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大伯卖缸-日记曝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红松51被誉为大森林里的英雄,他的典型事迹再有几天就要见报了。他的材料是我整理的。

    当我圈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八音鸟飞到我的窗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红松不是英雄,是孬熊,孬熊!”

    我吃惊地抬起头,正想问问,她又嚷开了:

    “喂,吹牛大王,你知道吗,他的真面目已彻底暴露了。”八音鸟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他的黄色日记现在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展览呢,快去欣赏欣赏吧。”

    我有些吃惊。红松身高51米,我叫他红松51。我在他身边住过半个月,从没听说他有什么日记呀。为对英雄负责,当天,我又回到了大山里。

    跨过八条小溪,翻过九架山梁,我来到红松扎根的地方。现在,他已被伐木工人锯下来运走了,原来站过的山坡上仅留下一截树桩。一群鸟儿围着树桩扑腾、嬉闹,还在七嘴八舌地说着别人的坏话:

    “唏,人有脸,树有皮,这棵老树连皮也不要了。”

    “我早就看出来啦,他年轻时就不正经。”

    “叫那个写材料的来看看,为这种东西树碑立传,可脸红?”

    我一声不响地走上前。

    鸟儿发现了我,扑棱棱地一起飞到附近一棵小树上,不怀好意地侧着脑袋瞅我。我不理他们,俯下身,细细地读着那被锯开的一页日记:

    ……转眼,我身上已有十八道年轮了。这十八道圈圈像车轮一样在我身子里日夜旋转,搅得我热血沸腾,心神不安。

    我爱大山,爱周围的兄弟姐妹。每当我看见杜鹃花在我身旁怒放的时候,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真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确实,她长得太美了:红的红艳艳,像串串玛瑙;白的白生生,似片片白玉;粉的粉嘟嘟,如团团轻纱。我最爱欣赏她早晨挂着露珠的神态,那羞答答、水淋淋的样子,真叫人心醉。

    今天早上,一觉醒来,我发现一簇杜鹃竟开在我身边,和我紧紧地贴在一起。顿时,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我的每根枝干,每一根松针。那种感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我轻轻地抚摩着花瓣,在心底自语:靠在我身上吧,靠一辈子……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了,笑出了一脸红晕。

    树木与花草不知能不能嫁接,如果可以,我愿和杜鹃花嫁接在一起……

    多么动情的文字,看着看着,我的心也禁不住狂跳起来。问自己,这能说红松51年轻时就不正经吗?难道在自己的日记里表达了对花的爱慕之情就是大逆不道吗?何况这是大树百年前的想法,那时,他多么年轻呀。我为他不平,抬起头忿忿地质问那些鸟儿:“你们怎么偷看别人的日记?”’

    “偷看,这叫偷看?”乌鸦脖子伸得老长,“是锯条把他的日记翻开一页让我们看;要不,请我们看我们都不看呢,脏了我们的眼珠子。”

    “要不是锯条爽快,他这段丑史怕永远隐瞒下去了。”喜鹊也在一边帮腔。

    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朝旁边的草丛努努嘴:“瞧,那里还有半页,你去看看吧。”

    我拨开草丛取出一块木头,那是从红松51身上锯掉下来的,字迹模糊。我推测,这大概是他20岁时留下的:

    ……一夜狂风暴雨,我身边的朋友死的死,伤的伤。云杉拦腰折断,马尾松连根拔起。那一朵朵美丽的杜鹃全被碾进了泥土。乌云在头上翻腾,浑水在脚下滚动。我真想对着天空大哭一场,然后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听说;朋友们有的在城市公园安了家,有的住进了深深的庭院,唯有我在受罪……

    人们,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里,我恨你们!

    我默默地读,心里涌起阵阵酸楚。

    太阳把目光从我肩头探过来,看了几行,便把身体不声不响地沉入了大山。仿佛不愿看这些文字。

    “这回服了吧!”乌鸦得意地抖着羽毛,“从小看大,年轻时品质就不好,长大能成材吗。”

    一只只有墨水瓶子大的叫天子围着我直打转:“你让我们向他学,学什么?学他品质败坏?学他这山看着那山高?”

    “说呀,学什么?”八音鸟的嘴巴几乎碰到了我的脑门。

    我一时无言,陡然,想起材料中精彩的一段,大声反问:“你们知道这棵老树的历史吗?你们见到过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树下的祈祷吗?”不等他们说话,我饱含深情地说起了那个悲伤的故事。

    战争年代,老人是个游击队的交通员,在一次送情报途中与敌人遭遇了。敌人呐喊追逐,光秃秃的大山,连藏身之处都没有。忽然,他发现了眼前的红松,便一个箭步冲过去,闪身躲在红松后。

    子弹啾啾直叫,射进了红松的身体。他感觉到树汁从伤处汩汩地往外流,那是树血!是红松用身体挡住了敌人的枪弹,落得遍体鳞伤。这满树的疤痕便是最好的见证。

    胜利后,老人念念不忘:“是一棵大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每逢“清明”,老人总爱领着孩子来给红松整枝培土。孩子们带着小刀来给他做手术,想取出那一颗颗钻入皮肉的子弹。红松却摇晃着说:“别取了,留下作个纪念。”

    有一年,当伐木工人的锯条割在他的腰上时,他忽然开口说:“当心,别往疤上锯。”

    “怎么,怕疼?”

    “不,伤疤里有子弹,会伤害锯条的。”

    我还没说完,被喜鹊打断了:“什么伤害锯条,那是他贪生怕死。”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生在那年头,比他英雄十倍。”乌鸦呱啦呱啦地接上了,“我爷爷的爷爷在世时,还腾出自己的窝让八路军藏匣子枪哩!你们咋不找我采访采访!”

    八音鸟说:“你有什么好处给他,让他采访你?”

    真把人的肺都气炸了,我大吼一声:“住口,你们这样污蔑一个英雄,内心难道不愧吗!”

    鸟儿们被我的话镇住了,面面相觑。

    那只灰鸟愣了一会,指指我肩上的相机,问我你敢把大树日记拍下来公布于众吗?

    “敢!”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镜头,拍下了这页日记。我要让大家评评,红松51到底算不算英雄;英雄身上有没有缺点?允许不允许他的心底藏着一片绿洲?

    我决定马上去寻找红松,看看他所有的日记。如有一定把这些日记编成一本书。到那时,我要让那些嚼舌头的鸟儿将嘴巴统统栽进泥土。

    我来到溪水边,溪水告诉我,前天,他驮着红松,把他送进了大河。

    我来到河边,河水告诉我,昨天,他背着红松,把他送进了下游的料场。

    找到料场,我看见起重机挥着长臂把数不清的像红松一样的伙伴抱进一节节车厢。

    寻遍每节车厢,翻遍所有的大树日记,都没看到红松51的手迹。

    火车把我带到一座繁华的城市。

    在一栋崛起的大厦前,我终于找到只剩下半截的红松。那斑痕累累的树皮告诉我,这正是我要找的英雄。他惊奇地望着我:好像在问,你怎会找到这儿来了?

    我打开镜头,正要拍,红松问我,干什么。

    “拍下来,让那些鸟儿看看。”

    他好像知道了一切,淡淡地说:“不用了,任他们说去,我还是我,一颗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树。”

    我转到红松的另一头,发现一页很短的日记,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明天,我将离开养育我多年的大山,心里真不是滋味。也许,我会到新的岗位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许化为灰烬,离开这多彩的世界。不管怎样,我没虚度一生,有遗憾,有悔恨,有追求……”

    我还想追着往下看,但后面的被锯断了,我问红松51,后面的呢?他说,在另半截树上,分手后,就再也没见面了,可能在这栋大厦的最高一层。

    我一步三台阶登上还没竣工的16层大楼,在十层转弯时,碰上一个穿工装的青年人,道明来意,他说;“快上去看看,再迟一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指指手里的漆桶。

    我飞奔上楼。

    在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我终于发现那半截红松,被分割成无数小棒棒,有条不紊地固定在窗子上,那一根根窗棂,是他的筋骨,一扇扇窗子,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可惜,他们大多已被罩上了红盈盈的油漆。

    我上前细看,横的、竖的,一根接一根,一页日记也没有,一个字也看不到了,所有的木纹在油漆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清晰,明亮,像大海的波纹,像一道道涟漪,像一张张五线谱,正在唱着一支无声的歌。我久久地凝视着。

    等我赶回大山,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鸟儿们不见了,可能是说得太多,太累,都回家去了。我蓦地发现,那巨大的树桩四周,开满一朵朵鲜艳的花,火红的杜鹃,纯白的金樱子,鹅黄的迎春,浓淡相宜,错落有致,簇拥着那页打开的日记,远看,恰似一只精心设计的盆景,嵌在一只五彩的花环之中。中间,竟长出一株小树苗,像一束喷射的清泉,像一蓬绿色的火焰。

    从山上往下看,树桩真像一枚硕大的勋章。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