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作品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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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 辉煌狱门

    1

    黄黄是条极为极为大众的狗,它的不凡之处,在于它记下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

    在张家营子,黄黄时不时地凝视一日路程之遥的正东。尤在太阳平南时候,它便常常看见这方百姓所托寄以繁衍人世希望的那脉名山之下,生冷地坐落着一个监狱。监狱不断地枪毙罪犯,寒凉的枪声,穿过一片温暖的红色,四散开来,自然也走进它的耳朵。这当儿,就会有一阵恶寒,从它背上穿过。受了一个冷惊,它不得不从地上站将起来,朝着正东一阵狂吠。艳艳枪声,朝狱后白果树山升漫时候,黄黄便凝视着山腰上的小瓦庙,便见庙里坐着一个孤独的和尚,双手合掌于胸前,念着佛语,普度着芸芸众生。也许在他的普度中,那死了的人,来世或许是一个人物,也亦未可知。

    山上的小庙早已年久失修,歪扭的墙柱似对你说,它的倒塌,不在今日便在明日,决然不会超过后天。然而,小庙却在风雨飘摇之中,终是挺过了许多年月,它伴着监狱一日日地站在山上,却不断地更换它的主人。据说,如今那个和尚,虽非十分的正宗,却也是灵山大寺中正堂住持的同姓同族。情况是否属实,连黄黄也是道听途说罢了。

    2

    正午时分,镇子出现在黄黄的眼里。

    午时的镇子,照常是有几分冷清,更何况这个时辰,正是人家的饭时。然在黄黄的眼里,镇子已经远比它的寄籍之地张家营子繁闹了许多。至少在张家营子,见不到有丛人群,将另外一人捆绑起来,胸前挂一纸牌,让他在背后倒敲着铜锣,慢慢腾腾地穿街而过。而别的旁人,貌似押解,其实在那人身后,并不真的如何,各自吸着纸烟,闲谈了什么话题,只待那人倒敲的铜锣,声音淡了,或敲得慢了,才想起朝他屁股上踢去一脚,再或拿刚燃的烟头,小心地朝那持锣槌的手上戳烧一下。烧一下,那人就要跳一下,将那铜锣敲得响亮而又均匀,使一条街上,都滚动着铜的声音。只要那锣声响亮,这丛人群,也就各持一身善良,说说笑笑,悠闲得如散步一般。这样的风景,张家营子绝无仅有,就连那叫狐狸的知青,把张家营村的六头耕牛全部杀死,村人也无谁动过他一个指头。

    说起前往监狱的招子庙,黄黄对这宗秘密早已烂熟于心。说起来,它是同叫梅的女主人一道走进张姓的家门,而成为张家真正的一员的。事实上,张家所有的事情,它比这年轻的梅都知道得更为详尽具体。但是,它却总是沉默着不言。它所知道的,你只能从它那双小圆眼中看将出来。那双圆眼,不断地流露出它隐藏秘密的全部漏洞。

    那是在晚饭以后,村子里静得无声无息,梅拾掇了锅碗,男主人在屋里批改学生的作业,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在月光中迟疑片刻,将儿媳梅从灶房唤出,坐到了黄黄的身边。

    婆婆说:“我明儿想去白果树山的招子庙。”

    儿媳便默下不语,朦胧的月光,洗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清瘦,如同秋天的一片黄叶,写满了将落的苦愁。招子庙的故事,原在下乡之前,本是城里人对乡土社会嘲弄的谈资,年少时听过一笑了之,剩下的只是内心对乡下人愚昧的藐视。如今风云变幻,人世动荡,自己不得不沦为一个乡下的民办教师。和张老师结婚,也本是为了寻求命运的解脱,以求一息安定,哪怕一生不再返城,只要心中能有闲适便好。同来落户的知青,断断续续都又返回了郑州,最快的仅下乡三个月,便回省城做了百货大楼的服务员。要知道,当时的世事形势,导致物资极其匮乏,乡下人买不到火柴,不得不用铁镰与石头撞击取火,这是件常见的事情。而那做服务员的同学,却又专卖火柴、煤油、布匹等日常用品,消息传来,同车来到张家营的八名知青,谁的眼睛都红了半晌。就是最后离开张家营的,也在一家工厂做了三年工人。活虽累些,但工资高得出奇,还在学徒阶段,每月就拿到六十七元的钱。剩下的她,又在张家营孤独了整整三年,返城的人每年都有,到她面前却总是没有名额。到临二十八岁,就是在城里说出这个数字,对方也会暗自哎哟一声。怀着索性做一个农民的心境,完婚两年,却从未有过身孕。当然,她不会同一般女人一样因此自暴自弃。医院的医生又明确说他们夫妻都生理正常,只是年龄大了。怀着信心有安排地进行夫妻生活,月经却总是如期而至,从不错误一天,连怀孕的假象也未曾有过。既然成家,当然渴望膝下有儿有女。要认真说来,倒不怕无女无儿,丈夫是村里的老民办教师,不消说的知书达理,操行高正,为人笃厚;婆婆虽不识字,却因自己是落户的知青,凡事又都让着三分,真的不能生育,想她也不会有如常人一样指桑骂槐。可是自己却受不了没有儿女的寂寞。

    她用手梳理着黄黄背上的绒毛,问婆婆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招子庙了嘛。”

    “和尚说无死无生,去的都不是时候。”

    “等谁死呢?”

    “那监狱不断有人死哩。”

    她的手在黄黄的背上忽然僵住,月光在脸上冰出一层青色。过了片刻,她说明儿我和你一起去吧,倒真想看看那和尚招子的戏法呢。

    3

    依照乡间的说法,要招子当然是自己亲自去了更好。至少这样更见其虔诚的颜色。梅同婆婆便一道来了。

    张老师说:“我说娅梅,你怎么信了这套。”

    她笑笑说:“娘已经独自往那跑了几趟,我陪她一次也是应该。”语言上的道理和其中的孝心,非土生土长的女子所能道出。可究其实质,事情的另一方面,怕除了做儿媳的自己,只有无言无语的黄黄,心里是明白着一个的确:她想去监狱探望一次那叫狐狸的知青。

    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的洞口。

    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1949年以来最大的一件杀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进了张家营子。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人梅、狐狸和另外一名女知青。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情,然被抓走却是一定的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在他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她说:

    “娅梅,返城以前一定要去看我一次啊。”

    梅点了头。

    狐狸又嘱托:

    “万不得已,也不能和张天元结婚呀。”

    梅没有点头,泪却砰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4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的馍了。没有太阳,山上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们决不和村人待在一块儿,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儿。先前的事情,黄黄已无从知道。黄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着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火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允许有尘有埃的,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了。

    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又望着收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儿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儿。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儿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前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噼里啪啦抖落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取暖,被狐狸的做派吓得站立起来,惊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的教训,甚至很想借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来回走了几步,又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生。”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冰色的声音,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经出来,在门口照出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要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狐狸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他的脸上。为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吧。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插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了机关,结果呢?不是一对也没成嘛。

    狐狸在那儿默得天长地久,脸上抽搐了一片苍白。

    5

    这豫西的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做派的风范。这一天,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知道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绝不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兔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风景上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面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风,雪落云散,留在树梢上的是几声滴翠的鸟叫。狐狸朝那沟边走去,梅在梁上盯着他贼样的身势。就在这时,从梁上摇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见是每两周一趟的邮差。乡下的邮差,当然没有省会的邮递员那么舒适,太阳出来时候,骑个自行车,大街小巷一转,将报塞进人家门缝或门口的信箱,一日的工作就算了结,回去还要领取投递补助费。乡下的邮差,无论风霜雪雨,每日都要跋涉五十里山路,中途若遇上一个熟人,能将报纸、信件捎到村庄,那该是他的一件高兴之事。因此,他走上梁子,看见梅在路上,便特赦一般过来,问了几句常话,知道是张家营子的落户知青,便将十余张报纸和一封信,托付代转,匆匆着又往别村去了。

    信是张老师的,落款是省报编辑部。报是省报,由各公社用知青专用款项,给各知青点订的唯一的报纸。一切事情都仿佛上天安排,梅看第一张报纸时,打开报居然就在第三版的上方,看见一篇散文,署名是张老师:张天元。那当儿,黄黄追小鸟回来,看着她将报纸擎在手里,一脸兴奋的红光。那红光似乎是涂抹的油彩,鲜亮红润,将她身边的白雪都映出了虚晕。张天元,她自言自语,真看不出来。自语着,她便笑了,微细的笑声,如一口热气从她嘴里呼出。笑完了,她将黄黄叫到身边,用手轻柔地抚摸,一遍一遍,如梳理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将那封信对着日光照照,再而三地捏那信封。她已经明白,那封信是给张天元寄的样报。

    莫名的喜悦和惊奇,如火样烧在她身上。她忽然对着沟底唤:“狐狸——你上来!”

    枪响了。黄黄在梁上惊出一个冷战。沟底传来了狐狸的回话:“打中啦——”

    稍时,狐狸上来了。猎枪扛在肩上,枪管头上挑的却是一只鸡。母鸡,白母鸡。他满脸挥汗,腿上沾满雪块,拔到半坡时,就对着梁上叫,说梅子——今儿中午蒸鸡肉。

    梅说:“打中了?”

    他说:“打中了。”

    梅说:“是野鸡?”

    他说:“家鸡。”

    近了,梅便认出,鸡竟是张老师家的那只白母鸡。

    梅说:“这是张天元家的呀。”

    狐狸说:“是了也活该。”

    梅说:“狐狸,这天下没有你不恨的人?”

    狐狸说:“外村都是下乡知青去教书,回村青年去种地,偏他妈张家营子颠倒着。”

    梅盯着狐狸的脸。

    “你能教得了?”

    狐狸一个冷笑。

    “我不如你李娅梅,总不至于不如张天元。”

    梅张了张嘴,黄黄看见她把含着的话儿咽回了,将手里的信装进了口袋里,把十余张报纸卷成一个卷,便不言不语了。

    于此,黄黄便铭记了狐狸与梅的爱之破绽。

    6

    “张老师,有你一封信。”

    “哪来的?”

    “报社。”

    “报社?”

    “你的文章登报啦。”

    “别瞎说,我和报社谁都不认识。”

    “你看看,第三版。”

    7

    梅说:“张老师的文章登报啦。”

    “真的?!”狐狸惊着,“不会吧?”

    “这个月二号的报,在我枕头下压着你去看。”

    “你看了?”

    “一连看了四五遍。”

    “好吗?”

    “好。”

    “好了又怎样?不照样还是农民吗?”

    “怪了,一说到农民你眼都瞪斜了。”

    “我不想让你提到张天元。”

    “张天元怎么了?”

    “村里有人说张天元想娶你。”

    “张天元想娶我他们怎么会知道?”

    “说他娘给他介绍了三个对象他都不同意。”

    “这就是想娶我?”

    “人家说他是拿那些姑娘和你比。”

    “他知道我不会一辈子沦落这乡下。”

    8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的,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须需。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盘菜钱。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裕人家。由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梅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回去。”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梅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人一道走了,落梅一个人孤零零,独自守着台子地的知青房。

    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备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里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小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请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三炷草香,插在香炉,青烟缭绕。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漠,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糨糊,冻得红光亮亮,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明,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嘛,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树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入世易出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

    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1949年以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便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里。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个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昵于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9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它在地上嗅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八岁时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折皱里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作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张老师坐在院落里。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儿?”

    “还能是啥,议论你我。”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合适、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待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不绝,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10

    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儿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儿,馅儿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料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长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捎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的,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来了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这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代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不曾想起,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梅说:

    “拿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睡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却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挨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阵,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泪光闪闪,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时心亦沉沉。张家无人会包元宵,和面拌馅儿,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终,没有让张老师母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把元宵包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精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吧。”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落沉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上,都是晕红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梅说:“我最后在你家吃一顿饭也不行吗?”

    张老师说:“狐狸会怎么想?”

    梅说:“随他怎么想。”

    张老师说:“人家是为你才提前赶回来的。”

    梅说:“你这是赶我。”

    张老师说:“你不能冷了狐狸的心。”

    梅说:“你是不是赶我走?”

    张老师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今夜该同狐狸一道吃元宵。”

    冷了张老师一眼,梅脸上的红晕顷刻荡尽,换之的是冰味的恼火,在她脸上罩着如同包了一块冰色的头巾。她不理他,一任自己的脾气任性下去,独自坐在灶房的门槛儿上,其做派,极像一个泼辣的乡下媳妇。她不看张天元,也不言不语,大口地吃着自个儿包的元宵,样子似誓死也不再离开这方院落。然而,她没有吃下几个,泪水就扑簌簌地砸进碗里,在元宵汤上浮起几个白白亮亮的水泡。那水泡在瞬间又砰然地炸碎在碗里。她看着眼泪在碗里砸下的水坑又迅速弥合起来,凸出一个照见自己影儿的水泡,再听着水泡的破灭,就那么痴呆一阵,忽然将碗里的元宵倒在墙边的盆里,让黄黄吞吞地吃着,进灶房用面布兜起了另一锅未煮的元宵,出来说:

    “我信了你们乡下的那话:缘分。”

    11

    终于,监狱已经遥遥地出现在黄黄和她们的眼里。

    过着的这条沟,倒形象奇崛,立陡的崖壁,皆为血红的石片组成,千层饼样叠将起来,偶有突出之处,如同一个帽檐。帽檐的上方,有千古风尘,生长一片绿草荆棘,间或有棵柏树立在上面。树不大,却风景奇观。崖下有浅浅溪水,时断时流,一片叮当,使你觉得有铜锣轻轻敲在你的头上。入沟时,先过一道石桥。黄黄立在桥上,它看见那水声是圆圆的绿色小球,从溪里跳荡出来,在沟底的红石块上滚来滚去。及至走下石桥,往沟里深了一段,那水声缥缥缈缈,虚无得很,隐约可见一声两声,精灵样时有时无。再往深处走去,水就索性没了。沟底是暄虚的红沙,均匀细微如黑砂糖一样。

    梅说:“这儿风光倒好。”

    婆婆说:“监狱那儿才好。”

    走过第二道石桥的时候,监狱已经有轮廓出现。原来这条深沟,是天然的一个胡同,一踏过第一座石桥,黄黄欢蹦乱跳,恢复到了它的天性里去,无忧无虑。而它所感受到的它主人们的内心,也是亦然。昨天娅梅担心路途过远,来与不来曾有些踌躇。但是又想,正因为路远,才会有那么一座监狱,才会见到狐狸一面,了却一桩人生的心愿,这就决意来了。

    梅说:“监狱快到了吧?”

    婆婆说:“招子庙就在监狱上面,那里的风景好得没法儿说。”

    12

    年过了,正月十五也过了,雪虽然还在断断续续地飘落,人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劳作。所谓劳作,却又不是日常田野的耕种,而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人与天的抗衡。今天走在这血色境界里的黄黄,那时就站在深红色的新土里,眼看人们把山坡的熟土翻卷过来,整出平整的生地。这种事情发生在张家营子时,别的村庄早已热火朝天,把活儿干得很是炙身炽热。政府部门再而三的号召勒令,迫使张家营召开了包括知青在内的群众大会,分配了在当时乡土社会,十二分盛行的政治任务。现在说来,实则无非历史一笑而已。而那个时期,那件事情却板了分外严肃的面孔:

    一个月内,每人完成半亩梯田工程。

    当然,知青们所谓的扎根农村,大都算做口号罢了。可到了这个时候,是否完成半亩梯田,却成了返城的一个条件。因此,事情便发生了改天换地的变化。

    大约那要算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知青点忽然沸腾起来,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到处弥漫了剑拔弩张的烟气,连彼此间的闲言碎语,都突然少了许多。想不到到了这个紧要时刻,这些自小在省城娇养大的学生,也忽然成了地道的乡村农民,起早贪黑地拼死拼活,恨不得一天一夜就修造万亩良田。通过乡村最为古老的抓阄形式,梅的任务抓到了梁子西面,而狐狸抓到了梁子东面。另几名知青,抓在另条梁上,和村里的大片梯田工程毗邻左右。过完正月十五,雪就下得无休无止,漫山遍野的寒气,是一种菜青的颜色。被北风吹得撒遍山坡。端一碗开水,未及入口,便不再烫嘴,若再迟喝一步,结成冰块的事,决然不是城里人坐在屋里听到的骇吓。在梁西坡地上,除了正迎着北风外,那块红土倒显松软,挖起来也不是十分费力。处于一种必败无疑而又时怀侥幸的心理,梅是憋足了一口气儿,同别的知青一样,丢掉饭碗,就慌忙扛上家什,到那块红土地上去。因为还有一道传闻,据说女知青和女知青才是一个尺度,彼此突出者,也许能得到机动的返城指标。这样没黑没白的劳作,张家营人是命运所使,终年如此。可知青们毕竟不归为乡土社会的农民,不出三日,都已疲惫不堪。如果大家都一同缴械休工,以示对命运的抗议,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可他们却拖着身子,硬撑着干了下去。一见一、一看一的结果,使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于这没命的劳作之上。第四天的下午,雪似乎要停,缓缓的雪花,似飘未飘地在山坡上旋转,浩浩漫漫的白色,将世界凝成一个白点。在这个白点上,梅翻过的土地,呈出血的颜色,红土上一脉脉地温的白线,如同土地极细的脉管。黄黄在那还有一丝暖气的新土上站着,嗅着蒸汽一样的土地的气息,看见张老师走了过来,它便欢蹦乱跳过去。他扛了镢头、铁锨,过来立在梅修好的红土梯田上,黄黄围着他的腿不停地亲昵。

    梅说:“你去哪儿?”

    他说:“来帮你干会儿。”

    她说:“你们家分的完了?”

    他说:“我们完不成了罚工,你们多修了就能返城。”

    她说:“这样不好。”

    他说:“没有啥儿不好。”

    从这一天起,张老师开始两条山梁上来回跑,半天在自家的田里干活,半天在梅的田里干活。其间不断有村人从田头路过,渐渐对此也习以为常事。出于一种对知青返城的担忧,偶尔也有收工早的村人,来梅的田里出些气力,或到别的知青田里干上一阵。可单独他们时候,便合作得非常舒适默契,张老师在前面用镢刨着,梅一锨一锨将黄土翻到梯田坝上,有时候半天不语,有时候又有说不尽的话题。然说到返城,张老师忽然有了机灵,说梅子,你把狐狸叫来一块儿干,月底算一个人的梯田,这样保准修得最多,可以有一个先返城里。梅站在那儿,略微思索,拍了一下手,就翻过梁子去了。那时候黄黄也跟着。黄黄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话,至今那几句对话,还在黄黄的头脑里流动,像脚下汩汩的溪水,叮当着敲打它的脑壳,使它的脑里成一片红浆浆的湖水一样的田地。梅去了一歇,慢慢地走了回来,踏上她翻过的红浆一样的土上,便软软地坐了下来。她说:“天元,狐狸不干。狐狸说两个人合在一块儿,将来让谁返城?”

    张老师直腰擦了一把汗水。

    “那你让他先走。”

    梅说:“他说他过意不去。”

    他说:“那狐狸就让你先走。”

    梅说:“狐狸说机会难得,他不要命了,他有把握先走。”

    13

    这次因修梯田而被誉为扎根农村劳模的是另外的男知青,他在一个月内共修了一亩三分的红土梯田,为全县知青之首。然他的女友,那刚流产不久的单薄女子,一样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底检查时,她的田里却处女着没动一锨一镐。不消说,自一开始,他们便合作起来,将修造的田地算到一个人的名下。

    那男知青返城了。

    是公开填返城表格的时候,知青点才知道的。狐狸说我去告他,他们耍了阴谋。梅说算了,那不是阴谋,是人家真诚相爱。说如果我们也真诚相爱,那走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是三月中旬,山梁上一派阴谢阳施的景象。知青房后有一丝野梅枯黄了,可房前自己栽种的几样花草,像张家营子土话称作野鸡的红花,却开得绸花般艳丽。从土地绽出的迎春、兰草,现在也散开着一簇簇青水似的嫩绿,显得分外欣欣。山里的黄莺,从不成群结队,一向都是一只两只地候在哪儿,赶人声静寂的时候,穿梭在知青点的房下。梅素有欣赏自然之特性,哪怕多么繁乱,也能意会一种自然与人情的暗合。这时候她立在门口,好像面对狐狸,实则是瞅着花草间的一对黄莺儿。

    狐狸在她面前,对着天空大吼:

    “妈的,我修了九分三的梯田,是我修得最多啊!我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他们的手起了多少泡?流了多少血?!”

    狐狸说他一定要告。天知道他修梯田时有多少晚上没睡,通宵达旦,比张家营地道的农民多掏了多少力气。可忽然他病了,高烧到三十九度七,说胡话的时候,他拉着趴在他床边的黄黄的耳朵,说黄黄,只有你看见了,那晚上我累昏在梯田上,差点死过去,可我们一开始就上了人家圈套。等他醒转过来,看见梅一直坐在他的床边,他又拉着梅的手说,我少听了你一句话,我们要合修,我们就是一亩七分梯田,比他们多四分,那返城的就是你或我。

    梅说:“你不发烧了?”

    他说:“好多了。”

    梅说:“现在我也不是十分想返城。”

    他说:“不想?你在女知青中修梯田最多。”

    梅说:“是张天元替我修的。”

    狐狸从床上折身坐起来。

    “我就怀疑你一个女的怎能修出八分的田!”

    梅从狐狸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能返城就返,不能返我就和他结婚。”

    狐狸用手抓住枕巾要撕却没撕。

    “你疯了娅梅,他张天元是什么?”

    梅从床上站起来。

    “张天元是农民,不返城我也是农民。”

    狐狸把枕巾摔在床铺上。

    “张天元和你结婚我就烧了他家的房。”

    梅盯着狐狸看一阵,毅然转身离开狐狸了。狐狸在她身后追叫你去哪儿?你去哪儿李娅梅?

    至今黄黄记得,那知青走时,除了出钱请大家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三斤白酒,还在黄黄的头上,很深情地摸了几下。喝酒时一片雷雨一样的欢乐,摸黄黄的头时,却怆然得很。那时候,黄黄卧在梅的脚边,他摸着它的头,却对梅说,我对不起你们,我父母都有癌病,我先回城了,我朋友流产时出血过多,修梯田时还流了一次,烦你们多关照关照。梅说你走吧,本来都从一个地方来的,和从一个家庭出来的没有两样。于是,他就扛着他简单的行李走了。村里有牛车去往镇子,在梁上等他搭车。同学们大都来送他上车,唯狐狸和那返城知青的女友没来。狐狸是因为仇恨和男人的骨气,那女友是受不了那分别的伤感,毕竟她已经为他差一点做了人母。往梁上去的时候,初夏的风光也不亚于这监狱多少,无非是另一种滋味而已。路两边青草密密,小花遍地丛生,野虫儿飞出不歇的嗡嗡的声响。到了梁上,以为只孤独着一轮牛车,原来却站满了村人。男人们手里持着下地做活的家什,女人们都怀抱了自己的孩娃。谁能想到,乡土的民风,却一样淳厚浓烈如你站在油锅的边上。将行李放上牛车,彼此间就那么站着,倒还是队长首先说了一句,说张家营人对不起你,让你在张家营出力流汗了这些年月。到了这儿,人就终于哭了,依依地磨蹭到牛车之上,才又听到队长接着说,回城干别的工作不说,要干了管化肥的工作,别忘了咱张家营子的地薄,买些平价化肥送来。

    14

    终于迫近到来的监狱,在黄黄的眼里,仿佛路途的一家旅店,使它感到一种歇息的抚慰。它不时地跑往前去,又坐在路边等着主人。主人近了,它就去她们的脸上寻找一些说不出的言语。可是,婆婆却说:

    “歇歇吧,离天黑还早。”

    这么说着,她就先自坐在一丛草上。跟着,梅也就只好坐下,凝望着面前的监狱。黄黄卧在她们面前,眼睛是一种混白的颜色。它已经看见梅脸上的浅黄,其实是一种渴望见到狐狸的难言之苦。由此及彼,黄黄便又一次听到了几年前一个急切的声音。

    “狐狸你起来,你不能这样子。”

    “你答应我梅。”

    “我不是那样贱的人。”

    “你得答应我。”

    “不会的。那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你不答应我死也不起来。”

    “你起来狐狸,我求你。”

    “我说过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们不能作践我们自己呀狐狸。”

    “我们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别碰我!”

    “梅,我都要疯了娅梅!”

    “你别碰我!!”

    “梅子,我们家真的同意了。”

    “你别碰我!”

    “你不同意和我结婚吗?”

    “我不知道。”

    “你同意,你说过你同意。”

    “我没说过我同意。”

    “你真的不同意?”

    “我不知道。”

    “你知道可你不说。”

    “你先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你别逼我,狐狸求你别逼我。”

    “你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张天元?”

    “我不知道。”

    “张天元哪儿好?”

    “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那几天夜里你真的和他在一块儿?”

    “真的在一块儿。”

    “在哪儿?”

    “在岭上。”

    “他碰你了?”

    “他没有那么贱。”

    “那你怎么半夜才回来?”

    “你别问。”

    “我要问。我家同意我和你结婚了。”

    “你家不同意你也不同意?”

    “同意,是死是活我都要娶你李娅梅。”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不会。”

    “要会呢?”

    “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张天元?”

    “我想过。”

    “你疯了!”

    “疯了就好啦。”

    “你不知道他是农民吗?”

    “他要是城市的我早就和他结过婚了。”

    “我哪儿没有他张天元好?”

    “你很多地方比他好。”

    “你不打算返城了?”

    “打算。”

    “打算你就和他张天元断开来往。”

    “可我一天不见他我就睡不着。”

    “他张天元是想害你一辈子。”

    “是我要一趟一趟找人家。”

    “我去找他张天元。”

    “狐狸……”

    “我让他趁早儿死掉这条心。”

    “是我死不掉这条心。”

    “你知道你迟早要返城。”

    “可我要返不了……”

    “不会的。”

    “你知道比我们早下乡多少年的都还在。”

    “也许快轮到我们了。”

    “也许就一辈子轮不到。”

    “我舅答应今年把我办回去。”

    “那是你舅。”

    “办完我我让他把你办回去。”

    “办返城不是去菜场买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张天元再来往。”

    “这是我的事。”

    “李娅梅你真疯了李娅梅!”

    “你松开我!”

    “我不松!”

    “狐狸我可要叫人来了郝狐狸!”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阉了他!”

    “你别逼着让我和他在一块儿。”

    “李娅梅,我郝狐狸求你了李娅梅。”

    一声咚的闷响,如同悬着的木桩从半空突然落下来。黄黄看见狐狸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5

    那些夜晚的事情,洁净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黄黄对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准确。初夏的夜风,习习吹响似款款流来的河水。这样的晚间,乡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闲,城市社会将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村野情调。孩子们团团围住老人听古。媳妇们聚在门口说三道四。男人们到村头去,抽着旱烟,议论春秋朝代和春种秋收。这样闲情逸致的风景,事实上是乡土社会的一个特点,而从都市来的知青,对此会感到无聊而又愚昧。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中间为什么对乡村社会的人们有无尽的诱惑。怀着一种沦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将自己真正平庸到乡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极其熟悉平淡、又越来越少的单调面孔,收音机里更不见新的内容,着实是百无聊赖,厌烦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梅就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卷一领草席,信步到了梁上,无非是为了寻一凉爽清净之地而已,可谁能料到,她却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样式。

    月光溶溶,在脚下凉阴阴着一股清气。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头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几只蝙蝠在头顶飞旋。风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隐秘细腻的夜的絮语。遍地无人,只有山梁对岸村落里,点点滴滴着几窗灯火。置于这样的时候,人是渴望把话说给别人,又渴望别人把话说给自己,但又决然讨厌那热闹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着,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乐人乐物,只是被一种清静淹没了,觉得未免孤独。孤独的时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时不时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张天元。狐狸也委实烦人,忽然间的,他就走向极端,每到夜晚,就钻进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饥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来到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输了。”

    “下吧,来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脸没有棋盘热。”

    怨恨着顺手拿样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话又说回来,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着实无话可说。

    “听说没?常香玉又开始唱戏了。”

    “她唱呗,碍了咱们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让我干啥?”

    仔细一想,狐狸的话实在得连针也插不进去。你让他干啥?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难以打发吗?能看的书看过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还要干什么?这么想着,也就十二分释然,何作何为,皆得顺其自然。寄籍于这偏乡僻壤,张家营人就那么打发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准备返城,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知青。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娅梅,抬头一看,竟是张天元。他独自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好像为了专门等她。问他在这干啥,说随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说你还有这个雅兴?他说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题目叫《乡村月光》的作文,谁写得好,就寄到报社里去,是一个编辑在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版面,说好要用一篇山区学生的文章。如此闲下几句,梅说屋里又热又咬,便铺开席子,脱掉凉鞋,盘腿坐在席的一端。散开的裙子,盖着她的双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长在席上,且还有蘑菇的清气,在乡村的晚风中,自成一息地流来流去。

    当时的乡土社会,裙子是人人都见过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却是极少的姑娘,且这姑娘必然家境宽余,有亲属在城镇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沟通城乡衣着的桥梁。张老师在县城读书时,全班女同学中有两个穿裙,一个是县委书记家傲慢的公主;另一个,则是从洛阳来的右派的女儿,虽是右派,却夫妻双双都是大学的教师,据说连毕业文凭都是外国发的。当然,后来裙子也就在县城风起云涌了,可在张家营子,穿一件时不时露出大腿的裙子,却只是女知青的作为。梅蘑菇一样坐着,月光水样浇洗着她。她的脸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声如一条绿黄相间的带子,在山梁上长长地拉扯不断。张老师背靠在柿树上,眼望着对岸叫小李庄的村落,说娅梅,你怎么跑到这儿乘凉。她说这儿凉快,又说我不能来这儿?张老师便哑然一笑,用一只脚去踩他的另一只脚。

    “你坐呀。”梅说。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为啥不坐,”她说,“因为就咱们俩在这儿,你怕我李娅梅吃了你。”

    “不是。”他说,“是我不想坐。”

    她说:“还因为我今儿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声,“你想哪儿了。”

    “你想哪儿了?”她反问他,又将裙子下摆拉拉,盖着露出的两个膝盖,“想不到你张天元心术这么不正。”于是,他就坐下,并着双腿,说谁有一点邪念谁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银白透亮的笑声,在梁上梁下,叮当着跳动,仿佛几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处向沟里滚去。笑够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说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给我写信不写?他说:

    “那要看你给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还要写信?”

    “回呢?”

    “回了就写,人总是有来有往。”

    于是,他们就长长地默下,默得漫无边际,没有止境,直到身边有了响动,都猛的一个惊吓,回身一看,才知道原来黄黄不知什么时间跟来,正静默悄息地听着他们,盯着他们,记忆着他们人生的破绽。

    “你要返城了?”

    “天天这样想。”

    “有希望?”

    “想想罢了。”

    几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不免勾出许多伤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梅就坏了情绪。想起遥远的省会,想起省会的繁华,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独的父亲,梅就许久不语,心绪茫茫,如坠入了无际的渊海。为了找一句话说,便凭着思路,如在马路边随便捡样东西一般,说你去过郑州吗?答说洛阳也没去过。再说郑州是省会呀。张老师就仰望天空,说我知道郑州是省会,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郑州有二七纪念塔,有邙山游览区,有人民公园,有黄河展览馆,有郑州大学,有省长、省委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

    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黯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家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

    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她说:“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成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口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偃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6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当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儿?”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皇皇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也许是落水的声音,也许是所谓的感应,连一直躲在花草丛中的蛙儿,都扑扑通通地进了塘子。水里的图景立刻没了。水面上是一片被撕成碎布的波纹。梅子的脸,随着那队伍的接近,渐次呈出浅黄浅白,且那颜色也硬得很,如同凝在脸上的一层胶皮。

    说起来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也是十分偶然,可你细思细量,连黄黄也觉必然得很,躲它不去,无非是迟早而已。正夏时候,又有两名知青返城,通过的途路,都非公众路道。临走大家同吃同喝一餐,人人酩酊是自不消说。然到了夏收时节,从公众路道上分来了一个返城指标,为了使留者心安,通知要求各知青点谁谁返城,必须由所在村庄百姓选举。那个时候,台子地的知青房里,仅还剩梅、狐狸和流产的那位女子,三人间于是有些紧张起来。一次吃饭时间,狐狸对人家说,你的男朋友已经走了,我和梅却还双双在这儿,干脆我俩这次退出来,让娅梅返城,咱们各领一张结婚证,就都可以迟早回去了。那当儿那同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说娅梅姐走了当然好,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我毁在了那次流产,到今天肚子还阵痛阵痛,我怕在这乡下再误些时月,缺医少药,我会落下不治之症。

    那顿饭是不欢而散。话说完了,人家不仅一手捂着肚子,将筷子放在桌角,另一只手,也捂了肚子,模样疼痛如言而至,且痛得十分厉害。大家伙静默一会,梅说好端端一个知青点,今天四零五落,就剩咱们三个,再不能别别扭扭,你如果真是有病,这次你先返城,我和狐狸留下。她说:“梅姐,都是女的,你该知道大出血以后的女人是再不能干啥活儿,就让我走吧。”

    梅说:“我没流过产,怎么会知道。”

    静了一会,狐狸将碗推在桌上:

    “让张家营人选吧,选到谁谁返城。我已经是这个年龄,再不返城就该在张家营结婚成家啦,想必你们也不会眼看着让我变成农民吧。”

    17

    选举是在麦收将尽。回想起来,颇有一场梦感。那段时日,狐狸本来多像自暴自弃的脱缰之马,甚或渴念日夜过着放荡生活,若不是梅富于理智,始终不与其配合,或说梅的意志坚定,连他跪在面前,都没有答应他那不算无理之求,也许他早就对人生命运洒脱不羁了。早就一任自己的情感逐流随波了,哪还顾了许多事情。当然,另一方面,自始至终的娅梅总觉得他与她那些被说成爱情的东西,未免过于蜻蜓点水,走马观花,着实是肤浅一些。也因此她总对他保持距离,半冷不热。然而,到了收麦时期,狐狸突然大变,不仅下田割麦早起晚归,猫在田里半日不动,且还时不时去讨好一些张家营的庄户人家,还时常给经济异常拮据的家庭送去三两块钱,说是借给人家,却又说不要还了。有次,村里有个孩娃高烧,他顶着酷日,背那孩子二十三里山路,去求一位野医就诊,回来时自己累得瘫在床上。这样一些过激之举,使人一眼便能看穿他的目的。到了濒临选举的前几天,他更是无所顾忌,居然往镇上跑了一趟,买回许多小糖、香烟,每一夜都拿着东西,到张家营的村里走胡同串巷,大娘伯嫂的叫得低俗得十二分少见,那举止做派,已经很像乡间杂耍的小丑,直闹得每每回到知青点吃饭,梅和那位都懒得理他。

    “没想到狐狸是这样的人。”

    “倒幸亏我和他没有滚到一张床上。”

    她们议论起来,满是对男人们的不屑。然而,一次在他与梅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却说梅,准备准备吧,收完麦,再种完,你就可以返城了。见梅对此不解,嘴角还强隐了冷冷一笑,他便说张家营三十几户人家,我跑了二十七户,说好到时都选你返城,还余几户,你去说说情。

    梅说:“狐狸,你怎么这样。”

    他说:“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

    她就:“就为这个?”

    他说:“不为这个我不会拿返城当彩礼,有良心你就不要再和张天元有丝毫往来。”

    事情尽管又苦又涩,赤裸裸的如脱光衣服站在人前,可毕竟使梅从中感到他对爱的一份赤诚,且张天元私下也走了许多人家,也都说好选梅返城。收完麦子,选举也就到了。只因队长忽然接到一个口信,说给村里分来几吨化肥,让立马到镇上去拉。于是,劳力都拉上架子车,赶上牛车,往镇子上去了两天。将化肥拉回,是在一个中饭之前,选举是见缝插针在中饭之后,地点为村头的大树下。队长招呼一声,村里人便都聚拢在大树下面,零零散散坐成一片。

    那时候,他们三个知青并肩坐在树荫里,情势很像要受到张家营人的无端审讯,彼此默默不言。而实际上,狐狸是暗藏了一脸红光,一身暗自操纵了会场的洋洋之得。梅手里拿一根柴棍,在地上胡乱画些字样,以掩抑内心的喜悦和担忧。虽说各户人家都说要选你,且你也已急急忙忙整理了两个返城的箱子,连准备返城的家信都已写过,然若要万一不能中榜呢?毕竟做了充分的返城准备,可由谁返城,却还没有水落石出。相比之下,倒是人家释然大度,手里拿一根钩针,在用白色的涤良线织一衬衣的套袋。不必去说,那针织的玩意,是她爱的信物。在那个时代,城市风行着男人的衬衣领里,补缀一个雪白针织条带。不是为了装饰,主要是为了宣布爱情。她对梅说,横竖狐狸进行了秘密联络,我们参加选举,实是陪衬一下狐狸。所以她的超脱十分可以。而狐狸的窃喜,来自于胸有成竹,也是一样可以十分,唯梅,喜忧参半,慌慌的不安。

    选举是一种古老而又古老的形式,标志了乡村社会的本来特色。队长将烟锅磕在地上,说他奶奶的,分这一个返城指标,你还不如不分,今天轮到我们张家营子来得罪你们城里人了,只求你们多原谅原谅我们乡下的人啦。接下去,队长从自己的口袋里,向外掏着玉米、大豆、花生仁,给每位户主各样发了一粒,又在一块石头上摆了三个碗,说花生代表狐狸,大豆代表娅梅,剩下的就不要说了;花生放一号碗,玉米放二号碗,大豆放三号碗,大家同意谁就来放吧!

    梅和狐狸们吃紧起来,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石头上的三个白碗。会场上先是静了一会,队长又说都来放啊,张老师才忽然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将出来,在梅的三号碗里,丢下一颗大豆。大豆在碗里旋转许久,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碗里漫将出来,在乡村的会场上滚来滚去。

    张老师丢完那颗大豆,先自离开会场去了,宽厚的背影,如一条逆风行驶的船,缓缓地划在午时的日光里。梅盯着那背影,静默凝固为瘦削的雕像,直到他拐进另一条胡同,脚步声渐渐失去。及至等她扭回头来,乡村的户主们,都已围过了石头,把其中一样东西丢进碗里,如张老师一样,朝着村子走去。

    丢毕粮食是午饭不久。其结果大出人意:共是三十七户人家,狐狸的花生碗里没有一颗,梅的大豆碗里仅有一颗,而另一个玉米碗,恰好是三十六颗。

    黄黄是那一风景的最好凭证。它卧在会场外的一棵小树下面,眼睛里呈出浅淡的灰黄。人家从队长手里接过返城表格时,它忽然站了起来,看着它的主人和狐狸,如两截枯树木在那儿。转来的日光,在他们脸上,照出蜡黄的颜色。似乎为了安抚,黄黄走去,在狐狸的腿上蹭了几下,狐狸便用力朝黄黄的身上踹了一脚。黄黄尖叫着,跑到梅的身边,梅便蹲下摸着黄黄的头,有泪落在它的脸上。于此间,狐狸莫名其妙地走到那石头边上,抓起盛了三十六颗玉米的白碗,将其摔碎在了石上。

    队长急唤:“你别狐狸,那是借人家的饭碗。”

    可是,队长话一出口,那碗碎片已经满地飞溅。碗里的玉米,成了一地金黄。

    18

    塘子边的犯人走近时,黄黄看到了那天午时的一地血红。阳光里有汩汩的响声,塘子里的水泛滥着红浆浆的颜色,血味儿飘荡不止。

    回到知青房的狐狸,没有往南房里走,径直进了梅的屋子。她在重新解着准备返城的箱子,将里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摆在几年来一直摆放衣服的床头。狐狸的脚步很轻,他站在梅的身后,是一副极其潦倒的模样,说:

    “梅子,你不能返城,我决不先返城。”

    梅没有扭头。

    “留着陪我?”

    他说:“我不会把你一人留在张家营。”

    她说:“是怕我和张天元结婚吧。”

    他说:“你不会。今天你已经看到农民没啥儿他妈的信用好讲。”

    梅转过身子。

    “人家的男朋友来啦,给张家营买了五吨平价化肥。”

    狐狸从箱子上弹将起来,说人在哪儿?梅说在人家屋里,他便风旋一个身子,就往外面走,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狐狸你干什么你疯啦?允许你到各家唤伯叫娘,就不允许人家替张家营人买几吨化肥?狐狸从梅的手中挣出胳膊,钉在屋子中央,说:

    “奶奶的,这些狗日的张家营子人。”

    梅说:“你嘴上干净些,没准你我这辈子都要当张家营子人。”

    瞟一眼梅,狐狸就瞟得复杂得可以,好像要从她说的“你嘴上干净一些”中,看出其中很多意味。也许她果真就看出了什么,在梅面前站一会,他不言不语地走出屋子,到自己房里,从床头的枕下摸出那把日常宰鸡杀兔,间或也杀外村一只狗吃的匕刀,在袖上抹了两下,揣在怀里,出来站在梅的窗前。太阳酷热得死死活活。收割过的小麦田,还没来得及翻犁,黑雾雾的田野的气息和麦秆儿晒焦的糊味,从梁上卷进知青的院落。你干什么?梅子隔着窗叫,大不了再在这儿守两年,我都不气你有什么好气,回屋睡吧狐狸。狐狸隔窗望一眼梅子,独自出了知青的院落。黄黄在台子地上卧着,看见狐狸出来,就半跑着尾在他的身后。

    狐狸往张家营的村落里走,步子又快又急,坚定得无与伦比。村落里静极,人都歇了午觉。狐狸来到村头,立在一条胡同口上,极其茫然地朝着村里张望。过来一个老人,说没睡?他说没睡。老人说大热的天,你该睡个午觉。便拐进了一个没有门的破院。从那院中出来几只母鸡,在他脚前啄着落地的麦粒。他死死盯着那些鸡看,仿佛想一脚朝鸡踢去。就这个当儿,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声牛叫,粗糙而又响亮。他寻声扭头,便看见六头黄牛在村头的小林里卧着,化肥也在林地的牛棚下堆着。写着日本、尿素的白色袋子,齐齐地码成一个方垛,刺鼻的尿素味儿,被忽然吹来的一股凉风载着,船样飘在他的身下。他捏了一下鼻子,猛然转过身子,朝那小林地里走去。林地都是榆树,最大不过小碗粗细,每一棵的树身,都有被牛绳拴磨过的红痕。满树林都是牛粪的臊气和尿素的异味,都是知了那烦躁无比的浑水流动似的叫声。他从那味道和叫声中趟过去,到那一垛化肥旁边,略略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匕刀,说: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我叫你返城!”

    他说一句我叫你返城,便用刀捅一袋化肥,轻松愉快如拿刀扎吃那削开的白苹果片儿。一粒粒米似的肥料,随着他匕刀的抽出,凉阴阴地流到他的手上、裤上、脚上,就像一股凉水,始于他的双手,自上而下地流到地面。当他捅到第五袋化肥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了响动,回身一看,是一头黄牛站将起来,鸡蛋似的双眼,正惊恐地望着他。他没有犹豫,反转身子,跨前一步,双手握紧刀把,朝着牛的脖下与前腿上方正中的一块地方就是一刀。他说:

    “我让你看我!我让你看我!”

    将近尺长的匕刀捅进去时,就像捅破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先是刀尖遇到了——抵,然他在那刀尖被抵的瞬间,力气一运,刀也就呼的一声扎了进去。他以为那牛会哞——哞地怪叫,可那么大的牛,昂起头来比他高出许多,却只张了张嘴,没能叫出声音就四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刀不是他抽出来的。他立着不动,又结实又硬棒地站着,在等着牛来抵他,或用四蹄踢他,然就那么一扎,它就倒下了。倒下去仿佛是为了从刀中退出身子。随着它身子的一歪,血便涌将出来,又热又腥地射在他的额门上。他歪了一下身子,刀便彻底出来了。接下去,一股黑红擦着他的衣服射至他的身后,那牛就倒在地上,朝半空蹬着四蹄。他忽然明白,他准确无误地捅到了牛那要害之处。也就这当儿,紧挨着这头黄牛的一头花牛站将起来,他不等花牛明白,又一次运足力气,瞄准花牛脖下的那方要害,将匕刀送了过去。

    他咬着牙说: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奶奶的,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我让你们去种地!”

    ……

    如同是排列好的一般,他叫一句,捅进一刀,叫一句,捅进去一刀;一头牛重重地倒在地上,砸醒了身边的另一头;另一头倒了,又砸醒了身边的一头,及至他将四头老牛,两头牛崽全部杀死,统共才听到三声牛叫。倒是血涌的声音,红艳艳的,又大又响,在林地波波涛涛,轰轰隆隆,滚过村落,翻过山梁,穿过沟壑,越过河流,腥鲜地响了个满山遍野。

    19

    收工的囚犯们终于迫近。他们队伍成一行,一如往常地,荷镢扛锨,有的则扛了大锤,拿了绳子。最前面的是个大个,天蓝的麻袄上,沾满了红色的泥土。黄黄和它的主人退至路边,半惊半恐地望着他们,从一号望到四十号,又从四十号望至七十号。他们走得不快,当然也不是悠然慢行。他们中间有许多犯人,到这里都禁不住要打量她们。主要是打量梅子。在这好风好光围定的监狱里生活,在这少有人烟的山洼里苦役着劳作,眼下冷不丁儿看见这么一位清清丽丽的城市女子,大家不禁猛然眼亮,一时间心里思想什么,大都可想而知。梅的脸上是一种浅白,如凝了一层早霜,死死地盯着从她面前过去的一张张土灰的脸,被那脸上的疲惫也染得极为劳累,一整天的步行,使她觉得直想倒在地上。她说怎么没有狐狸?婆婆说那天他站最后。于是,她们的目光,重又一个不漏地从那队伍中搜寻过去。

    太阳依旧,活力十足得很,红彤彤地烧在西山的一道沟口。塘子里的苇苗绿水,皆都成了血浆之色。塘子里的白鸟,也成了飞上飞下的一团红球。从犯人与犯人的缝间去看,水里倒影的风景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更有一种玄玄妙妙的美,和中国泼墨画中的山色湖水、亭台楼阁极其相像。黄黄也许累了,它无力地卧下来。面前的囚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走在最后的几个,仍然是穿着橄榄色的警察,他们各扛了一支长枪,腰间又插了一支短枪。而狐狸,却是一影人儿也没见。

    婆婆说:“那天就站在最后呀。”

    梅立着一动不动,脸上的冷硬忽然放松下来,有了一丝红润。她说我们这么立着,就是看不见狐狸,狐狸也该看见我们。婆婆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狱墙上,说来一趟不易,你进去看看他吧,也许他在里边,说是他的同学,会让见他一面。婆婆把肩上的小包取将下来,又说里边是天元的两件春夏单衣,你带给狐狸,不要说是天元的就成。接过那个包袱,梅怔怔地望望婆婆,就朝监狱的方向走去。

    始料不及,监狱的门竟那么好进。两个哨兵问了几句,梅说是狐狸的同学,哨兵盯着她仔细打量一阵,有一个跑步进了狱里。不一刻,出来两个警兵,将梅领了进去,将婆婆和黄黄留在狱外。梅跨过铁门的时候,婆婆在门外叮嘱,说你快一些,太阳立马落了,我们还要上山。

    前后算起,仅差三个时日。那次这狱门外只有红花点点。三日之后,再次来到这里,狱墙下已经红花灿烂了。原来这三月的春时,树木花草,都是一天一个样儿。在狱墙下几十米开外,是一片柏林,绿成热烈的黑色,看去像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光。而这几十米的开阔之地,绿茸茸的草坛越发厚实柔软,喇叭花传情达意地开成一片。有的,无理地爬在别的草棵身上,把自己的花儿举在人家的头顶;有的,就索性开在紫花、黄花的上面,将人家遮掩下去。爬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高个的苦艾。苦艾们疯着从草间长出一段身子,喇叭花的青秧,又攀扶着它直起腰来,把花儿吊在它的枝上。这个时候的夕阳,已经搁在山头,铁丝是锈红的颜色,日光是血浆的颜色,那粉白的蝴蝶,这时反被衬得有些透亮。更有甚者,几朵喇叭花竟妄为地开在狱门的砖柱下面,爬在木岗楼的壁上,且还把秧子大胆地沿墙伸进狱院,擎着绽开的小蕾。哨楼的木壁,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淋,已经褪色成黑腐的干枯,而偏偏有一棵喇叭花爬将上去,不假思索地一串着灿烂。

    黄黄是听到主人的唤叫,才从狱墙东角拐了回来。回来时梅已从狱院出来,和婆婆并肩离开狱门,朝狱门以西走去。它满带着离去的遗憾,在主人身前身后,不时要回头朝着狱门那儿张望,并一边听着主人的一问一答。

    婆婆问:“见过了?”

    梅说:“没见到。”

    婆婆问:“衣服呢?”

    梅说:“留下了。”

    婆婆问:“不让见?”

    “我总觉得好像狐狸出了很大的事。”梅望着婆婆的脸,话说得边思边想。她说他们那么客气,热情得少见,把我引进一间屋里,又倒水,又让座;问我从哪来的,我说张家营;问我和狐狸啥关系,我说同一个知青点;问我怎么知道狐狸在这里,是不是专门来探监,我说听同学说狐狸在这儿,路过这儿给狐狸捎两件春秋布衫来,他们就接过衣服,检查一遍打发我出来了。他们说狐狸出了一点小事情,不是他爸妈和直系亲属一律不能见。说到这儿,梅又回头望一眼那粉红簇拥的狱门口,问婆婆说:

    “你见狐狸啥样儿?”

    婆婆说:“一脸胡子,像有四十岁。”

    梅问:“他问你啥儿没?”

    婆婆说三天前他认出我和黄黄就从队里走出来,第一句话就问你返城没,我说没返城,知青点就你一个没返城;问你和天元结婚没,我说你和天元已经结婚两年了,我是来招子庙替你们要孩娃。这时候他肩上的铁镐突然滑下来,重重地砸了他的脚,他脸一白,身子一歪,未及有话,后边的看管便来将他喝走了。

    20

    原来招子庙距监狱仅半里之遥。所谓庙,却是两间平常的石墙瓦房;所谓和尚,却仅是剃了一个光头而已。不过对于庙和和尚,却也不能决然否认。在这平常房里,他供了一个菩萨的像。这位菩萨,也就是所谓的招子娘娘了。中国的庙,一向是繁简有度,繁起来无比辉煌,简起来也自是异常,几块砖头几个字,也就可称为乡村小庙了。上山时,梅说这就是庙呵。婆婆说有神有房,不是庙还是啥儿。且那供奉的人,又是一位七旬老人,新中国成立前后都在灵山大寺做和尚,只是十几年前,庙被革命和时代毁于一旦,才回到故里,做了大队派出的守山老人,如今那长袍袈裟,也听说他收拾得完完整整,加之一生超凡,不近女色,就没法儿说他不是和尚,不是佛了。不过,说起来送子人间的超度之事,似乎该是尼姑的行当,和尚也只该念经坐禅罢了,但不知为了什么,人们并不去究竟这些。好在一点,往山上上时,落日却落得慢了,在山下以为太阳立刻就要沉去,已经有三分之一,沉入了人世那边,可待她们匆匆着爬上半山,太阳如凝了一样,仍是三分有二地红在人世。所谓招子,不消说是要招子人间,这就自然而然要赶在落日以前。如到了晚上,太阳消失,那也就从道理上招子以阴间了。上至庙时,和尚正动手烧饭,他说来啦?婆婆说赶着来啦。然后,和尚轻轻打量梅一眼,看了一眼太阳,说来的正是时候,有子可招。然后他朝山下塘边犯人走出来的方向望着,对婆婆说两天之前,就是你上次来招子的第二天,有个犯人干着干着活儿从崖上突然跳下自杀了,听说那犯人还不是本地籍,是从省会来的知青。说着,和尚便跪将下来,念念有词:“命归西路,超度再生;若降人世,必你家中……”

    和尚念念有词着进了屋里。黄黄和它的主人,听得此话,立刻都怔下不动,朝着和尚望过的山下望去。原来那山下在这夕阳将尽的时候,竟红成一片火海,不仅狱门外的开阔之地,各色草花开得盛极,而狱墙四周也亦是如此。花红草绿,绚丽成一种稀有的境界。而狱前的林地,在夕阳之下,树梢之上,皆是一团红晕,如同绕在林空的一片火光;斑斑点点的蝴蝶和小鸟,极似跳动着的火苗。倘若你再极目远处,连塘子里的碧水青苇,以及倒映在水中的山、庙和监狱,皆都在此时此刻,红得川流不息而漫无止境了。

    第2节 欢乐家园

    21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阳把黄昏胀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战战兢兢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日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父母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妻。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说,只要黄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床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裤带。女孩娃拉着奶奶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长日久,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荡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革,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日日夜夜干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入六了。黄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个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个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春天。春天在三月里,桃红李白,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黄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日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迎春红、节节高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白花,却开得盛艳烂漫。春天的气息,弥漫在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妻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竭。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一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床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畜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肉,肉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闩上院落门,闩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床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缝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满香草的枕头,安安详详地和衣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操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囤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满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脱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的衣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解开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胸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胸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胸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白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胸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胀大的奶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脱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的胸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胸脯的。只有在奶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过她们,她们说红的避邪,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身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床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胸兜儿,爱藏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黄河泛滥的水。那水黏黏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妻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黄河边上来的移民。黄河连年改道,泛滥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高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枪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父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麻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地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身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干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高水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里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朝一日,山火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首歌谣:

    老虎梁子高又高,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尾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入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黄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吸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哭得泪水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胸脯上,洗湿了那个胸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日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缝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压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祈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胸兜儿,在他的胸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高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床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麻绳,朝着梁上去了。

    就终于死了。

    22

    黄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奶奶,带着他的黄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抹亮色,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荡荡。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缝中挤出的溪水,清清澈澈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足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分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脱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满。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蠕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奶奶在身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射过去,破门而入,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父母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欢乐家园》的书名,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日,静躺在一张床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熟睡在他们身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妻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断断续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迎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妻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水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欢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水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待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嫩嫩的生长,夏季的水草也日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待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他们就那么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欢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

    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蚱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注,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他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箅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23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兜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纭。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

    菊子死了。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

    麦场就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就种了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黄豆吧。说我两年回郑州一次,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便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儿,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24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待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米,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儿?”

    “回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了。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各让出一张床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声。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儿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使得青年人有些疯癫状态。影院上演日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些啥儿,压着嗓子,还唯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25

    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黏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会被他们折磨得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公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在叠被子的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性欲之念也不敢多生,充其量便是拥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作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的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然后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待一辈子啦。”

    父亲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亲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26

    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炊烟倒升起几股,舞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游云。她回到知青房时,原以为自己会心如死灰,如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可是,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去,也就是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不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于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稞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一只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欢乐家园》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出来,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山虎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哪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个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底儿的蝈蝈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27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艾绳;到了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老人被山虎对菊子的忠诚所感动,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山梁上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去送,这时父亲从哪儿走了过来。

    父亲说:“干啥的?”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

    “还是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返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分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让我为你伤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明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听他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

    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梅的脸问。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终是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父亲却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家有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跟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小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回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28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一口长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国的《根》同日而语,如此重要的事情,加上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夫妻的事情了,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

    她喜悦着,却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桩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如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些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的。娅梅一方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妻,使整个中华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荒废那一夜而惋惜。

    29

    孩娃儿异常惊奇,他总是想着老人给山虎的那个匣儿,便总是想爬到千百年前山梁上的草房里去看,可总也没有机会。然就这天夜里,自己明明睡在打麦场上的麦秸垛里,听母亲念念有词读那传奇,可听着听着,从麦秸垛的背面,又传来了母亲与父亲说话的声音。接下,那边就狂风大作起来,将麦秆吹拂得飘飘扬扬。贮存着太阳蒸晒的热气,从麦垛里朝外扩散,裹挟了被露水俘虏的麦香,如同九九八十一天雨后的洪水,泛滥得了不得,竟也漫溢到了山虎家的门口。孩娃儿被狂风吹拂起来,一飘一飘就到了山虎那草屋的窗台之上。

    孩娃儿终于看见那密不透风的一间草屋里的神奇隐秘。

    原来,山虎果真是夜夜都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张床上。他脱光衣服上床时,将盖着菊子的被子掀开了,孩娃儿在窗台上惊得差一点叫起来,才三年时间,菊子竟成了那个样子。她身上的肉又干又枯,如同埋在土中过了一冬的树叶,灰蒙蒙的白,灰蒙蒙的黑。皮肤上的毛孔已经看不见了,捂覆使她身上长了极厚的一层白毛,很像坏红薯上的绒毛毛,疑心谁摸了那毛儿,毛儿便会倒将下去,流出一股黑水来。她脖子和肩头上的肉已经脱了一半;靠墙一边,除了生出腐毛,还完整无缺;靠山虎这边,肉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这一夜,山虎没有立马睡去,他仰躺着看房上的啥儿。看了一阵,似又猛然想起什么,便慢慢从床上坐起,从床头的哪儿,摸出一个瓶子,从瓶中朝桌上倒了一堆豌豆,然后一粒一粒数起来。好半天数完了,又似乎数错了,他又一颗一颗从头数,当数完第三遍时,他猛然转过一个身,对菊子惊惊乍乍说:

    “哎呀菊子,到今儿我俩结婚整三年。到今儿,也是老汉走后的第四十五天耶!”

    屋里只有一股白色的霉气在平静地流动。可是,山虎说完这些,他便忙起来,忙得惊天动地。先给菊子盖好被,又在菊子身前身后放了两盏灯,再把桌上的豌豆胡乱收起来。孩娃儿看见有几颗豌豆滚到了桌子下,砸起的灰尘扑到了床铺上。山虎没有捡那他用以计时的豌豆粒,他把豌豆瓶往床里一推,四下打量一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从胸口那儿摸索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来。

    是老人留给他的红木匣子。

    原来,五九四十五天的日日夜夜,他都把那匣儿捂在胸口上。

    他把匣子放在床铺上,身上的温热和劳作的汗味,清清淡淡在屋里飘散着,极似闷热的夏天吹来的一股风。孩娃儿在窗台上感觉到,屋里的热腐气息忽然被这清淡吹散了。菊子在被外的脸上的腐肉也似乎有了薄薄一层红润。山虎把桌上的油灯往桌边移了移,把红木匣儿打开了。那时候,这闷热的屋里死一样静。只有墙角的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蜘蛛的脚步声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飘飘然然,恍恍惚惚,极像羽毛的飘拂。孩娃儿在窗台上憋住呼吸,脖子胀得又粗又红。山虎更是一动不动的模样儿。他被看到的东西惊呆了。他背对孩娃儿。孩娃儿看不见那样东西,只看见山虎的脖子在忽然之间,便成了尸腐色,苍苍白白,灰灰亮亮,如同菊子身上的死腐肉。

    委实是静得无以表达了。

    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在孩娃儿憋住呼吸的喉咙里,成了一团堵塞的干棉花,直至山虎的脖子有了润红的血色,那团干棉花还塞在孩娃儿喉咙里。

    原来,那包着的东西,是半截女人的手指头。也正是六年前菊子为证明爱情而海誓山盟砍掉的自己的一节手指头。那手指头是一种云白色,指甲又窄又长,在灯光中发出晕黄的光。手指的截断处,还朝外慢慢渗着血,不一会儿床上就有了殷殷一片红。血腥的气息,开始在屋里流动,如同沙地上忽然流动了一股细细的河。山虎看着那殷红怔够了,才从呆慢中灵醒一下神,慢慢爬到床上去,慢慢掀开半边被,慢慢端起菊子那木头似的腐胳膊,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身子上,把她右手上的四个指头拨到一边去,让那断了的食指露出来。

    山虎把那正流血的指头对在了菊子的断手上,解掉菊子身上的护胸兜儿,用那兜儿的一角将那断指包上了。血把那兜儿染成了彤红色,白兜儿上仿佛挂着一块霞。山虎看了一阵那血红色,躺在菊子的身边睡下了。

    三个时辰之后,菊子活转了。她这一生给山虎生了六六三十六对孩娃儿,终于使这方山梁人世,有了村落了。

    30

    从台子地那边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娅梅和张老师从麦秆堆里坐起了身,看见黄黄正在面前看着他们俩。张老师伸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黄黄便卧在了他身边。月亮落了,似乎天近黎明,又似乎刚进五更时分。远处的土地,皆是一片暗黑,只台子地上,有层薄光。潮气很浓,宛若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娅梅说,菊子活转以后怎么样?天元拿一根麦稞放在嘴里嚼,又把一口怪味的口水咽肚里,说你刚看到了这儿?她说还有最后几章没看完。他说菊子活了,三个月之后,又长得水水嫩嫩,终日在家操持家务,山虎下地劳作,小日子过得有糖有蜜。她一年为山虎生一对男女娃儿,整整生至五十岁,共生了六六三十六对男女,从此这方山梁人世,开始有了村落人烟,有了这凡尘世界。

    娅梅从麦秆上坐起,扑打扑打衣服,整整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水淋淋的夜气,又坐回原处,通读着《欢乐家园》。张老师从麦垛另一边走到灯光下面,唤一声朝这儿走来的母亲,又晃醒了仍旧趴在山虎家窗台上的孩娃儿。他说强强,你的蝈蝈跑了!孩娃儿便猛地从麦垛中站将起来,然后他又说,蝈蝈还在鞋里,和你奶奶回家睡吧。孩娃儿揉着睡眼,望着山梁上的黑处,似乎在寻找山虎同菊子居住的那几间草庵。奶奶走过来,把捡到的一捆麦穗丢在麦垛上,说娅梅,你看的就是天书,也没有打麦关紧呵。娅梅说你回去吧娘,我和天元一块儿打,天亮打完就是了。

    老人扯着孩娃儿回去了。

    他们走下台子地,踩着潮湿的星光,到村口的时候,从麦场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那声音又响亮,又干燥,一下将夜静吵醒了。似乎,远处近处的山梁和村落里,都是打麦机的轰鸣,似乎那声音是从山梁深处翻腾出来的,孩娃儿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瑟瑟地抖。

    孩娃儿站着不走了。

    老人说:“回家睡,哪能睡在这村口上。”

    “我要去看打麦。”孩娃儿突然转过身,挣着身子叫,“我要看那打麦机!”孩娃儿挣着叫着逃脱了,碎步朝着打麦场上跑。他的脚步声似在敲轰轰隆隆上的小锤儿,反而那杂乱的声响有了节奏感。老人在他身后唤,火车你都坐过了,还看啥儿打麦机——打麦机能比火车还大嘛——

    孩娃儿站到了麦场上的黑影中。他看到那一条牛似的打麦机浑身抖动,仿佛要挣离开埋它半身的地面飞起来。父亲跪在打麦机的进麦口,把母亲递给他的一搂一抱的小麦塞进去。他们一边打麦还在一边说着啥,似乎是说秋天的庄稼到底种些啥,是单种玉米,还是玉米、黄豆、芝麻每样儿都种些。他们说话力气很大,声音都被机器吞没了。通过母亲一伸一伸的胳膊弯,孩娃儿看见那装着《欢乐家园》的挎包挂在灯杆上,还看见从那杆腰上拉过三条线。正是那老鼠尾巴样的细黑线,才使这牛样的机器轰轰隆隆响起来。他极其惊奇这电线无边的魔力,不仅能使机器和整个山梁一块儿抖动,能使小麦的郁香浓烈如雨,转眼之间洒遍田地沟壑。且那细线,还能一闪一闪地发出炽白的火光,直刺得他眼睛不得不一眨一眨。为了看清那细线的神奇和它发出的火光的明灭,孩娃儿把身子朝边上挪了挪。他终于看清那火光不是一片一片,而是圆圆的一团一团,于是更加惊疑,那细绳似的电线,本是一层胶皮包了一根铁丝,无口无洞,如何就能吐出闪电样的火团儿。

    后来,那火团儿燃着了母亲身下的一垛小麦,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孩娃儿才想起爬到麦垛上,拉着母亲的胳膊说,着火了,妈妈着火了……

    31

    这场大火,烧掉了一家人一年的劳作,也烧掉了挂在那儿的《欢乐家园》,将孩娃儿的记忆,照得明明亮亮,如阳光下山坡上白灰灰的夏天。最终留在麦场上和孩娃儿脑海里的,是一片人世的灰烬。

    第3节 朝着天堂走

    32

    几年之后,也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最初,娅梅最终还是离开了张家营子,返城回到了省会。这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天将亮时,天元在半睡半醒之时,因为从天而降的死之良机,使他反省了他和娅梅被幸福所掩盖的另一面人生,从而毅然决定一死了之。

    这个决定的产生伊始,是因为昨日的村会。会场设在村头,那时候天寒地冻,会场十分辽阔,抬头能见远处老君庙小学,草庵一样盘腿坐着;白亮亮的伊河,扭扭弯弯绕在山梁下。村长讲完了话,默在台上,极为茫然地望着村人。村人也皆被灾难的重量压弯了头去。男人们大口抽烟,女人们苍白了手脸,孩娃们也不敢有丝毫哭闹。这时张老师就想,倒不如让我死去算了,不就是死吗,何苦让全村人都来承受这样的灾难。全村老少把头勾将下去,不消说是因为他们与人世都还有许多牵挂。可你天元却是比起来轻松许多。正这样盘算是生好死好,张老师被人伏在耳朵上叫出了会场,躲进村胡同后,人家才告他说,你家的狗黄黄在梁上被汽车轧了。急忙着穿过胡同,爬上山梁,果然见山梁的路上,摊了一地血渍,殷红殷红地散着腥气。黄黄在血里倒着,浑身哆嗦,嘴上却极其忍受,没有一声疼叫,只是那双眼,直盯盯地望着通往张家营的土道。张老师见了这种情景,立刻脸上硬了雪白,抢走几步,将黄黄抱在怀里,忙慌慌朝村中的诊所跑去。

    诊所在村中三道胡同,房子是一间旧时的庙房,样子总要塌的,却总也不塌。大夫是村长的哥,因为冷,也因为是村长的哥,就没有去开会,门掩着,在屋里烤火。张老师急急地敲开诊所的门,说五叔,你快些,我家黄黄给汽车轧了。

    大夫横在门口,看一眼张老师怀里的黄黄,血在雨一样滴落,说我当又出了人命呢,是狗呀!张老师说你给看看吧。大夫说我又不是兽医。张老师便眼巴巴地求着人家:

    “五叔,我付钱。”

    大夫回到火边坐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又起身把一个钢精锅放在火上,从水瓶往锅里倒了小半锅开水,拿一张报纸铺在地上,没有抬头,说进来吧。张老师才小步进了屋里,把黄黄放在报纸上。黄黄在报纸上颤抖,弄出一屋子声音。大夫过来提了一条后腿,又提另一条后腿,轻松得如把两条后腿从黄黄身上拿了下来。提起时,黄黄的血从后腿一股一股流出,立时地上的报纸就被血水泡了。

    大夫说:“杀了吧,别让它受罪。”

    张老师说:“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哩。”

    大夫说:“两条后腿全断了,对不上啦。”

    张老师呆着不动,望着黄黄的两条后腿。大夫说杀不杀?冬天狗肉除寒。张老师说救它一下吧,哪就忍心杀呢。大夫就说,你出去一会。我唤你进来再进来。张老师迟疑着走出诊所。大夫将门关了。他立在胡同,腊月的风在胡同叫唤着刮过,将柴草和鸡毛扔在墙上。胡同头的村会,依旧死死地默着不散。已经默过了几个时辰。青乌色的头顶,有一团黏稠的黄亮,那是太阳在云里寒着。张老师不知道大夫要干啥儿,他把手袖在袄里,双脚轻轻地跺着取暖,指望能听到从诊所传出一息狗叫。却是少见的静。只有大夫的脚步声,在诊所孤零零地响动。过了许久,张老师想推门看看,那门却哗一声开了,闪出一句话来,说进来吧你。

    再一次走进诊所的张老师,惊了一脸愕然,刚入门便呆僵着不动了。黄黄在纸上死样躺着,两条后腿被村长的哥哥用刀齐关节处割了下来,皮也剥下,扔在黄黄的头边,像两团脏污的血布。黄黄有一点一滴的哆嗦,弹弹动动,似乎想从地上跳将起来。可惜哆嗦也是片刻,眨眼就彻底的一动不动了。大夫在用一张报纸擦手,一片一片的血纸被揉成团儿,扔在墙边。火上的锅,还未及盖着。黄黄那两段后腿,仿佛两个极嫩的玉米穗儿,红红艳艳,在锅里咕咕嘟嘟地转动。开水成了花粉的颜色。已经有一股香味,在屋里温温暖暖弥漫。好在,黄黄那两截断桩子似的后腿,果真不再流血,包的两团纱布,如盛开的两朵白棉花,雪白雪白,搁在地上,那两团雪白上,只浸出了两个血点,衬着白纱,红得耀眼,极像雪崖上的两点梅花。

    村长的哥哥擦净了手,又把脏纸踢成一堆,慢慢地转过身来,说:

    “大冷的天,真不如把它杀了。”

    张老师问:“截了?”

    说:“留着它感染化脓?”

    问:“多少钱?”

    说:“没打麻药,缝了十针,一针一块。”

    张老师很缓很缓走过去,瞟了瞟锅里的黄黄的后腿,油星点点滴滴,在水面浮动,打着漂儿。大夫拿锅盖将锅盖了,又说不截要感染化脓,和人一样,该截肢的就一定要截。张老师说五叔,眼下我手头没钱,过几日我给你送来行吗?大夫抬头瞅瞅张老师的脸,过一阵才说,行吧,你真不值得为它花这冤枉的钱。

    张老师抱起了黄黄,觉得它是完全死了,似乎一身冰硬,贴着身子站一会,才隐约觉到,黄黄又有了微略的哆嗦。走出诊所的门,碰见村会是终于散了。人们走在腊月里,都走得沉沉重重。

    33

    村里的灾难,是必须有个人死去。无论是谁,挺身而出地去死,才可换回张家营风平浪息后的安宁。张老师似睡非睡地想着生与死的两难。死,终归不是一件小事,虽然它可以了断一切,然人世上各自的牵涉都千丝万缕,哪能说死就死呢。就是去镇上赶集,谁也不是说走就脱得开身。然必须有人去死,却是一定的了。这灾难很像一种天相,刚还阳光灿烂,转眼就布满阴云,浓乌乌地罩了世界,强迫了人心。张家营在这天相里,忽然感到了祸的降临,一村人都在心中念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为了什么呢,也就几亩的黄土。

    在张家营和小李村的中间,本是横着一条深沟,祖祖辈辈荒着的土地,忽然间张家营想去垦它,就借着冬闲的时光,集中劳力,在沟腰上垒下一道大堰,以求堰内蓄水养鱼,堰外播种庄稼。事情似乎是一样东西,比如破旧的竹篮,扔了谁也不会顾盼一眼,若有人去捡,众人才会发现那东西扔得可惜。小李村即是如此,在张家营将堰快要垒成的时候,小李村就来了几十青壮劳力,竖在堰上,说这沟原是小李村的,你张家营为何就来砌堰霸田!

    这就打将起来。

    是三日之前的事。那一天飘落小雪,满世界冷着哆嗦。沟里响亮了疯叫,乱哄哄闹作一团。上百位乡人,猛然被卷进无端的村仇。小李村也是有了准备,来时都两手空空,闹将起来,便有了袖在袄里的短棒。张家营自然不会示弱,就地操起铁锨、镢柄、箩筐,对垒起了两军。石块、土块满天飞扬,厮杀声动地惊天,很像一方原始的战场。这样打着打着,就有人大叫,说别打啦!伤人啦!别打啦!伤人啦!唤声也就果然渐止了械斗。双方都从地上抬了几位倒地的村人,都闻到了血腥味艳红艳红,在小雪中飘飘散散。

    打了也就打了,各自抬着伤人回村是了。

    求医包裹,痛骂对方,自是不必说的。然在前夜,村长被县公安局叫走了。昨日村长回来,张家营才猛然知道,小李村有人死在了县医院。

    人是果真死了,白纱裹了一层一层。村长在会上说,妈的,医生把我领到太平间,死的是个小伙,头上被砍了三铁锨,像切红薯一样破开了。还有两个,在县医院的急救室,一个耳朵被砍掉半个,另一个是胳膊断了。这是他们小李村的报应!他们将咱张家营告了。公安局长,我日他祖奶奶,他拍着桌子骂我这村长骂咱们张家营,说偷盗赔偿,杀人偿命,非让咱们张家营交出凶手。说他妈的明后天他来张家营里领人哩……昨日的明日,天元想也就是眼下了。凶手,他妈的谁是凶手?村长在会台上走了几步,说张家营没有凶手,是一村的好汉。小小小李村谋图霸了咱们张家营的地,就让他们这个下场。我在公安局说,再来夺地让他小李村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我日他祖宗八代,村长说,公安局长打了我一耳光,非让我明日午时前交出凶手。我这村长今天有言在先,无论是谁砍了小李村的头,公安局把他带走了,他就是咱张家营的烈士。村里给他造墓立碑。如果他上有父母,全村人替他养老送终。人死了无论辈分高低,从我村长做起,一律披麻戴孝,送入祖坟;要他下有儿女,张家营替他耕田种地,供他儿女读书成家,直养到男婚女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他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就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男婚女嫁,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洪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黄被汽车轧了。

    34

    张老师家,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土瓦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分抹不去的苦涩。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黄是他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黄相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心的苦难。床上的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地闭着。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地想,倒不如我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薇色的念头弄得热燥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添了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火必须齐齐码在灶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的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又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赤裸条条,浑身被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身子,去换她屙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因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35

    梅最终还是返城去了。张老师的悲凄正是因为梅不是真正的乡村之人。摊开来说,那样一个时候,一个时代行将结束,梅坐着上山下乡的班车,本意是到张家营做一番无奈的小憩,权为人生一站,歇歇脚板,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再返都市,去获得本属她的生活。难料的是,与梅同车的旅客,都陆续返城,唯梅的命运,结实得无动于衷。出于对乡土社会和你天元的爱情,结婚以后她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一二三年级同室一屋,她教算术,张老师教语文,倒是一对天撮夫妻,过着《欢乐家园》般的日子。早时候的张老师,身为村野书生,才学性成。在省报发表过一些文章,很有些天姿英迈。虽然教书是拿工分,然在一方地上,却是受敬之人,形象尚好,年龄尚好,为人操事,也敦敦笃笃。比起同梅一块儿来换空气的男知青,除了他是农村人,其余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梅比起乡村人,因生在都市,自是处处都高人一筹,然比起同来那些人的家境,说来也十分可怜。所以她从来不愿向人说起父母的工种,问将起来,也只是回答,我来下乡,弟弟就可留在城里。说这话时,她也总是一脸羞愧,一脸深深的无奈。而就其才学,她又比同车旅客,内秀聪慧,富有善心。从梅的眼光看去,共同下乡的十余男女知青,仔细琢磨,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哪一个也抵挡不了张老师的才识和德品。其实,梅的这样脱俗和清高,也就命定她人生的艰辛和哀伤。

    老君庙小学,距张家营三五几里。那时候,狐狸蹲监死了,别的知青返城净尽,娅梅和他结婚共同教书多年,已经算一个地道农民教师。彼此恩恩爱爱的岁月,却因为《欢乐家园》被焚和乡土社会的形势发展,使她时常回忆起一些婚前的光阴,仿佛是在寻找不得不寄籍张家营子的本质原因。最后决定性地说到两个人的结婚,是狐狸蹲监不久,最后一个知青女伴返城以后,梅到县知青办去了一天,傍黑回来,独自在村头崖上思到半夜。立陡崖下的溪水,潺潺有声,很显了几分孤静。夏季的落日,西坠很快,星月也升得早,玉米棵起伏一片,到半夜满山弥漫着吱吱的生长声。而坐在崖上,头顶浩瀚蓝天,背后是无际的田地,脚下是流水的声音,四野空寂无人,只有青色的气味在汩汩地淌着,因此人心就显得空荡十分,仿佛在眨眼之间,也就洞穿了人生。梅是在半夜听到梁背上滚动过牛车轮的声音后,车转身子准备回村的。转身时,却看见张老师坐在她身后一块石上。她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我娘烙了馍,我给你送来。她说你怎么不唤我。他说我想让你独自多坐一会,这时候你最该一个人待着,可我又怕你想不开。她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馍,夜露已经把包馍的布打湿了。月淡星疏,村落陷在朦胧里,老君庙小学融在朦胧里。

    吃着他娘烙的油馍,她说:“天元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存了四十块钱,你明儿买烟送出去。”

    “不行了,我是注定要在农村待一辈子了。”

    “不会的。”

    “已经注定了。”

    “真这样你就不结婚,不结婚还有机会。”

    “可我已经快要二十八了,等不起了。”

    梅说再等一年二年三年的,我就三十岁,有一天回了城,三十岁的人还能怎么样?现在我弟弟都结婚半年了,弟媳妇已经怀孕四个月,过些日子我就做姑了,做了姑我还孑然一身,想起来后半生简直后怕,若不是爸爸还活在世上,我真想当场死在招工办。张老师没有说话。张老师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梅坐在崖头,看着张老师的脸。天空月青云白,有凉风阵阵。她说天元呵,你二十九了,为什么还不和我结婚,我是当真不能返城了。张老师看着身边的庄稼地。庄稼地在深夜里,显出幽黑色的神秘。他说我怕娅梅,我怕结了婚你又离开我。

    崖下的流水声,明明亮亮地响;庄稼的生长声也明明亮亮响。声音从你面前走过去,伸手可抓。景物是仙仙有致,月光薄薄淡淡,披在他们身上,到处是窃窃的嫩绿私语。这样坐了一会,张老师说回吧,你早些歇着,明儿最后去县城跑一趟,送些礼也许能返城。梅却说:

    “天元,我要嫁给你,我熬不下去了。”

    张老师盯着梅的脸,说:“你最后想一想。”

    梅说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一生没有回城的指望了。留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嫁给你,何况我们早就有了那样的事。你如若似人所说,完全是为我所生,那也算我命运中还含些柳暗花明,如若不是为了我,我不求你。我知道我长得不十分的好。其实这乡下的姑娘,只要换上我的衣服,有很多都比我漂亮。不过我以为,我们结婚了,在这乡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家。我是很早就觉得你才品不错,这你也觉得出来。我想你若生在城里,有好爸好妈,前途也是无量的。但有一点天元,尽管我们有过那样的事,我不求你,你要和我结婚了,有了孩子,就是有机会返城,我也不再回了。想透了,回城又如何?同样是了此一生,更何况回城我也找不到如你一样爱我的人。

    张老师说你是无奈何才最后决定嫁给我的?

    梅说你怀疑我不像你爱我一样爱你吗?

    对于梅,张老师也早就钟情,但知道难以如愿,也就向不言表结婚的事。这当儿梅先自定夺,张老师便从身边拔棵野草,在嘴里嚼含一会,咽了那口苦味,说真这样实在委屈了你,结完婚有返城的机会,我依旧不阻三拦四。

    那一夜他们在崖头直挨到天晓云灿。爱情之欲又一次随之降临,金光片片,照亮了他们的一段日月。

    36

    昨午时,黄黄喝了张老师烧的面汤,有了许多好处,起码身子抖得轻了,喉里也不再有那一声声的苦痛。日过平南,天上再也没了一团黄亮。弥弥漫漫的阴暗,浓重得棒打不散。腊月的闲暇,你找不到活做,日子也是一种难耐。张老师往地里送粪。草木灰粪,搁在肩上不见多少分量,到了责任田时,却已鼻额悬汗。路远,来回一趟二里。挑到第四担时,他坐在田头歇息,看这一脉山坡,就孤着他一人,想黄黄若不受伤,跟着也是伴儿,如今儿夭妻去,黄黄也残疾,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娃的丘墓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把小镰,在麦田忙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就有过野草萋萋,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掉他身上的灰,也就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着月亮和几粒星星,还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吗?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星辰,点缀在天空,梅突然说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老师说能过的,有强在身边,日子就有意义。梅说苦了孩子。张老师说苦些好,苦些他长大就知道人活着不易。梅说我怕他学习不好,张老师说不会的,他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块穷地,让他考离你们家近的学院,考取了也是一个照应。

    因时势和经济,想赚些钱来,她决定回去,进些乡下可销的货来。也许她还有别的事也难以料说。总之她要回去。那夜,强已睡了,她在他床边直坐到天晓。张老师催说走吧,要赶头班汽车。她便低下头来,说将来咱们一家能回城里那该多好。张老师说娅梅,你想返城了吗?她反而难以果断,拿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在张家营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哟,回城也不会再成为城里的人。只是说说,我不会离开张家营子,不会离开孩子和你。

    她没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把手从孩子脸上拿开时,就是永别。张老师去给儿子塞拽线织蚊帐时,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不让妈妈走,不让妈妈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过身子,说妈去看你姥爷,半月后回来。

    那时强的小手,热暖暖烫心。眼下,都冷了。腊月把坟丘冻得冰硬,怕那双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触即粉的枯土。张老师望着儿子的坟丘,看见的竟是一只未及死去的蚂蚱,正在蒿草棵上,艰难地走着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37

    站在坟丘面前,张老师推敲娅梅有明确的回乡之念,似乎是在他们费尽千辛,熬了许多灯油,合写的那部小说《欢乐家园》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总之,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一年的劳作,烧掉了他们无意间放在线杆边上的《欢乐家园》的三十万字的书稿,也烧掉了她许多久留在乡土社会的信心。望着那被村人救灭的一场麦火,想起了挂在线杆上自己和娅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将过去,才看见灰黑中,连线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儿还有《欢乐家园》的书稿。后来几经努力,由她执笔,强打精神将书稿又写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来了一封信说,国家要开展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欢乐家园》的出版计划被撤销了,就连出版社是否能够保存,都亦难说了。面对那封来信和又是一叠的书稿,天元看到娅梅第一次有了眼泪。晚上躺在床上,枕着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粮食化为灰烬,彼此商量去谁家借粮度日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日子会过到借粮的份儿上。”

    也许那时,她就已开始想到省城的诸多好处。两相比较,当然省城不需为糊口犯难,一月下来,手持粮本到粮站买粮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着担子,一道去亲戚家借粮回来,夫妻再也不需商议《欢乐家园》中的一应事情。一路上说的道的,都是来年如何把地种好,争取自己不仅丰衣足食,还能有所节余,将粮食还给人家,计计划划,很见夫妻间的情感。可是来年,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还人家的粮食,就是自家的口粮,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时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着台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儿,说: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别想家,每夜都梦见父亲死了。临终前他手指着咱们这块玉米地,泪水涟涟,却说不出什么话儿。”

    他说:“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说:“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着,社会也朝这发展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不做些生意,不说人傻人精,你说日子总不能过到连粮食也东拼西凑吧。”

    38

    蚂蚱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得可以,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着夏、秋、冬三季的风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挨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在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拌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递水端饭?谁来给老人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那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至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嗨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极像一挂鸡肠。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绝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了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掉的困扰。

    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作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前几天打架我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39

    入夜了。张老师睡在床上。

    睡在床上的张老师,命运虽然一无门扉,可在黑暗中却等来了一个天赐的脱身良机。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幺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进了村长家,上了楼去,村长极平易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炭火推到屋子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笑说不会没事吧,他才如实告诉村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的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着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代?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了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醒来的时候,张老师的双眼在夜里惘然地睁了一夜。

    40

    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蒙蒙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趴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黄能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黄去小便,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它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在它小溲的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新中国成立前,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如此。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几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五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都说我留在乡下倒好。

    张老师沉默一会儿,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些。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就回吧。”

    梅说:“你不想留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去。”

    有你这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而有情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

    41

    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归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待在这异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如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没有孩子,就算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和街道办事处吗。

    阳春三月,不是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蹚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一天,两个人饭后一同去学校上课,快到学校的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出乎梅意料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分,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界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荏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张家营去了。

    42

    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村社会,仅凭借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必然。据一九九〇年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四位数以上。如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来,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四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四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而张老师却拿不出被评过模范教师的一纸证明。县城的风光,绝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而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还有情可原,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个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偌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儿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时,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人生的真正意义。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到时候一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43

    睡醒了,又想起了黄黄去年的一场灾难。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到床头的黄黄,翻身方见黄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在自己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于是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黄招招手。

    黄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趴,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的身子,一摇一晃来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黄的头想,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黄。

    去年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息,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烁照亮许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山梁在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插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潺。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埂。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赶到家里,果然见黄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黄卧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44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说吧。”

    “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受牵累。”

    “直说,别走弯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说啥?!”

    “我是一时失手。”

    “你说清楚些。”

    “是我一时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真是你?”

    “真是我。”

    “会上你怎么不承认?”

    “杀人偿命,一时就怕了。”

    “现在呢?”

    “想通了,杀人活该偿命。”

    “真杀了,逃是逃不过的。”

    “既然逃不过,倒不如自首好。”

    “来的人都这么说。”

    “谁来了?”

    “昌旺、大冈、铁锁……六七个。”

    “六七个?”

    “昨儿我一夜没睡,这个走,那个来。”

    “我就怕冤枉了别人。”

    “我没想到,连死也争。”

    “大冈是要逃那两万多块钱贷款。”

    “看得出来。”

    “昌旺叔家里总生气。”

    “他自己说了。”

    “铁锁为啥?”

    “活得腻了。”

    “让别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张老师。”

    “哎。”

    “你先前可是鸡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几口酒。”

    “这可是去死,你别一时糊涂凑热闹。”

    “村长,我想过前后,不能冤枉别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铁锁一道儿走的。”

    “打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人群里。”

    “你说说情况。”

    “当时都迷了,乱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头?”

    “我砍肩膀,他头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头上。”

    “你身上有血吗?”

    “那么长的锨把。”

    “铁锨呢?”

    “扔了。”

    “你家的锨?”

    “在工地上乱抓的。”

    “怎么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还有人被砍了头?”

    “没有。”

    “那就是了。”

    “张老师,你老实笃厚地教半辈子书呀。”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杀了人。”

    “可真的是我。”

    “见过老支书大林哥和铁锁吗?”

    “没有。”

    “他俩和你说的一模样。”

    “你信他们?”

    “有人承认就好,让公安局来判认是谁杀的。”

    “公安局今天来人?”

    “中午就到……我说张老师,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后的日子你都想过没?”

    “全都想了,不给村里添麻烦。”

    “真是你我立马派人把你娘送到县医院。”

    “治病花钱,村长你把我家房宅卖了。”

    “这你别操心。我让全村的媳妇轮流侍候她。”

    “这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和大林、铁锁比起来,还是你留的麻烦少。”

    “学校的孩子……千万别误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个高中生。”

    “村里……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毕业,为了孩子,让他早些下学。”

    “对……老三。”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还有事吗?”

    “没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点来钟到。”

    “我就担心……学校的孩子。”

    “这你放心。说过让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了。”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没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们三个来自首。”

    “三个都来?”

    “他们两个也硬理得很。”

    “村长……”

    “你准备准备吧,把学校那一摊先交给老三。”

    “谢了……村长。”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

    45

    从村长家出来,街面上才有一两行脚迹。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太阳透明地晒着山地。东边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过是张薄纸。依然的冷。冷得潮湿,脸上黏黏的似有水珠。拐过一道弯儿,胡同风猛地袭来,张老师禁不住寒战了一下。

    张老师收住脚步,孤树一桩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时候,地上生着青烟。小学放了麦假,张老师在田里割麦,儿子在身后拾穗。渴了,说到溪里提些水来。儿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红树,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立在沟边高唤,听到溪里有扑通的声音。箭步下去,就见儿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打捞上来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积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间洗澡用的,不想强就滑了进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无论夏天喝饮,还是秋天栽红薯秧苗。梅走了,强自该在乡村作为大人使用。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样到河边打水。水冷得过分儿,如这里腊月的雪。张老师抱着孩子通身流着热汗,一路上急唤,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他的嘶唤声扯天连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说,快!快!村长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麦。

    张老师往西跑。大夫家的麦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头树荫下吸烟,看见满村人潮过来,转过身子,张老师就抱着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来放在地上,让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脚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头朝下落在他的后背,双脚勾着他的双肩。太阳烤在头顶,梁上新修的马路宽宽平平,直伸到山的那边。大夫在马路上跑得风疾雨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着的一袋粮食,松松动动,胀鼓的肚子拍打着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赶着看,祈望一条生命从大夫的背上活转过来。大夫风样跑着,路边挺立的小树,一棵棵小草样被刮倒了。

    在村里头,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大夫没有从孩子嘴中倒出水来,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声青灰色的长叹,说没救了,从水里捞得太晚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语,即景生情地这么一说,便反剪了双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46

    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现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儿。

    老支书是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的,他将那个位置拱手让给了现在的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说起来,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所以两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张老师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而她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做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城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地走了一程,才发现梅苑不是梅园,而是一座二十七层的酒楼,乘电梯上去吃了一顿饭,人家共花了五百八十二块钱,一甩手扔出六百元。近二十元的回找做了别人的小费。走的时候,才知道那小车是同学自己买的,司机也是高薪聘的退伍兵。问说工作,同学笑笑,说个体户。和几天前夫妻两个到县城送礼的寒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无法同语于天下。其实,那同学在校时的才智、操行,又哪能和梅相提并论。

    47

    “成家是不可能了,以后我没多少日子啦。”

    老支书大林叔凝望着张老师。

    张老师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以这话来回答老支书的疑问,话出口连张老师都深感不妥。从内心深处,他还并没有最后下了死心,只是觉到在人生中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让这般好的时机失之交臂,会造成终生的遗憾。这话使老支书十分愕然,脸上立刻有了雪白。张老师,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破人亡想不开,老支书说,我已经给村长那东西说过,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张老师笑笑,说没啥儿想不开,我对啥儿都想开了。

    说啥儿都想开了,其实还不然。很多事情他还正在想。梅的走离,他把最重要的原因归罪于自己对儿子看护的失妥,使儿子死了,才使梅终于离开张家营。事实倒不尽然如此。早几年前,梅在内心就将乡村社会和都市生活矛盾起来。先前她几年回家一次,后来是一年一次,甚或一年几次。家有老父,都市繁华,乡村沉闷而又闭塞,回家本无可非议,只是她每次从城里回来,便有无尽的叹息,枕着张老师的胳膊黯然神伤,有时望着熟睡的儿子热泪盈盈。教完了书,同张老师说得最多的是省会的亚细亚商场。还有华联商场、商城大厦、贸易中心、中国第一服装城,等等。终于有一天,她酝酿了一项计划:春节将至,回家运来一批服装卖掉。虽然和张老师都是乡野书生,但乡土社会经过许多年的变迁,观念上除了婚丧嫁娶的旧规,对钱也比早几年看重十成。村长给学校捐过了款,也当了村长,扩建了砖厂,很多村人去出力挣钱,都准备盖房。张家营也决不仅有张老师那三间土瓦房,村长的洋楼已经旗帜样竖了起来。所以张老师也不会贸然反对梅的计划,更何况她娘家为都市,婆家为乡村,知己知彼,岂可以平常对她的计划进行臆度。刚放年假,凑了八百元钱。张老师和梅一同搭汽车,换火车,一天两夜赶至省会。顾不了许多事情,两个人到服装商场,以童装和青年装为主,专买那些款式陈旧,价格低廉,在城市滞销,甚至几乎没人问津的服装,连扛带抬,含辛茹苦地运回家里,正赶上春节前的两个乡村庙会。经过周密的算计,梅说我们每年这样跑几次,就可以盖起和村长家一样的楼房,如果生意好了,我们就辞去教师,再雇两个人,在镇上开个都市服装店。有了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孰料在乡村庙会上,两个教师从事买卖,本就有了许多难堪,可那丰收的人头,高高低低,板栗一样窜动,从他们挂起的服装前过去,无人不去注目,却又极少有人真买。偶有卖出手的,也都是在乡土社会被称为不规矩的人才买。男的是那些被说成地痞流氓者,女的是被以为浪荡胡骚之流。而真正卖得快的,倒是别人从洛阳收购来的旧衣旧鞋。有的时候,看那姑娘俏丽,对某一件在城里过时五年以上的衣服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挑看,却又迟迟不肯从口袋掏钱。

    这次生意的失败,对梅是又一沉重的打击。过完年,梅又默默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比起往日,话又少了许多许多,除了辅导辅导孩子的功课,几乎连都市的繁华也很少提起。

    时光悠悠,光阴荏苒。转眼又到了麦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又突然想东山再起。张老师出于一种多余的担心,总预感她和孩子一道走了,也许就不再回来,或者迟迟不肯回来,没有让她带上孩子,说留下吧,你不在家,让孩子帮我一个麦收。岂知就是这次走离,她却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埋了孩子,张老师跑八十里路到县城给她发了电报。匆匆从省城赶回,到张家营看到的却是埋葬孩子的一堆黄土。伏在那堆黄土之上,梅从中午哭到傍晚,又从傍晚哭到三更,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张老师死死地跪在儿子的坟前听她哭泣。与其说是跪在儿子坟前,倒不如说跪在梅的面前;与其说是向儿子哀悼,倒不如说是向妻子赔罪。

    夜是黑到了极处,山梁上奇异的静寂。张老师向梅说了孩子的落水,说了自己抱着孩子的呼叫,说了乡村大夫倒背孩子的颠荡,说了两个小伙提着孩子双腿穿梭般奔跑。说完了,以为她会揪着他的身子哭闹,让他还她孩子,可她却没有这样,只凝视着黑漆漆的乡村,叫着张老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了,我想返城。”

    张老师默了一阵,觉得终于等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他说:“由你,想走就走吧,我误了你半生,只要你不恨我和这乡下就行。”

    48

    儿子死了。

    妻子梅返了城去。

    娘因此瘫在了床上。

    张老师找不到他不去一死的理由,连黄黄都已双腿残断,他实在没有了与命运抗争啥儿的力气了。

    49

    今日里再次听到黄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是张老师在梁上和支书分手时候,他快几步,急几步,从梁上跑至胡同西,就见黄黄在雪地用它的半截后腿往家里挪移,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那儿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少受些罪。看见黄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上去,将黄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想到的却是黄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插了过去,一支叉齿进了黄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黄的额门。黄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插得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插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这个时候,县公安就该进村了。天还是冷,毕竟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好了,这下好了。张老师望着面前已经死了的狗,想黄黄你活着也确真受罪。既然死了,我埋了你,你就去同强做伴吧。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的当儿,你却把黄黄打成这样,我就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黄叉死才好哩。哦,黄黄怎么不动了?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呢,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黄的留恋,竟是对黄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着犹豫不决了。

    还有什么犹豫呢?

    50

    后来的事情,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张老师把黄黄抱回家里,将它放在床上,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脏,一任黄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的重复。

    现在,张老师该做的事情都已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

    将一个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他把黄黄装殓进了板箱里。恰在这时,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样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黄黄的墓穴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黄的墓穴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儿子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他坐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千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趾,一点一滴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了黄黄的墓堆略显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地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去,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黄和强的墓。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怔:

    竟是黄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竟果真是黄黄爬了出来。

    它还活着。

    竟真的它还活着。

    真是难以料断,和《欢乐家园》中的故事一样神奇,黄黄又活转了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村里的脚步声在地上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黄的撕拽。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簌簌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号啕大哭起来。

    第4节 都市之光

    51

    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立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个世纪的末后。这一年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蓝盈盈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中年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回到这个城市开始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我国收回香港主权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了一些东西,猪奶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是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了诸多特殊现象,于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之隔。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美容业、服装业,都是萌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着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一九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插曲:《爸爸和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插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插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船潺潺地载着梅的脚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年的前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专递的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52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甚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沾了亚细亚商业中心的名利,光顾那儿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憾。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前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成为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却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的。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母亲已经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那四千元钱又被邮局返了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么,收拾了那七百多封求爱者的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凡思,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即埠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燃烧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于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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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

    这天是星期日,她决定要去试行一次约会。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贵人。也许他们其中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籍在亚细亚的街上,以其机智和命运中的洪福,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小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馄饨的,也是街上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新中国建立后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炭碎煤都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煤气费。回想起来,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地从那时挣扎着发达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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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针线也甘愿跑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周都有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的巨大诱惑。

    眼下,有大批顾客脚步匆匆,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豹,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是黏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极识趣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

    “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说我在这儿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里开个餐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像劳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既然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完全结束之后多年返城,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作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返归城里。望着面前的唐豹,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四处流窜的浪子,于是,脸上写了浅淡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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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全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优越性,被砸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乜斜一眼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臭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然却二话没说,默一阵就车转身子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了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也就议定,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浓重的市民心理。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绝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津有味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要如数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作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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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入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做派不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乡、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星光商场已经不远,能看见那儿的人群,在乱哄哄中来回窜动,就像急于入圈的羊群。商场的高大门面,一律用巨型茶色玻璃镶就。“星光商场”四个大字,是中国书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迹。听说新加坡的一位国家领导人,费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几个汉字,而唐豹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笔。被放大多倍的泰斗手迹,制成了镀金的字样,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闪烁着金黄的光芒。

    在梅刚刚发迹的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地偷漏,已经到了一万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三万两千元。那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不丁儿遭此当头一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行不行?”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很难交齐,便依照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先送一半税款过来。

    新所长说:“不行,送三万两千块。”

    梅说:“好吧,我去借三万两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以后要常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的右手,说先住一夜,以后的事情再说。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57

    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农民半生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做法,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说一句你别以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走出,是恰到好处的做法。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的月光,水灵灵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而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满脸是唐豹拳头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瓶,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所长桌边的床上,汇成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劝着唐豹。

    唐豹沉默一阵,说:“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梅便有些怔了。

    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道他在伪造人民币。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确了。说完那话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新的税务所长有一天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影里那团黏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不丁儿会扑上来咬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一般馆子差。他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肋骨也断了三根,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红旗。

    58

    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深秋的亚细亚街,自然是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瘦嶙嶙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得体合理,多少商户的儿子都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止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的。可是,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的那段生活温馨,也想起了杏黄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的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大伙儿早早关门,上街看电影。而自己略感头晕,到四楼卧房睡了。孰料躺在床上,忽然浑身抽筋,不能动弹,双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便极其渴求有人敲门,哪怕是盗贼突然进来。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时,仍是没人走上四楼。酒楼营业后,楼下客人的脚步,小姐们服务时的偶尔银铃样的笑,叮叮当当挤进她的屋里,却硬是没人来敲她的房门。最后,她以为她要这样孤独地病死时,才不顾一切地滚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电话的软线。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真该再成一个家了,这样孤零零地为谁活呀。那次住院,叫竹叶的服务小姐告她说,今天共收到四封信,有三封是业务函件,一封是那杏黄的信封时,她浑身的血脉骤然间热辣辣地发烫,两眼冷不丁儿流出了泪水。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孤独流泪,还是被那杏黄色的信封感动,倒在医院的床上,一任眼泪决口的河样,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她对自己说,下周我到碧沙岗去,那个人就是瞎子瘸子,我也要和他结婚。

    那个人当然不会是瞎子瘸子,也不会是这为重奖而奔波的俗人。倘若会为重奖不顾一切,自然也会把对爱情穷追不舍,当作是愚人的一项事业,他又何苦为此孜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她看到别人拥挤,自己总要出汗。星光商场,已经挤到她的面前。原来开奖是在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五等奖都已摇了出来。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辆的机械赛车的幸运者,把赛车推到一边,任由唐豹请来的晚报记者和电视台摄像记者,在闪光灯中一次次留下他们的红运。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亮中开始掺杂都市的尘埃,被这样的太阳照晒,你能嗅到一种发霉的气息,如同站到了乡村牛圈的旁边。人是山山海海,车辆决然不能通行。国家公务人员,在为唐豹的开奖服务,也为政府的经济服务。誓死的努力,才在街边维持出一条可以擦肩而过的人行道儿。其余的地方,商场门口的空地,亚细亚街的主道,全是等待中奖的人们。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时在播出一位接近中奖的号码,或三或五再或七,从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个数字,都会使一大批人激动得嗷嗷乱叫。另一大批人,沮丧得连口大骂。走近人群时,梅放慢了脚步。她忽然后悔不该从这街上走。然虽后悔,却没有走穿胡同的绕道之意。她依旧慢慢挤着朝前走去。

    详尽地想,五个年月,人非柳絮杨花,加之事业有望,单纯地为了爱情谋求,也不会落到今日一事无成的田地。除了对乡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挠,怕要数唐豹在自己情感上的牵扯了。在星光商场门前波涛汹涌的繁闹里,梅听到唐豹那浑水一样浊重的声音,就冷不丁儿想到他强盗一样在自己心中霸占的位置。公正说来,梅在百般无聊时,也曾如儿童幻想插翅飞天样想过构筑自己同唐的天堂。说到底,豹子也是一个人物。他的作为,常常使人觉得,你把他放在总统的位置上,他也并非不能胜任。如若设计,他生存在美国或者中东的黎巴嫩,他不成为议员或黑手党的领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无策之时,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处置。值这样的时候,你为他的作为心惊胆战,然那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到胆战心惊的分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的。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从道理上来说,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道,却也要让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赔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做法,在本市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先去等着,直等到天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吗。这时候唐豹走来,说:“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一万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一万元给他,交代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馆子同另一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一万,还又借了人家几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儿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得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言毕,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今后,唐才德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金星,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局长的儿。”

    59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了赌,又知道执照是因唐把钱输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担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做派及操行的无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黏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一片的落寞和孤独,便深感了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请在开张上帮过忙的工商、税务、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梅说这样影响不好,怕人家不会来的,毕竟都是国家培养的公务人员。唐说由我去请。从会计处取了五千块钱,同他的一位熟人——这熟人也是因无业而发迹于别人手下的人精,唐说是蹲监时在狱中结下的患难朋友——到那儿赌了两个小时麻将,回来说都请过了。至来日,果然有关方面的人员全来了,其中还有两位位置显赫的局长。

    至此,每遇难处,自己亲自解决,解决不了,唐便出马,几乎手到病除。在饭庄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经理的角色,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无非梅没公开声称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处理,一件件皆令人满意。月底儿,仔细去查会计的账目,除了唐领过自己如数的月资,其余连一分钱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联系业务,从烟酒处取走一包云烟,吸不完也仍旧归还。这又使梅感到,兴许可以把后半生交付于他。怀着这样的思想,留心去观察唐的言行,却又使自己不断地失望。

    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彼此说起话来,梅对唐说,你可以时常往老家寄些钱去。妻子离婚了,孩子到底归是亲生,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总让他们死守黄土。

    他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们。”

    梅说:“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总是仇家。”

    他说:“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们,就算父亲做到了家。”

    梅说:“说这话你就不像一个父亲了。”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一千,多存些钱,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身边,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60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一走三天,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干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儿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去办了户口?”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看得出来,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跟,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眼下,他已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的女儿混在一块儿,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北京或美国。挨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一个临时工。他说他花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土地。那儿埋了我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和你不一样,咱俩压根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于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飘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来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待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在一块儿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挨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大把,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61

    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之所以坐电车出城约会,是因为时间尚早,她可以在电车上体会做知青时挤在电车上的美好滋味。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日常挤公共汽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别想要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追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精神清静的喘息。

    车从街上走过时,她能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淡淡一帧肖像,表面并不比在乡下时老去多少。然仔细地审看,眼角的纹路,毕竟风雨霜雪,纵横交错,无可阻拦地刻印了许多。似乎还有一根白发,从眼角垂落下来。她心里寒了一下,如风到秋天,就看见早落的一场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灯的反光,想自己每日洗刷,如何竟没能发现。静心地把脸挪到二寸远近于窗子,果然银银一根白发,从正顶垂向眼角。心里默默一声长叹,扭身仰在椅背上,微微地闭了眼睛。

    无论是谁在东郊等我,阿猫阿狗我都和他结婚。梅暗自这样思忖。凉爽的黑风,淡淡地从窗缝吹来,把她的头发撩起又放下。看见白发时,梅下定了押宝人生于相邀的决心,闭眼走了一阵,却又渐渐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在夜阑人静时,才在亚细亚街走动的人。比如说,唐那样的人,那自己决然是要宁死不嫁。一条几里长的亚细亚长街,有几家性病医院,本也无可非议。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专家,也纷纷在这街上租赁房屋,开设诊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两年前,市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户口为名,进行了搜捕。来日,男盗女娼的事情,便晒满了亚细亚大街。后来才知,有几家旅店业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红火,是因为兼营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来在自己饭庄做服务小姐的一个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赏不已的十九岁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养成经营的骨干,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绍来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门户,只好忍痛割爱,让他把人带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堕落自己,也堕落别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干过一些日子,关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时,去给她送几件女孩必换的衣服。谁知她接过衣服,便泪水涟涟,伏在梅的肩上,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梅经理,和谁结婚都行,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

    问其究竟,不言不语,只是满面的泪流,荡漾着不散的追悔及哀伤后的气息。然从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满地痛苦,如秋叶一样无奈。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于那晚的谈判,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带着失落和仇恨的豹子,第二日却一如既往地开始上班,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为的是他定将愤然而去。可是,他上班了,样子上如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由此也可见他虽为乡下的人,也照样深谙世事,老练通达,非常人所能比拟。饭庄上下,除了当事的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分歧。甚至,当着众人,唐还和梅开一些不伤文雅的玩笑。事实上,熟悉他们的人,无论是政府下属机构有关方面的国家公务人员,还是饭庄的常客,都认为他们是老天晚撮的一对。如不成婚,则为天地遗憾。然而,实质上的累累裂痕,已经到了无以填补的分上。梅在经营上的一些差错,如元旦没给工商、税务等方面送去一些国外的挂历,春节拜年漏了哪位局长之类,唐豹明知,也不予提醒。至最后一次,二人坐下商议饭庄的前途,已经是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将成立,唐着实不愿坐失良机,而自己又无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陈述了自己对水源股份公司前景的希望,劝梅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个股东。

    梅说:“买点原始股票倒是可以。”

    唐说:“一定要倾其所有。”

    梅说:“又不是赌博押宝。”

    唐说:“将来的水源公司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梅说:“我们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经营。”

    唐说:“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谁在水源公司投资大,谁将来就可以控制水源,控制市民和工厂的用水,进而控制这个城市,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很惊讶唐的想法。

    “你想控制这个城市?”

    唐很不以为然。

    “人要有长远眼光,经商也是这样。”

    梅苦淡地一笑。

    “我能有今天的经营,已经十分满意。”

    唐怔怔看了看梅的表情。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本来,梅是打算在水源股份公司购进一批股票,日后分红也好,适时抛出也好,她都十分有把握地大赚一笔。可和唐有了这次深有意味的平淡谈话,她却说不清为什么,横竖是索性连一张股票也不再买了。此举,便昭示着二人分道扬镳已迫在眼前。貌合神离的情况,决不会再在饭庄持续多久。而梅作为饭庄的主人,一方面并无心辞他,另一方面,也找不到辞退之由。唐之所以还要委屈于饭庄兢兢业业,如梅所料,是他还没有找到自己起于东山、卷土于都市的机缘。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挨到夏末,机缘终于姗姗而来。

    62

    机缘起于都市商业、服务业的迅速发展。

    二七广场那儿,已经成为国家最负盛名的商业区。长年持续不断的商业大战,在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人民百货大厦之间再三再四地升级。国家的新闻机构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旷日持久的跟踪报道,进一步刺激了各地顾客和大战的操纵者。加之一些作家、导演的介入,制作成畅销书籍和卖座的电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连续剧,使商业区更加红极一时,名扬天下,其竞争和管理经验,也被国家的商业系统推广全国。最终,一切推波助澜之举,使那个商业区,被政府列入计划,要以惊人之速尽快扩建为商业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领导人勘查之后,被列入商业城的主要街道,将更名为亚细亚大街。

    如此,亚细亚的繁华崛起,便遇上了千载难逢的黄金良机,一些早就看上亚细亚商业区的本市人、外地人,还有在国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国却备受敬仰的外籍华人,纷纷到亚细亚街购买地皮,设计营业性楼房。就在这时,唐和梅做了最后的分手。

    唐说:“这条胡同被划为商业大街啦。”

    梅说:“听说了。”

    唐说:“据说要进行地皮拍卖。”

    梅说:“都这样传说。”

    唐问:“你不乘机买下一块?”

    梅说:“看政府开的价格吧。”

    唐说:“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搞些经营。”

    梅说:“由你。我这饭庄也不是藏龙卧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说:“我不开饭庄,你放心。”

    梅说:“真的不开?”

    唐说:“真的不开。”

    梅说:“为啥?开饭庄你轻车熟路。”

    唐说:“不为啥。因为我轻车熟路,我开饭庄酒楼,就必须和你争拉客户,就必须千方百计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无亲。我不做你的冤家。”

    梅盯着唐看了许久。

    “这样说,你需要钱可以先从饭庄借些。”

    唐说:“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知道你的钱对我无济于事,留着你自己多买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钱借给别人。”

    这就分手了。在一个满是雨气的早晨,天空朦朦胧胧,有毛毛细雨的飘落。就在那种情景之下从雨雾中来了一辆小车,停在饭庄的门口,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唐豹没作任何介绍,让其把简单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车的后仓。大家都出来送唐。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虽时有争吵,但都早识唐非一般之人,也不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商智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有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儿要人。只要你那儿比这里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的客套话,便上车关了车门。直到车走的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个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个老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油烟样堵在胸里塞闷着。

    63

    断然也想象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亚细亚街最中心的一块大地皮。那儿原是本市第一鞋厂的大仓库。鞋厂濒临倒闭,被一家私人经营的皮鞋公司所吞并。国营鞋厂的先进进口设备,被私人公司的卡车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国营厂的工人被公司经理选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谋出路了。国营厂的大仓库,被唐豹在本市最豪华的四星级宾馆的一顿盛筵买下了。用五十几万元人民币,对仓库内壁、地板进行了装修和柜台添置,十五万元的门面改造,就这样建起了亚细亚街最早营业的星光商场。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营业那天,市领导在商场门口举行了剪彩仪式。电台、电视台、报纸等喉舌机构,因市领导的出面,无条件地为星光商场做了不取分文的软广告和硬性广告。星光商场的开业,成了本市商业中心城建设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范,被主抓商业城建设的市长,作为嘴边的例子,再二再三地提起或表彰,以促进商业城的崛起和繁华。至于星光商场是如何开的业,那一笔启动资金的款源从何而来,不熟悉唐豹的人从不过问,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

    和唐豹分手以后,梅整整三个月没有谋他一面,连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里,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唐很早就同人合谋过一笔大的买卖:向俄罗斯输出劳务。且说为了国家税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还费尽心机地办了俄罗斯国籍。据说在这笔生意中,唐的任务就是要到豫东农村和安徽淮河一带及别的灾区招募农村过剩的劳力。消息是否确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来,这样的生意无异于太空冒险。但再一转念,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说劳务输出,也给国家赚回了急需的外汇。而经营的一方,每个人分得一二百万人民币,或者大笔外汇,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块商场的地皮。那块地皮最早拍卖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元。因数字的可怕,人们只能叹为观止,很少有人问津。

    因为星光商场的开业,引来了大批好奇的顾客。在二七广场商业区购物,无论是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还是商城大厦,都带有官办的性质。至于人民百货大厦,你依据其名,就更能品嚼官办的滋味了。尽管这久负盛名的商业中心商品丰富,种类齐全,货架上琳琅满目,加之交通方便,价格公道,但因为官办,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顾客可以任意挑选货物,服务人员决不表露厌烦情绪,但却不能讨价还价。人是活人,价是死价。而星光商场的开业,恰巧满足了人们的贪欲心理。各种商品的标价,都有一定的浮动性质,你甚或可以把标价从中一刀斩断,也许成交还是很轻易之事。在星光商场的里边,有一部分柜台,唐采取了租赁形式,那些将过小康日子的买卖人,从那儿租来一米半长的玻璃专柜,每月要向唐豹交纳五千至一万元的管理费。不消说的,价格明显偏高,然却不需他们自己去同横眉冷对的工商、税务人员交往,自感也是一种省心。在那些柜台购货,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卖者可以漫天要价,买者可以就地还钱。成交了,前者叹息做了赔本生意,后者窃喜以为占了很大便宜。事实上,吃亏的总是消费的顾客。买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锐了。但亏虽吃了,却有了讨价还价的乐趣,下次冒着上当的风险,仍然还要来星光商场。

    总之,星光商场带动了亚细亚大街的繁华。唐豹在一年之内,成了本市商业上的一颗明星人物。说到商业城,不能不说亚细亚大街。说到亚细亚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场和豹子。

    星光商场开业以后,自己是见过一次唐的。梅依稀记得,似乎是去给自己的饭庄改为亚细亚酒楼求盖最后一枚公章的路上,刚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有一辆风驰般的轿车戛然而止,门开处,走下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汉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声李老板,抬起头来,唐豹已经笑着站在了自己面前。从根本说来,彼此没有实质的矛盾,相处的日子里,相辅相成,合作算不上多么愉快,但却十分顺手。梅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顽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时候,关键时刻,常能放弃己见,采纳唐的建议而实现自己的意图,这多少也体现了唐在经营上做人的价值。所以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还有一份惊喜。立在马路边上,让城市建设和发展的尘土落在双双的头上,彼此亲热地问了一些双方情况,道了生意上发财的祝福,最后唐说:

    “我开张那天,你该赏脸去凑份热闹。”

    梅说:“去的都是市政要员,我算什么呢。”

    唐说:“我在人群中到处瞅你。”

    梅说:“你又没发帖子给我,瞅我干啥。”

    唐说:“我真的没发请帖给你?”

    梅说:“发了我能不去?”

    唐说:“记得发了呀。”

    梅说:“真的没发。”

    唐说:“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怎能把你忘了。”

    这样说着,就握手告别。该往东的往东,该往西的往西。望着一溜烟儿跑掉的小车,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言语和唐说话时浮在脸上的轻快笑意,梅的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心头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

    64

    唐豹的星光商场,转眼之间便矗立于亚细亚大街。相比之下,亚细亚酒楼的建设和开业,则是历经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为之多么的呕心沥血。也许别人的磨难,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场开业以后,又有几家如美容中心、华艺时装店、发型新世界、如归宾馆相继开张。照理,别人都新打锣,另开腔地唱戏,要修装台子、建设剧院、招募角色,该比自己难出许多。而自己有饭庄的基础,也有一定资金,仅仅是请一支小型建筑队把酒楼承包后如期交付使用罢了。可就这些,却使梅整整瘦了十二斤,开业那天,眼窝已陷下许多。

    期间,父亲的病故,虽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却差一点使梅垮将下来。父亲得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心肌梗塞。馄饨馆子改为饭庄不久,由于唐的得力,便索性让他在家养老,也算享了几日清静安闲之福。可病危的时候,做儿子的弟弟以及弟媳,却从不到床前一站,并唆使其女儿不要去爷的面前,说爷身上有一身传染的病菌。酒楼那儿,开张前一天,自然是要请有关人员去大宴一次。请柬已经送出,所请人员也答应照时赴宴。可父亲病情岌岌可危,派酒楼的人去叫了弟弟,弟弟却到第二天早上八时,如上班一样姗姗来迟,且前脚入门就说,姐呀,我今天跟人谈一笔大买卖,侍候不了爸啦。话毕,后脚已经转向要走。父亲在床上说,让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请人入宴在九时开始,客人八点四五十到齐,八点半,主家自然要到场照应。弟走了,梅急得满屋打转,父亲又说,你也走吧,那边要紧。苦于无奈,梅将开水和药放在父亲手边,交代了几句,出门时,租来接客的小车已经匆匆在门口停着。

    宴请人员,除了唐豹没到,送过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齐。且在宴上,工商、税务、卫生检查等各方,都异口同声,说要对亚细亚酒楼尽力关照。宴请从上午九时十分开席,至下午四时结束。回到家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又叫几声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手脚都已凉过,自己倒的开水和救急的药片,还安然放在床头。

    在去约会的路上,梅将出市时,看见了那个著名的街心花园,那里有孩子在倒骑着车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圈,把老年人的运动场骑得就地旋转。父亲向无进过那些老年人的娱乐场所,他一生孤独,死时也没能拉住儿女的手离开人世。而儿子强是在不足十岁便早夭离去。梅将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感受着一种不多见的寂寞。她在心里拷问自己,人生如此地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环形车渐渐地接近郊区,把都市一点一滴地抛向身后。城里城外,虽然是一样的天空,梅却总觉得城外更好,视野也在慢慢开朗,脑子也渐渐清爽起来。嗅到的气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凉爽,有一种一步步走进自我天地里的感受,轻松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时常把自己搞得昏头昏脑的平时琐事,却一刻也不能遗忘,整天像生活在练武场的感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酒楼开业以后,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人生接力赛的跑道,迟缓一步,被贻误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于酒楼初始,客户需量的扩大,顾客又少有一定,第一个月虽收大于支,但为了填补投资时挖下的债坑,给服务人员的工资迟发了几天,没想到一个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里。

    “我家写信催我往家寄钱了。”

    翠是唐豹介绍来的,模样算不上秀丽,比起流行的标准,略显胖了些许,脸膛也稍微显红。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的一个商业家庭,接人待物,极有分寸。跟着唐豹的磨砺,加之城市文化的熏陶,很能为店里拉住顾客。即便有的客人心术不正,吃饭时不免说些不够正经的话,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场,也能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既不失姑娘的严肃大方,又不惹恼那些大款顾客和专吃公款的国家公务人员。梅知道,翠家境优越,只是为了混迹都市,或者说为了和唐豹的一些幼稚情感,才做了酒楼的服务小姐。翠说家里逼她寄钱,其实纯粹是些托辞。

    “工资晚两天发给大家吧。”梅说。

    翠说:“这个月不是发不下工资吧,梅姐。”

    梅说:“刚开张,我把钱用到了别处。”

    翠说:“我听说别的饭店开支准时,还比我们这儿工资高。”

    梅说:“高多少?”

    翠说:“十块。”

    梅说:“下个月我们涨上去。”

    正在用人之际,翠的手下又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许多单位过节和头们一时激动,单位的上司来检查工作,都不断被翠招来包间。翠的话有很大分量。为了刚开张的酒楼,自然需要稳住人心,是酒楼上下,同心协力,以振兴自己。但梅没想到翠的只言片语,却与唐有着关系。工资涨上去了。亚细亚酒楼的服务人员的月资,居全市同行之首。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议,说她搞乱了整个酒楼、饭店服务人员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65

    翠和被公安人员从旅店抓走的红,是在冬天离开亚细亚酒楼的。北方的城市,和南方截然不一种味道,四季分明,一如城乡的差别。落雪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冰冻着青白的寒气,城市如一个冰封的雪宫。照理,这样的天气,服务业应该萧条几分,可亚细亚酒楼却反倒更加兴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梅跟水暖公司的经理有些熟识,早就借中秋节的机会,送去了十斤月饼和一个厚重的红包。因而,在暖气公司将管道送往亚细亚街时,公司经理首先派人将亚细亚酒楼的暖气装好接通。谁知这年的大雪,又偏偏提前到来,一夜之间,城市里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城池,数百家服务行业,却独独梅的酒楼里,暖融融流动着沁人心脾的热气,生意自然好了起来。

    雪也下得旷日持久,旧雪未尽,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个冬天都是皑皑的白色。附近另几家酒楼的一些常客,还有固定在哪家饭庄的单位的公宴,都云集在了亚细亚酒楼。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务的质量,不仅菜的味道不错,风格也不算平常,服务人员的态度却又决然一流。那段儿的生意,红火到难以招架。有次,唐豹领着几个客人上楼吃饭,见到此番情景,不仅大肆感慨一番,说真真的想不到,李娅梅经理的经营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说不就比别人多了一些暖气嘛。

    唐说仅这一点就把别的生意挤垮了。

    梅说我可没有挤谁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银格朗朗,既没有十分称赞梅的意思,也没有对梅嘲讽的含意。酒间,梅有意让翠和红来回上酒端菜,照顾得不谓不周,连八百五十元的包间饭菜,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这次见面不久,足处说也是三日五日以后,翠和红却冷不丁儿在关门下班的时候,跟在梅的身后,至梅的房里,难为情了一阵说:

    “梅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想换一样工作。”

    梅对这事,先还不以为然,说不想招待客人,就是进厨间帮忙,那儿更脏更累。翠便说我们想离开酒楼,找一个体面活儿。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寻常儿戏。再三地问为了什么,只是答自己年龄大了,处男朋友时,对方一听说自己是酒楼服务小姐,立马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们的话,自然不能说不是理由,可酒楼生意正在冬季的旺处,忽然走掉两个得力人手,不消说是一个影响。而相比之下,酒楼里其余的服务人员,哪个也不如她们来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么颜色的尴尬,都能随口找到恰如其分的对答。更重要的是,酒楼刚开张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务人员,业务还不谙熟,各方各面都还需要她俩领带。

    梅说:“说实话,你们想到哪儿?”

    翠说:“想到星光商场。”

    梅说:“是唐豹让你们去的?”

    翠说:“唐老板说让我去他那儿跑采购,让她去做总出纳。”

    梅说:“你们去吧,有一天后悔了,我还是你们的大姐,可以随时回来的。”

    翠和红便走了。翠和红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电话过来,有了一番生意经营的话语,“真不像话,我随便开个玩笑,她们当真了。”

    梅说:“人往高处走。你那儿比这里好。”

    唐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立马让她们回去。”

    梅说:“什么忙?”

    唐说前天他派人去给水暖公司的经理送了厚礼,请他们公司加班给星光商场装暖气,没想到经理把礼又送回来了。经理不知在哪儿买了个由旧翻新的日本录放机,硬说是从星光商场买走的。说现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说天寒地冻,星光商场的暖气若不装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丢失五百万的营业额。

    梅说:“你可以找市领导嘛,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谁也不要挖谁戏台了。”唐豹严肃板正地说。梅从电话这端,看见了唐豹冰青的脸,还看见翠和红也许就站在唐的身边。他说,听暖气公司的经理说,是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发现告诉他们,讲那录放机是重新包装的旧商品。

    梅想了想。确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们的货。”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见从房上滑落的冰块,噼里啪啦地响在面前,声音又白又亮。

    “没别的事,请你出个面。”唐豹说,“那是一批很大的货,我也是受害者。只请你去给暖气公司经理家送一台一万八千块的摄像机,分文不取。然后请他不要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话,再把暖气管道抓紧接到星光商场来。”

    梅不说话,默出一种黑雾白雾的矛盾来。

    唐叫:“你去了,我让翠和红立马回酒楼。”

    梅说:“我不去呢?”

    唐说:“现在你生意正红,离不开她们。”

    梅将电话扣了。

    离开电话机旁,在窗边的风口坐了一会。带着冰情雪意的凉风,极轻地抚摸着梅的脸。想翠和红的离去,是她们不知都市里那打开阴井盖的陷阱,正黑洞洞地在路上候着她们,而对亚细亚酒楼的人心波动,和生意的影响,自然有着损失。为此,梅急急忙忙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亲自到餐厅、包间领带服务人员,断不了向顾客们赔些累人的笑,说些受用的不愿说的话,甚或亲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二是抓紧给全部雇用人员,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红色、棕色、深绿色的毛呢服务冬装,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裁缝到酒楼量体做衣的时候,姑娘小伙们高兴得仿佛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奇迹,小题大做地又说又笑,未及衣服发到手里,便都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地为亚细亚酒楼尽力经营起来。

    但毕竟还是少了许多常客。

    66

    车上的几个旅客,不知何时皆下了,而偌大的电车上,孤独寂寞着梅一个人。当车缓缓刹闸,在公路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时,朝窗外看了一眼,梅才猛然发现,终点站到了。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小的时候,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拉到碧沙岗的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缓缓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稞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趴在沙面上,从不抬头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见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止地流动。朝前边慢慢走着,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的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子,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忙不迭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会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儿?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静寂沉沉的世界。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吗?难道说会是唐豹?

    67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忙乱于他的彩票开奖。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扬,是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的。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星光商场的顾客。

    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司将无法向本市数百万居民交代。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先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嘛。”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趴在梅的肩上说,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了两年。两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也已开始牙牙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唐一张口便捐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座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这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账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蹚着一条河水。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是那张少有笑意的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住,想起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淡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手里转着的杯子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仰了仰。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了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唐说:“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让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68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也许就是唐豹吧。

    69

    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压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一直从她的心里喘吁吁地流过。可眼下,她走着,看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露着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那碧沙岗上等她。

    记忆中的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满了碧沙岗特有的毛扎手。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市内的高楼大厦,过街天桥和立交桥,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都在明亮的日光中无踪无影。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色褪尽,满堆着不毛的感觉。当年刻有“碧沙岗”三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熟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才明白碧沙岗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正在此为自己构筑夫妻墓室的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身后一片一个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萋萋,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墓碑。碑的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倩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本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却看见吱吱响着的风沙漫过了大堤,卷动的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第5节 寓意罪孽

    70

    母亲已经死去了十几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两千年最初十年的末段时期。这一年娅梅和天元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这一年的国家。说什么也不能同上一世纪相提并论,不要说最早享受特殊经济政策的深圳、珠海、海南等特区地带,以及后来居上的上海浦东,山东青岛、烟台,黑龙江的黑河一带,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已经多么的繁华。就连紧靠北方的古城洛阳,也是崛起得十二分可以了。就比较而言,发展相对缓慢的中原腹地,洛阳在此已是佼佼者,大量的引进外资,大量的对外人口输出,使这一个城市的各方各面,都急剧膨胀起来。尽管对入城人口有一套严格的控制手续,可母亲还是眼看着她的儿子,依仗无可阻拦的幸运,顺利地办妥了这一切。在五十几岁的时候,他决计离开张家营子,到那遥远的都市去。说是去闯荡事业,未免与年龄不够般配;说是去了此一生,那又大可不必离开这生养之地。且,心里又总是漾荡着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的一股热血。总之,内心的激情,促使他离开这乡土社会,与其说是去争取一种新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开旧的生活。

    母亲说:“你别走,孩儿。”

    天元说:“我得走。”

    母亲说:“娅梅说她不走了。”

    天元说:“她不过说说罢了。”

    这青砖瓦舍的房屋,要算张家营子的最后一栋建造。至此,全村的庄户人家,皆算住进了不见泥土的房屋里去。立在梁顶去看,村落是水汪汪的绿着。早年所谓的先富人家,那瓦舍少说已有十余年的历史,房子成了一潭死水的深蓝,加上季节的树木之绿,在这春夏移交之时,颜色旺盛得深入浅出,整个村落在黄土梁上,绿成深色的一片天空了。这样说,不是说乡村已经多么的都市,乡村是永远不会成为都市的。你仔细去瞧,能分辨出那绿色中夹杂着点点滴滴的土黄。这土黄的颜色,便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纪念。浅黄的是人家不住的土瓦房,多是各户的牛棚、猪窝,或堆放杂七杂八农具的仓库。偶尔有深黄色的一间草房,那准是谁家的鸡窝,或者给狗给羊住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都市是决然不会有的。你走进新房里去,房子是新的不错,屋里的陈设却不一定。祖先的牌位,是成年论辈子的一成不变着,占了正堂桌上的中位。针线筐儿,永远有意无意地摆在桌上。墙上不可或缺地贴了老寿星的画像。里间屋里的木床,不是靠了后墙,便是挨了山墙。无论怎样,床头立着两个粮缸,缸上放了板箱,床边又放了一张桌子,桌上有以备停电时用的油灯或者蜡台,都是不消说的。连终因国家经济潮的第三次风起云涌,导致意识形态方面放宽了政策,总算有机会出版了长篇小说《欢乐家园》、被小报称为乡村作家的天元,也未能脱去这种俗设。年老体衰,残腿坏眼的黄黄卧在门外,他坐在屋子的中央,望着桌上母亲的牌位,阳光从门口悄然而入,屋子里的新砖地上,如同铺了一层亮锃锃的黄金。一股温热的新房清气,在屋子里四散开来,流动的声音清晰可辨,就如一股微细的气流,在他的耳窝里旋转不止。去洛阳的行李,是五天前都已收拾停当,可要走时,娅梅却忽然来了。说是在省会难得有一丝清静,特意回来走走,一来看看天元和村人,收拾一下往日的记忆;二来避一避在都市的烦乱,过几天舒心雅静的日子。然话是这样说,是不是真的这样,天元却是无从知的。

    细打细算,离婚已经达十七年之久。十七年,一个生活在繁华的省会,一个生活在偏僻的乡土社会,这么多的年年岁岁,人生的事该发生多少变故,怕是连往日以为终生不变的东西,比如相爱过的思念,都已不是原有的滋味。起初,分手后的年把,彼此相互关心的书信,还通过漫漫邮途,鸿雁似的来往着。继而信就逐渐少了,内容和文字也渐次空洞短缺。后来就终于断了,应验了一个诗人的两句短诗:一旦分手,即属遥远。究竟从哪儿断了书信,谁先断的,什么缘故,如今他再也回忆不起。只记得没有了她的书信,他就像少了一本用过了多少年的旧书,并不怎么伤感,反而觉得,接不到来信,也免得回信,倒是一件省心之事。后来,无意间在一日午时,接到邮差半月一次送来的一打报纸时,读到一篇题为《真正女强人》的长篇通讯,方知她离异回到省城,从一个馄饨小摊起家,发成了著名的亚细亚大街的女老板,便对接不到她的来信更加释然。既然她已成为一个凤毛麟角的商人,也就更加没有必要书信来往了。俗语民谚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时候,张老师对这话的体味,实在是满怀了激情的深刻。孰料两个月之前,她忽然寄来一封快件,问他日子可好,她想回来看看,走走,歇歇,给母亲和儿子的坟上添一把黄土。他回信说,难得你还记着张家营子,还写了一些礼仪上的客套,如欢迎之类,谁知她接到信后,竟果真来了。于是,把准备动身的行李收拾到一边,陪了她五天伤感地走东串西。原以为她旧地重游,不过三朝两日罢了,可至今已经五天,她还没有说哪天回去。这使张老师十分惶惑起来,和洛阳那边的户主说定,三日前要赶到那儿,为人家的儿子开课,尽人家的家庭教师之职。至今,娅梅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而且她知道,他是必须按时赶去才是。

    委实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71

    “我要是不想回省会了,你该咋办?”

    见面初始,她这样问他的时候,脸上浮着一层红晕,在村头的阳光里,宛若染了一棵柿树的红叶,仔细去瞅,也能看出一层儿真诚。他知道那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意念而已。然若真的留下,那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最为大众的说法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依着她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是断然不会如三十余年前,迫不得已来这伏牛山坡里上山下乡,更不会如二十余年前一样,为了情爱,甘愿放弃省会郑州,而寄籍于这穷乡僻壤的张家营子。说起来,离婚达十七年之久,她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拖拉机的一路颠荡,来这儿看你已经不错,难道你还有别的奢望?就是她果真风尘仆仆,为了清静再一次投奔乡里,你就肯放弃你在洛阳的努力?

    午时的阳光又红又亮。早上吃了一点残食的黄黄,卧在日光中,至今不见动弹一下。它也实在够老了,早就到了该死的限龄,可却奇迹地仍还活着,天元到洛阳的时候,让邻人代他喂养,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以为它终是走完了自己命运的旅程。谁知天元回来,病又轻了,及至见到十七年前的女主人娅梅,虽是瘸子、瞎子,却也又能在院里晃动。娅梅抚摸它的时候,娅梅哭了,黄黄也流了眼泪。它的老弱,总给人一种生命垂危、朝不保夕的感觉。叫人想到,人的命运,如同狗一样,有谁能主宰了自己的未来?倘若天元还在老君庙小学教书,怕这时正好是老挂钟的时针分针合二为一的时候。十二点下课的铁片儿钟声,该悠悠当当地回荡在山梁的田野和沟壑之间。可惜他已不再教书达一年半之久,甚或更多一些日月。老君庙小学,也最终因为他的辞职,孩娃们不得不转学到小李村小学。究竟根梢,这一些人生的变故,大约都与房子和情爱有关。社会的发展,时局的变化,在这山里人家的日常里,并看不到所谓一日千里、欣欣向荣的景象。可离开张家营子,到三五十里外的公路沿线地带,那儿的村村落落,的确是不能与往时同日而语。

    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不过社会,还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他家的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竖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县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胳膊粗的一棵小树。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丁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职位,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72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几天前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吗?”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总是这么叮叮当当几句,当他逼她把话说到决断的时候,她便悄默不言,不是把目光搁在高远的天空之上,就是搁到屋里桌上母亲的牌位上。春夏之交的太阳,暖起来引人入睡,明明晃晃的镜子一样照在身上。张老师有些瞌睡。昨夜儿,他被另一个女人的情爱所乱,弄得一夜未眠,今儿醒来,已临近午时。不消说,她也是一夜未睡,要不她会早早起来烧饭,如十七年前一样?她回来五天,已经烧过两次早饭。可是今天她没起。眼下,午饭他都烧好了。午饭照她所说,烧的是酸浆面条,煮了黄豆,炸了辣椒。十七年前她身为张家营人的媳妇,爱吃酸浆面条,是乡村的境况里,只有这样好吃。十七年后,要他到五里外的做豆腐人家舀来半桶酸浆,怕仅仅是为了换换省会华贵的口味罢了。前些天,她向是准时十二点吃饭,可今儿,她就是同他一样一夜未睡,想必这时候也该醒了。母亲说,天元你去叫她回来吃饭。他在门口的日光中慵懒不动,说一会儿她会回的。母亲说饭时你们好好说说,别争别吵。他说她没说她一定要留下不走。母亲说也许她要变的,我去唤她回来。张老师终于似睡非睡地合了眼皮,迷迷糊糊之间,感到一条影儿从眼前晃了过去,如同一只飞鸟的影子,从他晒暖的脸上一掠而过。他想到,是母亲去了老宅的三间旧屋。

    娅梅回来,一直住在老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毕竟半生夫妻,无论何因何故,到头来都还没有组成新家,如若二人都住在新房,不消说遭人舌议,就是自己,虽不会有什么激动不已的事情,不会让情感汪汪洋洋,满山遍野得铺天盖地,但你说不会有控制不了的事情,却是谁都不可料断。说到底,是曾经和和谐谐夫妻了一场。而另一方面,老房是娅梅节衣缩食的财产,到这新的世纪之初,虽房子颇像三间草房,又没有伟人住过草房的纪念意义,却也毕竟在那三间屋里,库存了她这一生最好的韶光,最值回味的日子。母亲到了这屋里的时候,娅梅已经醒来,透过睡乱的头发,正看那午时的日光,在柳条窗上跳来跳去,舞步轻柔如一条绸带在窗上随风起落。她眼睛半睁半闭,正看那省会舞台上的古典舞步似的阳光的时候,她听见母亲说梅子,天元把饭烧好了,你爱吃的酸浆面条。她浑身一个惊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屋子空空荡荡,除了当初挂全家福照片的钉子还苍蝇一样落在墙上,这屋里留下的就仅有她那满是尘灰的记忆了。她扒开枕头,看看手表,时针分针,正好合二为一。没料到,在这屋里竟能睡到中午十二点,委实在十余年来,尚属首次。她撩了一把头发,毅然地从床上坐将起来,动作之快,仿佛因为迟起,误了她一样事情,仿佛再慢下一步,她的一个决断,就无法再告诉天元。

    她不走了。

    她决计不再走了。五十二岁的年龄使她最终明白,省会那儿除了有她的大笔存款和一笔固定的巨额进项,剩余的,大凡人所之需,都还在张家营子。

    她要去告诉天元,说我不走了,你也留下吧,我们今晚就合住在一块儿。如同那年她从省会过年回来,在台子地的一夜一样。省会的那个世界,说到底不是她的情感所寄,以为十多年的奋斗历程,是她人生的一段华彩篇章,可到这张家营子一看,方知她人生最大的破绽,也正在这十七年之间,也正在郑州的亚细亚大街之上。终于明了那样一个如轮子无休无止旋转着的世界,轴心并不是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唐豹,和豹子一样的人。可是,她又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她在郑州的那些人生破绽告诉天元。也许说了,他会感到恶心。如若不说,她又怕有一天天元知道,会导致一场更大的凄惨。然而,她却不知,她在省会的一切作为,天元通过母亲的双眼,已经看得十分明了。就是她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连她在四十多岁奇迹般地重新怀孕,又生下一个男婴的小尸,母亲也已见了多次,想母亲哪能不告诉自己的儿子,无非儿子不敢相信母亲所说都是实情而已。她毕竟是死过十年的人,所言所为,哪能让活人百分之百的信以为真呢。

    于是,自己不亲口说了这些,他天元又如何肯相信你娅梅是决计真的打算回到乡土社会里来?在张家营子,伴着亡母、亡儿还有黄黄了此一生呢?如此地思前想后,娅梅猛然折身坐起,穿衣时手却缓缓慢慢了下来。

    73

    娅梅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被母亲拾在眼里。不会知道,她与人再婚的时候,婆母的亡灵,曾在一天夜里,追星赶月地飞往省会,到亚细亚大街的亚细亚酒楼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睡着,那个她在郊区碧沙岗找到的男人躺在她的身边。三天之后,他们将在亚细亚大街举行震动半个省会的豪华婚礼。夜深了,他说他想睡这儿,她就让他睡在了酒楼。突然到来的爱情,火炭一样烤得她浑身酥软,精疲力竭。她原没想到,他对床上的事情,竟那么谙熟通达。他小她十岁,是省会一家大厂的工会主席,酷爱绘画艺术,曾经有画册出版。当然,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他给出版社拉了大量广告。那些作品,放在书店的书架上,无人问津也很正常。人们不需要关心这些事情。然若作者拿着这些东西送人,对方便会对那些作品津津乐道,对作者起敬而肃然。梅是在要走时看见他的,他原来就在碧沙岗一角坐着,面前放了写生的画架。时候正是午时十二点整,阳光灿烂纯净。这时候,他朝她走了过来。他说你是亚细亚酒楼的李经理?她说我是李娅梅。他说我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等你。他们便如此认识了。他对她的痴情使她受宠若惊。他把他的画册送她的时候,她翻着那些碧沙岗的风景素描,虽说不出好在哪儿,可也说不出不好在哪儿,只是油墨的香味,一页一页地在她面前风风雨雨。想到了她与天元合写的《欢乐家园》,被一场大火化为淡白的灰烬,等第二次将近完稿时候,早已时过境迁,省里的出版社被一刀砍了,出版计划自然搁浅。拿着那本中国画的画册,她虽然没有表现出对情人才华的惊讶,但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册收藏起来,事实上已被人家所征服。床上的事情,一旦如火如荼,不消说谁都顾不了对那些技巧来源的追寻,只渴望他们真的置身于沙漠之中,世界在他们面前骤然消失,只留下赤裸裸两条身子,紧紧厮连,分他们不开。可一旦过去了情欲的风雨,男的获得了一种满足,安安然然睡得香熟,女的便要睁着双眼,要么望着空洞的人生,去刨根问底地思索那些陌生的快活,到底是什么一个源头;要么,蒙着那暖暖和和的被子,回味刚刚过去那一瞬间的享受,尽可能拉住那快活的尾巴,长时间地让快活留在身边。那一年娅梅已经四十几岁,太阳月亮,冷冷热热,实在经过了太多太多。去回忆刚刚过去的一场风雨,一是被他点燃的欲火烧得口干舌燥;二是对他于床笫之事的通达不寒而栗。于是,她一夜睁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蓝色吊灯。至天亮时分,她想睡了,婆母忽地飘然而至,坐在她的身边。深秋的天气,婆母的脸被冻成一种紫青。她说天元好吧?她说他还在教书。她说他成家没有?婆母说他死也不成家了。这时刻,便有两行热泪,秋风落叶一样凄然而下。婆母去她脸上擦了一把眼泪,绕床走了半圈,望着睡熟的男人。

    她说:“就是他吧?”

    梅说:“是他。”

    她说:“这人面色阴沉,心里藏有东西。”

    梅说:“他人不坏,我们认识两年了。”

    她说:“你要小心,不能和他结婚。”

    说完这些,她便起程回家,说赶至天亮以前,还要回到张家营去。梅让她拿些钱去,她说天元不要,她和孙子强强又用不了这边的钱。又问些强强的日常情况,她又说蛮好,读书识字去了,说奶孙俩在那边相依为命,日子顺顺当当。送她下楼的时候,娅梅左看右看,想让婆婆捎上一样东西。婆婆却说,你这些东西,都是那男人看上了的,如何也不肯拿上一件。第二天,娅梅从床上醒来,那人已经洗涮已毕,西装领带,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正朝亚细亚大街出神。临冬的清风,从半开的窗户蜂拥而至,屋里墙上他精心画的碧沙岗国画,在微微动着,极如响过的琴弦在最后颤抖。他看她醒了,慌忙关上窗户,过来坐在昨晚婆婆坐过的地方,说娅梅,你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家混到这份家产。

    她说:“结完婚这些都归你管吧。”

    他说:“可以帮你一些,但我想自己办一家康华文化公司。”

    她说:“要办也成,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他说:“你的钱我一分不要,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情,不是看上了你是亚细亚大街的名富。”

    这样说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表情如是一湖不见风雨的清水。于是,她想到婆婆毕竟是死去的人,如何能洞悉了活人之心?既然他能在这样充斥金钱的社会里风雨无阻地坚持每个星期天都到碧沙岗写生画画,那当然是与常人有着不同之处。床上的事情,夜晚如何胡思乱想都在情理之中,若一旦窗前有了白亮,再去追忆思索,便都显得无聊低俗。既然他不是那种人生途中一味追寻金钱的平民百姓,脉管里、气质上,不能说流动的和内在的是一个画家的血液和力量,可也到底是一位对艺术、人生和爱情孜孜不倦地追寻着的人。比起来,尽管和唐豹的形貌不能共论,实在说他又瘦又小,猛地看去,甚或有些丑陋,可在社会中表现的人格,却是唐豹骑上快马,也是追赶不上的。

    也许,他正是自己的归宿?

    74

    直至近时,娅梅才终于知道,男人所谓的工会主席,是很久以前曾经有过的事情。在工会的年月,他并没有认真去做工会的事情。那时期的国家与民族,正被对兴旺与发达的渴盼,弄得晕头晕脑。而有一定文化素质的国家干部,自恃清高和权力,对经济问题,大多有一套自己的不实用见解。一方面别人给他请客送礼,他决然不会不接;另一方面,对金钱本身爱到赤裸裸的田地,手里同样有各式各样权力的干部,借助着西方发达国家对金钱的一些论述,建立了一套十分流行的理论,为自己挣钱鸣锣开道。

    与娅梅再婚的男人,正是这样的一位。

    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在四十多岁的年龄上,一不小心又怀了身孕。原以为这个年龄不会怀孕,加上采取了严密的避孕措施。然而最终,医生还是告诉她身体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她被这一诊断弄得又惊又喜,从医院回去,整整三天不知所措。想要下孩子,又怕在后半生受孩子所累。不要孩子,又怕再过些年月,人至老寿,从风风火火的商业上退将下来,孤独无靠,会对死去的强强产生无尽的思念。

    男人到北京办理他康华文化公司的业务去了。苦苦等了半月,男人回来,一入卧室,娅梅说我怀孕了,原来还以为是我有了胃病。那时候男人正在洗脸,她把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毛巾,僵了一会,也不去擦脸,任脸上的热水哗哗啦啦,一地响声。

    他说:“娅梅,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说:“真的,医生说的。”

    他说:“这不可能,每次我都小心再三。”

    她把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给他。

    他看了一眼那诊断单儿,脸上的呆怔渐渐成了浅青,如同黑夜里的一张天空,既阔大,又深邃。草草擦了脸上的热水,将毛巾搭在洗刷间的钩上,出来望着娅梅那张半是喜悦、半是迷惘的脸。他说:

    “你打算咋办?”

    “争取争取你的意见。”

    “拿掉。”

    也是真的要争取争取他的意见,愿不愿做父亲是人家的一种权利。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从南方刮向北方,从大都市刮向中等城市的一股风是:年轻人不愿结婚的比例和离婚的比例直线上升,而结了婚不要孩子的家庭也是与日俱增。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不结婚不要孩子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且人家都是风华正茂之时,更不要说自己到了这不宜生育的年龄,自然不要也有不要的许多益处。可是,就在亚细亚后街自己购置的平房屋里,她借着窗光灯光,看见男人说“拿掉”二字的时候,脸上是斩钉截铁的颜色,不给人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在这一瞬之间,娅梅看见男人目细鼻小,嘴巴偏大,后影因他单瘦利索,还见几分潇洒,前面温和的时候,常有笑意浮着,说起来五官不算匀称,引不起人们多大好感,但因为那笑,也就引不起了多大反感。可是,在他半是愠怒的时候,那笑便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官的丑陋画在脸上。也不知他彻底恼怒时是什么模样。同天元一块儿生活的十余年里,她受天元敬重惯了,这时候,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横眉冷对的断然拒绝。就在这两眼相望之间,她拿定主意,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一定要实实在在成为人母。

    她说:“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了,你愿怎样就怎样吧。”

    男人是二话没说,拿上他的衣服,出门到他的康华文化公司去了。那时候,他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和文物古董,半是柜台上的生意,半是关门的生意,连有些文物、古董的来源出价,娅梅也不知道。虽才开张不到半年,分公司已经办到外省外市。说起来从手无分文起家,生意却闹得很大,在同行中已站稳脚跟,自然也不把娅梅的强硬放在心上。

    然而,他甩手而去,一场悲剧便拉开了序幕。

    75

    男人是说不回家便不回的,态度的强硬大出娅梅所料,这种做派和他婚前的百依百顺,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婚后他着手操办康华公司那一阶段,也还是对她体贴入微,早上起床,不等娅梅睡醒,洗脸水倒进了盆里,牙膏挤在牙刷的毛上。出门时,不是在她脸上亲吻一下,就是在床头留下一个纸条,写上令人肉麻的亲爱的什么什么,其亲热程度,总使娅梅感到一种做作,似乎是一种佯装,或者是从西方影视节目中学的一套而已。然而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纪,审慎再三地组织家庭,对家庭里的一切,自然比常人敏感,生怕因了只言片语,而在夫妻之间投下阴影,也就由他亲昵罢了,看他到底能持续多久。这样一方面细心观察,一方面又自得其乐地沉溺于情爱之中,到他终于办好康华文化公司的一切经营手续以后,有天夜里,他突然在她耳边长吁短叹,问说为了什么,他说不为什么,说不为什么有啥儿值得感叹。这样再三逼问,他才说银行不给贷款,公司无法营业。

    “需要多少资金?”

    “反正我不用亚细亚酒楼资助。”

    “你这样是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

    “我不能让人议论我娶你是为了你的钱。”

    “只要我不这样以为,你怕别人干啥。”

    这样说到深夜,自然少不了一场狂风暴雨的亲热。最后问他到底需要多少钱时,他说这哪能说得清楚,不说需要库存一些名贵商品,就是营业厅的柜台,现在除了一些朋友的字画,还有四分之三都还空着,要想开张,至少得把柜台摆满。于是,娅梅便说,我明天去给出纳交代一声,需要多少钱,你去她那儿取,再不够,让她去银行调款。这时候的亚细亚酒楼,也是家大业大,日进日出万元乃至几万以上,遇到政府有大的会议在酒楼吃饭,一天营业额高达八万十万,也都显得十分平常。有了她的交代,男人去账上取钱,自然是一路绿灯。有时候,人家压根不出面儿,只一个电话,出纳便从银行取出几十万元存款现金,用皮兜装上送到康华公司里去。等终于到了公司又一个营业楼开张那天,娅梅去字号为“京古斋”的营业厅致喜,推开旋转彩灯的豪华门进去,顿时惊愕不已。不说柜台里的字画、碑文帖、有关出版物及笔墨纸砚,各类齐全,就连南阳的高级玉器、洛阳的唐三彩、禹州钧瓷和景德镇的一些仿宫廷瓷器,都整整摆了两个大厅。标价最贵的一件青玉龙雕,价钱高达一百五十万元。当然,经商是本大利大,怕就怕小本买卖,赔不起也赚不起。无论价钱高低,是商品都有赚的可能。想不到的是,营业厅里,柜台外的地面是大理石地板,柜台内的,又铺了针织地毯,墙上贴了豪华壁纸不说,且还挂了一圈从日本进口的跳动壁灯。整个儿的气派,不要说顾客来这儿购买物品,就是随便走走,也是舒心得很。来恭贺开张的人非常之多,而又大都是本市的社会名流,省内的画家、书法家、作家、根雕家及硬笔书法协会的主席、豫剧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还有省委宣传部主抓文化的部长、文化厅长等,都到厅内致贺,都在门口的签到册上用毛笔签字。说起来,到这儿的倒数娅梅最为平民百姓了。

    男人已经十三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这一会儿他立在门口,一一接待各位来宾,不停地握手,似乎和哪一位都十分熟悉。至此,娅梅终于明白,自己委实是小看了自家的丈夫。如同把微服私访的君主,错当作了普通百姓。

    实际上,使娅梅惊讶的是,丈夫貌不惊人,居然能在一年半年之内,办成一个康华公司,而且有这么大的经营气派。她不为他有这样胆略而自豪,而在忽然之间,依着一个历经挫折的女人的本能,她感到了亚细亚酒楼的动摇。她没有从男人面前过去,而是从侧门走进营业大厅,在人群中夹杂着浏览一遍,站到了玉器柜台前,向营业小姐问了几样玉器装饰品的价格,又问了这大厅一共投资多少金额,聘请她们每月给多少月薪,最后问她们是否吃住都在公司。营业小姐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最后她问,你们经理还每夜住在京古斋看门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营业小姐的表情,半呆半愠,是一种浅白之色,很像突然有人无礼地砰砰敲门,打开一看,门前站的却是查户口的户籍警。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娅梅的一张平平静静的瘦脸,日日常常的装饰,那脸上分明写了你不该打听这些的愠怒。娅梅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经营上十分普遍的流行做法,取出五张一百元的大票,从玻璃柜台上推将过去,说我是你们经理的妻子,亚细亚酒楼的老板。听了这话,营业小姐脸上立刻白了一下,慌忙把钱收进口袋,动作之快,似乎不是为了那五百块的小费,而是怕有人看见她们这笔买卖。接下,营业小姐一手拿着一样玉器,很像在向顾客介绍商品,一面说她的经理同一位姑娘在豫苑大厦包了一个房间,十二楼,一二〇四号房,电话号码是9594677。

    娅梅问:“他说过他家里的事情没?”

    小姐答:“谁都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人。”

    76

    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天元,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

    她说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几千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万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十五万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的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值五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色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一遍半遍,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

    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女村长。女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什么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得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的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说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他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最后望着他冷冷地笑笑,说:“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77

    天元和女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个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发展到了哪步田地,连年轻轻的女村长他还不讨。你知道女村长存了多少钱?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

    嘲笑声中,娅梅回到了村里。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晖,鲜鲜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快去吧,她到梁上了。”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的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绯红,三十一二的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县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县城的,她的那个男人被抓了,判刑二十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张家营子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我,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哟。

    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闩上大门想睡,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没动,放下书说:“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

    “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县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呀。”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女人了,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那些床笫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县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因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这使他感到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她一点,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脱光的身子。

    “哑巴他管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我知道你过了五十我要找的就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笑笑:“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78

    事情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大不了落一声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张老师没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后,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忽然使张老师无地自容起来。她说张老师你到底年纪大了,没有哑巴的身体好,可和你做那事情我能说话,和哑巴说啥他都听不见,比起来你还是比他强。这样说时,她心满意足,脸上是日常的快乐和幸福,并没有像他那样对突然邂逅的情爱,怀着无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灿烂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明亮亮倒如一块冰了。天元心里烫得厉害,仿佛一锅开水煮得他浑身发抖,直到望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静,且这一平静,刚才的大汗淋漓,骤然之间,成了满身的雨滴,整个儿人样,如同从歹毒的烈日下跳进了刺骨的冷水。他潦潦草草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着膀子坐在床头,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言不语。有风从窗口挤进来,凉阴阴地在屋里走动,他感到那风一丝一丝地从他身上刮着,很像一条条冰凉的青蛇在他身上缓慢地爬动,在寻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不丁儿打了个哆嗦,一股悔恨便钻入他的骨髓,虫子样咬着朝前钻去,直钻到他的心深之处。

    她说:“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满意吗?”

    他听她那热乎乎又黏又稠的话音,仿佛是从地下钻了出来,又阴又冷。事实上她说得十分体贴,可他觉得实则尖刻。他竭力想避开她的肉体存在一会儿。他感到她雪白松软的身子,正如一个幽灵,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渊。他把目光搁到窗子的明亮上不动,借以立马恢复自己一团乱麻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展现一下自己一生的经历。他想到几天之前,曾经有人来介绍他到洛阳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说月薪甚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家的房屋翻盖一新。可那时他没去。没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已经懒得那些人生的奔波。与其在过了五十以后到不适宜的都市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了此残生。可是,那时要随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从窗棂的冷光上收回来,硬邦邦地放在她散着热气香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说:

    “你把衣服穿起来。”

    她坐起穿着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说,“我不会让人知道。”

    他把床头的裙子给她。

    “以后你别这样了,”他说,“我做叔的对不起你和哑巴呢。”

    她毅然地摆过头来盯着他。

    “什么叔啊侄的,无非上一个祖坟罢啦!”

    他勾下头去。

    “无论如何是一个张字掰不开的。”

    老脑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着扣子,动作轻捷得委实不像她那个年龄的做派。她说你睁眼看着这社会都到了哪个年月,你还像过在上个世纪似的。不要说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县城、集镇,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们张家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她跺了跺脚,把刚才急于上床时踩在鞋上的土灰跺掉,又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张老师你别不像男人,这张家营就你文化深,你再想不开这样的事,张家营也太深山老窝了。哑巴明天还不回来,你给我留个门,到时我过来。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天元唤着说你明天千万别过来。可她既不回话,又不扭头,哗一声打开屋门,便踏进了院落的月光里。她的脚步如踩在水中一样,将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丝空虚和几分畏惧,仿佛她把他推向了阴暗的森林之中,预感到那行将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灯去,躺在黑暗的深处,如同躺在一副棺材里。门外的黄黄,这时也从村里晃荡回来。在院里哼叽几声,回到窝里去了。他在床上,目盯着一片幽暗,辗辗转转,不能入睡,直至天将亮要睡时母亲又从那边走了回来,说她看见村里新娶的那个县城的荡妇,从家里走了出去,问天元她是不是来了家里。天元望着母亲一脸的疑惑和恼怒,想说她不过是来这儿坐坐。可不等话说出口,母亲便一个耳光掴了上来,说你个不要脸的儿子,五十岁的人了,竟还敢这样伤风败俗!既如此不见骨气,人家先前一个个给你介绍媳妇,为何都一口回绝,模样儿还真的和你恋着娅梅似的。

    “你说,”母亲吼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决计第二天将县城的女人拒之门外,怀着忏悔的良好心理,挨到第二天夜里,本来将大门闩上也就是了,可又没闩门,及至她到了眼前,望一眼她过了三十却是不像三十的年龄,看看她艳红的嘴唇和挑逗而又明亮的眸子,便终于又被她的诱惑带进了深渊里去。来的时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快乐。去的时候,留下了罪恶感所带来的无尽恐惧,还有母亲的责难,娅梅的嘲笑。有的时候,为了聊以自慰,也曾想人生在世,并无所他求,活一天说一天,自暴自弃地偷生算了,横竖娅梅已经结婚,自己也大可不必对她念念不忘。可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坐在屋里,或站在站了大半生的老君庙小学的讲台之上,可怕地想着自己堕落的恐惧,一次次地死心要与淫邪一刀两断,干干净净活到死时罢了。然而,并不等他最后拿出这样的举动,人家就又笑眯眯地朝他来了。

    第五个晚上,县城的女人按时来到他家,做完那些事情,不慌不忙穿着衣服,说哑巴明天回来,明晚我就不来了。他说以后你都不要来了,我为这事提心吊胆。

    “我不会让人知道,”她说,“我一共来了几次?”

    他望着她那张平平静静的脸。

    她说:“五次吧?”

    他依然望着她那张俊秀平静的脸。

    她说:“村里人说你写《欢乐家园》赚了很多钱,我也不会要你太贵,你看着给我吧。和你在一块儿我高潮来得又多又快,有感情和没感情就是不一样。我恨那哑巴。恨归恨,爱归爱,我也总不能白和你睡。眼下兴的是这,我若一分钱不要也无所谓,可那样显得我太傻。你不能让我办太傻的事情张老师。”

    79

    县城的女人胸脯起伏着说,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先和我在一块儿的热乎劲儿,现在是一星半点也没了,闹半天是有省会的女人立马要来哩。快去接吧,我以为多年轻漂亮,原来不过是半老徐娘。女人这样说着,并不怎样嫉妒娅梅的到来,似乎反倒为发现娅梅已经年过半百而幸灾乐祸。她看着张老师那张将信将疑、半痴半呆的脸,又说你快去接她吧,已经到了梁上,老夫老妻了,十余年不见,好好热呵热呵,看看是和她睡着受活,还是和我睡着受活。说到这里,女人转身走了,臀上的肉,挂在扭转的腰肢上,仿佛是隐藏着急于出笼的两只动物,将她飘飘扬扬的裙子,顶撞得瑟瑟发抖。张老师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是望着一只寻衅闹事的虎狼,既痛恶厌弃,又无奈她何。他把她看成邪恶的象征,以为是上苍专意从城里派她来惩罚自己的。然而,从实际的角度去说,这个时候,他除了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的后悔,并不是对自己多么仇恨。至于说乱伦和道德什么的,也无非是为了拒绝说说而已,谈到这两方面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那倒不是怎样严重。不过原来,从一开始的媾和,他总误以为她是对他有着情感,或者说,是被《欢乐家园》所动,才使她那么放心大胆,无所顾忌。及至她向他要钱的时候,商量睡一次价格的时候,他才豁然开朗,那所谓的情感,一开始也就空空荡荡,如果确真有那么一丝半点,那一丝半点的本身,也被时下的社会弄得裂痕累累了。那一夜,他独自许久地坐在院里,溶溶月光明洁如水样浇着他的身子。龙钟老态的黄黄卧在他的身边,他一下一下摸着黄黄的头,清凉的泪水身不由己地漫浸出来。黄黄已经超限地活了三十几个年头,身上的毛,脱落时如被秋风横扫一样,然要再生,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春时的草坡。它的毛已经很是稀疏,摸着它没毛的头皮时,张老师摸到了自己五十几岁的年龄,心里不禁微微一抖。在这样一个岁数,被县城的女人玩弄之后,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蠢笨和对时势的害怕。他说县城的女人,原来你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女人气愤惊愕地望着他,如同望着抢了她的东西又反倒说她是贼的人样。张老师,她说,你怎么这样说我,我和你睡了,问你要些钱,又不坑你骗你,而且你怕人知道我就不让人知道,到头来你还骂我,分明是你不讲理了嘛。她又说:

    “张老师,你去买人家东西不会不给钱吧。”

    “我买啥儿了?”

    “快活。”

    “你真是卖身子的女人?”

    “随你怎么说。”

    “你们县城的女人都这样?”

    “满世界的女人都这样。”

    面对这样的女人,他也是道理上穷穷白白,何况又是这样一件事情!他知道,母亲那时候,肯定躲在哪儿听着看着。委实说,他怕母亲突然站到他们面前。他想打她一个耳光,说滚吧你这臭女人!可他这一生中,又从未打过谁。又知道,县城的女人这种与乡下时俗分道扬镳的气势和理论,也是在社会上到处可以讲通并得以理解,就是这新世纪的乡土社会之中,年轻男女不说大加赞许,至少也是可以默认的。他想让她即刻离开自己,离开还蕴含了她一身肉香的床铺,永远不再踏进这屋里,便强拿出一副男人的做派,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吧,从此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烂女人。

    “你随便给张老师,要是没钱我就不要。”

    他说:“你说个数,没钱我去给你挣。”

    她说:“我经见过的男人不少,张老师,和你一块儿我最受活,日后哑巴不在家时我还要来,我不想得罪你。你想给多少你给多少,没有了以后还我也行。”

    这是那女人离开床前时说的最后几句话,张老师当时并不感到多么可怕,可在溶溶月光之中,静默着,回想起来,倒是不寒而栗了。不消说,女人的敢作敢为,是说来就要来的,且你不给她一笔钱去,她便更有来的理由。如此,便不能不到洛阳去了,辞掉学校的教师,去寄人之下教私人的学生。就是没有和县城女人这场风波,你也不是没有动过去的念头。那就去吧,只能如此了。人生的漏洞,也许只能用躲开才能堵上。难道说还能继续风平浪静地生活在张家营的环境之中?

    也就去了。将教师的位置和到来的转正指标,拱手让给了别人。以为自己离开学校,会使村人惋惜吃惊,没料到村人谁见了都说:

    “去吧,挣些钱回来,待在这山梁干啥。”

    走了。中间回来一次,还了一些债息,也给了那女人一笔。钱是在村头给的,冬天的北风呼啸得山响谷鸣,村人都猫在家里烤火。他从村里出来,独自静静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紧随的脚步,回身一看,是县城的女人,穿一件纯毛的红色大衣,一团火样朝她烧来。他朝四下望望,冷她一眼,说:

    “跟着我讨债?”

    “有了你就给,”她说,“没有拉倒。”

    他给了她一沓儿,她数了数,装进口袋。他说少不少?很有几分瞧不起这女人的模样。没想到女人一样瞧不起他,说以为你去洛阳挣了多少钱呢,也就是挣一个保姆的工资。说完这些,女人车转身子,又一团火球样滚进了冬天的村街上,滚进了一栋楼房的门楼里。这时候,他听到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

    “天元,快找个女人结婚吧。”

    80

    跟着县城的女人紧走几步,追她到村口的时候,果然见娅梅已经进村,正和村人在村口相互辨认、问候。彼此说些胖了、瘦了、显老了、你还年轻那种一见如故的话。他看见她时,紧走了几步,可到了人群边上,又冷不丁儿收了脚步,想起她不仅仅是来看离婚十七年的丈夫,还是来看张家营人、张家营村。确切说,她是脱开都市,到这旧地寻找一丝安宁。于是,他站在人群外面不动了,看着她像看着一位和人人都熟的客人。那当儿,太阳西沉,村口是一地浅黄浅红的光色,这光色和她的兴奋融在一块儿,在她脸上跳来跳去,很像了县剧团唱新戏时舞台上旋转的灯光。她穿了针织的春装,淡灰淡白,既朴素又大方,不留心会以为是她随便穿套衣服便来了,可稍微留神也就知道,这是她着意的打扮。她不想把都市的豪华带进这乡土社会里,也不想把都市的沦落带进张家营。浅灰浅白也许正是她当时心境。他站着望她,她也站着望他。他们彼此对望那一刻,是一阵突来的安静,连落日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吱吱有声地从西山梁上传了过来。之后,他先从怔中醒来。

    他说:“来了?”

    她说:“来了。”

    他说:“颠了一路,回家洗洗。”

    她说:“从县城坐车,倒很方便的。”

    接下,村人便簇拥着进了张老师的新房,都说天元盖的新房好漂亮哟,浑砖到顶,上下闻不到土腥的气息,想不到吧娅梅。娅梅不说话,只在院里仰头望着房子,几条掩盖不住的深纹横在她的额上,挂在她的眼角,很像有粗有细的树枝极有章法地在天空挂着不动。走进屋子,她说天元,老房子扒了?他说还没有,她便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日常,她从一位在村里时常常骂俏的嫂子手里接过一个满是拉链的大包,和任何一个久不回家的村人一样,抓出许多只有省会才能买到的透心精糖、什锦软糖及进口的美国巧克力,给大人孩子各人一把或者半斤,然后让大家坐下。大家反倒成了客人似的,拘拘谨谨,说你坐你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然后就都坐了。没有凳的坐在门槛上、门墩上,乱哄哄地问些省会的传闻,说亚细亚大楼到底几十层?她说不到十层,哪敢几十层。又问二七纪念塔到底是不是二十七层?亚细亚城、郑州服装城等,真的和县城一样大吗?这些又亲切、又可笑的问话,她都很乐意做回答。问至最后,忽然有个女人说:“娅梅,你又嫁个男人没?”

    “没有,”她说,“一个人过。”

    那女人说:“不再成个家该有多受累。”

    她说:“不累,也没合适的。”

    这样直到日落尽去,村头一如既往地响起女人唤娃儿吃饭的声音,村人们才零零散散走去。天元也才从灶房端出一碗荷包蛋来。她送走了最后几个老嫂小妹,回来接过天元煮的荷包蛋,认认真真转着身子,把房子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搁在了天元身上。

    “盖房子借债了吧。”

    “没有。”

    “我想着不会没有,借了你让我还。”

    “真的没有。”

    她开始吃他煮的荷包蛋。一切都是熟识的、温暖的,似乎和她在张家营时一模一样,不仅是这白里包黄的荷包蛋的味道,就连盛蛋的陶碗,也是她在这里时,特意去镇上买的那种不大不小的细花瓷。仅仅在端到这碗的那一刻里,一种又苦又热的血液便开始在她脉管里急速流动,使她感到,仅仅是为了端一端这碗,吃一个天元煮的荷包蛋,千里迢迢回来一次,怕也是值得的。

    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

    “既回来了就多住几天。”

    她说:“你不是还要去洛阳教人家的学生?”

    他说:“不打紧的。”

    她说:“这一年我老做梦,老梦见你妈在叫你唤我。”

    他便怔怔地望她。

    娅梅便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卧在身边的黄黄,她哭了,黄黄也流了老泪。屋门外的院里,依旧如了乡俗,栽满了一棵棵小桐树。桐叶已经长大,每片叶上,都点点滴滴着几粒鸟屎。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驱赶回来的麻雀,在那小树上啁啾成一团,叽叽喳喳竹竿断裂似的叫声,果子一样从树上熟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滚进屋子里。新房子还有一种潮湿的气息,然这气息的凉意,却又有几分沁人心脾。娅梅想到了什么试论都市的一本书籍,书上说都市不过是一个操着卖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为钱的诱惑,妓女再也不会顾及贞操问题,甚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够;在某些时候,那被玷污的肉体里也还蕴藏着一丝纯洁的精神。精神的贞操,却不是金钱的力量所能夺去的,可惜都市越大,越加繁华,那一丝精神的贞操,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被淹没,有如一场泛滥的大水和一块长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敌手。还说,只有乡村,远离都市的乡村,才是纯洁的少女,永远保护着她珍贵的贞操。在那乡村里,一声鸟叫,一抹夕阳,一支雁队,一缕炊烟,一群牛羊,一句乡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骂,无不显示着乡村贞操的圣洁。

    她说:“天元,你这树栽得好像密了。”

    他说:“等长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81

    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尽管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长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七年前在乡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黏在一块儿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新式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裤也非常普通。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瞟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媒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给你添麻烦了。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

    “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五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你来得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日子。”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

    82

    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人简直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娅梅,然后同她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自然他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穴。几十年前,初到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早些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时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天,娅梅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五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五百八十万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她找了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来的豫苑大厦一二〇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楼出纳员那武汉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以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被掘开了。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

    “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孩子的时候,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土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一样的婆婆。

    83

    满以为,腹中的孩子和亚细亚酒楼,会成为她精神和物质的两大支柱。孰料孩子的降生,却是降落于她的都市灾难的更大源泉。在漫长的怀孕过程中,她几次漫步在妇产医院的门口,人们望着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个圆鼓凸凸的肚子,仿佛看一种海洋怪物。流产的念头,并不是一次两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感情上弹痕累累,沟壑纵横,那也就没有必要为他生下孩子。何况,他一再明确,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第三次走进妇产医院时,已经坐上了从美国进口的人工流产的手术椅,可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说,胎位正常,说不定是个男孩。你不觉到有些乱踢乱蹬吗?听了医生的话,她忽然从手术椅上走将下来,脸上凝了一层坚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么啦?做吧,长痛不如短痛。”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男人对孩子漠不关心,自己就更应该把孩子生将下来。恩爱夫妻的孩子女人只有一半成就,另一半归男人所有。这样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将归一人所有,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敌人罢了。自己已岁越中年,对男人无可奈何,对都市无能为力。可自己,培养一个孩子至二十周岁,男人已经走近花甲,孩子正热血方刚,于都市、于他的父亲,他都是不可取胜的天敌。不要说孩子是一条性命,毕竟是自己肉体中的一个部分,就仅仅为了替男人生养一个仇敌,大约也不是那种得不偿失之事。怀着这样一种心理,决计要让孩子降生于世,便感到自己并没有输给男人什么。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能培养一个丈夫的敌人,那丈夫最终的惨败,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计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办理离婚手续,用名存实亡的关系拖住他,使他并不能彻底洒脱;二是女人怀孕期间,政府部门一般不受理离婚案件,正可以争取时间,寻找得力律师,使丈夫不得从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财产。这样挨过所谓的十月怀胎,丈夫虽然没有回家夜宿一次,也没有同哪个女人多么愉快。因为无论哪个女人,无论丈夫换成什么住房,不过三朝两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娅梅的电话或者信件,告诉对方,我是康华公司经理的妻子,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你如果不想成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脱离关系。有的时候,也许他们正在床上欢天喜地,不是电话铃响,便是有人敲门,拿起电话没人讲话,就那么三五分钟响上一次。索性掐了电话,不久又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如此三番五次,闹得那点儿情绪烟飞云散。到了怒火中烧,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荼,爱不成也分不成时候,男人终于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娅梅。”

    “你回来干啥?回来情人的被窝就冷了。”

    “回来跟你离婚,满足你的要求。”

    “离婚可以,把康华文化公司给我。”

    男人当然不会答应。他说,我用两年的时间给你写信,两年的星期天都在碧沙岗等你上钩,为的就是康华文化公司。不答应你就走吧,娅梅说,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将来会替我讨回这笔账的。新世纪之初的那年四月,娅梅在亚细亚后街又买了别人一所宅院。因为人生的失败,闹得经营萧条,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人丢弃了在郑州的全部产业,到广州寻找重整旗鼓的机会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栋三层小楼,还有很大的一个院落。四月里,院落中盛满了阴谢阳施的风光。红砖院墙上,爬满了从国家首都移植过来的爬山虎的藤子。楼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树,葡萄架差不多罩满了一个空院。楼上的大小阳台,都摆着随季节适时而开的花草。红花谢了,紫花开着;紫花谢了,黄花开着。怀里的孩子即将临产,生命如同一只兔子,在她肚里不安分地蹦来跳去。这时,她便坐在正阳的凉台上,感到这次婚姻的失败,算不得什么大事。未来的日子,将会同过去一样,随着孩子的降生而充满生机,欣欣向荣。甚至在某些时候,面对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尔想到前半生在张家营的苦难岁月,也会立刻刹下回忆之车,驱赶着它驶向孩子出生后行将到来的岁月。再或,明明知道丈夫又换了一个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庆祝爱情和刚签的一项合同,也懒得用电话去扰乱一下。随他去吧,她总想,我有孩子,惨败终归于你。用极其大众的说法,最后的微笑才好看,最后的眼泪才痛苦。她将一切,都寄希望于孩子的出生。

    至五月将尽,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说自己多么兴奋,就连提前请来的保姆,也为这事激动得彻夜不眠。是在家生产,还是到医院生产,直弄得她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到妇产医院去。因为床位紧张,又请妇产科的主任到亚细亚酒楼吃了一顿,这才把一个平民产妇赶出医院,将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开始了她人生命运中的又一次劫难。

    84

    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县城女人又一次疯狂地情如雨注,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寐,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的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痛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大手的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已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了作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逝。她想起了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点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头胎的脐带。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哪个女人滚在了床上,正播着情欲的暴雨;也许,在哪家豪华舞厅,踩着都市的节拍,一边搂紧新的舞伴,一边正盘算把哪个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廉价弄到手里,高价卖给国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难产。他对此漠不关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块儿死于难产之中,然后,他便当然地继承了她的那些财产。他动用了她五百八十万元的存款,在这个城市开设了最大的康华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满足,还千方百计从婚姻法中寻找一个可乘之机,离婚时分走她一半的财产。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医生去她脸上擦汗擦血时,她用手拉近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歪过头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脸上。

    “该怎么你们怎么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

    医生直起腰来。

    “我们尽力而为。”

    一张双层的白布搭在她的脸上,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听见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又冷又硬,叮叮当当挂在她的耳边,如同挂着白白亮亮的几个冰凌条儿。还有脚步声,拖拖拉拉,又异常急速。不消说,医护人员是快步而又脚不离地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她感到了向未有过的孤独。都市的嘈杂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楼后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声,这一切都不属于她,都不能占有她的脑海。倒是十余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对她不尊重地动手动脚;天元对她奉若神明的恩恩爱爱;黄黄时不时地咬她裤角;强强借月光捉迷藏后,在她的唤叫声中贼头贼脑从她身后溜回家里的身影;《欢乐家园》中山虎伴着一具女尸睡了三年的图景,卖馄饨时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奋斗……这些往事,温暖如春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还有婆婆,婆婆此时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学校门口,目送着强强走进了一座半庙半寺的学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一家坐落村头的饭馆。在商店里,婆婆说,需要什么你就拿吧。她说我没带钱,婆婆说在这边买东西不要钱的,你只要说句你们这边比那边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饭馆她们刚刚坐下,服务员就把饭菜端了上来。用过饭菜,婆婆走到那开馆的主人面前,她以为婆婆是去付钱,谁知婆婆对人家说,我引着我儿媳到这边看看。那主人说,多引她走些地方,让她把两边好好比比,就很热情地送她们出了饭馆。站在饭馆门口,婆婆说这边好吧?她说果真是好,至少没有像我现在这个丈夫那样的人。烦了你就过来吧,婆婆说,不过来到张家营生活也比省会好……

    生完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深夜一点多钟。都市的繁闹,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静。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输液的瓶子,感到肚子又瘪又塌,如泄了气的一个大气球。一个护士朝她走来,说你不睡了?她望着护士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问:“我生了?男孩女孩?”

    护士说:“男孩,六斤半。剖腹产。可他死了。采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办法。你年纪大了,不适宜怀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现在才都回去。”

    孩子终于没能生存下来。在这偌大的都市里,娅梅仍是孑然一身,无论抗争或者奋斗,抑或从人生的战场上撤退,她都将是孤立无援,命败于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85

    如果仅此也就罢了,说到底还是那句,一失足成千古之恨。料不到的事情是,娅梅从妇产医院回到藤萝缠绕的新宅,本想在六月的夏天,宁可亚细亚酒楼少赚一些,自己也要好好歇息将养一番,所以一连几天不往酒楼里去。到了一日午后,在家心烦意乱,信步到酒楼一看,上中下三层客厅,空调、电扇都在工作,客人却寥寥无几,少得可怜。照说,正值炎热的夏季,吃喝的人少些当是常事。但一楼的冷饮大厅,不说应该满座,十成有客七八,应是该的。然而,客人却也是寥若晨星。走到服务台里去,蝇子在服务小姐的头上旋转盘飞,服务小姐却睡得十分香熟。沿街开过的汽车喇叭,大吹大擂,声动山河,惊破了全市的午休,唯一不能惊醒服务小姐的美梦。见此番情景,少不了一场大动肝火,差一点把姑奶奶三个粗字写在脸上。叫来临时负责的指派经理一问,才知道她在住院期间,男人来酒楼四次,均是以她的名义,不仅调走了几位精明强干的漂亮小姐,而且又从账户上取走了三百五十万元。问说没有我的签字,谁也不能去银行取钱,为何钱就取走了呢?新换的出纳取出取款凭据,说本来就有你的手章和签字。凭据自然是银行中统一实行浅黄色薄纸。娅梅接过那薄薄一纸,左审右查,对着灯光细看,才发现那签字除了李娅梅的“娅”旁女字,和自己通常签字的“娅”旁女字相比,稍稍瘦了一点,其余实在找不出二样。各样印章,也难以挑剔差错。至此,娅梅才终于明白,乘自己离开酒楼之机,从账上取走一批巨款,是男人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无论那笔迹的模仿,还是各类印章的重新刻印,都周全老道,滴水不漏。从各个方面去讲,同七折八腾早已与别人结婚的光明大商场的老板唐豹比较,这位合法的男人,也许才是都市真正的主人。有了此类情况,不要说离婚的事是越快越好,就是有能力将男人送进班房,也是当该。孩子死了,财产损了,年龄失了,甚至连生存的力气也一下减退三分有二。娅梅什么也没说,从酒楼回到新宅,喝了一杯开水,压下激动的情绪,抓起电话,拨通了北郊的康华文化公司,找到自己所谓的丈夫。

    “我是娅梅!”

    “听出来了。你身体好吗?”

    “孩子死了,你称心如意了。”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什么时间?”

    “越快越好。”

    “只要你把财产给我一半,现在也行。”

    “我要是什么也不给你呢?”

    “我有律师,还有别的一样东西。”

    “什么?”

    “有一天打开盒子你就知道了。”

    关于离婚和财产分配,已经是这世纪之初最普遍的问题。律师事务所的公务人员,也最欢迎这类诉讼,一方分配的财产愈多,他按比例抽成也愈多。娅梅也自然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主顾。她到法律咨询处咨询了有关离婚的财产分配问题,才决定向法院提出离婚上诉申请。可不及她将上诉书递交上去,她便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一个从本市北城康华文化公司寄来的极其精致的木盒,如同情人送给情人的订婚戒指那类盒儿。回到家里,打开一看,盒里除了装有一份平分财产的协议离婚书等她签字以外,还有红绸包的如浅黄的粉笔头儿似的一段婴儿风干的手指。再找盒里,还有一封短信,信上说亲爱的娅梅我妻,这是你我爱情结晶体的第一个指头,你如果不答应分给我一半财产,在离完婚以后,我会不定期地给你寄去或送去一个木盒,就如当初你每周接到我一封求爱信一样,寄完我们孩子的手指我寄脚趾,寄完脚趾我寄鼻子、耳朵、眼珠。都寄完了,我一块一块寄孩子身上的肉。总之,你在这个城市,别打算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以孩子父亲的名义,从妇产医院领出咱们爱情结晶的婴尸,就是为了你后半生不断接到你最需要的一种礼品。

    望着那粉笔头儿似的孩子的手指,她突然之间陷进了人生命运的深渊之中。她不知该把那一截风干的婴指扔了,还是作为罪证送往那些执法的部门。对这些事情,她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只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劳累。一种行将垮掉的感觉,如同暴风雨样向她袭来。就在这一刻,她想到了多年没再想过的张家营子,想到了风平浪静的乡土社会,想到了忠厚笃诚的天元,想到了婆婆、强强、黄黄,想到了和天元情意深长的乡村生活,想到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奋斗,就像顶风行走在都市大海的一叶孤舟,冷不丁儿觉得自己该歇了,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就是亚细亚酒楼彻底垮掉,财产真的分给所谓的男人一半,另一半你如何消受?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儿子,没有女儿,除了只有行同路人、素不往来的弟弟和弟媳,你到底还有什么?其余所有,大约就是对乡村生活和乡土社会的回忆了。楼外夏天的炎热,在葡萄藤上慢慢浸染过来,屋里的烦闷像发酵的面团一般,粘粘拽拽地膨胀着,最终将她包了起来。在使她深感繁乱的都市生活将要使她窒息的这一刻钟,面对着所谓爱情结晶的尸婴风干的手指,她终于承认,自己到底是个女人,到底是常人凡胎,到底,不能与这都市畸形繁华所滋养的一些蛹虫一样的人们相提并论,彼此内在的精神还是格格不入,于大都市的生活精神来说,还是隔着一层。究其原因,是因为女人所致,是因为自小养成的秉性所致,还是因为近三十年的乡村生活,被乡土社会的淳朴熏陶所致,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却是说不清的。照理,本可以以丈夫寄来死婴的手指、信件和冒名取款的凭据为证,找好律师,大干一场,只要法律在这件事情上略持一些公正态度,再借助一些新闻媒介那种中国传统伦理的力量,不要说丈夫从自己手里夺不走什么财产,进监狱蹲上一段时间,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然而,娅梅却终于下不了把自己法律上的丈夫因为离婚财产分配不公而送到法庭上去的决心。这种与人为善的弱点,最终仍然是她命运之途上的一个陷阱。最糟的是,明知是陷阱,还要睁着双眼跳将下去。

    事情拖过一些日子,整个夏冬四季,她都生活在对乡土社会的怀恋之中。到今年正月,在屋里似病非病地睡了半月,当自己打开医生给的一包西药,看到其中除了十余个白色药片外,还有一颗黄豆似的东西,拿在手里细加辨认,知道了那是一团儿干肉,是自己所生死婴的风干的小鸡儿时,娅梅同时也看到了推门进来的丈夫,风度翩翩,身后跟了一个多彩多姿的漂亮姑娘。

    他说:“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算了。”

    她说:“我要告你,送你上法庭!”

    他笑笑:“你不会,说到底你真心爱过我。”

    她冷眼相对:“要会呢?”

    他瞟一眼身后妖艳秀丽的姑娘。

    “她父亲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要打官司就得大打,准备打三年五年,七年八年,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谓的丈夫领着姑娘走了以后,她左思右想,打听到那姑娘确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之女,便一声长叹,打消了诉诸法律之念,接受了苛刻无理的离婚条件。于春节以后,办完手续,关起门来痛哭一场,就简便行装,有几分贸然地回到了乡土社会。

    86

    回到中午十二点多的时间里来,天元听见一声门响,睁开眼睛,娅梅已经走进院里。午时的阳光,金灿灿地在她脸上照出一种年华方富的颜色,浅淡红润。若不是昨夜总以为天元会去老房找她,被情爱的激动和失望弄得一夜未眠,她是看去比现在的年貌小许多。也许这就是都市的本来特征——总让人看去比实际年龄少了一些。而乡土社会,这一点则恰恰相反。比如天元,一眼看去虽然不是十分老相,但决然不会有人说他不是五十岁的人。至多,人家说他不算老的,和你实际年龄一样。

    “你可真能睡,”天元说,“睡到了午饭时候。”

    娅梅没有自嘲自责,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说你晚上同我有话说,我等你一夜。”

    天元反倒有些自责起来,觉得实则是自己的懦弱欺骗了娅梅的感情。说起来,昨晚吃过夜饭,送走几位来看娅梅的邻人,天已大黑,村街上响彻着做娘的唤娃回去睡觉的叫声。那时候,他们二人坐在新房,一个床上,一个凳上。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要在往日,这时间正是上床睡觉时间,可至于他们,毕竟都是年过半百之人,对床上的事情,也都吃尽了苦头,那种所谓的理智,实则是一种对情感的压抑。从生理上去讲,这个年龄,事实上更需要和风细雨的恩爱。就娅梅的回来,无论母亲借助亡灵来去方便的条件,到省会去看到了娅梅多少难以启齿之事,但那到底都是人生的破绽和命运的漏洞。今天,她能千里迢迢回到这乡土社会,不能说她是对人生的顿悟,倒至少可以说,到了这个发达年月,她对遗落的乡村的纯朴和你天元的情感,开始了真正的追忆和怀念。天元知道,她回到你的身边,她也就做完了她该付出的努力。剩余的,也就是你天元的事情,只要你对她提出要求,或有所暗示,她将都不会加以拒绝。可是,娅梅坐过的地方,也正是县城的女人每夜到来,要坐的那个地方。他想向她说些什么,或者索性过去,将灯熄了,行将所欲之事,至少给她一些男人的温存。然而,每当他这样想时,县城的女人,就横在了他们之间。就在娅梅回来的前一夜,那女人还乘着夜深人静,过来坐在他的床边,说你去洛阳一走就是年半,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熬住。他说你走吧,娅梅明天就要回来。

    “娅梅是谁?”

    “我先前的女人。”

    “比我好吗?”

    “至少不是为了钱来找我。”

    女人从床上站起来,说张老师,你也太那个一些了,我要你一点钱也不是说就对你没有感情,至少在张家营,在整个老虎梁,你最有文化、最有见识,也最卫生、最体贴女人。要纯粹是为了钱,我可以回城里和外国人睡。那里来投资的外国人,一见我没有眼不直的。说实话,你把我当成破鞋也好,反正除了你们张家营人,到城里看看,有几个女人不从外国人那儿挣钱?更不要说洛阳、省会和南方了。其实,类似的事情,不要说张老师早有耳闻,就是在城里,见到十七八岁的姑娘,大白天挎着外国人的胳膊,走进外国人包的房间里去,也并不是一次两次。沿着这样的逻辑推断下去,省会又该怎样?娅梅本身又在商业中心生存,且成就了一番事业,她又该如何?不说她一定会像城里女人那样的人,但母亲亲眼所见,到底还是事实。可惜,母亲死了十余年,对自己说的一切,自己可以千真万确地深信不疑,但却不能以一个亡灵之言,进一步去询问人家。然而,这一些东西,却又时时地阻碍着他情绪的涨落,使他无法不顾一切地去同她有一场恩爱。

    “不早了吧。”他说。

    “那就睡吧。”她站了起来。

    “明天村里有车去洛阳。”

    “你想搭便车走?”

    “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他说,“怎样我也得在张家营陪你。”

    娅梅终于还是离开那床铺,又离开那间屋子。按说,人生半百的年龄,对有些事情她该显得几分冷淡,但到底他们之间,有过十余年的恩爱,现在又各自独身,同在一间屋里,让他像久别的年轻夫妻一样疯狂起来,也是不合情理,且自己也会经受不起。但如现在他脸上的无动于衷,也使她感到失望至极。她走在院里,望了望头顶的水色月光,有意地说,想走你明天走吧,我回来也不单单是看你,还要看孩子、婆婆,和张家营子,有空了再到白果树去一趟,还想看看狐狸的孤魂。

    他本来出门送她,听她这么一说,忽然感到自己的冷淡,实则过了界限。站在她身后的溶溶月光之中,看见原来母亲立在新房的窗下。不消说母亲是夜晚回来,一直立在窗外的,她的脸上,是冰凉的苍白,眉头紧紧团成一个皱儿。他生怕母亲突然开口说话,或走将出来,把娅梅吓得哇哇大叫。于是,紧走几步,大声对娅梅说:

    “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到你屋里找你。”

    她问:“有事?”

    他说:“我有话要说。”

    她说:“现在说吧,都半夜了。”

    他说:“半夜就半夜吧,你要不赶我,我就住在你那边。”

    她忽然扭头看他,却看见窗台边有一影人儿极像婆婆,正期期盼盼地盯着她看。你就来吧,她一边望着婆婆的身影,一边望着立在月光中有些枯槁的天元,说我不闩门,早晚等着你来。

    87

    “你昨晚怎么没去?”

    “昨天忽然有些头晕。”

    天元这样搪塞娅梅的问话,说后又觉不妥,补了一句,说我去了,路上碰见了熟人,怕人家说长道短,到半路便又回来了。这样说完,开始去灶房舀饭。揭开锅盖,酸浆面条已经闷得又黏又稠。而乡下的这类地方风味,要的也正是黏稠。闻到这又酸又香的气息,娅梅就跟进灶房里来,说了一些诚心的夸赞,话意中对天元不灭的爱情,天元也听得十二分明白。她说好香呵天元,能经常吃上一顿才好。其实,后边她期望他能说你想吃你就常住到乡下来。可是,他只笑笑,说想吃就多吃一碗。而在心里,又忽然对自己的操行和县城的女人有了几分怨恨。若不是县城的女人,自己昨夜同娅梅住在了一起,那行将发生之事,会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和结局。

    在老房的门前,昨夜的月光被一棵槐树贪恋地收走了一片,投下的只是一团团摇曳的虚影。本来,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对面山梁上的小李庄里,有几家灯火若明若暗。张家营歇息在春夏之间的清淡寡静之中。散落在各处的瓦舍青堂,都有一股新房的怪味,和着时下季节的清新,组成一股袭人心扉的气息。从树街上轻脚走过,各家的门都严严闩着,窗上不见灯光。唯村子中央,自家的老宅里,娅梅还亮了一盏灯光,映动在一窗纸上。犹豫不决的时候,母亲从娅梅的床边走来,说去吧天元,她在等你。这也就终于决心去了。当看见一窗灯光的时候,心也随着灯光急剧跳动起来。十余年的夫妻,十余年的恩爱,一朝分手,就是十七年之久。而今她终于回来,也可见自己在人生中多么富有。走近那老宅的当儿,他曾经惶惑,十七年不在一起,彼此都又经过别的男女之爱。那时候躺在一张床上,都那么年轻,火烧火燎的情感,逼迫彼此做出多么的荒唐之举,也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不仅不感到羞耻,而且感到生活的美满和充实,有许多田园风光中的野情诗意。而今,十七年过去,世纪的日历又掀了新的一页,再次躺到一起,实则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彼此都会感到羞愧,感到对往日情感的玷污?但是,她既等着,你既出来,那也就索性沿着情感朝前去吧,是坑是崖,是火是海,有先前彼此的情爱为基础,大约都不会使人落下什么惨状。

    到了门口,走进槐影下面,要推门的时候,从树后却走出一个人来,“张老师。”

    居然是县城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大红布衫,在月光里如一潭深绿的水。

    “你咋在这里?”

    “我等你。等了你五个夜晚。”

    “我俩中间已经一干二净了。”

    “没有。”

    她忽然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用信封装了,平平展展,结结实实,如一块缩小的砖头。我把这钱给你,县城的女人说,省得你老说我和你睡是为了钱财,说我们城里的女人都是破烂。这样说着,她果真把那一沓砖似的钱塞回天元手里,然后退了半步,离天元一步远近,借着走去的树影所带来的月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她说:“那钱一分不少,你点个数儿。”

    他问:“你想干啥?”

    她说:“我想和你结婚。”

    她这样说时,一脸月白色的深思熟虑,既无凉风嗖嗖的冷静,也无如火如荼的热情,除了鼓胀的胸脯起伏不止以外,话是不颤不抖,就仿佛你去县城赶集,她想与你一路同行一样,叫人怀疑,那胸脯山脉移动似的起伏,不说完全是佯装出来,但一半的真诚,怕是不会有的。

    他说:“你疯了!钱不够下年回来我再给你。”

    她说:“我不疯。我不要钱,就要和你结婚。”

    他问:“你知道我五十多岁了,哑巴跟我叫叔?”

    我不管那些,她说我在这儿候了五夜,我想着你不来找这女人就是你对她没有意思了,可今夜你到底还是来了。你没有忘掉她。你没有忘掉她,你和我睡时你又口口声声说我这好那好。你是在哄骗我张老师。我和哑巴睡觉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只有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才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听什么有什么。我要和你结婚。这省城的女人大我十多岁。她除了家是省会的,别的哪儿都不如我。我知道你的户口已经迁到洛阳了,结了婚你把我户口也迁到洛阳去,我决不再找别的男人,对你一心一意。我保证还能给你再生个孩娃。在县城时我家开旅店生意。就是因为旅店生意我原来的男人才被抓走了,我才屈身嫁到张家营,嫁这么一个哑巴。给你说张老师,我过不了张家营这和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日子,吃饭、种地、睡觉,睡觉、种地、吃饭,天天就是这三样事情。再多就是担着青菜、苹果、鸡蛋,到城里做个小本买卖,也只会卖个青菜、苹果、鸡蛋。老村长家最有钱,也不就是一年四季烧几窑砖。我瞧不起你们张家营,盖三间新房,有几个零用小钱,以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把哑巴甩了,咱俩结婚张老师,我敢跪下向你保证我不和别的男人来往。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可以开饭馆、包饺子、卖酱菜,还可以卖手推车上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乱七八糟赚钱的书。咱们两个自己打天下,可以在洛阳打出一块地盘来。我都听说了,你在洛阳给人家教书的女主人是寡妇,是戏子,长得并不好。我是女人我知道,她肯定是风月场上的人。你给我钱时我都算过了。你欠村长家那么一大笔,去洛阳一年还清了,还又给我这一大笔。你这钱是哪来的?工资是积存不了这么多的。不消说是洛阳那女人给你的。她凭什么给你这么多的钱?不就是因为她年纪大了,又顾及名声,才雇你这么一个男人在家里?你把我带走张老师,和娅梅、和洛阳那女人谁都不来往,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咱俩一块儿出去打天下……真的张老师,我敢跪下保证我死也不再和别人来往了,你把我带到洛阳去,我死心塌地地和你过日子,为你赚钱做生意。我不愿意让你和我睡了又给别的女人睡,我只要你和我一个好……

    88

    在院里的日光中,黄黄如同一团儿晒干的红泥。它卧着不动,睡得极死,有两只麻雀落在它身上,肆无忌惮地跳来跳去。午时的阳光,委实是温暖得可以。老人坐在黄黄的身边,一面晒着太阳,不断地用苍老的瘦手,抚摸着黄黄的头,一面看着吃饭的儿子和娅梅。也是在转眼之间,她窥探了儿子内心的全部秘密,便忽然觉到了这个家庭,一经分开,就是娅梅怀着十足的诚意,组合起来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前,她过于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把娅梅在省会的所作所为,点滴不漏地告诉了他。而他在乡间与县城女人的风波,自己看在眼里,却一味地替儿子开脱,隐瞒了娅梅。然她却没有料到,他在洛阳与其主人,也还有一些牵挂。老人对黄黄说,你睡吧,什么也不要吃,如果天元留下了,你就留在这边陪他和娅梅;如果他一意要走,我就把你带到那边去。

    院子外面,响起了村人吆喝的叫声,是女人向男人招呼,说你想去洛阳,就快些吃饭,人家司机都快吃好啦。天元听到这话,碗在手里晃了一下,抬头往外瞟了一眼。娅梅坐在一张椅子上,酸浆面条使她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粒。她看着面前的醋瓶和半碗辣椒,说天元,你要和洛阳那边定死了你必须得走你就走。

    “要么我留下再陪你一天?”

    “我要打算留下和你复婚过日子,你还打算重到洛阳去?”

    酱面的香味如阳春三月草坡上的青稞气,噎得人直想打嗝儿。天元亲自擀的面条,金黄的大豆,白嫩的花生,红星点点的辣椒,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的麻油珠儿,使碗里的日常酸饭,显得多彩多姿起来。娅梅一面望着自己的饭碗,一面瞟着天元的脸色。那脸色是一种预想终于被一种事实证明了的浅红的僵呆,既无法立刻说你留下我也留下,又无法说你留下我也不留下。娅梅为她这样把天元推向两难感到不安和疑惑。婆婆是一再说娅梅你留下,他天元也就留下了。可是,自己要留了,他却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个中原因,只有天元知道,婆婆知道,怕就怕是知道了也不会说给你听。这时候,婆婆也站在他们中间,娅梅把目光从碗上和天元身上移过来,看着老人问,你不是说我留下他也留下吗?

    婆婆说:“天元,你把你的丑事讲出来吧。”

    天元不吭,脸上的僵呆越发显得浓重生硬。

    婆婆说:“是不是那戏子给你说了一堆好话,你以为你就真的离不开洛阳的日子了?”

    洛阳的日子,已经分明地写在了天元的脸上,除了娅梅以为那是两难的僵呆,婆婆的亡灵却对此洞悉得极为明了。说起来也不是十二分的大不了,无非是另一种生活的招手罢了。

    眼下,那些盖了村、乡、县,三级迁移户籍红印的表格,在天元的口袋里磨来蹭去,散发出火一样的热烫,炙烤得他浑身不自在。照日期所限,再有两天不去洛阳交办这些表格,它将成为几页废纸。而和县城女人在床上随口商议的新的远离乡村的计划若不成为几句空话,县城的女人,将会使他最终也同娅梅无法生存于都市一样,无法存在于乡土社会之中。

    天元端着酸浆饭碗,一面不知所措,一面为昨夜被那女人的又一次引诱追悔莫及,愧痛不止,感到羞耻如漫山遍野的皇天后土,将他埋得严严实实,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半点纯净。他弄不明白,自己五十四岁的男人,居然会那么脆弱,那么没有几十年修炼的道德。在那溶溶白光之中,在娅梅为自己留下了大门时候,在那女人果然跪下时候,他便又一次被那女人泛滥的情爱,淹没得窒息了过去。被那女人所逼,不得不答应立马离开张家营了。

    那女人是天将亮时离了这台子地的新宅。一夜狂风乱雨的情爱,把天元浇得昏头昏脑,那雪白柔嫩灿烂了女人光辉的身子,烈火一样烤焦了他全部身心。疯狂的时候,她说张老师我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你信不信张老师?他怀疑她是昏头乱说,可他却说我信的,现在我一点不怀疑。

    她说:“你把我带走张老师。”

    他说:“我俩一块儿到洛阳去。”

    她说:“我半天也在这山窝待不下去了,我一定得到洛阳去,这儿所有的人看我就像看着一条狗。”

    他说:“乡村就这样,你自小也是乡村的人。”

    就是因为是乡村的,我们才要往外走。她把她作为女人的全部柔情,赤裸裸地捧出来,拱手奉献给寄予希望的男人说,到洛阳我们做生意,不出三年我给你生个孩娃不说,还让生意雪球一样滚大着。她说到洛阳你做人家的家庭教师,我先摆个水果摊,或者推个模仿金银首饰的小车儿。等生意大了,我们开个真的首饰店。我爹是县城最有名的首饰匠,到那时,我们有我们用不完的钱,买套自己的房子,你教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我管着首饰店。她说我们不请别的人,一个首饰店和一摊子家务,我三下五下都干了,你闲下来就读书。晚上我们亲亲热热,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侍候你一辈子,把你养得结结实实,过一种在乡村一辈子也过不了一天的快活日子。女人这样说时,他们已经被彼此的情爱之火,烧得不知所措。一团黑暗里,他们却看到了金灿灿的亮色。那当儿,不要说一同去都市谋求一种与乡土社会完全不同的日子,就是说一同上山下海,走入深渊,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直至天将亮时,窗子挂了淡薄光色,如同昨夜的月光还残存其上,他们还在喘息之后,又有了一次疯癫,又一次海誓山盟。及至筋疲力尽,她必须离开时候,不得不从床上下来,穿着衣服,她还说:“张老师,我回家准备东西了。”

    他盯着她一下比一下遮严的身子,如同望着越来越被云彩遮去的月色洁净的光华。

    “去吧,吃过午饭到村头搭去洛阳的汽车,对人就说你是回城里走走娘家。”

    “你呢?”

    “管不了那么多啦,留娅梅在这里,我和你一块儿到洛阳去。”

    娅梅已经喝完了一碗酸浆面条,回灶房盛第二碗时,她听到村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唤大叫的吆喝声。灶房是新房偏旁的小耳房,由于窗子嫌小,又背向朝阳,房里光线微弱暗淡,猛然从日光中走将进来,如同突然走入了黄昏的光色之中。就在这猛然之中,娅梅看到婆婆端端地坐在灶房一角,头发枯白,脸色苍黄,老泪纵横。婆婆说娅梅,天元怕不会留在张家营了,他过不惯这张家营的日子了,是婆婆我对不起你,让你火车汽车,上上下下,十七年之后又回到张家营来,却白白跑了一趟。娅梅端碗怔在突然进入的昏暗里边,脸上半惊半疑地望着婆婆说,我只望你给我说句实情,告诉我天元他究竟为啥不愿和我复婚,我也就心里踏实了。

    婆婆说:“是他不好,他有了个城里的女人。”

    娅梅说:“怪不得他,若如此我也是拦挡不了。”

    婆婆说:“你回省会去吧。”

    娅梅说:“省会将我逼了出来,我已不想回了。”

    婆婆说:“若愿意,我把你、天元和黄黄都带到那边去。我们和强强一块儿,还是一户好端端的完完整整的家。”

    娅梅说:“天元呢?”

    婆婆说:“由不得他,我去说。”

    很长时间以来,婆婆在娅梅面前出现,都没有这次的面容清晰,她连婆婆脸上的老年金斑都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夜晚仰头去看天上离地面最近的几颗星星。还有婆婆的声音,略微沙哑,如喉咙里卡了什么,且那哀伤的语气里,有阴黑淡淡的一股凉气,极如深夜风高的胡同里,吹出的凉飕飕的一股捕捉不住的风。说完了,婆婆便走了。离开那个竹编的北方农村时兴的又低又矮的凳子时,那凳子发出了细微尖利的几下吱嘎的响声,婆婆便不见了,仿佛在你面前转眼即逝的一道人影。

    娅梅从灶房盛饭出来,从天元身边过去,看到他初盛的一碗酸浆面条,才吃了三分之一,所余的大半碗,在碗里成了黏黏稠稠一团。她说你怎么不吃?他说我不太想吃,然后又说,娅梅你想留下,到底是随便说说,还是下了死心?

    她说:“说过几遍了,我是下了死心。”

    就在这个时候,台子地上响起了一个男人的高唤,到县城和洛阳去的快些吃饭,快些收拾行李喽——我马上就要走啦!是司机的催促。司机的高叫粗重响亮咔咔喳喳,如同从半空折断落下的树枝竹竿,一根一根的嗓音,都砸在了天元的脸上。立马,他的脸色苍白起来,碗在手里也微微地抖。不消说,躲不开的行将发生的一切,随着司机的高叫和村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迫近到了眼前。

    89

    汽车的喇叭声,嘹亮清脆,在山梁上响了三道,如是三道电闪,从台子地上风吹而过。随着这喇叭声的第二次催促,娅梅和天元都看到门前通往山梁上的村路,急急忙忙过去了一群又一群的张家营人。当年曾经做了几十年支书的老人,背上背了一个大包,晒干的红辣椒,挣扎着露在包袱外面;当年接替支书做了村长又下台的老村长,也在那人群中,穿一套褪色的军衣,扛着从山梁深处买来的中药,这到洛阳一卖,谁也不知到底能赚多少。还有曾同天元争过我死你活的大冈,还有小本儿买卖的男人女人,都肩扛手提地从门前过去,有说有笑,也有骂骂咧咧,说急着奔丧似的,我还没吃完饭就催着上车。这时的日光,也正暖得厉害,从大门望至远处,满山满梁都透明着光色。有几只乌鸦在山梁上飞去,好像是山梁上跳动的几粒黑球。院墙的阴影,已经伸展过来,爬到了黄黄的肚上。有一只绿肚子苍蝇,放心大胆地落在黄黄的眼睫上一动不动,而睡着的黄黄,却是死了似的无动于衷。娅梅把目光由远渐近地收回来,最后看到的是面如土色的天元的脸。她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病了天元?天元说我不想再在这张家营里过日子,我同你远走高飞行不行?

    娅梅说:“到哪儿?”

    天元说:“到省会。”

    娅梅说我就是在省会不能待了我才回到张家营,我以为满世界都没有张家营这块地方好。她这样说着,把饭碗从嘴边端下来。我实话实说吧天元,她说我过腻了都市生活,我有你我后半辈子用不完的钱,你留下来,我们在这张家营安安稳稳过日子,平平静静打发后半生。她说眼下我想过山虎和他媳妇那种地老天荒的干净日子了。至此,她仿佛把该说的都说了,一片心迹,表白于地,信不信由你就是了。也是至此,门口的脚步声渐渐稀落,天元的脸上,开始流动着淡红血色。他依然端着大半碗饭,回望着娅梅的脸。

    “你真的是为我才回到张家营的吗?”

    娅梅和天元正视着。

    “我还为了谁?”

    天元说:“你又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孩子死了,迫不得已才想到了张家营,想到了我天元。你回到张家营五天来,我每天都等着把这些说出来,说出来我也就决心留下和你过日子,可我等了五天五夜,问了十次二十次,可你就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你不把实情告诉我,你让我如何和你复婚过日子?”

    山梁上又响了催促的喇叭声,树头也又响起了搭车去洛阳、县城的脚步声。天元说完这些,如同终于走完了一段路程一样,回身一望,娅梅终于被他摆脱在了理屈的身后。他的脸上,开始回荡了反败为胜的光色,从尴尬的境地跋涉出来后的轻松,在他舒展的额门上,变成白亮,同日光汇在一起,在宽大浅皱的额门上跳来跳去。可是,他本来以为他说出这些,她会有猛遇了一场冰雹样手忙脚乱,会向他求些什么,说些什么,及至说完时候,抬头看她,她却是平常脸色,如同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只是把目光从他肩上投望过去,像望了一样少见的风光景色。天元转过身去一看,才看到那县城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大门口儿。她穿了一套只有城市人才敢穿在身上的鲜艳红亮的春装,立在那儿,被日光一照,实在是光彩夺目得十分可以。油嫩水白的脸色,在门框的影儿里,呈出淡淡的红润,尤其那两道居然在山梁乡村也敢浓妆艳抹的嘴唇,红得如落日的两束霞光。还有脖子上围的纱巾,本来是一身三月的桃红,这纱巾却猛地成了深绿,绿得仿佛纱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挂在天空的一湾绿水,似乎随时都会化在天空里边。她立在大门口儿,不亢不卑地站直身子,手里提了两个在省会正十分流行的褐红色的大牛皮箱子,其模样不像搭便车去往哪儿,倒好像要开始一趟轻松愉快的人生旅行。

    娅梅说:“过来坐啊,别站在门口。”

    女人说:“不坐了,听说张老师要去洛阳,我来唤他,汽车立马要走。”

    天元怔怔地站将起来。

    娅梅说:“你同这女人走吧天元。我一看她就是能干的女人,别让人家苦苦地死等。”

    90

    女人依然在门口站着,红艳艳如一轮不落的太阳。娅梅和天元谁也没有将碗里的酸饭吃完。去黄黄身边倒饭喂黄黄的时候,连叫几声,黄黄却依旧没有一动,用脚轻轻踢了一下,仿佛是踢着一根空枯的木头,心里一惊,拿手摸了方知,原来被日光晒了半天,黄黄的身子还是凉凉如一块寒冰。这时也才知道,黄黄已经果真死了。

    寿终正寝。

    几天后,天元还是走了,离开了张家营子,虽没同那个女人并肩同行,但还是随后几日走了。那一天日光姣好,村落里安安静静,满山遍野都是和暖与平淡。经营的人去了经营,下地的人踏进了田地,一世界都是乡土社会变化了的风光。立在村头,能看见男女的乡村青年手拉手地从梁上走过,偶尔也会有一个与都市人无二的亲吻。总之,张家营子里有乡土之气,有经营中数钱的唾液之气,更有粉红淡淡的女人的气息。娅梅站在数十年前台子地边的路道上,身后是当年知青屋那排瓦房的遗迹,宛如京华圆明园中的断壁一样横卧在人世天地之间。那时候天元就立在她的面前,提了他要离去的行李,说:“真没想到。”

    娅梅苦淡地一笑,说:“走吧你。”

    天元立着没动:“你死心住在这儿?”

    娅梅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死在这儿,这儿黄土埋人,你走了我也死在这儿。”

    天元立了许久,日光混浊而又黄亮,把他的脸照成苍白之色。他想着洛阳那九都古城的繁华,想着在洛阳候他的县城的女人,也想着与从都市返璞归来的娅梅曾经是结发夫妻,至尾,他的行李软弱无力地如陨星一样坠落在了他的脚下,他便坐在那行李上永无休止似的揪了揪自己掺白的头发,还是毅然地走了。一步一步,身影由近而远,犹如秋天随风飘去的一零黄叶,终于就成为一点,消没在天地之间。娅梅本欲再往前面送上一程,最少送到梁上的路道,其结果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瘦肩倚凝在那将倒未倒的知青屋的土墙上。

    其时,一个人世,都是混杂的黄色日光。

    1992年7月初稿于开封

    1993年7月改定于郑州

    2003年5月再改于北京

    2007年7月第四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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