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京华烟云(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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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立夫的母亲和用人,趁着天不下雨,就忙着洗衣裳,那些衣裳已经堆了些日子,因为到人家做客,总要看来像个样子。因为天还阴着,孔太太必须费好多时间把洗的衣裳在火上烤干,儿子忙着把东西收拾起来,好让瓦匠修房子。一估价,吓了母子一跳,因为要换一根新梁,要一个大工、一个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个算起来,要用二十块钱之多,这笔钱就得动用立夫的学费才成。母亲住在姚家总可以省点儿饭钱,再不得已,可以先向租户借半个月的房租,因为那家租户钱付得很痛快。

    儿子出主意说:“也许傅先生可以跟学校当局说,让咱们学费晚交几天。”

    母亲说:“我可不去说。傅先生听说之后,他一定要坚持借给咱们钱。他过去虽然对咱们那么好,我很高兴咱们没有跟他借过一文钱。你父亲跟我都下过决心,一生不借债。我们真就没跟人借过。你长大成人之后,怎么报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立夫说:“妈,我可以求您答应一件事吗?”

    “什么事,儿子?”

    “我要一毛钱买一盒儿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这种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们在一块儿,我这双不擦亮的皮鞋太显眼了。”

    母亲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说洋东西太费钱。若不是学堂上体操要穿洋鞋,我绝不会答应买的。一毛钱够我两个月针线钱了。”

    但是母亲终于答应,立夫出去买他生平第一遭的皮鞋油,回来之后,把皮鞋打得很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人到了姚家,姚家人都到大厅接他们。立夫的妹妹以前从没到姚家来过。莫愁问她的名字,她母亲说:

    “她的名字就是一个字儿,叫环,我们叫她环儿。”莫愁说:“她长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说:“不错,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亲。”

    现在东边的屋子已经给他们准备好,姚太太带着他们过去。屋子里装饰得很雅气。有一个闪亮的钢丝床,当时算是很新式的东西。立夫在碎冰状格子玻璃的衣橱里,发现了体仁留下的东西,有很多丝绸袍子,好多中国鞋、外国鞋。屋里有点儿发暗,对着院子的尾端,是姚家的客厅。立夫觉得那间房子舒服畅快。

    客人刚一进了他们住的屋子,莫愁跟木兰就用胳膊触动对方,彼此都急于告诉对方一件大消息。莫愁兴高采烈地喊道:“你看见他的鞋没有?擦得那么亮!”木兰说:“我没看见?他一进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铺着他的蓝布大褂睡的。还可以看得见好多褶子呢。”

    自从冯舅爷和家眷由南方回来之后,姚先生说全家在一块儿吃饭,人多才热闹。立夫一家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个饭厅里吃午饭。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围着圆桌坐的有十二个人,说说笑笑很热闹,姚先生很高兴。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间的菜别人不给她,自己绝不会伸筷子去夹。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饭,由乳香去添,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乳香是用金线花纹的大漆盘子端饭的。木兰姊妹多少有点沉默,眼睛忙着看,感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详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说点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们正在谈论曾家的经亚和牛家素云订婚的事。立夫觉得很有趣,他问:“就是牛财神的女儿吗?”

    姚太太问:“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不过我认得他们家的二儿子东瑜。他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只是好久没看见他了。”

    有人问:“为什么?”

    立夫说:“妈,我可以说吗?”

    他母亲说:“最好别说。”

    木兰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说:“说说也没关系。好在在家里,我们也不会出去说的。”

    立夫说:“他拿一个手枪到学校威胁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木兰问:“用手枪威胁老师!怎么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级好几年,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级一年,所以拿着手枪到老师屋里,硬要求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时只好屈服,但是后来提出要辞职。再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时候就再没到学校。”

    姚太太问:“那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有手枪呢?”

    “他总是带着两个仆人到学校。一个人替他拿书,另一个带着手枪,是保镖。最初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他说只要他父亲说句话,校长的饭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学生。有一两次,他欺负平贵的姐姐,平贵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平贵约了几个岁数大的同学,找机会在暗处埋伏等着他,揍了他一顿。所以后来多了一个保镖陪着他。”

    “校长被革职了没有?”

    “没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谁。”

    姚太太说:“这话简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见牛太太。她说她的二儿子现在在他父亲的衙门里头做事。说着她这个二儿子,还得意扬扬的呢。”

    木兰说:“不错。您还记得她说什么来着?‘您看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就在北京做起官来了。谁对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礼立正,一直到他过去了很远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辈还跟他交往,对他很亲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满,也没有谁顶撞她呢。”

    立夫说:“这就是中国败给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亲连忙道歉说:“在长辈面前这么乱说话,请您原谅他。”

    姚先生说:“干什么这么客气?这样儿才好,就像一家人。在我们家,我不坚持什么规矩。”

    午饭之后,阿非央求他父亲带他去看水。他听说北城给水淹了,因为什刹海的水已经涨出来。父亲问两个女儿,还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说再没有比看水他更喜欢的,并且要带他妹妹去。莫愁说大水依然是水,没看头,她要在家烫衣裳。结果由姚先生带着木兰、立夫、三个小孩子,红玉也在内,一起出去。坐马车太挤,他们坐四辆人力车。红玉和阿非坐一辆,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辆。

    他们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亲,莫愁说到她要烫衣裳。

    孔太太问:“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干什么要自己烫衣裳?”

    莫愁解释说:“我们姊妹一向自己烫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别人。有时候,我爸爸妈妈特别一点儿的东西,也是我们俩烫。这是姑娘家当做的事。”

    “我越看你们姐妹,我越觉得稀奇。你们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烫,同时还能跟男孩子书念得一样好。”

    莫愁说:“女孩能念书的时候,就念书,不过做菜做衣裳则是女人分内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这都是你母亲教导有方。在别的像你们一样的富有人家,小姐们就不做这些事。”

    莫愁说:“孔伯母,您有没有东西要烫?您给我,我给您烫。”

    “多谢你,姑娘,我的东西不烫。只有为特别典礼穿的丝绸衣裳才烫呢。”

    但是莫愁那么讨人喜爱,一定要帮着孔太太烫东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绸子衣裳,那是她带来的最讲究的衣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绸子大褂。立夫最好的衣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衣裳的差别,就是立夫从来不烫,只是叠起来的时候压平而已。烫衣裳在用不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发现她烫的那件衣裳是个男孩子的大褂,因为袖子很瘦。她用力烫平烫光滑,又拿针线来修了一下微微发松的扣眼,然后送还给立夫的母亲。木兰回来之后,莫愁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姚先生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的大水,是在紫禁城北边。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钟。由他们家往北走,到铁狮胡同往左转,然后顺着紫禁城的北墙走,不久右边就看见那一片水。那一带水叫什刹海,是个小湖,实际上和中南海、北海相连,堤岸上的杨柳和水池中的荷花吸引了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众消夏的处所。夏天下午,有说书的、练把式的、唱歌唱戏的、卖酸梅汤的。不过在早晨游人很少,颇富有山林自然风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为洪水泛滥,完全冷落无人。混浊的池水几乎涨到高与岸齐,往北和饭庄子、寺庙,连成一片。有几个女人坐在木桶里在水面漂浮,想采下没被洪水毁坏或没有漂走的莲蓬。从北边的路上,木兰看得见远方蔚蓝的西山,而会贤堂饭庄则隐藏在雨后青翠的杨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显出特别的幽静之美。要到对面去,必须顺着堤岸走,所以拉洋车的车夫,便从泥水里溅着水拉过去。

    到了北岸,他们下了洋车,步行走到会贤堂饭庄。跑堂的认得姚先生,前来欢迎。姚先生说:“我们要楼上走廊的位子,外面对着什刹海,孩子们要看大水。”

    跑堂的说:“老爷,您精神真好。这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您几位是我们第一批客人。”

    遇风雨富商庇寒士 开蟹宴姚府庆中秋(2)

    跑堂的把他们几个人带到楼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壶龙井茶,还有瓜子儿、新鲜的莲蓬。天气晴朗,由水面望过去,看得见就在附近的那高大方正的鼓楼,还看得见那形状奇特的北海小白塔,高高地耸立在天空。

    木兰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剥莲蓬,从朱红的栏杆中望着什刹海的水面。红玉是在杭州长大的,对杨柳湖水看惯了,所以一直用灵巧的手指头只顾剥莲蓬,她是和阿非、环儿坐在一张高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张大藤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兰坐着,看她剥莲蓬。他吃过冰糖莲子,可是从来还没吃过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所以聚精会神地看。

    他傻里傻气地问:“莲子能这么生着吃吗?”

    木兰说:“当然了。”说着把刚刚剥出的一个莲子递给立夫。立夫尝了之后说:“好吃,不过和用糖腌过的不一样,非常之嫩,简直不觉得像尝到什么东西。”

    木兰说:“就是这种感觉,吃莲子就是为了莲子的鲜嫩,外带一点儿香,所以粗心大意的人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你吃莲子的时候,心里千万什么也别想。”

    木兰叫他看怎么剥莲子。立夫吃了一个之后,喜而欢呼。

    木兰说:“若是喊叫,你就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个一个地吃,过了一小会儿,再喝一点点好茶,会觉得两颊留香,舌腭芬芳,久之不散。”

    这样,品茗,吃莲子,看采莲的女人坐在木桶里漂泛而过,他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又谈到各自求学的计划。最后,话题转到体仁身上。

    立夫说:“他有机会到英国去念书,竟会不去,简直无法相信。”

    姚先生说:“木兰,立夫,你们年轻人给他写信去劝劝他。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话。”

    木兰说:“我们劝过他。在他去的前两夜,妹妹跟我和他说过,妹妹说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父亲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也有心有志气。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发誓到了英国,一天十二个钟头要埋头念书,取得高分数给我们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对您有所求,他会什么都答应,会说得您眼花缭乱。爸,您必须也跟他说。他回来之后,您必须跟他说——可是,他是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父亲说:“我写过信给一个朋友,看看现在他到底正在干什么。除去伦敦的支票之外,他身上有一千二百块钱。等他的钱用完,我想也不会很久,等他再写信跟我要钱,我再决定怎么办。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呢?每次我看见他,我就生气。比方他真回来了,你还愿跟他说话吗?他还能叫个人吗?”想到体仁,父亲又是一肚子气。木兰看见父亲的大眼睛,灰头发,高高前额上的粗筋,觉得父亲确是很伤心。父亲又接着说:“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他没到英国去也未尝不好,会给我省下不少钱。他到了英国之后,也许只能学会怎么玩照相机。真是孽种!可是,若是有钱人家的儿子都好,富人不就永远富,穷人不就永远穷了吗?天理循环。”

    一阵恼怒过去之后,他转过身来和阿非玩儿,仿佛根本没事一样。他一定正在想二儿子的将来,还有女儿的将来。立夫一直沉静着没说话。立夫之在此,无形中更衬托出体仁的不在。木兰心里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么好,这一家该多么快乐,而她自己又该多么得意。

    木兰心里觉得百思莫解的是,一个男孩子幼年丧父,家境贫寒,却和富有人家的儿子一样有教养。立夫的一身衣裳虽然观之不雅,这个人却叫人觉得天性高雅,气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白云观她和立夫两人初次相逢,都投钱中的,是否透露一线天机,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对山中一片废基残垒所说的赞美的话,她一直不能忘记。

    木兰问:“立夫,你喜爱废基残垒、古堡遗迹?”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说的话。他回答说:“是啊。但并不是说那些石头那些砖头本身可爱;是因为那些是古代的遗物。”

    木兰说:“找一天咱们到圆明园的旧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说:“好哇,若是能进得去,我愿意去。”正在这时候,听见下面一阵喊叫纷乱。他们冲下楼去,听说一个女孩子采莲蓬的时候,掉下水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听见她尖声喊救命,她浮上来一两次,就沉下去不见了。家里人去抢救,已经来不及。那个女孩子的母亲哭哭啼啼,周围的人说什刹海有好多水鬼,因为水里淹死过不少的女人。红玉原是个神经过敏的孩子,一听,脸就变得惨白。这件不幸给她的印象极深,好几天之后,她还不断地问那个女孩子淹死之后,家里怎么样,后来她母亲不许她再提这件事才算完。

    他们那一批高楼看水的人也就乘车回家,因为遇见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难过,心里不安。

    立夫回去,告诉母亲他看见的事情。他母亲告诉他说:“你要改改。这是你的新大褂,都给你烫好了。在别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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