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京华烟云(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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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可以。不过得先让太太知道。我要走了。太太请曼娘她妈过去商量事情呢。”

    木兰的眼光一直送走桂姐的袅袅婷婷的影子,才转过头来问曼娘:“他们要商量什么事情?”

    曼娘终于告诉木兰有关曾太太告诉她的话,还有桂姐所说关于冲喜的事。又把她去看平亚经过的大部分事情告诉了木兰,只是没有说真正动人的一幕。她也说了荪亚的顽皮与雪花的忠心能干。这些木兰都知道,只是木兰又说,她曾听说雪花很受别的仆人排挤,说雪花意图将来做平亚的姨太太。后来,曼娘又把她那个美得出奇的梦告诉木兰,并且说古庙里雪中送炭那黑衣女郎应当是木兰。木兰对那个梦和那个梦的含义非常纳闷儿。她说:“谁敢说你和我现在不是还在梦里呢?”

    曼娘说:“至少过去这一天发生的事,是真像个梦一样。”

    两位闺中知己手拉着手站起来,去到书斋里观音菩萨像前,注视那种纯洁之美,并没再问什么。

    曼娘说:“自从昨天我第一眼看见这座观音像,就让我神魂颠倒,好像是佛法无边。我很想烧香敬拜。”

    木兰说:“这是明朝的福建瓷。这么大瓷像还真少见,是件宝贝。”木兰不由得心中有所思索,向卧室走去,忽然转过身来说,“你说得不错。墙角上有个香炉。咱俩烧香礼拜吧。”

    她跑出去告诉女仆拿点儿香来,两人小心翼翼地连同那个硬木底座,把瓷观音移到书斋西墙下的一张小桌子上。木兰找了点香灰来,填在那个空空的青铜香炉里。等女仆拿来了封着红纸的一封香,她接过来,告诉女仆出去。木兰说:“咱们把几年前拜干姐妹的盟誓再举行一遍吧。”曼娘极表同意。她俩就点着香,拿在手里,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于是两人手拉手,在观音大士的眼前,再度立誓为干姐妹,一生忠诚相爱,患难之际,互相帮助。曼娘又心中默祷,求菩萨保佑平亚迅速康复,两人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不久,丫鬟凤凰和爱莲进来,说平亚要换衣裳,再待一会儿,她们可以去看他。

    爱莲说:“妈正跟伯母说话,说的是曼娘的喜事,还说不知是不是要等祖母回来再办。”

    木兰问:“这么快吗?”她转身向曼娘道喜,曼娘一语不发。

    他们去看平亚,曼娘一看情形变了。昨夜使人振奋的光景消失了,灯火的光彩也不见了,平亚比她所想象的更为憔悴苍白。呼吸短促而不畅通,手和手指头真是瘦骨嶙峋。木兰问正吃什么药,雪花说还是原来的汤药,只是减去了芒硝和木莲;现在吃的是大黄、硝石和甘草,大黄必须泡在酒里。她说平亚上礼拜病重发烧说胡话,太医改换了一下药方子。

    这次是短而更为正式的探病,是曼娘婚前最后一次的探病,不过曼娘还不知道罢了。她们出来之后,雪花告诉木兰婚礼就快举行了,这消息在仆人口中传得出奇地快。曼娘听着泰然自若,好像她已经早已有充分准备,甚至于还私心乐意一样。

    雪花向曼娘说:“给您道喜,孙小姐。这样平亚又多一个人伺候他,我的责任也就轻一点儿了。我听说就在这一两天。”凤凰说:“太太说孙小姐今天见了少爷,就要等到成亲那天再见了。”

    木兰没有进去向曾太太请安,因为她知道她们正在商量大人的事情,所以又和曼娘回到曼娘的院子,凤凰跟爱莲自己走了。

    曼娘说:“告诉我。你认为他的病怎么样?硝石是不是做火药用的硝石?”

    木兰说:“当然是。”木兰在和太医说话时曾一直留意问平亚的病。她又说:“血里有实火才用硝石,也只有在病沉紧急时才用;可以退干火消硬块。硝石的力量很大,金属遇见变软,石头遇见溶解。身上有实火,必须用硝石清血。但是一定少用,不然伤身子。”

    曼娘想到人吃火药,不由得害怕起来,问木兰说:“那怎么可以?我真不明白。”

    木兰说:“道理是这样。人身上有毒的时候,就要以毒攻毒。若是身上没有毒,用进去的毒药就会伤身子。”

    她俩正说着话,曼娘的母亲回来了,愁容满面,非常不安的样子。

    她说:“曼娘,孩子。”话到这儿停住了。木兰心想自己在那儿碍事,就说:“我去看看干娘。您母女俩也好说说话儿。”但是曼娘不放她走,对她母亲说:“木兰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在她面前您有什么说什么吧。”

    曼娘的母亲看了看这两个女孩子,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有好多事要依靠木兰的帮助。她自己也很为难,因为自己是新娘这一边儿的,不能跟曾家商量,所以现在她像跟木兰说话,不太像跟自己的女儿说话。她说:“曾家的意思是几天之后成亲,这样好破解平亚的病魔缠身。同时曼娘伺候平亚也方便些。曾家对我们很厚,我自然不能拒绝。不过我已经告诉她们,这一定要问问曼娘。曾太太说曼娘若是答应,她是感激不尽的。桂姐说曼娘一定会愿意,并且成亲越早,对平亚的好处越大。曼娘,这件事关系着你的一辈子,我做娘的,也不能勉强你。你父亲已经去世,我是个妇道人家,咱们如今在这么个生地方,我怎么担得起这个重担啊?”想到死去的丈夫,孙太太哭了,不过转脸去用手绢擦干了眼泪。

    曼娘一直静悄悄地听母亲说,不过她心里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不跟母亲一齐哭,只是毫不犹豫、简简单单地说:“妈,您决定吧。”这跟说她已经愿意是一样。

    木兰问:“什么时候办呢?”

    孙太太说:“他们想在后天。”

    “这连准备的工夫儿都没有了!”

    “现在就不能照老规矩办了。他们原想等老祖母来,可是也许还要等十天半月的,他们就决定成亲越早越好。我们也不惊动什么亲友,也不用大张喜筵;因为我们在北京人生地疏,客居异地,太太说一切就完全由他们家办。这么个大户人家,钱多,用人多,办起事来没有什么难处。我简直全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才是。”

    木兰说:“我倒有个主意。婚礼终究是个婚礼,不能太草率。若叫曼娘由这个院子里上花轿,抬到那个院子里下轿,看着也不好。究竟曼娘现在是新娘,不应当住在曾家。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我已经想到请她到我们家住几天,已经跟家母说过。母亲说非常欢迎。现在我很愿您母女二人到我们家住,将来花轿由我们家出发。我父母一定也愿意。您若不嫌舍下简陋,我就回去告诉父母,今天下午他们来接您两位。”

    曼娘跟她母亲都觉得很好。孙太太说:“曼娘,你觉得怎么样?人家对咱们太好了。”

    曼娘说:“我就怕打扰人家。妹妹,我也想到府上去看看。几年前只见过令尊大人,始终没见过府上别位。这样未免太给您府上添麻烦了。”

    木兰说:“不要这么说,我妹妹莫愁也好想认识你呢。她原想今天早晨跟我一块儿来,我说你才刚刚到。我父母今天晚上想请您两位过去吃饭。刚才我们太兴奋,这话我忘说了。”木兰又向曼娘的母亲重新邀请,又说,“孙伯母,您可别不答应。我想在曼娘当新娘以前,跟我一齐住几夜。曾伯母也会答应的。我想这个办法最好。我们家跟曾家就好像是一家人。这个婚事既然不惊动外人,那就好像我们自己家的事一样。谁也不会担心我们会把新娘偷偷儿拐跑的。”

    曼娘说:“妈,您看我这位妹妹多么会说话。”

    木兰于是去看曾太太,她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木兰回来又向曼娘和她母亲告辞,说当天下午就来接她们。

    拜天地孤独不成偶 入洞房凄凉又辛酸(1)

    幸亏木兰想得周到,曼娘的婚礼才不像最初想的那么潦草。没有给亲友发请帖,只有木兰家,还有一个牛家知道了消息,对事后知道的人,曾氏夫妇都以新郎在病中并没有设席请客为借口,向人谢罪。新娘暂住在别人家,就可使花轿仪仗在街上行进,也可以下聘礼,自然婚礼就显得郑重其事了。

    那天下午,木兰坐着马车,由她妹妹莫愁和母亲的丫鬟青霞陪着,到了曾家。曾太太陪着孙太太,桂姐陪着曼娘到大门口儿。全家的丫鬟仆人都出来看曼娘,曼娘觉得大家都把她当作新娘看待了。

    在门前,曾太太向孙太太重重地道谢,因为除去过去的表亲外,现在又是“儿女亲家”。曾太太说怕婚事办理得不妥当,不周到,预先告罪致谢。并且说这样匆匆忙忙成亲,实在对不起曼娘,只好将来再补偿了。不管以后情形怎么样,曼娘总是曾家第一房儿媳妇。

    分手时,桂姐向木兰和莫愁说:“我们现在把新娘交给你们,新娘若是失了踪,只好在你们姐妹俩之中抓一个填补了。”

    木兰反击道:“虽然您觉得可以这么办,平亚答应不答应还成问题呢。”于是笑着拉住曼娘的手,要领她上马车。曼娘把木兰的手甩开,自己默默地上去。

    她们上车坐好,车轮开始转动。曼娘说:“我爱你,我也恨你。”

    丫鬟小喜儿跟她们同车,莫愁、孙太太和青霞坐另一辆。

    木兰说:“别的东西都有东西代替,可是一个人命中的救星却无可代替。”曼娘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说:“妹妹,你难道当真拿我开玩笑?怎么不怕你的舌根子烂掉?”

    木兰说:“新娘说这种话不吉祥!”

    曼娘说:“我想你妹妹莫愁比你老实。”

    木兰说:“不错。她比我好。我但愿做个男人,她可永远不要做男人。”

    小喜儿觉得她应当说点什么,于是说:“我看曾太太和桂姐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小姐怎么会想逃跑呢?她若跑,也是跑回曾家去,您说是不是?”

    木兰扑哧一声笑起来:“你真是个老老实实的傻丫头!不老实的是我。你若想跑,就是在做梦,你的小脚儿也会格得儿格得儿地跑回曾家去的。”

    曼娘最初本来要叫小喜儿的呆话逗得发笑,可是听了木兰的话就烦起来,于是咬着嘴唇说:

    “你们没有一个正经人。我不跟你们说话。”

    木兰把曼娘给她的那个玉桃儿是挂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现在拿出来说:“好姐姐,这次原谅我。我只是想逗你高兴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说,“为什么你不高兴的时候反倒那么美呢?”因为木兰对曼娘的美是羡慕得五体投地的,羡慕她的樱桃小口,她那一汪儿秋水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兰的手说:“我总以为你就是那个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过现在你却火上加油呢。”

    木兰说:“真是一副好对联!雪中送炭,火上加油。平仄押得蛮好呢。”两人都微微一笑。

    曼娘母女住姚先生的书房,姚先生暂时到姚太太屋里去睡。

    姚家房子的大门并不堂皇壮丽,但那只是里面精美豪华的掩饰而已。姚家的房子以壮丽论,自然不能与曾府的建筑相比,但是坚固,格局好,设置精微,实无粗俗卑下华而不实的虚伪样子。曼娘这时才开始了解木兰之卓然不群与坚定自信的风度,是由于家庭气氛所养成,如天花板,屋子木造部分,窗子帷帐,床罩被褥,古玩陈设架子,字画条幅,矮脚硬木桌子,带有老树节瘤的花几花架,以及其他细工精美的、也可说过于精美的小什件,件件足以证明他们生活的舒适安乐。曼娘虽然不知道一个古瓶或是一个小玉印值多少钱,但已觉得姚家之富有,真是自己和木兰之间的隔阂障碍。她心里但愿自己生在这样富有之家,或是木兰也生在像自己那样寒素的家庭。

    书房有三间屋子。在北京一所屋子里,所谓一间屋子其大小都有一定的格局。靠东那一间有隔扇断开,是卧室,另两间用格子细工分开,这种房子的结构叫“两明一暗”。正中那一间的后面,有一个硬屏风,有六七尺宽,挡住后门。屏风上镶嵌着宋朝的宫殿图,阁楼飞脊,耸入云汉,山峦远列,秋雁横空,楼中宫女,头梳高鬟,露着粉颈,或坐而吹箫,或立画廊观鱼戏莲池。全部为半透明的白、绿、粉三色的精巧的图形,背影为晶亮的黑漆。这个屏风上是用紫水晶、玛瑙、电气石镶成宫女的衣裳,绿翡翠镶成荷叶,玫瑰红的宝石镶成莲花,用珍珠母镶成鱼,在水中闪耀。在屏风的右边是一大块淡黄色的冻石作为岸上蒲苇的穗子,借以表示正是深秋景色,而蒲苇低垂的姿态好像不胜秋风萧瑟的寒意。这一个屏风就仿佛人间世上的繁华梦。

    不知为什么,曼娘在木兰家里感到一种不同一般的气氛,在这种气氛里,比在曾家时,觉得可以令人的行动更为自由轻松。这是更适于女人生活的所在。木兰的母亲似乎是一家之主,其次是珊瑚,就是木兰守寡的义姊。木兰的小弟阿非才六岁;她哥哥体仁没有什么重要,也不常在家,剩下就只有莫愁了。另外一种感觉,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没有什么拘束。曼娘看见姚先生跟孩子们开玩笑,跟珊瑚闲谈,不由得大惊。

    比起态度文雅身材矮小的曾太太来,姚太太是更为独断固执,可是姚先生对家里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学,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已觉十分满意。于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对自己的某些权利则坚持不容侵占,其中有一项就是要暗中破坏太太对孩子们的严加管教。这样,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为自己是一家之主,而曾太太则让她丈夫心中想象他是一家之主。实际上,姚先生对孩子们的影响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对孩子们的影响力也比曾先生大。在关系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响就是这样,结果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权威人物。不过在旧式家庭里,男人总是个滑稽可笑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管是姚家也罢,曾家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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