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晶晶问:“你们在哪里打工,你们是刚来吗?”
男孩说:“来了一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呢。四萍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就是那天跟我一块来拿钱的那个雄哥的工程队。他也是我们绍兴人,在平岭当工头承包工程好几年了,对这里挺熟了,他经常能揽到活儿,四萍就在他那里干。过一阵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也想跟雄哥到工地上干活去。”
罗晶晶问:“你学过什么专业吗?你想找什么工作?”
男孩说:“我高中毕业后在绍兴经济学院上学,学经济管理。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没钱念书了,所以就出来找工作。不过像我这样半路退学的,要想找到和经济管理有关的工作,那太难了,谁能要我呀。”
罗晶晶说:“你要学过经济管理的话,我可以问问我爸爸。我爸爸就是搞企业的,我问问他们厂里要不要人。”
男孩听了,有点不太相信似的,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腼腆,充满了感激似的,他说:“是吗,那你帮我问问,我干什么都行,干体力活也行,体力活儿我也能干的。”
罗晶晶和龙小羽的这一次见面是双方关系的一个开端,也是彼此好感的一个延续。在龙小羽告辞之后罗晶晶已经决心一定要帮他找一份他满意的工作。王主任对这场事故赔偿被罗晶晶化解为无感到万分惊讶,半信半疑,因为他从罗晶晶的叙述中听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导致这个乡下男孩心平气和地放弃这笔横财。他试探着建议罗晶晶把那一万三千元退回公司财务,以免将来她爸爸向模特公司问起服装押金的事穿了帮,反正她要花钱还可以跟她爸爸要。罗晶晶基本上算是个很本分的小姑娘,花钱虽多但也仅限于买衣服买裙子买擦脸油之类以及下饭馆和吃零食,别无出格的地方。她爸爸对她用钱也一向宽松大方。
所以她果然听话地把钱还给了王主任,王主任当天便把钱退还了公司财务,以免他亲手操作的这件事今后露馅惹出麻烦。第三天罗保春从上海回到平岭,公司和家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罗保春去南方走了几趟,对公司产品的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回来后便与公司及厂里的经理们策划扩大生产规模,制造规模效益。他决定向银行贷款扩建厂区,建立新的车间和生产线,广纳人才,改进管理和技术,把保春口服液的产量翻上几番,向国内药业巨头的目标奋进。
就在罗保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鸿图的时刻,王主任受罗晶晶之托,带着龙小羽来了。保春制药厂正是用人之际,龙小羽又学过经济管理,人长得又英俊,罗保春和他几句话谈下来,感觉也还忠厚,所以龙小羽求职的过程比他原先预想得还要顺利,不到半个小时,罗保春就同意龙小羽到制药公司上班,先到公司办公室里当文秘。
这对龙小羽来说,当然大喜过望,他想不到这么简单的几句交谈就能跨进这家在平岭相当知名的民营企业的门坎,而且,还是在办公室里做白领。保春制药公司其实只有一个部门,就是公司办公室,整个公司的业务体系都在保春制药厂的建制上。制药厂就象一个完整的塔身,而制药公司只是它上面小小的一个尖。这个尖虽然小,却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指挥核心。龙小羽,这个小地方来的,虽然学过点经济管理的知识但没有什么资历,甚至连正规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居然能这样一步登顶地走进这个容量很小但权力很大的塔尖里,这是一个梦么?当然是梦!
这是一个女孩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的,有进行曲伴奏的梦。这个梦就在一个波澜壮阔的节奏中开始了,龙小羽随着这个梦,进入了一个页码快速翻动的人生篇章,他从每月拿八百元工资,主要在办公室里打杂的小文秘开始,很快便得到了公司办公室王主任的欣赏,继而得到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的好感,最终连罗保春本人,也注意并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开始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事务让他办理,比如,陪重要的客户去游览、购物;比如,帮他处理一些家庭私事,象给罗晶晶送东西,家里装修时负责监工等等。无论公事私事,龙小羽都办得很好,既快捷又周全,从没出过任何纰漏,碰上什么麻烦也能应付得恰到好处。
龙小羽何以做得如此成功呢,是他的工作能力特别强吗,社会经验特别丰富吗,都不是。他其实只是比一般人更勤快一点、更谦虚一点、更吃苦一点、更自律一点、更注意小节一点而已。比如:每天上班时到得早一点,下班时走得晚一点,办公室里的杂活象扫地打水擦桌子什么的干得多一点,别人求助时态度热情一点,公司里发钱发东西发放任何福利时则一点别计较,一点也别。但就是这些个“一点”,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很难做到了,有的简直一点都做不到了。但龙小羽做到了,所以他在这个公司里,就稳稳地站住了。
龙小羽站住了,也可能缘于他的个性。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但绝不孤僻的人,既有谦恭礼貌的美德,与人相交该热情时也热情得起来,外表又比较阳光。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外形,谁能不喜欢呢。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多注重功过是非,现实对一个人的评价则注重为人处事。上司对下属的好恶往往取决于下属的能力和贡献,而平级对同伴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他的品行和性格。龙小羽是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也许他懂得初来乍到绝不是急于表现能力和建立功勋的时候,他借以立足的,其实是他尽力表现出来的那种良好的个性品格。
龙小羽站住了,还可能缘于他的生存本能。他一向生活漂泊,无亲无靠,他对这样的工作能不珍惜么。这个工作不仅能带给他不错的衣食保障,而且,完全可能成为他今后安身立命的一个事业上的起点。
这确实是一个梦,壮丽的进行曲中还交响着婉约的小夜曲,阳光般的亮色中又变幻出浪漫的玫瑰色,这个突然时来运转的年轻人竟然悄悄地成为灰姑娘故事现代男子版中的一个主角。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并经历了什么过程与罗晶晶互生爱慕的,之后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心心相印的情感之路,以及他们后来怎样分别怎样重逢,这一段历史在韩丁以龙小羽辩护人的身份得以刺探之前鲜为人知!
祝四萍的家就住在半城半乡的河边,就在那好大一片黑瓦石墙的民居中间。那一片民居都老旧了,白墙已经不白,黑瓦也已残损,只有太阳投在屋顶上的辉煌依然动人,而房后临水的阴影却把照壁瓦檐的老气,带到了河里。韩丁和罗晶晶各怀一种心情,乘一条载客的小舟走了一段水路,在一个洗衣洗菜的埠头登岸改走陆路。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危墙短巷,沿着河边窄窄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路边的住家个个炊烟袅袅,他们从一家家门前的喧嚷中匆匆走过。在接近四萍家时开始向街坊打听,街坊们表情友善,言语热情,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指点方向。在紧临河岔的一个袖珍的集市前,一位闲散的老者听说他们要找祝家,便主动带路,引领他们跨过河岔上那座古旧的拱桥,从一个理发铺子的边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再通过一个深深的门洞,终于走到了一个天井式的院落。院落里摆了两张小桌,有两家人分别围坐在自家的门口吃着午饭,另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墙角,正喂孩子。孩子被放在一个倒置的无底木桶里,半张着塞了米饭的嘴唧唧歪歪地哭,见有陌生人进来便戛然而止,用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看他们。两个大一些不愿老实吃饭在院里乱跑的孩子,也都举着手里蓬松的棉花糖停下来瞪着大眼看他们。领路的老者站在小院的门口,往里指了指便返身走了。韩丁用礼貌的笑容向这一院惊异的目光施以问候,他知道两桌吃饭的老小都在盯着罗晶晶。罗晶晶是模特,也许这个贫穷的小院里从未来过这么亭亭玉立的美女。
韩丁向近处的一桌人家打问:“请问祝四萍家在不在这里住?”
一个老年男人出面答问:“祝四萍啊,祝四萍不在了,她家在这里,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丁说:“我们是律师,我们想找祝四萍的父母了解一些情况。”
老年男人这才放下饭碗,从小桌边上站起来,“噢,你们是四萍的爸爸妈妈请的律师对不啦?你们等一下,等一下,她妈妈在楼上。”
老年男人用筷子指了指上面,在这天井上方堆放了不少零碎杂物的黑瓦上,还歪斜着一层木板搭出的小阁楼,阁楼敞开的窗口处,晾晒着许多洗旧的布片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韩丁老实地更正说:“我们不是四萍父母请的律师,我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以前也在这里住过吧?”
这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那一刹那的沉寂让人毛骨悚然,连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气氛,唧唧歪歪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位最先搭话的老年男子最先有了反应,用做作的镇定掩饰了声音中的惊愕:“噢,你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给公安局抓起来了。”
韩丁看出了周围的目光并非敌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在这个闭塞的小院里,关于龙小羽杀人的事件,也许早被添枝加叶地演绎成一个疯狂的故事。龙小羽也许早在各种传闻中被人为地妖魔化了,以致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所以,韩丁不得不用刻意轻松的语调,用更加客气,客气得几乎有点低声下气的表情,做着解释:
“对,是抓起来了。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四萍的爸爸妈妈在家吗?他爸爸妈妈我见过的。”
老年男人的模样像个退了休的工人,象见过些世面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你去理发店喊祝叔叔来,告诉他龙小羽的律师找他来了。”
男孩放下碗,飞也似的跑出去,院子里的两家人低下头又重新开始吃饭,除了悄悄地咬耳朵和一两眼偷看外,没人再理他们。韩丁和罗晶晶尴尬地站在两桌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好在四萍的父亲很快被那位出去报信的男孩带回来了,看上去他的头发还没剃完,后脑勺的发际参差不齐,脸上沾的发碴尚未擦去。他走进小院,上下打量韩丁,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他与韩丁在去年年初平岭市法院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曾经见过一面。他一进院子便板着面孔,粗声问道:
“啊,你们有啥事情?”
韩丁和颜悦色,心里打鼓,不知该怎样和这张很不客气的面孔套近乎。他的声音已经能听出几分胆怯,几分不自信,甚至有几分理屈似的,“啊——祝……祝师傅,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们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韩丁……”
韩丁的话刚说了这么两句便被四萍的父亲冷冷地打断了:“我知道你,你讲好啦,你啥事情?”
韩丁被他凭空一插,心理节奏有点乱了,慌慌张张地说:“噢,就是关于您的女儿祝四萍……呃——关于祝四萍和龙小羽之间的事情,我们想跟您聊一聊。您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附近有什么能说话的地方吗?”
院子里的人都停下嘴里的咀嚼,都成了全神贯注地旁听者,这样的气氛更激发了四萍父亲的敌意和怒火。他皱着眉虎着脸,冲韩丁说道:“你跟我聊是想做什么?是想从我这里搞情况替那个杀人犯讲话是不是?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不要欺人太甚噢!”
韩丁还想做他的工作,对其晓之以理:“祝师傅,有些情况弄清楚,对你们也是有利的,你们也希望把真实情况都弄清吧,我们是为了……”
韩丁的话还没有说完,四萍的父亲就凶狠地挥着手,开始往外哄他们:“走走走!我们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再啰唆,再啰唆你们要当心一点!”
周围的人也上来劝他们走,那位老年男人说:“你们赶快走吧,人家女儿都死了,你们还来搞什么,快走吧快走吧……”其他人也用绍兴土话七嘴八舌,大部分是中老年女人,唠叨些什么韩丁也听不大懂,不懂她们是劝他走还是声援四萍父亲还是泛泛地发表感慨和议论。但这些声音显然起到了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四萍的父亲居然红着眼睛上来揪住韩丁的脖领往院外推他:“你走不走?你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气!”罗晶晶上来想支援韩丁,她想把韩丁从那个比他壮一圈的壮汉的手里拉出来,但在两个男人激烈的对抗中她的力气和声音都显得无济于事:“你们别动手好不好,他是律师,他又不是杀人犯!”韩丁挣扎着想摆脱四萍父亲粗暴的拉扯:“你干什么!你放开,你放开!”他们互相撕扭互相推搡着,其他人也上来连劝带拉,罗晶晶也搅在中间,和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门洞扭去。在混乱的场面中,不知是罗晶晶自己绊在什么东西上还是被四萍父亲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韩丁这才急了,一通拼命的拳打脚踢挣脱了四萍父亲的扭结。四萍的父亲固然粗壮,毕竟四十多了,韩丁虽然细嫩,毕竟血气方刚,这一通拳脚交加,居然也让四萍的父亲连连后退几步,绊在一个矮脚饭桌上,把上面的汤汤菜菜冲撞得一塌糊涂,吓得小小的天井里一阵女人叫孩子哭……四萍的父亲大概没料到韩丁在他的家门口胆敢撒野,疯了一样又扑上来,两个青壮男人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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