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京华烟云(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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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最后一道菜是水果,她吃下好几片梨之后,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平亚养病的院子是在曾氏夫妇居处的后一排房子的西边,屋子的前面接着一个长廊,高出地面二尺,平亚住的院子与正院有墙相隔,有一个六角门相通,门两边各有桃树一株。院子里铺着又老又厚的二尺方的灰色砖,由各色卵石铺成的小径,图形不一,迤逦婉转。有一座假山,一个水池,由三层高石阶通上走廊。正厅有屋三间。下人房在西边,与正房隔离。

    在饭后端上水果之前,桂姐匆匆离去,去让平亚预备接受曼娘的吉祥探病之礼。雪花迎住桂姐,问少奶奶来了没有。雪花用“少奶奶”称曼娘自然是玩笑,桂姐只是微笑道:“别乱说。”

    平亚刚才一枕酣眠,一碗鸡汤炖银耳喝下去,对他也很有益处,刚才睡醒,头上出了汗。一个洋油灯已经点着,捻得不高,放在桌子上。他问过雪花是晚上几点钟,雪花告诉他说她们正吃饭,曼娘等一下就来看他。他告诉雪花把灯捻大,她进来时屋子才光亮。他又要了一条热毛巾,刚从热水中拧出来。雪花拿来给他擦了擦脸。雪花很聪明,做事很尽心,所以才派她来伺候平亚。她本名叫梨花,但为了避免和曾太太的名字“玉梨”重复,改成了雪花。

    桂姐来时,见屋里明亮,是过去十天来所没有的。

    桂姐派雪花到外面石头台阶儿上等候客人,她自己则陪着平亚说话。不到五分钟,听见雪花在院子里喊:“她们来了。”她跑过去搀扶曾太太,曼娘跟在她母亲后面,由小喜儿搀扶着。桂姐在里屋门口儿等着她们来。三个女人挡住了门,曼娘落在后面,她站在门槛儿外面,在那儿等,心情很不安。忽然间露出个空隙,平亚的帐子打开了。从敞着的门,曼娘看见他那消瘦的脸,两个大眼睛正望着她。曼娘不知不觉地垂下了眼睑。

    现在曾太太过去拉住曼娘的手,拉她到床边。她对儿子说:“平儿,你表妹在这儿。”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这时应当是很难为情的,可是曼娘却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说:“平哥,我来了。”

    平亚说:“妹妹,你可来了。”

    虽然就是这么三言两语,但是对平亚来说,高天厚地也不足以比拟。

    曾太太怕平亚会出言不慎使人难堪,就拉着曼娘到床头的桌旁坐下,柔和的灯光把红色的光辉照上曼娘的脸,她那绿玉的耳环,把她的头发和垂直的鼻子的侧影,照得特别明显。曾太太请曼娘的母亲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床边儿上,桂姐在一旁站立。

    桂姐对雪花说:“你和小喜儿到外面去等着吧。”

    平亚从缎子被子下面要伸出胳膊来,曾太太想把他的胳膊放回去,说不要着凉。

    平亚说:“我觉得好多了。”母亲低下身子去试一试儿子前额上的温度,发烧的感觉真是已经退下去。孙太太也说平亚比她下午见时显得病轻了些。桂姐也过来摸了摸他的脉,她说:

    “不错,是真的。我原来不信这仙药灵丹会这么神妙。你们母女来,比十个太医都有效。曼娘今天下午还说她不是一种草药,我说她胜过一百种草药,因为她是平儿命里的福星。这福星下降,祥光一照,病魔自己就去了。”

    曼娘觉得实在难以抑制住一个幸福的微笑。听见桂姐那么说她,她对母亲说:“她就爱跟我开玩笑。”

    曼娘的母亲说:“一切都是天意。病若生够了,有老天爷保佑,病人就会好。并不是由于人力,我们母女怎么敢居这个功劳呢?”

    曾太太很欢喜,她说:“医生今天下午来过,说他若能保持这个样子,几天之后就可以吃陈糙米稀饭。人的身子必得有五谷杂粮来营养才成,他若能吃稀饭,自然好得就快。草药只能治病,指望草药恢复元气就不行了。”

    平亚静静躺着听关于他病况的好消息。他伸出来的左手,在绿缎子被子上露着,曼娘看见那手那么白而瘦削,真是吓得发呆。

    曾太太觉得很满意,站起来向曼娘的妈妈说:“您今天一路辛苦,一定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曼娘的母亲站起来。这么短促的一个会见,真出乎平亚的意料,曼娘觉得很难过,也站了起来。但是桂姐说:“曼娘刚来。表兄妹两年没见,应当叫他们多谈一谈。您两位可以先走,由我陪着他俩吧。”

    曾太太说:“这也好。”显然这是预先安排的。

    桂姐送两位太太回去之后,平亚向曼娘说:“过来坐在床上。”但是曼娘不肯过去。桂姐说:“表哥让你坐近点,你就坐近点,你们俩好说话。”曼娘羞羞涩涩地走过去,觉得这是极其背乎礼仪,也是使人惊异的非常之举。她斜身坐在床边儿上,是坐在一端,不知不觉用手抚摩那绿缎子被子。平亚叫她再坐近点儿,她说:“平哥,你怎么了呢?”不过她又往近处挪了挪。几乎是由于本能,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平亚伸出来的手里。平亚高兴地握住,她也让他去握。

    平亚说:“妹妹,你长了不少,又这么美。为了你,我这病也会好的。”

    曼娘以一副恳求的神气看着桂姐说:“我怎么办哪?”

    “妹妹,我等你来等了这么久。今天等了一个下午。我原以为有好多话向你说,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没关系,你来了就好。”他已经有点儿喘,但又接着说,“看见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我太虚弱。”

    曼娘说:“平哥,不要说话太多。我来了,你很快就会好的。”

    曼娘尖锐的目光看见平亚出了汗。

    她向桂姐说:“他出汗了。我想应当给他条热毛巾擦一擦。”

    桂姐到后屋里去,那儿有热汤药在温着,有一个小泥火炉儿,上头老是放着一个壶。她拧了一条热毛巾,拿给曼娘。

    曼娘说:“你这是干什么?”

    桂姐说:“你给他擦擦脸。”

    平亚说:“我要你给我擦。”

    曼娘非常不安,低下头去给平亚擦脸,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倘若是非她照顾平亚不可,伺候他一辈子,也不嫌烦。

    桂姐把平亚的头扶起来,于是三个人的头非常接近。曼娘低声问:“外头有人没有?这叫人看见像什么呀?”桂姐低声说:“我已经打发她们走了。”桂姐解开平亚的领子,曼娘勇气百倍,给平亚洗脖子,又从上面床架子上拿下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干。

    她说:“你看,他多么瘦。”平亚揪住她的手说:“多谢妹妹。你不再离开我了吧?”

    曼娘向后退了一点儿,说:“放心吧。”然后立起来,摆脱开刚才一个最使人疑惑的姿势,把湿毛巾拿到后屋去,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才回来坐在椅子上。

    平亚说:“坐在这儿。”曼娘只好听他的话,又过去坐在床上。

    桂姐说:“你也出汗了。”曼娘拿了一条干毛巾擦了擦她自己的前额。她的每一个动作,平亚都用眼盯着看。她斜身把毛巾放回床架子上去时,平亚闻到了香味,她的衣裳几乎擦过他的脸。对面灯光照过来,他看见曼娘的头发、鼻子、耳环,并且是头一次看见她胸部那膨胀丰满的轮廓,那平常是保持隐密不见人的。平亚觉得异样地意乱情迷,静静地躺着,不说一句话。

    曼娘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回去坐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平亚不答应,但是她静悄悄地向外一指。雪花打开珠帘子向桂姐招手,低声说,曼娘若走时,她陪着曼娘回去。现在曼娘认为应该走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觉得不能走,还想多待一会儿。她很想跟雪花再结交亲密一点,而且现在真羡慕雪花的差事,所以她说:“为什么不叫雪花进屋来?”

    雪花正高兴有个机会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进一步结识,并且对于她的美丽温和已经觉得大大出乎意料。

    曼娘说:“请坐。”

    雪花回答说:“不敢当。我粗笨,您多包涵。您到这儿来,我还没给您倒碗茶呢。”

    曼娘说:“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雪花到后屋里去,不久端出一碗茶。曼娘喝茶时,她又去找了点木炭,来添下人房里的炉子。她提着一小竹篮儿的炭进来说:“您看,用人们,您不支使,他们就不动。”

    曼娘说:“你要歇一会儿吧。”

    “没关系。我得去把火弄好。睡觉前还得喝银耳汤呢。”

    曼娘问:“夜里谁陪着他呀?”这时雪花在里屋。

    桂姐说:“不一定。太太跟我轮流陪着他,一直到他睡着为止。前几天他病得重,我们整夜在这儿陪着,两人轮流去睡。有时香薇来替换雪花;有时凤凰那个丫鬟来,她们睡在西屋。大部分还是靠雪花,平亚生病以来她没偷过一会儿懒。”

    雪花回来时,曼娘说:“你听见了没有?她夸你勤谨呢。”

    雪花老老实实地说:“这还值得提吗?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我也做惯了,并且他也得人伺候,若没有妥当人照顾,我怎么能离开呢?别人看见太太信任我,不在背后说什么话,而肯来听听我说话,我也就满意了。”

    曼娘说:“只要你需要人帮忙,不管什么时候,就去叫小喜儿来帮你。她是一个乡下的粗笨丫头,人倒蛮老实,也愿意学习。你若愿教她,我倒很想叫她来跟你学学规矩礼貌。”

    雪花向曼娘道谢,觉得曼娘谦虚温和。曼娘看见平亚累了,说她要走,但是平亚说:“妹妹,你不要走。”桂姐走到床边儿问平亚是不是要喝汤,可是平亚说:“你叫妹妹不要走,她若是走了,我什么都不吃。”

    桂姐说:“曼娘,你等他吃完再走吧。”

    曼娘不能推托,所以雪花又到后屋去。曼娘听到水声,汤勺儿声、碗声,准备食物的声音,觉得很舒服。雪花确是很聪明,既不拒绝曼娘帮忙,她来帮忙也不笑她。曼娘叫雪花把银耳端出来,她还正往后屋打量的时候,听见平亚忽然叫:“妹妹!妹妹在哪儿?她走了?”

    她跑回去又站在他一旁。

    平亚说:“你若走,我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病榻前情深肠空断 绝望中徒祈幻成真(2)

    桂姐说:“妹妹还在这儿。她总得回去睡觉哇。她经过这么老远的一段路途,今天下午才到,你得叫她回去歇息歇息才对。”

    平亚问:“你不会再走吧?”

    曼娘说:“平哥,你放心。我现在就住在你们家,我会再来看你的。”

    这样,过了一会儿,曼娘才离开,由雪花打着灯笼陪送回去。在路上,因为雪花悉心伺候平亚,曼娘又私下向雪花道谢。然后曼娘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不该说那种话,不过雪花对曼娘高雅温和的态度十分倾倒,高高兴兴地说明天见,就分手了。

    雪花一回去,桂姐立刻去把最后的情形禀告曾太太,并且又说,平亚说曼娘要走开,他就什么东西也不吃。到底怎么办呢?若照平亚的心愿叫曼娘伺候他,当然不行,而且曼娘也不肯不顾那些规矩礼教。情形是非常麻烦的。她们想来想去,一行婚礼,就什么都对了,她俩打算明天向曼娘她母亲提这件事。

    曼娘觉得这次别后重逢,是完全成功。她现在有资格跟平亚多说话,多做事,多听平亚对她一往情深的吐露,她刚一来就能这样,远非她的预料。她在床上躺了几个钟头,不能入睡,想当天晚上她之所见,平亚所说的每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姿势,一件一件地在心里想。

    第二天早晨,事情进行得很快,曼娘吃完了早饭,在院子里家庙南边的空地上刚刚漫步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仆走到旁门告诉她木兰来看她,她连忙跟小喜儿走回屋去。

    木兰正在她这院子里的客厅坐着,跟曼娘的母亲说话。木兰变得太多,曼娘几乎认不出来了,因为她现在不但长了好多,而且比在山东时穿得华丽得多。在曾府这种富贵之家,木兰显得庄严华贵,她的口音那么自然悦耳,态度那么从容愉快,正是北京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已经不再是曼娘当年看见的那副灾民难童的样子了。她的目光神气,当然还是老样子,曼娘一进屋,在她这位女友脸上仔细一打量,她正咬着下嘴唇,仿佛也正在打量老朋友曼娘,咬住嘴唇,像是怕压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冲动,会跑过来把曼娘抱住一样。木兰看见曼娘也变了那么多,颇为吃惊。二人犹豫了一下,木兰喊道:“噢,冤家,我想你等你,都快想死等死了。”

    木兰可以做出顽皮的样子,曼娘就不行,只是很热情地欢呼道:“木兰!”她真对木兰的派头儿有点儿害怕。两人走近后,曼娘说:“你是不是还是木兰呀?”拉着她的手走进卧房去。

    木兰说:“听说你来了,昨儿晚上连眼都没合。今儿早晨一大早就起来穿衣裳打扮。妈问我是不是要和人私奔。”

    曼娘渐渐对木兰失去了恐惧,对她好像个大姐一样。木兰还是比曼娘矮,她仍然是曼娘可以吐露心头话的知己。在这种新奇的北京城,木兰来了,曼娘从她身上才获得了力量和安慰。曼娘说:“咱们等了好久才得见面,但是从来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哪。”

    木兰问:“平哥怎么样了?”

    曼娘又羞红了脸,迟疑了一下才说:“今天早晨我妈叫小喜儿去问,雪花说他睡得很好。”

    木兰说:“你不知道上个礼拜我们多么害怕……你见过他了没有?”曼娘不出声,好像没听见问她一样。

    木兰又接下去说:“等一下,咱俩一块儿去看他。”

    “你得先问问太太。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多尴尬。若得不到允许,我是不能去看他的。因为那样背乎礼教,别人会说闲话。”

    桂姐忽然闯进屋来喊道:“木兰,你的好朋友终于来了,我看得出来,你比月亮从天上掉在你怀里还高兴呢。”

    曼娘和木兰的手这才分开。

    木兰问:“桂奶奶,我等一下要去看平哥,曼娘可不可以跟我一块儿去?她那么老远来的,你得让他俩见面啊。”

    桂姐想不到木兰会这么问,扑哧笑出来,两位小姐倒怪难为情。

    曼娘说:“我也没有说还没见他呀。”木兰表现出一副怀疑的样子,转向曼娘说:“原来你们俩已经见过了。”她又笑着问桂姐,是不是她们俩可以一齐去看平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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