也难以相信:“正道?什么是正道?”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我回头?”颤抖的声音里,已经隐隐带上惶惑不安的戾气,那身蓝影宛若重生般,浑身散发着圣洁光芒,像箭矢一般齐齐朝他射来,叫他头痛欲裂,体内气血沸腾。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错……”他双眸赤红,浑身像要爆炸般,猛地抱住头,在空中仰天凄厉长啸——
“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天地陡然风云变色,火光熊熊燃起,那张俊邪妖冶的面容在烈焰之中痛苦万分,无尽的煞气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带着毁天灭地之势!
“不好,快阻止他!”
水泽星君纵身而起,地上几人皆反应过来,徐清宴与紫薇道君也一同飞掠上去,那道冰蓝身影也拂袖出手。
四人各站一角,同施法力,将发狂的初一围在中央,齐齐要将他体内戾气震逼出去。
但那炽热火焰岂能这么容易被浇熄,当那袭红袍又一次仰天撕心裂肺发狂时,紫薇道君被震飞落地,口吐鲜血,还好被徒儿白砚及时接入怀中。
天上劲风狂卷,半边的云都被染成了赤红色,徐清宴也终是撑不住,也被震飞出去。眼见着剩下两人也快要不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谁都没有想到,水泽星君做了一个奋不顾身的举动——
他居然一个猛扑上去,携周身水寒之气,紧紧抱住了那团烈焰中的红袍少年!
就像数百年前,他从宴秋山的火岩洞逃出,在林间暴戾发狂时那样,将他紧紧抱住,舍命相陪。
“不要!”
徐清宴嘶声喊道,但大火中的水泽星君却始终没有松手,泪水自他眼中无声坠下,晶莹剔透,滴入熊熊烈焰里。
那袭红袍身子一颤,仿佛有什么袭入心间,水与火的碰撞中,无数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赤焰,你再忍一忍,没有多少年了,等你一出来我就为你接风洗尘,咱们去万花娘子那儿讨酒喝去,优哉乐哉……”
“小泽,你可要说话算数,我都好久没喝万花娘子酿的酒了,也好久没同你逍遥天地,寻乐快活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
“赤焰,我都明白,你再忍一忍便好,我会等你出来的……”
“小泽,我忍不了了,我太难受了,我全身都要炸裂了!”
……
“小泽。”
“小泽。”
“小泽。”
血红的双眸陡然睁开,望向抱住自己的那道水蓝身影,迟疑又哽咽,像跨过千百年的岁月一般,颤抖着喊出那两个字:“小泽?”
有黑气从火光中溢出,湮灭于四面八方,水火交融间,两双眼睛凝视彼此,忘却周遭一切。
只听到“滴答”一声,泪水坠落,有人咬牙咒骂道:“赤焰,你个王八蛋,还舍得回来吗?”
却是声中带泪,百转千回,水路荧荧铺满空中,如雨过天霁,阴霾散去,众人仰头间,只望见白日焰火,瑰丽无比,恍如梦中一场。
3.双生蝉
林间溪水潺湲,鸟雀扑翅,微风轻拂,一片静谧祥和。
一袭青衫静立山峦云雾间,身姿俊挺如竹,旁边水火两位星君比肩而立,几人望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一对身影,目光各有不同。
纷纷扰扰终是告一段落,所有磨砺与考验都已过去,宴秋山神与赤焰星君也皆归其位,只是人世一番历练辗转,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如掠过四野的风,不可能未留下一丝痕迹。
徐清宴看着走近的两人,女子雪肤墨发,清丽无双,只是一对蝉翼已然收起,蓝色瞳孔也幻为黑眸,又变回了从前的孟蝉装扮。
她在付朗尘怀中笑得恬然,看得徐清宴心头一刺,深吸口气:“阿九,你当真想好了吗?”
孟蝉轻轻地点头:“我已向天帝请求,得他答允,能在人间度一世相守,白头到老,我很欢喜。”
那“欢喜”二字听得付朗尘心中柔软万分,不由得揽住孟蝉的手又紧了紧,昂首对徐清宴道:“此番我夫妻二人特来辞行,山高水长,盼来日与诸君相聚,再把酒畅饮,诉尽生平乐事。”
徐清宴眼神怔了怔:“夫妻……”
他呢喃着,眼前那对身影却十指紧扣,彼此相视一笑。
是的,正是夫妻,像那戏文里说的一样,执子之手,灯火渔樵,晏晏共白头。
阿九是属于宴秋山的,但孟蝉却只想做一个人的妻子,为此她在归位之后,特意上了九重天,跪在天帝面前,恳求天帝成全她与付朗尘的一世情缘。待到一世了结,她再回宴秋山做回山神阿九,天帝感念他二人情深,以及付朗尘立下的功劳,竟破例恩准了。
只是这兜兜转转间,有一个人,心头酸楚难言,望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始终意难平。
长风掠过山林,赤焰星君与水泽星君见徐清宴的怅然模样,不由得摇头玩笑道:“凡人生老病死,几十年眨眼便过去了,竹君你也不必太萦绕于怀,等这一世结束后,你的阿九不就会回来了吗?”
徐清宴遥望着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的,才一声叹道:“我只怕她这一世结束了,还有下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心都会系在那个人身上,再也不是从前的阿九了……”
他这话中到底带了些“怨气”,难过的同时,又有太多不甘不解,明明他与阿九才是缘定前世,相守百年,情意深厚,为何竟会让一介俗子后来居上,变成今日之局面?
“白头之约,白头之约,可阿九啊阿九,你还记得与阿竹的约定吗……”
青衫随风飞扬,俊挺的身影染上一层凄色,看得水泽星君与赤焰星君也不由得感慨万分,唏嘘摇头。
却在这时,徐清宴忽地握紧手,目光涌上万般悲楚,竟是要拂袖去追:“不行,什么相守一世,我不服,我不愿,我不甘,我要找阿九问个清楚!”
他说着便要飞身而去,水泽星君与赤焰星君大惊,正要拦住他时,天上忽地白光闪烁,降下一道长袍,仙气飘飘,施施然地拦在了徐清宴跟前。
几人定睛望去,不约而同脱口道:“命格星君?”
那白胡子一大把的笑面老翁,正是天上的命格老儿是也。
他仿佛正巧听到了徐清宴的不忿之辞,老好人般地劝解道:“竹君切勿冲动,听小老儿一言……”
赤焰星君最为耿直,一趟历劫吃了太多苦,撸起袖子就想上前:“说什么说,你站那儿别动,让我先好好揍你一顿再说!”
水泽星君赶紧拉住他,那命格老儿左闪右躲,到底想起正事,对赤焰星君讨了饶后,望着徐清宴解释道:“这阿九山神为何会与那凡人而去,其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宿命。竹君只道前世九线冰蝉与林间翠竹相守相依,但焉知就无第三人存在?又焉知谁先谁后,谁早谁晚……”
徐清宴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命格星君一抚长须,笑道:“这可就得细细说来了,这也是天帝愿意成全这对小儿女的原因……”
山间雾气缭绕,孟蝉与付朗尘挽手走在河边,静静感受天地美景,却走着走着,孟蝉忽然叫了声:“糟了,纤纤今日约我去看嫁衣的,我只顾着来辞行,怎么就给忘了……”
付朗尘也一下吸了口气,一拍脑袋:“叶五那家伙也约了我,要我帮他清点礼单来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中,忽地“扑哧”一笑,齐齐去牵对方的手:“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吧!”
却是才走几步,付朗尘忽地一个弯身,猛然将孟蝉背起,在山林间疾步飞奔起来。
“你步子迈得小,也太慢了些,还是看你夫君的吧……”
两人一路打闹欢笑,浑然不知山间深处,正有一个老者的声音,飘在晨风之中,唏嘘不已:“竹君你有所不知,你与阿九山神相识那年,其实还有一人,比你们认识得还要早,相处之日也不是短短九天,而是漫长的十七年……”
那是一对双生蝉,九线冰蝉中极为罕见的所在,集天地之灵气于一体,珍稀异常。
蝉生土中,这对双生蝉便在地底蛰伏了十七年,在蝉蛹里朝夕为伴,心意互通,但在钻出泥土,得见天光之际,为了让其中一只出去,另一只以身作食,供对方吃下,补足气力,才能挣脱那蝉蛹,羽化蜕皮,飞出泥土。
只是记忆在飞出的那一刻随风消散,落在翠竹身上后,只知道第一眼望见的是摇曳的竹叶,而全然记不得那只牺牲自己的同伴了。
蝉与翠竹日日相依,情深不移,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树下,命格星君长长一叹,身前的三人听后俱变了脸色,震惊难言,尤其是一袭青衫的徐清宴,他声音都颤抖起来:
“你是说……是说他们前世,其实是一对双生的九线冰蝉?那付朗尘就是那在地下以身作食,牺牲了自己的一只,而阿九,就是那另外失了忆的一只?”
命格星君点点头,又抚了抚白须:“同为一体,地下蛰伏,悠悠十七载,以身作食,舍命相助,可叹可怜,情意又哪比竹君与那九线冰蝉少一分呢?如此前尘往事,又如何不叫天帝感慨,成全他们今生一世白头?”
徐清宴脚步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水泽星君才稳住身子,他一张脸全无血色,遥遥望向远方,失了心神般:“原来是这样,原来早和晚,竟是这样的……”
这也是那时在万枯洞中,付朗尘能以鲜血唤醒孟蝉的原因,本就同为一体,血气相连,世间最亲密的关系也莫过于他与她。
他那时无意说的“醋言”,竟是一语成谶,只是他不是那竹叶上的露珠,而是与她一同在地下蛰伏了十七年的双生蝉。
“我们合该牵缠在一起的,前世、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山林之间,仿佛又回荡起那对小儿女的笑声,只是一个背着另一个,忽地一声叫道:“什么?慕容钰那家伙也收了请柬?叶五怎么想的,不怕他来砸场子吗?”
他背上的孟蝉扭了扭他的耳朵,嗔怪道:“是纤纤让我去送的请柬,怎么,不行吗?其实小侯爷人挺好的,不要老是针对他……”
“你送的?”付朗尘的叫声更大了,“下次去见那家伙,一定要叫上我,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孟蝉脸一红,抿嘴往他肩上一拍:“臭德行!”
两人的笑闹声飘入风中,忽地,付朗尘正色道:“那还有一场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什么?”孟蝉一愣。
付朗尘扭过头,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轻啄一口,嘴角一扬:“阿七和小媳妇的婚礼啊,你说呢?”
山间一片落花轻轻飘下,正落在付朗尘眼角,长风掠过,时光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岁月陶然,白云悠悠。
四目相对间,只有他和她。
千年光阴翩跹而过,正所谓,山中竹,竹上蝉,蝉生一对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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